《美强惨npc自救指南》 第1章 《美强惨npc自救指南》作者:满月一枝【完结】 本书简介:华盈发现自己是游戏里的npc。 她身为北荒领主之女,却被族里视作不详,双生姐姐被奉为大小姐捧上高位,她却只能躲在姐姐的影子里,当一把沾满脏污的刀。结局是姐姐满身光环顺遂一生,而她孤寂无依,凄惨死去。 重来一遭,华盈不愿再让一生按照设定好的轨迹行进,她为反杀做出的准备也走到了最后一环。 华盈盯上了族里的眼中钉——那位手段狠厉又阴晴不定的青要山少主,林之凇。 华盈假借刺杀之名,与他相处三日。 三日后,林家的庚帖到了北荒。 。 林之凇有个秘密。 他身陷权力漩涡,曾被人陷害,难逃算计,结局是死于自己的天真。 重来一遭,林之凇摇身一变,残忍无情、杀伐果决,境界一骑绝尘,声名震慑四方。 世人皆知林之凇脾气冰冷古怪,看谁都不顺眼,仿若早早断情绝爱。 然而某日—— 那个曾经利用他抛弃他,后来单刀匹马夺走北荒领主之位的危险少女现身青要山,他替她擦净了淌血的刀。 林之凇:怕什么,这是你们少主夫人。 青要山众人:???谁说当初只是为了利用才假提亲? 小剧场: 北荒与青要山皆知,华盈和林之凇之间只有心知肚明的利用算计、猜忌试探。有朝一日谁先失去价值,定会被对方寻机手刃,以除后患。 大婚当日,华盈目的达成,一走了之。 下属前来恭迎,却迟迟不见她人影。 暗室内,一阵窸窣。 林之凇目光幽深而讥讽,将她逼至阴暗角落,低声: “再想想。” “我这里,没有你想利用的了吗?” 【阅读指南】 1.华盈是女主给自己取的代号,寓意为光明璀璨、所求圆满,华不是姓氏,所以读二声,不读四声~角色卡是给盈宝约的稿 2.男女主相爱相鲨,前期互捅刀子不手软 内容标签:强强 相爱相杀 甜文 复仇虐渣 先后爱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华盈林之凇 一句话简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立意:热爱生活 第1章 计划 清夜无尘,万籁俱寂。 楼内,碎瓷片飞溅在地,炸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侍立在摇光楼外的十余名心腹噤若寒蝉,脊背快要被无形的压力折断。 直到一名亭亭玉立的黑衣女子被一只彩翎木傀鸟引来,他们才彼此交换了一个得救了的眼神,垂首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华盈藏在帷帽皂纱之后的容貌有些模糊,只露出温婉的轮廓。 她尚未靠近雕花木门,从屋里迸发出的狂暴气浪裹挟着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的怒气,蛮横冲撞而来,吹动她遮面的皂纱。 华盈性子稳,不想露出情绪时,叫人一丝也窥探不到,只是垂眸扫向冷汗涔涔的一群人—— 你们的大小姐江璧月又在发什么疯? 这十余人都是高境界强者,在华盈无声注视下,竟察觉出一股灼热又凶险的攻伐之意。 他们被这种明显远超自己的力量抬起下巴,强迫与她对视,毛骨悚然。 有人终于熬不住,惨白着脸,看向她那张隐藏在乌黑薄纱后的模糊脸庞,喉咙上下动了动,张口,无声: 大小姐受伤了。 华盈心里念了一遍这几个字。 脑海中浮现出零星破碎的画面,抓不住,看不清,还原不出任何连续的记忆片段,唯有在一次次莫名而死又重生中形成的敏锐预判力,提醒她接下来可能要面临什么。 华盈终于有些烦躁地拧拧眉。 皮肤下的红色蛊虫游动,让她没有掉头就走的可能。 她屈指敲了敲房门。 “这么晚才来,死在路上了吗?” 门内的嗓音里染了些不耐烦的倨傲。 华盈推门而进,反手关门。 一地摔碎的瓷片和云母屏风之后,她见到赤足披发的江璧月。 她的姐姐,那位盛名在外的北荒大小姐。 只是江璧月此刻仪态全无,雪白衣裙上渗出道道血迹,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跟外界称赞的什么温柔圣洁并不一样。 而她们的父亲江如晔也在,负手望着窗外夜色站了好一会了,无声纵容江璧月发脾气摔东西。 “家主什么事急着找我?”华盈不动声色,“大小姐这又是怎么了?” 江如晔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来,身为北荒领主的威严与强硬全都卸下,只剩下刻意流露出的无奈。 “盈盈,月儿出了一点状况,需要你帮忙。” 华盈仔细打量了一下江璧月的伤口便明白了。 又来了,江璧月为了破无上境而强闯北荒禁地雪仞山。 不仅没突破,反而受伤。 如今没办法了,才又想起了她来。 华盈压下轻蔑的唇角,摘下黑色帷帽,露出一张白皙光洁的脸。 乌发如夜,星眸明澈,涌出一股温婉干净的气质。 江如晔其实不太愿意看清她的脸,也不敢看。 他尚未开口,心中本就堵着一团火气的江璧月砰得将一只花瓶砸到向了华盈,扬高声音:“藏好你的脸,记住了,你只能做我的影子!” 华盈不动声色往左一步,那花瓶在她身后的墙上砸了个粉碎,一道狰狞的裂痕出现在墙面。 “月儿,她是你妹妹,一家人不可失和。”江如晔直到江璧月砸完才出声劝阻。 他蹙眉沉声说:“盈盈,我也是你的父亲,本不该让你为月儿受苦。” “但她是北荒千挑万选的大小姐,江家倾注全部心血培养了她一百多年,她是江家和北荒的希望,比任何人都重要,不容有任何闪失。” 华盈面上温柔顺从地笑了笑,眼底却一片冰冷。 姐妹?父女? 这对父女将她关在蛇窟的这些年间,允许她离开那个孤寂阴冷之地的次数屈指可数,哪一次不是为了让她替他们上刀山下火海! 这时提家人二字。 那之前为何没有想过? 华盈悄无声息地散去杀意,微微垂眼,盖住眼中嘲弄。 只听江如晔顿了顿,痛心道:“如今月儿破境失败,身上的伤虽然是麻烦了一些,养个十天半月,总归能痊愈,可你瞧瞧她此刻的样子,若是她的心境出了问题,北荒上下一百多年的付出,功亏一篑。” 华盈站在屏风投下的阴影中,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无比契合江如晔此刻想要的温顺模样:“家主以为我能帮她稳固心境?” 江如晔凝重的眉目因此舒展几分,只要华盈听话就好。 他也不必动用名门正派所不齿的夺心蛊。 他沉声,言简意赅:“月儿需要你的灵血,有了它,月儿或许就能破境了。” 江璧月终于听到了这句话,一双美目睥睨着华盈,唇角上扬。 华盈站在原地,没说话,纤密的眼睫上下动了动。 江如晔见状,无可奈何地叹声气:“盈盈,你 要配合你姐姐。”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盈盈,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副颇为愧疚不忍的模样落在华盈眼中,好似几点火星落下,燃起一簇怒火。 夺心蛊在她皮肤下疯狂蠕动,像极了一颗致命的獠牙贴在她的颈窝。 如果真的爱她,如果真的是为了自己考虑。 ——那为何要给当时还不满十岁的自己下夺心蛊。 呵,真是个好父亲啊! 华盈是真想现在就杀了他们。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凭借自己现在的实力,杀了这对父女,原本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绝不会失败。 如果没有夺心蛊的话。 它会折磨她,让她立刻力竭垂死,像是被拧断骨头烂成一摊泥。 即便她敢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们拆骨放血,「它」将立刻现身阻拦。 华盈微微侧首看了眼窗外。 漆黑的夜幕深处,那不知踪影、不见形状、不明来历,却能精准控制着她向江家父女妥协的东西,比夺心蛊强势可怕千万倍。 「它」会将她抹杀,让她失去记忆,实力,从头再来,把那些苦头和绝望重新再尝无数遍。 华盈看回江如晔不容置喙的一双眼,知道自己今晚不答应,没办法活着走出这里。 她没有犹豫:“什么时候为大小姐渡血?在哪里?” 干脆得让江如晔都愣了愣。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回答:“渡血条件严苛,准备的物资与场地都不在北荒,既然你答应,现在就可以出发。” 华盈眨了下眼,灵秀清澈的眼珠子动了动。 “家主,您对我有不杀之恩,江家又养育我这么多年,我的确应该为了江家和北荒付出一切作为报答。” 第2章 “所以在渡血之前,我还想替您做一件事。” 江璧月趿鞋下榻,也不难受了。 她冷笑:“不必了,你现在就跟我去渡血!” 迟则生变。 华盈看也没看她,只观察江如晔细微的表情变化,见他面色微动,继续说:“我记得您提过,若是青要山少主林之凇死了,北荒就少了一个真正的心头大患。” “不会耽误太久。” 她话说得笃定,让江如晔的确心动。 大陆千家百门林立,其中北荒、青要山、烨都和天武这四大世家各有珍捧之人,而青要山少主林之凇,最是让人又嫉又怕。 此人行事果决狠辣,又阴晴不定,不同于在外竭力维护好名声的其他年轻人。 展现出的实力也强大得实在扎眼。 江如晔深思熟虑的目光动了动。 “如果林之凇死了,那么月儿和北荒未来的路的确会好走很多。” 华盈明白他顾虑什么,在他再度开口之前,妥帖地给出承诺:“您放心,即便失败了,我也逃得回来见您,不会让外人知晓灵血在我身上。” 江如晔知道华盈从不说大话。 “那盈盈,你一切小心。” 他准许了,伸手按在即将暴起的江璧月的肩头,对华盈说,“有一个消息,你还不知道,林之凇不在青要山,他去了沧州。” 华盈微微颔首,勾勾唇,转身离开。 她恢复自由的计划终于可以开始了…… 沧州。 华盈当然知道。 她不会放过林之凇的任何一个动静。 在每一个被困在蛇窟的日子里,她无比渴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 可她不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直接告诉任何人,否则会立刻被「它」抹杀。 一次次不同的尝试,不同的死亡,终于让她知道了如何避开「它」,破局。 能让她被江如晔承认江家小姐身份、助她恢复自由的人选,要有脑子,手下有足够靠谱之人从她一点点给出的蛛丝马迹中,快速还原出她那让别人不敢触及的身世秘密。 要有为了得到她抛出的诱惑而不惜利用一切的疯劲,能与江如晔谈条件的实力与胆色。 最后要被她引导着,亲自去北荒揪出她的存在,逼江如晔承认她的身份。 这样一看,符合之人凤毛麟角。 唯有林之凇能令她满意。 为了等到她精挑细选才择定的林之凇离开青要山,去沧州,成为她计划中的一环,她忍着对身后二人的杀意,忍了太久。 “大小姐,先别急。” 华盈顺手戴上帷帽,转头对那道充满憎恨的目光回以温顺一笑,漆黑的皂纱飘落下来,眸光变得冷淡。 “我很快就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第2章 她只要林之凇 沧州暴雨如注,天地灰白。 沉闷而密集的雨声响彻天地间,沧州五城之中,四城已被洪水淹没。 山石草木,良田屋宅,上万条人命,一夜之间毁灭于浑浊的河水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举家迁往地势更高的长青城。 橙金色的传送阵纹出现在城外霞山的栈道上,在灰蒙蒙的雨中山景里显得格外鲜亮,一瞬就消散殆尽,留下身着白裙蓝衫的华盈站在原地,手中撑开一把素绢伞。 淡色裙摆在山风中一层层荡开,灵动轻舞,带着裙角的银纹花藤也随之舒展。 华盈抬手擦擦蒙在眼睫上的水雾,站在栈道上往下看。 下方的雾岚河如一头战意激昂的猛兽,卷动着昏黄澎湃的浪潮嘶啸向前,无人敢在这头猛兽正当狂怒时靠近。 除了她和她要等的人。 一次次的重来让华盈搜集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譬如她知道林之凇会来这里,下水去找一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 雾岚河湍急危险,水下更是暗流汹涌,杀人于无形。林之凇强大自信,所以会把随从留在安全的岸上,自己只身下水。 刺杀不过是拖延渡血的借口,华盈有自己的计划,既然要向林之凇透露一些秘密,总要避开一些闲杂的目光。 方才临时起意让传送阵先拐弯去找了个人,让华盈耽误了片刻。 时间紧迫,华盈以常人绝不敢想的动作,从栈道上一跃而下,大风在耳畔急速流转,发出嚎啕的尖啸,转眼被碾碎在霎那间爆发于她身旁的浩瀚灵浪之中。 灵力收束,具象,一柄雷光涌动的巨剑悬于苍穹。 华盈左手持伞,在骤雨中平稳下坠,右手伸在半空,手指漫不经心往下一点。 下方湍急激荡的河水被自天而降的锋锐巨剑截成两段。 剑气余威不散,强势碾碎水下噬人的漩涡。 华盈没入水中,松手,素绢伞化为灰烬,被冲天而起的一个巨浪吞没卷走。 远处的山道上,一行人肃静前行,伞下衣裳洁净干燥,特制的伞面投下晴空云影流转在衣袍间,灿然生光,交叠的脚印很快消失在大雨中。 林之凇走在最前,素净衣衫外披了件玄黑银纹大氅,剑眉星目,俊美之姿浑然天成。踩着手足尸骨稳坐高位,掌权揽势多年,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威严与冷厉。 高不可攀,如松如渊。 束着高马尾的橙衣青年跟在林之凇身后两步远,浮动在指尖的一个个金色占字往他眼里飞去,久久凝视雨幕的那双眼睛猛然一阖。 他头皮发麻,重重叹气:“这雨下得真怪,再往后半个月都没有停的迹象,反而有转大之势,再这样下去,长青城该不会也被......” 苍云息话没说完,但暗示太过明显,紧随其后的一队崇阿军被他这一句话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青要山奇人异兽众多,归属青要山的二十七氏族中,苍家以预占术闻名,比任何流派世家的预占都要厉害,能力顶尖者能清楚看到几个瞬息之后发生的事情。 苍云息虽然还没把这神乎其神的预占术用到炉火纯青,却也足够靠谱,每次预占的结果都没出过什么岔子。 他没意识到哪不对,也只有他敢在林之凇面前快言快语,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或斟酌权衡:“我们从青要山调了那么多粮草物资过来,若是做成了赔本买卖,那几个老头在背地里指不定要把脸拉多长......呜......” 崇阿军中一名战士快步冲出队伍,心惊胆战地捂住了他们这位小将军的嘴,拖着人往队伍最后挪,离林之凇有多远隔多远。 林之凇已经停下步子,扭头朝二人看 来。 沧州属星罗宫所辖,是大陆最富庶之地,每年盛产的丝绸香料和蔬果粮食流通天下,惹人眼红。 这次水患来得又猛又凶险,不仅让百姓颠沛流离,还搅乱了天地五行灵气,五城修行者也受到影响,自顾不暇。 恰好星罗宫的宫主离奇死亡,少宫主沈镜竹及长老团失踪,群龙无首。地方豪强和城主也先后逃离,被抛弃的百姓死伤无数,五城陷入混乱。 林之凇亲自来沧州走这一趟,赈灾救济,安排人手疏散民众,组织迁徙,尽心竭力做了许多,目的之一,就是借此机会光明正大接掌沧州事务,将沧州五城名正言顺纳入青要山所辖。 崇阿军战士接了他这一瞥,连忙松开手,颔首回归队伍之中,心中为一脸茫然又愤怒的苍将军默念自求多福。 林之凇却只是看了二人一眼,迈步走向苍家大长老预占所指的河岸,久未开口,嗓音沉而散漫:“这不是买卖。” 一行人愣了下,立刻会意。 只有苍云息亮着一双眸子,似听到什么新奇的秘密,大步上前,兴冲冲地伸手要去拍他肩:“你是真想救人?早说啊,害得咱们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哪里出了岔子,拿不到五城。” 在崇阿军众人怀着崇高敬意的目光下,苍云息猛然想起什么,悻悻地缩回了刚要触到他黑色大氅上的手,摸了摸鼻子。 眼尖的人果然瞥见林之凇袖袍下蓦然握紧的手又缓缓松开,稳了稳呼吸。 林之凇目光扫过远处河中央翻滚嘶啸的水浪,抬手,手掌径直贴上湿漉漉的空气。 不久前才被人特意抹除过的气息尚有漏网之鱼,从河中央升腾而起,穿过灰沉的雨幕,来到他掌心。 一缕攻伐之力。 如此微弱,却藏不住锋锐无匹之势。 还混着一丝柔软浅淡的雾月昙香。 有人就在这里下过水了。 “怎么了?” 苍云息瞧见林之凇剑眉压出一条警觉的弧度,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上前几步来到他身旁。 古老而晦涩的占字在苍云息指尖成群浮现,他透过占字的辉光,寸寸扫视浩浩汤汤的河水。 “有人先下水了。”林之凇脱下大氅,与伞一并递给苍云息,只身往河里走,“留在岸上等着。” “你等等。”苍云息总是意气飞扬的嗓音变得有气无力的,预占术最讲究时运与机缘,一日之内不顾这些强行开了两次预占,整个人都觉得天旋地转,半死不活。 第3章 他轻轻推开一旁将士伸来的手臂,阻止对方的搀扶,自个儿蹲地上缓了缓,揉了揉刺痛无比的脑袋,同时叫住林之凇,一张脸惨白。 “看过了,不会遇上危险,你放心大胆下去,就是可能会碰上点麻烦。哎别问我是什么麻烦,我根本没看见,只是预感......不说了我好想吐。” 林之凇嗯了一声,下水。 持续半个多月的恶劣天气引起沧州灵气失序,修行者们境界不分高低,使用术法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限制,严重时还会被逆乱的灵气重伤。 水下暗流搅动频繁,身法、体术与控灵处处受限带来的危机感尤其明显。 主动沉入水中危机的滋味并不好受,华盈却心平气和,坐在被水草沙砾与断肢残骸簇拥的礁石上,把等会要做的事,能说的话,都在脑海里再度斟酌了一遍,确定不浪费这个等待已久的机会。 林之凇足够强大且聪明,只要有机会接近他,无意间稍微向他抛出一丝与自己身份有关的线索,他就能、就敢亲自走一趟浮雪之巅。 像疯狗一样咬着江家不放,把她这个敢对他下杀手的人揪出来。 能离开北荒一趟并不容易,计划不容有失,千挑万选,她只要林之凇。 昏暗的河底突然被一缕缕绵白的莹润宝光点亮。 华盈放下随意弯折在指间的水草,仰首,看见一枚沧海月珠从河面缓缓降下。 温柔光芒中,出现了一个与“林之凇”这个名字极为相配的身影。 清绝孤高,枝上冰雪。 但她不会因此对他有任何好感。 世家的年轻人们为了争夺资源,得家族器重,使出的肮脏手段数不胜数,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付出、牺牲、甚至亲手了结什么。 林之凇格外冷血心狠。 为了得到如今的青要山少主之位,手刃十个同胞手足,成为青要山唯一的选择。 那道身影快速逼近,华盈弯弯唇。 她似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从礁石上起身要走,动作警惕又敏捷,连摇摆的水草也碰不到她。 林之凇刚下到水底,就见到礁石上的华盈。 蓝白衣裙柔顺地贴在她的身上,缀着蓝宝石的银色发链将她衬得温婉灵秀,像一朵沾露的茉莉花。 而她簪在乌发间的,竟然是灵力具象的一枝雾月昙。 保护她不被水底暗流撕碎的灵力,又或是来自沧海月珠的光亮,在她身上缓缓流动,闪烁,映出一片清凌凌的光泽,让她像是夜里突然翻出水面,被月光发现的鱼。 林之凇牢记苍家大长老的预占,在这片水域下,极有可能出现灵血的线索。 牢记刚才在河边捕捉到的一缕力量。 他实在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径直朝华盈动手。 管她的来历与出现在此的目的是什么,先带回去。 是灵血的线索,还是趁乱来沧州浑水摸鱼的人,他问得出来。 今日出现在这里的所有可疑的人与物,他都没打算放过。 华盈听说过林之凇又疯又狠,心中多少有点准备,却没想到疯成这样。 他不是要来找什么东西吗?见人就打是什么坏毛病? 原本想着之后还得见几次面,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神秘还是要有的,不至于一上来就剑拔弩张。 华盈话问得急,温和的嗓音里冲出一丝困惑与薄怒:“林之凇?就算是青要山少主,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伤人吧?我可没得罪过你。” 她灵巧翻身躲过炸响在耳畔的灵浪,与林之凇拉开一段距离,刚才那块礁石被他的掌风劈中,一分为二,无数条细小裂纹快速生长,巨石碎散成粉末。 林之凇凛然不语,他身法极快,华盈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追上,灵力卷起分崩离析的石屑冲撞在她身上。 华盈牢记自己应该扮演如何无辜又无害的角色,顺势跪在湿软的泥沙中,立刻被匀称修长的五指钳住脖子。 华盈垂眸,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看清林之凇青筋隐现的手腕,云锦袖下定然还藏着线条流畅又充满力量感的小臂。 再往上,是一张精致好看的脸,却压着几分燥意与疲倦。 她自然而然去猜,他的情况不太对,身上有伤。 林之凇蹲在她面前,浓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层阴影,细细审视她的目光再度被那枝雾月昙吸引,嗓音低沉又冷淡:“修行者对沧州避之不及,你,竟敢下水?” 二人近在咫尺,影子也在河底泥沙上重叠。 侧方看去,仿佛一对眷侣在沧海月珠的温柔照耀下亲密相依,实际上,华盈被林之凇手上的力量和他温热的气息侵略,忍住狂傲叫嚣着要把他一拳掼倒的战意,忍得浑身僵硬。 华盈双手撑在砂砾中,往后仰了仰,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声音不大,却听得出着急与不满:“我来水下找东西,它掉水里了。” 她抬抬手,露出一根编织着一朵朵团锦结的彩绳,末端空空荡荡,轻飘飘摇曳在水浪中。 林之凇认得,那种编了团锦结的绳子本该系着一只小小的朱红锦囊。 北荒有个古老的习俗,年轻的夫妻会在新婚那年的中秋,为将来的第一个孩子求这样一只锦囊,问前程,祈平安。 隐藏实力扮无辜装无害的强者,来自北荒,是江家培养的人?又或者这根彩绳,正是引导意味明显的伪装? 林之凇眸光明暗不定。 下一刻,华盈身下灵力暴涨,搅得四周本就动荡狂暴的河水霎时间重聚出漩涡,横冲直闯朝二人绞杀而来,而她就借他分神应对的片刻时机,要逃脱他的视线。 仅以灵力相搏,并不构造术法,林之凇因此无法看出她的招式,得不出她的流派所属。 他在灵力与河水的对冲之下起身,稳住脚步。 气势骇人的风暴酝酿在他身前。 俯倒在水浪中的 水草,从水上沉淀而来的枯枝断叶,全都在这瞬间被卷入风暴中心,绿光森森的锁链在其中完全成型,朝着华盈的背影冲杀而去,威势迫人。 华盈被这股杀气锁定,回首就见一道幽深绿影在眼中狰狞扭动,如雷弧电光。 万灵令的顶级杀招之一,木灵锁链。 万物有灵,控之即为杀人技。 青要山天资卓绝的少主,把万灵令修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刚才只想捉她,现在却二话不说就动了顶级杀招。 他对自己很感兴趣。华盈微微扬唇。 就怕他不想逼她亮出底牌,探她来历。 华盈没看出暴雨带来的灵气暴动让林之凇受限在哪,木灵锁链源源不断汲取草叶生机,在水中暴涨,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几乎占据了目之所及的全部视野,咬定她扑杀而去,誓要将她粉身碎骨。 华盈心下镇定,提醒自己,今天不是来跟他打架的。 要动手较量,要见生死之招,也不是在仅仅抛出了雾月昙与团锦结的今天。 “林之凇。”她直唤这位青要山少主的名字,乌黑澄亮的眼瞳瞪大,像是被激怒了的兔子,素手一扬,以掌为刃,“你这个人怎么连解释也不听,我找个东西而已,就算不小心挡了你的路,我让开还不成?” 华盈的手掌没敢真正碰到木灵锁链,否则定会粉碎,她只以强势出奇的气劲逼得它稍稍偏移轨迹,木灵锁链上灵力星火迸溅,擦着她侧避开的右肩,冲击向远处。 轰隆的爆炸声响彻雾岚河,万丈水墙在不远之地冲天而起,天摇地动。 木灵锁链似乎无意间撞到了什么被隐藏在水底里的东西。 这让二人同时心生惊疑。 华盈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层又一层的水涟屏障被森森绿光击溃。 露出让华盈也忍不住惊诧的庞然大物。 第3章 麻烦 华盈没有任何犹豫。 今日能躲过「它」的监视,顺利抛出一些信息给林之凇,已让她足够惊喜。 林之凇心思缜密,有心去查,会得到她想让他知道的结果。 再与他纠缠下去,或许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会让「它」判定自己偏离控制,做出抹杀。 华盈不欲多留,趁机就要离开,却被那座庞然大物散发出的一缕熟悉气息生生拽回脚步。 无数红棕色的木制齿轮拼接组合,堆砌成一座机关塔,巍然屹立在水底,齿轮转动的声响极轻,被彻底淹没在水浪声中。 塔身蒙着一层淡蓝色的辉光,像是凭空产生的淡淡光晕,细看,是无数细微如尘的骨萤附着在机关塔上,随着呼吸的节奏,规律地吞吐着光芒。 掩盖机关塔的水涟屏障已被木灵锁链彻底摧毁,整座塔此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她眼前,阴冷古怪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缕独特的力量混杂其中。 外人即便将它精准捕捉,也绝不知道它的来历。 可是华盈曾见识过这股力量,在那个让人又恨又怕的魔头身上。 第4章 大陆曾有真正的邪魔作乱,引发浩劫,但那是上千年前的事情。 昔日守护大陆的神明与那群不知从何而来的邪魔大战一场,同归于尽,神力残力及邪魔残尸流落在天武的桑岭一带。 如今说的魔头,是指心术不正,凶残嗜血的入“魔”之人。 烨都二十二州的本地人,体质与外界有些区别,体术力量和精神力都十分强悍,从此有了魔头。 烨都对大陆立下承诺,不允许入魔者为非作歹、脱离控制,以免引起祸端。 但偶尔也有意外。 一百多年前,魔头封逍逃出烨都,炼出邪器魂玉,造成东洲十三桩重大血案,令人闻风丧胆,修行者们对他束手无策。 他逃离了烨都,摆脱了地域压制,那句“入魔者只有烨都的人能杀”的常识,似乎也失去了效用。 当时又正是江璧月与江家几个年轻人斗得最腥风血雨的时候。 江家掌控北荒,江家家主即北荒领主。而北荒以强者为尊,下一任江家家主的位置并非由其儿女继承,而靠选拔。 北荒强者遍地,江氏子弟中,江璧月与那几个竞争者当时的修为都是生界境。 那样年轻的生界境修行者,在外风光无限,吸引无数羡慕或忌惮的目光,可放在江家,谁能凭借相同的实力占据优势? 更何况,江璧月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哪怕她拥有万中无一的本源髓,江家长老们也很难在她身上看出无限前途。 下一任家主的位置迟迟未定,江璧月与江如晔心急如焚。 江如晔想了个法子,让攻伐力量卓绝无双的华盈去杀了封逍,毁了魂玉。 原本只是想让她试试,却成功了。 功劳是江璧月的。 江璧月割下他的头颅带去长老与重臣面前,从江家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青云直上。 她当着天下人的面扬了玉屑,受尽赞誉,风光无限。 人人羡慕江璧月从此名动天下,被北荒寄予厚望,揽权得势,谈笑间搅动风云。 却无人知道,那是华盈以一个影子,一个杀手的身份为怨恨之人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的开始。 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决堤倾泻,华盈握了握拳,阖目平复胸腔里汹涌起伏的愤怒与仇恨,注意力放在了遍布机关塔的骨萤上。 这些骨萤生来只有一个作用。 高境界的修行者将自己的力量保存在骨萤中,让它们为那些需要长期平稳运转的阵法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 华盈原本算得上愉快的心情这下彻底被毁灭,她亟需确认这座机关塔的作用,骨萤守的是什么阵。 那一缕属于入魔者的力量,她见识过一次,不会记错。 它出现在此时此地,麻烦大了。 入魔者的力量,沧州水患。 二者之间,若是因果关系,怎么想怎么骇人听闻。 如此想着,手腕突然一凉。 方才杀气骤烈又遮天蔽日的木灵锁链不知何时缩小成了细细一股,宛如一只韧性十足的触手,牢牢缠住她的双手。 它收敛了要将她寸寸绞杀的气势,却以一种不容置喙、冷静强势的方式,明确告知她,你得束手就擒。 真是令人厌憎的上位者仪态。 与它的主人一个样。 华盈盯着大步走向机关塔的林之凇,气极反笑。 她试了试挣脱木灵锁链需要几分力,跟着他的背影往机关塔走。 “为什么要绑我?我知道沧州现在是你在做主,可我只是下水找东西,既没做有损沧州利益的事情,也没有与你结过梁子。” 华盈言行大方自然,嗓音也温和好听,不怕谁也不求饶,只是如实陈述自己的不乐意,“木灵锁链会往肉里长,很疼。” 林之凇置若罔闻,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什么人,专程在雾岚河中布下需要持续运转的阵法,用层层水涟屏障将其掩盖? 在他带人来到沧州之前,沧州乱成一片,浑水摸鱼掠夺资源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是星罗宫中的资源,都有人敢去动手脚。 这还是小事。 沧州的雨下得太奇怪了,他不是没有怀疑,这场水患是人为。 崇阿军没找到证据,这个猜测却始终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 眼前所见,怎么看,怎么想,都非比寻常,隐隐约约又牵起了一根线,把之前的猜测连在了一起。 机关塔上无窗无门,无数大小不一的齿轮有规律地转动着,彼此间并没有留下足够的间隙让人可以窥探到塔内的景象。 林之凇伸手贴在塔身,骨萤被掌心覆盖,猛然振翅欲逃,被一丝热气灼烧成灰烬。 燥热滚烫的气浪骤然迸发,无处不在。 不见烈火炙烤,河水却变得滚烫。 华盈掌心渗出细密的热汗,仰头看了眼蒸腾的水汽从机关塔四周升腾而起,凝成水面一片化不开的白茫茫雾气。 淡蓝色的光芒成片黯淡下去,机关塔上,骨萤焦黑的尸体簌簌掉落,露出被热气灼烧得通红的齿轮。 林之凇收手,身前的一大片齿轮在热浪的灼烧与挤压之中发出咯吱声,最终承受不住一般,在沉闷的咔嚓声中破碎,开辟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沧海月珠飘了进去,光芒霎时间被塔内的阵法蚕食得所剩无几,如燃到尽头的最后一粒烛光。 他迈步入塔,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神色变得更差了些,气息比之前弱了不少,终于彻底暴露出一种受过伤的虚弱难捱。 华盈管他爱不爱说话,身体要不要紧,跟着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机关塔,心中断定这位少主应当是没见识魔头的,自然也认不出那缕力量,否则此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传讯给岸上的人,查入魔者。 走在前面的林之凇突然停步。 华盈正在左看右看塔内昏暗逼仄的结构,一个不留神,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 额头还好,鼻骨撞得生疼,毫无预兆的疼痛感猛然四蹿,放大,刺得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林之凇被陌生人一触碰,因为虚弱而高度警戒的身体瞬间被逼出应激反应,冷着一双布满杀意的眼回头,却看见华盈仰头瞪着他。 她眉头紧拧,眼眶微红,盛满的水光模糊了眼内黑白二色的界限,视线往下,纤细修长的手指捂着鼻子。 林之凇杀人审讯时冷心无情,无意间撞伤了人却知道愧疚,更不料自己在面对她眼里的委屈,气恼与责怪时,竟然有一种犯了滔天大罪的错觉。 莫名其妙。林之凇蹙眉。 他静了会儿,终于肯开口说句话了:“……前面有生灭令护阵。” 华盈正饶有兴致地回味着他这句堪称稀奇的解释,忽然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绕过林之凇,看清了浮动在地面上的东西。 不对,准确的说,是地面的阵纹被一道幻术遮挡了,幻术之上,还有一道生灭令。 生灭令是上古诸神留下来的东西,其中保存着来自神明的一道最强杀招,虽然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被磨损了许多力量,却依旧有价无市。 力量保存得越是完整的生灭令,越是被千家百门中的强者牢牢把控,不可能轻易流传出来。 眼前这一道生灭令,是一条外表普通的红色发带,上绣银纹桃花枝,如一条盘踞在领地的游龙,散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的力量,随时准备好绞杀任何一个试图再靠近的人。 华盈清晰感受到浮沉在水底的这两股力量有多强大。 她自己就是逍遥境,同境界之中无人可敌的那种。 在她之上的幻术力量。 无上境。 入魔者的力量参与此阵,无上者的幻术与生灭令护阵。 烨都?! 华盈猛然扭头看向林之凇,他是这里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因此也是她有了猜测之后想到的第一个倾诉者。 但他又不合适。 他会追问她什么是入魔者的力量,她又从哪得知。 华盈忍了忍,微张的嘴唇没发出一个音。 林之凇没放过她的表情。 “你知道什么?”林之凇审问人时,剑眉稍压,双眼轮廓狭长而锋利,好像无论谁来了都得被他捅上一刀子,“抬头,说。” 华盈刚刚垂下的目光又看回林之凇,犹犹豫豫,似乎怕丢人,权衡之后又鼓足勇气确定下来:“我不要进去了,生灭令和无上者的力量都在,我不关心这种会要命的秘密,我不想死在这里。” 林之凇不信,她刚才分明有话要脱口而出,在理智控制之下消了音的话,绝不是这句要退却。 没关系,带回去之后,一并审问。 林之凇转过身去,看着幻术制造出的水底沙石,在它之下,是这个阵法的阵纹。 林之凇不惧与生灭令动手,但势必会引得雾岚河水暴涨,雪上加霜。 阵法的结构与作用也不清楚,若是不慎将其破坏,谁知道引出的后续是好是坏。 第5章 华盈看出他在斟酌,在思索两全之计。要放过就在眼前的线索,任谁也不乐意。 她年少时的记忆中存在一些有关天灾的阴霾,想起许多痛苦绝望与恐惧的哭泣声,因此试图推林之凇一把,想查下去。 塔外却突然传来芜杂的气息。 为首的青年一身骄横张狂,头发微卷,身着黄衣,束袖的黑色护肘与衣摆上织入几根流光溢彩的银白丝线,勾勒出几朵嚣张的火焰纹。 手中的折扇收拢着,坠下点点碧绿幽蓝的莹辉。 跟随在身后的七人着青衣劲装,神色凶煞,不苟言笑。 在看清被破坏的机关塔和站在塔中的林之凇时,一行人的脸色明显一变,强行恢复镇定。 华盈不认识这乌泱泱一群人,但认得那把清风碧海扇。 执扇之人,烨都公子,陆逸君。 陆逸君直接无视名不见经传的华盈,只与林之凇对视,无论走到何处都改不掉的盛气凌人,霎时化作无比的厌恶。 面对这位从未交过手,却被陆家上下包括自己在内当作最强劲之敌的青要山少主,陆逸君满眼只写着四个字。 冤家路窄。 第4章 互为解药 借着沧海月珠的光芒,华盈没有错过陆逸君一行人脸上细微而丰富的表情。 机关塔肯定与他们有关。 确定了这一点,华盈也不急着在这两人明显不友好的眼神交锋中再细查机关塔,趁乱就要挣开木灵锁链转身离开。 身后的水流被一股力量牵引,一道水墙拔地而起,封死了她的去路,接着向左右两侧无边无际延伸。 看样子,连林之凇也打算一块拦了。 这道力量的主人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可以调动水之力的清风碧海扇,勾出恶劣的笑意盯着她与林之凇,纯粹想给林之凇以及他身边人找点麻烦,来出一出机关塔被破坏的恶气。 华盈缓缓散了积蓄在手腕上的灵力,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今天出门不顺,被卷入无妄之灾。 “机关塔是你烨都建造的?”林之凇站在湖底仰视水中的陆逸君,同是逍遥境修行者,气势却生生压住对方一头。 陆逸君眼中刚刚压下的风雨骤回,显然被他的语气激怒,猛然一握紧把玩在手的折扇,瞬行出现在他面前,距离不过咫尺。 烨都陆家与青要山等其他三家不同,经历过旁支夺权之乱,陆家死伤惨重,之后数百年里青黄不接,直到陆逸君出生。 他是整个烨都的希望,被陆家视为珍宝精心栽培,自小享用最上等的资源,在烨都拥有一切优先级,从来没有像林之凇他们那样,尝过与同龄人争输赢的滋味。 他顺风顺水,风光无限,骄傲恣意,敢把天踩在脚底。 绝不忍受被人伤及自尊。 “我还想问问机关塔是不是你破坏的。”陆逸君有些烦躁地哼了一声,吐出的气息极为阴冷暴戾,“林之凇,这里不是青要山,即便是你父亲在此,也不敢用这种语气质问我。” 林之凇语气平静,却听得出厌恶之意,说出的话毫不客气:“不止是我父亲,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去惹一条控制不住脾气的疯狗。沧州的事务现在由我接管,我要毁什么,留什么,无需与任何人商议,倒是你,遮遮掩掩在水下建了机关塔,又不打招呼就率了人出现在这,是不是应该给我个解释。” 清风碧海扇的奇异辉光乍然迸发,蛮横地撕裂水流,薄而锋锐的扇骨又快又精准地划向林之凇的咽喉。 林之凇用力握住面前那只执扇的手,垂眸扫了扫险些刺破他皮肤的扇骨,讥嘲地看回陆逸君怒气冲冲的一双眼,冷冷提醒:“你想清楚,你能代表烨都与我在这里撕破脸面?” 陆逸君眼神闪了闪。 大陆千家百门林立,其中四大世家各自盘踞一方,难分高下。 四家互有侵吞之心,各自皆已筹谋布局上百年,可这些都是暗地里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在明面上挑起不快,在一切尚未水到渠成之前,率先打破表明维系的和平。 莽撞地撕破脸面,意味着战事将起,一切的布防准备、利益与格局的重新划分牵扯甚广,不是小事。 陆逸君狠狠一闭眼,猛地甩开林之凇,往前走了几步,盯着被破开了一个口子的机关塔,平复心里的燥意。 塔里的阵法有蜃影幻术作掩,其上又有生死令护阵,他倒是不担心它会暴露在林之凇面前。 但今日让他发现了机关塔的存在,不给出个有说服力的解释,青要山的探究与质问将会源源不断。 沧州暴雨的真相,决不能被公之于众。 身后再度传来林之凇冷冷的追问:“作用。” 摆明了非要刨根问到底,否则就让所有人都耗在这,谁也别想走。 陆逸君心里骂了声晦气。 他猛然转过身去直面林之凇,一点就炸的暴躁脾气卷土重来,兴师问罪:“烨都为了防止荒墟的灾厄之力蔓延扩散,甚至席卷大陆,世代耗费了无数精力与钱财,这机关塔就是办法之一!荒墟的灾厄之力需得用水之力压制缓解,烨都本地二十二州的水之力根本不够,必须从大陆各地汲取,这是大陆各世家门派都允许的事情,怎么到了沧州,你就要例外?” 他说到最后,唇边挑衅的弧度越大,阴狠的目光像极了荒漠里纠缠不休的野狼:“林之凇,你在沧州指手画脚,星罗宫知道吗?同意了吗?” 林之凇只在意荒墟二字,盯着他的表情耐心追究真假:“塔里用生死令护着的阵法,是为了调控输送水之力?” 陆逸君一听他居然还察觉到了控改风雨之阵的存在,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他面上分毫不显,轻蔑地昂昂下巴,反问:“你的成名技不是黄泉焰么?号称焚天毁地之火的拥有者,对控水类术法的感知难道还不敏锐?” 华盈默不作声听到现在,心里还真是佩服陆逸君良好的心理素质。 大陆无人不知,烨都的荒墟被灾厄之力破坏,环境恶劣到了极点,黑石遍地,岩浆纵横,火星尘屑与毒气弥漫空中,时刻还有扩散蔓延的趋势。 许多人都忘记了荒墟从前富庶繁茂的生命力。 那些强盛的世家门派对这片大陆充满征服与主宰的欲望,却也没忘记要保护它。为了协助烨都遏止荒墟的恶劣之势蔓延,大陆各地的势力的确提供了不少配合。 用荒墟作为借口,阵法真真假假的作用又被共通之处——“水”字连接,的确有机会从林之凇这里得到可以蒙混过关的信任。 水底安静了片刻。 林之凇没再看机关塔一眼:“走。” 这个字是对华盈说的。 木灵锁链突然从四面八方而来,杀气凝实,如云层中孕育的雷暴在众人头顶蓄势待发,在林之凇往水面而去的瞬间,朝着拦路的水墙轰然砸落。 对撞产生的轰然声响与剧烈摇晃感被华盈及时降下的结界拦截,不得往水上扩散。锁链与水墙同时消散,在水中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 华盈跟在林之凇身旁,穿过这层雨幕,畅行无阻,未能看见下方的陆逸君盯着他们的背影扯出一个得逞的笑。 这场架他不能轻易打,但恶心人的事情却能做。 ——他心里真的极其不痛快。 “还以为能看见你们打一架。”华盈颇为遗憾地叹声气,泅水上岸,望见不远处的岸边有一队人撑着伞朝这边匆匆赶过来。 林之凇扭头投来一记疑惑的目光。 她看了看还缠着木灵锁链的双手,抬手擦擦脸上的水珠,一本正经地解释:“谁不爱看呼风唤雨的人们到底谁更胜一筹?” 林之凇一句话也没接,朝着对面的苍云息一行人走去,显然对在这件事上争一个高低输赢的兴趣不大。 这道冷然的背影落在华盈眼中,实在与她骨子里的狂妄十分相似。 她站在原地,看着匆匆赶来的一队人之中,有人为林之凇披衣撑伞,有人似乎正仔细又严谨地替他检查着什么伤势,有人绕着他上看下看絮絮叨叨个不停,有人无需指令便自觉走向她这只需要被带走的猎物。 众星拱月,一呼百应。 让她生出一丝羡慕和渴望。 这样的情绪在她小时候被江如晔接回江家的当天,见到衣着与气质皆华贵优雅,被人簇拥的江璧月的第一眼,就成了绝不会半途而废的目标。 而此刻化作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在她垂眸看向手上的木灵锁链时,在唇边绽开。 朝着她走来的两名崇阿军战士面色骤变,拔剑出鞘的瞬间带出一声激越的剑啸。 惹得林之凇微微皱眉,最先回过头来看,眸色一冷。 华盈手上的木灵锁链跟棉线一样断裂飘洒,脚下的传送阵绽放出璀璨的橙金色光芒,与大雨灰白的颜色交织。 离她还有五步远的两人被磅礴而精准释放的灵力击飞出数丈。 第6章 华盈朝他弯了弯眼,笑意温婉的一双眼里又带着一丝骄傲,看得出她是真的开心,还有心情举起右手朝他晃了晃,以唇形无声挑衅: 再见了。 林之凇瞬行追来,五指成爪,只触碰到阵光消散后的成串雨珠。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在苍云息震惊又纳闷的一句“木灵锁链是不是泡水里都烂了”脱口而出时,气得笑了。 传送阵开辟出的通道中,华盈从珍灵镯中摸出一瓶缓解疼痛的伤药,洒在被木灵锁链扎伤的手腕上,心情不错。 灵力具象的雾月昙花让他认出来了,北荒人的身份也给他提了个方向,要怪就怪他实在见多识广又睚眦必较,追随他的人又都有些真本事,会捏着这两条线索去往前查北荒那些拥有特殊体质的新生婴孩。 接下来,她可以再去找找那位失踪的老朋友,那人若还活着,先得把欠她的人情还了。 若是死了,烨都在此制造水患的目的就得让她自己花些时间,亲自去查。 至于下次与林之凇见面,要再抛些什么线索,得先看他这几日查到了多少有用的信息。 华盈擦好了药,晃了晃药粉所剩无几的瓶子,正要重新放回珍灵镯,肩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她身上桎梏颇多,不会再允许自己的身体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伤势,因此立刻就变了脸,拉下衣领看向自己的右肩,一根又细又短的黑线游动在她的皮肤下。 黑线越潜越深,眨眼就看不出它的存在,只让她清晰感受到一种令人恶心的涌动感从右肩快速移动向她的心脏,被她以灵力快速拦截,却无法将其逼出。 是蛊……! 怎么又是蛊?! 华盈最恨的东西之一就是蛊,小小的一只,像一截细长软绵的红色丝线,却在她身体里苏醒之后,传来同种令人猝不及防又惊慌失措的刺痛,从此让她变成憎恶之人手中毫无尊严与自由的刀。 传送阵没有得到她终止的命令,仍在继续将她送往计划好的落脚地,与青要山那些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华盈被一股爆发在全身上下,令人难以忍耐的剧痛逼着她缓缓往地上蹲下,止不住地抽搐,神智几乎都要被这种痛苦摧垮,颤抖的右手忍了又忍,将紧握的瓷瓶狠狠摔在脚下,碎片迸溅。 她在疼痛与惊诧中快速回忆这是在哪里惹来的什么东西,想起浇落在她与林之凇身上的那场“大雨”。 隐于水中,因距离而发作。 是恨生蛊。 真会恶心人。 华盈深深阖眼,想起陆逸君那张骄横张狂的脸,想象到林之凇此刻也如她一样,被这一阵来源于距离的疼痛折磨得又恨又恼却束手无策,就觉得晦气。 恨生蛊发作迅猛,令人剧痛难忍,被折磨得暴躁发狂,又让同时中了蛊的二人互为解药,在蛊虫自然死亡的第三天之前,二人不能相隔太远,否则痛不欲生。 她抬手把一缕被冷汗浸湿在脸颊的发丝别在耳后,缓缓睁开眼。 没过多久,华盈面无表情出现在被林之凇接管的长青城城主府中,被满眼谢天谢地的苍云息等人团团围住。 第5章 纯稚无害 城主府的西北角有一座清幽雅致的二层小楼,青竹叠翠,红鲤曳尾。 林之凇率人入驻沧州之后,自己就住在这里。 楼外滴水的房檐下,神色静穆的修行者牢牢包围左右,具意境修行者的气息密密麻麻压下来,十步开外的飞鸟蚊虫也粉身碎骨。 一楼会客的花厅内,气氛严肃却古怪,几个崇阿军战士严阵以待守在一旁,苍云息抱胸环伺,目光来来回回逡巡坐在对面的华盈。 然而华盈恍若未觉,拧起炉子上烧好的热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落落大方地推给苍云息一杯,捧着茶慢慢喝。 暖意浸润下,缠绵四肢百骸的疼痛终于消失干净。 对面的苍云息清了清嗓子,审犯人一般,厉声:“叫什么名字?” “华盈。” 从小带着 她逃亡的母亲叫她青青,是生命力坚韧旺盛又最终一定能撞开沙砾与顽石,沐浴在阳光下的青青草。 母亲死后,青青变成了仅自己知晓、一回想起来就会刺出眼泪的一根针。 华盈是她给自己取的代号,寓意为光明璀璨,所求圆满。 “哪里的人?” “家乡吗?我记不太清了,对那里不太熟悉,和家乡两个字没什么密不可分的感情。” 只想毁了江家的一切。 “我问的是你归属何处。” “我孤身一人,哪有什么门派所属,只是个杀手,没钱的时候就替人做一两单生意,讨口饭吃。有钱了,就去有山有水又新鲜的好地方住上一阵子——这次来沧州,可真不是时候,被困了半个多月了。” 华盈对苍云息有问必答,娓娓道来,又听得出真诚礼貌。 伸手不打笑脸人,让对方连用刑审讯的机会都没有。 苍云息对她这从容自然的举止看得啧啧称赞,指尖敲了敲桌面:“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来这做客的还是坐牢的?” 他无论样貌还是气质,都是潇洒率真的少年气,偏偏要用警告又不耐烦的凶巴巴模样对待华盈,反倒让她忍俊不禁。 华盈扭头看了看二楼紧闭的房门,林之凇一直没出来。 恨生蛊带来的痛苦随着距离的消除而自行消失,她已经感受不到了,林之凇定然也一样。 若是端着青要山少主的高架子迟迟不出来,用逼仄的静默来压迫她也就罢了,偏偏还派了人严实地把守在他门外。 只可能是他的确受了什么不得了的伤。 木灵锁链与恨生蛊,无形中加重了他身上不可泄露的伤势。 真有意思,林之凇会被什么东西坑成这样。 华盈不动声色地看回苍云息,身上从始至终都是温和好说话的安宁气息,让人觉得舒服。 她实在疑惑:“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家少主见了我就要抓,你们这上上下下也把我当敌人一样围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可对天发誓,从没杀过青要山的人。” 苍云息手背悠悠然碰了碰面前那杯茶,试了试温度。 修行者的境界从低到高分为启灵,铸脉,生界,具意,逍遥,无上。 传说灵血的拥有者突破无上境的几率和速度都超过常人,大陆已经连续两三百年都没有新的无上者诞生了,灵血显得至关重要。 而灵血的线索是秘密。 林之凇为了这个秘密,带着他们来到沧州,更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事情,他岂能对华盈说。 苍云息换了个放松点的姿势,右肘撑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连唬带吓地看着华盈:“兴许是你倒霉吧,他看你不顺眼,就想抓到面前来看看到底是哪里不顺眼,或者你自个儿去问他呗,我哪猜得着。现在你们中了恨生蛊,为了确保这三天里他别又疼得半死不活的,你自然要被我们看紧点。” 华盈点点头:“的确挺倒霉的。” 她顿了顿,扭头扫了眼门外整齐威严的人影,继续说:“这三日,我应该可以四处走走的吧,不会超过他身边一里远。” 这是恨生蛊允许的最大范围。 苍云息朝着楼上抬抬下巴,有些幸灾乐祸:“他恐怕不会答应。” 与此同时,华盈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穿过紧闭的雕花小窗,落在了她身上,那种沉寂的注视化作无形的压迫感,凛冽彻骨,如芒在背。 华盈没仰首去回应窗户背后若隐若现的那道人影,垂眸盯着手中缓缓转动的青瓷盏。 “我赌他会。”华盈弯弯眼睛,心平气和地同苍云息说,“我要用一条线索和他换。” 话音刚落,二楼的木门嘎吱声打开,华盈从苍云息的眼眸里果然看见一位白胡子医师拧着药箱轻声下楼。 苍云息脸上所有表情一收,立刻站起身来,与终于忍不住露出忧心的几名崇阿军战士一同迎了上去。 华盈听着医师与他们承诺“少主只是耗损了太多灵力”“没有牵动伤势”“恨生蛊真没法解,别让他二人离太远了就行”之类的话,转身看向二楼。 木梯转角边,林之凇站在一盏琉璃灯打下的融融暖色里,点漆黑瞳中也落了光,安静又灿烂。 他换了一身浅色衣裳,气质干净得像是从没沾过血,杀过人,跟外界形容的心狠手辣和冷酷残忍没半点关系。 可华盈想起他在水底不由分说就对她爆发出的杀招,瞄准猎物就势在必得的,极为傲慢的姿态,没意思地撇了下唇。 干净个鬼。 千家百门当中,掌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绝非善类。 林之凇任由她看,不动脑子也知道自己在她眼中被定义为怎样的危险。 正如他自己面对华盈此刻露出的温柔友好的笑靥,也不会像苍云息一样,几句话下来就敢对她放松警惕,认为她纯稚无害。 第7章 否则那一缕足够叫人心惊胆战的攻伐之力会立刻变成一击必杀的刃,叫他死不瞑目。 “林少主。”华盈率先开口,这次客气许多,不叫他的名字了,“你刚才应该都听见了,我来沧州,的确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也要见一些人,耽误不得,还请你理解。” 她的适应能力极强,很快就接受了不得不在林之凇眼皮子底下生活三日的现实,索性直白抛出自己这些可以说出口的行动,让后续那些意料之中的监视如愿以偿,然后懈怠几分。 “线索。”林之凇仍站在楼上。 他开口时,拉着老医师问这问那的人们都安静下来,守在二楼门外的几人也自觉疾步下楼,帮着老医师拧起沉甸甸的药箱,送人出门了。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外面密集的雨声。 华盈站起身来面对他,温声细语:“陆逸君说你对控水的术法很敏感,那你能不能区分出调运水之力与控改风雨的差别?” 林之凇似乎已经往这个方向猜过了,没露出一丝惊讶,淡声回:“控改风雨是邪阵,非六名具意境及以上的修行者不能起阵。阵法结束之后,六人必死无疑,反噬殃及后辈。用它来制造一场水患毁了沧州,杀那么多百姓,牺牲太大,动机不足。” 具意境不是满地走的大白菜,放在青要山这种地方,也是需要被林家舍得用权位与大量资源供养的重要力量。 回来的路上,苍云息对水下发生的事情只听到一半,恨生蛊就发作了,但此刻的思路很快就能跟上他们。 苍云息举手,也提出异议:“沧州五城的作用非同小可,毁了它有什么好处?总不能是与星罗宫有仇又没本事抢走沧州的人下的黑手吧。 先不说记载邪阵的手札秘卷早在几百年前就被销毁得渣不剩,就说具意境修行者,哪怕死了一个都能让归属那方哭天抢地好些时日了。 就算是四大世家也舍不得拿出一个具意境来做牺牲。 这跟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有什么区别? 华盈神色认真,坚持自己的思路,似分析又似提醒:“沧州大雨的第三日,星罗宫宫主陈胥强行出关,原因不明,随后又莫名失踪,尸体被人在水中发现。第五日,少宫主陈镜竹及众长老失踪。没记错的话,星罗宫恰好有六名具意境以上的长老。” “六名?”林之凇微微皱眉。 哪来的六名? 无论是修行者熟悉的群英榜上,还是那些顶级的世家门派为了对大陆各家了如指掌而费尽心思挖来的情报里,星罗宫的一群长老中,总共就只有三名具意境和一名逍遥境。 华盈见他终于不用那种“别说废话”的警告神色面对自己,苍云息也用带着怀疑的目光饶有兴味等待着听她要怎么编,不太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我在沧州待得无聊,去闯了一趟星罗宫,进过他们的禁地。” “禁地里关着两个具意境,被人用鲨骨鞭压制了境界,应该是星罗宫的罪人吧。我瞧那两根鲨骨鞭有些年头了,至少压了人家一百多年。” 林之凇蓦然想起许多年前闹得风风雨雨的一则八卦,说星罗宫曾经有两个妄悖人伦的人死于天谴。 谁知他们到底死没死。 华盈盯着他思索的神情,继续道:“鲨骨鞭断了之后,境界有恢复完好的可能,以前白衣门就有这种例子。” 林之凇抬眸,再度与她对视的目光透出几分危险。 华 盈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视下,平心静气地接着解释:“闯星罗宫真的只是因为无聊,我没拿他们的东西,也不杀人。” 苍云息张大的嘴巴终于合上,挑挑眉,真是好奇她哪来的自信坦然。 第二次保证没有杀什么人了。 说得就像她厉害到想定夺谁的生死,就一定能办到似的。 大陆各家可都没听说过有她这号人! 华盈说完,再度抬眸与林之凇对视,意思明显,知道的我都说了,信不信在你。 “让崇阿军去查。”林之凇对苍云息说道,顿了顿,补充,“顺便关心关心星罗宫失踪的那几位有没有什么消息。” 闻言,华盈心情愉悦地弯了弯眼睛。 又少了件麻烦事。 有人帮她打探陈镜竹的下落了。 “刚才我提的条件。”她笑眯眯地提醒他,不能吃一点暗亏。 林之凇没说话,取出自己的寸心简,抛给了她。 华盈伸手接住那片冰凉光滑的寸心简,反应了下,笑着朝他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在其中留下自己寸心简的铭文。 方便她出门太久找不到人时,通过寸心简发传文,问她的行踪。 这位青要山少主,讲道理的时候倒还像个人。 第6章 她很特别 华盈被讲道理的林之凇安排在一间小院子里住下,与他仅一墙之隔。 长满花藤的篱笆外,实力不俗的青要山修行者无声围守,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 华盈无所谓地别开目光,仰头,能看见淅沥沥的雨帘中,对面小楼里的灯火始终亮着。 华盈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寸心简光亮如镜的表面,盯着楼上雕花窗里烛光的若有所思。 在水下时,还以为林之凇的强势无礼来源于自己恰好撞见了他的行踪,刚才多说了几句话,又觉得不像。 他不是脾气暴躁又随心所欲的陆逸君,对她出手,执意要抓到她,总有图谋。 下水找东西……华盈托着下巴的那只手放下,端了一杯水递来唇边,眼睫眨了眨,讶然。 他要找的,该不会正好就和她有关?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苍云息说的那样,她比较倒霉,正好触了他霉头。 毕竟这位青要山少主阴晴不定的脾气不是空穴来风。 屋里烛火被风压弯,微光闪烁,灰蒙蒙湿漉漉的月色洒落在华盈身上,发间的雾月昙被月辉穿透,呈现出一种透明虚幻的美。 终于暴露出了一点不真实的线索。 “灵力具象的雾月昙?!” 苍云息听完,瞠目结舌。 雾月昙绝迹数百年,如今知道它名字的人都寥寥无几,更别提亲眼看见。 不对不对,重点应该是—— “虽说大多流派的术法皆由灵力具象,但那也只是瞬间爆发又瞬间散灭的事情,就算是你们这些人的绝技,若无实实在在的异宝奇兵加持,也持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这个、这也太真了吧!” 苍云息实在被震撼得不轻,但他不会怀疑林之凇的判断,顺着这个思路摸索下去,良久,眼瞳猛然震缩,立刻危险地眯起了眼。 “惩天之体。”林之凇下了定论,他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搭在椅圈上的手臂刚换了药,没让衣袖盖着,露出一道道被雷电击穿后的伤痕。 焦黑狰狞,惨不忍睹。 惩天之体的名号一出,苍云息倒吸一口凉气。 传说中攻伐力量属天下之最的惩天之体,可以将灵力具象为世间真实存在的任何一类武器。 谁若是能将它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仅凭心念就能握灵力为神兵,无强不扫。 但它极容易失控,伤人伤己。 在上一个拥有惩天之体的修行者亲手屠戮全族,放火将自己也烧成灰烬的惨案传遍大陆之后,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它都被列为与邪器一样不能乱打主意的东西。 虽惹人无比眼红,却更受忌惮。 苍云息这下来了兴致,回忆起华盈令人觉得舒服自然的言谈举止,竟然瞧不出一丝这玩意会失控的端倪,忍不住啧了声。 “这就说得通了,雾月昙本就是用来杀人的玩意,可不是用来簪发观赏的花花草草。”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难怪你让我把她好端端安置着,是怕这时候跟她打起来会输啊。” 林之凇朝他投去冷笑。 苍云息做了个封口的动作,拱手向他求饶,说正事:“能确定她就是咱们要找的人吗?” 林之凇没搭话,那就是不确定。 灵血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若是其拥有者藏得严实,一丝气息也不泄露,外人用一辈子都找不出来。 预占术给的线索也有限,林之凇只是感觉她与这条线索有些瓜葛,但仅凭感觉是无法让他确定究竟是她知道灵血的下落,还是灵血就在她身上。 又或者这种感觉本身就是错的。 这三日,他需想办法验证清楚。 半晌,他说:“三日之后,带她回青要山,交给祖母。” 无上者会负责研究剥离灵血的办法。 传说灵血一旦离开主人的身体,就会失去作用,因此外人无法夺取。 但很多人都不信,包括他。 苍云息领了命,退下去之前,问:“华盈的身份,还要不要我派人去查?” 林之凇颔首,脑子里过了一遍细节,简单交代了几句。 苍云息问:“如果她与灵血没关系,三日之后,你打算让我怎么处理她?” 第8章 林之凇心中默念华盈的名字。 她聪明冷静,又知道不少事情。 “我亲自与她谈,肯不肯归顺青要山。“林之凇果决干脆,毫无怜惜,“若是不肯,趁着惩天之体的力量应该还没能被利用到极致,杀了。” 苍云息是支持的,她那么聪明,林之凇受伤的秘密应该瞒不过她,她要是有心往细处查,再声张出去,那就麻烦大了,整个青要山都不会放过她。 况且她年纪轻轻就能把木灵锁链当棉线一样轻轻松松挣开,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虽说惩天之体已经被修行者从危险应毁之物的榜单中剔除,但哪家都谈虎色变。 养虎为患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其潜在又不稳定的危险性。 但他又叹声气,盯着林之凇默念,这可难办,三日之后你的身体恢没恢复,杀不杀得了,难说。 夜已经深了,苍云息打了个呵欠,一拱手,往屋子外退了出去,瞥见林之凇从桌案堆积的卷牍中,拿出了一本。 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沧州的雨还下着,调运物资,赈灾救济,安抚百姓,维护城中秩序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情太多太杂,没哪件不重要,都要他过细定夺。至于青要山中若是有一些必须经他手的事务,也有长老通过传送阵亲自送来这里。 林之凇的父亲早就不管林家和青要山的所有事了,他自己挑大梁。 灯火下,林之凇手臂上的那些伤疤也明显。 苍云息多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心,瞬间想起林之凇每次从雷泽出来时的狼狈模样。 皮开肉绽,满身血污,大大小小的伤势虽不致命,却让人身心都倍受重创。 真惨。 苍云息一直都觉得林之凇惨,怎么就生在了青要山。 传说青要山雷泽的降雷堪比传说中的灭神雷劫,没有谁敢接近那片漆黑死寂的水域,更无人知道雷泽的恐怖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青要山林家的自己人太清楚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雷泽之下蕴含了灭世威能,一年会爆发两次动荡。 因此,林家历代家主除了要求实力顶尖,还必须掌控平危、惑心等可以安抚缓和甚至平定十方雷域的术法。 这些术法无法通过后天习得,只能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植入体内,与家主的身体大概率不契合,带来巨大的反噬,无形中消耗了青要山挑大梁的人。 其中对雷泽最有效的,也正是在林家历代家主身上传承最久的术法,名为“去劫”。 因为反噬,每一次释放去劫的力量平息雷泽,无异于是在耗费年寿。 神奇的是,林之凇与去劫十分契合,并没有什么相斥或反噬的迹象,仿佛冥冥中注定。 死是死不了了,但一年受苦两次依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出来之后,差不多要虚弱一 个多月。 按照惯例,林之凇这一月应该在青要山好好休养,但灵血的线索却在同一时间出来了,他就顾不了那么多。 苍云息摇头叹声气,想到烨都。 烨都也惨,本就还没从当年的内乱中彻底恢复过来,还要被荒墟拖累。 荒墟被灾厄之力侵袭,黑石遍地,岩浆纵横,火星尘屑与毒气弥漫空中,生灵死绝。 烨都至今不知灾厄之力究竟从何而来,为了遏止它扩散蔓延,日夜都得耗费大量的精力与钱财与之周旋。若非烨都底蕴雄厚,早已被灾厄之力彻底拖垮。 但陆家的人不要脸,拿着遏止荒墟的功绩到处宣扬,以此来博名声,抢资源,拉帮结派,走哪都把保护大陆生灵放在嘴边,又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青要山却不能说。 谁能为了那点名声就把家主的致命弱点宣之于众? 还有同样陷在一堆烂摊子里的天武。 苍云息想到天武,某人给他造成巨大打击又轰隆隆炸得他头皮发麻,他甩了甩脑袋,打住。 如此看来,也就出生在北荒可能不那么要命。 苍云息最终也说不出什么早些休息的话,轻声退出房间,合上了门。 桌上的寸心简亮了一下。 林之凇没管。 他不怎么看寸心简。 涉及利益往来的要事急事,不会在寸心简上说。 既不重要,便不必浪费他时间分心。 但没过多久,寸心简的微微莹光又亮了一次。 半晌,林之凇处理完一本卷牍,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再睁眼,余光扫过蒙着淡淡莹辉的寸心简,一只滑稽可爱的小人儿抬起短短的右腿,正要跨过一根横线代表的门槛。 这种生动诙谐的图案牵扯出了林之凇脑海深处的一些可谓经年隔世的记忆,他抓起寸心简看了看。 华盈。 「我要出门一趟,你的人一时半会可能也找不着我,为了不让他们为难,我先和你说」 许是没等到他的回应,她便默认自己客气礼貌的告知已经起到了作用,画了个开开心心出门的小人儿过来。 林之凇把寸心简倒扣在桌上,眸光垂向窗外楼下。 她已经出去好一会了,守在她院子外的人终于察觉了出来,一阵不算小的惊愕中,有人想办法追着她的气息而去。 不远。 醉逢楼的方向。 沧州雨势不见停,长青城受水患冲击的程度虽然比其余四城轻微许多,却也有不少屋宇在大雨中开裂倾塌,不能再住人。 与城主府隔了一条巷子的一家酒楼也被气势汹涌的暴雨削下半壁,楼体摇摇欲坠,不在用来作为收容难民的地方之内。 楼中昏暗,华盈踩着被水打湿的木梯往破损的二楼走去,脚下潮湿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危险警告。 点在手里的烛火被一阵风压弯,死寂蔓延。 星罗宫的变故太蹊跷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华盈去雾岚河之前,临时改变传送阵,去过一趟星罗宫,只见到星罗宫被陈镜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远方亲戚给接管了,拥护者与反对者打成一片。 但用不了多久,星罗宫可能还来不及彻底四分五裂,就会被任何一股外来的强大势力给直接占了。 比如明天一觉睡醒可能就不想讲道理的那位青要山少主。 华盈没找到陈镜竹的一点消息。 他的失踪,让人自然而然往杀死他爹的凶手身上去猜,栽在那种人手里,凶多吉少。 要是其他人,失踪不见也就算了,偏偏他陈镜竹还欠着她一个很大的人情。 这个人情现在看上去还可以变化得更大,她很想要。 寸心简定然是联系不上了,华盈试了试陈镜竹给的心铃。 陈家本家最擅长的是音律,心铃是陈家人最神秘特殊的传讯之物,珍贵难得,不轻易给出,一旦响起,另一方即便相隔千万里,只要心脏还在跳动,也能接收到它传递的信息,给出回应。 可心铃竟然毫无回应。 难不成真死了? 华盈原本打算静候林之凇那边传来他死哪的消息,没想到就在日暮时分,心铃传来了回音: 子时三刻,醉逢楼一叙,事关紧急,感激不尽! 华盈以灵力护住快被吹灭的烛火,登上醉逢楼的最高层,那里的屋顶已经垮塌了大半,只剩下几块残破的木板遮挡着脚下同样破损腐朽的地面。 木板下的阴影中,站着两个人。 一胖一瘦,一男一女,左边苍老稳重,右边稚气冷脸,总之没一个和陈镜竹沾边。 华盈的脚步停在最后一道阶梯上,神色淡淡地看向那二人。 “盈姑娘就是我家少宫主找来的帮手?” 年长的男人上下打量她的样貌,浑浊的一双眼里似乎凝着泪,喉咙里发出沙哑而激动的声音。 他上前一步,朝华盈拱手,不顾辈分高低,“我叫李幕,这位是十长老红叶。少宫主重伤在身,我等如今被逼入绝境,可谓草木皆兵,不敢让他冒着风险亲自出面见姑娘,还请姑娘谅解。” 华盈站在原地,好看的眉皱了皱,神色严肃几分:“说说看,你们星罗宫发生什么事了?” 老者与少女对视一眼,皆重重叹气,闭了闭眼,激动的语调有些发颤:“星罗宫里关着的罪人逃出来了!他们杀了宫主,又对我们赶尽杀绝,追杀至今,不怕姑娘笑话,我们一众长老联手也只能逼退其中之一,如今一群人藏着躲着,实在是……实在耻辱!” 那一直抱着双臂撇着嘴的少女则是哼了声,直接大骂:“他们不过是手里多了一道生死令,有什么了不得的?有本事别借那玩意耀武耀威,上次我明明都能把他肩膀给卸下来了!再让我抓到破绽,我非得把那二人捶进雾岚河里喂鱼!” 华盈打断她:“挑重点说,陈镜竹现在怎么想的?” 老者与少女恭恭敬敬地朝华盈行了礼,沉声说:“少主想请盈姑娘出手,能杀二人之一也是幸事,大恩大德,星罗宫将奉上宫中至宝枯音琴以报。姑娘,最好今晚就随我们动手。” 第9章 诱惑不小。 “要我帮这个忙也可以,但,信物呢?”华盈伸出手,总不能不管不顾就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了。 老者早已准备周全,忙不迭打开珍灵戒,收藏了无数珍宝的戒指中迸发出五色灵光,一枚玉佩被灵力推动,朝华盈而来。 华盈抬手接下那只玉佩,垂眸细看,快要燃尽的微弱烛光照出玉佩上竹字的纹样,凹痕之中流动着属于其主人的力量,与心铃一致。 华盈心情放松几分。 耳畔灌来的大风突然忽然杀意昭然,身上缠上一段冰冷的无形之物。 她抬眸,方才毕恭毕敬的老者眼中杀意毕露。 灰白惨淡的月色突然变得冷硬,像是原本柔软的缎带竟然寸寸凝成冰霜,老者抬手,四面八方的月色朝着华盈涌去,凝固,天地似乎成了一只要困住她的冰雪棺材。 少女身旁,无数雨滴突然在空中停滞不动,具意境修行者的力量在其中流转,膨胀开,酝酿成令人心惊肉跳的杀意。 它们剧烈震颤,朝华盈飞射而出,锋锐,冰冷,足以洞穿一切铜墙铁壁,更不论人的血肉骨骼。 灰白惨淡的月色下,华盈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下他们的招式,似觉得没什么看头,终于抬脚踏上最后一阶木梯。 冰层碎裂。 她扬手劈向老者,身法太快,衣裙翩飞,如飞鸟振翅,又如一道雷光强势撕裂雨夜,另一只手中有丝丝缕缕灵力聚拢,吐息间凝成利刃,飞掷向少女,掠起飓风。 她笑吟吟地回答他们眼中的惊惧,声音却冰冷,让人想起刀剑出鞘的瞬间带出的一片雪亮寒辉。 “事关紧急,感激不尽?陈镜竹怎会这样和我说话。” 他只会说—— 啊啊啊啊他大爷的救命啊!我要死了啊啊啊!华盈!!! 第7章 难堪 少女人头落地时,华盈的手掌刚好劈在了老者的右肩。 老者的整条手臂都被齐根劈断,汩汩鲜血瞬间浇透了臂膀上森白的骨茬。 华盈那只手中爆发的灵力带着一股野蛮的凶劲,无法无天地冲击在老者身上,让他根本来不及放出求救的信烟,浑身已经皮开肉绽,哇地吐出一口血,昏 死在地。 方才因为她双手没空而被随意丢了的那一小截蜡烛也恰好落了地,即将燃到尽头。 华盈蹲下身,先扭断了老者的脑袋,微弱的火光在透明的烛泪中摇摇欲坠,在她脸上投下刀刃般锋利的影子。 她在老者与少女身上细细摸索一遍,没找到任何能代表身份所属的东西,失望地取下二人的珍灵戒。 随后,华盈取出一瓶药水,倒在了两具尸体的身上,一脚把尸体踹出楼外,左手拧着两颗脑袋,右手手指勾着系着玉佩的五色丝绳,轻盈下楼。 走到一半,看见青要山监视她的人终于赶了过来。 她心情不错,故意要逗人玩一样,脚下亮起一个传送阵。 青要山的人只看见有两大团血淋淋的东西从醉逢楼上掉了下来,快速消融,腐烂,化成一片浓稠的血色淅沥沥落下,最后被大雨彻底抹去存在的痕迹。 接着,他们要盯的姑娘不慌不忙地从楼里出来了,与橘金色的阵光一起消失在雨中。 传送阵是什么想开就开着玩的东西吗?!他们愤愤握拳。 骗出了玉佩,华盈这一趟可谓满载而归。 陈镜竹落入贼手,普通的那些定踪寻迹的法子没用,需要有贴身之物辅助才行。 传送阵的终点开在了小楼二层房间外。 门是半开着的,屋内烛灯也依旧未熄,华盈真心实意地感慨林之凇这青要山少主当得累,敲了敲门,半晌无人应。 “林之凇?” 她唤了一声,等了片刻,低头瞧瞧自己给他带来的三份大礼,推门往里走。 留音石一路跟随,记下她客客气气的解释声,清灵动听:“我带了礼物给你,你不在,可我又不想再提回去,好沉,就先放你这里。太晚了,我好累,得回去睡觉了。” 不知是林之凇只把这里当成临时落脚的地方,便没有用珍宝精心堆砌布置,还是他喜好如此,寝居的环境清幽雅静,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榻,书架屏风,剩下最特别的,就是桌上的一摞卷牍,细口瓷器里的几枝花枝。 以及一盒晶莹剔透的东西。 模样像是糕点,从内到外都是透明的,看起来柔韧有弹性。 华盈没见过,多看了一眼,猜想应该很好吃,微微皱着鼻子嗅了嗅它散在空气中的甜丝丝的香气。 背后灌进一阵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像是被惊醒的兽类猛然缩了缩瞳孔,回头,眸子里映入林之凇风雨欲来的一双眼。 他就站在她身后,沐浴之后只穿了一身素净的里衣,发梢未干,正滴着水,鸦黑的眼睫还带着湿热的雾气,不悦的一双目光顺着地上的一道血迹,看向华盈手里拧着的脑袋。 再往上,是她纯澈无辜而不知罪过的笑眼。 林之凇心头怒意上涌。 华盈立刻意识到他生气了。 她连一个解释或道歉的字音都没来得及吐出,就被他捏住脖子按到了木桌上,背脊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桌面,痛得令人忍不住蜷缩。 扼住她脖子的那股力量根本不讲情面,窒息感灭顶而来,折磨难熬,就好像将她捆了手脚浸入雾岚河中,看她溺亡。 卷牍被扫落满地,白瓷瓶也摔碎了,两颗人头咕噜噜滚到了角落,旁边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留音石。 林之凇身上还散发着好闻的花木香气,黑沉沉的眼里却是肃杀的凛冬,若不是觉得华盈还有用处,此刻定想让她变成一具尸体。 他站得很近,右脚往前抵入她的双腿,微微俯身盯着她在他那只大手的掌控下,因为难以呼吸而微红的脸庞。 华盈被他的身形笼罩,凌厉强势的气息将她占为已有。 她余光瞥见地上的两道影子,皱眉。 糟糕的姿势。 “有没有人教过你礼数?半夜三更闯我的寝居,好大的胆子,嗯?”林之凇冷声。 华盈原本还觉得有几分对不住,被他掐着脖子的确特别生气,但不至于跟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疯子撕破脸。 更何况他还是个有大用的疯子。 可她听见林之凇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只觉得被羞辱和刺痛,那种被人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撕开伤口的感觉,让她倏然握了握拳。 她盯着林之凇眼中叫嚣着要淹没她的暴戾风雪,缓缓吐息,胸腔里恼怒的起伏却始终难以平复,一双清灵好看的眼睛仍然笑着,却冷得像是折射着寒光的弯刃,显得无比危险。 骤然间,杀伐之力层层爆发,以她为中心,向四方掀卷起澎湃巨浪。 仿佛有一头蛮横而暴怒的猛兽从虚空中苏醒,无声的吼叫将此处空间冲撞得扭曲变形。 同境。林之凇心神一凛,瞬间确认。 墙上和架子里的东西早就东倒西歪,哗啦啦砸了一地,惨不忍睹的破碎声此起彼伏。 林之凇被这股力量掀退,微一怔。 才知白天在水下时,让她被木灵锁链轻易缠住的那一瞬间的慢势,是她在让招。 眨眼就已经被她逼得没有退路。 华盈将他以同样难堪且难以挣脱的方式死死抵在一墙书架上,抬手,在他脸上扇出啪的一声脆响。 忍无可忍。 林之凇被这一巴掌打懵了。 他见到了她真正生气,真正动手,原本已经做好准备领教她的顶级杀招,却没想到迎来了这么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摒弃了灵力,没构造术法,没让他见识见识令人心胆俱寒的惩天之体究竟能具象出何种厉害的兵刃,连任何复杂的拳脚招式也全都没用上,就由着一股愤怒和野蛮的狠劲,不管不顾地朝他发泄。 像极了他小时候面对那些难听的、羞辱人的声音时,一定会撕破脸皮,拳拳到肉的与对方扭打在一起,摁着彼此的脑袋往水泥地面上砸,连死也不怕。 是他还没有来到这个大陆之前的小时候。 林之凇垂在身侧的手指形成肌肉记忆了一般握紧,指节青白,眸光动了动,似乎有一瞬间没分清面前的人是谁。 华盈的脸与他近在咫尺,二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在一起,眼里只有彼此最真实的状态。 她愤怒又暴躁地盯着他,眼里流动的寒光似乎是深藏的獠牙,连那一缕浅淡柔软的雾月昙香也变成了带刺的荆棘,鬼气森森,想把他抽打得皮开肉绽。 再度抬起的右手带着又重又快的力道轰然降下,这次握成了拳头。 脸上火辣辣的痛觉迟缓地蔓延开,终于让林之凇清醒回神。 华盈竟然听见他冷嘶了一口气。 怕疼,那便是认输。 现在? 怎会。 华盈心中横冲直撞的一股怨气像是突然失去了攻击的目标。 第10章 不知怎么的,林之凇凛厉的气息变得有些紊乱,过了许久才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在华盈看来,这是要握手言和的暗示。 华盈缓缓放下要砸在他脸上的拳头,气息渐匀,后退了几步,转身倚在墙角,手掌贴着冰冷的墙壁,静了静。 屋子里一片沉默,蜡烛也全都惨烈牺牲在刚才的气劲之中,月色淌在雨水中,勉强带进了几缕光。 系着玉佩的五色丝线倒是还挂在她手腕上,华盈垂眸拨弄了一下玉佩,有些不自在。 她缓缓开口,气息软和下来:“我从那两个人手里得到了陈镜竹的玉佩,或许可以用来找人,人找到了,星罗宫有没有六名具意境以上的长老,那些人是不是被用来起阵了,兴许就有结果了。” 林之凇后背也还贴着书架没动,就在她旁边不远。 他看了看滚到对面墙角的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仍然十分在意污了自己屋子的血迹,冷着脸。 “那两人是谁?你出门一趟,怎么就见到了他们?” 华盈取下玉佩抛到他的手掌中,她的情绪调整得快,又是一副温和自然好说话的模样:“不认识,听着他们鬼鬼祟祟说什么星罗宫,就先揍了一顿,可惜嘴硬,别的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林之凇一听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低头看了看玉佩,抛出一句话:“崇阿军那边去查了陈胥的尸体,那尸体被毁得不像话了,基本查不出什么,但有一块皮肤被缝术复原了,上面的一道伤痕上有一两分赤炎掌的影子。” 赤炎掌是烨都三长老的成名技。 “真是烨都……”华盈看向他,目光滑落在他宽松衣襟下的几道雷击伤痕上,又自觉挪开, “现在就差找到他们人在哪了,若是被关押在长青城倒还好,麻烦是麻烦些,至少能救,可若是在其他地方,脱离了管辖范围,限制与阻碍重重。” 林之凇没应这句话。 “你不会救陈镜竹他们?”华盈刚刚问出口,就自知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林之凇如果去把陈镜竹救了出来,就算是多管闲事,代表青要山与烨都为敌。 他只是想验证邪阵是否存在,找到邪阵与烨都有瓜葛的证据,作为将来一切准备妥当,与烨都宣战时,重创他们的罪名之一。 四大世家也好,那些庞大鼎盛的千家百门也罢,能在大陆屹立成百上千年,都拥有杀不死的根基,要被彻底击垮,谈何容易。 当年那场内乱和荒墟都没能让烨都覆没。 在林之凇的计划中,烨都的把柄要抓,邪阵要毁,但没打算救人。 他正是要趁此机会接管沧州的人,怎么可能盼星罗宫好,没赶过去把星罗宫吞了,把陈镜竹和那一众长老杀了,都算他良心没被狗吃完。 果不其然,林之凇只是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她一句:“我不做有害无利之事。” 他顿了顿。 “但。” 华盈挑挑眉,扭头看他要把话转个什么弯。 “至于你敢想什么,做什么,与我无关。” 华盈愣了下,弯了弯眼,领情了,暂时原谅了他今晚给自己带来的愤怒。 门外的木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 苍云息带着刚接到的最新消息,火急火燎来了小楼。 出了水底的事情之后,林之凇就派了人去盯机关塔和陆逸君,没成想到那么大一座机关塔,竟然消失不见了。 也许是被什么术法挪到别处,又或许是被毁了,总之没让他们找到影子。 后者的可能性也不大。 但他们找到了陆逸君一行人在长青城的住所。 城外西北峰,临春苑。 崇阿军的几个战士盯着临春苑,就在不久前,陆逸君在里面大发脾气。 陆逸君是真正的暴戾任性,杀人不眨眼,这次发火,让雾岚河中多了好些侍女仆从的尸体。 崇阿军战士打听到的消息是陆逸君带来的两个长老死了。 两个具意境。 先是领命出去办什么事,出门还没多久,也就一支蜡烛燃尽的时间,命牌就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这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具意境及以上皆算是高手,要打出致命伤,对方至少也得有同等战力的人手才行,可整个沧州都没剩多少厉害的修行者了。 这二人也死得静悄悄的,长青城里连个响动都没。 陆逸君气得发狂。 苍云息接到这个消息,却高兴得不行,陆逸君前脚还给林之凇下蛊呢,这么快就出了事,报应啊! 烨都的那群长老,林之凇可能认得不全,但苍云息这些年在青要山,烨都和北荒之间,为了些利益纠葛之类的大事,跑了不少腿,把对方的人摸得门清。 他是真好奇死的那两人到底是谁。 小楼被林之凇设了结界,里面的动静传不出来,苍云息赶过来时,刚好见到楼里的灯灭了,想着他可能也还没睡着,噔噔噔踏着木梯上了楼。 门竟然没关。 苍云息觉得稀奇,探头探脑走进来,见到满地狼藉,以及贴着书架安安静静站着的林之凇。 “梦游是吧?来,听个好消息就能给你治治清醒。”苍云息刚说出调侃的话,顺着林之凇目光所指的方向,见到两颗脑袋。 得,这下知道死的是谁了。 不是,怎么就死林之凇手上了?! 苍云息目瞪口呆地指了指地上的脑袋,又指了指林之凇,脸上崩裂的表情还没缓过来,后知后觉,发现角落里还有个人影。 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来的时机不太对,一颗八卦的心砰砰跳响起来,又觉得来得太对了,就往屋子里多走了几步,离林之凇近了些。 林之凇旁边不远,墙角的阴影里,站着华盈,很是温柔礼貌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月色落在她身上,照亮她白皙娴美的脸庞。 也照亮林之凇脸上的五指印。 这场面实在太让人惊骇,苍云息捋了捋因果关系,第一反应是要跑,怕被林之凇杀人灭口。 沉默持续良久。 苍云息缓缓合上惊诧之际张大的嘴巴,脸上换了表情,幸灾乐祸,肃然起敬,朝华盈竖了个大拇指。 真牛! 第8章 不是吧你真自我攻略啊?…… 天光乍现,穿破潮湿的云层。 一簇簇细枝嫩叶被向外推开的窗户撞开,若是在人人期盼的晴日中,会有几滴凝着灿金晨辉的露珠簌簌抖落。 华盈一觉睡醒,养足了精神,这才打开昨晚搜刮来的珍灵戒,数了数里面的东西。 金银财宝不少,灵药灵露也还挺有用,意料之中。 却没想到还有一道生灭令。 模样是一只灰黑色的小圆球,内藏火焰,透过表面的缝隙,能看见其中流动着熔岩般的光芒。 华盈研究了一会这只微微发烫的圆球,心情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门外有沉而快的脚步声靠近,手中提了刀剑之类的重物。 华盈放下生灭令,朝着被敲响两声的房门投去一督,听门外的人说道:“华盈姑娘,少主有请。” “这就来。”华盈应了一声,利索地收拾好桌上东西,开门见到一名崇阿军战士。 这人话少,递了一把伞给她,自己就先一步往外走去,算是在前带路。 伞是青要山特制的,需得用灵力才撑得开,绘制在伞面的晴空云影栩栩如生,头顶当真变成了一片晴朗天色。 华盈走在伞下,周身干爽,外面的水汽沾不到她身上,忍不住感慨:“青要山的能人异士当真厉害,也不知二十七氏族的那些不轻易示人的看家本事若是有朝一日展露一二,都有何种令人羡慕的风采。” 能跟在林之凇身边的人,都有超乎寻常的警觉与忠诚,这种隐约含有几分打探意味的话落到了这名战士的耳朵里,那就直接被判定为打探。 身为一名战士,早就在刀光剑影间锻造出了一股子的威严肃冷,他微微压眉,像是让华盈把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好的警告:“每年都有不少人借着什么仰慕二十七氏族,想结交朋友的由头来闯青要山,好在崇阿军的刀还行,不会砍得卷刃。” 华盈眸光不动声色转了转。 她像是根本没往他警告的那个方向去想,点点头,赞叹:“早就听说青要山护卫森严,无人可犯,原来是崇阿军在防线出力不少,实在让人佩服。” 见人家好像只是顺着他的话随意聊聊,也没有什么打探套话的意思,这名战士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松口气。 惩天之体要是动了来找麻烦的心思,那怎么也得闹得个鸡飞狗跳。 崇阿军倒是不怕事,但这种耗损心力的麻烦,谁都能避则避。 最好的办法,还是顺着少主昨天的意思,对她客气些,只要能顺利把人带到无上者那边就好了。 华盈看了看他带路的方向,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一直通向城主府大门的方向,朱红雕花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站着的一众身影中,那位少主气质出挑,满身优雅清贵,抢眼得很。 第11章 她笑吟吟上前:“我们这是要去哪?” 带路的战士还没回话,门外听到脚步声的苍云息先扭头看了过来,一挥手,马尾也扬了扬,笑着招呼道:“走了,今日咱们得去迎一迎调运补给物资的商队。” 华盈走近些,瞧了瞧林之凇,那张脸上的指印倒是消了,冷淡不悦的神色还却还没消。 怎么可能心情好,因为恨生蛊的缘故,他走哪都得把她带上。 华盈也觉得晦气。 但她脾气一向不错,烦躁不快的心声到了嘴边,也变成了落落大方的沟通,令人心生好感:“都在等我了吗?以后若是有急事,随时可以提前些告诉我,我收拾得也快。出发吧。” 林之凇率先一步踏入积水的街道。 城里的牲畜被大水卷走了,能载人驮物的马匹没剩下多少,各有各的用处,没有多余又足够的马匹送他们这一队 人出城。 城外淌水的坑洼也多,路滑,不是商队那些经过特殊训练的马匹,必定会受惊失控。 也不方便用传送阵。 传送阵的开启和传送距离的远近有诸多限制,除了开启者的实力不能太弱,同行的人数也不能太多,否则会扰乱传送通道中的灵力流动等等之外,还有最关键的一条限制,开启者至少要领悟了空间类术法的基础入门。 仅这一条,就能让大多修行者与开启传送阵无缘。 此外,传送阵对灵力的耗损也大,距离但凡开得远一点,传送结束后,开启者会有一段缓冲甚至虚弱期。 越是强大的修行者,越是恐惧自己出现任何一丝虚弱。 更何况还是在天地五行灵气失序暴动的沧州。 林之凇不由得侧首看了眼华盈,她的传送阵倒是用得随心所欲。 华盈没搭理这道目光。 长青城暂时安全,接纳了来自周围四城的大量难民,每一间被征用或搭建来安置难民的屋棚里都挤满了一道道疲惫麻木的身影。 城里城外也有些低洼地带还被雨水泡着,苗禾尽失,大雨不停,每一刻的安全都显得岌岌可危,怒号的雾岚河依旧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刀剑。 华盈一路边走边看,因为跟着林之凇的缘故,瞧见了许多双充满感激,希冀的目光与热泪,在这一片被恐惧与不安包围的空间中,令人眼眶酸涩。 华盈这才扭头看了看走在前面几步的林之凇。 城中秩序没有因此大灾而陷入混乱,来自外界的物资也在尽可能地往这座城里输送,城里的人都认得他了,把他的出现当成无声却最有效的安抚,无不代表一种肯定。 倘若只是想要沧州五城的掌控权,他已做得无愧。 若是当年被大雪摧毁的梨花镇也有林之凇这样的人就好了。 华盈竟然忍不住想。 这样一来,镇上的人不会因为饥寒交迫而铤而走险,偷盗掘墓,不会有流民成寇,不会有人抛弃子女,易子而食。 华盈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镇西饭馆里的屠夫挥落铡刀,划破空气的声响。 她动了动眸光,徒手抓下夺面而来的一支冷箭。 他们这时已经来到城外,连绵雨幕模糊了远处山林与天空的轮廓,灰白的树荫里潜伏着不知来自哪一方势力的大批修行者。 在这第一支箭射出来的瞬间,他们的气息与位置就全部暴露在了崇阿军的眼皮子底下。 两方人马混战至一处。 林之凇站在原地没什么情绪变化,出来接商队,本就是为了防这些意外。 华盈也没管这闲事,只是把这支被她捏断的箭往他面前递了递,唇畔的弧度往下压:“怎么会冲着我来?他们不应该杀你?” “因为他们知道杀不死我,出现在这,只是想挡挡路。”林之凇看向苍云息,“问商队的位置,叫他们别再往前,原地等着。” 苍云息反应很快,根本用不着林之凇吩咐,早就一边跟对方过招一边尝试联系商队,寸心简的莹光在雨中模模糊糊,却等不来回应,他沉下声:“寸心简联系不上。” 那边也出事了。 林之凇估了估商队的时间与路线,说:“开传送阵,残花道。” 华盈反应了下,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二话不说就对她释放木灵锁链的时候不知道有伤在身别肆无忌惮损耗灵力,开传送阵就知道了? 华盈默念物资要紧,目瞪口呆的表情快速消退,“你真不要脸”几个字到了嘴边,变成了“我不知道残花道在哪个方向”。 她离开北荒的机会太少了,对沧州这一带更是不熟,出门在外被提前牢记于心的,只有自己行事目标所在的几个位置。 至于其余的地方,想去就去,想走就走,还没像今天这样被人拉进意外。 林之凇抓起了她的右手。 这次触碰她的本意不是攻击或对峙,只是要用绘影术将他要去的地方精准直白地呈现在她脑海里,因此手上的力度很轻,却猝不及防的,让那层轻薄如云的衣袖滑落了下去,露出一截白皙匀称的小臂。 手臂内侧有几道疤,像是烙在肌肤上的隐秘图腾。 看得出那是用匕首之类的利刃刻出来的伤,红色的疤痕细长如线条,跟白纸上沾着血写下的文字没什么区别。 一笔一划,规规整整。 连犹豫或躲避而导致的颤线都没有。 要记录什么。 华盈温和的眸光明显一暗,用力甩开林之凇,愤愤的表情盖住那一瞬间的惊慌。 这不在她要告诉他的秘密之内。 每一次被「它」抹杀,从头再来,她都会忘记一切,之前的努力全部作废,制定过的计划、结识的人、搜集到的有用线索,全都被忘得干干净净。 也许会在某个偶然的时刻想起一些零星的关键事,譬如林之凇会下雾岚河。 也许永远都无法再被想起来。 华盈试了许多种办法记录它们,没有用。纸上墨迹,留音留痕的术法,都会随着她一起回到原点,变成空白的一片。 唯有身上用术法故意加深过的伤痕不会消失。 用了忘忧粉,不会疼。 华盈每次动手前都会和自己说一遍。 瞬息间的推搡中,林之凇默然。 在那一晃而过的小行红字中,林之凇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眼神,无声地凝着华盈,像在思考,又似要听她回答,一个人要出于什么目的,因为何种浓烈的感情,才会在自己的身上用刀刃刻下他的名字? 华盈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无视他眼里货真价实的困惑,绘影术已经作用在了她身上,传送阵在脚下荡开光芒。 林之凇快速抓着苍云息进了阵,丢下一句话给其他人:“抓几个活口。” 他最先踏入阵中,离华盈最近,听清了她低声吐出的一句话: “你真的很讨厌。” 林之凇听着,想起她昨夜露出的凶狠獠牙,猜想“很讨厌”三个字后面应该还跟着一句话: 我真想杀了你。 但又不对,他见过她真正生气的样子了,哪里像现在这样。 慌张,恼怒,放狠话,反而像是在掩盖什么。 林之凇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她难道—— 喜欢我? 第9章 雾月昙 华盈丝毫没瞧出林之凇的思路能往这个方向拐,否则定然会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打到他脑子了。 眼前橘金色的阵光还未敛尽,就被来自不远处的灵浪无差别攻击震散。 华盈清晰瞧见刀剑光影裹挟着凛冽的灵力光芒劈开雨幕,血珠飞溅,氤氲出一层淡淡的红雾。 残花道上躺了好些尸体,血水在不断冲刷的大雨中流尽,还剩下两名具意境在与光明正大袭击他们的十名黑衣修行者过招,境界大差不差,却输在寡不敌众,肩背与胸口都裂开深可见骨的伤口,触目惊心。 装运粮食被褥的马车木箱也被砸毁了。 一名黑衣人神色倨傲阴冷,朝着散落一地的这些东西猛然击出一掌,黑色的火蛇从掌心里咆哮而出,要将千里迢迢送来的救命物资化为灰烬。 世上并非人人都能觉醒灵脉,商队里除了护商的两名具意境,其他都只是凡人中的武者,真遇上了实力不凡的修行者合力围攻,结局就如眼前这般惨烈。 华盈想也没想,抬手掐诀,巨大的金色掌印从灰沉沉的天幕中轰然砸下,带崩山裂地的毁灭之威,将那几条飞扬跋扈的火蛇碾为飞烟。 那黑衣人侥幸从掌印下瞬行躲开,又惊又怒地回头看来,眸光骤变,瞳孔震缩间永远定格在此生最毛骨悚然的一幕—— 华盈就在面前,唇畔牵着打招呼的浅笑,一掌将他的脑袋砸得粉碎。 沾了血的黄白色泥浆状的液体飞溅在苍云息脸上,苍云息结印的手都轻轻一颤,忍着恶心狠狠抹了把脸,扭头投来控诉的目光,咬牙切齿。 第12章 却见华盈已经重新退至林之凇身旁,在他二人疑惑又无语的目光中,轻声细语解释:“我是杀手,扶危济困是我心肠好,帮别人解决麻烦却要给钱的。” 林之凇听完,发出一声冷冰冰的哼笑。 她实在不像一名杀手,平时温婉冷静,言语行事都谈得上妥帖大方,对谁都好脾气,又想救许多人。 譬如她想查邪阵,对城中的流民也心生怜悯,出手去救这些救命的物资时,比谁都快。 杀手冷心冷情,是为了保护自己,可她毫无这一特质。 倒像是被哪个世家大族保护得天真赤诚,浑身正气的大小姐。 林之凇迫不及待想知道苍云息那边会查出什么样的线索。 他看了一眼被四方刀气围堵而上的苍云息,苍云息也是具意境,又是一军将领,以一人之力对付这些专攻杀伐的黑衣人,麻烦了些,却不难。 但他更想看看,华盈昨晚是用什么手段杀了烨都两个长老。 林之凇垂眸盯着华盈清澈明丽的一双眼,从珍灵戒里随手摸出块价值不菲的灵玉,抛给她。 华盈接了东西,也不含糊,迈步往人群里去。 苍云息嗅到一缕幽月昙香接近,心中舒了一口气,原本只是期待华盈能帮他分担一些,却没想到这股香气以一种浓烈又奇异的方式攻入战场,伴随着一阵古怪的厉风迸发横扫,让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在心中尖啸着攀升。 黑衣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冲击得后退几步,霎时间难以睁开眼,脸颊和脖颈上都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 惊惧中,黑衣人慌忙用手一抹,只看见几片冰冷柔软的粉白花瓣从自己身上掉下来。 危机的来源是漫步而来的那名女子。 紫裙淡如烟雨,墨发柔顺,虽带着一身利落的肃杀之气,却不得不承认,她是灰蒙蒙的山景中最鲜亮清丽的一抹色彩。 五官倒是还没看仔细,因为—— 下一瞬,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肺腑经络之中炸开了,穿透了骨骼与血肉,绽放出一朵朵娇艳的雾月昙。 粉白的花瓣被血水浸泡,变得嫣红诡异。 黑衣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凝固在自己胸口开出的不知名的花朵上,缓缓往地下倒去。 无一生还。 华盈也正好走进了方才的战场里,俯下身,仔细看这些黑衣人究竟什么来历。 “你不来看看吗?”她等了一会,抬头疑惑地问站在血泊外的林之凇。 苍云息看得头皮发麻,脸部的表情因为极度震惊与激动,扭曲得有些难看。 具意境修行者的合力围杀,竟然还不够她看的?! 苍云息越想越崩溃,目光投向林之凇,双手比划着,疯狂给他打手势。 ——你确定你现在的状态能保证她不脱离控制? 林之凇淡淡扫向他的目光意思明显,叫他别一惊一乍杞人忧天。 他只专注于观察华盈的一举一动,有一种不算好的预感,华盈若闯入四大世家鼎立之局,将轻而易举的,把如今的对峙局面全部颠覆。 护商的两名具意境身形狼狈,接了苍云息递过去的止血灵液,朝林之凇抱拳:“多谢林少主和诸位救命之恩。” “与上次遇到过的偷袭者可是同一家的人?”林之凇问。 左边身形高壮的那名修行者仰头喝了灵液,愤愤地把瓶子往水洼里一扔:“要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人,我心里反倒舒坦点,偏偏这些人的拳脚路数完全天差地别,他娘的,那些世家门派平日里都喊着护佑天下,现在家家都来沧州踩一脚,人命还真是贱如草芥。” 林之凇最近就没哪天的脸色好看过,现在更像是积了冰。 他陈述事实:“是因为我来沧州,城里城外才多了好几桩乱子。” “林少主,你这是在自责吗?真是稀奇,但是这件事怪不着你身上。”华盈抬头督了他一眼,起身走过来,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他们没本事拿下沧州,管不了五城百姓的生死,更不可能在你驻守沧州之后,把五城从你这里拿走,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恶心人,可这算什么?不服却无能为力,最可怜了。” 她走到了面前,雾月昙的香气也近,这次不是昨晚带着刺的、要绞杀谁的鞭子,柔软得可以把人拉入好梦,“如果你不来沧州,五城的人就没了。” 林之凇嗅着这一缕香气,默然。 情绪本来就不稳定。 现在被它搅得一团糟。 华盈短短一天就习惯了,在他这个惜字如金的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都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她并不因此气馁,把一枚从尸体上翻出来的暗器递到他眼前,弯弯的眼里露出点骄傲:“看看。” 她刚才速战速决,一招灭敌,五行灵气失序对身体造成的影响翻了几倍,在灵脉中翻涌乱撞的力量就有些压不住了,气息难得的有些紊乱,整个人的气势似乎都弱了几分,露出一种需要人悉心呵护的柔弱假象。 林之凇的注意力还在她略显紊乱的呼吸和有些充血泛红的眼睛上,眸光幽幽。 半晌,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给苍云息递了个眼色。 苍云息这些年跟在他身边,对他任何一个表情动作代表的意思都了如指掌,此刻因为觉得不可思议,先是茫然地啊了一声,很快拿了瓶青要山特制的药出来。 他把药递给华盈,表情精彩:“喏,调息灵力的药,我们家林大少主自己用的,外面多少钱可都买不来。” 华盈弯眼笑时尤为真诚:“林少主真是热情大方,下次若有需要再找我帮忙,可以打折。” 她致了声谢,拔开瓶塞喝了一口,发现效用的确不同寻常,就舍不得再多喝,收进了珍灵镯里。 林之凇已经把那枚暗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下了结论:“白衣门。” 苍云息正在联系城主府的人分出一队过来搬东西,闻言眉梢一挑,扬声脱口而出:“要没这几茬子事,我还真看不出沧州原来还乱着,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凑热闹,我们的人在这守着累着,什么白衣门,胆儿这么肥的?” 两名修行者这时回忆起了一些细节,连忙对他们说:“林少主,可不止白衣门和上回那拨人来趟浑水!我们在经过残花道外面那座山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和小山丘一样高的东西,就那么闪了一下,跟眼花了一样。” 林之凇的声线沉了下去:“看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二人皱眉思索,脑海里有一个模糊的形象,却因为它的外形残损得有些奇怪,又几乎被一层屏障给盖得严严实实,一下子描述不出来。 华盈问:“塔?” “对!对了,就是塔。”二人肯定道。 华盈与林之凇对视一眼,思索道:“看样子应该是用了搬山阵,空间术中,也只有搬山阵能把那么大的一座机关塔从原地带走。塔里还有大型阵法和力量那么强的生灭令,要将这些东西一并搬走,至少得有三个逍遥境。” 苍云息总觉得烨都的许多术法很邪门,人也邪门:“陆逸君到底带了多少个烨都的长老过来?还憋了什么坏心思呢。” 华盈笑吟吟地劝他消消气,顺势说:“管他什么坏心思,毁了机关塔和里面的阵,沧州的雨应该也就停了,是吧,林少主?” 。 临春楼。 偌大的演武场上,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跪倒在血泊里的一名男子已经奄奄一息,脸上布满了淤青与血痕。 那些被锋利扇骨划割开的伤口深可见骨,已经翻卷溃烂,可他不能向对面杀意鼎盛的陆逸君求饶。 因陆逸君的喜恶,战至最后或许还有机会拖着碎骨残躯留下一口气,求饶却只有死路一条。 守在院子里几个心腹们皆无声垂首,正因为对眼前这副血腥之景无比熟悉,才更害怕下一个被陆逸君随意点上场的人正是自己。 说是在给陆逸君陪练术法,实际是被这位当作出气筒,供他以折磨虐杀来发泄心里的怒火。 陆逸君残忍暴戾,心情极差时,想杀人就杀了,只当是踩死了一只蚂蚁,才不管你昨日还为他闯刀山火海,立过累累功绩。 当年他虐杀萤雪的手段,至今还让见过的人噩梦连连。 “机关塔的安置点,从昨日到现在,这是换第几次了?” 陆逸君咬牙切齿,说到最后,怒笑了声,出招又快又狠,不给自己和对手留退路。 碧海清风扇引动涛涛水力,好似让人沉入了黑暗窒息的海底,被可怕的水浪与气压挤得脏腑碎裂。 这话问的是在场的所有人,却没有人敢应。 那倒在 血泊里的人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艰难站起,气若游丝,无疑救下了在场的同僚们:“公子,第、第三次了……公子!放置机关塔的地点已经确定好了,等到酉时,就能把机关塔挪过去,酉时是最匹配的时机!这次不会再出乱子了。” 第13章 陆逸君阴冷地笑了笑,垂眸俯视脚下遍体鳞伤的人,眼里却全是雾岚河底一身倨傲孤冷之气的林之凇,恨得青筋暴跳。 塔中阵法的设置最挑地点,河底那一处就是最好的,此外没有哪里可以替代。 明明是顺利进行了半个多月的计划,眼看再等半个月就能大功告成了,却被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下了水的林之凇给破坏了。 而他们还得为了防止青要山的人去查机关塔和里面的东西,用搬山阵把这座庞然大物给搬走。 苦苦寻找出的几个地点总有缺陷,机关塔来来回回地搬,让三个长老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现在还在榻上躺着不说,万一影响了阵法的效果…… 陆逸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向不断倾泻的大雨,抹了一把脸,烦躁不安之意才稍稍平息了些。 碧海清风扇的一根根扇骨上挂满了血肉,他有些嫌弃地哼了一声,随手抛给场下侍立的一名心腹去处理。 陆逸君转身走下场,浴间里已经备好了热水,被舒适的热气包围,陆逸君气息松弛了几分,背脊贴着浴池的石壁往热水下沉了沉,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这让侍立在一扇屏风之外的心腹骤然多了几分安全感。 “公子,除了那个人的名字,陈镜竹还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再用刑问下去,恐怕他活不了。”他如实禀报,顿了一下,继续说,“属下以为,不如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联系那人,把人引过来,我们提前设伏。” “同样的算计,谁会再信第二次?”陆逸君指尖点了点石壁,轻哼声,骂了一句蠢货,“被七长老私吞的那块玉佩,定然已经被那人找到了,她会用它找上门来。” 那人让烨都损失了两名长老,他非得见见她是何方神圣,然后亲手宰了她。 “把这方圆十里的动静都看紧些,再出岔子,你也去牢里陪陪陈镜竹好了。” 屏风后的这名心腹瞳孔猛然一缩,埋低了头,领命退出房门。 “对了。”陆逸君散漫开口,带着几分戏弄的意思,“去告诉陈镜竹,枯音琴我不想要了,他不用再在那群老不死的东西与他星罗宫的什么心血之间难以取舍。我现在只想要他看好星罗宫如何被他亲手葬送。” 心腹立刻应了一声,往地牢里走。 地牢之中,血腥味与潮湿腐烂的气息浑浊,幽光惨白。 原本俊秀开朗的陈家小公子只剩下那双黑亮的眼睛还露出点活人的气息,一身青色衣袍上处处是血。 血迹干了又湿,染了泥水,一层层叠出一种坚硬的深黑色,看不出原样。 体内的灵力被封得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缕,用来确保他不会死在陆逸君突发奇想的折磨上,无论是逃生还是反击的术法都用不出来。 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给他带来一丝希望的东西并不多了。 陈镜竹摸了摸胸口,心铃的力量来自于此,他其实也早该把心铃化进这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而不是被人用它来诱骗华盈步入陷阱,连最后一个能救他,想救他的人也要斩草除根。 胸腔中的起伏也如他这具身体一样奄奄一息,疲惫不堪,陈镜竹自己都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情绪。 愤怒?悲伤?后悔? 至少绝对不可以是绝望。 墙上的蜡烛被突然灌进的风中扫灭几支,地牢中光线更加微弱。 有人进来了。 陈镜竹还能站起身来,他抓着栅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咳嗽声,乱蓬蓬的头发下藏着狼一样凶狠的目光。 倒数着时间。 第10章 预备备——盈宝她说最温…… 苍云息清点完了物资,列好分发安排的单子带去小楼,推门就见华盈也在。 华盈不久前沐浴过,换下了被雨水淋湿的衣裳,穿了一身水绿长裙坐在桌子边,双手撑着脸颊,眼巴巴地盯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麻婆豆腐。 乌发还带着点水汽,就用彩色的发带随意绑了绑,说不出的娴静秀美。 “你怎么在这里?”苍云息和她熟络了些,能有来有回地说上几句话,他也不急着找林之凇了,环臂倚在门口跟她打招呼。 华盈指了指桌上刚出锅的饭菜,眸子亮晶晶的,她的确有些饿了,于是端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我在屋子里闻到这里很香。”华盈的话音清脆坦率,“你也不喜欢每顿都吃干粮吧,正好到晌午了,一起?” 苍云息挑挑眉,嘿了一声,真想把外面的人都叫过来看看,到底谁比较有不怕死的精神。 他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深沉地摇摇头:“知道这饭菜是谁做的吗,你就敢吃?还拉我入伙等着一起共进退?” “林之凇,我看见他进厨房了。”华盈也给他递一杯水,唇角漾着笑,“可他只是拿眼刀子刮了我两下,没有叫我滚出去,我想这是能让我尝尝的意思吧?” 苍云息接了这杯水,喝出了几分同甘苦共患难的意思。 他压了压声音,毫不犹豫拿林之凇的底细作为诱惑:“林之凇做的五味杏酪鹅和蟹酿橙其实更好吃,但如今在沧州,梦里想想就行了。等这里的事解决了,你跟咱们上一趟青要山,说不定咱俩能趁他心情好,怂恿他下厨做一桌。” 华盈舔了下唇,笑:“好啊。” 青要山防守森严,不怎么欢迎外来之人,和烟火繁荣却又鱼龙混杂的北荒不同。 苍云息又是林之凇身边懂规矩的人,就是开玩笑也不能随随便便说出要带人去青要山的话。 除非林之凇下水要找的东西真与她有关。 巧了。 灵血? 计划中,她最后要抛给他的诱惑本就是灵血。 华盈轻轻一笑,此刻是真心想看看林之凇这种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最后会为了灵血,用什么法子把她从江家揪出来。 “怂恿谁?” 林之凇从厨房里出来了,右手端了一碟玉米烙。 明明还沾着从厨房里带出来的烟火气,却毫不留情地给你丢出一句威胁性极强的话。 苍云息准备动筷子了,为了这顿饭吃得顺利些,主动找了别的话题:“我派了人去了一趟白衣门,把他们宝贝得不行的那几块药园毁了,怎么样,咱们这气算是出了吧。” 去劫和雷泽的残力在体内的纠缠扭打还没彻底消停,林之凇说话都费劲,没搭腔,只安静吃饭,一筷子伸向那碟三鲜丸子时,恰好与专心夹菜的华盈碰了碰筷子。 “林大少主先。”华盈笑吟吟缩回筷子,转头去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她已经摸清了这位少主的怪脾气,在他刚刚压下眉梢时就先奉上一个软和的笑,客气得不行,话题也顺便掀了过去:“这桌饭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了,若是还有下次,我来给你搭把下手,顺便学学。” 林之凇分得清她这句话不是违心的恭维,她一顿饭吃得专注又安静,也不挑什么,只是想吃饱。 这种同类的特征又把那些都快被忘干净了的记忆扯了一个线头出来。 林之凇放下筷子,背脊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的怔散后,凝成剔肉见骨,细细描画的刀。 那么多复杂而又矛盾的特质全在她身上,搅成了团团迷雾。 苍云息还在和华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一名崇阿军战士带着消息进来了,走得急,把三人的目光都拉向了他:“少主,陈镜竹的位置找到了。” 林之凇嗯了一声,余光扫到华盈满眼“我要是不能听,就端着饭菜先出去了”的真挚眼神,直接问:“在哪?” 那名战士说:“雁回岭附近,离临春楼不远,周围全是树林。” 林之凇说:“去斩尘堂挑几个人。” 要拿到烨都与邪阵有关的证据,绕不开陈镜竹那一帮子人,必须得捞一个出来。 “我快吃好了,我去走这一趟吧。”华盈还咬着玉米烙,含糊接话,“雁回岭这种地方最适合用来藏身,陈镜竹定然是逃出来的,等你们从斩尘堂花钱请来的人赶来这边,他指不定已经被捉回去了。” 她把这口饭菜吃完,放下筷子,笑眯眯地向林之凇摊开手心:“我懂,不能让人误会我与青要山有关系。” 。 雁回岭,乌云层层迭千重。 密集的雨水顺着门口垂落的藤蔓浇落下来,灌进这座破旧无人的寺庙里。 陈镜竹靠着潮湿斑驳的墙壁坐在地上喘气,他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 好在离开了那间布满结界的牢房,他可以试着用微弱的灵力与枯音琴取得感应,借枯音琴的力量来尝试解开灵力的封锁。 心铃被打碎的瞬间爆发出的力量不仅重伤了陆逸君派来的那名心腹,还在原地开辟出了一条空间通道。 空间术种类纷繁多样,陈家心铃的原理也与空间术有关,因此它也能开辟出传送通道。 第14章 但这条通道只是用来传音的,从来没有人试过用它来传送一个活物。 声音没有重量,物却有。 谁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进入了一条只用来传递声音的空间中,支撑此处空间的灵力会不会在瞬间溃散瓦解。 一旦遇上这种不幸,破碎的空间碎片将化作无形而锋利的刃,将人粉碎于虚无之中。 除了临死之前不愿让种种复杂晦涩的心意彻底失去见到天日的机会,遗憾或悔恨无法再被化解,没有哪个陈家人会打碎自己的心铃,忍受被它的反噬。 但陈镜竹顾不了什么反噬了。 他好不容易才抢在他们要毁了心铃之前,用积攒了那么多天的灵力,将它化进自己的身体,躲避了被搜走,今日又忍受着剜肉剔骨一般的剧痛把它生生剥离出来。 门外风雨如晦,不时有紫色的雷光从天劈斩而下,草木皆兵,心中的恐惧攀升至顶点。 陈镜竹咬牙收拾好所有心情,专心感应枯音琴的存在,来自遥远之地的琴弦拨动声在脑海里激起了浅浅的音浪。 门外突然有一层澎湃的灵浪横扫而至。 凶悍的灵力粉碎所到之处的山石劲草,无数坚硬的碎屑被卷至半空,朝着四面八方猛袭而出。 这股力量来得强势,高傲,毫不遮掩,要让躲藏在眼皮子底下的猎物知道自己已经死路一条,乖乖将喉管送到猎人的刀刃上。 他们追来了! 陈镜竹身子僵得像是被拉入了寒潭之中,他与枯音琴的感应被打断,弓着身扑倒在地,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庙里有数条漆黑无光的甬道连接地下,不知通往何处,他扶着石壁挣扎起身,慌不择路地往其中一条跑去。 一只庞然大物朝着寺庙奔袭击而上,发出的尖锐鸣叫声令大地都在颤抖,让他还没来得及钻进甬道,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轰隆! 撞击产生的爆炸惊天动地,就发生在眼前,坠落的一簇簇星火不断爆燃炸开,陈镜竹脑海里嗡嗡作响,心里只有无法言说的后怕,方才若是再往前走快一步,此刻定然被炸得血肉横飞。 整座寺庙都被方才的爆炸彻底损毁,他彻底暴露在断壁残垣之中,只看到一只九尾狐狸的巨大虚影盘旋在半空之中,橙白二色交织的皮毛上有丝绸般华美的光泽流动。 九尾尖端绽放出炽热的火苗,眨眼间就能点燃大片区域,焚烧一切阻碍。 下方站着两个神色冷漠的人。 他恰好认得。 那日入星罗宫抓走他们的人之二。 烨都的长老,逍遥境。 陈镜竹原本还想在残砖断瓦中费力爬起身来,仰头对上烨都长老高高在上的漠然神色,突然大笑起来,满脸是泪。 “为什么?!星罗宫与你们烨都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陈镜竹跪在大雨中怒吼,质问,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呼吸越发急促,泛红的眼睛里血丝交错。 “先是杀了我父亲,又用我星罗宫所有长老的性命来威胁我,真是可笑,枯音琴与我陈家有血脉力量的联系,你们即便拿去也毫无用处,你们明明就知道!却偏要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们烨都难道已经当自己是主宰一切的天地之主了吗?!” 积水的洼地中倒映出青年此刻脆弱的表情,布满双眼的血丝如同怨毒的咒纹。 那两名长老的神情毫无变化,在黑沉沉的雨幕中显得尤为阴冷,橙白狐狸在空中躁动又兴奋地踱步,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冲上前去将他的筋骨咬断。 四长老听到枯音琴三个字就有些不悦,想起自家公子之前为了夺取枯音琴送给天武那女子,而在陈镜竹身上浪费的那些时间,心里叹了声不争气。 他开口:“枯音琴?哼,你们星罗宫长老的用处可比枯音琴大得多,可是最好的容器……” 六长老皱眉摇头,无声打断他,橙白狐狸随着他招手示意的动作冲向陈镜竹,锋利的爪牙折射出刀剑光寒。 陈镜竹猛然想明白了什么,瞳孔一颤。 他来不及再仔细捋清其中逻辑,橙白狐狸如一缕青烟挪行而至面前,狂暴的气息好似一根根锁链拖拽着他往地狱里去,伸出的前爪拍向了他的胸口。 陈镜竹自认有骨气,不怕死,被陆逸君折磨那么久也没做出任何有损星罗宫颜面的事情。 却在濒死的一瞬间,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恐慌。 让他瞳孔睁大。 耳畔却响起狐狸的惨叫。 一支金褐色的长箭穿过重重雨幕,在三人意外的目光中,击碎狐狸身上缠绕着的令人心神俱骇的暴虐气息,精准贯穿它的喉咙。 狐狸虚影散作一缕灵力化在风雨中,凄厉的叫声戛然而止。 陈镜竹眼前视线没了阻碍,看清了对面不远处的树干上站着的女子。 华盈一身水绿色衣裙在风雨中飒飒飞舞,樱唇粉腮,容色如画,下巴微微抬起,十足耀眼。 陈镜竹简直热泪盈眶,他张了张唇,一声“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差点脱口而出。 烨都长老们从惊讶中快速反应过来,四长老直接朝华盈动手,冷喝声沧桑粗哑:“哪来的黄毛丫头,找死!” 华盈勾勾唇。 拉弓,搭箭,弓如满月,猛地松手,朝着冲她杀来的四长老射出第二箭。 箭去如星,崩风碎空。 这一线寒芒划过雨帘,尖锐呼啸的大风随之掠起,将路径上的大树连根拔起。 长箭贯穿四长老的右掌,溅出血水如柱。 掌心的剧痛无异于一种讥讽与挑衅,这位年轻时亦能叱咤风云的四长老脸色骤变,鹰隼般的双眼骤然燃起怒火,滴血的手掌飞速结印。 六长老对这方战局的输赢毫无疑问,迈步走向陈镜竹,一刀挥去。 华盈身轻如燕,极快地穿梭在大雨中,看似一闪身的功夫就已经出现在了陈镜竹面前,以弓为盾,轻轻松松横挡下了寒光灿然的刀刃。 长弓断裂,华盈却一步未退,包裹在双手的灵力也未被刀气震散,还要顺手抄着断弓朝六长老连攻三招才肯把它丢了。 六长老面沉如水。 轻而易举接下逍遥境修行者的一击,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起之秀? “你是什么人?能与老夫对上三招而毫发无损的年轻人屈指可数,就四大家,瑶台境和天泉界那几个,可从没听过你这号人。”六长老一刀斩裂她身上的阵法,断了她原地开送阵把人拖走的念头,神色厌恶又阴沉,“你若不说,老夫今日就拆了你的骨头放了你的血来锻刀。” “你吵不吵?”华盈拧拧眉,目光越过六长老,辨认出了四长老手中的结印,一缕森然的杀意在眸中闪动。 不打一场是不可能了。 她偏了偏脑袋,给陈镜竹指了个方向:“跑。” 说完,她抬手结印,神色镇定又冰冷。 陈镜竹扭头一看华盈示意的方向,毫不犹豫爬起身来,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突然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又有了力气,朝着那里飞奔,听见身后有一道水墙冲天而起,掀起飞沙走石。 太好了,有华盈在,那两个老东西连碰都碰不到他。 半里之外,浓密树荫下,陈镜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然刹住脚步,死里逃生的欣喜在这瞬间冻结成冰。 一道孤冷慑人的背影撞入他眼中。 那人气息不露半分,即便是不远处还在交战的强者们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陈镜竹却不敢把他当成空气一样视而不见。 一种被巅峰战力强势压制的恐惧感席卷陈镜竹全身,每一 处关节似乎都被套上了无形的沉重枷锁。 陈镜竹喉咙上下动了动,一步步,艰难地往后退。 第11章 危险又迷人 华盈乌黑的长发在刀气掀起的冲天灵浪中飞舞,系在头上的彩色发带断落,像是折翼的蝴蝶。 六长老刀法诡谲,势必要见血才肯罢休,纵身蓄力而出的一刀当头斩下,伴随一道巨大的金色刀影自他上空同步斩向华盈。 华盈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上挑抵挡,轰碎巨大的刀影,利刃撞击间,高速摩擦出的火星飞溅,烫伤二人的脸颊。 六长老皱眉之际,华盈一掌拍在他身上,折断了他几根肋骨。 听着他的闷哼声,华盈唇畔弯了弯,后撤身避开余下四溢的刀气,一掷而出的匕首极速洞穿六长老举掌拍来的大手后又飞回到她手中,气得他愣是没忍住涌上喉咙的那口血。 四长老将他二人的战局看在眼里,此刻无法再欺骗自己不承认与华盈交手时的惊心动魄,双手结印的速度快到极致,大功告成般骤然一顿。 来自四面八方的乌云快速聚集在他的头顶,浓厚堆叠,沉沉欲坠。 乌云如庞大的漩涡般徐徐转动,其中雷声滚滚,刺眼的光芒闪过如墨苍穹,仿佛酝酿着什么极为凶险的庞然大物。 第15章 华盈抬首望去,仅以目光注视就惹恼了云影雷光中蕴藏的力量,她周身的灵浪被它压得层层破碎,又不断衍生,唇畔的弧度往下压,眸色严肃几分。 烨都四长老年少时,凭虚生术成名。 虚生能召出一些古老,玄乎,甚至邪门的东西。 恐怖无比的动静从乌云中传了出来。 华盈的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红光。 这光从乌云的间隙中照射而出,随着一条条云隙不断撕裂扩大,很快变得浓稠诡异,直到云层轰然崩塌,一座燃着大火的城池出现在墨色虚空之中。 华盈清晰看见城墙的每一个缝隙间都透出血红色的光芒,这种颜色令人十分不安,甚至止不住想要逃走。 古怪的声音随之隐隐作响,被耳朵捕捉到的瞬间,响彻虚空。是呜咽,哀嚎,诅咒,惨叫。 仿佛那一堵城墙之后就是传说中的地狱。 修罗血城! 被战火灼烧着的城门破损焦黑,疯狂地抖动。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四长老站在这片地狱之景的下方,冷眼看着华盈,又恢复了一派傲然的姿态:“你还不束手就擒。” 华盈感受着他浑身暴动的气息,因为不惜抽了大半力量召出修罗血城,快要压不住五行灵气失序对自身的影响。 她歪了下头,疑惑:“就凭你现在惨白着一张脸这样?” 四长老眼角肌肉猛抽,一字一句:“狂妄无知。” 残破的城门霎时间被彻底撞破,木屑纷飞,一具具白骨从城里涌了出来,森白骨架上还挂着一丝丝鲜红的血肉,握在手里的骨刀携着极其可怖的威压,要将人碎尸万段。 未燃尽的火焰在白骨表面流动出危险的色泽,坠下点点的火光点燃大片乌黑的云层。 华盈凝视着雨中燃烧起的火海,双手结印。 白骨身形卡顿而僵硬,每一步都走得一拐一拐的,速度却极快,瞬息间可挪行百里,举刀瞄准华盈,呼啸而至。 与此同时,六长老持刀奔袭而上,朝着她的后背一刀斩去。 华盈眼中似乎燃起了一团黑色的火焰。 四长老脸上的傲慢与自信全部消失,谨慎万分地将她眼里耀然的光芒辨认了一遍又一遍,眼瞳蓦然瞪大,双唇微微颤抖。 天空之中同时升起一轮黑色的太阳,证实了他的猜想。 两仪之一,烛照! 黑日光耀向四方苍穹迅疾铺展开,所到之处,无论何物,皆由内而外溃散。 浓墨般的光芒吞没天幕,乌云崩裂,火海燃尽,手持骨刀杀向华盈的一具具白骨也全部死去,只距她一寸远的刀尖化作飘渺烟云。 修罗血城亦被黑日的力量碾压为齑粉。 四长老目眦欲裂,碾碎修罗血城的力量似乎随着碎屑一并猛击于他身上,他猝然跌倒在地,嘶哑又艰涩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可能”。 世间能具象出山海异兽、玄奇之景的术法并非独一无二,可是两仪万象这些庞大古老,已经涉及天地万物之本的力量,唯有虚生才能召出。 她不可能也会虚生术! 就连他都无法召出烛照! 六长老的刀不见停顿,刀气强势破开萦绕在华盈身后的灵力,要砍下她的头颅。 华盈拧身握住六长老持刀的手腕,近身搏杀反而最是擅长,她一掌轰在他胸口,让他如折翅之鹰一般被击飞出去。 四散的刀气冲击横扫,华盈瞬行撤离原地时仍然没能完全躲过,右臂血水飞洒。 华盈骨子里的倨傲在此刻暴露得明明白白,极黑的眼瞳淡漠地扫了扫跌倒在地的这两人,脚下亮起传送阵。 烨都长老怒火攻心。 逍遥境合围却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束手无策,若是让外人知晓,简直……奇耻大辱! 四长老一刀插入地面,半尺宽的裂痕朝着华盈脚下的传送阵蛇行而出,声声脆响中,橘金色的阵芒在风雨中忽闪忽灭,断裂的阵纹坠落如星。 二人同时飞身而起,完全不顾体内力量混乱翻涌的警告,摆明了一副不死不休之势朝华盈杀来,满目震怒。 “老夫今日偏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境界?!” 逍遥境? 在他们之上,跟陆逸君那几个人一样的逍遥境最强者? 这不可能! 华盈逼视二人,眸底泛起一丝厌恶。 “猜猜看。” 她弯弯的清澈双眼中笑意恶劣,天地间的瓢泼大雨突然凝滞,雨水凝固成一根根透明而粗壮的冰柱,从天空中猛然杀下。 冰柱寒光凛厉,雁回岭上亮如白昼。 从天而降的冰柱贯穿了烨都长老的身体,二人被钉死在原地,呕出鲜血,当即重伤昏厥。 华盈冷淡的目光轻扫而过,调息了一下体力暴动的力量,传送阵光芒暴涨,将她带走。 。 足以在修行者之中掀起轩然大波的一幕幕战斗,被悬浮在雨中的留影石完整记录。 林之凇站在树荫下,不动声色地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搏杀。 身后那人的脚步与气息皆陷入慌乱。 林之凇微微侧首。 “不会杀你。”他又看回雨中的血城与黑日,言简意赅丢出几个字,“别乱走,等着。” 陈镜竹承认自己都要被吓死了。 在地牢中,他不是没听见陆逸君为了刺激他而故意告知林之凇来到沧州的野心。 比起陆逸君,林之凇应该更想让他和星罗宫消失吧… 陈镜竹脑子里乱得要爆炸,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的时刻都集中在今天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稳住呼吸,捉摸着这位口碑有好有坏但绝对和良善不搭边的青要山少主此刻是什么意思。 不杀他? 那肯定又是不见天日的囚禁。 等着… 等什么? 陈镜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看向雨幕中交手不断的三人,瑟瑟发抖地想,华盈让他往这个方向跑,难道她正是接了林之凇的酬金,才来救他的?! 陈镜竹还没来得及分析这究竟算不算一线生机,眼睛猛然瞪大。 远处,华盈似乎被刀气扫中,右臂血花喷溅。 他心头一慌,又瞧见林之凇的手动了动,像是打算帮忙。 然而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林之凇在袖袍下虚握着的手抬至半空,手背青筋鼓现,似乎在竭力将远处的什么东西捕捉过来。 他同一时间吩咐:“准备。” 陈镜竹这才发现树影中还藏着一个黑衣人,他瞬行来到林之凇身旁,双手结印,身前气流涌动,旋转出一个漩涡。 林之凇手里抓到了什么,似一缕血气,将它甩入了那个漩涡之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脆果决,分明是等待已久。 陈镜竹看得心脏砰砰直跳。 漩涡吞了东西,转动的速度变快,像是野兽掀开獠牙嚼咽东西。黑衣人紧盯其中的动静,将要分解离析出什么 关键之物。 林之凇依旧在平静注视雨中的战场。 片刻。 “少主。”黑衣人有了结果。 林之凇回首就见黑衣人摇头。 他眉头往下压了压,那种孤冷凛厉的气场让此刻就像惊弓之鸟一样的陈镜竹尤为恐惧。 “没有离析出有用的东西,也许是她警惕性极强,时刻都把它的气息压得很死,一丁点也不外泄。”黑衣人垂首,如实禀报,“也许是它不在她身上。” “知道了。”林之凇眼中阴翳深。 一根根冰柱从天幕中轰然钉下。 林之凇看见风雨中的华盈裙袂飞扬,眸如寒星,明暗交错的雷光不断闪烁在她身上,簇拥着此方天地间最璀璨夺目之人。 他竟然不自觉想起那晚的荆棘,总算知道了什么是危险又迷人。 下一刻,华盈被传送阵的光芒完全淹没。 最多只能与她隔一里远的林之凇抓了留影石,吩咐黑衣人开传送阵:“走。” 。 华盈在自己院子里休息了一会。 她先是闷闷不乐地在眼睑下方被星火烫伤的位置上涂了些愈肌复容的药粉,又仔细给自己的手臂敷了止血愈伤的药膏。 去雁回岭之前从林之凇眼皮子底下拿走的一盒茶酥,她打开慢慢尝,等到力气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灵脉里力量的流动也缓和顺畅下来,华盈重新回到妆镜边,把披散的长发梳好。 铜镜中照出眼下的伤疤清晰得刺眼,华盈左看右看都十分在意,最后拿起胭脂眉笔在脸上细细描妆。 眼睑下方,灵力凝结出了几片小小的雾月昙花瓣,将那伤疤遮挡得天衣无缝。 华盈满意了。 妆镜边的寸心简莹光闪动不歇,华盈这才有时间拿起来看看,一点开寸心简冰凉的表面,就见苍云息的传文接二连三一涌而至。 第16章 「听水苑,就在你院子东边,快来」 「陈镜竹那嘴巴就跟贴了封条一样,非要你过来才肯吐出点消息」 「倔得要死跟怕得要死的毛病居然能长在同一个人身上,我真是长见识」 「你俩真的只见过一面吗?他怎么把你当他娘一样非要你陪?他没见过你杀人吗?」 「你药擦好了吗?要不要叫个人帮你?」 「林之凇来了,危」 华盈看得忍不住笑,指腹再往下一滑,触到一个简洁而冷冰冰的字。 「来」 华盈能想象到林之凇写下这个字时,微微压下去的唇角和即将失去耐心的眼风。 她收好寸心简往外走,再晚点,陈镜竹真要吃苦头了。 听水苑。 青要山的人算是客气,让陈镜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给他送了些伤药过来。 苍云息在椅子上坐着,身旁站了两个青要山的修行者,他一只手搁在木椅扶手上,撑着下巴看陈镜竹还要在这屋子里踱步到几时。 陈镜竹双手抄在袖子里,一边来回不安地踱步,想着华盈与青要山这边的关系,想着今日如何才能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一边偷偷瞄了眼坐在主位上的林之凇。 他从前只听过四大世家那几位响当当的名号,虽也无比向往他们一骑绝尘的实力,却并不嫉妒。 他自己也是同龄人中能作为标榜的存在,与林之凇和陆逸君这些人比起来虽然逊色许多,但他已经做到自己的极限,得到了长辈与自己的认可。 如今总算和他们打了一次交道。 实在是……永生难忘。 林之凇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掀了掀眼皮,侍立在一旁的修行者立刻会意,走向陈镜竹,手中术法凝结。 陈镜竹眼皮一跳,往后挪了几步,正想着说就说吧反正他多少有些准备了,华盈从屋外走了进来,经过他身旁时,留下一缕极浅的不知名花香。 苍云息本就坐不住,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踩着水而来时,就伸着脖子往屋外看了看,最先看见华盈施了妆的一张脸。 他双手环胸,认真欣赏了一番她的妆容,一句“你这还真漂亮但下次能不能快点啊林之凇在这我们大家都熬不住”刚要脱口而出,脑海里闪过一些惨不忍睹的画面。 沉痛的经验再一次提醒他牢记,没事就少管女孩子的事情,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也自觉消了音。 林之凇也自然而然地瞥了她一眼。 乌发雪肤,香腮含粉。 目光动了动,扫过那几片娇艳欲滴的花瓣。 身上刻了那么多字也不手抖,脸上却知道遮一遮,还以为她真的不在乎伤疤。 华盈还没拉开椅子坐下,就被陈镜竹突然冲过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她皱着眉扭头看了看躲到她身旁的这位星罗宫少宫主,真想象不到他在陆逸君手里遭了什么罪,才从一个意气风发从容不迫的小公子变成了这惊弓之鸟的落魄模样。 “华盈,你是来救我的吗?” 陈镜竹憋了太久的话脱口而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哀嚎,“你都不知道,陆逸君简直是个疯子,烨都的入魔者绝对都没有他可怕!还好你来了,不然我今天死在那荒郊野外的,估计连渣都不剩。” 华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先坐。” 她给他递了一杯茶,嗓音温和,字句理性:“我救你一次,是因为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没还。现在过来,是因为我和林之凇一样,需要问你几件事情。” 陈镜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华盈是杀手,本就应该把恩怨,利弊与价值算得很清,你不能因为欣赏她的实力与为人,将她当成可以托付信任、值得付出真心的朋友,就要求她也把你当成朋友,为了你赴汤蹈火。 他看了看华盈柔和的脸庞,再看看冷淡的林之凇,忽然明白谁也不能希求得到平白无故的恩惠。 自己的生死全在自己具有多少价值,愿意为了一线生机付出什么。 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忐忑不安的情绪反而意外地平息了许多。 陈镜竹终于恢复了几分镇定靠谱的神色:“问吧,只要是我能说的,我绝不隐瞒。” 他以为华盈会重复苍云息之前的询问,譬如“陆逸君把你们抓走是为了做什么?”“他在沧州的行事你知道多少”“星罗宫到底有几个具意境”。 能说的和不能说的,他心里有底。 却没想到华盈轻轻放下手中那只漂亮的玉兰杯,一双乌黑的眼睛温和却严谨地捕捉着他的表情。 她问的是: “你们星罗宫长老的身体,是不是能用来储存一些东西?” 第12章 林之凇,你装的呢 陈镜竹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纹理,眼里浮现出一阵复杂的神色。 苍云息也挺直了背脊,皱皱眉:“华盈......” 这问的是哪门子问题? “想好了再说。”华盈笑吟吟的,提醒陈镜竹不必用假话来骗她。 陈镜竹快速组织好的语言被她这一眼看得哽在喉咙里,咬咬牙,放弃了那些半真半假的话:“我说,但这是星罗宫秘密,华盈,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猜到的,还请在场的诸位替我保密。” 他看了看这里能做主的林之凇,见他没表示什么明确的反对,便视作默许,下了极大决心一般坦白。 “星罗宫之下,是一条灵河,名为凤鸣璇玑,就因为有了这条灵河的洗濯滋养,星罗宫弟子的灵脉比外面的修行者更加纯净强韧,修行会顺利许多,灵脉之中还能容纳更强大的外力作为补充,具意境以上的修行者受其影响最为明显,整个身体都可以变成容纳无穷之物的容器。” 他打了个比方:“就像珍灵戒之类的容器。只不过珍灵戒装的是有形之物,这样的身体能装下的是没有实形的虚无之物。” 一番话让人听得惊诧沉默。 那六名长老的作用,原来不止是起阵。 林之凇抬眼扫了扫华盈。 世间任何一种特殊的体质都有独一无二的作用,令人羡慕,也培植出贪欲。 若是守不住,护不了,定然会招来祸端。 假如灵血在她身上,而她藏不好又留不住,她该怪自己技不如他,而不是恨他冷漠残忍。 华盈微微蹙眉,此前凭空的猜测都因为陈镜竹这番话而得到证实,还原出了一个令她生气的真相。 烨都在沧州布下邪阵,制造水患,不可能只是为了杀那么多平民百姓。 他们的目的,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更具有价值的东西。 星罗宫长老的身体,恰好可以用来收集和盛放这些东西。 一场席卷五城的水患,能带来的虚无之物,无非是恐惧、绝望和死亡。 “你想知道的,我替你问完了。”华盈扭头对林之凇说。 林之凇起身就走。 苍云息看得一愣,跟着起身叫住林之凇:“问什么了怎么就问完了?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林之凇之回头给了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接过门外侍从递来的伞,步入雨帘之中。 苍云息被这道毫不留情的讽刺目光看得炸毛,比听到他直接来一句“能不能把你看热闹的功夫用在动脑子上”还要备受打击,不过他也的确动了动脑子,快速捋清了完整的因果逻辑,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忍无可忍地追了上去,大有一副要跟林之凇比划两下的架势。 “林之凇,你嫌弃谁呢,我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跟你来沧州受罪,别人办不了的事,我接手办了不少吧?我没找你邀功也就算了,真要看不起人,信不信我现在就走……” 火药味十足的控诉越走越远,陈镜竹急慌慌的目光追向消失在雨幕中的几道身影,一颗心七上八下。 “——哎?”他慌忙起身。 华盈没问其他长老被关在哪,林之凇也没问,他根本就不关心。 屋子里转眼就只剩下陈镜竹与华盈两个人,他有些不安,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华盈。 华盈反问他:“知道烨都为什么要抓你们的长老了吗?” “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想抢枯音琴,占星罗宫,可是直到今天才猜到一些。” 陈镜竹不太确定的点点头,看向窗外连绵不绝的大雨,忧心忡忡,说不出的悲伤。 “这雨下得太奇怪了,若是因邪阵而起,便解释得通。星罗宫中,加上两个罪人,其实有六名具意境以上的长老,用他们来起阵,剩下的长老就被用来保存烨都要的东西,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他胸腔里挤出一丝沉闷的苦笑,颓然地重新坐回椅子上,哑声继续说下去:“星罗宫中定然是出了奸细,可我对这个奸细一无所知,也救不回其他被关押的人。我没办法让我父亲,那些长老,还有沧州这么多无辜之人活过来,就连向他们讨个公道也做不到。” 第17章 华盈说:“那就去做点能做的事,比如回到星罗宫。” “林之凇不会放我走的。他麾下有得力之人替他打探邪阵的下落,烨都瞒不了他太久,他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毁阵,让这场雨赶紧停了。至于我,要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安心。” 陈镜竹不傻,他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朝她投去希冀的目光,话音有些艰涩,“华盈,我能不能求你帮我把其他几名长老救出来?我不能让星罗宫四分五裂,甚至被旁支乱党吞了去,只要长老们还在,星罗宫就还有救!况且……华盈,我也想回去,等长老们重振星罗宫,也许能与林之凇谈谈条件,把我换回去。” 华盈笑了一下。 她没想到陈镜竹还有几分天真。 什么谈条件,林之凇对星罗宫能给出的一切资源都不感兴趣,他唯独只想要沧州。 用无法匹配的好处来要求换人,这也不是条件,是威胁。 林之凇绝对会让威胁他的人死无全尸。 华盈对他没有解释什么,陈镜竹却从她客气柔和的浅笑中读懂了自己的天真,心里有些发毛。 华盈回答他向自己提出的请求:“陆逸君此行带了不少烨都长老,今日为了救你,我被两名长老围杀,若是还要去救你星罗宫那几个被关押的人,我直接对上的,也许是陆逸君。” 陈镜竹连忙说:“不会让你白忙一场的,只要你能救出他们,我把星罗宫天天遭人惦记的十二律杀诀给你,十二律杀诀主杀伐,万物之声皆可为刃,与你最是绝配,唯有我和三名长老才知道它被放哪了,它现在还是安全的。若你觉得这还不够,我把我与几位长老的命弦一起给你,我们活着的所有人,将来定为你赴汤蹈火。” 华盈听完,方才还饶有兴致地等待后话的表情被她妥善收敛,客气地拒绝:“林之凇都不愿与烨都在明面上结怨,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势单力薄的杀手?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休息,睡个好觉吧,再想想自己灵力被封锁的难题该怎么解决。” 她说完,起身往门外走去,捡起放在檐下的伞轻松撑开,云一样轻盈的背影在雨中越走越远。 陈镜竹贴在衣侧的双手不自觉握了握,张嘴欲叫出的挽留又咽了回去。 她到底想要什么?! 。 林之凇合上处理完的卷牍,催动桌上的留影石,再次把雁回岭上发生的每一幕仔细看了一遍。 五彩晶莹的石头里流泻出一幅精彩又恐怖的战斗之景,华盈纵横于火海,白骨与黑日之下,游刃有余。 逍遥境修行者难求,在迟迟没有新的无上者诞生的这几百年间,逍遥境俨然已成为可以横行大陆的顶尖战力。 任何一个世家宗门,都不会把一个可以撑场子挑大梁的逍遥境藏着掖着,而是会在其突破逍遥境的当天就宣告天下,以示一家势力强盛不可犯。 她怎么被藏了起来? “嘎吱——” 藤椅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是苍云息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 苍云息一觉醒来,脑子有点发懵,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来这边等林之凇处理完卷牍,跟他商议毁阵之事的。 他麻溜一换瘫在藤椅里休憩的姿势,坐直了身子,发现林之凇居然还在拿着留影石研究华盈的真实境界。 苍云息想象了一下自己的一招一式都被敌人拿去耐心拆分,被反复研究招式流派和破绽弱点,忍不住抹了一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摇头:“你是真想杀了她啊。” “她很特别。”林之凇顿了顿,“特别危险,是我不想时刻提防的意外。” 苍云息颇觉可惜,理性让他无比希望灵血最好就在华盈身上,夺取灵血的办法也能被无上者顺利研究出来,让林之凇得偿所愿,这辈子少遇见一些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儿,毕竟青要山的雷泽已经让他把全天下最大的苦都吃了。 感性却又让他忍不住祈祷华盈不仅跟灵血没关系,还会爽快地同意归顺青要山,跟他共事。 苍云息一直纳闷,崇阿军明明是他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可崇阿军上下的行事风格都随了林之凇,一句废话也不爱说。他在明玉月境也没找到几个爱唠嗑的人,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沉闷无聊。 一年之中,他倒是要回苍家几趟。 苍家因为他与林之凇的关系,在二十七氏族中地位颇高,家中上下现在倒是对他客气亲热,兄友弟恭了,但他不怎么喜欢他们。 有些恩怨一旦放下,就是对自己的惩罚。 只要一想起自己为了让别人得到饶恕而违心说出“啊那些事我早都忘记了”,就会被曾经吃过的苦头狠狠嘲笑,会被自我埋怨的情绪重重地扇一个耳光: 你这人故作大度,就是活该。 相比之下,华盈就显得太好了,说话温和好听,行事拿捏有度,又聪明,又厉害,平时能当谈天说地的朋友,刀光剑影里是极具安全感的伙伴。 苍云息心里还真的纠结了一会,片刻之后,他说:“但愿灵血就在她身上,也就不必再为这件事耗费心力了。” 林之凇没听明白他怎么一句话还说出了郑重抉择的语气,他放下留影石,问:“邪阵的位置找到了?” 苍云息清了清嗓子:“不仅是邪阵,那座机关塔也找着了。” 原本以为林之凇会对他故意卖的这个关子感兴趣,没想到对方早就想到了邪阵与机关塔本就不是不可分割的一体,神色淡淡地做决定:“沧州大雨由邪阵而生,至于机关塔的作用,应该是用来防止那些虚无之物在被星罗宫长老彻底吸收之前湮灭。有生灭令护阵,陆逸君会亲自去守机关塔,我们去毁阵,反而轻而易举。” 苍云息觉得两边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难题,还好林之凇没打算管机关塔的闲事。 “邪阵布置在步星潭中,机关 塔就在临春楼东边不远的红枫林。“苍云息把消息全都原样告诉他,“如果要毁阵,我多带几个人去就行。” 林之凇说:“我亲自去。” “你身体恢复好了?”苍云息挑挑眉,不信。 林之凇停顿了一下,略一颔首,应了他的话,决定:“明晚。” “行。”苍云息起身准备离开,督见他放在桌上的一瓶药。 林之凇爱干净,住的地方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收拾得整洁有序,样样东西都各有其位。 譬如这瓶药如果用不上的话,绝对不会出现在他这张桌子上。 “圣玉莲粉?”苍云息多看了一眼那只造型特殊的白瓷小瓶,认出那是专门用来消除伤疤的灵药,“你受伤了?” 林之凇声线清透,有一种说到无关紧要之事时的漫不经心:“武梦给它改了方子,我没试过效果,你随便找个人试试。” “正好,那我给华盈拿去,她胳膊上不是有一大条口子么。” 苍云息拿了药瓶就走,出门没多远,正好瞧见一名崇阿军战士大步奔向他住的那间院子。 步子急匆匆的,差点和刚刚换值的修行者撞上。 苍云息眉头一挑,把人叫了过来。 战士向他呈上了一封信。 “将军,我们查到了一件旧事,也许与华盈姑娘的身份有关。” 第13章 噩梦 风雪呼啸,屋外的枯树发出沉闷的折断声,溅起漫天雪雾。 华盈知道这是在梦里,是一百年前的一桩噩梦。 琉州一带被百年不遇的大雪封锁成了惨白的地狱,梨花镇也在其中。 天寒地冻,饥荒席卷,一身灰衣洗得有些发白的男人把她放在背篓里,背去了镇上的饭馆,那里有许多饥寒交迫的人用哭得伤心裂肺的孩子和妻子来交换逃出琉州的盘缠,或者能挨过这个冬天的口粮。 华盈这时只有十岁,骨瘦如柴,安安静静蹲在背篓里的样子像是一堆轻飘飘的枯草。 风雪透骨冰寒,吹得她双眼刺痛,一会就流下了泪。 她揉了揉眼睛,小声胆怯,又有点开心,问:“商叔叔,我们要离开梨花镇了吗?要去哪?能不能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 商远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已故之人的逼视下难堪地挪行,让他心里倍受煎熬。 他正值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脊背却佝偻着,嗓音也粗哑疲惫,和那些在尘世间摸爬滚打艰难求生的普通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区别。 再也没有人看得出他曾是北荒商家那位意气潇洒,前途无限的贵公子。 他回了回头,能督见背篓里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 北荒领主江如晔之女,惩天之体,因为出生时就把双生姐姐的本源髓抢夺走了一小部分,表现出失控、杀戮和掠夺的倾向,加之江家有长老预占出她将来会令江家数百年的谋划功亏一篑,被视为不祥。 江如晔亲自下令诛杀,并且对双生子一事下了封口令。 而她的母亲闻锦因此和江如晔决裂,违逆江家的诛杀令,摧毁浮雪之巅及山下琼英城的攻守大阵,带着孩子离开了江家。 第18章 闻锦杀了阻拦在前的一名长老,重伤了捉拿她们的许多江氏弟子,令江家损失惨重,与江家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冲突,从此日夜都在江家精锐源源不绝的追杀中度过。 到了后来,闻锦频频受伤,难以支撑,最终决定牺牲自己的性命,用以隐藏她的气息,把她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 他是闻锦的昔日好友之中,唯一一个敢暗中联系她,问她与江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还敢接下这个麻烦的人。 商家不敢得罪作为北荒之主的江家,他因此被家族割席,被抹杀境界逐出家门,流亡街头,失去所有财富地位与倚仗,最后成了躲藏于山野的一介布衣。 商远对上华盈乌黑的眼眸,压抑在心底的复杂情绪将他千刀万剐。 他对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的珍视保护,到最后视她为累赘,厌恶,后悔,却又被当初对闻锦许下的承诺反复折磨。 今日终于决意寻求解脱。 商远把背篓放了下来,掏出里面的几根麻绳,在华盈瑟瑟发抖的目光中,用力捆了住她的双手双脚,像是在绞杀自己最后的一丝犹豫与良知。 “对不起,但我已经让你多活了四年,你也该还我自由了。” 华盈记得自己当时啜泣着说了很多讨好求饶的话,就算是时常面对商远毫无预兆的凌虐,她也从来没有哭得如此凄惨无助,一路上对着白茫茫的天空哭着喊了好多声娘亲。 最后她被关进了一只破破烂烂又臭烘烘的笼子里,里面有好几个小孩子瑟缩着挤在一起,他们就像待宰的家禽。 供有钱的人争抢挑选,在屠夫的大刀下碎尸万段,喷溅的血珠与一晃而过的刀影也落到华盈的脸上。 华盈从梦中惊醒,晃动在眼前的那一缕寒光,其实是透过摇曳的树枝洒落下的柔软月色。 她抬手擦了擦眼睫上蒙蒙的水汽,烛台的光已经快要燃尽了,角落里有寸心简光芒闪烁不停。 华盈拿起寸心简,起身点上了一只新的蜡烛。 烛火通明,林之凇把阅后的信纸投入了火光中。 “梨花镇那个屠夫是被一个小姑娘杀死的?”他向那名负责查探此事的战士确认,声线清透,像是从多年前的梨花镇里带出了干净冰凉的雪雾。 信的最后提到了那号啕大哭的小姑娘身上爆发出了一阵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光,光影中刀剑铮鸣,原本要举刀杀她的屠夫尸首分离。 与惩天之体的力量在一个小孩子体内失控爆发的特征很吻合。 被问话的这名战士名叫闻旸,是崇阿军的副统领,他性子沉稳,曾经让不少人认为他比苍云息更像一军之领袖。 闻旸接了苍云息的命令之后,就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全都扑在这件事上了,为了早点查出些有用的东西,夜里也熬得狠,眼里都是血丝,原本威风凛凛的模样不复,在打起精神踏进这间屋子前,其实很像暴晒了一天的蔫茄子。 他点头:“当年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只有那几个孩子,其中侥幸活下来的只剩一个,他后来成了破军门弟子,步入修行,寿命得以长久,活到了现在。我用镜火确认过他的回答,没有问题。” 但他知道林之凇紧接着就要问什么,露出一丝难色:“把她卖去饭馆的那个男人的线索还没有找到,时间过了太久,镇上的人当年死的死,逃的逃,活下来的又都是普通人,寿命早已耗尽。那个破军门弟子当时不过五六岁,也记不太清他和那小姑娘的样貌。” 线索断在这里。 林之凇解下自己的腰牌扣在桌上:“回去请二长老出面,用追影术让他回溯记忆,把那个男人和孩子的样貌画出来。” 闻旸接了腰牌,领命欲走,刚转身就被他叫住。 “北荒那边有什么线索?” 他沉声回答:“属下查了北荒这三百年间诞生的体质特殊之人,只查到一个江璧月。” 江璧月拥有本源髓。 本源髓的拥有者对亲眼见过的百家术法过目不忘,无师自通,学什么都厉害得没边。 传说把本源髓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的人,可以在眨眼间构造出眼前所见的术法,相当于直接复制对手的攻击。 江璧月当年携本源髓出生的消息可谓轰动四方,让千家百门又嫉又恨,北荒江家那群长老从此走路都鼻孔朝天,自以为北荒将来在大陆再无敌手。 因为本源髓,无数修行者对江璧月的真正实力推崇至极,但林之凇没怎么把江璧月放在眼里。 以江家爱出风头又张扬的风格,只要江璧月把本源髓的力量修到了前人莫及的程度,还不说修至顶尖,定然也会昭告天下大肆炫耀一番。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江家对此毫无动静,江璧月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是北荒准备择定的下一任领主,与江家那几个出挑的同辈斗得遍体鳞伤。 在林之凇眼里,这要么说明江璧月实在是个废物,仗着北荒大小姐的身份享用了北荒最多最好的资源都没能把本源髓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要么她的本源髓有问题。 闻旸顿了顿,明知林之凇不爱听一切不确定又没有实据的回 禀,却不敢隐瞒或辩解:“但属下发现江璧月的母亲闻锦当年与北荒决裂一事有蹊跷,似乎不是江家对外公布的那个原因。” 不是在北荒卧底多年只为盗走江家的至宝天机心。 林之凇探究的目光扫过来,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就在屋子里凝成了令人溺亡的海。 闻旸心头一凛:“此事还需细查,江家瞒得很死,属下原本就打算梳理清楚之后再向少主禀报,恳请少主再宽限五日。” “退下吧。”林之凇凛冽的目光撤走,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黑夜里连绵不绝的大雨。 半晌,扫了眼隔壁院子里新点起的那盏灯。 华盈在灯下坐了一会,等到烦躁又无助的情绪完全平复下去,点开寸心简看了看。 「姑娘,能暂时抑制恨生蛊发作的药已经差人给您送来了。明日卯时,青梧巷」 「此药的效果只能持续一个时辰,药效消失之后,反噬会比恨生蛊发作时的疼痛更严重」 似乎实在不放心,又久未等到她的回复,对方再次发出提醒。 「姑娘慎用」 华盈仔细看完,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回了一条传文。 「记下了,放心」 。 曦光初浮,天悬残星。 天色仍笼罩在灰沉沉的暗色中,四周的一景一物都还有些模糊,华盈洗漱妥当,在窗边看了眼院子外把守的人,直接开了传送阵去了青梧巷。 长青城中有热闹繁华的无限风景,自然也有寂寥荒芜的背面,青梧巷就是后者。 它就在城主府的后方,受灾倒塌之后,很少有人再来这里晃悠,只有巷子口摆着一两家卖早点的摊子,还冒着点烟火气。 雨还在下,城里到处都还是坑坑洼洼一片,难民们的呜咽与祈祷声让整座城都被笼罩上了一层乌云,但普通百姓的营生还要继续,因为眼前的苦难而不敢再出门,才是死路一条。 华盈从巷尾往外走,经过墙上一块布满青苔的青砖时,屈指敲了敲,手掌覆盖在砖上用力,特制的青砖表层碎裂,露出空腔,里面是一只小小的锦盒。 华盈心情愉悦地收了锦盒,往巷子外的馄饨摊去,脚下的积水中突然多出一道影子。 扭头,林之凇就站在她身旁,微眯着眼。 华盈不确定这个人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在他开口质问之前,反客为主,笑语比春风摇动的檐角风铃还要好听: “林少主是来陪我吃早点的吗?” 第14章 蛇蝎美人 林之凇一听到华盈客气温柔地叫他“林少主”,就有一种要被算计的危机感。 然而华盈真的只是去早点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叫了两碗水滑面,双手撑着下巴,期待又专注地盯着锅里飘出的香喷喷的热气。 林之凇在一旁落座,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最后盯着远处收容难民的棚子,罕见地主动挑起了话题:“沧州水患造成的死伤,不亚于一百年前琉州一带的那场雪灾。” 华盈眨了眨眼,唇角微微一弯,知道他查到哪了。 她放下的双手交叠在膝上,看向林之凇,目光快速地闪了闪,似乎被这个话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想了想才淡淡地接过话,似陷入回忆:“是呀,当年那场雪害死了好多人,否则我也不会沦落到变成一个杀手。” “你是琉州人?”林之凇接过她的话,“你的家人都没有走出琉州?” “没有家人。”华盈猜到林之凇的线索断在哪了。 她捧着一杯热水,心平气和地回忆着,“抚养我的是一位叔叔,那场大雪之后,我们各奔东西,后来我听说他终于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家乡,可不知为什么,他没过多久就在家自缢了。” 华盈说着,目光落在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上,似乎能从自己的眼瞳里再度看见商远把她交给饭馆换取银钱时,没有任何表情的一张脸。 第19章 商叔叔,可你在选择自尽那时又是什么表情,是在后悔,还是在害怕? 天下之大,少小离家又在回乡后意外离世的人不知有多少,都埋在无人问津的时间里。 一百年前,林之凇也不过十一二岁,但有一件类似的事情因为发生在北荒鼎鼎有名的商家,让他还有几分印象。 北荒强者遍地,大大小小的宗门世家正值鼎盛,商家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商家大公子商远身上发生了两件轰动一时的大事,一件是据说商家的宿敌用阴损伎俩将他这个风云人物拖入了无底深渊,商家把大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另一件是他四年后竟然逃了出来,拖着病骨残躯重回商家,没过多久却自尽了。 一旦把商远的名字与一身谜团的华盈大胆地联系在了一起,林之凇似乎碰到了一层遮掩真相的屏障,惊疑之后,血液都在加速流动。 林之凇此刻有许多耐心,按耐住眼底的一丝兴奋之色,顺着她的话追问下去:“他的家乡在哪?你若是想知道他为何自尽,有没有蹊跷,我可以帮你查查。” 华盈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多说一句都是危险。 她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摆明了要用这副温温柔柔糊弄人的态度把一个势在必得的人耗得知难而退。 林之凇不是没遇上过她这类嘴严的人,他的耐心有限,以往的手段都是直接上刑把人击溃,对上华盈却有些气闷。 若不是为了灵血……真是该死。 恰好老板娘端了两碗煮好的面过来,华盈开开心心地伸手接下,毫不在意林之凇刀子一样直刺过来的眼神,心满意足地吃起了早饭。 林之凇气极而笑,埋头吃了一口面,眼不见为净。 他抛出最后一句话:“今晚亥时,跟我去一趟步星潭。” “毁阵?”华盈反应很快,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摆手,“先说好,我只管在一里范围之内等着你,不会插手任何事,那邪阵里有生灭令护阵,给多少酬金我都不会接的。” 她仰着脸,宛如迎着晨曦挂了露水的白茉莉,林之凇盯着她纯澈无害的脸庞,冷笑了声。 你就装。 。 华盈回到院子,见到窗台上摆了一只小瓷器,下面压着苍云息留的一张纸条。 正面:林之凇要拿你试药。 反面:你试试涂伤口上? 华盈对这位苍家小将军爱捉弄人的幼稚行为莞尔一笑,她收了瓷器,进屋刚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装着的一枚药丸,门外就有侍从来敲了敲门。 “华盈姑娘,陈公子想问问他能不能见你一面。” 华盈收好东西,去了一趟听水苑。 把守在陈镜竹屋外的青要山修行者严格限制了他的自由,惶惶不安的情绪在一夜间就能把人逼得崩溃。 一见到华盈进了屋,陈镜竹连忙起身迎她,顺带着把门给关上了。 他哭丧着脸:“华盈,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打算管我的死活了,我一宿都没睡,生怕自己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我这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啊!” 隔绝一切窥听的结界将整个房间包围得严丝合缝,华盈给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她从街上回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于是自己动手,拧起桌上的茶壶去洗了洗。 “陈镜竹,我以为昨天我们聊得很清楚了。” 华盈接了一壶清水回来,往小炉子上一放,没过一会,丝丝缕缕的热气就在她面前飘散开了,袅娜的白雾如纱罩着她的表情,那种朦胧的距离感仿佛是来自天生的上位者。 陈镜竹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的表情有些僵硬。 她的态度的确明明白白,十二律杀诀,她其实瞧不上,他与几位长老的命弦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没那么值得她心动。 可她是他必须要抓住的机会。 从陆逸君与一众烨都长老眼皮子底下救出几个长老,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了,换作旁人,想都不敢想。 几位长老被作为容纳虚无之物的器具,身体定然已经孱弱不堪,在战场上根本帮不上她的忙,说不定还会在她失败欲逃时成为拖累。 陈镜竹想来想去都是死路一条。 他咬咬牙,拧起炉子给华盈倒了一杯水,态度放得很低,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华盈,只要你把几位长老救出来,我把沧州五城都给你。” 华盈笑着说:“你想好了吗?” 陈镜 竹疑惑地看着她:“你竟然没问我怎么能笃定拿得回沧州?” 华盈嗓音清冽干净,唇角常常弯着温柔的弧度,说话时总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舒适感,让人不自觉倾耳细听。 “从昨日救你回来,你就一心想着怎么让我答应救出几位星罗宫长老,对沧州被林之凇接管一事表现出的情绪好像还差了点什么。沧州是什么地方,它在你心中的地位难道与星罗宫比起来就不值一提吗?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你很乐意看见林之凇出钱出力治理沧州水患,之后坐享其成,用你们星罗宫胸有成竹的法子,把沧州再拿回来。” 陈镜竹露出惊悚的表情,脱口而出:“华盈,你聪明得让我害怕。” 华盈笑了笑:“我能想到这些,林之凇就想不到吗?” 陈镜竹脸色惨白。 林之凇绝对会在解决了水患之后,见一切尘埃落定,杀了他。 华盈又平静地丢出一个惊雷:“他今晚就能让这场雨停了。” 陈镜竹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泄了气,他瘫在椅子上,缓了半晌才有力气抬眼看看华盈,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想好了。如今我已在死局之中,我若坐以待毙,林之凇杀了我之后,指不定就会因为星罗宫碍眼而将它一并扫除,沧州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就丢了。可我若把沧州送给你,我至少能保下星罗宫。” 求人的滋味太过苦涩,他迎着华盈的目光,呼吸顿觉无比艰难。 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一句逼迫的话也不说,任何要求也不提,就让人不得不把最值钱的家当上赶着双手奉上。 华盈恬淡的笑意终于加深几分:“好啊,成交。” 陈镜竹提在喉咙口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无比庆幸自己猜对了她想要什么,而不是沧州真丢了。 他喘喘气,朝华盈行了一礼:“多谢。” 华盈放下茶杯。 “事成之后,沧州的掌控权明面上暂时仍然在你们星罗宫,我何时想取,会提前知会你一声。” 她起身往屋外走,结界随着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而破散,“今晚卯时之前,给你家的那些长老想一个藏身的地方。” 陈镜竹听得头皮发麻,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 他听懂了暗示,他得先想办法让自己从这间屋子里出去,让她看看他的真本事,或者说,价值。 而在她把沧州易主一事正式昭告天下之前,星罗宫得替她与林之凇结下梁子,承担下青要山可能会进行的一切报复。 陈镜竹头一回知道她竟然是蛇蝎美人。 在林之凇眼皮子底下把他一起算计了,简直比林之凇还要心黑。 。 星月无辉,危云缠楼。 一天一夜过去,陆逸君盯着榻上两个依旧奄奄一息的长老,面沉如水。 跪在地上的医师极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恐惧之下,话都说得不太利索:“公子,两位长老已无性命之忧,但他们的脏腑都被灵力贯穿了,碎得不成样,想要让他们醒来,恐怕还得等上一日。属下现已竭力修补好了两位长老身体内里的伤口,但他们至少得休养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是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 陆逸君一脚踹开了他,怒火中烧。 先是死了两个新上任的具意境长老,现在又躺了两个什么厉害角色都见识过的逍遥境,他却连是什么人动的手都不知道。 “去查,陈镜竹究竟得到了什么人的庇护。”陆逸君扭头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不管是什么人,出自哪家势力,敢三番两次与我作对,别想死得太容易。” 这次随陆逸君一起来长青城的烨都长**有七位,剩下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无论朝那四位长老动手的是什么人,都是在打烨都的脸。 五长老微眯着眼,越往远处想,越是被危机感包围。 “公子,长青城中,如今除了少数因为灵气失序而被困于此的低境修行者和星罗宫的那一盘散沙,就只剩下青要山的人。林之凇阴险狡诈,睚眦必较,他在水下见过机关塔,也许顺着机关塔查出了些什么东西,又为了报恨生蛊之仇而两次挑衅我们,不是没有可能。” 陆逸君冷哼了一声,阴沉的目光里涌现出几分嘲弄:“不可能是林之凇动的手,他才是最盼着星罗宫上下死绝的人,即便因为恨生蛊记恨我,也不可能冒着与烨都撕破脸的风险非要救陈镜竹。再说了,他若真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更应该感谢我,替我隐瞒才是,若不是这场雨,他哪有机会浑水摸鱼入驻沧州?” 第20章 八长老听完,垂眼摇了摇头:“公子,控改风雨之阵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看见,否则烨都定然会受到拖累。若是林之凇当真察觉到了什么,我们现在就应该商议对策,是想办法杀了他,还是借和谈之名拉他下水,务必早做决定。林之凇心机深重,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他会千方百计寻一个时机,以护卫天地,为苍生寻公允之名,对烨都下手。” “急什么,不是已经找好了替死鬼?”陆逸君本就烦躁不悦,被八长老语重心长地念叨,心里更是堵得慌。 他何尝不知自己在沧州所做之事是外人触之必杀的秘密,但如果对手是林之凇,危机感翻倍的同时,他又燃起一丝前所未有的,跃跃欲试的战意。 陆逸君虽然暴躁易怒,但不是分不清轻重又没有头脑的莽夫:“我去给阵法和机关塔加固结界,五长老,有劳你亲自去一趟城主府,探探林之凇这几日的动静。”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步星潭的方向传来。 “步星潭?!”三位长老脸色煞白。 陆逸君脸上所有的表情全部消失。 他猛然推开挡在身前的侍从,阔步出门,暴戾疯狂的气息顷刻间从体内迸发而出,碧海清风扇光芒绽放,柔和如水的力量试图将那些恐怖的气息层层包围、吞没,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公子、公子!”慌慌张张前来传讯的侍从刚进了院子,一见到陆逸君携着满身杀戮气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差点连嘴边的话都忘了,“有人一掌击碎了红枫林外的结界,闯进去了!” 今夜足以让一切功亏一篑的意外之事接踵而至,暴怒之下,陆逸君的气息都变得紊乱,扭头看了眼红枫林的方向。 红枫林与临春楼很近,耀目的雷光从积满风雨的云层中撕裂而下,照亮一道纤细轻盈,却睥睨万物的身影。 第15章 俱焚 陆逸君盯着夜幕中如箭矢般一掠而过的那道身影,呼吸霎那间静住,眼里的怒火似乎要点燃天地。 控改风雨之阵有生灭令相护,谁闯谁死。 即便真出了岔子,被毁于一旦,烨都还能重觅一处合适的州城再重新起一次阵。 但机关塔那边却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除了剩下那六个星罗宫长老的身体之外,世上不会再有更完美的容器来存放虚无之物了。 陆逸君瞬间做好决定。 “三长老,领一队人去步星潭看看是什么人活腻了,无论是谁,直接斩杀。剩下的人跟我走!” 红叶燃如火,夜雨逐惊雷。 华盈漫步往林子深处走去,灵力以她为中心荡漾而出,如发怒的浪潮般凶猛浩瀚,永无穷尽。 灵浪无差别横扫四野,朝她围杀而来的烨都修行者们身子一顿,笔直而僵硬地跪倒在地,了无生机。 牢牢遮掩住机关塔的那道水涟屏障也脆声破裂,华盈来到它面前,瞧见曾被林之凇打破的塔身不仅在这三天之内又被修补得完好无损,还被一层层逍遥境的力量加固了一番。 她赞叹般点点头,猛然击出一掌。 一道两指宽的裂纹从她出掌的地方不断往高高的塔尖上蔓延生长,塔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即将一分为二。 被惊动的骨萤一刹间振翅四散,似夜色里起伏的璀璨群星,粉碎在灵浪之中,星芒坠落。 华盈手指抚了抚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痕,倏然用力,无数木制齿轮轰然崩裂,残破的木块漫天飞溅,六道人影出现在溃散的障眼术中,盘腿而坐,神色木然。 华盈正要抬脚进去把人带走,冲天而起的水墙将她拦下,透明柔软却坚不可摧,飞溅出的水汽锋利如刃,削断了她飞扬在大风中的一缕头发。 华盈眸光骤变,回头看向风雨中携一身杀气而来的陆逸君。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被木灵锁链栓过的野狗。” 陆逸君乌沉沉的眼眸中风雨骤急,下巴微抬,天生的不可一世,“你在林之凇手下都逃不过,竟然还敢来我这放肆,是什么人的命令让你连死都不怕?” 华盈扫了扫他身后两名蓄势以待的烨都长老,扬了扬唇,轻声却危险:“原来没剩几个长老了啊,真是抱歉。” 陆逸君勃然大怒:“竟然都是你干的?!” 他飞身朝着她杀去,身形快如雨夜中的一抹雷弧电光,碧海清风扇上附着了一击必杀的力量,酝酿出足以拔山摧峰的海上风暴。 华盈半步不退,迎击而上。 两道身影笔直而迅猛地撕开夜幕,带出一片尖利的啸音,巨大又恐怖的响动惊醒了长青城里的所有人。 两名长老也同时动手,一左一右围困上前。 陆逸君很喜欢看别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妄图拉他陪葬,最终却不得不认清实力如隔天堑,只能不甘又怨恨地看着他将自己轻易碾为肉泥。 他倨傲的目光扫过华盈灵力涌动的手掌,轻慢地上移,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一字一句道:“身份,目的,说不说?”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华盈的手掌与他拍击而下的扇面悍然对撞,爆发出的一道力量甚至直接盖过了逍遥境修行者的锋芒,让扇上的风暴散作一场哗啦啦的大雨浇下。 一道强大得不真实的杀伐之力。 轰隆隆的撞击声响彻此方天地,刺目的灵力光芒将二人笼罩。 城中人惊恐又好奇的目光都已投向了红枫林,其中有不少滞留在城里的修行者,凭借敏锐的五感,看清了搏杀在风雨中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陆逸君身形在半空中退了几步,眼睁睁看见岿然不动的华盈化掌为拳砸在两位长老的身上,血肉四溅。 而后她朝他讥讽勾唇,折身甩出一道灵力,打碎了水墙,朝着木石一般僵硬的六个人影掠行而去。 不仅是陆逸君,无数双目光全都聚焦在华盈身上。 逍遥境长老本就是令人难以匹敌的存在,陆逸君更是无上境之下足以碾压一切的逍遥境最强者之一,而她以一敌三,从容过招,她到底是谁?! 陆逸君骄傲的表情头一回消失得一干二净,脸色凝重,眼里却又有遮掩不住的兴奋之色闪烁。 他双手结印,碧海清风扇展开在半空中缓缓旋转,融入他身前的一片水色漩涡之中。 一种诞生于混沌未知之地的古老力量强势接管了这片战场,似乎有来自无底深谷的水流声灌入了华盈的脑海,恍然间如闻江河浩瀚之意。 华盈漠然地转身回来面对陆逸君,瞧见一条蜿蜒的水流从地心涌现而出,盘旋往上,环绕在他周身。 水流平缓,来自于传说中的万物终极之地,明明是在缓慢流淌,千万颗水珠却发出恐怖的挤压怒吼声,让人心里发怵。 巨大而残酷之物在水中腾飞的吟啸声越来越近,一条九首蛇身的东西从水流中露出了身形,样貌狰狞丑陋,散发出的威压却恐怖万分。 九双眼睛同时睁开,威严、傲慢、残忍、疯狂、戏谑、暴戾、冷漠、野蛮、轻佻,它们高高在上地直视华盈,令人毛骨悚然。 心智不坚者,早已在它们的注视之下心神俱裂,癫狂失智。 长青城中的无数人都在此刻的惊悚中不敢喘气。 世间无上者稀少,一个宗门或世家能得一位无上者坐镇,便可屹立数百年不倒。四大世家各有两位,剩下三位也各有归属。 无上者之下,逍遥境修行者就算作顶尖之人。 而在逍遥境之中,四大世家又各有视若珍宝的年轻人,他们是万众瞩目的风云至尊,不可逾越。 譬如这些日子就在长青城的陆逸君和林之凇。 那女子对上陆逸君,必定死路一条! 陆逸君居高临下地睥睨华盈,脸色阴冷得可怕,说话间都带着难以忍受她再多活一刻的燥意:“你不肯说也没关系,我不管你是从哪冒出来的逍遥境,知道了我这的什么秘密,杀了你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水色光晕笼罩在他全身,如覆寒霜。 华盈也感受到了九头蛇带来的压力,她并未大意,盯着脱离流水朝她俯冲而来的九头蛇,抬手结印。 磅礴的灵力顺着全身脉络往她双手涌去,指尖覆满火红的光晕,一只只红色的萤虫出现在光团之中。 萤虫随着她呼吸的节奏而明灭闪烁,如饱满晶莹的石榴籽,大雨冲刷不褪它明丽漂亮的颜色,也无人敢以渺小脆弱来形容它,因为它的名字——俱焚。 “我原本不想杀人的。” 华盈目光落在陆逸君身上,身前有危险庞大的九头蛇扑咬而来,九双密集的目光令她周身的灵力流动都变得迟缓,獠牙尖端滴落着毒液,蛇身疾行时撕裂空气的声音灌进华盈耳畔。 她恍若未觉,轻笑道,“但沧州死了这么多人,我想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陆逸君确定她知道了一些秘密,她必须得死。 第21章 红色的萤虫从华盈手中成群飞出,朝着九头蛇而去。 她根本不怀疑它们与九头蛇的胜负,转身凭借神鬼莫测的身法斡旋于趁机围杀她的两个长老之间,眨眼间已与二人交手数十招,攻势精准狠毒,招招见血。 其中一人肋骨寸断,吐着血从半空中摔了下去,昏厥不醒。 另一人的手臂被华盈反制在后,重重扭断,她轻笑着开松手,抽出匕首朝他咽喉割去。 陆逸君眼角狠狠一抽,动身上前救人,萤虫与九头蛇恰好在这时撞击在了一起。 没有想象中难分胜负的纠缠撕咬,也没有撼动天地的爆裂轰鸣,成群的萤虫没入九头蛇的血盆大口之中,在它身体里寸寸推进,烫出了一个又一个焦黑的窟窿。 窟窿里有熊熊火焰燃烧了起来,庞大的蛇身随之化作一捧捧黑灰跌进雨水中,散落的灵力光芒如死去的星屑。 九头蛇消散的那一刻,萤虫也耗尽力量从空中粉碎,却有一缕余威不散,气浪滚烫,冲撞向上前救人的陆逸君。 这类顶级术法最讲究全面碾压,一击必杀,使用一次就能让人消耗掉许多力量,陆逸君还没缓过来,刚刚击破萤虫,华盈就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凌厉凶狠的拳风灌了过来。 华盈将他掼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胸口,不慌不忙蹲下身,让他从她笑盈盈的眼瞳里看清自己的狼狈模样。 “烨都公子天资卓绝,除却无上者之外,战力当属前列,是么?” “高高在上,掌生杀予夺之权,与我们这些蝼蚁草芥自然是天壤之别,随口一句吩咐就能令万人生,万人死,多威风。” 华盈嗓音轻柔,说的话却像刀一样往他心里戳,“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无需动手就能让人跪地求饶?陆逸君,在四大世家高高捧起的心肝宝贝当中,你心性垫底,经验垫底,至于外界热衷讨论的战力高低,我看也是垫底。若是凭借自欺欺人就敢目空一切,陆公子,你以后不知还要挨多少打呢。” 陆逸君金丝发冠断裂,墨发浸泡在泥泞之中,脸上,身上全是青紫红肿的伤痕,断裂的骨头扎穿胸腔的皮肉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他此刻只能抬手勉励抵抗华盈的攻击,目眦欲裂,忽然间—— 雨停了。 城中无数屏息观战的人先是愣了一下,凝滞的呼吸缓缓活了过来,震撼的目光也终于动了动,望向天上。 华盈也有点没反应过来,抬头,弯了弯唇。 乌沉厚重的云层一时间难以散尽,但这场大雨是真的停了,此刻若是换作白日,满城百姓也许喜极而泣再等上半刻钟,便会有天光破云,金辉遍洒万万里。 陆逸君双目猩红,理智近失,心底的杀意彻底撞破所有桎梏。 步星潭的阵法被毁了! 先是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踩在脚底,再是被人毁了阵法,最后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 着她把那几个星罗宫长老也顺利带走吗! 他从来没尝过失败,没受过这种耻辱! 陆逸君神色扭曲,双手死死握拳,在华盈指尖亮起一簇灵力贴着他的小臂游走,想要剖开他的灵脉时,他猛然发力将她击退数步,反手从袖中摸出一支刻着雷印的血玉簪,朝她一掷而去。 灼热的力量瞬间爆燃,血玉簪中吞吐出嚣张肆虐的雷弧电光,释放出的威势让华盈瞬间喷出一口血,只差一瞬就让人毙命。 华盈反应很快,身前的水洼中飞出无数水滴排布如盾,后撤身抬手横挡穿透水滴缝隙而来的雷光,手臂上传来被雷弧灼烧的痛楚,鲜血喷涌而出,皮肉翻卷。 她也就是在这时猛然意识到一个自己羡慕不来的事实,陆逸君得到了烨都全部的厚爱,总有一些坚不可摧的庇护在身。 跟江璧月一样。 想到江璧月,华盈握了握拳。 她盯着陆逸君,冷笑着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朝那六个星罗宫长老走去。 暂时抑制恨生蛊发作的药有时间限制,后续的反噬更是不可大意。 传送阵灿然生辉,将她与六人带离。 。 步星潭。 林之凇抬脚跨过烨都修行者的尸体,走出血泊,解下在他刚才与生灭令的交锋中被绞破的大氅,随手递给身边的人。 那名崇阿军战士快速把方才战斗中留下的所有气息抹除得一干二净,快步跟上。 他记得苍云息的叮嘱,少主的身体其实还没有恢复好,此行要随时观察少主的状态。 他再次大着胆子走在林之凇身旁,盯着他的脸瞧了瞧。 能在生灭令之下摧毁邪阵,还全身而退,难度可想而知。林之凇的眉眼间浮现出一种脱力后的倦懒散漫,但还好,没有前一阵子见谁就刺的不耐烦,似乎心情还行。 然而刚离开步星潭不远,一名同僚就赶来了林之凇面前报信。 “少主,陈镜竹不见了!” 那人跪地行了一礼,飞快地递出一枚留影石。 “华盈姑娘单枪匹马闯入了红枫林,带走了几个人,不知所踪。” 心情还行的林之凇看完留影石里的一幕幕画面,脸色随着呼吸一点点冷下来,眼瞳里蓄满风雪。 看来是因为他对她太客气了些,才让她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帮着陈镜竹打星罗宫的主意,跟他作对。 那名专心看他脸色的战士不自觉蹑手蹑脚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都能想象到外界现在讨论得最火热的话题是什么——那不知身份来历的女子与战力巅峰之一的陆逸君一战,胜。 寸心简也在此刻闪烁不停。 那消息已通过寸心简传遍大陆,轰动四方。 林之凇捏着那块晶莹璀璨的留影石,连华盈用了什么办法暂时抑制了恨生蛊都懒得追究,吩咐。 “通知苍云息,带一队人去把星罗宫围了,擅自出入者,死。” 他没有停顿,眸光森寒闪烁,什么深深浅浅时有时无的杀机全都不必再暗藏。 “一旦有华盈的下落,直接告诉我。” 第16章 她教的? 山洞的入口被藤蔓和杂草掩盖,几行脚印已被人仔细清理干净。 洞里光线微弱,躺在阴影中的星罗宫长老缓缓醒来,睁眼看见昏暗陌生的环境,眼瞳猛缩,双手已本能地做出防御的动作,蓄满灵力光芒。 “别急着动用灵力,先把药服了吧,等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把你们身体吸收的东西逼出来。” 说话的人是一名姑娘,嗓音清脆干净,在空旷深邃的山洞中,像极了水落幽潭,流泉击脆。 七长老最先从地上坐起身来,瞧见背靠石壁坐着的华盈,眉黛青山,清秀娴美,正熟练地处理着自己手臂的伤口。 她说话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从珍灵镯里取出了几瓶药,轻手一抛,圆滚滚的小瓶子就顺着地面咕噜噜来到了他手边。 七长老心下骇然。 他的确能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股外来的虚无之物在体内浮沉,若是再晚上一段时日,它们将完全占据体内的每一处空隙,把他的生机全部排挤出去,让整个身体彻底变成容纳虚无之物的器皿。 被困在那座机关塔中,失去意识之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所有事情,他大概都能猜到了。 这样的秘密竟然被烨都知晓并利用,星罗宫中有叛徒! 可是,恐惧、绝望和死亡,烨都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敢问姑娘是什么人?是你救了我们?”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吃这药,有烨都蛮横残忍的举动在前,他们此刻对谁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并不认为被陌生之人从烨都捞出来是一件好事。 华盈在手臂上缠好了药布,低头咬住药布的一端,另一只手牵着另一端系了个结,放下衣袖,坦然迎接他们各有所思的打量。 “我叫华盈,诸位别紧张,也不必谢我,救你们出来是我与陈镜竹说好的交易,细节他会和你们讲清楚,到时候若是诸位不同意,我会把你们送回去陆逸君那里,多费点力气罢了。” 言讫,几名长老神色复杂,有惊有疑。 哪来的狂纵后生,陆逸君那儿是什么想闯就闯,想退就退的地方吗? 他们莫非是被困了数十年,天下间才突然出了这等厉害的年轻人? 但他们此刻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八长老浑浊的眼睛亮起了光,花白的胡须都有些发颤,他手指碰了碰圆鼓鼓的小瓶子,急切地问:“姑娘,我们少宫主现在何处?他可有受伤?有没有给我等留下了什么话?” 华盈指了指洞口:“喏。” 洞口有一片阴影铺了进来,令本就晦暗不清的山洞霎时陷入了更令人惶然的黑暗。 陈镜竹踩着影子走近了山洞,脸颊消瘦,双眼满是疲惫,虽然自知务必在长老们面前打起精神,却仍然让人看出了一股难以掩饰的落魄与憔悴,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天差地别。 第22章 分别了半个多月,这副强装镇定可靠却沧桑的模样落到几个长老眼里,无异于代表着他过得比他们还要艰难。 “少宫主!” 长老们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想上前迎接他,却因为又累又饿,身体亏空,哎哟声响了一片,互相搀扶着才没摔出个狼狈样,心里更是一片愤然,“烨都简直欺人太甚,如此横行霸道漠视人命,难道以为天下世家门派的生死都是他们说了算不成!” 陈镜竹摆摆手,自己也倚靠着石壁坐下来休息,先把在外面带回来的水和食物都分给了大家:“大家别激动,都先坐下把药吃了,听我说说星罗宫和沧州现在的情况。” 他把烨都制造水患,林之凇带人入驻沧州的始末以及星罗宫的死伤困顿全都详尽地说了出来,略过了自己在陆逸君手下受的折磨,免得又惹得长老们涕泗横流。 说到最后,陈镜竹脸色凝重,掷地铿锵。 “星罗宫经此一劫,元气大损,往后还要辛苦诸位与我一同重振星罗宫。论实力,我虽与陆逸君如隔天堑,但此仇绝不敢忘,将来有朝一日寻到机会,我定然会不惜代价,向陆逸君讨要公道。” “诸位长老现在要做的,是把体内吸收的那些东西全部清除干净,我们紧接着就要回星罗宫……”他顿了顿,看了眼华盈,越想越亏,但并不后悔,平静道,“把沧州拿回来,送给华盈姑娘。” 几位长老听后明显一怔,他们不可置信地反应了一会,接着又扭头看了看华盈,想起她刚才说的交易,眼里失去了被烨都与青要山的所作所为惹起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弃了沧州才能保下星罗宫。 华盈没有去理会星罗宫这些人的斟酌权衡,也不怕谁敢说出一句反对。 她垂眸摆弄着一朵小小的幽月昙,想着自己的事情。 三天其实过得很快,只要子时一过,恨生蛊也就死了,“刺杀”林之凇之后,她就该回北荒了。 华盈算了算时间,抑制恨生蛊发作的药效也快过了,等反噬一上来,她哪都去不了,再撞上林之凇,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最不喜欢陷入被动,起身往外走:“陆逸君不敢明目张胆来寻你们的麻烦,但极有可能将邪阵的黑锅丢给你们。我去见一见林之凇。” 陈镜竹目送她的背影,简直肃然起敬。 不愧是敢单枪匹马闯红枫林揍陆逸君的人。 不动脑子也猜得到青要山的人正在四处抓她呢,她还敢去见 林之凇。 。 星湖。 一片金红色的叶子从枝叶繁茂的一棵榕树上掉下了,打着旋落入下方蓝紫色的星湖中,点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星湖广袤无边,湖上空无一物,却有一座宫殿的倒影在水中隐隐若现。 宫殿巍峨如山,玄玉为墙,银白璀璨的细闪点缀在漆黑宫墙的各个角落,宛如夜幕之中群星闪烁。 倒影之中,抢夺了一半星罗宫势力的陈家旁支与剩下誓死守护星罗宫的弟子停下了半个月也没分出胜负的交锋,向宫墙外释放出的窥探之眼把青要山修行者的肃杀合围之势清晰传回。 意料之中的这一日真正来到时,仍然让他们满目惊慌,商议着要派谁出去交涉和谈。 湖边石上,意气风发的苍家小将军少有这么耐心而从容的时候,笑吟吟地垂眸注视倒影里的一只窥探之眼,唇角微勾,傲气得很。 二十名青要山修行者将星湖围绕,肃静待命。 终于,倒影之中,一名身着苍青色衣袍的男子跨出了星罗宫大门。 水面的涟漪越扩越大,他像是凭空出现在了水面上,又像是本就站在那里,只不过之前被一层障眼的屏障给遮掩住了身形。 苍云息发出哦呦一声惊叹,笑眯眯地打量着他,意有所指:“你们星罗宫的结界真是稀奇,看得我也想进去瞧瞧这里面是不是别有洞天,能让我进去坐会儿么?” 男子年纪看上去和苍云息差不多,却比他少了许多人情世故里历练出的游刃有余,面对他的注视尤其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先拱手行了一礼,稳住声线里的紧张。 “在下星罗宫掌门三弟子,乔厉。宫中遭逢变故,实在、实在不便迎客,否则会怠慢了诸位贵客,还请苍公子见谅。” 苍云息不急不慢上前一步,自来熟道:“这好办,进去坐坐,我教你?” 眼见着他的双脚已经走出了湖边岸石,要踏上星湖,乔厉局促的脸色急变,抽出悬挂在腰间的玉笛在指间转了一圈,横挡在身前,做出功防之势,目光坚毅。 身后突然有几个穿着同色门服的人站了出来,其中一名女子按住了他握笛的右手。 那小师妹看起来比乔厉还要小些,气势却不输给任何人,扬声道:“林之凇呢?他也知道自己趁人之危上不得台面,所以不敢亲自来这,是不是?哼,身为青要山金尊玉贵的少主,却趁火打劫,也不怕人人唾弃!” 身旁的同伴们都是星罗宫中的年轻弟子,宫中能主事的长辈们不在,天塌了也有人撑着的可靠庇护也失去了,他们头一回毫无退路,毫无倚仗,仅凭自己的力量直面强大之敌,这半个多月以来忍受的惶惑,委屈与愤怒全都不管不顾地发泄了出来。 “你们青要山打着赈灾救济的名义在沧州浑水摸鱼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光明正大地来了我们星罗宫,莫非要欺负我们星罗宫无人了不成!声名赫赫的青要山要做登门入室的强盗了吗,别欺人太甚!” “星罗宫虽遭了祸劫,但我们还站在这,谁都别妄想能兵不血刃,夺走这里的一砖一瓦!” 苍云息双手环抱,笑吟吟地听着他们的控诉,实在受不了被误解了才出声打断:“那倒不是,星罗宫的什么枯音琴与十二律杀诀,我们又用不上,宫里的资源财富应该被陈家旁支净挑好的抢走了不少吧,况且那些东西我们青要山要多少有多少,我都不稀罕,更别说林之凇那眼光了。今日我们过来呢,是为了解决后患。” 星罗宫弟子们愤怒的质问声戛然而止,纷纷取出本命武器直指苍云息,不知谁的武器先发出了战意凛然的一声律动,激越的灵力荡起星湖上的一阵疾风,剑拔弩张的气氛笼罩四方。 “你们不是对手。”苍云息说,“再等等,要死的也不止你们。” “宫中的师弟师妹们年幼莽撞,做不得主,苍将军,我来与你们谈。” 一道熟悉却气势不同的声音随山风涌来。 “师兄……?是师兄回来了!” “少宫主!” “长老们也回来了!” 苍云息把人等到了,回头看向沿着山路走到他对面的陈镜竹。 半个多月里受到的那些残酷之刑令他的身体破碎不堪,需要用极长的时日来恢复,他仍然虚弱着,脸上没什么血色,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却与之前在听水苑中只知道踱步不安辗转难眠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胸有成竹地与苍云息对视,气息平静泰然,如一曲定胜之音。 “苍将军,青要山若是为了免除后顾之忧就灭了星罗宫,免不了落人口实,这种流言蜚语并不好听,否则林少主也不会把星罗宫留到今日。” “况且即便是林少主亲自出手,今日也灭不了星罗宫,更拿不走沧州。” 他不卑不亢,嗓音平稳有力,反常的态度让苍云息微微眯眼,脑海里快速翻过与之相处的全部细节与自己掌握到的与星罗宫有关的所有信息。 他哪还有什么底牌在这胸有成竹? 苍云息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陈镜竹看向身后的几位长老,微微颔首:“有劳。” 六名长老同时结印。 夜风安静下来,星月的光辉也同时敛退,只见浅金色的点点灵光不断在半空中游移,六位长老同时抬指一点头顶苍穹,点点灵光便化作股股丝线冲入高空,汇聚成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缓缓睁开,金色的瞳孔散发出威严冷酷的力量,将沧州五城、山河万顷尽收眼底,一切藏匿其中的深具威胁之物都将在它的注视下灰飞烟灭。 苍云息嘶的抽了声气,头一回觉得事情有些麻烦了。 护天灵。 用一个世家宗门历代长老弟子的心念与意志凝聚的护天灵,一旦彻底醒来,将会让侵袭辖地之人全军覆没,而唤醒它的这个世家宗门也会化为灰烬,无人能幸免。 摆明了要拉他们同归于尽。 “想不到你们还留了这一手,陈家先祖真是思虑周全啊。”苍云息气得发出一声闷笑,难怪陈镜竹这小子这么有底气呢,原来是笃定了青要山竹篮打水一场空。 “苍将军过誉。”陈镜竹淡淡地笑了下,“也不止是护天灵。” 与此同时,苍云息的寸心简上光芒闪烁的频次越来越密集,暗示着有什么不得了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四海。 第23章 苍云息微微眯眼。 寸心简其实在不久之前就已经开始闪烁,他原本以为是些闲聊八卦,没功夫看,这时猛然发觉不对劲,点开寸心简扫了扫。 是星罗宫大张旗鼓昭告天下,欲设宴向林之凇道谢,感谢其心怀苍生古道热肠无私帮助,助星罗宫和沧州渡过难关。 更有人热议纷纷,说路上看见许多百姓见了青要山的人往星湖去了,他们于是也自发赶来星湖,要当面感谢林少主答应星罗宫的求救。 苍云息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人人心知肚明的接管沧州变成了星罗宫感恩戴德的无私奉献,现在天下那么多双眼睛全都看着林之凇呢。 陈镜竹顿了顿,他在陆逸君那里走了一遭,已然深知四大家的人看似正人君子,其实根本就不讲仁义道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注视着苍云息的冷笑,似乎看见了真正能做主的那位少主在被摆了一道之后要用黄泉焰把此处焚为灰烬的怒火,其实心里有些虚了,冷汗也浸了出来。 “所以,苍将军,现在我们来和谈吧。”他鼓足勇气继续说,“用我尽最大能力为青要山提供的好处,来换星罗宫的一线生机。” 林之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清冷得像是堆了雪的湖泊。 “和谈……” 他的轻笑声在旁人耳中意味不明,却让陈镜竹听出一丝危险的情绪,“华盈教你的?” 第17章 借刀杀人 无论是林之凇本人,还是百年前将无尽海烧得干涸的黄泉焰,都让星罗宫在场的人发怵。 可是让陈镜竹汗涔涔的,是他刚才着重咬下的“华盈”二字。 这两人的恩仇纠葛果然不浅啊。 陈镜竹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冷静接下林之凇的注视:“林少主的黄泉焰如雷贯耳,也许的确能快过护天灵,但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结果,怎能算赢?” 被逼 至绝路,陈镜竹只剩下一股不管不顾不怕死的精神,咬咬牙,继续说:“我们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可青要山只有你一个少主。” “这一句也是华盈教的么?”林之凇若有所思,似乎看见了她弯弯笑眼里浮动的一点骄傲与挑衅。 他抬眼盯着陈镜竹,“她还教了你说什么?” 陈镜竹一愣,气势弱下几分,话音都抖了一下:“她、她说你若是问出这句话,现在要的就只是一条消息。”也代表放过了星罗宫。 “她在秋月廊。” 林之凇原地开了传送阵。 旷野寂夜,星河横天。 一丈宽的竹制长廊延伸于莲池上,如水上浮桥。 待到晴朗夏日,会有男女老少来此踏歌登船,争赏满池红花碧叶。 长廊与岸边交汇处长着一棵四季常青的树,华盈坐在树上,双手撑着树干,两条腿悬在空中轻晃,盯着地上突然亮起的橘金色光芒,莞尔一笑。 “林之凇,你要是再晚一点,今日一过,咱们以后就分道扬镳再也不见了。”她估了估时间,露出一点可惜的神色,像是在嫌弃他连找个人都这么没用,“还剩半刻钟不到。” 林之凇站在大树投下的阴影中仰头看着华盈,她穿着水下初见时的那身衣裙,晶莹璀璨的银色发链闪烁着碎星般的微光,幽月昙随意簪在发间,圣洁优雅,肌肤如月下瓷器般透着温润光泽。 去时与来时一样,潇洒自由不沾血。想的倒是美。 林之凇眼里浮起一丝丝银白清透的光辉,遍洒天地间的月色都追着他涌来,一种冰寒诡异的气氛在旷野中节节攀升。 “你还有以后?”他声线沉冷,听得出被她戏耍之后忍无可忍的杀意,“躲在我身后帮陈镜竹坐收渔翁之利,这么聪明大胆,我真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数。” “还有……”华盈想起自己为江家那对父女想好的死路,眼里的笑意放大几分,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借刀杀人。” 她离开大树一跃而下,从树干上随手抓起的,是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木弓。 灰褐色的树枝搭上木弓,覆上了一层金灿灿的灵力光芒,如坚不可摧的奇兵利刃。 华盈于半空中拉弓,瞄准,松弦。 一丝丝灵力在她身后凝聚,金色的线条勾勒一个身披甲胄的将士虚影,动作与她同步,手挽长弓,箭出惊啸,蕴含着强于木箭千万倍的力量。 秋月廊四方突然亮如白昼。 一片巨大的弯月从林之凇背后升起,月光如游龙而来,冷硬锋利,丝缕如剑气,瞄准同时飞射来的两支长箭主动轰杀而上,没有丝毫惧怕。 天摇地动,夺目的白光笼罩在二人身上,光团之中,华盈掌法诡谲,林之凇招式狠辣,笼罩秋月廊一带的结界上投影出一片变幻莫测的灵力光影。 白光散尽时二人已交手上百招,眼里只剩淋漓尽致的敌意。 林之凇瞳孔漆黑如渊,沉寂得迫人:“惩天之体,北荒孤女,商家决裂,你要我查你的身世,今日便不敢真正对我下杀手,这是致死的矛盾。” “就查到这些?还不够。”华盈轻轻一笑。 林之凇不想再跟她浪费时间了。 他四周的温度骤然升高,黑夜里燃起暗红色的火光。 滚烫的火焰灼烧之下,今夜的月色也扭曲错位。 夜色被火焰焚烧殆尽,大火席卷旷野,无边无际地蔓延,天地间只剩下炽热翻涌的暗红色火浪在叫嚣翻卷,扫荡四方,带来末世降临般的腐朽与压抑气息。 丛草林木转眼就被大火吞噬,灰黑色的余烬被滚烫的热浪卷起,漂浮在半空之中。 拥有焚天毁地之能的黄泉焰,会顺着任何可燃之物无限蔓延,将一切烧成黑灰。 林之凇也不会轻易使用。 华盈盯着火墙后方杀意昭然的林之凇,兴致越浓。 她朝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脚下突然出现了清澈的水光。 水波潋滟,涤荡出若有若无的金绿色泽,一尾虚幻的鱼从水中游了出来,寥寥几道浅金光丝勾勒出它的轮廓,混杂粉绿二色,流光溢彩,绚丽如幻,绕着华盈优雅盘旋。 无生之鱼。 在黄泉焰卷起火龙朝她焚烧而来的一瞬间,无生鱼游动了过去,大火在它的路径四周偃旗息鼓,层层涤荡开的湿润水汽与热浪触碰,四处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响。 白茫茫的水雾升腾,笼罩秋月廊一带。 无生鱼轻盈摆尾游动,一往无前,黄泉焰节节败退,焦黑的断叶残枝上到处都挂着残存的微弱火光。 被当世修行者传得神乎其神、号称不败不灭的黄泉焰,在此刻成了笑话。 无生鱼畅行无阻,来到林之凇眼前,被他一掌轰碎,在紧追而来的华盈面前化作无数冰冷的水珠洒落,粘湿她的眼睫。 惩天之体爆发出的一缕攻发之力混入她周身爆炸开的灵浪之中,撞得林之凇不断往后退,无生鱼碎裂后坠落成的水珠骤然浮空,围着他的脖颈缠绕成一条水链。 华盈如残影而至,一手抓着水链的一端,用力勒紧。 林之凇紧盯着面前这张冷漠无情的脸,突然想起之前在残花道时,那个在他心里一闪而过的错误猜测。 他当时一定是脑子有病。 雾月昙的味道香甜诱人,拼了命地往他身体里钻,像是吸血食髓的怪物要把他从内里吞噬干净,跟它的主人一个模样,温婉大方的背后,还有生来骄傲残忍,睥睨众生的一面。 无论是黄泉焰还是无生鱼,都让二人耗尽了大半的力量,华盈此刻也同他一样虚乏手软,气息都有些不稳。 她像是故意要报复他这三日以来屡次对自己的轻慢无礼,腾出右手猛然撕开他的衣裳,露出健硕的胸膛与皮肤上一道道刚刚愈合的雷击伤痕。 华盈的目光轻飘飘地往他身上一扫,笑靥依旧明丽动人,却没了往常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阴损嘲讽:“林之凇,你蠢不蠢啊,怎么偏偏敢挑自己受伤未愈的时候和我打,若是以你平时的状态,你或许能在万幸之中与我打个两败俱伤,可现在,你的确不行。” 林之凇因她出其不意的动作愣了一下,深深皱眉。 他对谁动了杀心时,浑身气势冷肃迫人,让人觉得只是看他一眼都会被他眼里的一场风雪封入黑暗无边的冰渊,此刻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眼尾发红,冰面碎裂,有什么张牙舞爪之物扑咬而出,狠厉发狂。 水涟脆声断裂,飞溅的水珠如一支支寒亮的箭矢反杀向华盈。 华盈后撤身时,察觉到抑制恨生蛊的反噬要来了,第三日也结束了,余光恰好扫到从远处赶来的苍云息等人。 传送阵的光芒在她脚下越来越亮,她左手抬起在身前,掌心面对着瞬行朝她杀来的林之凇,右指燃着灵力在掌心一划,血珠溅开。 “林之凇,你不是要找灵血?”华盈轻声说出一句让他在意得要死的话。 逗狗一样。 第24章 林之凇握拳的双手青筋跳动,脑海中来不及追究她为何知道了他来沧州找灵血这件事,或者灵血原来真的在她身上,而是她究竟在他身上算计着什么,甚至不惜以灵血为诱惑? 迎面飞溅的一滴血珠被林之凇的灵力包裹,他抓在手里,右手朝着传送阵打出一道灵刃击散橘金色的光芒,随即飞身追到华盈面前,气势森寒,随意抓住一支水箭狠狠刺向华盈。 水箭当胸而过,华盈忍痛闷哼了一声,反手蓄力一掌拍在他胸口,厌恶又期待地张了张唇,无声却带着尖刺。 与林之凇藏在眼神里的一句话重合: 我一定会杀了你。 传送阵带着她消失不见。 “林之凇!明知她是惩天之体,你还一个人过来,真行。”苍云息带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过来,刚要上前表示真心实意的关心,看看他受伤了没,却被他转身过来时露出的胸膛吓了一跳。 随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惊叹两声。 “谁家姑娘打架还扒人衣裳啊,你在她心中地位还真不一般。” 林之凇原本没打算搭理他,把灵血交给了同行的战士,交代其查验真假,转身就走,听到这 一句话,忍无可忍,眼也没抬:“沧州这一趟,大家都走得辛苦,我原本打算回去之后额外给每人拨一笔奖赏,你就不必了。” 一阵哀嚎声回响在秋月廊,要和林之凇拼命。 跟着赶过来的闻旸觉得聒噪,皱了皱脸,几步追上林之凇,递上一封密信:“少主,华盈姑娘的身世找到了。” 林之凇脚步一顿,拆信细看。 白纸黑字上密密麻麻的往事与她刚才主动暴露灵血气息时的挑衅神色联系在了一起,林之凇知道她在他这里算计的是什么了。 以灵血为诱惑,让他明知是利用也要亲自去把她揪到太阳底下来。 北荒,江家,不见光的双生子。 他要抓到她了。 。 华盈的传送阵先开到了一间客栈。 反噬来得并不迅猛,而是如钝刀子割肉一般折磨,比恨生蛊发作时还要痛,华盈自认为心性坚韧,却反反复复痛得晕过去了几次,等到她能清醒地躺直在床榻上均匀喘气,天已经蒙蒙亮了。 奇怪,夜里痛晕的那几次,竟然还做了梦。 每一次都清晰地梦见她在回北荒的路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她心想,揉了揉脑袋。 寸心简里躺着几条消息。 最前面的是陈镜竹发来的,告诉她沧州是她的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安排或吩咐。 最后是一句另一个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期待。 「小姐何时让我回北荒?」 第18章 “对她一见钟情”…… 北荒,浮雪之巅。 华盈刚刚经过江如晔屋外的窗户,脚还没踏进门槛,无形的气浪夺面而来。 她强迫自己让发自本能攥紧的手掌若无其事地舒展开,身子忍着战意,僵了一瞬。 啪。 火辣辣的疼痛像瘟疫一样带着恶意蔓延全身,华盈右手捂住脸,乌黑纯澈的眼里露出歉意:“家主恕罪,刺杀失败是我没用,请家主责罚。” 江如晔从主位上站起身来,负手来到她面前。 他的修为不如华盈,但多年掌权揽势的气势不可小觑,每走近一步,释放出的威压也越发令人窒息。 “盈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真的以为自己是因为刺杀失败而挨的这一巴掌吗?” 江如晔年轻时就是一派儒雅温润的样子,脸上总是挂着得体的笑,细听却毫无真实的情绪,让人不寒而栗,“我允许你失败,但不允许你自以为是,任性妄为。” 华盈眸光闪了闪,明明心里觉得委屈得不行,却还要好脾气地与人讲道理,这副模样在江如晔眼里,与闻锦如出一辙。 江如晔一恍神,想起闻锦的耐心与理性让夫妻二人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争吵最终都偃旗息鼓。 他竟然又想起了闻锦。 江如晔知道自己少年时并不是一众兄弟姐妹中最出挑的那一个,却最幸运。 实力不俗但不出众,权位最低,管辖的城池军队最少,在争夺江家未来家主之位的角逐中快要出局时,却成了闻家小姐的丈夫。 两家联姻,本是一纸契约,可闻锦先动了心。 江如晔在闻锦身边感受到赤诚无瑕的爱意,毫无保留的付出,最舒适放松又独一无二的相处模式,于是也给出少年人最真诚的回应。 闻家彼时为越、焕、灵三州之主,三州富有矿藏,令许多人垂涎,江如晔因此得到源源不断的财、物支持,大大扩充拉拢势力,在本家地位提升。 又得到闻家传家宝相助,成功步入逍遥境,在一众江氏子弟中,变成了最不可小觑的那一位。 江如晔对闻锦除了心动与爱意,还有时刻牢记在心间的感激,笃定自己和她会长长久久,直到双生女儿出生那天。 在江如晔心中,闻锦与江家家主、北荒领主的位置,都是第一,其余的任何东西,譬如亲情,血缘,友情,道义,承诺,都得往后站。 更何况小女儿华盈还是预占中会破坏大计的重要因素。 江如晔斟酌过的结果是,他与闻锦的一生很长,他们又不是只会有这一个孩子。 然而闻锦却因为这个孩子对他失望,她违逆江家的诛杀令,摧毁浮雪之巅的攻守大阵,带着孩子离开了江家。 为此杀了阻拦在前的一名长老,重伤了无数捉拿她们的许多江氏弟子,令江家损失惨重,与江家决裂。 前者在江家威望地位颇高,是坐镇北荒的中流砥柱之一,后者是江家倾心竭力培养出来的年轻一辈。 更在他最后忍无可忍,亲自出手捉人时,碎了道侣之间的契印。 还借契印碎裂时的残力,将他打伤。 彻底反目成仇。 华盈尚在襁褓,就闹得北荒江家损失惨重,腥风血雨,无形之中似乎已经让预占所指的不详结局正在实现。 江如晔因此惴惴不安。 他对闻锦充满埋怨,爱意在前,怨恨更是浓烈的折磨。 对华盈唯有恨与惧。 六年,江家派出的一批批精锐从全军覆没,死无全尸,到逐渐能回来一两个重伤濒死的人,在江如晔心中无疑是一种可喜又忧心的暗示。 闻锦在这六年里受了许多伤,实力衰退不少,江家再对华盈锲而不舍地追杀下去,她恐怕要护不住华盈了。 江如晔怨恨闻锦在他与华盈之间,毫不犹豫无视他的诉求、谈判、安抚,直接放弃了他,却也担心最后把闻锦逼入绝境,把她推上死路。 华盈盯着江如晔逐渐显露出怨恨的一双眼,心里涌现出一股报复的快感。 她轻声解释:“家主指的是我打了陆逸君?他在我与林之凇身上下了恨生蛊,害得我那三日都在林之凇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也因此被他发现破绽,以致刺杀失败,我真的很生气。” 江如晔回过神来,难得撕下虚伪的假面,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倨傲强势的目光要把她逼入死胡同:“那几个星罗宫的人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闯什么红枫林,救什么人!林之凇尚不敢为了个恨生蛊而与烨都大打出手,你倒好,闹得天下皆知。” 现在全天下的修行者都在拿着留影石研究她的来历! 江家那群长老现在也知道了他这些年一直把她当成杀手来养的秘密了,一个个的颇有微词,几乎是在合起伙来质问他,为何要违背当初只留她性命,不得让她离开蛇窟的约定。 华盈平静解释:“我不知那几个人是星罗宫的人,因为想要找陆逸君算账,便特意盯着他的动静,见过他亲自去了红枫林几趟,我猜那里面有什么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才闯了进去,想让他功亏一篑。” 她顿了顿,接着说:“况且,陆逸君不知道我是谁,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江如晔听得心烦意乱。 印象中,这是华盈第一次做他命令之外的事情。 他不需要她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有任何思考或想法,不允许她任由情绪的驱使去做那些可能会暴露身份的事情,节外生枝就代表着她正在脱离他的控制,连夺心蛊都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 “回去休息,等月儿从云山城回来,你就跟我们去渡血。”江如晔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揉了揉眉心,低声吐字,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快了,月儿最快今晚就能回来。” 华盈应了一声“好”,退出房门时,恰好有一名侍从快步经过她身旁,急匆匆进屋去见江如晔。 她稍稍放慢脚步,听见侍从飞快地向他禀报:“家主,青要山林之凇求见,人已在府外。” 。 北乾殿。 无论四大世家背地里对彼此有多看不顺眼,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更何况对方还是青要山少主。 第25章 殿里的侍从妥帖地奉了茶,随后垂眼侍立在一旁,自觉不多看不听。 等了半晌,江如晔终于过来了,稳健的脚步声打破了殿里这位少主无形间散发出的冷肃气氛。 他身量挺拔健硕,靠近时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面容却十分平和,既不失北荒领主威严庄重的气势,也不失身为长辈的从容。 江如晔大步走进殿内,一眼督见林之凇坐在椅上,偶尔看一眼寸心简的什么消息,神色松弛散漫,黑眸里落了点点滴滴从门外照进来的日光,似冰河之上有碎金游动。 不速之客,居心叵测。 林之凇听见脚步声,并不起身迎接,眼也没抬,依旧慵懒地靠着椅背,空闲的左手搭在椅圈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圈木, 安静而孤冷等着。 直到江如晔落座于主位上,他终于朝他江如晔投去目光,声线清冽,并无客套寒暄:“我来这里,是想与江领主确认一件事。” 江如晔眼尾不自觉往下一压,难道是刺杀之事被林之凇发现了什么端倪,让他顺藤摸瓜找上了北荒? 细想,却又觉得绝不可能,华盈做事干净谨慎,从不拖泥带水,即便刺杀失败了也会仔细抹除痕迹,不给自己留下后患。 江如晔露出点惊奇的表情,笑着问:“什么大事能让林少主亲自登门?” “我想来向江领主求一门亲事。”林之凇也笑了笑,“我对江家小姐一见钟情。” 江如晔有些意外,什么一见钟情,林之凇这种六亲不认只重权势的聪明人,会被一个情字迷了眼,喜欢上一个对立阵营里的女子? 笑话。 他若是信了,北荒将来怎么覆没在林之凇手里的都不知道。 江如晔一时摸不准林之凇憋着什么坏心思,饶有兴致地追问:“林少主指的是我江家哪位姑娘?” “江璧月的妹妹,华盈。”林之凇脊背拉直,似笑非笑,念着最后那个名字时,字音温柔放缓,却又十分坚定,听上去当真带了一些让不知情者心向往之的赤诚情意。 却让江如晔心头如遭重锤轰击。 江如晔唇畔弧度往下压了压,目光变得危险,与林之凇对视数息,脸上情绪全部消失,知道他能找上江家,说明已经知道了华盈的真实身份,自己绝对没有否认或欺骗他的可能。 他嘴角绷直,脸色沉了下来,冷哼了一声,否认华盈的存在已经无济于事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林少主要不再想想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北荒和青要山的关系,林少主心里应当有数,立场不同,阵营不同,你与华盈都聪慧绝顶,这门亲事若是成了,谁知对面是枕边人,还是夺命刀。” “我连她光明正大的刺杀都不在乎,怎会在意什么立场有别,暗箭难防?” 林之凇盯着江如晔骤然僵硬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多亏了恨生蛊让我与华盈相识相知,她暂时对我有没有好感都无所谓,可我就想与她定下婚约,偏要留她在身边。江领主若是不肯成人之美,那我只好把江家双生子一明一暗和北荒领主追杀妻女的丑闻公告天下。” 明晃晃的威胁。 江如晔霍然起身,眼尾肌肉抽动不止,怒气冲天的一双眼睛逼视着林之凇,厉喝出声:“林之凇,你真是自负愚蠢!我若是你,绝不会不知死活亲自闯入北荒,在江家无上者眼皮子底下放肆!” 林之凇神色漠然,抬眼朝他投去一督,黑眸凌厉,带了点扬名在外的傲与狠,北乾殿里的空气也变得压抑而紧张。 片刻,林之凇脸上的笑意若有似无,一字一句:“江领主有所不知,我喜欢什么,青要山上下皆会倾尽全力替我争取,林家两位无上者对我钟意的女子也十分重视,我今日也是借了她的光,才头一回得到那二位的无上者之力亲临护佑。” 藏于他腰间玉佩中的两股灵光显露了出来,似潺潺清流,温顺无害,却会在林之凇需要它们的任何时刻,爆发出足以摧毁江家、与江家两名无上者两败俱伤的威能。 无上者在天地法则的束缚下,需遵守对大陆之人的承诺,不得擅自离开本家,以免因一己之私引起祸端。但他们的力量却能通过特殊之物降临外界,半刻钟。 有半刻钟的空子可钻,能通过特殊之物降临。 江如晔目光深深。 气极之后,反倒清醒了许多,他盯着林之凇那张令他厌烦的脸,心想着那便将错就错,让华盈去你青要山,搅个天翻地覆。 江如晔抓着木椅扶手坐了回去,刚才还要大动干戈的气势消散得一干二净,呵笑道:“北荒与青要山结亲是前所未有的盛事,礼数也得周全。” 林之凇眉眼线条也柔和下来,清贵优雅如月下雪,前一瞬的对峙与仇视荡然无存。 “提亲之礼我已备好,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人给江家送来,恰好饮焰山秘境不日即将开启,我打算邀华盈明日就与我一同前往。相思之苦,还请江领主多多体谅。” 他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情真意切令人深信,没得到江如晔的回应也不恼,起身往殿外走。 抬脚,忽又顿住。 “对了,我虽不在意华盈的身份地位,但还请江领主照顾她与青要山的颜面。” 端的是思虑周全,无微不至。 江如晔无声冷笑,待人走后,他召来一名荒风队将士。 “去查查华盈在林之凇身边究竟做了什么。” 第19章 结亲?和我? 寒鸦四起,林木影绰。 浮在夜雾里的月亮被刚刚飘来的一片乌云完全遮盖,蛇窟里失去了所有光线,数不尽的白骨与满地饱和得无法干涸的鲜血日复一日地散发着压抑的气味。 华盈背靠石壁抱膝坐着,烦躁,紧张,又有些得意。 她知道今晚有许多人也同样不好过,北乾殿里一定灯火通明,江如晔与长老们会为了能不能还她一个江家小姐的身份、要不要再与林之凇周旋谈判、如何给烨都那边一个解释而争得面红耳赤。 渡血之事再次被拖延,江璧月一定气得发狂,还得担心灵血的消息会不会被长老们甚至外面的人知道。 江如晔违背了不得让她离开江家的约定,即便一百年里让她给江璧月当垫脚石的一桩桩事情被他瞒了下来,仅仅这次,她打了陆逸君又惹上了林之凇,足以引起那群长老们的不满。 还有林之凇,明知道是利用,却为了灵血,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江如晔无法拒绝的理由来找他要人,把她揪出来放在身边时刻盯着,恐怕已经把他自己气出了毛病。 华盈一想到那位少主怒不可遏的样子,弯弯眼,好奇他找江家要人的理由是什么。 寸心简里突然传来一条消息。 「姑娘,林之凇在机关城租了六队云车,连夜从青要山往北荒运送大批木石金玉,这些东西在浮雪之巅下方的琼英城曦春酒楼外堆满了一整条街,天下人议论纷纷,据说是他明日一早要带去江家,向一位一见钟情的江家小姐提亲」 结亲? 华盈嗤了声,随后反应过来什么,唇畔的笑僵住。 结亲?? 不会是和她吧? 真狠。 怎么看都像是他非要在她身上出一口恶气,用这种恶心双方的理由扳回一城。 华盈深深呼吸,安慰自己这样也好,比原有的计划还更顺利,连她还需想办法让江家承认她江家小姐身份这一环都免了。 如此想着,华盈悬在寸心简上方的手指落了下来,给对方回复了一句计划顺利,身体里突然传来一阵异样。 华盈猛然一惊,发现这股异常来自于自己的炁海之中。 广袤无边的炁海原本如高山上的一片云涛,日夜都在缓慢地舒卷变化,此刻却流动加速,白金二色交织的薄光隐隐若现,勾勒出什么东西。 不是外来力量入侵所致,也不是身体出了什么危险状况,更像是天生存在于炁海中的东西正在苏醒。 华盈对一切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意外而未知之物,都持以谨慎细究和妥善征服的态度,毕竟惩天之体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可它无论对外还是对她自己,都同样危险。 她正打算仔细探知炁海中那个东西的全貌,一只木傀鸟如箭一般笔直地飞进了蛇窟。 这次是绘着蓝色翎羽的木傀鸟。 江如晔在找她,北乾殿。 一夜的商讨争执有了结果。 华盈见到这只木傀鸟,心里的忐忑与焦躁奇迹般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早已在心中把接下来要走的路推演过无数遍而胸有成竹的平静,起身往外走。 外面晨风清冷,野草离离,层层叠叠的灰云边缘嵌了一圈淡淡的金边。 华盈没有回头。 身后的蛇窟湿冷阴森,一根根钟乳石倒悬于头顶滴水的洞壁。从外往内部看,只能看见它如同一只张开深渊巨口,露出尖利獠牙的野兽。 第26章 她再也不会回这里了。 。 北乾殿。 华盈上一次见到北荒长老齐聚于此,用严厉和审判的目光盯着她,还是在一百年前被江如晔带回北荒的那天。 随意的审判,明目张胆的憎恨,高傲至极的施舍,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恐惧到走在平地上都摔了一跤,惹来那一双双眼睛里更浓郁的厌恶。 而今日的形势像是反过来了。 华盈只是踏进殿门时略略一扫在场的十五位长老,站定后朝江如晔行礼,笑吟吟开口:“见过家主与诸位长老。” 北荒长老们神色各异。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她。 当初那个羸弱胆小的孩子完全长成了他们意料之外的模样,百年里孤独地生活在那个阴暗之地,没有因此而变得胆怯缩小,或者野蛮粗俗,而是如此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抢眼的从容与自信。 既不像江如晔那样表面儒雅随和,实际独断强势,也不是闻锦的活泼娇俏,而是有坚韧大气的气质自成一派。 像一株生命力顽强得令人发指的野草,又是一把随时悬在他们头顶的刀。 北荒长老们头一回不为一名逍遥境强者的出现而欢呼得意,只觉得无比忌惮。 江如晔眼底情绪同样复杂万分,他看了看外面将醒未醒的天色,缓缓闭了闭眼,略过让长老们颇为介意的沧州之行,语气庄重:“盈盈,天亮之后,林之凇要亲自来江家提亲送聘,等日后婚期定下,你就去青要山。” 华盈愣了下,微微睁大了眼睛,用惊讶的口吻说:“向我提亲?他是嫌我刺杀他时下手太轻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几名长老当场就重重地哼了一声。 大长老冷眼扫来,毫不留情:“你既然是去刺杀他,那就只需记得刺杀这一件事!先是和陆逸君大打出手,让北荒掺和进了烨都的烂摊子,现在又把林之凇招惹了过来,引狼入室,是嫌在北荒的日子过得太安生了吗?” 北荒这群长老与天武的长老很相似,古板严苛,最看重自己认定的规矩,各个手里都握着极大的权利,祖训上都写着即便是面对家主,他们也能劝诫反对。 不同的是,天武那位据说性格十分娇纵刁蛮的少主,不惜用两半俱伤的手段,废了这条祖训。 “长老教训得是,我整日与蛇群为伍,实在无聊,难得出去一次就把自己的身份都忘了,以后还请大长老来蛇窟做做客,多提醒提醒我。”华盈微笑着对他说。 江如晔打断他们的争执:“华盈,记住你的身世,你是月儿天生体弱多病的双生妹妹,从小被养在医圣家养病,如今病愈,被接回江家。” “与陆逸君交手不过是误会一场,他是输在轻敌自负,而不是实力不如你。” 他顿了顿,听得出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把戏做全套,给天下间关心他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女儿的人一个交代。 “按照我与诸位长老商议的结果,你今后就是北荒二小姐,洛山、晴冥两州即日起由你接管。” “多谢……”华盈颔首行礼,改口,“父亲。” “切勿得意忘形。”大长老平息了刚才的火气,沉缓开口,给人无上压迫感,“你现在是北荒二小姐,而不是普普通通的江家小姐,那就做不得任何有损江家和北荒利益的事情,从今日起就记住你的任务。” “第一,让林之凇点亮不了那七卷昭明图,成为天地之主的机会只能是大小姐的。至于第二,等你将来去了青要山,江家会通知你。” “昭明图?”华盈语速放缓,念完这三个字就有点明白出现在自己炁海里的东西是什么了。 江如晔端坐于高位,不悦的目光瞥过大长老,看回华盈身上,解释道:“截天之战前夕,诸神预知陨落,在后世所有人的炁海中留下了昭明图,称为留给每个人的一道祝福。” “后世有洞察术过人的修行者发现大陆的天地法则正在凝聚灵蕴,而青要山圣地碧璇殿保存的第一道神谕苏醒,传出指示昭告天下,灵蕴与诸神留给后世人的昭明图相匹配,得之能点亮昭明图,七卷昭明图全部点亮者即天地之主。” 当年传言四起,大陆千家百门都开始等待昭明图的苏醒与灵蕴的出现,四大世家势在必得,暗地里各自开始长期谋划。 但天武如今那位少主的性格颇为与众不同,说什么要遵从诸神陨落时的嘱托,不参与外界的纷争,以防祸及封印之地。 此言一出,另外三家是高兴了,天武的长老们却此激愤不已,直到被那位少主收拾了一番之后才老老实实闭了嘴。 “难怪我炁海里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原来是昭明图已苏醒。”华盈惊奇道,“这么说来,灵蕴也凝聚成功了?” 江如晔点头,沉缓地感叹了声:“上千年了,灵蕴终于出现了,预占术指示灵蕴将在最近这半年内陆续出现在大陆何处,第一批灵蕴会出现在饮焰山秘境。” 华盈捕捉到重点:“第一批?不止一份?” 江如晔颔首:“全部都只能是月儿的。” 华盈笑笑:“我明白了。” 江璧月一个也别想得到。 “二小姐心思聪慧,本事不俗,定然认得清局势,不该动的心思就收干净,免得惹出乱子,江家的惩戒不会因为谁的身份而有异。”大长老双手拢在袖中,缓缓开口,说话时连眼皮也没掀起来瞧她一眼。 华盈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目光扫过长老席,坐在主位下方两侧的十几名长老们无不漠然以示赞同,敲打之意明显。 “这是父亲的意思吗?”她虚心受教般仰头看向江如晔,偏要煽风点火。 “听说大长老在我闭关时,当家做主的本事的确不小。”江如晔冷笑了声,殿里的气氛顿时压抑不少,他不耐烦地一摆手,“都出去。” 门外突然有一名荒风队将士来报。 “领主,林之凇带着人送聘礼来了,属下已派人盯着,防止他在聘礼中做手脚。此外,他说昨日已与领主您长谈过,今日不便再打扰您与诸位长老议事,他只想……” 荒风队将士扭头看了看华盈,殿里这几位为她捏造的身份经历暂时还没传出去,他只好犹豫着称呼她,“他想先与小姐见一面。” 华盈扭头看了看殿外,曙光微泄。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位林少主摆明了不当君子。 “劳烦带我去见他。”华盈转身离开往殿外走。 江家本家建于琼英城的浮雪之巅,地势广阔,华盈从前的活动路线很窄,其实有许多地方见都没见过。 荒风队将士边走边为华盈介绍周围的建筑,行至无人处,他突然停下脚步,犹豫又谨慎地看向她,声音放得极低:“小姐,您可认识凰大人?” 华盈面色不改,带着恬淡得体的笑意,默然看向他。 这人长得有些稚气,气质很是干净纯粹,最不像一名荒风队将士的特征是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两颗虎牙。 “属下是荒风队二部首领,聊宿。凰大人这百年间曾联系过属下一次,说将来会有一名搅动江家格局的小姐出现,让属下唯她马首是瞻。” 聊宿观察着她的神色,毫不怀疑自己识人的本事,当即抱拳单膝跪地,向她行了荒风队的最高之礼,沉声说,“属下这条命是凰大人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名字是她起的,一身本事也是她教的,属下把凰大人当作阿姐,她让属下效忠小姐,属下定然万死不辞。” 华盈抬手虚扶:“起来吧。她和我提过你。” 聊宿大喜过望,激动道:“小姐,敢问凰大人如今可好?” 华盈点点头。 北荒的荒风队前副首领青凰,当年被卷入江璧月与江雪野的竞争中,稀里糊涂当了江雪野的替罪羊,不得已逃离北荒,在北荒 的追杀令下被她所救。 她轻声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聊宿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乐坏了,唇畔上翘,眉梢飞扬,勾勒出少年人的俊俏与意气风发:“多谢小姐!” “哪来的什么江家小姐?” 一道轻佻的声音从层层花木遮掩的影壁后方传了出来。 华盈侧首看过去,穿着绯霞锦衣的青年双手环胸走了过来,像是怕华盈没听清,又重复了一次,散漫的话音极尽恶劣:“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当江家的小姐,也不看看自己的实力有没有资格。” 几个年轻的同伴也跟在他身后,嘻嘻笑笑,打量着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知来历与身份高低的江家人。 聊宿在旁压低声音飞快介绍:“家主三弟的小儿子,江流风,具意境,近日隐约有摸到具意境巅峰的迹象。” 顿了顿,补充:“替大小姐管理着几州的商道。” 华盈点点头,喔,一个正值族里宠爱有加的新秀,又是江璧月的人。 江璧月恰好经过华盈后方的小路。 第27章 她接到这一连串的意外消息就连夜从云山州赶了回来,正要去北乾殿找江如晔。 听见这边熟悉的说话声,她停下脚步,透过丛丛花叶的缝隙,看见了华盈。 身着水色曳地鲛纱裙,气质端雅圣洁的璧月仙子,此刻一见到华盈,就被激发出了令人面目可憎的恨意。 华盈怎么就那么的招人恨呢! 渡血的计划又一次被耽搁下来不说,她被江如晔认回身份不说,还变成了北荒的二小姐,她凭什么?! 她抢走了她的本源髓,抢走了她原本万众瞩目锋芒无匹的人生,抢走了她的母亲,凭什么还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享受北荒的财富荣耀? 华盈对江璧月的气息太熟悉了,尤其是她发怒时不管不顾地撕碎一切的狂躁杀意。 她微微侧首,余光里果然映入了一袭绰约如仙的人影,唇角带起一抹冷笑。 她回头对江流风说:“你要怎么测我的资格?” 语气就像是在看街上玩杂耍取乐的猴子。 惹得江流风戏弄之意全无,当场恼然拔剑。 “北荒以强者为尊,若是你今日接不了我的剑,以后见了我就滚远些,我可不认你这个妹妹。” 青锋出鞘时,剑光如匹练飞泄而出,江流风一剑直刺华盈,身前出现的青鸢虚影遮天蔽日,发出尖利的啸音,朝华盈冲杀而上。 同伴都见过死在他这招剑势下的人是何等惨烈,此刻不怀好意地盯着华盈,哄笑声响作一片。 聊宿握着剑柄,已经准备好上前去挡。 正是江家风光无限的年轻人,初来乍到的小姐惹不起。 不料。 华盈抬指,万道蓝紫色的雷弧从她手中迸发而出,粉碎青鸢。 在江流风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伸手抓住了剑尖,狂暴的雷电之力顺着剑身不停地涌动,江流风的本命剑当即寸断,手中只剩下一个剑柄,跳动在眼里雷弧电光远比剑毁的反噬更为恐怖。 它让他感受到一股如天堑般难以逾越的力量。 顾不上什么屈辱狼狈,江流风顺从求生的本能想要逃,却被华盈的灵力锁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在砧板上无法动弹,任人宰割。 江流风浑身俱颤,疾行而来的数百道雷弧电光凝为一道,粗壮如锁链,从他胸口猛然穿过,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残留的蓝紫色雷弧附着在伤口上,不断灼烧着更深处的骨骼血肉,雷击之印永不可愈合。 惨叫声响起时,在场围观的青年们后怕地吸了一口凉气,惊悚地后退。 她长得很像是……像是那个在沧州揍了陆逸君而备受热议的女子! “你……你是……”江流风止住痛哼声,像是被什么可怕之物掐着脖子,捏碎下巴,连说话都磕磕绊绊。 他在害怕。 华盈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纠正他一开口便犯下的致命错误。 “是北荒二小姐,华盈。” 第20章 是你家少主强取豪夺呢…… 雷击之力展示出来的实力与大胆,让人不敢质疑北荒二小姐这个身份是华盈随口捏造。 江璧月握紧的双手狠狠一甩,转身直奔北乾殿。 她倒要看看父亲与那群长老是不是脑子进了水,才把北荒二小姐的名号安到华盈身上,让她几乎能与自己平起平坐。 华盈察觉到那道气息的离开,瞬间就没有了逗弄人的心情,冷淡地盯着摔在墙角的青年。 他痛到脸色煞白,几乎要晕死过去,大片血迹在他身下浸染开,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翕合。 “你在和我说话?”华盈用好奇的口吻问他。 江流风的眼神淬了毒,剧痛把他声音压得嘶哑微弱:“你在北荒的日子别想好过。” “是吗?”华盈转身就走,云淡风轻,“今日我要见的人有点洁癖,我不想弄脏衣服沾血出门,免得谈不拢事,就不杀你了,但你下次不会有这种好运气。” 待她脚步声渐远,被灵力锁定的同伴们身上的束缚终于松开,齐齐奔向江流风,把人扶去了医馆,再晚些定然会出人命。 。 醉迎楼的二三层用纤薄的消音木分隔出了一间间雅致的阁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楼下的散座和戏台。 今日登台的是琼英城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讲的是坊间爆火的青要山少主和前脚被接回江家,后脚就被宣布了北荒二小姐身份的那位神秘女子的八卦。 说书先生喝一口茶水润润嗓,折扇往手心一拍,这两日听过的传闻经过现场的加工润色,一段跌宕回肠缠绵悱恻的故事就成了。 楼上楼下的食客们都爱听,唏嘘或叫好声此起彼伏,反响热烈。 华盈也爱听,她对已发生之事的接受程度良好,倒了三杯茶推到桌上,右手撑着脸颊往楼下的戏台上看了一会,仿佛备受热议的主角跟她本人无关。 “满意了?”林之凇坐在对面,只觉得聒噪。 “什么?”苍云息放下刚刚朝一碟龙井茶酥伸过去的筷子,纳闷地嘶了一声,“这不是你自己提的亲事?” 华盈反应过来了,一双温柔又真诚的眼睛看向他,仿佛之前在秋月廊和他打架下死手的人不是她。 “当然满意,多谢林少主把我捞出来。”她笑音柔婉好听,无端让人觉得真诚得不行,“原本应该请你去我住的地方坐下喝杯茶的,但那里不太能见客,不过他们应该在给我收拾新的屋子了,下次过来,一定有机会。” 林之凇仅是从手里掌握的她的那些信息,就猜得出她在江家的处境一点也不好,和那些被关在地牢里的囚犯差别不大,但这些与他无关。 他冷淡拒绝,言简意赅:“不必了,回去收拾好东西,跟我去饮焰山,既然要谢,就别只是嘴上说说。” “你连我愿不愿意去都不必问,看来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华盈并不暴露自己本就要去饮焰山的心思,慢条斯理道,“林之凇,我们俩还需要在这里假装不明白对方的目的吗?我若是爽快地答应从此真的跟你走,肯把命都搭上,你恐怕才会觉得不安。” 苍云息不乐意了:“二小姐,没见过你这么过河拆桥的。” 华盈给自己剥花生:“我何时说过这是合作?” 她指了指戏台,叹声气,难过道:“大家都知道是你家少主为解相思之苦而强取豪夺呢。” “行行好。”苍云息督了眼林之凇的脸色,麻溜地给她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拱了拱手,“您二位聊,我不说了。” 情况太不对了!这门亲事从头到尾该不会只恶心到了林之凇自己吧! 林之凇气息平稳,脸色也没变,坐在对面就跟一棵落了雪的崖边云松一样清贵优雅:“灵血,我不要了。” 华盈正吃着花生,听完抬眼看向他,礼貌一笑。 谁傻谁信。 不过,原来林之凇身体没问题的时候,就不是阴晴不定逮谁就咬的疯狗样子啊。 “人人皆知灵血没有办法被夺取,我若执意要抢,恐怕半辈子都得耗在研究这件事情上,不值。”他说完还要顺便嘲讽她一句,“况且一百年了,你还没破无上境,谁知灵血和你到底是谁不靠谱。” 华盈刚刚给林之凇重新定义的好印象顿时烟消云散。 优雅个鬼。 林之凇是狗。 她干脆顺着他的话:“那我对你来说就没有价值了,今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见面就不会成为敌人,这挺好。” 林之凇话锋一转:“但灵血与天地法则凝聚的灵蕴同源,有你在,我找寻找灵蕴会方便许多。” 华盈好笑道:“我为什么要方便你?” 林之凇说:“第一批灵蕴将出现在饮焰山的消息已经传得四海皆知,届时,天下各宗门世家和无数散修都会涌入饮焰山,腥风血雨,可想而知。你不跟我走,十有八九会被派去与江璧月同行,为她卖命,灵蕴也就那么多,江家能允许你分?” “这么说,你会和我分?”华盈摊开手心,把剥好的花生往他眼前递了递。 那神态模样,喂狗似的。 林之凇当场就冷下脸,猛然攥紧她的手腕又重重甩开,圈出一道红痕。 “可以分,你我各一半。”他说,“前提是这一批灵蕴一丝一毫都不能落入其他人手里。” 华盈揉了揉手腕,并不开心:“本来我可以把灵蕴全都抢走的,现在还要和你分……好吧好吧,就算我亏一次好了。” 苍云息眼睛都瞪大了,他没听错吧,这女人狂妄到觉得自己能把一批灵蕴全部收入囊中? 不过她说不准真能……他连忙给林之凇使眼色:你快答应啊! 华盈不经意般扫过二人的神色,心想,真是笨。 华盈觉得在林之凇身上的这条计划从开始到现在都太顺利了些,颇为无趣,她轻叹了声,在林之凇皱眉盯来时,她换了话题。 第28章 “林少主,我可以与你一起走,但你得等我十日。” “我这不是刚回江家么。” 她想起江如晔对外解释的她的身世,笑了笑,“我与江家的很多人都还没见过呢,哪些东西是好的,是大家都想要的,我还没弄清楚,哪些又是要拦我路的,我也得在出门之前清理干净。我尽量快一点,不会耽误去饮焰山。” “洛山、晴冥两州离这太远,也太小,我不喜欢,北荒怎么能用这点东西来打发我呢。” 林之凇看出了她野心勃勃。 用十日来巩固自己在江家的地位,太狂妄了,他不怀疑她有做这件事的胆气,只是信不过她去做的本事,或者说靠山。 按理说,他不应该放任华盈成长起来。 她心机太深,实力又强,在北荒站稳脚跟,甚至有心要夺走江璧月的位置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未来最具威胁的强劲之敌,他应该就趁这段时日将她击垮,让她与北荒决裂,从此只能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他,任他宰割。 也决不能有把她变成自己人的妄想。 他们本就身处不同阵营,也绝不是会因为一纸婚约就为了对方改变立场,抛弃权势的人。 拒绝的话明明都到了嘴边,但。 林之凇伸手碰了碰茶杯的温度,端起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浅黄的茶水倒映着他微皱的眉。 她把他放什么人了,这些话都不避讳? “十日之后,来曦春酒楼找我。”他最后说。看她把北荒搅得天翻地覆,越乱越好。 华盈回报给他一个相识至今最为真诚的笑。 “过两日我的接风宴,林少主也来坐坐?” 。 江家还未曾有过给从小被养在外边的江氏子弟办接风宴的先例,却又因为北荒二小姐这个身份不得不办。 这一场接风宴从筹备开始就显得有些仓促,赴宴的除了江家人与北荒各州州主,剩下的就是一些与北荒关系密切的宗门世家的代表。 还有林之凇一行。 “不是说不来吗?”苍云息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剥橘子,尝了一口,酸得龇牙咧嘴,喉咙里的语调都有些扭曲,“你瞧周围,就咱俩是外人。” 接风宴设在浮雪之巅的杏花林里,三月里杏花开成了团团簇簇的一片云,上百张八方桌围着中央的戏台规整摆放,坐在席间往任何一个角度望去,就能将整场宴会一览无余。 林之凇目光落在华盈身上有一段时间了,淡声问:“你没发现华盈与在沧州的时候不同?” 苍云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兴致勃勃的眸光投向主桌。 江如晔作为北荒领袖,自然要坐在主位,左边的江璧月身着白裙紫衫,手挽水绿色披帛,幽静渺出尘,霜月照琉瓦。 静静坐在那,就能吸引在场的一大半目光。 右手边是华盈。 她是今日的主角,正大方从容地应对前来恭贺的宾客们,一身橘金色的衣裙繁复葳蕤,身前绣着栩栩如生的银色凤凰,一根根长长的凤尾垂落在裙摆间。 杏花林中有风拂衣,层层叠叠的裙摆荡漾开,无数华美的长羽亦舒展在风中。 “比在沧州的时候矜贵了不少,倒还真有几分金尊玉贵的北荒二小姐模样。”苍云息诚恳评价,“但我看着别扭,那裙子太繁琐,影响她杀人。” 林之凇眉头蹙了蹙,沉声打断他的废话:“她没簪幽月昙。” 苍云息顿时觉得他这个人真是没意思,木着一张脸,无声质问他,这算哪门子需要关心的大事? 林之凇解释:“离开沧州,回到江家之后,她就再也没簪过幽月昙。” 苍云息背脊离开椅背,身子往前倾了倾,右手撑着下巴,微眯着眼盯了华盈半晌,说:“那幽月昙不是故意给你抛出的惩天之体的线索么?把你利用完了,也没必要再簪了,否则北荒人多眼杂的,再暴露惩天之体,那不是给她自己惹麻烦?” 跟华盈交过手的经验告诉林之凇,这有蹊跷。 华盈走一步算十步,最擅长一石二鸟之计,一朵幽月昙能被她用出不止一种作用。 似乎察觉到这方长久而不同的注视,华盈扭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投向林之凇,粲然一笑,满林杏花都在她身后褪了色彩。 寸心简闪烁了几下。 林之凇垂眸错开对视,处理寸心简传来的消息,眼皮也没抬:“找个人查查幽月昙还有什么用。” 开宴的时辰已到,宾客们也都已入座,江如晔端了一杯酒面向所有人,威严又豪爽,介绍华盈时慈爱至极:“多谢诸位今日不远千里来参加小女盈盈的接风宴,盈盈从小因为先天之疾,吃了不少苦头,人也是这些日子才回到北荒,对一切都还不熟悉,今后无论她是在江家,还是出门在外,都有劳诸位多多照顾。” 席间众人纷纷起身,举杯共饮,台上的丝弦雅乐声声起。 华盈低头看了眼闪烁的寸心简。 「二小姐,你爹今日的做派让谁看了不夸一句情真意切,看来你的计划比你预想的还要顺利,祝贺了」 是看什么都新鲜的苍云息。 华盈莞尔,想了想,在寸心简上写下「我父亲一向看重脸面,若要让他被人说成冷落女儿的薄情冷血之人,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手指刚刚一停,杏花林外的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高亢的嘶鸣声。 乌雎马追风蹑影,卷起飞尘。 “云山州路远,我来迟一步,还请二小姐恕罪。”马背上那人的语调拖得长,又漫不经心,听不出半点尊敬。 乌雎马带着人快速靠近,华盈看清了他的容貌。 坐在马上的人穿了一身玄黑长袍上绣着翎羽纹路,织线间有暗红色的光泽流动,白玉云纹腰带紧贴着劲瘦的腰身,身姿凛凛,气势腾腾,握在手中的一杆银枪肃杀慑人。 “父亲,这位是?”华盈淡然挪开目光,用疑惑的语气向江如晔求助。 江如晔亦别开目光,淡声说: “大长老的儿子,江雪野。”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华盈在聊宿这两日悉心介绍过的那些江家子弟中,特意记下了这个江雪野。 江家人人皆知他性情自负专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却又对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不仅是大长老最器重的儿子,自己也有真本事在身上。 江雪野十八岁时就名动一方,曾经被外人认为是毫无悬念的江家未来的家主人选。 若不是江璧月以华盈为刀,“立下”累累功绩,又在一次与他的争斗中牺牲了一个青凰,生生把他拉下马,如今被北荒视若珍宝高高捧起的,就不是什么北荒大小姐。 而应该是“北荒公子”江雪野。 人人都说,纵然经历如此挫败,江雪野依旧前途无量。 他是江家凤毛麟角的逍遥境年轻人中遥遥领先的一个,有望填补长老席位的空缺,成为江家最年轻的长老,在江家的地位仅低于江璧月一头。 可惜现在不是了。 华盈成了北荒二小姐,地位,名声,权势,全都会压在他上面。 华盈想都不用想,他一直以来有多恨江璧月,现在就平等的多恨她。 江璧月却头一回没对这个手下败将嗤之以鼻,她温温柔柔的目光攀上江雪野手中的那杆银枪,期待它挑破华盈的皮肉,溅起鲜血。 他一定会当众让华盈颜面扫地。 第21章 林~少~主~约~了~我…… 华盈也在看对方那杆银枪上的腾龙纹。 银龙栩栩如生,腾飞在云中的身躯矫健有力,一条条凹线中有灵光闪过,来自枪身内部的力量平缓又连绵地散发出凛然锐气,呈不可挡之势。 银枪里封了一道生灭令。 难怪这么有恃无恐,敢持枪闯进她的接风宴。 华盈戏谑地看向江雪野,对上他眼底不加掩饰的恶意,轻声道:“若我偏不饶恕,就要治你怠慢无礼之罪呢?” 言讫,在场的江家子弟纷纷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没有谁喜欢自小就目中无人,把他们死死踩在脚底的江雪野,更没有人喜欢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即将瓜分他们手中资源的二小姐。 比起看这二人在北荒风生水起,更想看他们就在今日两败俱伤。 江雪野神情散漫,策马经过众人自觉退避左右让出的这条路上,来到华盈面前,微微俯身盯着她,一字一句:“惹恼了二小姐,是我的错,那我奉上一件赔罪礼,不知能不能让二小姐开心些。” 一道银光猝然晃过华盈的眼前。 谁也没料到江雪野就当着北荒领主与一众长老的面朝华盈出手。 银枪悍然而动,扫在空中猎猎作响,一声嘹亮的龙吟声似从九霄传来,万里晴空之中忽然有雷云滚滚,鳞片坚硬冷冽的长龙虚影在雷光中隐没,咆哮,让层叠积压的乌云剧烈地颤抖,令人窒息。 华盈冷淡地看向他,听他蓦然一改笑声里的戏谑,假意恭敬,似诚意十足:“二小姐在沧州的战绩让我着实敬慕,二小姐今日若是能赢我,我便把手中的金石商会与灵泉谷送给二小姐,这份大礼,有的人可是眼红了好些年。” 第29章 说罢,眼神有意无意地往江璧月的方向一扫。 华盈勾了勾手指,杏花枝脆声折断,落下一截来到她手中。 灵力灌注,花枝为剑。 压向华盈脸颊的银枪与杏花枝悍然相撞,如遇山岳镇守在前,竟然不能再进一寸,二者对峙间折射出的十字光影映照在华盈脸上,伴随沉闷的雷电肆意搅乱虚空的龙吟声变得更为愤怒。 她笑着说:“立生死状。” 保持沉默的江如晔与长老们坐不稳了。 骄傲卓然的年轻人们谁也不服谁,打就打,北荒以强者为尊,江家任何一个年轻人的地位都是凭真本事打出来的。 倚仗父母的身份地位得来的称号不仅靠不住,还会成为笑柄,就连每一代的北荒领主也是从强者中层层选拔而来,而非直接把位置腾给江家家主的血脉。 但绝对不能闹出人命。 至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能。 江如晔出声劝阻:“盈盈,今日是为你接风洗尘的好日子,雪野前些日子处理云山州的事务时又受了伤,你二人的切磋点到为止,勿伤和气。” 纵然他也想看看这些年有意隐藏真正实力的江雪野究竟在修行上摸到了哪个门槛。 江雪野轻嗤了声,唇角一扬,这生死令下得正合他心意:“多谢家主关心,无妨,二小姐的要求,我理应满足,有何不敢立生死状。” 他率先撤了银枪,枪尖划过地面时带起碎石无数,声势如巨龙裂地般骇人。 华盈与他同时掐诀,灵力光芒在二人周围越聚越多,一行文字在出现在他们身后: 拳脚无眼,各安天命,生死自负,两不追究。 “今日的雪霞羹还挺好吃的,要打就离远点打,别毁了满桌的好菜。”说罢,华盈一闪身退向身后的戏台之上,素手一扬,一层结界将戏台完整包围,颂乐献舞之地变成了残忍的生死擂台。 江雪野毫不犹豫追着她闯入结界之中,目光钉在华盈身上,出枪如电,寒光迸溅的长枪划过长空,狂暴霸道之势荡起大风,薄薄的结界不堪重负地被挤压变形。 他好笑的压低声音,回应她刚才的天真:“二小姐以为等等还有机会吃上那桌菜?” 雷云中嘶啸怒吼的长龙虚影俯冲而下,与蓄满千钧之势的银枪融为一体。 霎时间,江雪野手中之物变成了一条真实的游龙,朝着华盈呼啸而去,惊万物,撼天地,激起尖利咆哮的长风。 围观的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凝滞。 江璧月眸光冰冷。 她当年还不是逍遥境时,就是被江雪野用这招重伤。 几十年过去,她成了领军之人,无论实力还是心性,都把江雪野遥遥抛在身后,却至今无法与这一招和解。 华盈并不质疑江雪野的实力,她神色严肃,双手结印,平地忽然起了一阵温和柔软的风。 洒落在戏台上的无数杏花被风卷起,浮动在无处不在的杀意之中,瞬间凝聚成长链之形。 一条条粉白的长链从四面八方飞刺而出,将游龙死死缠住。 江雪野连声冷笑,抬手召唤银枪:“那是我的本命武器,你以为凭这种平平无奇的术法,能缠住——” 粉白花链势沉如山,游龙在半空中不断挣扎怒吼,却根本无法摆脱束缚回到他手中,在远超逍遥境力量的压制之下,就连方才足以破城裂山的龙吟声也被强势掐断。 “误会了,我也没说要缠住它。” 华盈神色漠然,闪身几步来到面沉如水的江雪野面前,橘金色的衣袖如朝云浮空,双掌从袖下轰然而出,又快又狠,掌风厉厉,还未真实地碰到江雪野身上,就让他暴露在外的皮肤裂开了口子。 江雪野嗅到一股血腥气粘在脸上。 他唇角抽搐了一下,赤手接招时也没放过本命枪的动静,只见花链与游龙之间有银白的液体在流动,滴落,长龙痛苦地扭曲着,却无法发出惨叫声,奄奄一息地暴露出森白骨架。 她竟然想化了他的本命银枪! 江雪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一分神,华盈当胸一脚踹在他身上,将他踢得倒飞出去,一丝喘息之机也不留,瞬行追上刚刚站稳身形的江雪野,单腿把人横扫在地。 江雪野一拳砸在华盈小腹,当即又挨了她回敬的一掌,被撞在地上,脊骨传来粉碎声。 华盈擦了擦唇角的血:“还以为你也是能让人开开眼的逍遥境巅峰实力,结果就这点本事,这些年到底在故弄玄虚藏什么藏啊?” 她抬脚踩在江雪野胸口,漫不经心碾了碾,俯身去听他胸骨断裂的声音,满眼好奇,“你跟江璧月一直过家家玩呢?” 江雪野双手攥紧,青筋毕现。 他从不承认自己的实力与江璧月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同样在追着她的脚步变强,只不过差一个名正言顺与之交手的机会,证明自己只差了一点,在她之下,唯他锋芒无匹。 更没打算正眼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二小姐。 她在沧州赢了陆逸君没错,但陆逸君当时轻敌自大, 连成名技都没用,根本没尽全力。 算下来,她的实力对他不构成威胁。 江雪野被华盈随手砸裂的眼眶里淌出两道血痕,浮动在眼瞳中的猩红光芒无法被辨认清晰。 一只血蝎的虚影出现在华盈身后,骤然睁开的一双红眼睛如含煞的鬼火,无声无息,尾部下垂,向华盈的后颈探下尖刺。 戏台离宾客们的位置有些远,又被一层结界罩着,里面的说话声几乎听不清。 苍云息支着耳朵听得专注,没意思道:“这二小姐跟你和陆逸君打,三下五除二就结束了,跟自家人就心软磨唧,瞻前顾后,看来十日够不了。” 林之凇漠然扫了眼华盈身后的血蝎:“她在等银枪全部化完。” 长龙连骨头都已经化得不成样子了,江雪野眼看它根本无法被挽救回来,被反噬逼得吐出了一口血,反复告诉自己沉住气,只需再等一刻。 他还有底牌。 当年把生灭令烙入本命武器之中,身心承受的巨大痛苦非外人能想象,却也让生灭令因此获得了更为不同的力量。 即便华盈也有生灭令,也必定会输给他一息一势。 强者对决,电光火石间慢上一息,弱了一势,生死既定。 然而华盈不给他机会。 血蝎尾部尖刺扎进皮肤的前一瞬,华盈忽然哼笑,暂时放过了江雪野,拧身与它交手。 江雪野冷笑了声,手掌撑地缓缓直起身子,游龙已经完全化尽了,原地暴露出一道生灭令,是一把断罪尺。 扭动在半空中的花链被生灭令平缓散发出的力量全数粉碎。 江雪野掩唇咳嗽两声,抬手招了招生灭令。 眸底迸发出的阴冷笑意却骤然一变,恐惧爬满全身。 漫天花屑卷着一滴滴银色的液体朝他涌来,在空中似被无形之手分离、重塑,来到他眼前时,已然变成了被粉白巨浪送来的一杆银枪。 “住手!”大长老惊恐而颤抖的大叫声破了音,朝着结界打出一道灵力,要进去救人。 晚了一步。 银枪穿透江雪野的胸膛,余威涛涛,带着他冲碎结界撞在了一棵杏花树上。 大长老赶去时,银枪散作水珠簌簌坠落,咽了气的尸体摔在他脚下。 他怔怔地抱着尸体,埋首痛哭怒吼。 华盈击溃了血蝎,夺下已经无主的生灭令,旋身落地。 “华盈!”大长老满目猩红,理智失守,不管不顾朝她攻来,“我要杀了你!” 华盈弯弯笑眼,转瞬间若无其事地退到了江如晔身后,随即扬起一双困惑的眼睛:“父亲?” 大长老的掌风追着她而来,直面江如晔,毫无退却收势之迹。 江如晔目光快速一扫席间宾客的表情,盯着大长老夺面袭来的一掌,怒然甩袖:“反了!” 大长老被这道气劲击中,踉跄着后退几步,理智渐渐回笼,却又怒急攻心,一道血迹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大长老怒火中烧,悲切道:“家主,二小姐杀了我儿子!残害同族手足,罪大恶极,有违祖训,请家主严惩!” 华盈从江如晔身后走出来,轻言细语,却力压千军:“想欺负我时,说要和我较量实力高低,实力不够时,又拿祖训压我,道理都被不讲道理的人占尽了,刚才生死状上的字,原来大长老是一个都不认得。” 大长老阴狠的目光与华盈对视片刻,冷笑着点点头,抱起江雪野的尸体离去。 华盈似无意间扫了扫江璧月,不疾不徐,让外人只听得出大度,听不出施舍:“诸位都听见了,江雪野说若我赢了他,就为我奉上赔罪礼,金石商会与灵泉谷既然有人喜欢,那我不夺人所爱。” “但赔罪礼我理应拿一份。” “江雪野一死,他的所辖之物自然会被重新分配给江家的兄弟姐妹们。我赢了他,我先挑,枫岩、云山、晴梅三州我很喜欢,从今日起,这三州由我接管。” 第30章 在场的江家人齐齐陷入沉默。 这位二小姐的实力与脾气算是让他们弄清楚了,不服和反对的心思有,但没人敢当出头鸟。 江璧月原本看戏看得挺开心,华盈和江雪野随便死一个,她都开心,但见华盈拿了生灭令,笑意就有些僵住了,此刻听了她的话,更是在心里狠骂她不要脸,贪心。 江如晔也心情复杂,他看不惯大长老父子是一回事,人死了又是另一回事。 江雪野毕竟是放在哪都稀奇的逍遥境高手,平日的行为做派是让人恨得想杀了他,但他对江家和北荒的忠心却无人可质疑。 但,的确让月儿少了个耿耿于怀的心结。 诡异的沉默中,华盈笑吟吟道:“多谢诸位信任。” 与北荒交好的几家宾客来打圆场,接风宴还得继续。 华盈摇摇头,目光遥遥一指,落在淡然喝茶的林之凇身上。 她莞尔:“林少主还约了我听曲,诸位吃好喝好,恕我失陪。” 林之凇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中,意外地皱皱眉,乱七八糟的目光从四方刺来,林之凇微扬的唇角后知后觉地压下。 那种极其古怪却又自作自受的感觉又来了。 ——难怪邀他来参加接风宴。 在这等着他呢。 第22章 万衍塔 “这是最后一次。” 林之凇边走边说。 她自己与江家人斗得同归于尽都无所谓,但不能拿他做掩护,牵扯上青要山。 毫无分寸,仿佛不知道他的底线。 华盈茫然地啊了一声,回头对上林之凇眼里相当无情的警告,才知道这个人敏感警惕又带刺的程度还是被她低估了。 她就走在林之凇身旁,一扭头,被风吹动的一缕长发挠在他的颈窝。 痒。 林之凇刚才还耿耿于怀的“她怎么能把所见所有之物都用尽榨干”,瞬间被“我竟然能够忍受她离得这么近”完全取代。 他在原地停下脚步,回味着这股古怪陌生的感觉。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不能拿你当幌子,不许让青要山与我沾边。”华盈识趣地转身朝他挥挥手,倒退着走远,嗓音带着柔软笑意,是拂过杏花的风,“我只尝了一口雪霞羹,很饿,你应该也没吃饱,我就不耽误咱俩的加餐时间了。” 杏花林外,分道扬镳。 华盈去城里转了转,拧了甜枣羹和香酥鸭回浮雪之巅,还没把食盒打开,侍女就带了消息进屋:“二小姐,领主请您去一趟千秋楼。” 千秋楼是江如晔的住所。 江如晔在杏林里要维护自己对她这个受苦已久的孩子慈爱偏袒的形象,便不能在生死状作数的情况下责怪她杀了江雪野,但背后会让她为这种不提前打商量的自负行为得到教训。 华盈心里有准备,盖好食盒去了千秋楼。 千秋楼由青石砌成,画梁飞檐精雕细琢,丛竹环绕,竹影投落在暖日铺洒的墙面上,泛出几许古意。 楼高四层,顶层是江如晔会客议事的地方,内外被成千上万道灵符贴满,唯独在江如晔想要谁死在楼中时,才会从透明无形之物暴露出幽幽红光。 华盈踩着一阶阶木梯上了楼,层层流光溢彩的鲛纱被风拂开,露出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的江如晔。 江璧月也在,这不稀奇,她从出生那日就失去了闻锦的呵护和完整的本源髓,因此得到了江如晔所有的偏爱与全心全意的补偿,参与江家的许多秘密。 “父亲有何吩咐?”华盈来到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繁华热闹的琼英城之外,越过青青禾田,炊烟流水,是同样富庶的南边三州。 江如晔并未转身看她,对杏林发生的事情也只字不提,沉缓道:“既然你接管了云山州,北荒的秘密也该让你知道一些了,这几日就去一趟云山州主城云山城,督造万衍塔。” 华盈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万衍塔?” “万衍塔事关北荒大计,是北荒最重要的秘密之一,建成后可监控大陆,关系重大。”江如晔回忆起当年完整得知 北荒核心大计时的那一刻,依旧震撼万分,也势在必得,“江家为了建造万衍塔,耗费心血无数,历时数百年,它如今终于要竣工了。” 监控大陆几个字暗示的野心难以言喻,华盈几乎立刻就能断定,这严防死守了数百年的秘密,绝非一道封口令就能办妥。 云山城内外不知有多少精锐在日夜紧盯,把控消息。 她想了想:“江雪野之前在云山城受伤,是因为万衍塔出了问题吧。” 江如晔侧首看了她一眼,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又不希望她这把刀太过聪明,尤其想到渡血一事要等到她日后去了青要山才能开始,更觉得头疼。 “铸造万衍塔骨架所需的血木铁,北荒内部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些年都需要经过青云商会之手采买运送。”江如晔脸色冷下,“他们上一批送来的血木铁之中,藏了两个人。” 华盈微露惊讶:“听说青云商会一直以中立的态度立世,才揽得了百家生意,他们与北荒也无怨仇,不至于做出这种蠢事。那两个是外面的人?” 江如晔点头:“你从沧州回来那日,月儿正好去云山城提人审讯,用了拆忆术,得知他们的确与青云商会无关,不仅接触到了万衍塔,还在里面动了些手脚。但那二人嘴严得很,别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便足够让江家那些长老们坐立不安了。 有第三双眼睛知道了江家在云山城筹谋一件大事,并且已大胆到派人来窥探。 江如晔语气里的责备涌现出来,继续说:“雪野督造万衍塔百年有余,对各环节都熟稔于心,亲自参与,因此及时活捉了那两人,没让他们把万衍塔的消息传出去。但他现在死了,那二人在万衍塔中动的手脚也还来得及查出来,万衍塔绝对不容许出问题,这件事现应由你来办。” 华盈点点头:“那我即刻启程,不过我对云山城的情况不熟,跟我进万衍塔内部探查的人,我不敢轻易挑选,以防节外生枝,还请父亲拨几个人给我。” 江璧月一直安静坐在桌边为江如晔煮茶,此刻轻轻一笑:“你借着我双生妹妹的身份,已经得了北荒二小姐的地位,从我手中生生分了一支七杀侍过去,云山城的人现在也都由你调遣,这还不够么?还是说他们根本不听你的号令?” 她越说越有一种回到高位之上的快感,“华盈,你从小没什么见识,我今日就教教你,江氏子弟的人脉资源皆由自己去攒取,去栽培,想要心腹臂膀,那就学学收拢人心,而非像你现在这样,向父亲伸手。” “受教。”华盈笑吟吟地回头看向她,“大小姐精心栽培出来的人的确忠心耿耿,到了我这边都不忘把我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向你汇报,我这两天把那几个人都挑出来杀干净了,这支七杀侍应该很快就会变成我自己的人了吧。” 江璧月的眼瞳蓦然震缩了一下。 她的人,华盈说杀就杀了。 华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敢顶撞她了? 江璧月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手里握着一柄枯黄的刀刃,缓缓站起身来。 “都想干什么?”江如晔沉声呵止了二人要大动干戈的迹象,问华盈,“你有看中的人选?” 华盈知道他没得选,说:“万衍塔既是江家机密,那就不便让多余的人知晓。荒风队属父亲直辖调遣,最忠诚可靠,父亲不如从荒风队中暂时指几个人给我。” 江如晔斟酌了片刻。 荒风队一部正当有他安排的要事在忙,昨日不少人都见到一部领了急令离开了北荒。三部镇守禁地千泉山,人手不可轻易挪动。 江如晔指尖闪出一簇灵力,抬手写下一道的荒风令纹落到华盈眼前:“让聊宿带上几个人,跟你一起。” 。 暮色从天地相连处的山嶂中袭来。 堆满昏黄晚霞的天空下,云山城被笼罩在苍茫暮霭之中,如一条漆黑的巨龙从地下浮出了脊背。 荒风二部的几名将士都换下了甲胄,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与一辆马车同行。 聊宿策马在前,远远望见了云山城的轮廓,收住缰绳,白马在原地踱了几步,等马车跟上。 他看向布帘里的那道人影,眉梢飞扬,笑的时候露出虎牙:“小姐,快到云山城了。” “好。”华盈正把玩着从江雪野那得来的生灭令,这把断罪尺既可洞察真相,裁决虚妄,又能把人拉入最渴求的欲望之中,盯着它漩涡般的光芒看久了,极容易陷进去。 被聊宿清脆明快又中气十足的少年音一喊,她回过神。 “进城之后直接去城主府,把万衍塔的构造图和往来名册都拿给我看看。明日进万衍塔。” 聊宿朗声答应下来。 荒风队直接听属于江如晔,不得擅自与江家其他的掌权者接触,在浮雪之巅时,他与华盈见面都得挑时机,也就这几日能敞明了说话。 第31章 他压低声音:“这一趟回去之后,小姐还有什么打算?” 华盈揉了揉被断罪尺的力量刺得发红的眼睛,心想,待她在江家站稳脚跟,就该着手解了夺心蛊。 哪怕解蛊的依旧希望渺茫,会让她无数次在情绪脆弱时感到害怕,怀疑自己只剩绝路,也一定要去试。 之后杀了那对让她实在讨厌的父女。 她才不要当什么北荒二小姐,要当北荒领袖,天地之主。 若是有人不服气,就去给那对父女陪葬。 在她有办法找出「它」、解决「它」之前,解蛊和杀那二人还得利用林之凇来完成。 一想到林之凇,华盈略感失望。 说好的城府深重实力卓绝呢,怎么大多时候都被她牵着鼻子走,这世上唯一让她做足准备要兴致勃勃交手的人,怎么比她想象中的更容易妥协一点。 城内,街头巷尾的明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两侧的摊贩吸引着来来往往的目光,唱曲说书,武夫卖艺,热气腾腾的香气从一间间食肆中飘了出来,传出画舫的丝竹声温柔地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一辆马车从灯火通明的酒楼下经过,香风吹动烟罗帘布,露出一张精致柔美的脸庞。 楼上的白衣少年透过窗户看见了这张侧脸,躁动不安的情绪瞬间被抚平,勾起了唇角。 “姨母,华盈来了。” 他拉弓上箭,火红的弓身缀满赤色长羽,如金乌振翅,烈焰熊熊。 箭矢瞄准马车之中的人,一旦松弦,将有一只燃烧着地心之焰的长箭破空而出,让一切被命中的活物被烧得干干净净,一捧灰烬也不留。 “我真想在这就杀了她,为雪野哥哥报仇。”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雍容端庄的美妇人,皮肤白皙光洁,毫无衰老的痕迹,过往经历的一切坎坷荣辱只抹去了她年少时的明艳与娇纵。 一身素雅的天青长裙之下,是被仇恨点燃的怒火,无声无息,却不惧以自己为引,拉仇敌葬身火海,同归于尽。 季瑛垂眸注视隐没在人海中的马车,目光冰冷,眼前全是江雪野被断骨穿胸的凄惨死状,嗓音轻微颤抖:“太便宜她了。” 她要让华盈犯下弥天大错,受族中惩戒,被关进大长老掌管的无间狱。 她将在无间狱中明白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被秘密处死,尸骨粉碎,永不见天日。 第23章 嫁祸 城主府中。 “二小姐,您要的卷牍都在这了,请您过目。” 李行时素来爱穿一身淡蓝束袖圆领长袍,气质独特,既有文人墨客的书卷气,又一股武将世家出生的果决坚韧,在云山城任了几十年的城主,对城中事务了如指掌。 “有劳了。”华盈坐在灯下,从桌上堆积的案牍中抽出一卷,那是云山城记录往来人员的藏幽图。 外人并不知晓,因为城中藏有万衍塔的缘故,任何人无论进城出城,都会被城墙上隐秘镶嵌的无数枚留影石完整记录下行踪,之后通过秘术,按月拓印在藏幽 图上永久保存。 华盈来这里之前,已经尽可能把大致情况都摸了一遍。 审讯那二人的事情是由江璧月在负责,她不必操心,但不喜欢敌暗我明的感觉。 谁知道幕后之人此举失败之后,是就此心有余悸地停手,还是越挫越勇,非要再派人来寻根究底,破坏大事。 藏幽图甫一摊开,金色流光勾勒出的街景与人群跃然纸上。 华盈的目光落在一行行流动的人影上,未抬头,也没忘记关心她此行的正事:“李城主,万衍塔被破坏的区域是谁在负责修补,进度如何?” 李行时说:“被破坏的是万衍塔第二十八层,雪野公子点了三名铸器师来修补,这三人本就参与万衍塔的建造,又是从小在器宗修行的天级铸器师,实力是没问题的,那一层已经被修补好了大半,再有四日就能修补完工。” “明日跟我去一趟。”华盈心里有底了,四日不算长,保证这期间不出意外不难。 话到了这,她顺口问:“江雪野到底怎么受的伤?那两个人听说是具意境,没道理伤得了他。” 李行时原本想叹声气,想到这位二小姐与江雪野的关系差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连忙打住,问什么答什么:“第二十八层被破坏后,附着在裂隙上的术法根本清除不尽,裂隙因此一直不停地往四方扩散,铸器师想尽了办法也无法控制,雪野公子用了绝息术。万衍塔每一层区域都十分广阔,他大量使用绝息术跟裂隙上的术法残力耗了两个多时辰才将其完全化解,身体吃不消。” 坐在一旁翻看卷牍的聊宿没忍住,惊诧道:“两个时辰?破坏万衍塔的术法查出来是什么了吗?一点残力就能让裂隙继续扩散,又跟逍遥境修行者的绝息术耗了那么长时间,这如果说是那两个具意境自己的真本事,而没有借助外物,我可不信。” 荒风队将士替江如晔解决过太多棘手之事,惯用残忍手段,即便不着甲胄,依旧散发出一股冷酷肃杀之气,如一柄问天伐世的刀剑。 聊宿是二部首领,压迫感更甚,令人无端想要退避三舍,可一开口说话,那股少年人的明快与活力就从嗓音里洋溢出来,让李行时竟感亲切,一时间目光凝在他身上。 很像他家里的那个孩子。 华盈扫了扫他眼里极快闪烁了几下的光芒,没说话,开了一卷新的藏幽图。 李行时快速回过神,给侍从递了个眼神,依旧恭敬回答道:“此事是由大小姐在查,属下不敢多问,但大小姐赶到云山城之前,雪野公子也有心探查这道术法,取了一缕术法残力保存在缚春瓶中。雪野公子回琼英城那天没把这缚春瓶带走,属下这就让人把东西带过来,移交给二小姐。” 他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也只字不敢提江雪野当时急匆匆赶赴琼英城,只是因为听到了江家要为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小姐大办接风宴的消息。 谁知这位二小姐在接风宴上的气撒没撒够。 这些大人物的权势大,脾气也大,心眼却小,稍不留意的一句话就能触了他们的霉头。 他们要定夺你的生死,根本不讲道理。 哪知华盈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较劲,也没有随意为难谁,她耐心看着藏幽图,平静地换了个话题:“那两人被江雪野抓住之后,万衍塔内部还有谁进去过?” “雪野公子当即就让人封了第二十八层,随后的修补都是他与自己的心腹浔大人带着三位铸器师亲自在办,大小姐来提人的当天也进去过一趟,此外就没有人再接近那儿了。” 李行时顿了顿,补充,“万衍塔其他区域的建造并没有接到暂停的命令,但都加强了防守巡值,此事是由属下在安排。” 华盈忽然扬起头,极静的一双黑瞳盯着他,问:“我刚才看的那张万衍塔构造图,与浮雪之巅那张是一样的么?” 李行时一惊,从头到脚被一阵寒意浇透,他当即重重跪地,立下心誓:“当然是一样的,除非琼英城那边传来修改构造图的命令,属下这里绝不敢擅自改变万衍塔的一砖一瓦。” 华盈没说话,聊宿不知她在想什么,反正只需记得站在她这边就是,起身来到李行时面前,右手按在剑上。 铮铮剑鸣吓得人当即就腿软了。 压抑无声的氛围持续良久,让李行时像是被人捏碎了肺部,用尽全力也无法畅快呼吸。 直到侍从把缚春瓶带了过来。 透明如冰雪的细口瓶子里,浮着一缕红黑色的灵雾。 李行时见到救星一般,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双手贴在衣侧快速地擦了擦掌心的冷汗,接过缚春瓶,呈给华盈:“请二小姐过目。” 华盈的目光早已回到了藏幽图上,恰好在图上看到一个出现在万衍塔障眼屏障外的眼熟之人。 她反复确认后,笔直的背脊缓缓往椅背上一靠,极轻的哼笑了声。 闻言,她才想起地上还跪了个人一般,抬眸分了目光过去:“放桌上吧。时间也不早了,李城主先回去休息,明日还得请你带路。” 李行时拱手行礼后退出了房门,往自己的院子走。 他心里压着一块石头,方才面对华盈那一句有意无意的问话时,差点就忍不住主动坦白另一件事。 他放了一个外人进去。 全靠理智在时刻警告他,说了就是寻死之举。 李行时一路惶惶不定,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反手关门时,屋子里的蜡烛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灭,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敏锐的听觉霎时间捕捉到危险的源头,让他浑身紧绷,僵硬地扭头看向窗边。 白衣少年双手抱臂倚在月色环绕的窗边,唇角扯一抹邪笑。 “李城主这么心神不宁的,是在害怕还是后悔?晚了。” 看清了那少年的容貌,李行时心中升起一股恼意,压抑着语调,沉声道:“沈公子,这里是城主府,不请自来是为贼,你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第32章 沈洄放下双手,笑眯眯地从窗边走了过来,每靠近一步,释放出的威压就越发肆意横行,让人直冒冷汗。 “几日不见,李城主威风了不少,难道是因为华盈来了,你就把她当靠山了?”他似笑非笑,眼里涌动着寒光,“她自身难保,哪看得见你。” 李行时蓦然瞪大眼睛,厉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二小姐若是在云山城出了事,我难辞其咎,死前定然要拉你们陪葬。” 沈洄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瞧你那点出息。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话,收好那点墙头草一样的忠诚和心软,就不会留下把柄。” 他手指勾着一根碧丝绳,系在绳端的芙蓉花珮娇艳欲滴,在李行时眼前一晃而过,惹来对方惊慌又恼怒的目光。 “不出意外的话,华盈明日一早就会急着进万衍塔,到时候看准我留下的标记,把她引过去。” 沈洄歪头看了看晃悠在手中的芙蓉花珮,随意一抛,丢给了李行时,意味深长道,“送给你了,明日你若是连这最后一件事都办不好,那它就只能成你妻子的遗物了。” 李行时握着芙蓉花珮心痛不已,忍无可忍,咬牙挤出几个字:“二小姐战力非凡,又有荒风二部同行,你们若是为了掩人耳目就选择在万衍塔内跟她动手,必然会让万衍塔受损。万衍塔是北荒数百年来最看重之物,雪野公子也曾为它耗费心血,岂能因为你们之间的恩怨就付之一炬!” 沈洄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所以说啊,我可不会让这么大的罪名落在我身上。” 李行时半晌才猜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声音颤了颤:“你、你想对万衍塔动手脚,嫁祸给二小姐?” 沈洄竖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扯唇一笑。 在李行时用难以置信的目光质问他是不是疯了时,他的身体化作一团柔软扁平的黑影,如潺潺流水一般,紧贴着地上的阴影攀上墙壁,流出了窗外,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 客栈 内。 林之凇站在窗边,云山城中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檐下窗边的一盏盏烛灯安静而温暖地燃烧着,与天上的璀璨星河遥相呼应。 他眺望城主府的方向,想着华盈接管了云山城正好为他提供了方便,明日不妨找上她,探探这城里究竟藏了什么。 放在桌上的寸心简微光闪烁。 林之凇扭头投去一督。 他轻哼了声,这人的名字念不得。 再点开一看传文的内容,林之凇脸色变得精彩万分。 「林少主,沧州那会儿跟在苍云息旁边,戴了黑鸦耳坠的那位崇阿军战士,叫什么名字来着?」 第24章 “我很需要你” 月照屋瓦,满地覆银。 华盈来到客栈的屋顶时,林之凇已经坐在这看了半晌的月亮。 这个亲眼见识也亲手用过世家的卑劣肮脏手段,来到权位顶峰的男人,平日里的一身矜傲清贵在这个寻常的月夜下全数褪去,变得如此安静,平和,甚至带着不可思议的孤独。 像是漂浮在月下的一层雪雾,别人触不到他,而他无依无靠。 和这个以绝对的实力定人生死的世界格格不入。 华盈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月亮。 在想什么、在怀念谁是很私人的秘密,她没和林之凇熟悉到能轻松随意地开口去猜他心事的程度,自觉不去开启那些容易让人挑起戒备心的话题。 “怎么认出他来的?”林之凇率先开口,一点时间也不愿浪费,让人不敢接近的孤冷气质全回到了他身上。 华盈温声细语反问:“承认你的人来云山城是别有用心了?” 林之凇的笑只浮在表面:“北荒什么时候下了命令,不允许青要山的人进出云山城?他那段时日正值休沐,应朋友的邀约来云山城喝酒游玩,再寻常不过了。” 华盈点点头:“好巧不巧,偏要在城中青云坪附近只身逗留数日,还用了改头换面的千面术。” 林之凇扭头与她对视,她昂然端坐,笑眼弯弯,乌发如夜肤如玉,像月下的一座白玉神女像,神情温柔却绝不退步,让人当即明白她的底线。 林之凇断定青云坪一定有问题。 来过云山城的高境界修行者多少都有所察觉,他们能自由往来的青云坪其实是一个人为开辟出的空间罅隙,而真正的、原有的青云坪被一层屏障给罩住了。 两者就好比两个平行之地,他们这些人只能在前者自由进出,想要去到后者,定然需要什么通行令。 原以为后来派去的那两人能传回一些有用的消息。 以空间术开辟罅隙,耗费的钱财与人力难以想象,北荒不会做亏本而无用之事,目的无外乎想把势力在大陆上扩张得更远。 灵蕴即将现世,天地之主空悬,谁不是野心勃勃。 “用了千面术还能被你发现,看来这云山城中到处都藏满了能洞悉易容术法的留影石。”林之凇话锋一转,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让人自觉终止这个双方都遮遮掩掩不愿吐露任何东西的危险话题,“华盈,你接下的不是什么好差事。” 华盈却说:“是啊,所以我正想请你帮个忙。” 林之凇丢给她一个冷酷的眼神。 “又不是让你白帮忙,你瞧。”华盈从珍灵镯里搬出一套木桌杯具,又拿出一壶酒,满眼真诚,等着被夸赞一般,“百年的桃源春,极海的冰髓杯,还行吧?” 林之凇垂眸瞧了眼她递过来的一杯桃源春。 不知她从哪摸到了他的喜好。 林之凇接过尝了尝,跟一个相互算计的人一起喝酒的感觉十分奇妙,你不知道她要害你的毒药会下在哪一步。 桃源春并不醉人,滋味甘冽绵长,残留在唇齿间的香气是让人无法浅尝辄止的诱惑。 他道:“说。” 华盈也不客气,直言:“听说天目能让千万里之外的人看到自己这边的一举一动,而天下间把天目修习得最最最不可能出错的人,在你们青要山二十七氏族之中。林之凇,借个人给我吧。” 她伸手比了个数,诚恳极了:“只借一次。” 林之凇放下酒杯,起身就走:“我让苍云息把桃源春赔给你。” 就知道她的酒不能喝,底线也不能为了她的花言巧语而降,他怎么就不在她这汲取教训。 华盈哎了一声,连忙拉住林之凇的衣袖,仰头对他眨眨眼,郑重其事道:“我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不能给青要山惹麻烦,况且我也不会把我这边的秘密暴露给你们,所以你只需要让那个人提前给我一道天目的力量就好了,根本不用他出面帮我打架动手,绝不会暴露他的流派所属。” 林之凇心想,又来了,她想杀他时,那嚣张的神色就能将他碎尸万段,需要他时,之前的账全被她单方面一笔勾销,每一个眼神动作都写着“我很需要你”,何其真诚无辜。 华盈盯着他幽沉的眼瞳,捉摸了一下,改口:“我刚才说错了,不是帮忙,是合作,你有什么条件吗?合作谈不拢的唯一原因就是价码不够。” 云纱般柔软的衣袖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从她手臂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雪白的手腕,一朵雾月昙被细细的银线穿过,系在腕上。 林之凇的目光顺着她揪住他衣袖的手指,掠过手背,来到那朵花上。 没簪在发间,原来是藏在了这里。 雾月昙早已绝迹,除了在华盈这里,世上再找不到第二朵来研究她的把柄。 林之凇几乎是出于报复的心情:“用它来换。” 。 翌日。 青云坪位于云山城的西北边,毗邻城郊,城中每十年一度的灵风节曾经都在这举办。 后来为了避免惹人耳目,青云坪荒废了下来,野花肆意生长,铺了满地,此外只剩下一块刻着青云坪三个字的石碑,和被荒废的石砌台。 华盈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些孩童在青云坪上嬉戏打闹,哪怕是在城里土生土长的人也一辈子都察觉不出,那里是北荒无数大能联手用空间术造出来的平行之地,真正的青云坪早已被它牢牢遮盖。 “二小姐,这边请。”李行时在石碑面前停下脚步,做出请的动作。 华盈被他的声音拉回视线,接过他手中用灵力写下的通行令,往石碑的方向迈出一步,眼前景象大变。 还是同一片青云坪,只是没了荒草野花和玩乐的人群,一队队北荒精锐驻守在四面八方,正中央的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夺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树身笔直挺拔,苍劲古老,青翠而庞大的树冠被云气缭绕,曦光之下有风来,无数叶片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悦耳安宁。 万衍塔的外形并非屋宇楼台,而是一棵树。 哪怕已经看过构造图,亲眼面对这棵树时,华盈仍然觉得震撼无比。 它不像是用铁木土石铸造起来的东西,和一棵真实的树看不出区别,带着古老却鲜活的生命力,似乎能从土壤中不断汲取养分,往更高处生长,通天贯地。 第33章 成百上千的工匠还忙碌在它周围,让巧夺天工几个字得以真实呈现。 华盈收回目光:“进去看看。” 李行时忙不迭应下,走在前面带路,华盈跟在他身旁,巡值的北荒精锐垂首行礼,长满粗糙纹路的树身向内部开出一扇门,华光乍泄。 华盈抬手挡在额前,进去之后,满室富丽映入眼中,雕花红木柱上盘龙舞凤,嵌在墙上的一盏盏水晶玉壁灯璀璨生辉。 往上看,万衍塔每一丈高就被分隔为一层,每层既有北荒精锐严阵以待,又有工匠们忙碌不歇。 “那两人能进到万衍塔里面,还能往上走到第二十八层,你们内部的人查过了吗?”聊宿问道。 李行时面色严肃,摇摇头,转身指了指万衍塔外的一道铁架子:“宿大人放心,这里的工匠与值守者每日开工与收工时,都要过一遍问心门,若是别有用心,当场就会被问心门绞杀,从我任职云 山城以来,这里从没出过内鬼。” 华盈扭头回望,意味深长道:“就是那道铁门么?刚才李城主怎么没带我们走一遍?” 李行时连忙躬身行礼,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声线平稳:“二小姐与荒风队对北荒忠心可鉴,属下亦肯为北荒鞠躬尽瘁,怎会是别有用心之人。” “既然是规矩,那不管是谁都不得例外,等等出去时我们也去走一趟吧。“华盈说笑着换了话题,似乎刚才的话只是心血来潮,“怎么上去?” 李行时来到一面雕花壁前,将方才的通行令纹重新在上面写了一遍,雕花壁像门一样往两边推开,露出一个空腔,中有沧海珠照明。 华盈目光逡巡一周,每层都有十面这样的雕花壁,她跟着上前,进去之后见到空腔的右手边有一面水玉镜。 “二小姐,这是攀云梯,可在各层之间升降往返。万衍塔高耸入云,每层的上下往来都得通过攀云梯,否则若是人力攀爬,恐怕得累死在半路上。” 李行时一边以灵力在水玉镜上写下二十八,一边解释,“那一层的入口恰好也在修缮范围内,因此被封了,只能先去下方的第二十七层,再走木梯上去。” 他写完字就赶紧把手缩回了衣袖下,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掌心湿漉漉的冷汗让他越发不安。 沈洄说得好听,让他把人带去第二十七层就什么也不用管了,可这位二小姐是什么人,她多疑警觉,对他没什么信任,也许在踏入那一层的瞬间就会察觉到不对劲,让他血溅当场。 他背叛了北荒,死了也罪有应得,但他一死,被抓走的妻儿全都没得活。 不是没想过向二小姐坦白求助,但季家有大长老撑腰,江雪野从小就是大长老唯一择定的可堪重用之人,而她在领主与江家心目中并非第一位。 况且她初回北荒,根基浅薄,羽翼未丰,手段稚嫩,要跟大长老这种老谋深算的人物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行时低下头,痛苦地闭了闭眼。 华盈轻声称赞攀云梯的巧妙,在面前这面雕花壁缓缓合拢时,她问:“看清楚了么?” 李行时骤然一怔。 攀云梯中只有他与华盈,以及聊宿带着的两个荒风队将士,他不知她问的是谁,又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是问谁都显得有些突兀,浑身的肌肉霎时绷紧。 “二小姐放心,这有什么记不住的。”聊宿在旁边一本正经地答得响亮轻快,让李行时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了下去,期盼攀云梯上升的速度快些,沈洄那边别出什么纰漏。 二十七层属于已完工的区域,室内没有工匠,数盏玉璧灯空照,熠熠生辉。 角落中的一处阴影忽然流动起来,如风吹皱的水面。 黑影贴着墙壁快速往上攀爬,眨眼成了一个白衣少年郎。 沈洄神色松弛,后背轻轻松松往墙角一靠,双手结印,一道道黑色的阴影从他脚下爬了出来,转眼占据了这一层的地面、屋顶和四壁,如无数根狰狞扭动的触手构造出了一个黑色的囚笼。 这些原本虚无的黑线一旦接触到四壁,就变成了壁上真实存在的裂缝,在沈洄结印完成的那一刻,又暂时隐没无踪,一切看似完好无损。 沈洄满意地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杰作,从角落里悠然走了出来,原地留下一道极不起眼的阴影,当作留给华盈的“异常”。 “华盈,只要你出手,必毁万衍塔。”他勾唇哼笑了声,化作黑影流出门缝之外,顺着无人踏足的台阶快速离开。 一片青色的光影从天上落了下来,像一片羽毛。 沈洄盯着那片青羽缓缓坠落,强势的侵略感突如其来,他眼皮跳了跳。 结界无声荡开,一个身姿窈窕柔软的青衣女子出现在他面前,银色恶鬼面具之后,一双凤目寒亮如刀。 沈洄刚从阴影中起身,耳畔响起灵浪炸响与鲜血迸溅的声音,是他被一片长长的青羽刺穿胸膛,钉入屋墙上。 沈洄喘息沉重,不可置信地垂眸看向鲜血汩汩的胸口,伸手抓着刺穿身体的长羽,手臂青筋鼓现,恼然抬头。 狭窄的空间中遍布的杀意令他做足准备与对面的陌生女子殊死一搏。 青衣女子美目讥诮,竖起纤细的手指立在唇边,朝他走来。 第25章 无上者 沈洄盯着恶鬼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娇柔轻佻之意与生俱来,锐不可当的气势却也是刻在骨子里的特质。 他确定自己的仇家里没这号人物。 “听说万衍塔不久前出了问题,你们是一伙的?我不拦你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否则——”沈洄痛哼了声拔出长羽,抬起手背重重擦过淌血的嘴唇,猛然抽出配在腰间的弯刀,极快地上挑,砍中青衣女子下斩的长剑。 刀剑轰击时的气浪蛮横锋利,冲撞在结界上劈砍出累累裂痕,灵力火星飞溅,照亮她眼中的狠意。 青凰根本没搭理他,听见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眼里浮现出兴奋之意,控剑的力道势若千钧,锋利的剑刃下沉一寸,迫近沈洄的鼻尖。 电光火石之际,沈洄被华盈来到身后屋子的说话声惊得咽了咽口水,化作阴影从墙上滑落,流水般来到青凰身后的台阶下,起身逃往楼下。 青凰紧追不放,赤足浮空,流云般轻盈的衣袖如羽翼在空中舒展开,结界从袖袍下扩散而出,包围住整个昏暗狭窄的楼道,漫过沈洄脚下,海浪般将他完全淹没。 银白的细剑如蛇如链,灵巧地攀爬在她手臂上,在时机到来的那一刻,朝着仅一步之遥的人影飞刺而去。 “你非要在这跟我打?要是引来值守的精锐,你我都逃不了!” 沈洄烦躁地回头与她交手,边打边顺着楼梯往下退,原本准备好的反击在对方大开大阖的剑招与拳脚路数面前完全瓦解,攻守不过数十招,他对青凰的实力就有了准确的认识。 同为具意境,但她老练狠辣,劈刺砍杀的动作不知在曾经的攻杀围堵中重复了多少回,仿佛早已将自己锻造成了杀戮本身,对经验与技巧的掌控简直炉火纯青。 青凰嫌他聒噪,轻飘飘翻了个白眼,算着时间,漂浮在半空中的身影骤然停在原地。 在沈洄愕然的目光中,萦绕在她周身的灵力全都被收了回去。 唯有银白细剑一往无前,被他下意识提起的弯刀砍翻在地。 结界毫无预兆被她撤走。 令人惊骇的响动失去阻拦,向四周冲击扩散,掀起涛涛声浪,万衍塔内外的所有人同一时间往他们这个方向投来目光。 尖利刺耳的警报声炸得沈洄头皮发麻。 驻守各层的北荒精锐瞬行赶来,坚硬的甲胄与兵器发出的摩擦声整齐划一,冰冷沉闷,将逼仄的楼道卷入更紧张的氛围之中。 满脸厌烦浮躁的少年神色骤变,盯着青凰不慌不忙抖开了一件有价无市的匿相衣,只觉得她想凭此逃脱天罗地网的想法天真,惊慌低骂:“疯子!” 。 攀云梯把人送到第二十七层,华盈迈步踏入室内中,环顾四方,见这里共有三扇门,连接不同的楼道。 李行时带着她往其中一扇门走,经过沈洄停留过的墙角,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二小姐,从这扇门后的楼道上去,就到第二十八层了。” 华盈边走边看,随意闲聊:“李城主,你督造万衍塔多少年了?” 李行时说:“属下接任云山城主时,万衍塔就已经在建造中了,算下来快八十年了。” 华盈说:“我父亲亲口夸过李城主做事细致入微,又处处谨慎,想必这八十年间为了安心,定然亲自走遍 万衍塔的每一个角落检查了许多次,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了如指掌。” 李行时连忙拱手朝琼英城的方向一拜,匆匆垂下眼眸,神色复杂:“领主谬赞,属下身在其位,只想不负北荒的重托。” “那为何要骗我?”华盈突然问。 第34章 李行时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他自认应变力不差,故作镇定的目光投向华盈那张翻脸时绝不给人喘息之机的冷淡脸庞时,却也顶不住她钝刀子割肉般释放的威压,嘴角微微颤抖:“二小姐此言何意?” 华盈有点厌烦这种根本和她接不上招的明知故问:“李城主,你本是有功之臣,怎么偏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有一个机关,我只要一碰到,就一定会让整个二十七层毁于一旦。你的破绽太多了,我若是你,既然要做,一定做绝。” 李行时心底的防线彻底溃败,他苦笑一声:“二小姐,您与雪野公子和大小姐的确不同,属下没有珍惜您给的机会,是属下没这个运气,那些雕虫小技好在您明察秋毫,及时识破,万衍塔算是保住了。” 他说完,猛然撞向最近的雕花石柱。 华盈脸色一变,这次是真生气了,从珍灵镯中甩出的绳索缠住李行时的脚踝,令他直接扑倒在地,被绳索拖拽着回到她脚下。 她低垂的一双眼冷漠无情:“你还在骗我,求死何不用你身上的配剑?你一旦撞在这柱子上,这一片区域也都会倾塌,对么?李行时,到底是谁让你非要背叛北荒,连寻死都是为了完成他的命令?还是说,他的目的,就是让我背上督造万衍塔不利的罪名?” 李行时什么也不敢说,只要吐露出只言片语,以华盈绝不吃亏的性子,一定会找上季家,到那时,他的妻儿会死在季家的怒火之中。 “二小姐。”他被华盈的绳索捆着,身上像是压了一座山,那股力量碾碎了他的灵力防御,让他呼吸都变得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二小姐……我不想害人,你走吧。” “那就是冲着我来的。”华盈眸底聚起阴霾,“是大长老,还是江璧月?” 她对江璧月直呼名讳,这让李行时在命悬一线之际还错愕地窥探到了另一个惊天秘密。 这对双生姐妹之间关系极差,指不定哪天就闹得一死一伤。 华盈一眼就知他在想什么。 “无妨,你都是必死之人了,听到就听到了。”华盈说,“但你的妻儿在我这里无罪,我可以放过,他们被什么人捉去了?” 闻言,李行时艰难地仰头对上她的目光,她意思明了,自己不是心软之人,他若配合交代,这句话是庇护,若还是不说半个有用的字,那它就是威胁。 明知自己活不了了,李行时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 “是季家。”李行时内心挣扎良久,最后下了决定,不管不顾说道,“季夫人对您恨之入骨,她的外侄沈洄与雪野公子自小就十分亲近,这里的手脚就是他做的,只要二小姐您动手,这一层一定会垮塌,到时候属下与荒风队都是证人,大小姐的拆忆术一查便知。” 华盈冷眼环顾四壁。 激昂的刀剑撞击声突兀地响起,从下方的逼仄之地传来。 刺耳的警报声随之回荡在青云坪上。 华盈扭头看向窗外,值守在青云坪上的北荒精锐朝着万衍塔的方向快速围堵上前,一摊黑色的影子从万衍塔内飞蹿而出,融入地面的阴影中,试图穿过人群快速向外逃离。 而青凰漂浮在空中,被一身匿相衣包裹得严严实实,身形容貌都大变了样,看不出真实的模样。 二人身后是一大批从万衍塔内追杀出去的精锐。 攀云梯把华盈和聊宿快速送至楼下,华盈一步踏出万衍塔,正好看到地上飞快挪移的阴影中飞出了一支箭。 火红的箭矢发出的尖鸣声回荡在青云坪上,所经之处的北荒精锐立刻就倒下了几个,从人群中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黑影趁机要经过缺口逃离,被从天而降的青凰重重一脚踩进了泥里,青凰借力一点,身形已在空中腾出数丈远的距离,把追杀而来的北荒精锐遥遥抛下。 华盈盯着往不同方向逃离的二人,迅速下了命令,把北荒精锐全都留下。 “所有人听令,立刻搜查青云坪与万衍塔内外是否还有其同伙,检查万衍塔其他地方有没有受到破坏,第二十七层等我回来处理,二十七与二十八各加强一队防守。护好铸造师。” “聊宿和我分头追人。” 华盈话音落在风中,身形已穿过禁制,掠出很远。 云山城郊久无人住的别院在前几日被人买了下来,外有一池荷塘,浮萍点点。 地面的黑影途经重重树影蹿入水中,满池明净的天光碎裂在不断扩散开的涟漪里。 “不跑了?”华盈放慢脚步来到水边,朝着水中波纹挥手打下一道灵力,语气是纯澈无害的好奇,“这里还设了埋伏吗?” 十八道水链从水底冲天而起,刺骨的寒意附着,随着水链扭动扑杀的动作四溢,水面结出片片飞霜,池中浮萍,满地草叶,全都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只剩下一触即碎的苍白,如同被一场肃杀的严冬抽取了全部生机。 华盈眼中刚出现这十八条水链,踏风浮空往后撤身时,整个人已经被它们包围了起来,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囚笼,寒气直逼心头,如附骨之蛆无法摆脱,低境界者无法保住灵脉不被冰封粉碎。 水链为困,寒气为杀。 奇怪的是,这股冻结经脉脏腑、抽取生机的寒气来自于一道刀意。 被水花溅湿的泥土上晕染开大片的深色,沈洄从这片阴影中站起身来,手中放出一只信烟。 他歪头朝她笑笑:“华盈,认识这里面的刀意吗?” 华盈当然认得。 百花杀。 江璧月用刀,两寸长的薄短刀刃,似玉非玉,形如弯月,枯叶色,名为百花杀。 十岁初回北荒时,身上反复结痂又被反复撕裂的伤口,除了被蛇窟里无毒却凶残的蛇类撕咬所致,就是来自于那把刀。 江璧月是外界仰慕的圣洁仙子,不会做残忍阴毒的事情,所以,那些刀伤都在被衣服挡住的胸口,手臂,腰腹,一切看不见的地方。 华盈脸色变冷,但她被水链锁在空中,隔得远,沈洄看不太清楚,唯一清晰看见的是她眼底浮动起的瑰丽光芒,却不认识。 他扯扯唇。 临死前无用的反扑罢了。 谁一旦被困在他当年破具意境时无上者赠他的水链里,破不开也逃不了,被寒气冰封灵脉反而是最痛快的死法,否则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生机,变成一具干瘪卷曲的骷髅。 一想到华盈死前会被恨意纠缠,沈洄得意极了,继续说:“你刚回北荒才几天啊,就敢目中无人横行霸道,你的双生姐姐江璧月猜到我要杀你,竟然主动找上门,什么也没说,就留下了这道刀意给我,你说说,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华盈怒道:“你就是沈洄?要报仇就坦荡些,别挑拨离间拉我姐姐下水,什么百花杀,就这种不入流的术法也敢冒充她的刀意?” 沈洄咬牙挤出冷笑:“你别急啊,想杀你的人多了,你得等等让别人看清楚你是怎么死的。” 远处的别院里走出了几个人。 身着素净衣衫的季瑛在侍女的簇拥下而来,往昔满身华贵的气质在丧子的悲痛与愤怒中败下阵来,显得有些憔悴。 华盈扫了扫对面的女人就挪开目光,垂眸注视沈洄,灵力光芒流动的一双眼里不知从那一刻起,血水与泪水混杂,显得诡异恐怖。 她轻笑:“长得和江雪野真像,是他的母亲季瑛?为了让我死,不惜毁了万衍塔,还在这水塘里布下陷阱,这些都是她想出来的招吧?你看起来浮躁又不聪明,脑瓜子应该想不到这些。” 沈洄心底蓦然烧起一把怒火,赤羽长弓出现在手中,拉弦上箭。 “是我。”季瑛走到了水塘边,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被恨意占据的眼神恨不得当场就将 华盈千刀万剐,却还要假惺惺地摆出上位者的端庄持重,“有什么遗愿吗?” 华盈想了想,天目的力量这才刚开启了一会儿,反噬就强烈得出乎她的意料,眼眶里蓄满的血泪流了出来,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遗愿倒是没有,但我很好奇,你们在第二十七层里究竟用了什么办法,那么笃定我只要一旦出手,就能毁了它。” 季瑛从沈洄手里拿过赤羽长弓,亲手引弓拉弦,瞄准华盈,一字一句:“让你知道也无妨,季家耗费几十年研究出的熔兵卸甲之力,本该交给雪野的。” 华盈阖目,眼中的光芒消失不见,孩子般不服气地开口:“我尽力了,只能调查出这些。” 季瑛神色有一瞬的疑惑,随即就把她的自言自语当成了装神弄鬼,冷笑了声,松手,放箭。 那支火红的长箭朝着牢笼里的华盈杀去,毫无疑问能洞穿她的心脏。 却突然在空中粉碎。 一阵从天而来的劲风带起漫天血雾洒在沈洄的脸上,身旁的惨叫声刚刚发出了一个音调就戛然而止。 第35章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低下头看向倒在他脚下的季瑛。 被那阵疾风击中的身体血肉模糊,气息断绝。 凌驾于一切的力量就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恐惧后知后觉袭来,让沈洄全身僵硬。 半空中出现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虚影。 北荒无上者之一,江遥清。 第26章 斩草除根 巷尾。 “凰大人,我认出你了。”聊宿撤了剑招,仰头看向站在墙垣上的人,眼里亮晶晶的,“小姐说了今日能让我见你一面,她果然不会糊弄我。” 青凰一开口,露出了原本甜而不媚的音色:“真是教会了徒弟害死师傅,你小子的乘风步是越练越好了啊,追着我跑了几条街都不带喘气的。” 藏在匿相衣下的细剑飞了出来,如娇柔的菟丝花环绕在周身,亲昵地缠上她的手臂。 她摇摇头,叹声时柔软的尾音拉长:“要哭了是不是?还二部首领呢,让外人看见了可丢脸。” 聊宿抬手一擦眼睛,嘿嘿笑了笑:“凰大人,我看见你没事,心里就放心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青凰从墙上跳下来,姿态轻柔散漫地倚在角落里,想起当年顶着不明不白的罪名被推入死局,被昔日同僚与下属追杀千万里的狼狈窘境,眼里寒芒绽放。 这些年离开了北荒,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与狠劲还在,曾经的浮躁却被外面的人心风雨冲洗得干干净净,识人的本事长进了不少,做什么事都耐心十足。 她说:“这得看小姐的安排,别多问了。季家人一个个的实力不怎么样,阴招陷阱倒是层出不穷,你去小姐那边看看。” 聊宿点点头,挥掌在自己身上打出伤口,朝青凰辞别,转身走向巷外去寻华盈,脚步突然一顿。 一股奇异的气场降临云山城。 那是一种轻而易举终结一切挑战或反抗的力量,真实无比,恐怖万分,非逍遥境的巅峰实力可以比拟。 它像是游荡在城里的风一样无处不在,此间天地完全陷入它的掌控之中。 华盈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留一丝隐晦的防备之心,聊宿因此并不知晓她计划的全貌,以为季家从外面搬出了哪个无上者,让自身力量通过特殊媒介降临了云山城,头上冷汗不断。 “凰大人你先离开云山城,我带人去找小姐!”他快速冷静下来,乘风步眨眼挪行出巷外。 青凰若有所思:“应该是小姐在借刀杀人。” 借到无上者头上,惊扰这样的人物,实在有些不怕死。 北荒无上者总共两名,德高望重,非家主之令不出,能被华盈请出来亲自动手的,青凰想来想去都只有那个六亲不认,唯江家利益至上的江遥清。 但她拿不准,心里也有些忐忑,跃上墙垣与聊宿分开走:“我也看看去。” 聊宿的寸心简恰好一阵闪烁。 是华盈的传文。 「回万衍塔」 。 万衍塔第二十七层中。 华盈双眼还在流血,手头有的疗伤药几乎不起作用,与其说是天目的反噬,不如说是江遥清给她的教训。 天目本就对自身消耗极大,又妄图用它强行控制无上者与自己视线同步,再多耗一息,这双眼睛恐怕都保不住。 聊宿盯着她的眼睛焦急不已,但他有分寸,她没打算说的缘由,心里再担忧也不该多问,只需要把她吩咐的事情做好就是。 他一脚踹在沈洄的腿窝,骨裂声清脆惊心,厌恶道:“还不快点把这些鬼东西撤干净,磨磨蹭蹭的,要不要我学会了亲自来?” 沈洄抬起剧痛中扭曲的一张脸,看向华盈,沉默,屈辱,又哀求。 华盈坐在一张椅子上,她视线模糊,看不太清沈洄的表情,却对他此刻的沉默之意心知肚明。 她没剩下多少耐心了,不愿在云山城多耗,得赶紧回北荒,找浮雪之巅最好的医师把这双眼睛治好。 “无上者的话你也听到了,万衍塔绝不容有失,此事的帮凶与知情不报者皆以死罪论处,季家一个都躲不过,你也是必死之人,至于要不要连累沈家满门,在你。”她开口,语调难掩烦倦,威严更甚。 这番冷冰冰的话却让沈洄仿佛抓到了一道赦免令。 他今日终于领教到了她的残忍恐怖,做事不留后患就罢了,对季家这种颇具名望的大家族也敢连根拔起。 好在她的意思是,沈家可以不在她要铲除的对象之中。 沈洄早在目睹季瑛惨死的那一刻就陷入了绝望,气息萎靡,嗓音也嘶哑下来:“好,我解。” 他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抬手结印,遍布这一层的黑色阴影一道道显露了出来,密密麻麻,诡谲骇人。 像一股股细流,快速往沈洄身体里回拢,留下满室被销蚀过的裂痕。 华盈起身,当即开了传送阵。 “我对万衍塔不放心,聊宿,你留在这守着,让人尽快修补万衍塔的裂缝。”她说完,想起那位就在城里的青要山少主,补充道,“若是还有形迹可疑之人,格杀勿论。你杀不了的,直接通知我。” 聊宿脆声应下,点了两名荒风队的将士带上李行时和沈洄,踏进了传送阵。 。 北荒,天罚台。 玄玉铺就的广场上,十八道刑柱分列两侧,柱上雕刻的雪鹰威风凛然,杀气腾腾。 从最高处的主位往下看,北荒长老全都来了,依序站立在玄玉台阶上,各个都不显心中的惊涛骇浪,安静等待审讯的开始。 无上者江遥清的亲自出面打了个措手不及,由她亲口带回的季家因私仇破坏万衍塔的消息更是让人冷汗直下,比沈洄和李行时的证词不知管用多少倍。 长老们接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季家这次完了,而是大长老能想出什么法子把自己摘干净。 万衍塔是北荒最重要的秘密,知晓者少之又少,无一不被反复警告封口。 季瑛是大长老的妻子,但在公事上,同样是不可泄露秘密的外人。 然而季家却知道了万衍塔的存在。 众长老心思各异,一时间目光全锁定在台下的大长老身上。 大长老平日里绝不忍受被人以这种乱七八糟的目光盯着,但此刻的表情却冷漠无比。 他知道此刻有人心里在笑他愚蠢活该,有人怨恨他差点毁了北荒数百年的心血,有人巴不得他立刻就被十八道刑柱处死。 为了私仇竟然不惜牺牲万衍塔,怎么想都不是明智之举。 但他不后悔。 江雪野死了,家主却对自己的女儿华盈毫无惩戒,他对家主彻底失望,从年少至今为江家做出的一切奉献都在打他的脸。 他付出全 部努力只为了让江雪野青云直上的想法,变得毫无意义。 可也有后悔。 早知华盈如此歹毒狠辣,心机深沉,云山城那一趟他就应该亲自前去,他会做得天衣无缝,让她根本没有求助甚至发现端倪的机会。 也不会牵扯到季瑛,害得季家在无上者的一道命令下当即血流成河。 如此想着,大长老怨毒的目光投向了华盈。 华盈安安稳稳地在主位下方的椅子上坐着,天罚台公开审讯重犯时,除了家主,是没有人可以坐下的,但她眼睛受了伤,又开了那么远的传送阵,今日是例外。 医师已经为她的眼睛清洗上药了,这伤没那么快恢复,华盈还是看谁都不太清晰,眼前蒙着一层雾。 察觉到刀子般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她神色变都没变一下,端正规矩地坐在椅子上,语气淡淡的,摆明了胜负已定:“大长老勿急,你几时下去与妻儿团聚,待我父亲过来定夺便知。” 长老们听得挑挑眉,这么猖狂的话,却被一个气质温婉娴静的人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了出来,只能说明她偶尔露出来的爪牙才是真实的一面。 当年的预占,绝不敢忘。 大长老冷笑连连:“二小姐说的话,我怎就听不明白。” 华盈朝他的方向微微俯身,轻笑:“大长老还真是沉得住气。想让自家夫人构陷我毁了万衍塔,这样的罪名若是真落在我头上,重则被当场处死,轻则被关进无间狱。无间狱由大长老管辖,我若进去,应当出不来。” 她眉梢轻轻一挑:“破坏江家大计,暗害北荒小姐,怎么算都是叛徒,北荒可不会宽恕叛徒。大长老不是最讲祖训家法么,这个时候还不去死,再等什么?” 大长老大有当场要和她动手的架势:“内人糊涂,犯下了弥天大错,的确罪无可恕,可我对此事却毫不知情,二小姐一心想让我蒙屈,逼我至绝路,到底是何居心!” 华盈试了试茶水温度,端起来喝了一口,不再跟他费嘴皮子功夫,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江如晔来了。 无上者那边带回来的情况,江如晔亲自过去了解了一番。 第36章 无上者虽说也是一方领袖的下属,但他们的地位因实力而与众不同,拥有让掌权者也要恭敬以待的特权。 江如晔往主位上一坐,看得出被这件事闹得很不高兴,四周纷杂的目光就都收回了回去,天罚台上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压抑沉重,让人大气也不敢喘。 他开口:“大长老,季瑛主使沈洄破坏万衍塔,妄图构陷华盈一事,你可知情?” 大长老拖动着脚踝的锁链往前走了几步,悲声大喊:“望家主明鉴!我对北荒忠心耿耿,此生为了北荒上过刀山,入过沉渊,殒命也不惜,岂会被丧子之痛冲昏头脑,做出破坏大局的事情!内人糊涂,我纵有管教不严之罪,也不该被锁在天罚台上接受公开审讯,遭受如此羞辱!” 江如晔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老狐狸。 万衍塔一事他到底参没参与,在场的人哪个不是门儿清,可他偏要咬死不认,认定了只要不认账,别人就拿他没办法,治不了罪。 江如晔说:“季瑛从何处得知云山城中有万衍塔?别告诉我这个秘密也不是从你那儿走漏的,除非我们在场的这些人里面,还有人比你更得季瑛信任。” 大长老底气半分不退,当即就道:“雪野当年刚刚接手云山城,为了尽快熟悉督造万衍塔等事宜,在城中住了好几个月,挑灯续昼研究之前的资料,但他当时仍有不懂之处,便以书信向我求助,内人或许正是看到了那些书信,才得知万衍塔一事。” 江如晔招招手:“开青天鉴。” 世间各流派能分辨真言与谎话的术法五花八门,那些名声响亮的世家宗门大多也有自己的异宝奇兵用于断真辨谎。 但无论术法还是法器,都由人创造,受人操作,因此或多或少存在一些缺陷。 抛开人心或存偏颇不提,若是用在一个高境界修行者身上,对方可能凭借自己卓绝的实力,直接让这些东西失效。 唯有北荒的青天鉴是天下公认的最公正之物。 青天鉴中有上古时的司法之神留下的一缕清气,它既无归属,也不会让任何境界的人有资格胁迫它,终年都被一层玄冰包裹着,玄冰一旦消融,裁断之力浩荡降下。 在它面前说谎的人,当场毙命。 封存青天鉴的玄冰有价无市,青天鉴算下来有几十年未被启用过了,在场的一众长老们忍不住低声议论,猜测纷纷,都生出一丝期待,谨慎与兴奋来。 但大长老毫无惧色。 他高举双手,声声泣血:“请青天鉴证我清白!” 天罚台上右侧的第三根柱子动了。 先是雕刻着雪鹰的外层玄星石发出一了脆裂声,灰黑的石块从柱子上剥落下来,露出大块坚冰。 玄冰缓慢地溶解,让心急的人抓耳挠腮,被封存于其中的青天鉴逐渐显露,像一面四四方方的铜镜。 冰水从它身上滴落干净的那一刻,青天鉴朝四方迸发出一道道耀眼的青光,让在场的人都下意识侧首一躲。 谁能一生坦荡干净,谁没个秘密。 “江鹤白。”江如晔站起身来,这次直呼大长老的名讳,气势庄重,青天鉴散发出的所有光芒骤然汇聚成了一股,照耀在大长老身上。 “在青天鉴面前,我问你最后一遍,云山城与万衍塔的秘密是否是你泄露给季瑛等人的?你与这些人设计毁万衍塔,嫁祸给华盈,可有关系?” 大长老掷地有声:“都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万衍塔的存在,更没有参与内人与沈洄在云山城所做的一切事!” 聚集在他身上的光束不见动静。 江如晔与其余长老一样,神色复杂万分。 这是青天鉴裁断他当真无辜? 大长老冷冷一笑,转身往华盈看去,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最后指着她放声大笑,眸底的阴狠之色越聚越多:“二小姐,失望了?” 一个被关在蛇窟百年,什么风浪都未曾见识过的黄毛丫头,敢跟他斗! 天罚台归属无间狱,都是他掌控了上百年的地方。青天鉴早已被他收服,认了他为主,他想让谁说出的是真话,那就一定是真话。 亏得之前与烨都有合作,才能偷用到烨都那些入魔者的力量来污染青天鉴,令其错误认主。 这法子并不光彩,也危险重重,若是让第二个人知道,他这一脉不止是死这么简单,永生永世都会天下人唾骂。 无论是烨都的入魔者,还是天武镇压的真正的邪魔,都是大陆之人又惧又恨,愿意放下一切对立来联手对抗的存在。 不料。 笼罩他周身的青色光束中,突然降下一股坚硬的力量。 那笑声戛然而止。 大长老整个头颅被粉碎,血肉模糊的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 江如晔被这接连而来的两次意外惊得神色一变,其余人也久久没回过神,盯着他的尸体嘶气。 唯有大长老在死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敏锐地感知到足以击碎他头颅的力量降临时的那一瞬。 他惊恐地想到,江家竟然有人发现了入魔者之术的存在,还悄无声息地将它破解了。 也看见华盈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杯茶,挡了挡唇边的笑。 是她? 怎会?! 第27章 青凰 华盈捧着手中的茶杯,置于膝上的寸心简莹光闪烁。 一切都还顺利,大长老死了,青天鉴曾被一缕入魔者的力量污染,又在她去云山城的前一个晚上,被她用惩天之体具象的涤心拂尘清除干净的这件事永远都是秘密。 不会有人知道她对处理入魔者的力量有多熟练。 就如同无人知道当年被江璧月“杀”了的那个魔头封逍根本没死。 华盈允许他用替死术保下一命,换来一个魔头可能随时背叛、也可能当真忠诚不二 的追随。 计划走到现在,华盈唯一的遗憾是她知道了江璧月被理智冲昏头脑时,连灵血都不想要,只想要她死,那道刀意就是捏在她手里的证据,可她却不能借这件事动江璧月。 被北荒精心培养出来的大小姐就是有如此特权,独一无二,备受保护,哪怕江璧月想对双生妹妹痛下杀手的证据都摆在面前了,江家也不会因此放弃她、惩罚她。 他们只会对知晓这件不光彩之事的人下封口令,为死者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甚至让外人歌颂唏嘘的死因,内部对江璧月教训一番,关关禁闭。 千家百门之中,不光彩的事情不少见。 江遥清也不会多说什么,她只看重江家与北荒的利益,只要江璧月有分寸,为北荒挣下的功绩远超这些令长者们头疼心烦的争斗打压,在她眼里就是合格的北荒大小姐。 而华盈她自己反而会惹来麻烦。 那些长老们会告诉她,北荒的人都应该做好为江璧月当垫脚石的准备,会因为她拿着这条证据问江璧月讨公道而更加忌惮她。 ——你看,当年的预占没有出错,她不服管教,不顾大局,终会惹出大乱。 华盈捏在手里的杯盏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茶水从两三道裂纹中渗了出来,指腹温热。 她回过神,冷凝的目光也柔和下来,看向长老们。 青天鉴裁决了大长老,这场审判也就结束了,江如晔率先起身往天罚台外走,其余长老们也不愿与一具尸体多待,紧随其后,值守此处的侍从们手脚麻利地清理尸体和地面。 华盈不急着走。 她没说结束,今日的戏就还没有完。 她顺手把裂了几道缝的茶杯递向台下的侍从,垂眸看了眼膝上的寸心简,是陈镜竹的传文。 「华盈,货到了」 “领主,急报!” 一名身着甲胄的荒风队将士出现在天罚台入口,让江如晔的脚步一顿。 一部首领,风禾。 本应该在外追捕重犯的人突然回了浮雪之巅,直接找来天罚台,江如晔一看他这阵仗就知道没什么好消息。 “怎么了?”江如晔余光扫了一群明明想听又低着头装作懂规矩的长老们,心里哼了声,“长老们都知道灵缘柱和太涟册的事,直说。” 风禾五官深邃,头发天生微卷,两鬓编了几股小辫子,往后扎在一起,走到哪都显得特别,那张脸不笑时,也比旁人看起来更严肃可怕。 他此刻就绷着脸,让气氛不太对:“领主,张谷望找到了,但不是我们找到的。” 不等江如晔问人在哪,他又丢下一句:“他现在就被人钉在琼英城的城门上。” 江如晔神色一阵变化。 当年江璧月负责在琼英城建造用来精准预占灵蕴将来于何时何地现世的灵缘柱,江雪野受命协助于她,没想到三道灵蕴柱被江雪野的心腹张谷望误毁了。 张谷望本就因此罪无可恕,逃出琼英城之前,竟然还贪婪地卷走了江家祖传的宝物之一,据说可以改变人之气运的太涟册。 第37章 张谷望这些年同时在江家的追杀令和悬赏令上,这个人藏得深,躲得远,让江如晔直到近日才得到他最新的下落,直接派了一部去沧州捉人。 没想到有人抢先一步,把张谷望送上门来了。 江如晔边往千秋楼的方向走,边问:“什么人做的?是为了赏金?怎么没把张谷望带回来?” 风禾喉咙上下动了动,看见那人的第一眼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既希望是她,又害怕是她。 “那人蒙着面,看不出长什么模样,也不要赏金,她用了雷火阵把城门附近包围了,说这人是送给领主的大礼,要请领主亲自去收。” 风禾回忆起张谷望身上备受凌虐的伤口,补充,“无论领主去不去,她恐怕都没有要让张谷望活下来的意思。” “狂妄。”江如晔脚步一转,要出浮雪之巅。 华盈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父亲,我陪您一起去吧,应付猖狂无礼之辈,何需你亲自动手。” 江如晔没让她退下,华盈就视作他答应了,噙着温柔的笑,跟着他同往琼英城城门。 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江如晔就感受到一股灼热的气浪蛮横地冲撞在四面八方,附近几条街的百姓都不敢出门,只开了一条窗缝留意着那位神秘人的动静。 目光所及之处,明亮的火光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烈火焚烧一切攻击而来的灵力,让守城军都不得不退至包围圈外。 火圈中心,张谷望被一道灵刃钉在城门上,被雷火灼烧过的皮肤焦黑翻卷,鲜血猩红,两种浓厚的色彩让人不忍直视。 他因为太过痛苦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手双腿都被人折断,却又死不了,被治愈术吊着一口气,像一张破烂的皮囊。 站在下方的女子倚在城门口,手指百无聊赖地绕着垂落在身前的一缕长发,一张脸被黑色的兜帽和面纱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神情,却能让人从她散漫的姿态中猜到她脸上的嚣张。 “江领主这么快就来啦。”青凰身子离开城门,双手负在身后,轻盈地朝前走了几步,声音经过了刻意的伪装,让人听不出本来的音色,“听说张谷望涉及江家当年的一桩大案,我今日把人给你送上了门,不知能不能换来一个听审的机会。” 江如晔一路上仔细打量着青凰的身形,脑海中能符合的倒是有那么几个,却都缺少动机。 他微微压着眉,抬头扫了眼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张谷望,断音术的力量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连一句求饶或救命都发不出来。 “可以。张谷望背叛了北荒,理应让城里所有人看看叛徒是什么下场。”江如晔看回青凰身上,沉声问,“可你是以什么身份听审,他的仇家,还是北荒的朋友?” 青凰笑中带着一种冷漠又傲慢的假意:“我是他爹。” 她仰首看向张谷望,指尖动了动,撤去了断音术,张谷望卡在喉咙里的话顿时合着一口血喷了出来,咳着血反复大喊:“姑娘饶命!领主饶命!我知错了,我什么都招!” “没出息的东西。”江如晔抬头盯着他,厉声问,“太涟册在何处?” 张谷望语速飞快:“太涟册上的禁印只认江家人的解印术,我根本也解不开,因此没法炼化太涟册。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又为了解开禁印而散尽钱财,最后连饭都吃不上,就把太涟册卖给了西边的赤莲门。” “三年前,赤莲门的门主夫人死了,那位夫人生前最喜欢独一无二又闪闪亮亮的东西,赤莲门就给她打造了一副星海棺,里面像星星一样的东西就是太涟册的粉末!” 江家祖上传下的宝物之一,竟然就用来做了外人棺材上的点缀。 江如晔气到最后,只发得出一声怒笑。 半晌,他双眼微眯,杀意毕现:“当年琼英城中的十二道绝止令,青凰只有其中四道的通行令纹,剩下八道,是谁给你开的?” 江雪野之死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张谷望自然也知道,心里少了几分忌惮,咬咬牙,不管不顾地交代道:“是雪野公子!那十二道都是雪野公子送来的。” 江如晔脸色没变,即便当年对那些疑团的猜测被张谷望一番话证实。 华盈若有所思,缓缓开口道:“这么说来,荒风队前首领青凰是被冤枉的?” “是,是!凰大人根本不知此事,雪野公子当时误毁灵缘柱,让我顶了罪就赶紧滚,凰大人那时就不在琼英城。”张谷望说着,话音突然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坦诚过了头,也终于在惊骇间明白一件事。 他被追杀的真正原因,不是他“毁”了灵缘柱而逃,而是他卷走了太涟册。 江如晔冷冷地注视着张谷望。 他当然知道青凰当时不在琼英城,她那时被他派出北荒之外,处理另一件事。 可惜灵缘柱被毁得突然,令江家大怒,张谷望要么死,要么跑得越远越好,别被族里抓到问出什么关键。 张谷望既然侥幸逃了,放走他的罪名也必须有人立刻顶上去,整个案子都该尽快有个定论。 否则真要逐个环节细查,定然会牵扯到江璧月。 江如晔把浮雪之巅男女老少一大帮子人的心思都看在眼里,知道这江璧月和江雪野两个年轻人一直不 对付,即便未来家主之争尘埃落定,江雪野依旧对她缺少该有的敬畏。 他可以为了北荒,为了顾全大局四个字听令于江璧月,但憋在心里的气从来没消停过。 他不服她,这股气不知道会因为哪个时间哪个环节的分歧而汹涌爆发,让人做出失控的事情,哪怕是以死来分出个高低输赢。 三根灵蕴柱,哪里是一个生界境的张谷望说误毁就有实力同时毁了的。 华盈面露惋惜,对江如晔说:“父亲,听说青凰曾为北荒立下汗马功劳,声名显赫,一剑一阵令外人绝不敢闯琼英城,又是您曾经最信任认可的将士,她既然是被冤枉的,是否能为她洗刷冤屈,让她再回北荒效力,以昭父亲公正清明?” 江如晔心里堵着一口气,总觉得华盈说话做事毫无分寸,果真是从小就没受过礼数教养的孽障,当众对他说出这种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他是北荒领主,就算当年亲自动手错杀了青凰,杀了也就杀了。 现在可好,城里这么多双耳朵都在等着听他的回答呢。 他说:“青凰既然是被冤枉的,北荒当然应该允许她回来,江家也不会让有功之臣蒙冤受屈。” 青凰惊奇地哦了一声,摘下兜帽,拿开了面纱,露出攥在手里流光溢彩的留音石,轻轻抛了抛:“领主早说啊,我就不藏了。” 江如晔眼瞳一震。 他盯着青凰那张熟悉的面庞,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他好像被耍弄了。 他扭头看向华盈,眼神里突然生出一股凶厉:“你与青凰认识?” 华盈迎着他逼仄的目光,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下,适时地露出一点惧色与谨慎,压低声音,语气放缓下来:“父亲,您知道我从小身子不好,在偏僻之地养了那么多年的病,出门见人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可能有机会认识青凰?” 也对,华盈怎么敢欺瞒他。江如晔凝视着她竭力遏止惧意的一双眼,方才被冲动激起的愤怒渐渐平复下去。 青凰的声音也从雷火阵中传来,颇为无语:“领主,你那小女儿跟你长得像,我这些年躲避追杀时若是碰巧见到了她,一定拎着她来浮雪之巅找你问个公道。” “你口无遮拦没个避讳的模样是一点没改,这么不怕死,这些年躲什么躲。” 江如晔平复呼吸,看向青凰说,“之前的案子既然是误判,今日我就替你翻案了,收拾收拾回荒风队,那首领的位置空悬至今,没个合适的人选,看来命中注定还是你的。” 他颇有一番知错就改的谦逊与大度,对有实力之人礼待有加,令城中注视着这边动静的百姓交口称赞。 青凰却想扭头翻个白眼。 这话放在以前,能让她感激涕零,现在却跟放屁一样。 荒风队一直没再定首领,是因为江如晔早就嫌她做事大胆,又有自己的主张,想将首领架空,让三部都直接听令于他就行。 以前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信。 她再回去,未免有些不识趣。 “领主明察秋毫,这番恩情可让我现在就想搬出藏了好久的梨花白请你尝尝。不过我是一点也不想再回荒风队了,我这些年受了不少伤,身体不比以前好,管不了那么多人,也受不住你三天两头的急令,再误了大事,那才真该以死谢罪。” 青凰说话向来直白,明艳又狡黠的眼波流转,落在华盈身上,“听说二小姐刚回北荒,不如请领主做个主,让二小姐收留收留我?” 华盈眼睫上下动了动。 这不是她与青凰计划好的事。 “青凰姑娘愿意来我这,我自然求之不得,就是不知父亲肯不肯忍痛割爱。”华盈神色淡淡,没什么变化,只是扭头看向江如晔。 第38章 江如晔颔首:“准。” “多谢领主。”青凰笑吟吟地朝江如晔拱手行礼,“张谷望留着已无用,还请领主交给我处置。” 江如晔冷哼了声,转身走远,身后传来的惨叫声回荡在城门上空。 穿透张谷望身体的那道灵刃消失不见,他哀嚎着从城门上掉了下来,地面火焰暴涨,雷弧闪烁,明亮的火墙冲天而起,将从天而降的人影吞没。 没有重物坠地的闷响声,火光熄灭时,原地只剩一捧灰烬,如同巨兽嚼咽吞食后剩下的残渣。 华盈站在原地,等着青凰上前。 “我知道小姐想单独和我说什么,没什么可惜的。” 青凰正欣赏着自己早上新涂好的指甲,柔柔地叹声气,“当年之事,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哪怕只要有一个人提出细查此案,我的名字也不至于在北荒的追杀令上躺到现在。” 她话音里依旧含着笑,却藏着蛰人的毒蝎:“可惜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昔日下属在追杀我时也没见得心慈手软,那些人我如今见一个就想砍一个,要我再跟他们共事,甚至再为当年下令杀我的那个老东西效命,想的美,我没拔剑把他们砍得稀巴烂,都算我心地善良。” 华盈听着她对江如晔的怨气,笑了笑:“你说话不用避讳我?” 青凰挑挑眉:“我既追随小姐,还有什么私心或秘密可藏?” 华盈也不瞒她:“云山几州离此地远,州中守军不可能随时随地护卫我左右,我在琼英城,手中现在只有一支七杀侍,既比不过荒风队威风八面,又在实力和人数上都有不足,处处得被江璧月压一头,你来我这,算是委屈了你。” 青凰不以为意,眼尾弧度飞扬,骄傲自信得很:“有我在,您的那支七杀侍只会比江璧月的更强。您等着吧,我会让整个浮雪之巅的七杀侍都是你的。” 华盈不怀疑她这一刻的承诺。 青凰说完,又掩唇轻笑一声,眸中寒芒微亮:“至于荒风队,聊宿连见您一面都得跟耗子一样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我光想想就忍不了,我在七杀侍中,无论做什么都方便。” 她跟着华盈的计划走了上百年,对华盈的野心再清楚不过了,俯在她耳畔,笑盈盈道:“等小姐将来做了北荒领主,再让我去坐回荒风队首领的位置吧。” “好。”华盈笑了笑,心满意足。 她救青凰,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追随与忠诚,而不是她挟恩图报。 迎面一袭粉衣黄衫撞入视线,妙龄少女笑盈盈而来。 华盈与青凰同时止住了话头,神色都变得客气几分。 这身打扮,是江遥清的贴身侍女,桃桃。 “二小姐。”桃桃嗓音清脆悦耳,叫到华盈时,却让青凰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天目的事情没完。 果然。 “遥清祖母想请你去她那坐坐。” 第28章 猎物 清水居。 江遥清喜静孤僻,言语严厉,不怎么主动出门,江家本家的一些年轻人别说讨好她请教她,就连她的模样都没亲眼见过。 除了江如晔,华盈是这百年里第一个进了她院子来拜访她的江家人。 华盈跟在桃桃身后,馥郁的气息扑面而来,毫无想象中的冷清压抑。 院里的花木品类繁多,却不名贵,都在田埂乡间很常见,一丛丛的都长得生机勃勃,苍翠的藤蔓爬满了墙,开出一穗穗紫色的花,摆在一棵歪脖子枣树下的藤椅上也扎了花藤,留下了北荒的半个春天。 江遥清人在屋子里,没开门,也不说让她进来,华盈便规矩地站在门外,向她问安:“遥清祖母,我来晚了。” 门上透出江遥清的影子,她坐在一张圆木桌旁边,桌上摆了一篮子新摘下来,用水泡过的花枝,手里拿着剪子,剪完一枝就放一枝在面前的水碧色瓷瓶里。 她的嗓音苍老而威严,语调也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因此叫人觉得冷酷:“你是第一个敢利用我的人。” 一开口,无上者的威压猛攻而来,让华盈全身上 下的骨骼都在挤压中发出咯吱声,似乎被包围在一只不断收缩的茧中。 华盈抬头看她的动作变得艰难,冷静与理智仍在:“当时事发紧急,慌忙无奈之下惊扰了祖母,是我的过错,斗胆请祖母恕罪。” 剪子剪断花枝的咔嚓声有节奏地从屋子里传来出来,是良久的沉默中唯一的,令人心惊的声音。 半晌,江遥清道:“你若是敢把天目的力量连接在谢遇身上,当场就会毙命。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杀你吗?” 华盈见她既没再加重力道,也没论罪,就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弯了弯眼,语气也轻松几分:“谢老虽然北荒的另一位无上者,却不是江家人,但祖母是,祖母关心小辈的安危。” 江遥清说:“错了。华盈,别指望用讨巧卖乖和耍小聪明来应对江家的任何一个人,这一套只对本就偏爱你的人有用。” 华盈唇线往下压了压,被如此直白伤人的话狠狠地扎伤。 江家人没有谁偏爱她,甚至连见她好都不乐意。 江遥清顿了顿。 “是因为你母亲。” 华盈方才微垂的目光重新看回江遥清身上,她仍浅浅地笑着,客气又不失礼节:“我娘始终遗憾,没机会给祖母做百花饼。” 江遥清被她短短几个字拉进回忆。 无上者拥有的寿命太长了,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至交好友,家人徒弟,到最后孤独地守护江家与北荒,孤独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唯有死亡能宣告她使命结束。 这种孤独感让人变得更加沉重,冷漠,直到闻锦嫁入江家才终于开始消解。 闻家娇纵明媚,古灵精怪的小姐,从小得到了亲友与师长的宠爱,也拥有爱人的能力,她第一眼觉得江遥清这个老太太看着投缘,就用耐心,大胆又讨人喜欢的方式,收获了一位忘年交。 为了吃上无上者亲手做的百花饼,种这满院子的花,可花费了那位小姐不少时间。 江遥清单独挑了一枝垂丝茉莉,修剪之后放在桌上,看向门外的华盈。 “今日叫你过来,不是为了罚你,只是要给你一句忠告。” “在江家,是什么身份地位就先做好什么事,要往上走,却心急贪婪,处处树敌,不得江家信任,活不长。” 华盈不觉得自己贪心且心急。 沧州她一定要拿,供给大陆东南域半数以上州城的丰沃之地,历来就让人不得不费心与沧州掌权者结交,不敢交恶,在战时更是能为她提供安全感的保障。 云山几州,青凰,聊宿,她都要,她要在北荒站稳脚跟,以一己之力对抗一个庞大的世家,成不了事。 灵蕴她也要抢,天地之主的位置,让给一个没什么真本事的江璧月?她也配? 将来还要借野心勃勃想击垮竞争对手的林之凇杀了那对父女。 华盈心口不一的承诺刚到嘴边,江遥清就已将她的心思摸得干净,一眼就能看到她的结局,警告般开口:“你若始终固执愚蠢,下次再见,是我替江家纠正错误。” 华盈俯身行礼:“谨记祖母教诲。” 由内向外的一缕风轻柔而至,却将房门直接冲开,一枝垂丝茉莉飞出了屋子。 江遥清的逐客令紧随而出:“退下。” 垂丝茉莉枝条柔软如细绳,华盈抓着它退出院子,找了个清凌凌的水池,对着水面的倒影分出一缕长发,把这枝花藤辫进了小辫子里,满意地抚了抚辫子。 闻锦若是喜欢谁,就会用自己最喜欢的垂丝茉莉替这个人簪发。 所以江家人喜不喜欢她都无所谓,从小视她为累赘和不详也无所谓,她有娘亲唯一的,全部的,最后的喜欢。 她将在它的庇护下无往不胜,让阻碍者下地狱。 。 金乌将坠,群山隐约。 华盈花了几日备齐了去饮焰山的东西,回了一趟云山城,去了万衍塔。 “小姐,您那日前脚带着人回浮雪之巅,林之凇后脚就找来城主府,说什么要邀您泛舟听曲,都说了您没空还一直问问问。” 聊宿跟在华盈身旁,伸手打开了攀云梯,一说到林之凇就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和青要山打的几次交道,每次都不怎么愉快。 他不满地撇了撇嘴,“还没成亲呢,就想时刻盯着您的去向,那日后您处理北荒事务是不是还得先跟他知会一声?” 他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那人强势又自负:“小姐,您非得嫁这个人吗?” 华盈笑了下:“天下皆知的事情,哪能有转圜的余地?” 那些宗门世家把两个根本不认识甚至不对付的年轻人拿去联姻的例子太多了,随随便便就能举出几对令人唏嘘的怨侣,聊宿不说话了,闷着头叹气。 攀云梯来到第二十七层,华盈就见十余个工匠在修补被沈洄破坏的裂缝,几日前还裂痕斑斑的地板已经被恢复了大半。 第39章 聊宿扬了扬眉梢,得意道:“万衍塔每层的结构都有些差别,第二十七层用到的血木铁更少,让普通的工匠来修补就行了,这几日我晚上都在这盯着呢,顺利得很。” “辛苦了。”华盈盯着剩下的裂缝。 那日她急着带人回北荒,眼睛也受了伤,就没怎么细看,这些缝隙背后露出了万衍塔内层的结构,一层巧械齿轮外又盖了一层透明的断音屏障,绝不会因为运作时发出的任何一丝声响而暴露万衍塔的所在。 她走上前去,伸手碰了碰这些齿轮,它们排列的轨迹像是树皮里纵横的经络。 “构造图中没有这些东西。”华盈扭头看向正在忙碌的工匠们,“这是什么?” 这一屋子的工匠大都上了年纪,也都是一辈子靠着埋头辛苦劳作来换钱的普通人,听见问话声,停下手头的活儿先跪地给她行礼,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不用跪。”华盈说,“这种东西是万衍塔每个地方都有的吗?” 工匠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也不知情,聊宿奇怪地咦了一声。 “小姐,这是与血木铁类似的支撑物,构造图的注脚专门提到过,万衍塔的一些核心结构不会出现在图纸上,以防图纸被居心叵测之人泄露后造成更大损失。” 聊宿俯身靠近华盈,声音压得只有他二人听得见,他心里觉得这事由他说出来其实不妥当,但还是说了。 “属下也是这几天才发现的,用了点法子找人直接问了,他说每一任负责督造万衍塔的江家人都会被领主口头告知此事,云山城的城主和他这种从十几岁起就看着万衍塔一点点修建起来的老人也都知道。” 华盈明白了。 江如晔不会完全信任她,能让她知晓的,只是需要让她完成的秘密。 “我知道了。”华盈语气平静,抬手在裂缝后的墙壁上画了一道灵纹,给在场所有人丢下两字警告,“别看。” 那道灵纹闪烁着诡异危险的暗红光芒,复杂的线条组成了少有人认识的图案,烙入墙壁之后就消失不见,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寸心简微微闪烁。 「林之凇非让我问,明日出发去饮焰山,二小姐都准备好了吗?」 四海客栈被包了下来,这几日整个客栈里也就只有林之凇带的几个人。 华盈被守在门口的青要山修行者放了行,推开门一进去,正好瞧见苍云息从厨房里钻了出来,一手端着一碟菜,满脸幸福。 “二小姐回一条传文的事儿,怎么还亲自过来一趟,又这么会挑时间。”他把菜放在大堂的一张桌上,大方得就像是自己做的一样,“今天最好吃的是糖醋鱼,等等记得多尝这个。”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了,白萝卜丝幼嫩清脆,猪肘红亮软烂,丝**人的香味从冒着热气的糖醋鱼里散发出来,让苍云息边说话边咽口水。 华盈笑 吟吟地过去把碗筷分好,挑了个位置坐下,左手撑着脸,右手捏着自己的筷子眼巴巴地等,等了半晌也不见厨房里的人忙完出来,便放下东西,进了厨房。 灶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响着,橘黄的火光透过炉子和铁锅的缝隙,在林之凇脸上晃动,照得那双漆黑的眼瞳也散发出温暖的色泽。 最后一道白菜豆腐汤在慢炖中发出诱人的香气,即将出锅。 华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自己没什么忙可帮,便舀水把他之前用过的菜板刀具先洗了。 她跟林之凇不一样,不会允许任何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一直困扰自己,主动开口:“明日什么时候出发?” “卯时,西边城门口。”林之凇起锅盛菜,也没看她,“眼睛好了?” 华盈点点头,想到他的关心总是别有目的,补充:“不会影响抢灵蕴。” 林之凇果然嗯了一声,把菜递给她,转身去洗手。 苍云息等了半晌,这两人终于从厨房里出来了,连忙把人招呼着过来上桌,一筷子伸向看了半天的糖醋鱼。 跟林之凇吃饭就是冷清又憋闷得慌,但今日华盈来了,跟救星一样。 苍云息和华盈都是一样的人,哪怕身处敌对阵营,只要对方不先暴露恶意,都能在表面上和平相处甚至说说笑笑。 他本就跟她聊得到一块儿去,现在又算是临时的队友,话匣子关不住。 “二小姐,真没想到你这十天能干出这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江鹤白那一家子还没分别多久呢,这就又团聚了。” 苍云息真心佩服华盈这种人,你说对方势力庞大可不能惹,但她不仅惹了,还斩草除根,感叹道,“二小姐,你杀人的手段也太熟稔了,处心积虑,绝不漏算一环,江家从此应该没谁敢轻易惹你了,别人都杀鸡儆猴,你倒不一样。” 华盈筷子伸到了林之凇面前的菜盘子里,正努力从一整个酱猪肘上揪下一块肉。 “因为这些事情早在我脑海中推演过上百遍,我绝对不能出错。无论是多厉害的人要挡我的路,他一定得死,否则……”她不自觉绷直的唇线又柔和下来,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不继续说了,“我实在不想前功尽弃。” 林之凇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 上百遍的推演。 因为身陷囹圄,所以会瞄准猎物步步算计、等待一击必杀的蛇。 华盈若有所觉,抬头撞上他的审视,笑意嫣然。 超常的敏锐提醒林之凇,危险。 他在她心目中的价值原来还没用尽,还被她视为猎物。 第29章 林之凇!华盈!!救我啊…… 晓雾蒙蒙,月痕逐退。 一辆马车在云山城外停了有一会儿了,三名崇阿军战士面色肃静,端坐马背,苍云息歪歪扭扭地坐在马车前,手里拽着缰绳,打了个呵欠。 “那二小姐怎么还没来,该不会睡过头了吧?”苍云息伸直了背脊,睁大困倦的双眼,扭头往城里看了看。 城里有零星几盏早起的灯光亮在晨雾中,刚刚包好馅料的面团被放进了笼屉,很快就会飘出香气诱人的炊烟。 街巷间安静空旷,几只灰雀从屋檐下飞掠向苍翠枝头,抖落一枝晨露。 一滴露水坠落在半空之中,忽然被一股力量改变方向,朝着对面横飞而去,如一枚寒光凛冽的暗器停在蒙面黑衣男子的眉心,令他浑身僵硬。 “二小姐,属下是来替大小姐传句话的,并非有意跟踪,还请二小姐恕罪。” 话是说得客气,但他拉下了蒙面的布巾,有意让华盈认出他的身份,以此保命。 江璧月的心腹。 “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华盈负手在身后,被对方尾随而惹恼的神色霎时褪去,笑盈盈地盯着他落在发间的一片叶子,那上面留有拙劣的天目力量,一眼就被她看穿。 她与远在浮雪之巅的江璧月隔空对视,目光往来交锋,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黑衣人虽不知华盈就是从前被木傀鸟带着往返于摇光楼的蒙面人,不知她二人早就积怨已深,但他在江璧月身边做事,很清楚自家主子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到底是疼爱还是憎恨。 被夹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黑衣人唯一的感受是危险,但他相信华盈不敢动他,否则就是打大小姐的脸。 他面无表情道:“大小姐说,请二小姐牢记自己是什么人,饮焰山一趟,到底应该和谁去。” “连我今日几时出发,要去做什么都知道,看来早就盯着我了。”华盈听了这一句敲打提醒,语气仍客气,虚心求教,“那你说,我与林之凇同往饮焰山,是父亲与他达成的约定,也是父亲给我的任务,我要如何不违背父亲的意思去满足大小姐的要求?” 黑衣人沉声道:“属下以为,二小姐大可在路上用些手段,让青要山的人根本到不了饮焰山,再陪同大小姐同入秘境。” “好样的。”华盈点点头,晨雾里突然有一滴水珠从雾气中脱离出来,猛然刺穿他的眉心,带出一小股喷溅的血柱。 华盈迈过直直倒地的尸体,在水珠落地粉碎前丢出一句话。 “教我做事,你也配。” 远在琼英城的江璧月猛然拍桌,震得手边的茶壶杯盏纷纷滚落在地,接连的脆响声让满室丝弦歌舞全都惊慌地停顿下来,专程来为她送行的几名好友露出惊疑的目光,面面相觑。 一名黄衫女子起身上前,吩咐惊恐跪地的酒楼侍女赶紧收拾地上的碎瓷,关心道:“大小姐,你怎么了?” 江璧月被华盈意料之外的一句忤逆刺激得发狂。 第二次了。 她一反常态,优雅纯善的笑靥变得狰狞,胸腔里挤出一声怒笑:“华盈,你找死。” 这几个字代表的意思太骇人听闻了,一众好友们都听得心中忐忑。 能猜到身居高位的大小姐与一个只有血缘关系,却没有实质感情的妹妹不会太亲密,却没猜到这二人的关系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 第40章 江家双生子不睦的传闻四起。 。 苍云息手指停在寸心简上要动不动,委婉催促的传文还没想好怎么写,华盈就出现了,手里还拧着食盒,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气。 “抱歉,路上处理了一些事,我来晚了,但愿没耽误太久。”华盈走得急,穿行在晨雾中,眼睫与额前的碎发上都挂着水珠,她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色,“我们走吧。” 苍云息挠了挠下巴:“二小姐,你一人独行也就算了,好歹带一匹马吧,我们可没算到你这一份。” 华盈有点意外地眨眨眼,指了指马车,无声动了动嘴唇。 我能先进去和那位少主挤挤吗? 苍云息深知林之凇几乎不可忍受与人同居狭窄之室的脾气,为了不让这一趟以二人大打出手开局,猛猛摇头,收了声,同样以唇形诚恳建议:你要不还是倒回去牵一匹马? 华盈无奈地摊摊手,把食盒递给苍云息,示意他分给大家先吃,自己去去就回。 马车里传出一道冷酷的声音,有些忍无可忍的意味:“上来。” 城中马市的交易时间还没到,传送阵只能传人,回城主府牵马过来又是耽误时间,林之凇做事总对时间把控得严格,有时让早已麻木的苍云息都觉得变态。 他不喜欢被打乱计划。 华盈麻利地从食盒里挑了两张不会散发出什么气味的玉米烙,掀开帘子进了车厢。 马车里铺了厚软舒适的绒毯,小几上点着一炉水玉香,一杯白春茶饮了一半,旁边开了一盒杏仁酥饼,像圆滚滚小熊一样的形状看上去就不是云山城的糕点铺里卖的东西。 林之凇后背倚着车厢,手里执了一卷书,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 华盈把一张玉米烙递过去,从皱眉看向她的林之凇手里如愿换走了两块杏仁酥饼。 “林之凇,我若有你这手艺, 也会每天都变着法给自己做吃的,修行多辛苦啊,得奖励自己。“华盈咬了一口酥饼,她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一脸满足,让人只是看她吃饭都会有食欲。 林之凇默不作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玉米烙,半晌,吃了一口,说:“你跟谁学的术法?” 华盈坦诚说道:“闻家收罗天下术法传承无数,我娘从前爱看这些,过目不忘,她死前把她拥有的一切都给了我,包括这些记忆。” “天下术法的要诀全都刻在我脑子里,没有人教,我自己练。” 林之凇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察觉到一丝悲伤的外泄,仿佛只要记忆还在,她便觉得自己从未失去母亲的庇护。 马车在苍云息的驾驭下走得十分稳当,一路上踏风而行,到了傍晚时,再往前走三里路就到了他们计划歇脚的一个村子。 华盈被一阵唢呐声吵醒。 她皱皱眉,掀开挡着窗户的绉纱,见到一队身着缟素的人抬棺而过,黄白纸钱漫天飘洒,铺满来路。 然而这阵唢呐声里不止有悲切恸哭。 华盈余光督见林之凇也掀开了他身旁那扇窗户的帘子,一阵香风吹来,窗外有火红的婚轿在一派喜气洋洋中相向而来,童子撒花,锣鼓喧天,高坐马背的新郎春风得意,红艳的喜服衬得他光彩照人。 一红一白在视觉上极具冲击感,两队人相对而过,似乎看不见对方,各自沉浸在喜极悲极之中。 华盈被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包围,与林之凇目光一撞。 一声哀嚎从马车外传来。 苍云息在一左一右经过身旁的两支队伍中,选择好奇地目送接亲的队伍往前走去,花红软轿的布帘被香风掀起,露出轿中的新娘。 华袍红装,头戴凤冠,却未以喜帕遮面,露出漆黑的皮肤。 她扭头朝苍云息看来,一张脸漆黑如墨,没有五官,皮肤下却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分明是咧嘴大笑的动作。 苍云息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与此同时。 他听见一声接一声的闷响。 是……棺材在动? 黑棺里像是装了活物,正在用什么东西绝望又竭力撞击着厚重的棺木,一下又一下。 苍云息眼珠子动了动,刚要扭头看向左手边的那具棺材,眼前突然一黑,像是被一大片从右边而来的乌云兜头罩住。 耳畔没有声音,那诡异的声音是响在脑子里的: “我要……杀了你……” 苍云息直接从车前摔了下去,林间响起他的大声哀嚎。 “林之凇!华盈!!!救我啊!” 他好歹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具意境高手,此刻莫名其妙受袭而无还手之机,第一个反应不是丢人,而是害怕。 那是一种摧垮心智的恐惧,令人忍不住溃逃,比小时候被家中兄长们戏弄时扔进刀渊,被长辈罚跪在死气沉沉的雪谷,被梦中遭人用匕首活生生剖下他身上的一整层皮、仿若前世真实经历了一遭的死亡还要恐怖。 灵浪从轿中荡开,林之凇瞬行而出,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一道灵纹在他抬手间即给出,熟稔轻巧,炉火纯青,快得连书写灵纹的时间都像是被直接省略。 雪色灵纹落在苍云息的面颊,令那股搅乱心神的恐惧节节败退。 苍云息面色惨白,低头扶着车轼喘了好长时间的气,另一手有气无力地向后一指,难得说话都不利索:“你们、你们都没听见吗?那棺材里关了人,在响,那新娘她、她好像不是人啊!” 一片沉默。 苍云息抬头看看眉头微压的林之凇,又看看若有所思站在他身边的华盈,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不可置信地扬高声音:“那新娘刚才都扑我脸上了,不是,你们一个都没见着?” 林之凇不语,他便求助般看向华盈:“二小姐,他在车厢里跟瞎子一样就算了,你刚才就跟在我后面,不可能没见着吧?” 华盈绷着脸,摇头:“就见你莫名其妙栽地上了。” “见鬼了。”苍云息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往四周一看,那两支队伍都已经消失在了远处的树影里,隐约还看得见一红一白两队人影隐没在天地交汇处。 除了仅存在于话本子里图一乐的奇闻怪谈,这片大陆从来就没有什么妖鬼精怪。 只有早已陨落的神,被天武镇守的、复活了的邪魔,以及烨都的入魔者。 林之凇推测:“是噩影术。” “噩影术会让已经死去了的东西重现,被篡改和夸张之后的画面会勾起人心中的恐惧,恐惧之下,看见的东西都是幻觉。”华盈也认同,她拍拍苍云息的肩,安慰道,“记住不要害怕就没事。” 苍云息自认倒霉,他很快就提振起精神,一行人重新上路。 被这么一耽误,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冷月高悬。 马车还没走多久,华盈在路旁的矮木丛里看见了一个人。 她躺在森森树影中,鲜红的血迹染了满身,清晰得触目惊心。 逐渐变得冰冷僵硬的身体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哀求。 “救……救我。” 第30章 你比父亲的命令重要 华盈叫停了马车,往那女子走去,以防万一,苍云息也主动跟了上来。 华盈蹲下身,并指按在那女子的心口,灵力在她体内探查一周,结果令人咋舌。 全身灵脉被掌力轰断,境界全失,这是旧伤。被棍棒之类的重物击打的淤青,被铁锄等锐器粉碎的骨头,锁链勒痕,是半个月之内的新伤。 女子的生机在快速流逝,苍白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想用尽全力抓住华盈的衣袖。 代表死亡的困意源源不断地袭来,她却不敢闭上眼睛,只剩走投无路的哀求。 华盈从小就见过许多双这样的眼睛,包括在镜子里。 她猜想林之凇不会自找麻烦,去搭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于是一边从珍灵镯里找药,一边说:“你们先进村子里找地方休息吧,我很快就跟上来与你们汇合。” 拨开帘子的那只手收了回去,一阵马蹄声经过华盈身旁,苍云息也策马跟随队伍而去,林下阴翳中,只剩下她与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子。 她捏碎了一粒药丸,溶在随身带着的水袋里,给濒临昏迷的女子勉强喂下了几口,把人背在了身上。 “别去……” 华盈听见肩头传来微弱的喃喃声,她没听太清,扭头却见那女子已经彻底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村子离这不远,华盈步伐稳健,背着人很快就进了村,惊起几声犬吠。 远近的房舍屋顶上都落着静谧的月光,点点灯火温馨,闪烁在微风中。 草木簌簌,藏着虫鸣声连绵不绝,起伏不定。 苍云息受命在一家农户外等着她,见人来了,引她往屋子里走,顺口介绍了这屋子的主人恰好是这里的村长,名叫庄满。 几只蜡烛照耀下的屋子明亮干净,厨房里有一名热情的妇人在忙着给刚来的几名客人煮一锅热腾腾的饭菜。 第41章 村长刚在一间空屋子里铺好了床,又抱了干净的被褥出来,往另一间小屋子里走,他年过百半,拐杖放在墙边,腿脚不怎么利索。 林之凇坐在橘黄的灯光下,满身清贵优雅。 他们这一队人多,村里哪家都没办法同时腾出这么多空余的屋子,林之凇就安排了崇阿军战士住旁边一户村民家里,自己与苍云息住在村长家。 华盈背着人进来看了眼,主动说:“我带这姑娘另外找一家村民借宿吧,我给她喂了一点药,休息一晚应该就能醒来,明早我在村里买匹马或者骡子,顺路送她进城,让她想办法回家。” 她在来时的路上就往这女子的衣兜里放了点银钱,足够一个月的吃喝住行了。 村长听见新来的声音,从屋子里走出来迎客,语气里带着点歉意。 他杵着拐杖走出来,看向华盈肩头时,客气乐呵的神情先是疑惑愣了下,眼神闪了闪,接着说道:“我们家里总共只有两间屋子,的确没办法再腾一间来招待姑娘了,不过英婶那儿有空屋子,她女儿出嫁了。我先带姑娘去把昏迷着的这位安置在英婶家,姑娘再过来吃口热饭,如何?” 华盈刚要说有劳,敏锐捕捉到对方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你认识她?” 村子摆摆手,语气中已经没了异常:“不认识,但这姑娘一身的伤太骇人了,要么是出手之人惹不起,要么是她救不得。” “但人已经被我背过来了,再把她扔回路边上也不妥,村长放心,人是我救的,一切后果我担着,谁也不会连累。”华盈没再多问,说,“还请带个路。” 村长心有余悸地应了一声,右脚刚刚踏出了一步,就被林之凇的声音叫停。 “把人交给崇阿军,你跟我住这一间。”他对华盈说完,迎着村长扫荡在他与华盈之间犹豫又疑惑的目光,微微含笑解释,“她是我的未婚妻。” 苍云息惊得手里的花生啪嗒一声掉了。 华盈承认自己也有看不懂林之凇的时候,脑袋反应了好半晌才大概猜到他的意思。 多疑,敏感又强势,还会演戏。 “好啊。”华盈笑了笑,目送一位崇阿军战士把那姑娘送去英婶家之后,回来左右转转,见角落里的一张桌上供着一座巴掌大小的白瓷神女像。 神女华裳飘然,乌发如绸垂至腰间,浑身散发着高雅柔和的气质,神韵脱俗。 但没有五官。 华盈自从离开蛇窟之后,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耗在浮雪之巅的藏书阁里了,除了关心夺心蛊一事,也看了一些记载大陆奇闻异志的书。 其中一卷六十六神名录上汇总了流传于大陆各地、与上古诸神有关的信息,但没有哪位与面前这尊白瓷像匹配。 她好奇道:“村长,刚才我在英婶家里也见到一座一样的白瓷像,不知这是你们村子供奉的哪位神女?” 村长看向那座白瓷像,目光变得很奇怪,布满遥远的回忆:“这位是我们村守护神,不知道来历,也没有名字,我从小就听长辈们说只要供奉着她,村子里年年都能五谷丰登,村里的人也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苍云息的注意力也被华盈引了过去,一眼瞧见神女像上平坦的脸庞,痛苦地捂了捂眼,在村外被蜃影术吓得摔地的回忆太过惨烈,他现在见不得没有五官的脸。 “原来如此。”华盈点点头,见厨房里的饭菜还没起锅,绕着饭桌转了一圈,从竹篮子里拿了几个果子,又找了木盆和棉帕去接水洗漱,“我太累了,就先休息了。” 收拾好的这间屋子虽小,却干净整洁,一盏烛灯暖意融融,华盈铺开被子刚刚钻进被窝,林之凇就进来了。 他身量高,进屋时挡去了半壁烛光,显得气势逼人,这时才把披在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顺手搭在椅背上。 “我睡哪里?”语气冷冰冰的,对她率先把唯一的床给占领了的举动意见很大。 华盈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张木椅。 “是你非要和我住一间屋子的呀。”她笑吟吟的,点漆黑眸里盛满水润的月光,显得有几分无辜,“你总不能现在把给我拽下来,林少主,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这床我睡都睡了,你不是有洁癖么,应该也不会再睡这床了吧。” 林之凇冷眼盯着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华盈,她的脸小,眼睛又藏着生动狡黠的灵气,捂在被子里时,像是一只兔子。 “我可以把床毁了,今晚谁也别睡。”林之凇没跟她开玩笑,灵力从脚下一圈圈扩散而出,若非有意控制力道,已将整座屋子掀翻。 然而这股力量却撞上了一层早就包围在床榻周围的屏障,相互抵消得干干净净。 华盈慢条斯理的,挖苦他自讨苦吃:“我从来没有见过谁为了提防一个人,居然想出要与对方朝夕相处、同居一室的法子,白天黑夜都要把人看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觉都睡不好了,多累啊。” 她话音一转,气势攀升:“还是说,林之凇,你好像把我当囚犯了。” 林之凇也不客气:“你我虽然达成了合作,但有没有真心,你自己清楚,我如果不盯着你,谁知一路上是你向江家汇报我的行踪,还是你父亲向你交代如何在我的队伍里捣乱,阻止我得到灵蕴。又或者,你想杀我的心思,到现在已经彻底消停了?” 华盈微微睁大了眼睛,疑惑而无辜地看着他,脱口而出的一句反驳真诚得让人分不出话中真假:“你怎会这样想。” “林之凇,你比我父亲的命令重要多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月色停留在林之凇的眼睫,留下阴翳,深邃的眼瞳中情绪快速浮动,屋里光线晦暗不明,让华盈看不懂他。 他知道她这句是真的,但—— “你已经利用过我一次了,若是足够聪明,就应该及时收手,别太贪心,将来兵刃相见时才能留个全尸。”林之凇的警告十分无情。 他更重要,是指她在他身上盘算的东西,远比江如晔给的北荒二小姐的身份更重要。 华盈立刻妥协,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消失得无影无踪,困倦的语气让整个人都变得软和无害:“好吧好吧,可以睡觉了吗?” 他好像又被她当成了可以随意逗弄的宠物,想停就停。 林之凇这辈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受挫全都在华盈身上,心底恼怒的情绪越演越烈,想要发作,却见她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当真舒舒服服的睡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林之凇站在原地生了半晌的闷气,良久,他走向那张木椅,顺手挥出的掌风要将桌上的那支蜡烛吹灭。 “别熄灯。” 华盈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像一只被心中阴影惊吓时给出了最原始的应激反应的猫。 白烛垂泪,微弱的火光在风中不停地跳动,如绰绰鬼影,村长在村口的界碑旁边停下,把手里的蜡烛放在地上,打开了夹在胳膊下的一只布包。 里面是几柱黑色的香,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 “大人,大人!她逃出去了,请你快来救救我们!” 他嗓音发颤,点香的手也在发颤,在心里忍了许久的恐惧一时间决堤倾泻,几乎将他的理智全部击垮。 “庙里的神女像一定出了问题,大人,你若是见到了这缕烟,请快些来救我们吧!若是晚了,一切都前功尽弃了!他也会来,他这次一定会彻底杀了我们!” 黑烟袅袅升起,却不似寻常烟气那样轻盈飘渺,而是厚重得如漆墨画成的一条条相互纠缠的毒蛇,撕咬着冲向苍茫的夜空。 等待让人觉得时间漫长无比,村长脸色苍白,浑身都紧绷着,恐惧与焦躁的情绪让他不停地喃喃自语。 “还有今日来的那几个年轻人和以前那些人不一样,各个都是有真本事的大人物,我下药时差一点就被发现了!若是当真被他们察觉,别说那庙保不住……” 他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影子动了动。 村长盯着影子露出惊恐的神色,慌慌张张去掏怀里的白瓷神女像,却不料它从衣裳里掉了出来,摔得粉碎。 完了。 他转身就要往庙里跑,被地上的石子绊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身子快速地往后挪,仿佛准备着躲避什么阴狠可怖之物。 亥时已到。 他的影子从地面爬了起来,像野兽一样将他扑倒在地,啃咬折磨。 第31章 血云唐家 “我睡觉时不喜欢熄灯。” 华盈很快就调节好情绪,抓着被子往身上拉了拉,温声细语。 “很不安全。” 黑暗降下来时。 只闻得到血腥味。 被商远关进狭窄霉湿的柜子里,双手都砸烂在粗糙的木板上,为了能扒开木柜的缝隙见到一丝阳光,十指磨破,鲜血淋漓,露出森白的骨头。 只看得到一双双红得瘆人的竖瞳。 第42章 蛇窟里的一条条蛇会从角落里爬出来,冰冷的鳞片擦过她的脚踝,爬上她的腿,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缠绕在纤细脆弱的脖颈间,蛇尾扫过耳后,分叉的长信舔过锁骨,吐出腥臭湿冷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的颈窝里。 噩梦一样。 她至今都走不出来的噩梦。 林之凇坐在椅子上,遥遥望着她,想起一些将自己变得“心狠手辣”“野心昭然”的噩梦,目光深深。 他根本不用华盈多解释什么,就能懂她的心情。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主动退出青要山少主之争,就能在那些冰冷肮脏的权术筹谋中置身事外。 却没想到自己坚守的善良与道德是他们眼中软弱可欺的象征,秉持的公平正义是无能的借口。 陷害,打压,接踵而来。 因为从小不争而导致掌控的力量不够,他连累了唯一的朋友苍云息。 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幸运的是,他重活了一次,再度从襁褓中睁开眼。 林之凇没忘记这是一个游戏世界,猜测自己不是重生,而是因为世界回档,才回到了原点。 回档与系统程序控制有关,程序想确保游戏主线正常进行,所以会修正错误。 那个错误,会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林之凇也不得不承认,接受。 世家之中,亲情血缘最不值一提,不可仰仗,唯有实力才是护身符。 坐稳最高处的这一目标应该凌驾于原有的许多底线之上,也是捍卫一切底线的前提。 他不得不主动走进漩涡之中。 就从干脆利落地杀了那些上蹿下跳想夺权的十位兄弟姐妹开始。 他要权力至高无上,要境界无人可敌,若论心狠手辣,他可以做到比他们更甚。 可即便大获全胜,仍然无法与从前折磨过自己的噩梦和解。 华盈与他对视片刻,看不进他幽深的眼瞳,最后无所谓道:“你如果要用这个报复我,随便好了。” 林之凇冷冷地翻了个白眼,阖目。 屋外,乌云从天边疾速追撵而来,如风暴之中的海水,一浪一浪的向此处冲击。 华盈扭头看向窗外,星月全失,一层层恐怖的乌云压得天幕都显得很低很低,来势汹涌疯狂,像一个从天倒扣而来的深渊,笼罩了整个村庄,吞吐出锋锐的力量,要将搜查出的猎物直接绞杀。 “搜影游术?血云唐家?”华盈不确定地朝林之凇投去目光。 血云唐家在修行者当中的人缘口碑都不好,功法诡谲毒辣,行事自私阴狠,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是传承了数百年的世家,实力不可小觑。 但唐家人性格古怪,不喜欢见人,就爱自个儿藏在血云研究一些阴邪怪异的玩意,极少露面。 今日有血云唐家的力量出现在这个村子,怎么想都让人奇怪。 林之凇早年跟血云打过交道,认得这搜影游术,点点头,起身。 肆意搜捕目标的搜影游术力量竟然一路碎石裂地,直奔这间屋子,眨眼间掀翻地板桌椅,从地面呼啸而起,具象为密密麻麻的长针,杀向他和华盈。 林之凇只是看了眼,抬手伸直,随后手指倏然收紧捏动,无数长针粉碎。 他冷脸走向屋外,要看看血云哪个发了疯的家伙竟敢搜到他身上。 华盈跟着出门,屋外的风声虫鸣都消失不见,厚重将塌的云层之下,一道干瘪佝偻的身影如蝙蝠一般朝他们飞掠而上,带出的一道残影似黑烟缓缓飞散。 那人越来越近,看得出他的苍苍白发,深陷的眼窝,堆叠在脸上的皱纹随着他咧嘴大笑的动作像一条条虫子在蠕动,让华盈看得秀眉微蹙。 “原来是你啊!”唐简认出了林之凇,不仅不惧,反而激动得露出了疯癫的神色,“林少主,太好了,如果死的是你的话,太好了。” 林之凇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盯着唐简,在他那双干枯的双手长出森白骨刺直冲他咽喉而来时,林之凇周身迸发出层层灵浪。 鲜血飞溅。 红色的液体落在半空之中,如同触碰到了一道竖立的屏障,在这面无形的屏障上极快地蜿蜒而下,描绘出诡异陌生的图案。 被击飞的唐简如破烂的风筝撞在远处的牛棚上,满脸是血,却跌坐在阴影中笑,咳出的血液很快将他身前染成一片血红,树皮般的沟壑层层叠叠地抖动着,显得诡异万分。 他不停地痴狂重复着:“林少主……你逃不了了,咳咳……太好了……太好了!” 血云最强的高手也打不过四大世家万众瞩目的这些年轻人,但要让他们死,何须用打。 华盈对血云唐家并不了解,但对这些被视为歪门邪道的修行者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心知对方出手就是阴损招数。 在林之凇动手攻击那些连接成线的红光时,她同时出手,但晚了一步。 脚下一空。 天地翻转不歇,风声在耳畔猎猎作响,像是掉进了一个错乱变化的通道之中,死死包围华盈的失重感让疾速跳动的心脏几乎冲到了嗓子眼。 四周黑暗无光,比眩晕感更让华盈窒息,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然而指尖并未出现一簇灵力将黑暗驱散。 不能用灵力。 唯一的可能,是在别人构造的空间通道中。 什么怕黑的恐惧或经年的阴霾都不能再放任了,此时若再深陷于慌乱失控,只会让自己忽略更大的危险。 华盈竭力冷静下来,这才听见身旁有呼吸声,那声音也在从急促变得渐渐平缓。 林之凇就在旁边。 奇怪,虽然明知她与林之凇会在危难关头只保自己,但有他同坠黑暗,却能够给她一丝缥缈的安全感。 极速的下坠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华盈扭头往下看,深不见底,无法预知最底下还有什么危险。 得有人开路才行。 林之凇也没打算坐以待毙,未知之境,若是通往地狱,要有人垫背。 哪知这个念头刚动,身边的人已经抢先一步动手,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借力瞬间拉进与他的距离,整个身子压在了他身上。 长发垂落,呼吸交缠,枝上新雪的纯净气息与一朵雾月昙的香气彼此交融,华盈要微微仰首才不会碰到他的唇瓣,依稀能看清与她对视的那双眼,幽黑深眸里已经积蓄起了无尽阴云。 “找死。” 林之凇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从身上扯了下来,电光火石间已经和她对换了位置,把人按在身下。 被他手掌紧紧攥住的那只手腕细润如脂,冰肌莹彻,林之凇用出五分力,就听见了骨骼挤压破裂的声音。 摒弃了灵力的加持与武器的辅助,他发现了一个有违逻辑的秘密。 她的体术力量竟然不如自己。 华盈抽出了藏在腰间的匕首。 “林之凇,我真的不想受伤,所以对不住了。” 林之凇手背一痛,温热的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匕首上涂抹的毒药让他整只手臂都在发麻,失去知觉的危机转瞬蔓延至半边身子,以内力阻断毒素扩散时,华盈极快地抽出了扎穿他手背的匕首,反手就抵上了他的咽喉,被他捏断的这只手其实也疼得不停地发颤。 她蛮横地 拽着他的另一只手,防止他抢夺匕首,再度回到他的身上。 林之凇胸膛结实温暖,因为贴得太近,华盈能清晰感受到他肌肉线条的走势。 想起林之凇父亲妻妾成群,以及诸如“有其父必有其子”之类的常识,华盈耳尖的温度似乎被一阵风吹凉。 “这里太黑了,我看不太清楚这把匕首会割伤你哪个地方,你别乱动。”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诚恳又柔软的歉意,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却明明散发着清冽的光,足够冷静无情。 林之凇与她对视的一双眼里满是愠色,心想,他这辈子都和华盈势不两立。 他的后背重重地磕到地上,满地尖锐的硬物扎进皮肤,背部霎时间被鲜血浸湿。 这点痛倒是能忍,但湿软黏腻的土壤里渗出的液体顺着伤口融入了他的皮肤。 华盈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她右手的骨头被林之凇捏断了,索性就用左手掐诀,焰涌术生出几朵火焰燃烧在半空之中,照亮他们身处的环境。 猩红发黑的潮湿土壤,满地堆着断裂的人骨与尚未腐烂的血肉,一股又一股腐臭的气息冲撞着华盈的神经,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深处,似乎蛰伏着什么密密麻麻的危险。 林之凇右半边身子还是麻木的,他左手撑着地面起身,华盈却递来了一枚解药。 又来了,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当他是什么了?林之凇的目光顺着那只捏着药丸的手看向她坦荡荡的眼睛,脸色难看得要杀人。 华盈见他跟自己僵持着没个动静,索性捏着他的脸颊,把解药塞进了他嘴里,眨了下眼,似乎在说:请林少主给个面子咽一下总可以吧? 第43章 林之凇依旧微仰着脸,一副睥睨的模样,喉咙却动了动,感受到麻木的半边身子快速恢复了过来。 他不悦地别开脸的那一瞬,觉得自己此刻没以牙还牙的样子简直反常。 华盈等他吃下,又转到他身后瞧了瞧被碎骨扎伤的几个血洞。 “这里不干净,鲜血和腐肉看上去混合了好些年头了,地面和空气里全是毒。”她在珍灵镯里摸了摸,拿出一包药粉,指了指他背后被扎穿的伤,“这是我以前买的解毒粉,算不上什么灵药,但是对许多毒都有用,你要不要先将就一下?” 林之凇扭头注视这一双正经坦然地表达关心的眼睛。 八面玲珑,冷血善变,好像害他受伤的人不是她。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副面孔,且样样都为真? 林之凇唇线绷直,没应她的话,自己从珍灵戒里取了药,倒在掌心,反手涂在后背的伤口上,一边观察这里。 华盈也谨慎地往前面边走边看,寻找出路:“这里好像一个地宫。” 林之凇说:“像一个笼子。” 从外部投入猎物,供豢养在此的猛兽吞食。 当心二字还没说出来,视线陷入一片血色光芒之中。 几根猩红的光柱拔地而起。 。 苍云息站在暗处,将村口发生的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原以为这小老头给他们的饭菜里下药是想谋财害命,没想到他是在替血云做事。 不管是被血云的人骗了,还是心知肚明,什么“大人”,什么“前功尽弃”,一听就是在干害人的勾当。 罪无可恕。 那几支冥影香的味道一飘出来,苍云息就知道那是血云的东西。 他正在上去揪住这老头问个清楚,却没想到眼睁睁看见那人被自己的影子扑在地上狠命撕咬,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犬。 “影术。”苍云息觉得这事突然就变复杂了,有点反应不过来,自言自语道,“怎么还跟纷雪门扯上关系了?” 纷雪门是大门派,却隐世不出,外人若无拜帖,连他们的影子都见不到。 这小村子里的一个村长有什么本事能招惹到纷雪门的人,还让对方恨得要他每夜亥时都被影术折磨? 苍云息被勾起了兴趣,迈步上前,头顶乌云翻涌,想来应该是被村长用冥影香叫来的人到了。 血云的人习惯单打独斗,对上其中任何一两个,苍云息都没什么怕的,也不影响他先把村长给抓了。 然而下一瞬,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古怪的气息触碰,它像是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苍云息猛然回头,面前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一股不太对劲的预感。 与此同时,那股气息又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脾气瞬间就上来了。 “装神弄鬼,烦不烦啊?” 苍云息再次转身看过去,伏虎棍出现在他手中,却发现自己面前依旧空无一人,但他这次准确捕捉到了那股气息的来源。 被华盈背回来的那个姑娘站在远处的屋顶上与他对望,衣裙与长发起伏在夜风中的弧度像极了村长家中供奉的那只神女像。 可她此刻面部平坦,没有五官,又像在山路上向他扑来的那位新娘。 第32章 纷雪 八道光柱冲天而起,红光吞没明亮的火光,将地下照得血红一片,犹如地狱。 华盈脸颊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接着,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被这股诡异的刺痛侵蚀。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被红光照耀的肌肤竟然在腐烂,融化成一滴滴血水顺着手臂的线条流向指尖。 抬眸,林之凇手背与身后的伤口上腐烂的速度尤其明显。 “血云的术法邪门,难怪那老头刚才势在必得,是认定了我们会腐烂在这里。” 林之凇哼笑了声,一掌轰向地面,覆盖在地面的障眼术溃散在飞扬的尘土中,完整的阵纹暴露出来,阵光猩红交织,繁杂的图案铺了满地,让他看得目光渐冷。 华盈盯着他的表情,问:“这阵法不好破吗?” 林之凇摇头,雷电之力骤然降临,轰鸣声如战鼓,银鞭般的光芒抽打而下,八道光柱俱灭,满地阵纹碎散。 华盈顺手丢出的结界没起到任何作用,意料之中的天摇地动并没有发生,地洞也没有因为雷电之力的轰击而坍塌,那道霸蛮的力量摧毁阵法之后,一丝余威都没留下。 她看向林之凇,毫不掩饰敬佩之情。 他对灵力的控制可谓炉火纯青,对力量的强弱与释放范围的把控十分精准,想毁灭什么,绝不会殃及目标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 即便是在一片逼仄的空间中,也能让术法力量准确落在到某一个人,某一件物身上。 华盈虚心求教:“你怎么训练出来的?我小时候也尝试练了很久,想着这样可以减少力量消耗,一击必杀,但做不到你这么厉害。” 林之凇目光毫无波动,像是被冰雪封印了一些一旦外泄就会让自己陷入烦躁、压抑、攻击性极强的情绪。 训练? 的确算得上是很辛苦,也很惨痛的训练。 在雷泽中,“去劫”的力量要全部用来平定水下的东西,而不是用来保护他。 雷火相生,最能给他安全感的黄泉焰也不能用了,他身上只剩下被雷泽的雷弧电光压制得微弱可怜的几丝力量,他要尽可能的精确调控它们,保护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 华盈没等来他的回应,也没看见他有别的动作,被她的焰涌术生出的火焰动了动,跟随他往黑暗的甬道里走。 但她对这位少主变脸时的冷淡太熟悉了,疑惑了一下,几步跟了上去,在他身旁微微探出脑袋瞧了瞧他的神色。 “如果是我刚才说的话让你觉得难过,我向你道歉,下次不会再提了。”她温声细语地同他打商量,跟哄小孩一样,“或者出去之后,你可以告诉我有没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让刚才的那个话题不再影响你。” 林之凇微蹙了下眉,有一种被人小心呵护的错觉。 他心想,这种错觉是华盈精心为他准备的,信了便会上钩。 但的确有了开口说话的心情。 “刚才那是血云的饲形阵,用足够多的人血、信念,以及祈祷饲养出一件杀人武器,这种武器被笼统称为招将。”林之凇估了估,“至少要三十年时间。” 华盈捕捉到重点,微微惊讶:“饲养?招将是活的?” “活的,或者没有实体的。”林之凇说。 华盈反应很快:“那我知道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了,村里那座神女庙的地下。” 林之凇嗯了一声。 村里的人都供奉这位神女,神女庙下就是念力最强的地方,至于利用供奉神女饲养武器是村民自愿的,还是被人利用的,不难查,苍云息那边应该都有了结果。 被黑暗填满的甬道出现了一丝光亮,月光透过屋瓦与树叶的间隙,在甬道尽头摇曳。 华盈朝尽头走快了几步,没注意到林之凇的脚步却在迟疑着放缓。 那些来自地下,渗进了他身体里的毒液开始发挥作用了,让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听觉也逐渐封闭,华盈明明就走在他身旁,脚步声却显得很遥远。 不止是她的气息,他连自己的存在都有些感觉不到了。 林之凇下意识要在珍灵戒里找药,动作却又停住。 出门之前,武梦给他们配了不少药,应对常见的伤病绰绰有余,但这里的毒是在意料之外,连他一开始就涂在后背的灵濯粉都遏止不了它的毒性,其他的药更没用。 林之凇盯着不远处变得有些模糊的光亮,稳步往前走,神色冷静。 甬道的尽头在一片枫树林里,华盈举目四望,果然就在不远处看见了一座庙。 她率先往庙里走,一尊白瓷神女像映入眼中,外形与村长家里供奉的一模一样,却更高大,身上纤尘不染,看得出村里人对它很重视。 华盈绕着它左右转转,指上覆满灵力,按在它身上。 一根根白色的光丝从它身下往四面八方蔓延,千丝万缕,细如长发,闪烁在月夜中。 华盈手指贴在其中一缕之上,发现有强大而唯一的祈念在其中源源不断地流动着,从外向此处汇聚。 “这应该就是从村民们家中搜集念力的东西。”华盈扭头看向林之凇,他是为数不多的对血云这些隐世势力有所了解的人,“可以直接毁掉吗?” 她难得看见林之凇俯了一下身子。 林之凇倾身查看地下的白线,确认之后,刚要抬手将其击毁,动作却停住:“我中了毒,贸然用灵力会导致毒素扩散得更快。” 华盈想起地下渗出的那些液体,拧了拧眉:“你还好吗?” “无妨。” 华盈顺手就在白瓷神女像上屈指敲了敲。 第44章 一阵寒气顺着神女像往下游动,来到它身下数不清的长线之上,一根根线条转瞬结满了冰雪,碎裂成齑粉,随后被游荡在庙里的山风吹走。 华盈盯着神女像看了一会,有些犹豫:“它给我的第一感觉只有纯洁与干净,我不会看走眼,它或许真的只是这村子里的守护者,饲形阵原本与它无关,它是被布阵的人利用的棋子。” 林之凇说:“你不毁了它,饲形阵还可以再启。情况若再坏一些,假如阵法已经在这村子里存在了七八年,招将也在它体内成型了。” 华盈的迟疑烟消云散,握住白瓷像的手掌倏然用力,无数碎裂的瓷片从眼前掉落时,她看见了一只同心锁。 附着在同心锁上的灵力莹泽无瑕,温柔无比,如同一汪用情至深的眼波。 与构造饲形阵的绝不是同一人。 华盈余光却督见林之凇在往后撤身。 危机感呼啸而来,不等他伸来拽她的那只手碰到她的衣袖,华盈已自觉往后退走,指尖飞出一道灵力,杀向同心锁。 包裹在同心锁上的力量快速旋转起来,漩涡般把一切都吸了进去。 星移斗转。 如入画中仙境。 脚下是野芳开遍的河岸,水面烟波浩渺,清晰垂直地倒映出高远幽邃的天幕。 对岸春林叠翠,起伏的群山在飘渺云气之中若隐若现,一盏盏琉璃宫灯的光芒勾勒出屋宇的轮廓,楼台错落,华景罗列,似天上的琼楼玉宇。 林之凇收回了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在袖下掐诀,放大自己正在失去的五感。 华盈不知他是因为今日做什么都一波三折颇为不顺,还是中毒加深的缘故,从他的脸色上读出了麻烦这两个字。 “纷雪山。”他言简意赅,“浮生一梦。” 华盈严肃起来。 纷雪门擅幻术,门中强者构造出的庞大幻境让人根本就找不出破绽。 其中最神秘的一种幻境,名为浮生一梦,属门主楚天风所创。 据说进了浮生一梦的人,需留下一些他要的东西才有机会出来。 “神女像竟然还和纷雪门有关。”华盈惊讶的话音刚刚落下,被对岸涉水而来的几个人剑拔弩张的架势吸引了注意力。 光滑如镜的水上起了风,卷起一道水浪横亘河面,穿着火红嫁衣的女子带着一名布衣男子踏行在水桥上,身后的水桥快速断裂。 紧追而来的新郎面色严肃,手中剑已出鞘,瞬息间已涉水上岸,截住了二人的去路。 那三人华盈都见过,一个是她背回去的姑娘,一个是村外蜃影术里接亲的新郎,另一个像是年轻时的村长。 纷雪山流传在世间的消息本就少得可怜,华盈脑海中搜罗了一圈,也没听过纷雪山还出过逃婚这样的大事。 “我不明白,既然不情不愿,当初一个为什么答应要嫁,另一个又何必非要娶。”华盈感叹,“要是换成其他门派世家,新娘逃婚,恐怕早已闹得天下皆知。” 林之凇原本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听了她的话,投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你我的婚约,你没答应?” 他见华盈往下压了压唇线,又不咸不淡地接着说:“你不肯吃一点亏,只乐意把人当狗一样牵着走,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 华盈脾气好,右手也还痛,只争嘴皮子上的输赢毫无意义,她转头看向那三人:“你认识他们吗?” 林之凇回忆了一下,想起了被纷雪门对外宣称去世的那位门主夫人:“新娘也许是饮焰山前任山主,沈春雪。新郎是纷雪门的门主,楚天风。” 华盈心想,疯了,堂堂山主,竟然会为了一个需要她保护的布衣男子逃婚,置饮焰山与纷雪门的颜面于不顾,甚至让两家就此交恶,自己也沦为笑柄。 纷雪门和饮焰山都是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派,清高得不行,门中人从小听得最多的教导就是高风亮节几个字,也最重名声。 华盈不信饮焰山还能轻易允许一个背信弃义的家主带着那人回去。 林之凇目光扫过她眼中浓郁的不可理解的情绪,盯着不远处剑拔弩张的那对新人,笃定道:“你慕强。” “这和慕强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信什么山盟海誓罢了。”华盈笑了笑,林之凇知道她的身世,她便连遮掩隐瞒都不必了,“在北荒,我父亲对我娘一往情深的佳话至今还在流传呢,都说他们和如琴瑟,令人羡慕,可父亲下诛杀令的时候也没有手软。” 她不会,永远不会为了所谓的情爱失去理智,做出有损颜面的事情,更不会让出手中权力,忘记唯有爱自己才能得到最可靠的倚仗。 林之凇神色平静,在这个观点上能与她达成一致,意味着将来结契之后,他与她的关系也不用真正缓和。 立场不同,哪来的缓和。 等无上者那边紧锣密鼓研究的剥夺灵血的办法一出,她一死,连唯一证明二人曾有过虚情假意的契印也没有了。 楚天风的剑啸声冰冷强势。 “春雪,你还未踏出纷雪山,不算弃我于不顾,现在跟我回去拜堂成亲,我一切既往不咎,包括饶他性命。” 青年教养极好,即便此刻已经怒极,剑尖也垂向地面,不指沈春雪。 沈春雪摘下凤冠,缀满宝石珠玉的华冠在手中化作风沙散去。 “天风,你我的婚约本就并非你情我愿,今日若真拜了堂,往后不过让世间多添一对怨侣,不可能对彼此付出真心。” 她要说的话早已在心中准 备了无数遍,此刻脱口而出,熟练又干脆,让人觉得残忍。 “天风,我不愿违背心意与心爱的人分别,也不愿成亲之后即与你貌合神离,纷雪门想要的东西,我已经留在了你的书房里,至于被当作聘礼的霜星雪,饮焰山收下之后也会永远感念你的恩德,我们两家的目的既然已经达成,交易可以结束了。” 楚天风觉得自己会被她的话折磨而死。 为什么说话做事要一如既往的干脆决绝?为什么安排好的计划不容更改,对他的挽留也不为所动? 他的眉头拧得越发紧,竟然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哀求。 沈春雪面色不变,并不为他的哀求而有一瞬的犹豫:“逃婚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能求你原谅,只求给纷雪门和饮焰山一个交代。” 说罢,她双手蓄满灵力,叠掌拍向自己胸口。 “沈春雪!”楚天风瞬行上前抓她的手,却没能阻拦下她,只听到她体内失控的灵力在断裂的灵脉中冲击爆裂的声音。 她弯下脊背,吐出了一口血,仍倔强地推开他的手,强撑着说:“请你成全。” 楚天风忍无可忍,最后怒笑了一声:“你看看你身后这个男人,你在自损灵脉,废除境界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往后躲了,怕我恼羞成怒杀了他!春雪,你贵为一山之主,看人的眼光却真差。” 沈春雪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右手抓住布衣男子的手臂才能稳住身形,缓步往山下走,只留给楚天风一句抱歉。 楚天风仪态全无,盯着那两道亲密离去的背影,眸光发狠。 第33章 信一次生死与共 阴云低垂,山风吹动层层草浪。 沈春雪跟着庄满回到了他的家乡,一个远离尘嚣的僻静山村。 对村子里的人而言,一位气质清绝的修行者就和话本里的神仙没有区别,所以一开始他们连看她都不太敢。 云泥之别。 可这位仙子毫无高高在上的脾气,她对谁都耐心温和,她会用术法替村子里的小孩驱梦魇,帮张家的大婶找找弄丢了的针线,在村子里很受大家的喜欢,都羡慕庄满的好福气。 可是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位姑娘。 她刚刚从恶棍手里逃出来,失去了双亲,无家可归,病骨支离,让所有人叹息可怜。 庄满把这位姑娘接回了家,说她是他的妹妹,小时候被他父母收养,十岁那年被亲生父母找到,接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 却没说二人之间还有家中长辈定下的一桩娃娃亲。 但沈春雪看出来了。 庄满对那位姑娘十分体贴,与她说起儿时的回忆时,沈春雪插不上话。 他把对她的心思分了一半在那位姑娘身上,风尘仆仆去城里买回来的精致点心从此也有了那姑娘的一份,说妹妹很可怜,既然回了家,就不能再吃苦了。 她也无意间听到庄满对那姑娘信誓旦旦的安慰。 “千万不要有寻死的念头,春雪的灵力可愈骨生肌,用到极限时,可以造一具健康的身体出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求春雪答应救你的。” 村子里的人也说,“沈姑娘是救世爱人的修行者,修行者不是都会舍弃己身去救我们这些可怜人吗?” 沈春雪突然觉得这里一点也不好了。 庄满也不好了。 她后悔了。 第45章 在那个冬日的尽头,庄满带着那位奄奄一息的姑娘下跪求她。 沈春雪救了她,自身灵脉被耗损破坏,从此无法再动用灵力,再也不是令普通人又羡又敬的修行者。 “我救她是因为我沈家虽少有涉及世间事,但从不漠视世间人,而不是因为看在你的面子上。”沈春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转头就走,“我不怪你心猿意马,但你我今日一刀两断。” 庄满望着那道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被沈春雪吸引的第一眼。 那时他无比仰慕她的飒爽果决,此时此刻却在心里涌上一阵恐惧。 于是他做出了平生最大胆的举动,将沈春雪关了起来。 他怕她回饮焰山,之后带着那些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死无全尸的修行者们来报复,于是将她用绳索绑了起来。 沈春雪逃过几次,没有一次能走出这个村子,村里的男女老少一旦发现了她,定然会拳脚相加把她扭送回去。 “要打一顿才会老老实实不敢跑了。” 村里人都这样劝告庄满。 沈春雪从怨恨庄满,变成了憎恶这里的所有人。 她越想逃,他们越害怕,困住她的绳索变得越来越牢固、沉重,到最后,庄满特意进城买了专门对付修行者的天罗锁,拴住她的手脚,把她关进了山神庙下的地洞里。 沈春雪死在暗无天日之地的当天,楚天风发现自己与她的契印消失了。 他质疑道侣之间的契印怎么可能被一方单方面解除,惊恐地想到她难道遭遇了不测,只身找来这个村子,怒火滔天,一剑可将村子夷为平地。 然而他最终撤了剑招,对全村的人都下了毒咒。 他不要这些人去陪葬,太便宜他们了。 要让整个村子的人乃至他们的子孙后代每晚都被自己的影子啃咬撕扯,唯有日复一日向沈春雪忏悔流泪,祈祷她来世幸福平安才能缓解一二。 但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哪里还有来世。 华盈看着楚天风把同心锁放进亲手雕琢的神女像中,若有所思:“沈春雪……你认识吗?” 林之凇说:“不认识,但听说过。她擅长幻术。” 华盈便明白了。 以沈春雪饲养出来的招将继承了她的一部分能力,比如幻术。 苍云息看见的那个新娘就是吃人的招将,它试图以噩影术摧垮过路人的神智,让他们被扔进地宫,毫无还手之力。 而棺材里的人和她在路边救下的女子其实都是沈春雪最后一缕意识逃出去之后制造出的幻象。 她在向来到这个村子的人述说不甘,在求救。 华盈说道:“想必是村里人为了解除咒术,请来了修行者帮忙,却没想到对方是血云的人。哪怕后来知道自己被骗了,也没办法违背对方的命令了。” 她又看了眼楚天风离开时失魂落魄的背影,疑惑:“原来他真的喜欢沈春雪,为什么不说?” “说了她也不会留下。”林之凇语气里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被情爱支配情绪本就可笑,到底有多么愚蠢,才会对一个大婚当日抛弃了自己的女人念念不忘。 他淡淡道,“不必关心这个,我们该出去了。” 华盈笑了笑,左手并指竖在身前,大方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惩天之体能具象出什么样的武器吗?给你瞧瞧。” 从她指尖倾泻而下的灵力掀起大风,风中有剑啸声嗡鸣共振,十四道剑影赫然呈现在眼前,寒光肃肃,碎虚裂空。 每道剑影转瞬凝实,剑身或如白玉通透,七彩流光,清正之气浩荡奔涌。或乌黑如墨,双刃震颤间,满地落叶纷崩,古朴而厚重的气息席卷天地,或柔软似鞭,银辉遍布,千丝万缕不详的气息缠绕在剑刃上,令人心生惧意。 十四把长剑各不相同,剑刃锋芒锐利,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林之凇一眼认出了它们。 是十四名剑录中的剑,各个大有来头,开山断海无往不利,任何一把的再度现世都能招来仰慕追捧者无数。 她倒大方,一次具象了十四把给他看个够。 林之凇提醒说:“想要离开浮生一梦,必须留下楚天风要的东西,这是规矩。我猜是 要抽取闯入者的力量,用于修复不管被什么原因打碎的神女像。” “浮生一梦又不是我自愿进的,怎么还要我拿东西出来?哪有这种强买强卖的道理。神女像也已沦为害人的工具,不可留。”华盈抬手作剑指,清晰吐字,“破。” 十四把剑方向转动,剑尖朝着四面八方飞杀而出,剑气恢宏横流,要将幻境直接撕破,不给它为难她的机会。 无数条裂痕以剑尖为中心,辐射蔓延,撕开天地,金玉震颤声响彻云霄。 华盈拂袖震开漫天纷洒而下的幻境碎片,人已一步踏回神女庙中,转身督见一道涟漪屏障竖立在供奉神女像的桌案前,被十四剑击溃的裂痕正在缓缓合拢。 然而林之凇不在身旁。 华盈反应极快,一掌轰向快要消失的涟漪屏障,原本正在愈合的一条条缝隙再度被撕开,手掌穿过四分五裂的屏障时如遭玻璃碎片切割,染血的手抓到一只手臂。 涟漪屏障隔开了此处空间与幻境,她看不见屏障后方的天地正在崩塌,但能通过那只手臂不断从她手掌中抽离的方向,感受到林之凇正在往后倒下。 “林之凇!”华盈看不见被十四剑攻破的幻境中正在发生什么,但林之凇此刻出现的意外状况提醒了她,那些从地下渗出来的毒液比她想象中更危险。 她有些急了,“你坚持住,若是没有力气了,保持清醒就好,我有办法让你出来。” 屏障之后如同一个散发出巨大引力的漩涡,要将她也重新拖进去,她没办法把林之凇拉出来,反而自己也被那股力量不停地往前拽。 另一只手因为骨骼碎裂,大量的灵力涌上来时,几乎在眨眼间就让手掌承受不住,皮肤全部爆裂开。 蓄满灵光的手掌中飞出了一只只蝴蝶,左翅金辉璀璨,灿如朝阳般的蓬勃生机,右翅浓黑如墨,一旦让死气逸散,所经之处皆化焦土。 蝴蝶穿过屏障的缝隙,徐徐飞向林之凇身旁。 林之凇缓缓往后倒了下去,即便此刻五感全失,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的警告却存在于身上的每个地方,不可忽略。 身后地面上的一个漩涡正在快速地抽取他的力量,一旦跌落下去,恐怕连骨头都会被嚼碎。 但他确定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让他在与这个漩涡的拉扯中显得不那么不堪一击。 那些毒液是很厉害,能死死封印住人的五感,但它本身并不足以让他连自救的力气都失去。 它牵扯出了一些都快被他遗忘了的危险。 上一次他死在了林点苍亲手给他灌下的毒药之中,这位兄长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因此给他准备的毒药也足够精心。 怕区区一种毒要不了他的命,于是下了十二种。 林之凇拥有了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无论身体,性格还是心境,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唯独这十二种毒素跟着他来了。 年少时受了它们不少的折磨,直到因此焦头烂额的武家终于研制出了压制它们发作的药,毒发时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才逐渐被遗忘在岁月中。 没想到现在又被激发了出来。 失去五感只是让他感觉不到毒发的痛苦,不代表毒素对五脏六腑的伤害也停止了。 林之凇抬手,指尖闪出一簇微弱的灵力,要抢在自己的身体因这些毒药而衰竭僵硬之前,用木灵锁链摧毁身后的深渊。 一只只蝴蝶停在了他的胸膛上。 充沛又纯洁的生机之力源源不断,注入他枯竭的身体里,生机复苏,万物争荣,力量与希望一并活了过来。 就连那些需要武家的特制药物压制的毒素也被彻底清除干净。 林之凇的视线从无边黑暗中抽离,慢慢看清了正在崩塌的幻境,几只坠着黑金二色流光、快要完全消散的蝴蝶,和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手。 什么相濡以沫,生死与共,他不信,但这一瞬间,的确希望它在世间存在。 华盈有些拉不住他了。 越是强大得令人惊叹举世无双的术法,越是能在瞬息间消耗施术者的力量,十四剑与生死蝶接连释放,这其实是最不合适的战术。 华盈紧绷的手臂肌肉在发颤,林之凇的手指从她指尖滑过时,心里骤然涌上一种期盼落空的怅然与失望。 她眼皮跳了跳。 完了,林之凇该不会死里面了吧。 涟漪屏障突然被一道苍青灵力吞噬。 林之凇一步踏出屏障之外,面对着惊魂未定的华盈,一只手撑着身后的桌案,缓缓平复呼吸。 华盈松了一口气,笑吟吟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少主,咱们去饮焰山这一趟必定大获全胜……” 第46章 她的声音停顿下来。 林之凇抬手露出掌心里被灵力囚禁的一只蝴蝶。 他嗓音还带着一丝疲惫,探究与质问却不可忽略:“生死蝶仅江璧月才会释放,也是她的成名术,你怎么也会?” 华盈原本不想吐露太多有关自己的私事,被他多疑的目光缠住,平静道:“你应该想方设法去查了我父亲当年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但没有查出任何结果,是不是?” 她轻笑了下:“因为这个秘密不仅关系到我,还关系到他心爱的好女儿江璧月。” “我与她出生那日,惩天之体表现出掠夺和毁灭的倾向,让我抢走了她的一部分本源髓。” 林之凇诧异的眼神一闪而过,心想,果然,江璧月的本源髓出了问题。 华盈笑了笑,眼底浮现出一些遥远的,绝不算愉快的记忆,比划:“只抢走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 却注定让江璧月与她结下生死之仇。 “如果当时父亲没有急着要杀我,哪怕肯缓上两三天,江家的那些长老是有办法把这点本源髓的力量从我身体里抽出去,还给江璧月的,毕竟那时我还没能吸收它。”她顿了顿,认真道,“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稀罕要。” 林之凇垂眸看了看生死蝶,它脱离主人的控制太久了,被他的灵力包裹也无法阻止它的消散。 仅仅拥有一丁点本源髓的力量,就能复刻出江璧月的最强招式,足够让人羡慕和忌惮。 林之凇抬眼注视着她恬淡的面庞,如实评价:“本源髓更适合你。” 所以你可以杀了江璧月,想办法把剩下的本源髓全都抢过来给自己。 华盈及时阻止了他眼中的未尽之意,以防这种明晃晃的暗示勾得自己心中隐晦的杀意直白而清晰地出现,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眨了眨眼。 林之凇却顺着她的行事风格读出了另一个意思:你也想杀她吗? 好一个投石问路,借刀杀人。 林之凇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宛若冬日里夹着雪粒吹来的第一场荒风。 华盈怎么能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虚伪自私?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就连刚才救他时,也在算计要用什么招数救他的同时让自己也获利。 可笑,他刚才竟然还对她有所感激,想说之前的事情都一笔勾销。 林之凇最终有些厌烦地捏碎了奄奄一息的生死蝶,低垂的目光无声嘲笑。 华盈一时间没明白他又在发什么无名火,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本源髓的事情,我根本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 华盈声音冷下来时,说出来的话就是杀人的刀。 “我用生死蝶救你,是因为在刚才那种情况下,它是我最能保证万无一失救你性命的办法,而不是为了让你顺藤摸瓜问出我的秘密。林之凇,你真会小瞧人,竟然以为我会拿自己引以为耻的私事去向你换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 华盈顿了顿,平日里对他的所有包容客气全都找上来算账了,她直直望进他的眼瞳,好像要把话说到最直白尖锐,才能让她与对方都长教训。 “我从没否认过我们之间的合作与利用,但我是人,不是由内到外都被虚情假意填充得满满当当的木偶,方才毫 不犹豫救你只是因为我当时不愿看你死,若你不信这句话,那好,我如你所愿就当一个虚伪自私之人,你听清楚,如果我在救你时都还要斟酌算计,只能说明你对我而言彻底没用了,只有面对无用之人,才会担心多浪费的任何一点时间都算是损失。” 她不管林之凇的脸色多难看,头也不回地走进外面的夜色中。 第34章 出来吃饭 伏虎棍出,风声被猛兽的咆哮贯穿。 苍云息盯着不远处的女子,什么新娘,神女像,他全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微微眯眼。 他笑眯眯的,伏虎棍却杀气十足:“姑娘你醒了啊?既然醒了,那便说说你一个还没长好的招将不好好待在饲魂阵里,大半夜跑出来吓谁呢。” 招将眉梢一蹙,不悦地扬高声音:“什么招将?我是饮焰山山主,沈春雪。” 饲养招将的过程极为漫长,它如今只被饲养出了一半,暂时还保留着一半沈春雪的回忆,认定了自己就是沈春雪,只不过被血云的阵法力量污染,变成了意识时常陷入混沌的杀人工具。 苍云息决定让它清醒清醒。 伏虎棍被他抓紧,往前一送,棍尖往上直挑,直冲招将的头颅飞去。 这一棍出得势大力沉,又猛又快,不给招将一丝反应的机会便将它击倒在地,在它起身时又被横挥而来的一棍击中双膝。 砰的一声脆响,招将半凝实的膝盖上溅出了血肉,它听见自己身体里传来不断蔓延的开裂声,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只是某种没有生命力的易碎之物,而不是人的恍惚感。 脆弱的膝盖已经整块碎裂掉,它却还没有具备疼痛这一人类情感,只是惊诧地盯着散落在脚下的碎骨,不受控制地跪倒下来。 它用迷茫的目光盯着苍云息,他刚才说它是什么来着…… 苍云息不慌不忙走向招将,随手转了一圈的伏虎棍从它头顶猛然劈下。 纷纷白雪从天而降。 冰凉的细雪落在苍云息与招将的皮肤上,并未融化,快速冻结了他们之间横扫激荡的灵力,让空中出现了一圈圈冰冻的波纹。 招将头发上也落了不少雪,皎皎一片白,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了,声音也好似被埋进了一场呼啸的风雪中。 身着淡绿衣衫的男子踏雪而至,气质清新出尘,如岁晏初春时新发的一丛兰花。 “真是稀奇,竟然能看到楚门主大半夜亲自来了这种偏僻的地方。”苍云息没见过楚天风,但听过对方赫赫有名的这一招雪归尘,凭此一眼就认出了人。 他顺着楚天风复杂的目光看向招将,冷嘶了一口气,“这不会是你朋友吧?” 楚天风快步走上前,盯着与沈春雪长得一模一样的招将,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自然而然的就串在了一起,愤怒与后悔的情绪皆屏退左右,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在眼里蔓延:“她是我妻子。” 苍云息露出震惊的表情。 他对纷雪门了解得少,对这位门主的私事更是鲜有耳闻,唯一听说过的是他有一位早逝的妻子,据说成亲当日就因旧疾突发而亡。 他叹声气,拍拍楚天风的肩,劝他别感情用事,阻拦自己毁了招将:“节哀顺变,尊夫人已死,本该入土为安,却被人利用这村里人对她的供奉饲养出了招将,还害死了不少无辜的借宿人,所以这东西不能留。” 楚天风默然不语,抬手间,招将身上爬满了冰裂纹,快得让苍云息觉得自己的担忧很傻。 招将咽了气,化作无数冰雪尘屑飞散,楚天风扭头看向苍云息,问:“什么人做的?” “你问他。” 林之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声线偏冷,在凉风习习的夜晚更显出雪压云松般的清冷。 闻旸快步跟在他身旁,把拎在手里的白发老者扔在了楚天风脚下。 “林少主?”楚天风与他有一面之缘,不算熟悉,目光垂向脚下痛苦呻吟的唐简时,染上点点愤怒。 楚天风什么话也没有多说,直接动手用了拆忆术,术法力量注入唐简的脑海中,被抽取出的记忆在他眼前一一浮现,端方君子也被怒火焚烧了理智。 记忆被抽取的痛苦让唐简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让每一个正跪倒在家中神女像面前祈祷忏悔的村民心中发怵,报应……来了吗? “你竟敢利用她饲养招将,唐简,你是认得她的,你怎么敢利用她做这种事?”楚天风的质问声里满是沸腾的怒气,拔剑出鞘的瞬间带起一片冰寒的清辉。 唐简咧开嘴,露出一个疯癫的笑容。 “你的妻子不是在成亲当日就死了吗?世上早就没有什么饮焰山山主沈春雪了,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妇,我怎么就不能利用她来养招将?她又不是我害死的!楚门主,别说她一个没人在意死活的蠢丫头,就算是你落在我手上,我也会好好发挥你的作用,拿你去喂饲形阵,用你们这些天资不凡的年轻人做出来的武器才最精妙无敌啊!” 唐简癫笑着反问他,混着痛苦的呻吟声,脸上表情扭曲至极,“人死了就找不到了,可我却养出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招将,让你也有机会再见到她一面,你不感谢我就罢了,生什么气?” “疯子。”楚天风一剑斩断了他的头颅,抬眸环顾远处夜色里一片片低矮的屋舍。 屋子里匍匐在神女像面前的村民们如芒在背,如同被一把锋利的长剑架住了脖子,不敢动身往后看究竟是什么危险之物正在发怒。 顺着喉咙钻进他们身体里啃咬着骨骼的影子突然发狂,不再以折磨人为乐趣,而是突然冲破了皮肉的束缚,从他们的胸腔中钻了出来,一口咬断脆弱的脖颈。 第47章 无人幸免。 远在千里外的纷雪门中有大雪忽至,门中弟子皆同时收到门主的传音。 纷雪门从此与血云交恶,势不两立。 楚天风剑上还滴着血,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眼前晃过一道弧线。 “拿走。”林之凇说。 楚天风接住东西一看,是那只同心锁。 “那尊白瓷像……”他声音有些哑。 林之凇说:“只能毁了。” “好。多谢。” 。 按照计划好的世间,马车在秘境开启的前一天到了清流城。 清流城偏僻无名,平时少有外地人踏足,建城以来最热闹的日子,就是最近这几天。 作为离饮焰山最近的一座城,聚齐了八方来客。 秘境开启在即,大街小巷多出了许多成群结队的修行者,在哪都能看见身着各色门服的宗门弟子或者那些光鲜亮丽的世家公子小姐们在四处游逛,说笑玩闹,看什么都新鲜稀奇。 游历人间的散修们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天南海北涌入了这座城,与意外见面的老朋友把酒言欢,再撞一盅。 城里处处都热闹,商贩们赚钱赚得措手不及,酒楼客栈早就被各家势力预订了下来,那些闲置的屋舍别院也被联系上主人家,租了出去。 若是来晚一步,落脚的地方也寻不到了。 马车进城时,正好是徬晚时分,绯红却失了温度的落日还悬在远山与苍穹相接处,城里的灯笼却已经一盏盏接连亮了起来,不少红衣人士正在街上忙碌着筹备什么。 苍云息拽住缰绳放缓马车,随便问了个在街上游逛的人,得知是饮焰山的人特意在今晚为八方来客准备了一场烟火表演。 苍云息一听,连日风餐露宿的疲惫全然消失,精神抖擞地转过身去,对马车里的人喊:“听见没?今晚有烟花可以看,你们去不去?” 他等了等,依旧充满了盼头,兴高采烈道:“不去就算了,反正我决定了要去看烟花,林之凇,我今晚得给你请个假,不管有什么急事,你都别拖着我跟你一起忙了。” 马车里谁也没理他。 苍云息纳闷地皱皱眉,这两人到底在吵哪门子的架? 从庄满那个村子出来的那晚,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不对劲,这两人从那天开始就谁也不给 谁面子,除了必要的交流,不会多说一句话,连带着让他和闻旸几个都压抑得要死。 林之凇臭脸不理人也就算了,他别惹得华盈也把他们当仇人啊。 这一路上要是连华盈都不和他们谈天说地了,得多闷! 苍云息愤愤不平,越想越远,万一以后华盈嫁到了青要山,这两人有事没事就冷战一场,青要山还是人能待的地儿吗? 兴许是听见了他幽怨的叹声气,华盈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温声细语的,又带着独有的明媚,让人不太高昂的情绪一下就活了过来:“我约了朋友要在今晚谈一些事,你记得发传文告诉我在哪看烟花,等办完事,我提了酒过来找你。” “那行,那我晚上先找地方。”苍云息眉梢扬了起来,心说华盈果然是在他见过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体贴善良的人了,“到时你赶紧过来啊……” 他话还没说完,缓行在人潮中的马车经过了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 苍云息只是无意间督见了那少女的背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做贼都没这么心虚紧张,连忙低下脑袋怕被那少女看见,又憋屈地想,被看见了又怎么样,他谁也不欠,反倒是被亏欠的一方。 苍云息心梗得要死,心烦意乱间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抖缰绳,马车跑得飞快。 华盈正回着寸心简的消息,那能料到徐徐前行的马车怎么突然就跟荒风队的战马一样冲了出去,差点就把她从软垫上给甩出去。 她掀开窗边的布帘,探出脑袋往后看,想瞧瞧是什么让苍云息一反常态,只瞧见一双双控诉马车横冲直撞的目光,讪讪地朝这些人做了个抱歉的动作,正要缩回脑袋时,马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青石小路,白墙黛瓦,安宁温柔的氛围包围四周,让人身心都觉得舒服自在。 马车在一处低调幽静的府邸外停步,黑漆金字的匾额上,“梅雪清绝”四个字映入眼中。 华盈心想,青要山的人真是讲究,给林之凇找一个落脚地也考虑到了方方面面,那四个字的确很配他的气质。 现在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时候除外。 林之凇率先下了马车,往府里走,庭院里花木郁郁青青,生机盎然,清澈见底的流水中有红鱼逐嬉,水上的曲桥蜿蜒至院景深处,走在雕花回廊中,衣袖抚动沿路开满的一丛丛花,惹上几缕幽芳。 苍云息见那二人一前一后的进去了,脑瓜子嗡嗡响,今晚他俩住的地方怎么安排? 这几天走的都是山路,风餐露宿习惯了,林之凇就睡在马车,华盈似乎不喜欢很黑的环境,每晚都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休息。 但今天不一样,他们有住的地方了。 梅雪清绝的图纸,在路上时,办事的人就已经传给他看过了,这里面有几间屋子,几座假山几条鱼他都一清二楚,如果没出意外的话,林之凇会挑西北边的小楼,华盈也会按照他的要求跟他一起住那。 但现在的情况是他俩吵架了。 苍云息双手环胸,盯着那二人离得远远的背影冷笑了声,决定把这个麻烦抛回给他们自己解决。 “二小姐!”他扬声叫住华盈,饶有兴味道,“西北的小楼和南边的院子,你今晚乐意住哪啊?你是客,你先挑。” 华盈心想自己除非疯了,才会明知林之凇爱住小楼还要挑小楼跟他住一起,转身就往南边走:“多谢了。” 林之凇什么也没说,与她相背而行,颇有些分道扬镳的意味。 屋子已经有人打扫过了,华盈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先去舒舒服服地泡了澡,之后慢慢回复路上顾忌林之凇在旁,因此只匆匆扫了眼的那些消息。 万衍塔已经在聊宿的监督下全部修补好了,新上任的云山城城主是她点的人。 青凰朝着为她打造一支最强七杀侍的目标忙得热火朝天,浮雪之巅的动静只挑关键的给她说。 最重要的那一边传来的消息却不太如意。 「姑娘,紫枝莲至今未有抽枝吐蕊的迹象,要解夺心蛊,依旧只有青要山武家那里可能有一线希望」 华盈把寸心简反扣在桌上,有些烦躁地闭上眼,安静了一会。 还是得靠林之凇。 她不喜欢凡事都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感觉,给出的把柄太多了,总有一天会藏不住。 夺心蛊这种软肋一旦被他抓住,胁迫与报复绝对躲不过。 华盈很快调整好情绪,起身来到窗边,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西边小楼里点了许多盏灯。 注定了有求于人的滋味并不好过,连冷战僵持都变得底气不足、没有意义。 华盈抓起寸心简,把今日与人约好的碰面推迟了,给林之凇发了一条传文。 「要去夜市尝尝夜宵吗」 灯光清透莹澈,如浮动在夜里的萤虫。 青要山那边,大长老亲自用传送阵送了许多密信和古籍过来,书桌上堆不下了,地上都堆了好几摞。 和碧璇殿有关。 碧璇殿是青要山的圣地,传说中诸神在人间的行宫,里面存了几道神谕,“以灵蕴点亮七卷昭明图者,即为天地之主”就是其中一道,且为神谕主动昭告天下,而非从前那样只传青要山。 碧璇殿以往传出的神谕,都由天册台一次**代清楚,可这次不同,殿里的天册台亮了,出现的却依旧是上次那道天地之主的文字。 长老们研究后都认为这次要苏醒的神谕是对上次那道神谕的补充。 但奇怪的是,天册台这些天只是亮着,没有别的任何文字或声音传出来。 这个难题被报给了林之凇,与碧璇殿有关的书册也被族中长老直接开了传送阵亲自送来。 积累了上千年的书册,光是数量就多得惊人,随便抽出一本,都是他们没资格看的,唯有管事的领袖才被允许开启。 很早之前,在林之凇最后一个兄弟死在他脚下之后,林之凇的父亲在某天夜里拉着他促膝长谈,嘱托了他半宿,第二天就闭关去了,青要山的领袖实际已经成了林之凇。 苍云息没敢问桌上地上都是什么,踏进屋一见这阵仗就跳起脚往后退,对林之凇再三申明,甭说什么少主之令或者兄弟情深,烟火表演的时间快到了,他假也提前请过了,不奉陪了。 “与碧璇殿有关的书册太多,又急,今晚我就得给长老们下定夺。这里面的东西不需要你打开看,开预占术把可能与这次苏醒的神谕有关的书册挑拣出来给我处理就好。”林之凇拉开椅子坐下,“十万两灵玉,明日我叫人给你划过去。” 第48章 苍云息咬咬牙,神色一变,大义凛然:“行。” 林之凇铺开一卷书册,提笔。 林之凇处理公务的时候专心而严谨,不容人打扰,喜欢安静中的理性决断,就是你喝杯茶提提神,盖子哐当声碰上茶杯将他吓了一跳,都会被他的眼刀子无差别攻击。 苍云息习以为常。 但今日有点奇怪。 他发现林之凇有点心不在焉的,竟然在正忙着的时候罕见地关注起了寸心简,偶尔拿起它看一看,像是在等谁消息,又像是在斟酌要不要给谁发一条传文过去。 稀奇啊,苍云息啧啧摇头。 刚刚被林之凇丢远了一点的寸心简突然亮了亮。 林之凇立刻伸手抓住它,却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才拿起来。 随即删除了在传文界面上已经写好的一句「出来吃饭」,起身往楼下走。 苍云息服了,疑惑他到底是被临时 突发的大事改了主意,说好的急得要死,今晚挑灯续昼都得给长老们回复呢? 林之凇走到门边,似乎才注意到身后这双目光,不自然地停下脚步,试图给正在纳闷的苍云息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是要出去吃饭看烟花?” 第35章 天武 苍云息出门见到华盈笑吟吟地等在门口,什么都明白了。 他玩味的目光在这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深沉地清了清嗓子:“你们俩要握手言和,我在旁边应该不打扰吧。” “不打扰,我订的那间包厢位置不错,看烟花正合适,人多才热闹。”华盈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面。 林之凇也毫不在意。 在哪吃饭、要顺便带上谁根本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一个讯号:这种让他莫名心烦意乱、没办法不介意的僵持结束了。 街上人来人往,各类摊点前都站满了看稀奇的人,卖得最好的就是花灯和花束,呼朋唤友逛街游玩的年轻人们都喜欢。 “苍小将军,要买几支花吗?” 故意压低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华盈转身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头戴粉色猪头面具的少女。 少女淡青浅蓝相间的襦裙上绣着青荷碧波,水绿色披帛如一段流泉,柔顺地流淌在身侧,双手捧着的花束花灯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多得都快掉地上了。 臂下还艰难地夹着一把撑开的伞。 苍云息看了少女一眼,面无表情,拿出寸心简。 少女疑惑地皱皱眉,伸长脖子往寸心简上看:“你干嘛?” 苍云息脸上有一种倍受摧残的麻木:“联系天武来接人。” 面具背后的那双圆润的杏眼瞬间瞪大:“……” 华盈没忍住低头莞尔,在师缇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抢寸心简时,直接把她拽回来,随手拉进了怀里。 “苍云息,你怎么这么歹毒啊?”师缇雪在华盈怀里大叫着挣扎,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盯着苍云息的眼睛一字一句控诉,“你好没有风度,正常人不是应该问一句‘你为什么认识我’,然后猜猜我是谁吗?” 一旁的林之凇诧异的一挑眉,显然不仅对师缇雪找的乐子不感兴趣,还疑惑怎么有人想得这么无聊的事情。 师缇雪瞬间被激怒,满脸困惑地扭头问华盈:“你怎么会答应以后要嫁给这么无聊的人?” 林之凇闭了下眼,对她说道:“你有点眼力见,换个有意思的人逗着玩,或者回你据点歇着去。” 师缇雪刚刚压下去的唇角又翘了起来:“那不就是你吗?” 林之凇见鬼一样后退了半步,闭嘴了。 师缇雪想努力腾出一只手把面具摘下来,这时才想起自己只要一松手,就会让怀里的东西撒得满地都是,只好对华盈扬起脸,原本清脆的声音暴露出来:“帮我摘一下嘛。” 华盈无奈地笑了笑,摘下了她的面具,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白净的脸庞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不正常的瓷白,但不影响她的精致漂亮。黑眸明澈,唇角微牵,下巴习惯性地微微扬着,带着一种天真的娇纵。 天武的少主,师缇雪。 羡慕师缇雪的人不在少数。 她原本只是师家旁系一位普普通通的小姐,有父母兄长的珍视宠爱,过得自在无忧。 师缇雪对修行一事也没多大追求,能拥有令同辈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实力,全靠哥哥师青彦从小就看不得她偷懒浪费天资,整天逮她一起练习术法,丝毫不许她偷懒,常常让她气得跺脚。 师家家主,即天武之主的位置原本落不到她头上,然而在一个细雪纷纷的除夕夜,天武沉睡了一百余年的神树寻木给出指示,明确择定师缇雪为师家未来的家主。 寻木择定家主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但实在稀奇。 更何况还是择定一位出自旁系的,看起来天真懵懂的小姑娘。 天武对寻木充满骨子里的敬畏,师家掌管天武,对其敬畏尤甚。 但不服、质疑等目光不会因为敬畏就不出现,天武内部拉帮结派的痼疾也不会因为随着家主的更换而自然消停。 老家主公正忠厚,接受了寻木的指示,妥善处理了手中未尽的事务,就决定挑一个好日子把家主之位传给师缇雪。 那拍拍屁股轻轻松松去养老的模样,让师缇雪意识到这不是个好活儿,说什么也不肯立刻就当这个家主,和老家主约定好了,要等她成亲之后才把家主之位正式传给她。 她被师家接回了天武本都,虞渊,从此被当成家主培养。 老家主的确没传位给她,但她却已经赶鸭子上架般接手了天武的所有事情,也很快就发现了两个难题。 一个倒是用一种可谓惨烈的方式解决了,另一个却困扰至今,看不到尽头。 华盈原本想帮师缇雪拿点东西,想到她的性格有时就像个小孩儿一样,对刚到手的新鲜玩意的独占意识很强,看得紧,守得严,不轻易给别人碰,于是放弃,邀请道:“缇雪,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看看烟花?” “好啊,正好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早没告诉我你是北荒江家人,还要跟林之凇成亲——你俩是真的互相喜欢吗?哦对了,这上面的几支茉莉和红山茶本就是要送给你的,自己拿。”师缇雪说完,扭头瞪了苍云息和林之凇一眼,嫌弃地摇摇头。 华盈笑得不行,拿了花枝,拍拍她的胳膊:“行了行了,我们走。” 苍云息都看愣了:“你还跟华盈很熟?” “不行吗?我的朋友,那可遍地都是。”师缇雪的语气跟她的长发一样轻轻扬起,说不出的活泼明快,一眨眼就拉着华盈走得没影了。 酒楼最高层的包厢外带有一个露天的平台,是观赏烟火的好位置,平台上面摆了饭桌,造了古朴的山水院景,还用木架和鲜花扎了秋千。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师缇雪已经吃过饭了,特意点了一碗百果酒酿圆子,端走坐在秋千上慢慢吃。 烟火表演的时间快到了,华盈看了看饭桌上的人,原本最期待的苍云息却心不在焉的,话也不怎么说。 林之凇的寸心简罕见地闪烁不停,他偶尔吃几口菜,更多时候是在处理消息。 华盈扭头问师缇雪:“你这次也是为了灵蕴来的?” 师缇雪坐在秋千上晃悠着双腿,酒酿圆子的味道十分称她心意,抚过脸庞的夜风也温柔,让她舒服得微微眯眼:“什么灵蕴,昭明图,天地之主,我可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你们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抢夺纷争,这可是我亲自定下的规矩。” 华盈明白了:“你是出来玩的。” 师缇雪猛一睁眼,板着脸为自己解释,否认:“天武之主有镇守桑岭,修补封印之责,岂能轻易离开天武?我虽还没正式把那位置接过来,这些年做的可都是这些活儿,怎么可能出来玩。” 华盈笑了笑,不说破,却又想听听她的借口:“那你是?” 师缇雪说:“我来找苍云息啊。” 埋头夹菜,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苍云息连吃饭都彻底没心情了。 师缇雪盯着他生无可恋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眨眨眼。 天武在大陆边缘,对外界来说十分神秘。因为有封印的缘故,天武的人也有不成文但严苛的规定,不可随意离开这片土地。 师缇雪从小每年离开天武去外面玩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两三个月。 要去外面还得找借口,与她指腹为婚的苍云息就是借口。 师缇雪每次去外面都嫌玩得不尽兴,快到了与家中约定的时间,也丝毫不急着回,但师青彦急,生怕自己的妹妹在大陆受伤了走丢了被欺负了,于是直接一道传文向苍云息要人。 那会正值林之凇收拢权势铲除异己的时候,在青要山忙得焦头烂额的苍云息收到传文就头皮 发麻,才知道师缇雪打着看他的名号出了天武。 第49章 师缇雪也头皮发麻,很疑惑苍云息怎么就能精准快速地从大陆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把她揪出来,在事先对她的行踪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但不得不承认苍云息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被他送回天武的一路上,他还会同意带着自己吃吃喝喝转悠几天,踩着截止期限的最后一刻回去。 回去之后,多半会被家中责罚。 她从小因为这个被罚跪进祠堂的次数,比闯祸捅娄子惹来的责罚都多。 但挺值,哪能因为受罚就连这点在族规祖训允许下的自由都不要了。 苍云息心中百感交集,最终放下筷子,举起双手向师缇雪求饶:“放过我,行不行?指腹为婚这事儿咱俩都做不了主,可你后来都已经把这婚给退了,咱俩也没有关系了,再拿我当借口你自己看看它合适吗?我是真怕再被全天下的人追着笑话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师缇雪一双杏眼瞪大,惊讶道:“他们怎么会这样说你?这婚不是我单方面昭告天下天下退的吗?我还以为自己把罪名全背下来了呢!” 华盈一时间不知道该同情谁:“缇雪,你这一百多年里是一点外面的传闻都没听见?” 师缇雪愤然道:“我上哪听去,那些长老又不会给我说这些,他们连说不好听的话打扰我都不敢,翼风又忙,每次忙完来见我,都是挑好听的好玩的带到我面前。” 她气鼓鼓地把碗顺手往一旁的小木几上一放,握了握拳:“我每年有三百天都得在桑岭,就跟死在那里了一样可怜,剩下的几十天,养养身体就耗费完了,哪有机会自己出来听听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我和天武的。这次还是我被接回虞渊当了少主之后,第一次出来玩。” 师缇雪也不在意会不会被大家笑话说漏嘴了,越想越悲愤:“我回虞渊都一百多年了,才第一次到外面来转转,林之凇,换作是你,你能忍吗?” 她时常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无数次咬牙切齿地想要提出和林之凇换个位置坐坐,他这个青要山少主平息雷泽,一年可只有两次! 四大世家中,怎么偏偏就北荒没有烂摊子,没有什么该死的邪魔和灭世之能、灾厄之力。北荒怎么就那么命好呢! 被点到名的林之凇眼皮也没抬,倚在椅背上看寸心简,冷淡又沉着地应了她一声:“不然?” “你真行。”师缇雪都惊住了,原本还以为能找同病相怜的人诉苦,结果一下就泄了气,烦躁地抓紧秋千绳,双足蹬了一下地,秋千又带着她荡了起来。 华盈能想象到师缇雪有多痛苦。 截天一战之后,诸神与那群来历至今不明的邪魔同归于尽,可后来,邪魔残尸在桑岭那条巨大的裂缝之下死而复生,神力残力化作封印,镇压邪魔。 然而由于邪魔日夜不停的攻击,封印动荡不稳,天武历代家主成了被神力残力择定的承载者,每年有三百天都需要将自身粉碎,化入裂缝之中,填补封印。 天武从没传出过封印松动的预警。 师缇雪在那三百天里,让粉身碎骨的自己填补在裂缝之中,调动神力残力抚平每一道被邪魔撞击破坏的裂痕,日夜面对那些丧失了理智的暴戾凶残之物。 没有肉身,只有缥缈的意识被寻木庇佑着不散不灭,在桑岭上空漂泊无依。 要承受的痛苦与无助难以言喻,却要用剩下的两个月去与它们和解。 她盯着师缇雪的脸庞看了半晌,有些担心:“你好像比上次见面时苍白了不少,镇守封印对自身的伤害不可消除吗?” 师缇雪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没事,我那个封印跟烨都用在荒墟的法子感觉也差不多,只是耗时间,费力气,还让人心烦,但不怎么伤身体。” 她的目光下意识督向林之凇,却又猛然想到万一他还没给华盈说雷泽的事情呢,立刻把目光退了回来,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虞渊的环境昏暗潮湿,再加上我镇压修补封印要学的功法对身体也有影响,所以我的脸才会变成这个颜色,多出来走走就好了。” 但华盈看见了她刚才飘忽的眼神,因此震撼地触碰到了一个青要山的秘密。 她装作没看见,静静地听师缇雪说话,心想她好像知道林之凇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了。 雷击。 青要山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师缇雪荡了一会儿秋千,心情好了起来,语速也放得缓和平静:“但你们外界的阳光比虞渊更强烈,我不能被直接晒着,得撑伞。” 她突然想到什么,狡黠的目光看向华盈:“不过嘛,你如果真的心疼我,那就叫林之凇这几天给我做药膳吃吃,他做的好吃。” 说罢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华盈面露难色,准备和她解释自己跟林之凇关系没那么好,林之凇已经先开了口,毫不客气地拒绝:“你天武没厨子?” 师缇雪脱口而出:“天武的厨子哪能跟你比啊。” 林之凇冷笑了下。 师缇雪继续说:“我也不让你白忙活啊,你做饭要多少灵石?我给你双倍的价钱总可以了吧。” 原本负责解围的苍云息埋头只管吃饭,不管这边的死活,华盈怕她和林之凇从此关系破裂,打断了二人的交流,看向她放在木几上的伞,夸赞道:“那把伞很好看,外面应该买不来的吧。” 师缇雪心情愉悦地轻哼了一声,招招手,那把伞被灵力包裹着浮到了半空中,自行撑开,像一朵蒲公英一样微微晃动在夜风中。 伞为黑色,伞面绘粉白樱花,撑开时如月下夜樱。 “这可是翼风特意给我打造的伞,光是做伞骨的陨星铁就找了好多年呢。”师缇雪朝他们炫耀道。 面无表情的苍云息又听见翼风两个字,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觉得再讨论下去,这顿饭他真吃不了了。 所幸,一声刺耳的巨响冲上了云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响,烟火一朵接一朵地在空中绽放,鹅黄、朱红、粉白、翠绿的色彩次第铺洒,如五色祥云照亮深色天幕。 花焰纷开,星芒飞散,满城的人都沐浴在绮丽辉煌的光芒下。 林之凇放下寸心简,抬头看了看天幕中开谢不断的烟花。 华盈坐在他对面,背对着外面的夜色,此刻她转过身去看漫天的火树银花,林之凇奇怪地觉得满城通明的长街灯火、人影屋舍都变淡了,甚至模糊消失,眼里只剩下她一个披满璀璨华光的背影。 他惊疑了片刻,自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冷冷地垂眼,有些烦躁不安地捏紧了指节。 满城繁华尽收眼底,华盈忍不住想,不在东躲西藏中看烟花,不在浮雪之巅热闹喜气的背面竖起耳朵听那边烟花绽开的声音,原来如此奇妙。 如果娘亲也在身边,那么今晚她会觉得平静,温暖和幸福,一切都可以放下。 但离她最近的身边只有自己的影子。 所以什么都不可懈怠,绝不忘记。 华盈目光不经意扫过下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陆逸君走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身旁是一名烨都长老,一队修行者紧随其后。 察觉到来自高处的审视之意,他转过身,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酒楼,坐在露天平台上的女子低垂注视他的那双目光倨傲而冷漠。 陆逸君的火气霎时就窜了上来。 在红枫林打的那一架简直人生之耻,无论烨都还是北荒对外的解释都是他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小姐面前大意轻敌了,说他因为本命武器是碧海清风扇的缘故,受沧州灵气暴动的影响比寻常人更厉害,战力被压制得格外狠了,才会输给具意境的华盈。 他们竭力为他找回面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借口有多可笑,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事实都是他不如华盈。 从万众瞩目的高处摔下来,格外疼,也让人长记性。 北荒不愿因此破坏与烨都秘而不宣的私交,特意派人备礼到访,又是解释又是致歉,陆家家主接受了,可陆逸君根本没打算领情,输了的面子只有下次赢回来才算了结。 陆逸君目光与华盈交锋数息,像是接受了她的挑衅,转身往酒楼走。 从沧州回去之后,他并非沉浸在愤怒与自我怀疑之中什么事也没做,而是难得的彻彻底底沉下心,把自己关进了久违的试炼。 逍遥境本就已经接近修行巅峰,越是往巅峰走,想要获得一丝提升也变得艰难,而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丝提升,足以与对手重定胜负。 陆逸君相信再比一次,被踩在地上的人是华盈。 “公子,稍安勿躁,正事为重。” 长老追上他,低声说道。 握在手中的碧海清风也闪烁着清凉的微光,正在散发出抚平心中燥意的力量。 陆逸君瞬间就理智下来。 他来清流城不是为了赢回面子的,而是要完成沧州之后的第二步计划。 第50章 至于和华盈的账,留到秘境中好好算。 第36章 林少主的心思 翌日。 华盈起得早,去街上吃完早点晃悠了一圈回来时,天幕终于褪去了灰黑色,浮动的雾气被风拨开,城外饮焰山的轮廓渐渐清晰,如在水墨画中。 她拎着顺手给其他人带回的早点去找人,正好看见一宿没睡的苍云息从西边小楼里出来,精神恍惚地回屋子里洗漱,走两步都摇摇晃晃的往地上扑,看上去是预占术用得过了头的悲惨下场。 林之凇刚刚推开窗户,站在窗边恰好与她对视一眼,熬了一宿的气色不怎么好,显而易见的疲惫。 华盈下意识觉得和昨天他寸心简上闪烁不停的消息有关,但那是青要山内部的要事,再好奇也不能问。 她把食盒给几人分了过去,自己回了屋,收拾妥当之后,林之凇叫他们出发去饮焰山的传文也刚好来了。 饮焰山这次要开启的秘境名为灵赐。 灵赐秘境不同于那些人为创造出来,为门下弟子提供试炼、考核的人造秘境,又和那些地点固定不变、间隔一段时间自然开启的天然秘境有些差别,它出现与开启的时间地点都不固定,像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无形堡垒,走到哪算哪。 灵赐秘境归属天下人,没有被谁独吞的道理,因此,它这次既然出现在了饮焰山,饮焰山就不得不打开山门,让五湖四海的修行者进入自己与世无争的清净领域,哪怕心中有一万个不乐意。 灵赐秘境也不是特指,而是这类秘境的统称,里面吸纳汇聚的无主之物不管品质还是数量都是天下之最,对修行者来说本就具有不可拒绝的吸引力。 而这一次的灵赐秘境尤为不同,第一批灵蕴将出现在这个秘境中。 天下修行者关注灵蕴已久,本事大的可以自己获得灵蕴出现的提示,其他人也各有买消息的渠道,但各家消息的准确度也有细小而关键的差别。 底蕴雄厚如北荒,早就建好的灵缘柱对灵蕴的观测,已经精准到了几时几刻、哪个大致方位。 林之凇边走边说:“青要山也建了类似灵缘柱的观测物,烨都自然也有,但灵蕴还没出现,没有人知道到底谁家的观测更准确。若是慢了一刻,要把别人已经得手的东西再抢出来,说出去不好听。” 华盈没觉得他会在乎名声好不好听,都做好最差的打算从别人手里抢东西了,摆明了势在必得。 奔着灵蕴而来的人都不会在乎。 山雾未散,华盈伸手擦了擦眼睫上挂着的水珠,语调从容又沉静:“跟着我走,没有人会比我们更先见到灵蕴,所以要准备好被抢的人是我们。” 林之凇微微侧首就见到她自信明丽的脸庞,嗯了一声。 苍云息露出惊奇的表情,压低声音凑近华盈:“你感应灵蕴得把‘那个东西’释放出来吧?不会出什么问题吗?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可不好收场。” “不会。”华盈知道他指的是灵血,平静道,“我对它气息的控制很熟悉了,别人发现不了,若当真倒霉到了极点,不慎让谁发现了,我会杀了他,把自己保护好。” 涉及到自身安危时,华盈也冷酷至极。 她说完看向苍云息,盯着他的眼睛开玩笑道:“或者你能不能帮我瞧瞧有没有意外,我也好有个准备。” 苍云息出门前喝了药,情况好了许多,至少不会走两步就踉跄不稳了,他一听就心有余悸地连连摆手:“二小姐,我真没法答应你,武梦说了我这一个月内要再用预占术,这脑袋肯定得傻。” 华盈顺势用好奇的口吻说:“武梦又是谁?” 他们这些人出门在外替青要山效命,免不了受伤,因此大多受过武梦的照拂,对她的敬意很高,苍云息也不例外。 他正儿八经地介绍道:“二十七氏族之一的武家精通医、毒、蛊之术,武梦是武家三长老的女儿,同辈人之中属她在成就最高,在我们青要山有小医圣的称号。我们出门在外要带的各种伤药解药什么的,都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她这个人做事周全仔细,人也很好。” 他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容易结束,但该有的警惕与底线还在,话音便突然刹住。 恰好林之凇提醒的目光也扫了过来,他颇为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朝林之凇扬了扬下巴,把危机丢了出去:“我们少主不让我说了。” 要打探青要山的消息很难,华盈有这个心理准备,她温温柔柔的浅笑变都没变一下,顺势就把自己的目光拉到了林之凇身前的人群中。 山路的尽头是饮焰山古朴恢宏的山门,各地的门派世家都来了,在山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期待而兴奋的议论声不绝,饮焰山派来维持秩序的弟子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散修,其他人大多由长老亲自陪同送来,或者直接跟随大弟子之类的领队进秘境。 青要山也早就派了四个年轻人过来,他们这几天就住在城中客栈里,没得到召令,也就不敢擅自去梅雪清绝见林之凇,今日才与他碰面,来到他身旁等待一同进入秘境。 华盈大致打量了一下新入队伍的这四人的样貌,目光越过人群,看见了众星拱月的江璧月。 她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是许多人目光追逐的中心,墨发如绸,明眸皓齿,从容地与簇拥而来的男男女女交谈着,掩唇微笑间,蓝衣白裙曳地生姿,衬得她如柔婉出尘的仙子一般,叫人挪不开眼。 与她同行的除了两名北荒长老之外,还有几个被派来历练的年轻人。 青云剑门的一名黄衫女子看了看远处的华盈,故作天真的疑问:“亲自带队探寻秘境这种大事本就辛苦,大小姐你还得去争夺灵蕴,怎么二小姐不来替你分忧,不管北荒,却和青要山在一起?” 江璧月温温柔柔的,语气也淡然体贴:“华盈与林少主有婚约在身,她与自己的未婚夫在一起,无可厚非。” 身旁的一名男子轻笑了声:“二小姐若是现在就与青要山荣辱与共,与北荒亲疏有别了,那照这样,等她与林少主成了婚,手里的东西也要全部交还给北荒了?” 江璧月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似不满这样的说法,维护妹妹道:“道理是这样的,但如果华盈不愿,父亲定然也会体谅她的想法。” 黄衣女子替她叹气:“果然是北荒的大小姐,通情达理,对妹妹也极好,就是不知二小姐会不会感念大小姐的这番好意。” 其余的人也纷纷附和。 “我看对方未必领情呢。” “是啊,二小姐还没嫁出去呢,却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二小姐如此我行我素,最终恐怕在北荒两头青要山都捞不到好。” “那可不一定呢,都说林少主脾气冰冷古怪,心思变幻莫测,仿若早早断情绝爱,可如今却着了魔一样向二小姐提亲,这不说明二小姐挺有本事嘛……” 华盈置若罔闻,她最清楚这才是对江璧月那道幸灾乐祸的目光最有效的回击,却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叫。 阴阳怪气说她有些本事的那女子在周遭的骚乱声中僵直地倒在了地上,胸口被木灵锁链穿透。 站在一旁的林之凇面无表情地将自己 的目光从那血泊里的女子身上收了回来,方才微攥控灵的五指重新舒展开。 惊恐的骚乱声诡异地安静下来,竟无人敢找他讨个说法。 一声激昂的鹰唳突然响彻云霄,结束了令人发怵的死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向了山门后方的右侧山壁上。 一道白衣人影站在嶙峋的山石上,灿金色的晨曦勾勒出他卓然而立的清隽身形。 男人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持着一支碧玉笛,几缕长发迎着山风飞舞,漆黑的眼瞳迎着日光,染上温暖清透的色泽。 灰鹰盘旋在云端,鸣叫声高亢嘹亮,俯冲而下的动作极具攻击性,最终却带着臣服的姿态轻轻落在他肩头。 人与鹰同时垂眸看向下方的八方来客时,锋利的目光因为低垂的角度显得柔和了些许,却又免不了骨子里的高高在上,超渺脱俗。 饮焰山的现任山主,楚流云。 隐世世家多少都有点自己独有的傲气,楚流云一开口就能尤为明显。 “诸位远道而来,饮焰山蓬荜生辉,但灵赐秘境并非饮焰山所属,饮焰山只是提供了一个场地,进去之后若是要为了看上眼的资源而抢夺拼杀,诸位都请自便,至于死伤,饮焰山概不负责。” 他掐着秘境开启的时间,慢条斯理,直说重点:“饮焰山隐世多年,素爱清净,若无此次意外,也不会接待如此多的贵客,所以还请大家多多体谅,秘境开启期间,切勿影响我山中弟子的修行,别滥杀山中生灵,更不要将秘境中的私人仇怨带到山下的清流城,误伤城中的普通百姓。” 说罢,朝下方的修行者们抱了一握拳,一副客客气气拜托了的姿态。 第51章 修行者当中自然有人看不惯楚流云的态度,但脚踩在别人的地盘上,又被身旁的兄长们捅了捅胳膊肘,就安分地闭上了嘴巴,听他们与楚流云客套应承。 漂浮在山中的雾气骤然间消散一空。 秘境开了。 匆忙而兴奋的脚步声涌进了山门。 华盈刚刚迈腿往前走,一道娇小敏捷的人影就挤到了她面前,伞下传来叹气声。 “唉,早知道楚流云亲自出来,我就早点过来了,我只看到了他一个背影!”师缇雪心里遗憾得要死,搂着华盈的胳膊寻求认同,“楚流云是不是长得很好看?这大陆上最好看的那些人里面,我就觉得他和林之凇能排第二,不分上下的那种。” 华盈认真比较了一下,抬眸看向走在前面几步远的林之凇。 他的脸上落了山林里清凉的光影,好看又冷淡。 华盈得出结论:“那还是林之凇比他好看一点。” “情人眼里出西施?”师缇雪皱着眉,扭头看了看四周,突然松手往人群里钻走了。 华盈没管她,师缇雪本就随心所欲,这一趟也不是为了灵蕴而来,多半是秘境里有别的吸引她的东西。 华盈走快几步跟上了林之凇,前后的队伍都有各自的方向,走着走着就朝不同方向散开了,没过多久,她身旁只剩下了青要山这一队人。 “能试吗?”林之凇问。 华盈指尖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上一抹,血珠涌了出来,顺着手腕流进袖子里,在手腕上勾勒出红线。 血线蜿蜒,交织成某种玄妙的图案。 林之凇的目光顺着那道血迹往下移,被柔软的衣袖拦住了去路。 不知怎的,总想起在衣袖下方那片看不见的肌肤上,记录着一些隐秘的信息,他的名字。 “还要再等。”华盈的声音让他收回心神,她很肯定地继续说道,“第三天,灵蕴一定会现世。北荒和你们预测到的‘申时、东南’没有大问题,第三天我能给出更准确的时刻与方位。” 林之凇神色舒缓下来,微微颔首。 这两天他只需要安心带着青要山的人搜寻资源,等着华盈的消息就好,不必像北荒和烨都那些人一样,因为不知道是哪一天的申时,而不得不放弃探寻秘境以求稳拿灵蕴,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东南一带,等得烦躁不安。 林之凇很清楚江璧月与陆逸君的想法。 修行者都知进入灵赐秘境的机会难求,但对于四大世家的这几个人来说,修为到了他们这种程度,灵赐秘境其实已经可进可不进了。 除非里面有生灭令,其余再好的异宝奇兵,对他们的帮助都不大。 若是没有灵蕴,他们不会亲自走这一趟。既然来了,除了灵蕴,其他东西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同行的长老按照规矩被留在了外面,各家需要历练的新秀们便需要充当起为他们保驾护航的角色,各个心里都清楚,要为了确保他们抢到灵蕴而牺牲自己的全部时间与精力。 但林之凇想要的更多。 灵蕴要抢,秘境里有价值的东西也要给那几个年轻人留下,若不能满载而归,这一趟也算他浪费时间。 他点了两个人跟自己一队,另外两个跟着苍云息,交代好第三日的汇合地点,便要各自出发往秘境深处走。 想起华盈昨晚原本约了人要见,林之凇猜测她在秘境中有自己的事要处理,他看向她:“别被陆逸君或者江璧月缠上。你来找我时,提前和我说。” 华盈眨眨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是让她爱去哪去哪的意思,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从林之凇口中听到这么善解人意的话。 她正打算和他说,自己要单独去处理一点事情,这两天不会跟他们一起,哪能料到他今天这么有眼力见,竟然会主动开口。 平野上空无遮无碍的日光融进林之凇的轮廓,融入他的发间,中和了他气场里的些许锋利,而他垂眸注视她的一双幽瞳始终深邃,是隔了一层雪雾无法一探究竟的月亮。 华盈心想,林之凇的掌控欲真的很奇怪,没个可以捉摸的标准,她有点拿捏不准他的心思了。 第37章 秘密 华盈从早晨带回来的那只银木匣里取出了星缘盘。 星缘盘是生长在北荒之极的星缘木做成的占盘,星缘木世间独一份,一半被做成了星缘盘,另一半成了据说可以解析本真的洞虚镜的材料之一。 星缘盘可以占星寻路,又可专门用来寻找与它同为星缘木所制作的洞虚镜。 要弄清楚冥冥之中控制她的那个「它」究竟是什么,洞虚镜是华盈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 这么多年来,她苦寻洞虚镜无果,而灵赐秘境汇聚了天下最广泛的异宝奇兵,唯有来此碰碰运气。 陷于沉睡中的星缘盘黯然无光,平平无奇,华盈指尖闪出灵力,在盘上写下连笔成串的占字。 蓝紫色的光点从星缘盘底部浮现了出来,灰黑色的占盘逐渐被晶莹的光粒点亮,无数微光占据视线,铺就出连绵的星河。 璀璨的星芒接连成线,指出一条路。 华盈眼前一亮。 饮焰山这一趟来对了。 她快速收好了星缘盘,直奔洞虚镜的方向。 山林间芳草离离,狐兔乱蹿,让华盈嗅了一路的草木清香中,逐渐出现了一股血腥气。 她走近一些,看见星缘盘所指的地方已经被一群修行者占据了起来,两方人马显然没谈拢谁进谁退。 有出头鸟已经在这里动过手了,倒在地上的一名万霞宗弟子捂着焦黑的手臂在血泊里疼得哀嚎打滚,最终晕倒了过去,将两方的对峙拖入血仇之中。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长满湿滑苔藓的崖壁高耸,一条瀑布从崖顶飞泻而下。 水声轰鸣,飞珠滚玉,四溅的水雾折射出一片七彩的虹光,水瀑撞入崖底澄澈清亮的水潭中,水声久久激荡。 华盈的脚步声刚刚出现,那几人齐齐扭头投来不善的目光,待看清了她的脸,有人的神色出现了几分犹豫与畏惧。 “怕什么,是北荒二小姐,又不是她姐姐。”身旁的黄衫师姐一派镇定。 几个略显慌张无措的师弟师妹们很快冷静下来。 也对,师姐与这位北荒二小姐同为具意境巅峰,真要打起来,还有他们这么多人帮忙,不会输。 况且在想要的东西面前,不讲身份,只讲实力。 就是即将现世的灵蕴,他们也有胆量趁着那几家的天之骄子抢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趁乱捡漏几个,更别提现在面对的只是一个单枪匹马的北荒二小姐。 黄衣女子转而看向华盈,仪态不卑不亢,朗声道:“二小姐,这里已经够热闹了,我们与严家的胜负都还没分出来,水瀑里有什么东西也还没见着,二小姐不如去别处看看。” 华盈记得她,在山门前与江璧月说说笑笑的人之一,万霞宗的妙芳华。 严家的队伍中,为首的青年也站了出来。 他身着暗红圆领长袍,银灰色的护肘上绣着火焰,抓在手里的漆黑锁链上红金二色闪烁,不断散发出灼热的气息,一端从他手中垂落在地时,沉闷的啪嗒声响彻山林。 严卓嗓音沉,浑身都带着一股燎盛的燥意,是火刹功快要突破最后瓶颈的迹象:“二小姐,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你若想乘虚而入,坐收渔利,无论我们东曜严家还是万霞宗,都不会答应。” 华盈听得挑了挑眉,竟是默契地表现出一派要暂时联手对付她的架势。 华盈不慌不忙往人群中走,她在沧州红枫林里表现出的实力有目共睹,只身逼上前来时,让对面两支队伍中境界稍低的几个年轻修行者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灵赐秘境里的异宝奇兵但凡没被人拿到手,就都是无主的,你们在这僵持半天连个进去的资格都没争出来,那说明里面的东西与你们无缘。”华盈轻轻一笑,“不如,让开。” 严卓剑眉一竖,几朵火焰从锁链上凭空崩落,在地上的离离野草中燎出大片焦黑的灰烬。 他双手抓住锁链就要动手,绷直的链条上红光与金芒加速流动,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鼓现出一根根血线,如同鲜红滚烫的熔浆正从庞大的山影中淌下。 身后的虚空中已经隐隐出现了一团烈火,烧红了云层。 身旁的少女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躲闪的目光从华盈身上退缩回来,压低声音:“二哥哥,她可是具意境巅峰。” “怕什么,我们当中又不是没有同等战力。”严卓说着,看了华盈一眼,压低声音,“况且这是个好机会,我要借她来冲破火刹功最后的禁锢。” 少女拧紧的眉头并未舒展,犹豫道:“可是她打赢了……” 严卓自信,留影石中记下的红枫林一战已经被他看了无数遍:“我研究透了她的一招一式。” 他说着,目光点了点微微抬起的手,底气尽现。 第52章 少女瞳仁微微放大,盯着他护肘上镶嵌的一枚玄夜宝石,认出那是他视若珍宝的那道生灭令。 她这才松了手,目光快速扫过对面的妙芳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来到严卓身后。 无论是沧州大雨的压制,还是北荒与烨都对外的解释,其实都让外界对这位北荒二小姐的真实实力存疑。 想探究这个赢了陆逸君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北荒所说的具意境巅峰的人,不在少数。 严卓也想。 况且他们东曜严家与万霞宗人都在呢,华盈寡不敌众。 严卓转头看向若无其事走向水瀑的华盈,厉声道:“二小姐执意要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燃烧在层云间的烈火中突然飞出了几支红金色的长箭,朝着华盈俯冲杀去。 大火凝聚的箭身上交缠涌动着滚烫的光芒,被长箭穿透的身体将在瞬息间化为一捧灰烬。 见严家的人先出手了,妙芳华也不再观望,晚霞般瑰丽的剑辉与人影同时朝华盈飞去,灵力催发之下,刻在剑身上的古朴符纹活了过来,逐渐浮现,透露出浓烈的肃杀之意。 一左一右,杀意炽烈。 华盈淡淡扫过疾速逼近的火光与剑刃,脚步轻移,顺手从腰间摸出一片冰冷坚硬的寒芒,严卓尚未看清她手中的匕首,刀气已如狂风般呼啸而至。 火焰长箭在撞上刀刃的瞬间,爆裂成无数燃烧的灰烬坠落。 严卓不可置信的目光定格那柄寻常无比的刀刃上无法挪动,少女的尖叫声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二哥哥当心!” 华盈的身形却已如离弦之箭出现在他面前,冲着他的胸膛狠狠地踢出一脚。 严卓顾不得多想,架起双臂格挡在身前,衣袖之下有野蛮结实的力量迸发横扫,布料碎裂,纷纷洒落,肌肉感蓬勃的手臂裸露出来,鼓动在皮肤下的血线散发出令对手无法呼吸的高温,足以将一切利刃熔化。 然而严卓却被华盈这一脚重重地踢飞了出去,双臂血肉模糊,滚烫的血液顺着他倒飞而出的轨迹洒了满地,像流淌的岩浆灼烧出一片焦黑的沟壑。 华盈毫发未损,扭头迎向持剑杀来的妙芳华,拧身避开锋芒。 绮丽的剑光刺得华盈双眼微微发疼,剑刃擦身而过的瞬间,妙芳华贴近她身旁,朱唇轻启,声音尖锐带刺,难听得让华盈皱皱眉。 “流风公子可是二小姐的表亲,二小姐为何连一点血脉亲情都不顾,偏要让他断了灵脉!” 华盈总算明白妙芳华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她与妙芳华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索性不用匕首,蓄力一掌拍在她身上,嗓音温和。 “因为假如我输了,死了,我身边可没有像你这种会不管力量悬殊也要为我报仇的……”华盈斟酌了一下措辞,笑了笑,“仰慕者?所以只好自己把对手解决干净。” 她的掌力落在妙芳华身上,血肉横飞。 妙芳华被这一掌打断的肋骨扎进了脏腑之中,震惊的表情在她痛得扭曲的脸上扩开,她发现自己好像被北荒和江璧月说的什么“华盈不过具意境”给骗了。 她忍痛撤身要逃,却被华盈紧追不放,毫无喘息的机会。 妙芳华见状,秀眉紧紧地拧成了一团,反手挥剑横扫而去,拆解掉了华盈这凌厉的一掌,但那恐怖的掌力打在剑身上,让她往后急退数丈,单膝跪地的同时将剑刃深深地插进了地下,方才稳住身形。 趁着华盈应对妙芳华的剑招时,替严卓喂了伤药的少女转身面对华盈,一双圆眼满是怒气,双手飞快地结印,其他弟子也纷纷围杀上前。 华盈侧首扫了眼四面八方围攻而来的修行者们,神色未改,瞬行朝妙芳华而去,挥刀挑飞她慌乱格挡在前的长剑,横刀割向她的脖颈。 妙芳华害怕了,她不想死。 她脑海里瞬间想到了许多阻止华盈杀她的理由,譬如她是万霞最重视的年轻人,是掌门的女儿,是与北荒偶尔有合作的朋友。 但这些似乎在华盈心中不具备谈判的价值。 慌乱之中,妙芳华挑了一个最不会出错的理由,大声喊道:“我与大小姐是手帕交!” 妙芳华唇瓣颤抖,她祈祷这位二小姐对她的双生姐姐有一丝亲情也好,畏惧也罢,总之,不看僧面看佛面。 华盈点点头,认真回答她:“我知道啊。” 她的匕首刺穿妙芳华格挡在身前的手掌,一直向前,扎进妙芳华的心脏。 妙芳华的唇瓣不再颤抖,失去了娇艳的颜色,生机全无。 浩瀚无穷的灵力同时从华盈身上爆发而出。 灵浪冲击而来时,蕴含的力量无声击碎了他们所有的术法,让人陷在原地无法动弹,少女因此清晰而震撼地感知到了一个秘密。 不对,不对。 这是具意境最厉害的修行者能拥有的实力吗? 可是北荒如果有逍遥境,为什么会藏着掖着,难不成还怕别人仰慕她的强大,让江璧月的地位受到威胁? 少女眼瞳微微睁大,好像要猜到一个恐怖的秘密了,却被冲击在身上的灵浪打断了所有思绪。 头脑中空白一片,眼前陷入无边无际的血红之中,她与身旁的同伴全被这股灵浪震飞数丈,而这股灵力湿冷坚硬,要将他们拽入一场噬人的噩梦之中,碾碎血肉骨骼。 严卓的求饶声及时终止 了这个噩梦。 “二小姐饶命!二小姐,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惹怒了你,求你放过我们,至少……”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个头,咬着牙,张口发出屈辱的求饶声,“至少求你饶了我的这些弟弟妹妹,他们年纪还小,也没见过世面,方才也没有冲撞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匕首被抽了出来,华盈甩干净了血,盯着严卓深藏不甘与蓄意反击的一双眼看了一会,状若无意地扫过他腰间的生灭令,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华盈的表情逐渐让人不寒而栗,她面对他们,笑着倒退了几步,而后从容转身往水瀑走去。 地上的血珠一滴滴浮空,一行血字出现在她身后: 要找死,就一起来吧。 第38章 灵血 师缇雪趴在悬崖边,刚刚从一株漆黑的藤蔓里拔下了一根七味丝。 待在虞渊的日子实在无聊,师青彦不止一次建议她可以试试去银鳞潭里钓鱼,既打发了时间,还能吃上一顿营养丰富的红烧冰鱼,补补身体。 师缇雪勉强听进去了这个建议,在灵赐秘境里找了找,还真让她拔出了一根制作特殊鱼线必不可少的七味丝。 精神振奋间,她突然感知到了灵血的气息。 微弱,遥远,一闪而过,被人随心所欲控制着,真实存在。 师缇雪愣了下,差点高兴得跳起来。 她很肯定,除了她与林之凇,其他人绝对无法从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丝气息中分辨出这是什么,甚至连它的出现都根本捕捉不到。 青要山因为碧璇殿的存在,对灵血一类的特殊东西有独特而敏锐的感知,而她几乎日夜与上古诸神留下的封印打交道,对这一类东西也练就出了最敏感的反应。 师缇雪的心咚咚咚的撞个不停,激动得脑袋都懵了一下,她从悬崖边爬了起来,快速抓住灵血传来的方向,脚下直接开了传送阵。 她这一趟来到外界,不是为了玩,也不要找苍云息,只是为了灵血。 一年三百天都耗在桑岭那条裂缝里,太苦了,她翻遍了天武的古籍,得知师家曾有一任家主是无上者,镇守与修补封印的时间只需两百天。 诱惑太大了。 无论谁要阻止,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管。 拥有灵血的人绝不会轻易暴露灵血的存在,但总有不得不暴露的一天。 比如受伤虚弱时控制不住灵血存在的气息、无法及时抹除它出现过的痕迹。 比如故意要释放出它,以达到某种目的。 饮焰山人多,强者也多,目的各异,她来这儿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灵血。 找到了。 她要抓住这个人,带回天武,让长老们研究怎么把灵血剥离出来给她。 什么“灵血不可能被抢夺”,她不信,事在人为,以前没办法,不代表永远都没办法。 师缇雪很急,她要抢在那人的活动范围离开她能追踪的极限之前。对了,还要抢在林之凇赶过去之前。 林之凇什么都想要最好的,才不乐意让他们三个的名字与他相提并论,他肯定做梦都想破无上境,也对灵血眼红得要死。 师缇雪等不及传送阵的光芒消散干净,一脚就踏出了阵外,只见到一群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躺在地上痛哼。 她冷静下来,伞柄搁在肩头,握在手中轻轻旋转,若有所思地盯着从悬崖上飞流直下的瀑布。 那是超出她追踪极限的地方,被她一路捕捉到的线索也恰好断在那里。 第53章 “刚才是什么人进水瀑了?”师缇雪冲着那群半死不活的修行者扬了扬下巴。 她出来的机会少,不露出本命武器飞雀鞭,基本没有人认得她就是传说中厉害得没边的天武少主。 但她身上从天武带出来的那股肆意随心的气场根本没收敛,看上去就不好惹。 严卓还没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处理完伤口,也被华盈吓怕了,不敢再亲自去惹她这个麻烦,想了想,回答她:“北荒二小姐。” “谁?”师缇雪脸上跟戴了一张被敲碎的泥塑面具一样,所有表情全部崩裂。 半晌,她复杂的目光投向水瀑,撑着伞走了过去。 水瀑之后,山壁之内,是一个看不见尽头与范围的石洞。 潮湿的水汽被风吹进了洞里,让陪伴在华盈四周的火焰都在轻轻摇晃,发出被浇灭的嘶嘶声。 黑暗被明亮的火光一步步吞噬干净,华盈目光逡巡四周,时刻留心黑暗之中可能蛰伏的危险,以及洞虚镜的存在,突然间,她听见了从对面阴影深处传来的微弱的呼吸声。 小心翼翼藏在暗处、把吐息控制得很轻很轻、谨记别人的叮嘱、不可被任何人发现的那种微弱。 天下间的珍奇异兽,一大半都在青要山,剩下的各有藏身之地,饮焰山里就藏有不少。 楚流云今日一句“别滥杀山中生灵”的提醒威慑力十足,没跟谁开玩笑,华盈也不愿跟这种东西打个照面,原本想避着对方走,绕着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这个石洞里没其他七拐八拐的甬道,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华盈想了想,灭了几朵火焰,只留下一朵能照见路即可。 她牢牢控住自己的气息,尽量不让黑暗里那个明显很胆小的东西因为害怕而攻击她。 那些异兽再怎么有灵性,说到底也是兽类,攻击人时分不清轻重,会因为害怕而直接要了对方的命。 而她一旦面临危险,定然不会委屈自己受伤。 华盈尽量不发出声音,贴着石壁往山洞深处走时,离那个呼吸声越来越近,清晰听见它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变得急促。 在她与它平行而过的那一刹那,一条硕大的身影离开石壁,朝她扑了过来,发出示威般的吼叫。 火焰顺着华盈目光疾速移动的方向飞往嘶吼声的来源,照亮一只雪白发亮的狼。 体格健硕,高大如山,蜷缩着前腿窝在石壁上凸出的横石上休息时,像是石壁的一部分。 它的毛发晶莹漂亮,比冰雪更纯白无瑕,身上挂着冰晶石雕刻的雪花细链作为装饰,一看就知它颇得饮焰山宠爱。 华盈不想多生事端,偏偏看见那只白狼从石头上站了起来,高度戒备的目光与她对峙许久,终于,它抬爪在地上磨了磨,朝她扑咬了过来。 一道掌风迎着白狼轰击而去。 看上去危险性十足的凶兽在这一掌下却不堪一击,温热的狼血在雪白的皮毛上溅开点点红梅,白狼方才还凶神恶煞的表情突然就没了影子,恹恹地趴在地上,眼里似乎还涌出了可怜巴巴的泪光。 华盈走近几步,看清它骨骼的目光瞬间变得危险。 漆黑的骨头,上有幽蓝色的力量附着。 入魔者的骨骼? 华盈严肃地盯着血泊中哀嚎的白狼,心想,怎么又是入魔者的东西? 她眼皮也没抬,冷冷开口:“用入魔者的骨骼改造饮焰山的灵兽,不给一个解释,我便把它杀了。” 白衣墨发出现在她面前。 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得天独厚,甫一出现,便让人无端想起大江上的皎皎明月,从容一笑间,就照亮了一方漆黑的山崖。 楚流云就在面前,如同划破了洞中的黑暗突然降临,又像是早已在此等待多时,只不过一直被什么东西遮掩了身形。 他的神色闲散不拘,面对华盈不善的眼神也没一点畏惧的意思,在白狼面前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注入生机的力量,却不给它处理伤口。 “这只白狼名叫雪焰,是饮焰山的灵兽,山里的人都喜欢它得紧,它的名字还是几个长老聚在一起争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定下来的。 但它有一次去外面玩,被人用入魔者的骨骼改造了,成了邪兽。” 楚流云好像根本不在意华盈可能会因为这句话而充满敌意,继续说,“一旦暴露,外界修行者会围上饮焰山,一定要它死。” 华盈没什么表情,说:“大陆的规矩。” 楚流云笑笑,似不在意那什么规矩,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可饮焰山和它有许多感情,没人舍得让它死。我还把它的灵力全都抽走了,即便将来某天,那根骨头将它完全污染了,它最多也只能爆发出现在这种程度的力量,不会变成杀人如麻的邪兽。” 华盈心想,真好,只要有心保护,哪怕是人人憎恶又恐惧的邪兽,也依旧有一条活路可走。 原来她还不如一只畜牲。 她垂眸盯着白狼不满又委屈地轻蹭楚流云手心的动作,眼底的冷酷稍纵即逝,语气也没那么冷淡了:“它流这么多血,你不心疼?” 楚流云说:“流点血,换二小姐救它一命,让它从此都能出现在阳光下,很值了。” 华盈屡屡被他无意间的几个字刺痛,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发觉楚流云心眼还挺多,饶有兴趣地接下他的话:“救不了,我修的流派是很多很杂,唯独没有学过医家的医学药理,对他们的术法只懂最简单的治愈术。” 楚流云目的明确:“听说逍遥境巅峰修行者的洞察力量足够敏锐,倘若二小姐想准确无误地避开雪焰它自己的骨骼血肉,只把那根入魔者的骨头取出来,应该轻而易举吧?” 华盈露出危险的目光。 境界被认出来就认出来了,北荒要遮掩,她可没想过要遮掩,但怎么还有人耍小聪明,算计到她头上来了。 楚流云轻轻安抚着白狼,闲聊般随意开口:“北荒和烨都为了维护陆逸君面子的那些话,骗骗外面不长眼的蠢货就罢了。二小姐既然是逍遥境巅峰,就应该做点唯有逍遥境巅峰能做的事,譬如帮我这个忙,不然藏着掖着,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华盈垂眸盯着泪光闪闪的白狼,浅浅笑道:“哪有请人帮忙还如此理所应当的,楚山主真是特别。况且对我来说,取骨毁身的杀招,不是用来救人的招数,稍有差池,它可就死了。你们的宝贝灵兽一死,那我岂不是成了饮焰山的罪人?楚山主今晨在山门那番话说得杀气腾腾的,我与其办了好事还惹上麻烦,不如先下手为强,挑点喜欢的东西拿走算了。” 她话锋一转,方才暂时收敛的危险之意再度袭来,暴露得更为直白。 “譬如,饮焰山包庇被魔骨污染的灵兽这一条罪名,足够让修行者联名讨伐围剿了。正好今日天下百门世家都在这,我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先杀了你,抢了这个头功,然后把饮焰山的归属正大光明地带回北荒,没有谁敢跟我抢。” 出人意料的,楚流云没有当场发怒。 他静静地听完,面上散漫随性的神色已消失干净,隐隐透出一股与他的性格极不相符的威严:“江如晔这些年就教了你争权逐利?” 华盈从他身上见到了一股长者的稳重威严,那种审判与否认的口吻足以让每一个在他阴影下的孩子感到屈辱难堪。 也如错觉一般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她骤然猜出了什么,胸腔里涌出一股怨恨,垂在身侧的双手逐渐抓皱了衣裙,似笑非笑道:“不必谁教。” 但楚流云的表情再一次让她意外,他没有表露出一丝对她的失望。 他只是适时终止了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手掌从白狼身上拿开,取出了一只盒子。 “二小姐,这只白狼不会让你白救,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满足的,定然不会推脱。至于我先拿走的这个,也可以给你。” 盒子打开,是一块光洁透亮的镜子。 华盈目光被盒子里的东西吸引,怒火最终从眸底浮出水面。 拿洞虚镜威胁她。 这些年里,萤雪替她寻找洞虚镜的动作十分隐蔽,不会泄露给外人知道,唯一的可能,是今天被楚流云看到了她打开的星缘盘。 华盈嗓音冰冷:“你敢监视我。” 楚流云露出抱歉却又让人无可奈何的表情:“并非故意,山里的虫蚁飞鸟都是我的眼睛。” “那你这双多余的眼睛应该不需要了。”华盈指尖燃起灵力,以指为刃,猛然划向他的眼睛。 楚流云抬手就把洞虚镜挡在眼前。 “让二小姐发这么大的脾气,是我的错,但要杀要剐,先把白狼这件事解决了再说,否则洞虚镜毁了,二小姐岂不是白来。”他坦然自若。 华盈盯着被他掌心的风雷灵纹完全包裹的洞虚镜,他的确可以抢在死前先毁了它。 华盈缓缓蹲下身,灵力蓄满右手,猛然贯入白狼的腹部,将那根黑色的骨头连血带肉拔了出来,随手扔出时,骨头被附着的攻伐之力粉碎,从空中掉落。 第54章 “拿来。”她面无表情地朝他伸出手心,手上全是血。 楚流云在她朝白狼出手的瞬间就下了结界,拦住了白狼痛苦震天的惨叫声,早就准备好的灵露与治愈术的力量分成细细的数股灌注进了它的身体,润如春雨,源源不断,那副耐心而妥帖的模样让华盈看得讥讽一笑。 她抓住楚流云抛来的洞虚镜,转身就走,却又在五步开外停下,多管了一次闲事,神色凝重:“它身上的骨头,谁干的?” 楚流云耐心救治白狼,头也没抬,随口答:“自然是入魔者。烨都的入魔者那么多,之前不是还跑出来了一个,被你姐姐杀了?谁知道那个魔头在大陆上除了杀人放火之外,有没有放任自己的毁灭欲与古怪的嗜好故意做出一些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情,譬如把雪焰这种纯洁的灵兽变成邪兽。” 华盈平静道:“那个连杀东州十三家便销声匿迹只求自由安稳的魔头,可不会有这种没意义的癖好。” 楚流云不知她为何这么笃定,被她一直盯着,最终抬起头,严肃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果不是他,那就更严重了,烨都也许与入魔者达成了某种交易,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们偶尔出来一两个人到外界。” 华盈忘不了沧州的阵法,心想,也有可能是单方面的控制和利用。 见楚流云也对烨都和入魔者了解甚少,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华盈转身往石洞外走,这一次却被楚流云叫住。 “二小姐,入魔者不仅是烨都内部的忧患,更是威胁天下的祸害。四大世家没哪个是目光短浅的蠢货,一个个都鬼精得很,烨都再怎么想不顾一切掌控天下,也不会引起浩劫,毁了大陆,他们自己有底线和分寸,你我何必杞人忧天。” 他顿了顿,似觉得不合适,却还是借机一起说了,“倒是二小姐的身边人更危险,无论是外面杀气凛凛追着来的那个,还是以后要成亲的那个,当断则断,免得引狼入室。” 华盈极低地笑了声。 她回头,一双轻慢的目光与楚流云微蹙的眉眼撞了个正着。 “管这么多闲事,你是想让我叫你什么?商叔叔?” 第39章 商远 诡异的沉默如厚重的冰雪压在人身上,让山洞里的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华盈背后是晶莹的水瀑,外界白茫茫一片璀璨刺眼的光亮在她身后铺洒开,乌黑的长发被带着湿润水汽的风吹得凌乱飞舞。 这一幕让楚流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肃杀与绝望的大雪天。 他迎着刺眼的白光,微眯着眼睛注视华盈,仍是不慌不忙又谁都不怎么入得了眼的模样:“二小姐误会了,我不是商远。” 华盈冷淡的表情里多了一丝讥讽:“你若不是,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商远?” 楚流云说:“二小姐就当我是天下间第三个知晓这个秘密的倒霉蛋好了,不管二小姐信还是不信,我都不是他。我从小生活在饮焰山,去到外界的次数屈指可数,看着人多事杂的地方就心 烦,怎么可能是年少时偏爱一剑横扫四方,到处去出风头的那个商家大公子。” 华盈不信,她站在原地,连再次靠近他都嫌恶心:“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在家中自尽假死,是怕我回到江家之后出卖你,连累你和商家?我早就该想到,你做梦都想摆脱我这个累赘,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怎么舍得死呢。” 她轻笑着说完,嗓音骤冷,“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脱胎换骨,变成了饮焰山的楚流云,我都不接受那些事情就因你的假死而过去,我不会原谅你。” 楚流云摇头笑了笑:“二小姐如果真动了杀心,还能和我说这么多话?我不可能是商远,你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谱,只不过你需要恨一个人,恨一个死人多可悲,无法回到过去把小时候的自己拉出泥潭又多可怜啊,没用极了,所以就拿我顶上了。” 华盈一言不发。 一个显著的特征会让人把其他重要的细节都忽略掉。 楚流云刚才讯问她的样子和商远一模一样,看似关怀提醒,实则侮辱打压,于是让她忽略了他们的区别。 商远不可能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毫无痕迹地压下厌恶。 但她肯定这两个人一定有关系,就算一时半会摸不清,也别想瞒过她一辈子。 等她查清楚,哪怕是谁用了融骨共生的术法把两个人合而为一了,她也一定把属于商远的那半边给剖下来,然后…… 然后呢? 她要如何处理一个一边想法设法让她活下去,一边又毫不留情凌虐她的人? 华盈眼睫微微颤动,想到自己在那场大雪里的哭声,杀意四起,想到商远也曾把她抱在怀里挡住身后的箭,割下血肉去为她换药,又觉得无论是她这个累赘,还是那个日夜挣扎犹豫的男人,都是同等的可怜可恨。 没出息,还是不够心狠,华盈心想。 白狼的呜咽声让她的思绪收了回来,它被治愈术的力量保下了性命,但身上的疼痛是任何术法都止不住的,贴在楚流云腿上委屈极了。 楚流云拍了拍白狼的头,示意它没事了,又取出了药布和外敷的药膏给它包扎伤口,最后看了眼华盈:“快出去吧,灵赐秘境难得现世,二小姐想干嘛就干嘛去,别在这跟我耗着了,没有意义。至于你的疑惑,恕我不能回答,那是我与别人的私事,与你无关,也不影响你北荒二小姐想扬名四方的大计。” 话音刚落,有人穿过水瀑来到了山洞中。 “你们在干什么?”师缇雪从华盈的冷脸上扫过,问楚流云,“你放灵兽咬华盈了?真是稀奇,我头一回看见有人嫌命长的,楚山主原来只长外貌不长脑子吗?” 楚流云皱皱眉:“师少主说话这么难听,小时候没少挨兄长揍吧。” 师缇雪没意思地转了转手中的伞,飘忽的目光在华盈身上停了停,一跺脚,闷着脑袋转身就走了,让谁也猜不出到底什么惹到了她:“没意思,还以为在这里面能抢到个了不起的宝贝,我回天武了。” 华盈扭头看着她脚下竟然直接开了传送阵,没追。 她猜到师缇雪其实有事找她,但能让这个直来直去的天武少主一反常态,宁可自己倍受煎熬也不开口的难题,说明别人帮不上忙,她得自己解决。 华盈目光有意扫过白狼,简洁道:“帮我一个忙。” 楚流云没反悔,洗耳恭听。 她问:“只要在这山里,无论是谁在做什么,你都看得一清二楚?” “差不多吧。” 楚流云想了想,坦诚道,“但也有限制,假如对方早做了防备,我也就没办法看清,比如你今日以血为引究竟做了什么,我可一点也没看见。再说了这饮焰山这么大,这几日的人又多,我看见人多就心烦,也没心情去盯着他们。平时也不怎么看,费灵力,谁没个隐私。” 华盈不想听后面的废话,打断他:“那山下的清流城呢?” 楚流云觉得她的胆子太大了,如今百家修行者的据点可都在清流城里。 他的面色严肃起来,沉声:“你想干什么?” 。 枯日崖。 跟随林之凇一队的两个年轻人都并非林家人,而是出自二十七氏族,金莲冠束发的黄衣少年名叫厉尘,乌发梳成长辫的紫裙少女被称为阿萝。 两人都是第一次出青要山,正是看什么都稀奇好玩的年纪,来清流城的一路上都走走停停,如今跟在林之凇身旁时却自觉遵守了出门前长辈的嘱托,要懂规矩,少说废话多做事,不敢在从小敬仰的少主面前留下不靠谱的坏印象。 阿萝顶着逐渐强烈的日光,抬起手臂挡在额头,遥遥望见崖边有片湖泊反射出刺眼的一片白芒,眼里露出了一丝迫不及待。 她这一族的人体质特别,在控水之术上造诣颇高,也有个显著的弱点,怕热。 “少主,那应该就是明月湖了吧。我能不能先下去看看?”她有点期盼地看向林之凇。 林之凇刚一点头,就见阿萝欢天喜地地扑了过去,鱼一样滑进湖水里不见了影子。 他对目瞪口呆的厉尘说:“你也下去。” 他只负责陪同他们探索秘境,要抢什么宝贝,要如何解决遇到的危险,都由他们自己决定,除非有性命之危,他不会插手。 厉尘干脆利落地下了湖,林之凇就站在湖边树下的阴凉中等着,寸心简安安静静的,说明分头行动的人全都忙碌而顺利。 水里突然蠕动起来。 林之凇扭头看向湖水,平静的湖面上出现了一根根纵横交错的水链,像一张罗网,将明月湖封锁了起来。 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的阿萝拽着厉尘往上游,却被快速凝聚的水链拦了下来。 她对水的操纵可谓轻车熟路,十六岁时就能在肆虐的风暴中定水平江,断水开路,然而她拍打水链之间的间隙时,手掌却像是触到了坚硬的铜墙铁壁。 第55章 远超自己的力量透过冰凉的水层渗入她的掌心,阿萝当即喷出了一口血。 林之凇灵力涌动的手掌中蛰伏着危险的力量,五指一曲,十步之外的空气像是被挤破了一般,露出藏了人的黑色窟窿。 从其中暴露出身形的两个年轻人鲜血喷溅,当场倒在了血泊里。 站在他们中间的陆逸君若无其事地摇着手里的折扇,一步踏出空间罅隙,身后的空气缓缓合拢,光滑如初。 林之凇面无表情,语气有一种平淡的桀骜:“你嫌烨都的人太多了?” “那两个啊?不过是我路过一支队伍时顺手抓来的废物,死了就死了。”陆逸君满意地扫了眼明月湖上蔓延开的浅淡血色,愉悦地笑出声,“回头瞧瞧,华盈受伤了。” “哪来的二小姐?你大爷的,眼瞎就去治治,我要是二小姐,今天非得把碧海清风扇都给你踩烂!”阿萝的怒骂声从湖水下传来,少女音色灵动婉转,骂人时却透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 她艰难地应对着水下冰刺的攻击,还不忘分出力气骂上两句来宣泄自己的厌恶:“还什么被烨都高高捧起的宝贝少爷呢,我呸!净是用些见不得人的阴损伎俩,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本事面对面跟人打一场,把丢了的脸面挣回来啊?” 陆逸君脸一黑,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扭头冷冰冰地盯着波澜起伏的明月湖,水下突然传来恐怖的响动。 阿萝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水面浮出逐渐浓郁的血色。 “放人。” 林之凇不容置喙的声音伴随一道苍青色的光芒传至陆逸君面前,呼啸而至的木灵锁链猛击在扇上。 扇面湛蓝色的灵光震荡,包围二人的空间瞬间化身为浩瀚湛蓝的无尽海域。 林之凇如同被拖入了海底,海水化作无形的手掌掐住脖子,挤出珍贵的空气,无穷尽的冰冷、黑暗与压抑灭顶而来,让人在绝望中发疯,要置他于死地。 都到了这种痛不欲生的程度,比起雷泽下的危险,却还是差得太远了。 因此,林之凇理智还在,他第一时间发现,陆逸君控水的本事比之前更强了。 于是只有一个念头,要断了他再往上进一步的机会。 林之凇周身青幽的光芒在此刻亮如烈日当空,此刻的枯日崖一带像是彻底被一团熊 熊燃烧的青焰吞没,令人心生恐惧。 木灵锁链撞击间抖落出的无数碧绿光点闪烁,浮动在凶猛的海浪中,脆弱渺小得如同海上随波逐流的海萤,却在一刻不停地汲取生机之力,贪婪篡夺对手的生命力。 清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力被这些越来越亮的鬼东西蛮横抽走的瞬间,陆逸君觉得林之凇疯了,被他的力量剥夺生机,第一个反应不是要脱困离开,而是要把他也拖入一模一样的凶险境地。 这算什么,以牙还牙? 林之凇难道想让他们就站在原地比一比谁先被对方夺走全部生机吗? 陆逸君咬牙切齿地瞪着林之凇,战意上头,无形的海浪中搅动起狂暴的漩涡,向那些汲取他生命力的萤光扩张而去。 漩涡快速转动,范围扩大之处,强行碾碎木灵之力闪烁的光点,要让他从危险中挣脱。 一道传讯咒恰在此时从天而降,来到他耳畔。 咒纹中蕴含的信息被陆逸君读取,他脸色一变,厌弃地瞪着林之凇。 “不打了吧,林少主,人我就还给你了,再不去看看,可真要死了。” 话音落下,明月湖掀起万丈狂澜,封锁湖面的水链在水浪冲撞声中爆裂成了数段。 陆逸君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了声,趁着林之凇扭头去看明月湖的动静,木灵之力对他的控制暂时稍松,强行从原地挣开,抬手擦了下唇边留下的血,快速转身走远。 那道咒纹在陆逸君身旁化作云气消散,林之凇下水捞人的瞬间想了起来,那是烨都长老的传讯术法。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盘旋而上。 陆逸君不可能主动示弱撤招。 更不应该会被烨都长老的一道传讯叫离秘境。 对于他们几个人来说,这里不会再有比灵蕴更重要的东西了,最正常的做法应该如江璧月,绝不敢离开东南一带。 林之凇眸光沉了下来,烨都的情况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第40章 你我有婚约 浮云卷霭,素月流天。 灵赐秘境开启期间,修行者们可以自由进出秘境,华盈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山里留宿,而是回了梅雪清绝。 她坐在屋顶上,摆弄了几下放在腿上的洞虚镜,眼尾的弧度愉悦地上扬。 也许马上就能知道「它」是什么了。 一旦让她知道「它」的本质,「它」就必死无疑。 洞虚镜在灵力的灌注下,内部浮现出温柔如水的光芒,快速填充了整片光滑清晰的镜面。 波光粼粼,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将倒映之物的痕迹清晰捕捉。 华盈期待地注视着镜子里浮动的夜雾,流动的风,漫天闪烁的群星,黑暗无边的夜幕,它们荡漾在镜子的波光里,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无数道泛起浅金色光芒的涟漪。 它们在镜面上来回游荡、聚散,路径与速度各有规律, 互相碰撞在一起时,迸发出古老的文字。 华盈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氤氲在掌心的灵力迅速铺展开,将那些一闪而过的文字全部记录下来,供她辨认。 她无比庆幸自己为了这一天而早做了打算,几乎翻遍了浮雪之巅的藏书阁中有关的古籍,才认得出这些是记载万物本质的文字。 那些幽缓浮动的涟漪碰撞出的文字是「雾」,柔和自由的是「风」,跃动得极快极密、让人眼花缭乱的是「星海」,沉静广阔的是「天」。 华盈毫不遮掩自己激动的神色,她开心地结印,巨大的阵法出现在她身下,令洞虚镜的力量在此处天地间无边无际地展开,如天罗地网,势必将「它」的存在捕捉于洞虚镜的映照范围之内。 她紧紧地盯着镜面,期待的心情变成了紧张与兴奋,伴生出一股摩拳擦掌的战意。 一旦知道「它」是什么,她就要让「它」必死无疑。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从异象万变的洞虚镜内部传来。 华盈愣了下,脸色立刻慌了起来。 洞虚镜……碎了? 毫无预兆,就好像它因为触碰到了一个没资格窥探的秘密而受到了惩罚。 这一瞬间,破碎的镜面上浮现出了新的涟漪。 它们实在太多了,形同这片天地般浩瀚,出现的瞬间就占据了整个镜面,掌控一切的气势层层堆叠在那些波纹之上,让它们无论飘动还是撞击的动作都显得凶猛无比,好像要影响天地之间的一切。 华盈在这一瞬间得知了一个恐怖的信息: 「它」无处不在,延伸万万里,贯穿天地,没有穷尽。 洞虚镜碎裂的声音由内部快速向外扩散,华盈心跳加快,腾不出手来保护洞虚镜,只能紧紧盯着那些涟漪,期待它们碰撞间凭空而生的字快些出现。 几个金色的文字一跃而出。 模糊,繁杂,如同刚学写字的孩童面对陌生名词一般,笔下的线条久不成形,让华盈呼吸静住。 快了,她马上就能看清—— 洞虚镜就在此刻彻底碎成两半。 什么都没有了。 灵雾之中的线条也乱作一团,根本画不出那几个字的模样。 华盈盯着碎裂的洞虚镜安静了一会,凝滞的目光越来越冷,最后猛然抓起它们狠狠摔向了屋子下。 洞虚镜彻底粉碎,尖锐的碎片迸溅在院子里的一棵海棠花树下,几片摔在了林之凇的衣袍上。 林之凇站在树下,诧异地仰头看向屋顶上的华盈。 他没想到自己刚进这院子就碰上她发这么大的火,还是说她这火气本就是冲着他发的? 华盈这才注意到他。 男人一言不发,身影俊挺优越,只是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惊疑、不悦全被他自己压了下去,平静而专注的目光似乎传达出一种暗示,你有事情不妨说出来听听。 华盈怔了片刻,喉咙空咽了一下。 这是什么脑子进了水才会有的错觉?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双手捂在脸上揉了揉观察洞虚镜而透支的眼睛,情绪在再度睁眼的瞬间就调整好了,两只手撑在身侧的屋瓦上,迎着温柔清凉的夜风,晃了晃小腿。 “不是故意冲你来的,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事情办不好失败了就只知道发一些毫无用处的脾气。”她无奈地心想,自己跟那个讨厌又无能的江璧月也快没有区别了。 她今天发的火,好像比往常一个月的都还要多,这种状态不对。 华盈带了点歉意向他解释完,心平气和道:“你找我吗?” 林之凇点头,他不喜欢这样仰着头跟人说话:“下来。” 第56章 华盈唯有吹着高处的风才能让此时此刻的自己保持冷静,她不理他的要求,弯着一双眼,右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你上来。” 说完就感觉自己挨了一记眼刀子。 但身旁掠过了一阵风。 林之凇出现在了她身旁,那双还微蹙着的眉眼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华盈语气调侃轻快:“什么事要林少主屈尊降贵亲自走到我院子里来说?” 她想到什么,手指勾起放在左手边一包油纸袋上的细绳,绳子解开,袋子里装的是五香糕。 华盈低头凑近捧在手里的油纸袋,嗅了嗅已经冷了的五香糕,露出满意的笑:“还是很香,我买回来还没来得及吃的晚饭,你也尝一点吧。” 林之凇垂眸看了看她抬手递来的一块五香糕,这才肯坐在积了风雨尘土的屋瓦上,接过糕点,尝了一口。 他通常不会拒绝和浪费能正常入口下咽的粮食,这是华盈最近得出来的结论。 微风徘徊在二人之间,良久,林之凇徐徐开口:“真不想笑就别笑了,挺累的。” “嗯?”华盈还以为他尊口一开就应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想到还有功夫先关心她的情绪。 被关心了,她坐得笔直的身子也就慢慢放松下来,双手抱膝,下巴枕在膝盖上很惬意地吹了一会风,脑袋里慢慢把怎么抓住「它」的打算重新计划了 一遍,发现没什么头绪。 林之凇吃完了第二块五香糕,扭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今日巳时碰见了陆逸君,跟他动手了,他的控水之术越来越强了。他一开始没打算尽全力,似乎是在防止力量耗支太大,影响更重要的事情。” 华盈惊讶地抬起脸看向他。 陆逸君可不是会在战场上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性格,即便他巳时跟林之凇动手时全力以赴,被那些顶级杀招抽取的力量在明日申时之前也回得过来。 林之凇说完便安静下来,华盈瞬间明白了他的顾虑,他这次带的人不多,年轻的几个要抓紧机会探寻秘境,那个神秘出现在这座别院里的长老定然在他与青要山之间亲自传送着什么重要的消息或者物资。 而崇阿军要守着这些东西,同样抽不开身。 她想了想:“我想办法盯着他吧,不得不说,沧州那件事后,烨都在我这里的印象差到了极点,陆逸君做出再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林之凇知道她有自己还没露面的帮手,为了以防万一,确认道:“你在清流城和饮焰山有多少人?” “现在吗?一个。”华盈比了个数,迎着他不信任的目光,笑盈盈地拿出了一支碧玉笛给他看,“他还不能让你放心吗?” 林之凇认出了那支笛子的主人是谁,表情瞬间就结了冰。 楚、流、云。 先是陈镜竹的心铃,现在又是楚流云的笛子,林之凇很想问问她,她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代表什么意义吗? 即便他与她之间没有感情,所谓情深意切的婚约只是心知肚明的相互利用,她要喜欢谁接纳谁,和什么人惹出一段风流韵事,都和他毫无关系。 但,既然有婚约在身,能不能在明面上不让他如此难堪,被人笑话? 还有,她怎么什么人都看得上? 华盈不知他怎么突然就变了脸,气氛毫无预兆地冷却下来,她一口五香糕咬在嘴里,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僵硬地咽了下去。 “华盈。” 她听到林之凇严肃地叫出她的名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林之凇盯着那支碧玉笛的目光最终挪到她秀美的脸上。 他离她很近,冷冽的气息笼罩着她,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侵占欲浓烈惊人,会令外人误会:“下次,不要再把和别人的定情信物拿到任何人面前炫耀,尤其是我面前。” 他话音落下,没见他有别的什么动作,清脆的碎裂声从华盈手中的笛子上传来。 华盈眼睁睁看见笛子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掌心爆发的灵力将他堆叠在笛身上的力量逼退,才阻止了那条裂缝继续蔓延。 华盈有些气恼地伸手推开他:“什么定情信物?你若是我,会在连自由和尊严都随时可能保不住的情况下有心思想着什么儿女情长?我和你说清楚了楚流云这是我找的帮手,现在好了,笛子碎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好,还有没有用。” 她越想越觉得今日诸多不顺:“我做事有分寸,不需要你来提醒,我给过你权利可以随意破坏我的东西吗?林之凇,即便我头脑发热当真喜欢上一个人,也无需顾及你的感受,你当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我有婚约。”林之凇神色冷淡,“外人以为是真的,你我就得往真的演。” 华盈提唇轻哼了声,莹莹水眸中的温婉笑意转眼全部消失不见,冰冷而直白地戳穿她心情好时可以假装信了的谎言,让彼此的神色都深陷愤怒。 “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嫁入青要山?以为我不知道吗?想把我困死在你手中罢了,青要山的无上者一旦研究出夺取灵血的办法,我在被你取血之时就无处可逃,无人可求助。说什么不要灵血了,这种鬼话我不信。” 她已经被那些善解人意、主动冰释前嫌的鬼话骗过一次了,代价是作为影子的一百年,至今无解的夺心蛊。 林之凇看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那种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情绪,沉闷而委屈的嗓音,乍一听,像是哭腔。 但他知道华盈不会轻易哭给别人看,她只会让算计与亏欠她之人用血来偿。 所以绝对不能在她的任何一副模样面前放下警惕,做出承诺,心软更是自寻死路。 林之凇起身,想起沧州别有用心的接近,冷淡的表情变得有些恹恹的,没有兴致再多说什么:“是你自找的。” 华盈捏了捏拳,阖上眼反复想着青要山里藏着的那一缕渺茫的希望,仍冷风拂面。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剩下良久而又让人窒息的沉默。 “林之凇!” 苍云息火急火燎的声音比他人还先到院子,气还没喘匀,先朝屋顶上神色诡异的两个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下来。 “城里出现了入魔者!” 第41章 入魔者 华盈以为城里出现的入魔者,是指像封逍一样苦心积虑从烨都逃出来的一个。 烨都的入魔者大多聚集在“断崖”一带,逐渐就形成了以断崖为名的族群。 他们在烨都的控制之下,唯有遵守不得逃离烨都到外界为非作歹的承诺,才能保全性命,不被扔进熔渊。 但镇压与强控之下,必定有人反叛,更何况这些人本就是戾气横生、不服管教的“魔”。 断崖入魔者的毁灭力远远比不上天武封印之下的真正的邪魔,但仅凭一百年里偶尔逃出来的一个邪魔在大陆犯下的累累罪行,依旧足以令人胆寒。 华盈从屋顶上跳下来,三人出了别院,见到外面乱套了。 哪里才止一个入魔者。 城中月辉明澈干净,照亮了地面上的残破尸骸无数,血腥气冲得人头昏脑胀,黑衣束袖的入魔者在城中逢人便杀,如一片过境的蝗虫,所到之处,怪笑声与无辜百姓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更有丧心病狂者,蹲地趴在人的身上,在吃人。 尖利的指甲轻易划烂衣裳、剥开皮肤,埋首在血淋淋的尸体上,咬肉吮血,随手拧下后扔在一旁的头颅上,恐惧与绝望的神色交织。 留在清流城中的修行者大多是各宗门世家的长老,有人看不下无辜百姓血流成河,拔出本命武器就朝入魔者杀了过去,入魔者扭头朝他们反击而来时,牙尖与指缝里还挂着血丝。 攻击力骇人的术法力量被入魔者衍生出的一套特殊功法震散,削铁如泥的兵刃砍在他们的身上,发出金戈击鸣般的刮擦声响,瞬间卷曲的刃口上掉落出成串的灵力火星。 这告诉所有人一个恐怖的事实。 仅凭他们的力量,与入魔者缠斗毫无意义,只是徒劳消耗自己的力气罢了。 身上伤口一层层加重,城中的哭泣与惨叫声不绝于缕,如同在嘲讽他们自不量力,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烨都的入魔者只有烨都的人才杀得死。 “去找烨都的人!烨都的长老不就在城里吗,为何还不出面处理!” 慌乱与愤怒的气氛在修行者之间快速蔓延。 “烨都此番让这么多入魔者逃了出来,酿成大祸,难道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有人已匆匆赶去烨都在清流城里的据点找人。 苍云息领着华盈和林之凇过来,率先一棍挑入魔头堆里。 “这些魔头的修为其实不怎么样,但是他们长得比我伏虎棍还硬,根本杀 不了!” 伏虎棍示范般重重砸在魔头身上,犹如打在了坚硬无比的铜墙铁壁之上,只听见一声金石对撞般的沉闷巨响久久回荡开来。 第57章 伏虎棍为天阶武器,盛名与威力仅在赫赫有名的那几件神兵之下,苍云息已摸到逍遥境的槛,放哪都不可小觑。高手握奇兵,却在魔头身上见不了血。 若换作普通的武器,定然已经被折成了两段。 苍云息被这一击震得手臂酸痛,颇觉丢人地摸了摸鼻子,瞬行脱离战场后冲林之凇说:“你给个建议?” 林之凇和华盈对了一个眼神,平地而起的阵阵劲风鼓动他暗红色的衣袖,微曲成爪的手掌下不断流动出灵力。 他踏风掠行向城北最高楼,沼泽般粘稠又沉重的力量分散成千万条分支,朝着城中的每一个入魔者追击而去。 “我尽量把他们引至一处。”他离开前留下一句话。 华盈冲他点头,双手结印,黑灰色光芒闪烁的结界沿着清流城的边缘一点点冒出了头,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势迅猛,往天上攀缘,只等林之凇把入魔引出城外,结界便会闭合,如一只倒扣在清流城上的琉璃碗。 两股术法的力量同时充斥清流城,留在城中的修行者无不心生震撼。 禁行令并非某一人专属之绝学,唯林之凇可同时操控千万股。 生死界为修行者为了一决生死而封闭外界干扰的结界,此生仅见华盈能将其扩张至一城范围。 这些人之中,不乏有年轻时同样叱咤风云的天之骄子,但此刻仅与这禁行令和生死界比起来,自知逊色了不止一星半点。 林之凇这种走到哪都让人感到压力的逍遥境巅峰有如此表现,倒是不那么让人惊讶和嫉妒,但这位北荒二小姐......他们隐隐察觉到北荒编造了一个根本圆不了的谎言。 “你要快一点回来,跟他们耗着没用,杀不了。”华盈当初跟封逍交过手,最清楚大陆上除了烨都,除了赋予了她特殊性的惩天之体,别人的确没办法让入魔者去死。 她想了想,随手拽下披帛抛向林之凇越来越远的背影,以防万一:“生死界只认我的气息,其他人,无出无进。” 林之凇转身接了披帛随手缠在小臂上,几个瞬息间已来到北边的城墙上。 入魔者陷在禁行令中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出去,一见到将他们困住的人来了,竟然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挣扎,化作一团团黑气潜入了脚下粘稠的灵力中。 禁行令的力量来自林之凇身上,那遮天蔽日的黑气便顺着灵力快速游向林之凇,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扭动着无数条乌黑腕足的怪物,让生死界外的人看得吸了口凉气。 林之凇垂眸看着蠕动在禁行令中的魔头,他们拼了命想碰到他,兴奋地舔着嘴唇,想撕开他的皮囊去啃食新鲜的血肉,让他的衣摆沾了血。 却也仅此而已。 紫红色的雷云凭空凝结。 无数条声势骇人的雷光在云层中闪动,伴随林之凇眼里闪过的一道雷弧,轰然劈斩而下。 被雷霆击中的魔头在阴煞的紫红雷光中被劈成焦碳,一截截残肢断臂从半空中重重地摔落了下去,又被禁行令的力量拖回了泥沼,化成残破的尸体也不会被放过。 一时间,脚下摩拳擦掌的躁动诡异地安静了不少。 林之凇抬起冷峻的目光,遥遥盯着城中今朝酒楼的方向,一群修行者怒气冲冲地去找烨都的长老去了。 入魔者的动静闹得这么大,烨都长老却充耳不闻,还需让人去请,说明他们心知自己对这群脱离了烨都地域限制的入魔者也束手无策,正在等待烨都派来更多更强的援助。 又或者,知道今日有入魔者袭击。 有沧州水患在前,林之凇很难不带敌意去揣测烨都。 若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故意放出入魔者......陆家做决定的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蠢货?竟然笃定自己有能力从这些丧心病狂之徒的手中保下大陆安危,掌控得了最终局面。 林之凇转眼打消了回城的念头,要等着把这群陷在禁行令中的入魔者交给烨都再走。 禁行令将所有入魔者带去城北之后,被入魔者疯狂攻击生死界稳定了下来。 苍云息看着城里的惨状,神色复杂:“陆家这次恐怕完了,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若是不赶紧派人把这些入魔者处理干净,让入魔者屠了城,甚至还流入其他州城去,陆家上下都得向天下人以死谢罪。” 华盈摇头:“陆家没那么容易倒下,他们世世代代管理荒墟和断崖,别说烨都,就是整个大陆上,没人能代替陆家接下这两个烂摊子。” 最终的结局几乎可想而知,只要烨都及时处理完这批入魔者,对入魔者的逃离给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肯端正态度向天下人道歉,花大价钱向清流城做出补偿,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责骂与诟病撼动不了一个鼎立千年且独挑重责的世家。 其余的修行者们也没闲着,忙碌在断壁残垣中,把那些还活着的百姓救了出来。 有号啕大哭的小孩跌跌撞撞去找自己的娘亲,经过满地血泊,不小心撞在了华盈身上。 她蹲下身握住小孩的双肩,要看看他有没有受伤,却从他涣散的视线里发现了一丝诡异之处。 华盈放眼去寻其他孩子。 无一例外,这些孩子的目力,被入魔者的术法力量影响了。 。 今朝酒楼。 陆逸君站在窗边悠悠摇着扇子,视线正对被禁行令裹挟着往城北聚集的入魔者,再往上抬,是城楼上立于猎猎风声与皎皎明月间的林之凇。 二长老站在他身旁,身后是半个时辰前直接开了传送阵过来的三名长老与陆家主的六名心腹。 二长老扫过城中的断肢残骸,目光落在一批匆匆涌向酒楼大门的人身上,镇定道:“公子,您先回秘境吧,此处由我来应对。” “不急,天都还没亮,离申时还早着呢。”陆逸君紧盯林之凇的眼瞳中漫出一丝讥嘲,笑他不自量力,轻慢的目光回落在被酒楼门口被烨都修行者拦下的那些人身上,悠悠开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若不在,怎显出烨都的愧疚与重伤。” 二长老点点头,吩咐侍立在旁的人:“放楼下那些人进来,就说公子接到消息后刚刚赶回据点,这就下楼处理。” 他看回陆逸君:“公子,城里的那些孩子,可要现在就安排人接去烨都?” 陆逸君有些厌烦地注视着扣在清流城上的生死界:“再缓缓,入魔者才杀了多少人?这么快就把那些小孩儿接走了,收集到的东西不够,也不浓烈。” 二长老也觉得可惜,若不是华盈和林之凇横插一脚,入魔者今晚就能让这城里人死掉大半,他们也能在今晚就把人都带回烨都,一切都快速而顺利,不至于让他现在还捏着一把汗。 那些入魔者可不像人一样好控制,和这种随时都能不分敌我、不分尊卑上下来咬你一口的疯狗打交道,始终叫人心里惴惴不安。 放任他们在外界待久了,要真出了岔子,谁也负不起这个责。 烨都只是想利用这些厌世嗜血的东西来制造一场大面积的死亡,但没蠢到想要毁了这片大陆。 但他还得确认陆逸君究竟是什么打算:“今日不处理那些入魔者?” 陆逸君冷哼了声,负手往楼下走:“若不处理,那些人不得叫嚣着把今朝酒楼都拆了。先拖一晚,让那些人别来烦我睡觉——你说华盈跟林之凇怎么就那么讨人厌呢?哪都有他们来逞能。” 二长老心里就有打算了。 满屋子的人跟在陆逸君身后下了楼,站在酒楼大堂里义愤填膺的各家修行者全都朝他涌了上前。 “诸位教训得是,此次让这么多入魔者逃了出来,的确是烨都犯了大错,看管断崖不力的罪责,我认。”陆逸君的声音刚一从楼梯上传出来,大堂里的众人就安静不少。 这位张狂狠辣的烨都公子每每露面,必定带着一股骄傲暴躁的气息,谁稍不注意惹他不悦,必定会被收拾得皮开肉绽,此刻他竟然一反常态,恭敬谦卑的态度简直闻所未闻,罕见得让人觉得惊悚。 他都示弱致歉了,各家修行者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再咄咄逼人。 陆逸君见众人安静下来,提唇轻笑了下,楼灯的光芒洒在他的头顶上空,眼睫扫下阴影,冷漠的情绪全藏在暗处,让人瞧不清。 人群中有依旧愤怒的质问:“陆公子,烨都对大陆有承诺,世世代代不惜一切管束入魔者,绝不让其扰乱大陆,残害百姓,可入魔者逃逸之案每隔些年总有发生,如今更是逃出了几十个入魔者,在城里闹出这么多条人命。千家百门都在此处,陆公子如果不给大家一个解释,恐怕没那么容易走出清流城。” “造成入魔者大批逃逸的原因,我父亲已第一时间安排了人手在查,无论是入魔者中的教唆与协助者,还是当天负责监守断崖的人,一定严惩不贷,烨都之中到底哪个环节、哪些人出了差池,都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第58章 陆逸君环顾众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我带人把那些入魔者解决了,诸位觉得呢?” 围在大堂里的人群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陆逸君带着人往城北走,用这辈子可能最后一次的谦和耐心留下一句话:“多谢诸位宽饶,那些入魔者交给烨都处理就好,事了之后,烨都会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城楼遍地森寒。 披帛上的气息被林之凇以灵力散开,化作浮动的光芒一点点渗进了生死界中,灰黑色的屏障开出了一道口子。 林之凇低头注视下方经过口子来到城外的陆逸君,视线交锋间,空气中似乎激荡起兵刃相撞的凛冽锋芒。 “你们烨都出的差错也太大了。”林之凇冷漠开口。 陆逸君扯了扯唇角,招手示意身后的人动手,厌恶的表情同样毫不作掩:“多管闲事逞英雄?再不滚下来,等你跟着这些入魔者一起被封进熔炉里死了,青要山可别嚷嚷着要找我报仇。” 林之凇扫了眼他带来的人,除了陪同他进清流城的二长老,其他三名长老最近没露过面,应该都是才从烨都赶过来的,身后还有几个帮手,是生面孔。 那几人接了陆逸君的号令,齐齐动手结印,一片血红的光芒包围了城北,陷在禁行令中的入魔者如坠火海,发出凄厉诡异的惨叫声,红光越渐浓烈危险,勾勒出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熔炉。 不知为何,林之凇潜意识里的不安并未因烨都的人出手而得到缓解。 他对陆逸君说道:“要处理入魔者就干脆利落些,记清楚今晚都死了多少人,别做蠢事。” 生死界也恰好在这时撑到极限,消失了。 林之凇抬眸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离开城楼,消失在夜色中。 生死界消失时,远处刚好亮起了红光,打断了华盈准备再度构造生死界的动作。 她双手垂落回身侧,转身往别院走去,今晚死的人太多了,都是些最无辜的普通百姓,这让她情绪低落而烦闷。 脑海里也乱糟糟的,太多重要信息的缺失让她理不清现在的局面。 烨都的两次动作都与入魔者有关,先是沧州有入魔者力量参与的阵法,再直接是逃出断崖屠杀百姓的几十个入魔者,可她想不出这两件事的联系,不知道烨都究竟想做什么。 太被动了。 得想办法联系那个人影都见不到的封逍,让他回一趟断崖。 第42章 “一起来想办法” 城北熔炉的红光在无数双忧心忡忡的目光紧盯之下,亮了一夜。 林之凇站在窗边注视着几乎点燃半边天幕的红光,不安的情绪被那片猩红诡异的色彩放大。 有风送进屋子,被吹起浅淡的香气飘得满屋都是。 林之凇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臂,转身捞起搭在椅背上的那条披帛,凝视半晌,嗅了嗅。 幽月昙的香气沾在他衣袖上、手心里,没被今晚的血腥气洗掉,柔软如云的披帛贴在鼻尖,恍惚间许多幕无意却亲昵的触碰浮现在脑海中。 事后想起,竟然无比暧昧。 林之凇猛然回过神,触电般松手,把它抛回了椅背。 翌日。 苍云息推门进了屋子,从门口就一路念叨着进来:“昨晚城里一大半修行者都没睡,直接蹲守在城北附近守着烨都的人处理入魔者,结果这都天亮了,那里面的入魔者还没死透,烨都那群人围在熔炉外怎么跟玩一样呢。” 林之凇问:“陆逸君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拿封逍来说事呗。” 苍云息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先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听上去十分不爽,“人人都知道入魔者只有烨都能杀,但封逍当年不是就给所有人上了一课吗,入魔者脱离了烨都的地域限制,连烨都的人也难以处理他们了。 陆逸君还解释说这次的入魔者太多了,说什么大家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就好,他带的人都是从烨都本都青陆城带来的长老和高手,是他爹亲自点的心腹,不会出岔子。” 林之凇唇角边浮动起一丝冷笑。 苍云息放下杯子:“我先回秘境带队去了,你是继续留这看着烨都,还是也回一趟秘境?” “秘境。”林之凇从窗外收回目光,“入魔者是烨都自己的事情,没有让别人三番两次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道理。” 苍云息不信,边走边嘀咕:“熔炉那边要是又出了事,你比谁都急。知道秘境里的人都怎么说你的吗?还有华盈,说你俩狗拿耗子,自不量力,估计都盼着你两个再加上陆逸君就留在城里跟入魔者一直耗着,等灵蕴一出现,秘境里就一个江璧月,他们才好从江璧月手下捡点剩下的灵蕴。” 林之凇对这样的话倒是无所谓,转身离开窗台,准备下楼。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像是一只巨大的瓦罐从高空摔碎。 林之凇心头一咯噔。 他回头,看见熔炉被内部一股蓄势已久的力量冲破了,围守在城北的修行者们纷纷放出了信烟,通知自家的人赶紧过来支援。 正在嘀嘀咕咕的苍云息脸都黑了,怒骂了一声烨都废物,说:“烂摊子这不就又来了?” 。 华盈刚刚从楚流云手里把勉强修补好的碧玉笛拿回来,人还没走进通往别院的那条巷子。 碧玉笛的真正作用没几个人知道,它不是外人猜测的楚流云的本命武器,而是他小时候从沈春雪那里接下的生辰礼物,他喜欢把玩的一个小玩意。 直到他后来当了山主,碧玉笛作为他不离手的饰物,在山中虫蚁飞鸟的印象中成了需要听从号令的象征。 真正让他与山中虫蚁飞鸟的视、听二感相连的,是他修习的青瑞功法。 楚流云答应了把他的“眼睛”借给华盈看这座城的一举一动,但他本人不会参与,于是在笛子上留了一道青瑞功法的力量,把笛子借给了她,也提前说好要是让哪家修行者发现了,惹上了什么麻烦,他概不负责。 昨日有虫蚁在青瑞力量的影响下出现在了城里。 华盈拿城中各家的据点试了试水,这些不起眼的小家伙去窥探普通的门派世家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但还没接近北荒和烨都的据点,就被两家修行者的防守禁制直接绞杀了。 华盈觉得有点可惜,要不是林之凇莫名其妙毁了碧玉笛,昨夜她就可以趁着入魔者带来的混乱,亲自护送一只虫子进入烨都的今朝酒楼。 又想起江如晔所说的竣工之日起,可以监控大陆的万衍塔。 兴奋与质疑同时涌现在心底。 华盈收好了笛子,刚转进巷子,身后传来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响动。 那片亮了一宿的血红光芒散了。 随后各家的信烟相继燃烧在湛蓝的苍穹中,漆黑的乌云从那片五光十色的天际边缘漫了上来,快速压向城中。 怪叫声从天上传来,响彻清流城,或尖利刺耳,或沉闷嘶哑,发音夸张而诡异,轻而易举地就把人的一颗心攥了起来,汗湿衣襟。 此时正值城中早市最热闹的时候,从昨晚活下来的人们生活仍要继续,于是饭店和卖瓜果点心的铺子依旧早早地就开张了,新鲜的鱼肉蔬菜也被挑在背篓里送进了城门,有人去早市溜个弯,顺便吃一碗早点,沿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演绎出最纯朴而热闹的人间。 然而一切都被摧毁在从天而降的异象中。 乌云般的黑气瞬间暴涨,将云层里漏下的最后一缕天光也完全掩盖,整座清流城再度陷入恐怖 无边的被黑暗中。 湿冷腥臭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一点点混浊赤红的光从黑气中亮了起来,让人心里发毛。 那些黑气从天压了下来,掀起阵阵令人毛骨悚然阴风,黑气重新化作人形,在昏暗的光线下,从熔炉里逃脱的入魔者们面对这座城里惊慌失措的百姓,喉咙里逸出阴冷尖锐的笑声。 那笑声毫无温度,满是报复的兴奋,无边无际的森寒之意仿佛来自地域深处。 而后,华盈听见了绝望的哭喊和尖叫。 坚硬的手指与牙齿刺穿皮肉,鲜血喷溅在刚出锅的一碟碟早点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喷洒在狂乱的大风里,倒在桌上的食客满脸是血,眼睛被挖走了,头骨也被拧开,那些是魔头最爱的食物。 华盈怒火中烧,环顾朝她扑来的一团团黑气,抬手从空中抽出了一把剑。 入魔者难缠难杀,刀枪不入,即便被砍碎了四肢,仍然有着令人胆寒的攻击力。 她今日偏要亲自杀出一条血路,去抓陆逸君。 。 北荒禁地,千泉山。 江如晔按照惯例,独自一人进山巡视了一周,沿着山路返回浮雪之巅时,掐了一道传音诀。 江璧月正坐在树荫下闭目休息,手镯内有雪白的光芒一点点浮了上来,飞出一只雪鹰的虚影。 第59章 她立刻屏退了身旁的人,雪鹰一张一合的嘴中传出江如晔的声音。 “清流城发生的事情,我已知晓,月儿,烨都一时半会解决不了那么多的入魔者,你去做个人情。”江如晔说道。 江璧月不可理解地听完他的话,随即露出散漫的神色:“那是烨都自己的破事,我为何要费力气去帮忙?父亲,您也知道我帮不上这个忙,白白浪费时间与力气罢了。我若是因为处理入魔者而致灵力消耗过度,而灵蕴又恰好在明日出现,难道要我把它拱手让人?” 江如晔说:“你身在饮焰山,若对此事视而不见,未免落人口实,况且北荒身为世家领袖之一,与陆家也还有一些合作,没有理由不出手帮忙。” 江璧月笑了笑:“父亲,你的好女儿华盈可对这事热情得很呢,昨晚就用生死界把入魔者全都拦在了城外,出了不少风头,今日入魔者卷土重来,她岂会坐视不管?北荒这不是已经派人出手了么?” 聊宿昨晚带来的消息里并未特意提到生死界一事,只说了留守城中据点的各家修行者都在帮忙处理入魔者,江如晔对华盈的举动并不知情,此刻神色一变,厉声道:“叫她停手,绝对不许插手此事,否则现在就滚回浮雪之巅。” 江璧月不知他在想什么,却被他莫名变得严厉的神色吓住了,立刻收敛了冷漠的笑意,垂首:“我这就联系华盈。” 城中犹如地狱。 烨都的人阻拦入魔者的速度赶不上他们虐杀城中百姓的速度。 华盈身上沾了不少血,有些是入魔者的,也有她自己的,上一次对付的入魔者只是封逍一个,现在却是一群。 与封逍过招时她便隐约发现自己的体术力量不够强,却不能确定究竟是因为跟这种刀枪不入的鬼东西耗久了所致,还是自己的体术力量有问题。 后者的可能性几乎接近于无,对一个已经到了逍遥境上限的人而言,那些最基础的能力,譬如体术力量,绝对应该在最早就被强化至了极限。 换句话来说,她与林之凇他们四个人,只论体术力量,势均力敌。 一想到林之凇,华盈沉默无言。 昨晚他能大方出手引开入魔者,是因为明确的知道灵蕴会在第三日的申时才出现,即便出些力气,流血受伤,也还有时间恢复。 而今日不一样了,如果没有入魔者,她自己也必定正在养精蓄锐,为明日抢夺灵蕴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提前计划应对之策。 那么林之凇也定然不会再耗费力气,他最正确的做法是坐在别院,避免受伤等一切意外,以免影响明日最重要之事。 不能说什么对与错。 有“入魔者只有烨都杀得死”的理由摆在面前,在探索秘境的修行者们没有一个出来帮忙,饮焰山也没有,这就是既让人感到冷漠,又让人觉得正常的选择。 华盈因此稍稍分神,从墙垣上俯冲而下的一缕黑气就瞄准了她的脖颈。 她极快地抬手反击,黑气被掌刃剖成两半后散成两股飞走,却在她扭头看向身后时,重新聚为一股,凝实成笑容诡异的人形,快速地伸手把一柄血淋淋的刀捅进了她的肩胛,刀尖从她身前穿了出来。 附着在刀刃上的术法快速入侵灵脉,释放出令人困倦麻木的力量,华盈抓住狠狠搅动在她伤口里的刀,将其粉碎。 正在此时,一团墨迹从远处飞来。 墨迹轻盈易散,却威势赫赫,杀气四溅,正好击中入魔者的胸膛,在他身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陷,骨裂声清晰作响,巨大的力量将他远远地撞飞出去,扬起一片血雾。 紧随而来的霸蛮之气震开阻拦上前的入魔者,大片墨迹凭空泼洒开,墨线连阵,从线阵中冲出的一条墨灵巨蟒杀气腾腾,清扫开一条路。 林之凇走在墨灵巨蟒之后。 “没关系,一起来想办法。”他说。 第43章 她要喝漉梨浆 华盈弯了弯唇,毫不掩饰地承认林之凇的出现让她惊喜。 她应该相信自认识以来的相处中,林之凇留给她的可靠的印象,而不是相信这个人是传闻中的冷漠。 至少他和她拥有同种纯粹的想法,他们虽来往于血雨腥风之中,却尽量让自己不可漠视生命,都想让多一些的人活下去。 墨灵巨蟒与围攻而来的入魔者撕咬在一起,跟随而来的苍云息也握着伏虎棍攻向战场。 林之凇走到华盈面前,瞧了眼地上的几具尸体,露出奇怪又探究的表情:“你杀得了入魔者?” “烨都人的功劳。”华盈摆摆手,当年的入魔者到底是谁“杀”的,要留到最有用时揭晓。 她以灵力暂时封住了困乏的扩散,环顾四周,“从熔炉里存活下来的入魔者好像变强了,不过我刚才试了一下,只要能重伤他们左胸的第二根骨头,就能让他们失去意识,之后就交给附近的烨都人来杀。” 林之凇没再追问下去,他稳步杀入入魔者之间的背影显得不可一世,实力在前,让华盈觉得他的孤高与从容全都恰到好处。 “两位连秘境都不管了,特意来帮忙处理入魔者,烨都还真得谢谢你们。”陆逸君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他处理完了另一片区域过来,身上也负了伤,血顺着小臂往下流,污染了青碧扇面,看上去分明不比谁轻松多少,却依旧是盛气凌人的姿态。 华盈手上正扣着一个入魔者的咽喉,她顺手把人砸向陆逸君脚下,一粒不起眼的灰尘便沾上了他的衣角。 她冷眼看过去:“看看你们干的好事,陆逸君,你和你带的人如果没本事把局面收拾干净,那就请陆家主亲自出面,若不然,烨都是不是要放任入魔者屠城?” 陆逸君火气冲了上来,怒笑了一声:“都说了入魔者离开烨都之后,我们也没十足的把握能立刻就杀得了他们,况且这些鬼 东西有多难对付,你这两日不是也知道了么?烨都世世代代跟他们打交道,从未得到外人的一声赞誉也就罢了,一旦出点差错,就要被你们的猜疑和诟病置之死地,是吗?” 他说到气头上,忽然想起什么,语调里漫开恶劣的笑意:“你们北荒这么大义凛然,怎么不叫江璧月来帮忙,我记得当年她就凭着杀了封逍赞誉加身,好不威风。” 华盈目光越过他身后,弯了弯眼,抬抬下巴示意他多说点:“好啊,你去请。” 陆逸君扭头看了过去,不远处的屋檐下,不知何时站了一道烟紫色的身影,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更添一身优雅柔和的气质,仿佛与尸骨遍地的清流城不在同一个世界。 江璧月来得不早也不晚,恰好将他们刚才那番话全都听了进去,一双漂亮的凤眼里不见波澜,只是让明亮的灯火也照不进温度:“华盈,跟我过来。” 林之凇原本懒得理会这些吵吵嚷嚷的争辩,听了江璧月的话,转身朝她投去一道警告的眼神。 墨灵巨蟒从昏迷在地的入魔者身上离开,盘踞在林之凇周身,居高临下紧盯江璧月的一双眼睛乍变为危险的竖瞳,攻击性极强。 江璧月微微一笑:“我只是向自家妹妹转达几句来自父亲的关心,林少主的敌意暂且收收。” “没事。”华盈朝他摇摇头,迈步走向江璧月,空气里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消音障无声降落在她身后。 二人背对着身后的地狱之景,彼此都褪去了温婉无害的笑意。 江璧月不欲浪费时间,直说:“父亲让你别管入魔者,烨都如何处理他们,这城里要死多少人,都跟你我没关系。” “否则——”她扭头与华盈对视,漂亮的眼睛里偏偏染上了咄咄逼人的敲打之意,“你现在就从回哪,回哪去。” “父亲的意思?”华盈觉得有些奇怪。 她自认把江如晔的想法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面子功夫做得足,应当让北荒装模作样出点人手来帮忙才是。江璧月那边他不会轻易调动,剩下最适合的人就是她这个二小姐。 现在却根本不许她沾手。 事出反常,华盈猜想道,江如晔难道知道些什么。 江璧月傲慢的声音已经刺了过来:“你算什么东西,难道还要我假借父亲的命令才能让你听话?” 华盈用无辜的口吻回答:“我看大小姐是忘了我来饮焰山的作用,若放任入魔者在城里胡作非为,你说就凭他们对修行者的憎恨,会不会攻入秘境之中搅局?烨都那群废物究竟有多少能耐将此事平息下去,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如今我把林之凇都耗在了清流城里,难道不是为了你好?” 江璧月眸光闪烁了一下。 她没忽略华盈和远处那两个人身上的伤口,但这哪能够,他们最好被入魔者扒皮断骨,站都站不起来了才好。 天武那位连大门都不出,这次肯定也不会来,饮焰山里的灵蕴全都是她的了。 江璧月心情突然舒畅了不少,却偏要慢条斯理地再为难她一番,让她把自己向江如晔复命的理由也一起想出来:“可是父亲那边的意思……” 第60章 华盈打断她的废话:“灵蕴你还要不要?” 江璧月盯着她冷冷地扯了一下唇,提着琉璃灯转身离开。 华盈重新返回灵力光爆的战场之中,身旁多了几个帮手,她以为至少这一片区域的清绞很快就要结束了。 然而不远处,几个入魔者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开始膨胀,很快就膨胀到了一个十分夸张的程度,如同一只被空气灌满了的浮灯,扭曲鼓胀的身体无法移动,被灵力填充变形的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朝他们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华盈眼皮一跳,心里生出一阵什么都快来不及了的慌乱,瞬行冲向那几个入魔者想阻止什么,被林之凇猛然拽住手臂拉了回来。 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在他们身上蔓延而出。 满地的尸体、附近街巷两侧的屋宇墙垣、惊慌躲避于家中的百姓,顷刻间全部化成了焦黑的碎片,随后被滚滚热浪卷走。 整座清流城都因为这场巨大的爆炸而发生了一阵摇晃,滚烫而明亮的光芒穿破了一股股浓烟的遮盖,令城中耀如白昼。 饮焰山中,正在探索秘境的修行者们都被震得东倒西歪,心有余悸地看向几乎沦为废墟的清流城。 从废墟之中逃逸而出的一团团黑气耀武扬威一般,盘旋在半空之中,古怪的呼啸声久久回荡在这片荒芜之地,昭示自己的胜利。 陆逸君掩在身前抵挡爆炸的右手缓缓从眼前放下,眸底的满意之色不再,露出忏悔与不知所措的表情。 嗡鸣声久久回响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窒息和愤怒顺着血液激荡在全身上下,华盈目光颤抖,看了看焦黑的断壁残垣,最后看向陆逸君。 陆逸君似乎被她仇视的目光刺激得回过了神,暴躁地吼叫起来,大有一副要打就打的模样。 “我自己的人恐怕也死得一个不剩了!华盈,你不过帮着烨都出了点力而已,凭什么指责我?!清流城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在这装好人假仗义,抓着我已经承认过的错误挑事,居心何在!” 苍云息甩了甩还在嗡嗡作响的脑子,冷静了一下,拉住了华盈:“可别,二小姐,救人要紧。” 一名崇阿军战士也赶过来传讯。 “少主,长老们来了消息。”他面对林之凇,神色严肃,“都在问你是否应该回别院,把这里交给我和苍将军。” “不回,转告他们不必担心。”林之凇抬头看了看嚣张四蹿的黑气,闭了下眼,转身对陆逸君说,“别发疯,从烨都调人,剩下的入魔者大概还有二十几个,按照你们昨晚构造凇炉的水平,你至少要调十队具意境。” 他顿了顿,原本不愿直白地提醒烨都对大陆做出的究竟是什么承诺:“陆家主若是还不出面决断,下次,就是你烨都的无上者提着他的头来见天下人。” 陆逸君却想再拖延片刻,这座城陷入的绝望越深,希望才会越珍贵难求。 他似不经意地暴露出一丝为难,故作镇定道:“我父亲尚在清浊界闭关,怎可能贸然出来,他已将此事全权交给我处理,调集人手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不需要你来教。” 话音刚落,一把开满粉白夜樱的黑伞从天而降。 站在伞面上的少女一改率真娇蛮的神色,宛若有另一个神圣威严的灵魂接管了这具身体,莹润水亮的杏眼里闪烁出辉煌的金光。 轻盈而纯净的灵力从她微微张开的双臂间飘散出去,化作无数柔软的花瓣,被荒凉的夜风送往城中每一个角落,打着旋坠落。 花瓣所到之处,缕缕黑气似乎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压向了地面,入魔者在空中变回人形,身体干瘪卷曲,尖叫、怒吼、求饶,最后落地时只剩下一具具蜷缩的骷髅架子,无声无息摔成了一捧灰,被大风带走,原地什么也没留下。 阴霾尽散,天光明澈,铺洒千万里。 清流城,饮焰山,一时静默无声。 即便未见飞雀鞭,也没有人猜不出踩在夜樱伞上缓缓落地的少女是谁。 诸神遗留在天武的镇压之术,今日亲眼一见,才知是何等的逆天强大。 以镇压真正邪魔的力量来灭杀入魔者,绰绰有余。 师缇雪一脸睥睨,朝陆逸君道:“别让我再给你们收拾烂摊子,陆家管不了入魔者,是打算让烨都从此归属天武吗?” 陆逸君盯了她半晌,像是在欣赏一件举世无双而自知不可得的珍宝,这次的客气不是装出来的,他拱手抱拳,微微垂下的脸庞带着笑:“多谢。” 待他承诺处理好剩下的事宜,转身走远后,师缇雪撇撇嘴,往前踉跄了一步。 苍云息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眼疾手快抓住了 师缇雪。 她在他臂弯里睁开眼睛,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就见那人目光慌张闪躲,双手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把她顺手塞给了旁边的华盈。 师缇雪眼里真诚的致谢立刻变成了你是不是有病的质问。 好在她心眼大,也不在乎是谁接住了她,顺势往华盈身上一靠,声音染上些许烦闷委屈,是那种格外讨人心疼的娇气:“我好累啊,也没力气回去了,往常我变成这样,我爹娘,哥哥,大长老,还有翼风都排着队给我念大陆的山水异志听,我现在又不在天武,你能讲给我听吗?” “好。”华盈笑着答应。 师缇雪得到了一份特殊照顾,备受鼓舞,微微探出脑袋看向林之凇,轻声试探:“我还想喝药膳,要放冰鱼。” 林之凇懒得搭理她的假意柔弱,转身往别院的方向走。 冰鱼是师青彦亲自下银鳞潭捉来的,傍晚火急火燎开了传送阵送来别院时,见到来接冰鱼的人竟然是林之凇,露出骇然的表情。 随即就把师缇雪从藤萝花架下的矮椅上扯了出来,拉进厨房要她给林之凇好好说声谢。 哪知他做势要揍她的动作还没做出来,师缇雪就吸了吸鼻子,皱着脸往华盈身后一躲,随即在华盈惊叹的目光下推开了她哥哥的手,几个纵步又回到了花架下。 院里藤萝花架上悬挂的夜灯洒下清澈的光芒,师缇雪坐在花瀑下的矮凳上,兴致勃勃地涂着风筝纸面,被指名道姓叫过来给她扎风筝骨架的苍云息不知从哪拖来了一根青竹,情绪半死不活的,正削着竹篾。 华盈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了看,对不远处那副说不清是诡异还是和谐的画面感到惊奇,半晌才收回目光,帮林之凇切了一把葱花。 “陆逸君让人安葬了城里的死者,找不到尸体了,只能立衣冠冢。”林之凇已自行消化过情绪,平静地说着目前已知的消息,“还活着的那些孩子都被入魔者的术法力量感染了,他让人把他们全都被接回了烨都治疗,许诺让这些孩子都拜入烨都修行。” 城里的成年人几乎都死绝了,这些小孩是侥幸活下之人眼里的希望。 孩子们不能再有闪失,将来也不必求什么升官发财,只要平安活着就好。 有人愿意救这些孩子,替他们治好病,还让他们拜入可望不可及的四大世家之一修行,这一份恩情让城里的人感恩戴德,甚至已经将这场无妄之灾带来的怨恨都完全补偿。 华盈半晌没说话。 她全都知道。 被陆逸君带回去的那一粒“灰尘”离开了他换下的衣服,振翅飞进了他的寝居,趴在窗台上的一盆花上不动了。 陆逸君向属下交代的这些话,她早都听得清清楚楚。 兴许是觉得这两日充斥心间的情绪太苦,华盈指了指果篮里的梨,低声说:“我要喝漉梨浆。” 林之凇洗了梨,又找了一瓶蜂蜜回来。 华盈这才又露出一点笑。 那只飞虫与笛子的联系还没有断,华盈隐隐约约能察觉到陆逸君的房间里发出了奇异的动静。 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在动,像是吸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食物,满意地翻动了一下肚皮。 华盈唇畔的弧度一僵。 她轻轻抓住林之凇的胳膊,语气严肃:“我知道陆逸君这次要的是什么了。” 第44章 盟友 今朝酒楼。 在入魔者最后引发的爆炸之后,陆逸君带来的人所剩无几,几位长老也受了伤,简单处理过伤口之后,齐聚在他寝屋之中,面色严肃得好似唯恐风雨骤至。 屋子以云母屏风简单隔出了一间议事的书房,陆逸君坐在椅子上端了杯茶,心情不错守着桌上的一只琉璃球。 那只琉璃球原本是灰白的色彩,因为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某些虚无之物,逐渐变得清透闪烁,如同一碧如洗的湛蓝天光,明亮得让人确信烨都的前途一片光明。 自从那批孩子被安排好的人接走后,陆逸君就让这几个长老跟着他一刻不离地守着琉璃球。 说不紧张是假的。 这些用星罗宫长老的尸体熔炼成的琉璃球本就只有三个,原本有一个是留作备用的,哪知在沧州进行的第一步就被华盈给搅黄了。 第61章 她劫走了那些活着的长老,盛放虚无之物的绝佳容器没有了,现在只好用了第一个琉璃球来替。 现在但凡出一次岔子,就没有多余的可用了。 陆元澄擅造诡器,百年前,他曾炼出一只可以储存虚无之物的盒子,但烨都试过了,效果并不好。 星罗宫那群长老才是最佳的选择。 一想到星罗宫之事前功尽弃,陆逸君恨得巴不得现在就把华盈扔进五长老的铸器池里泄愤。 还好,清流城之行直到现在都还算顺利,虚无之物马上就要将琉璃球灌注满了。 琉璃球的光芒亮到了极致,被虚无之物完全填饱,再也无法吞下更多的一缕。 陆逸君伸手把它拿了过来,满意地把玩了一番,递给二长老,扬扬唇:“现在就带回去,免得夜长梦多。” “公子放心,我定不负重托。”二长老接过琉璃球的双手都有些发颤,这两日波折起伏的心情总算安定下来,低叹声中包含了诸多感叹,它实在来之不易。 原本让入魔者顺顺利利地进了清流城,哪知又遇上华盈和林之凇两个碍事的人阻挠。 原以为这次要收集的虚无之物会因为他们的插手而不够,却没想到这群入魔者竟然如此守信,不惜以自爆来完成计划。 尽管师缇雪的出手让入魔者死得比他们计划中的更早,但好在笼罩满城的绝望已经足够深了,让希望、感激与恩情也足够浓烈了。 在百家齐聚、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结局已算很好,他们不敢再在时间与进程上要求十全十美。 二长老接了琉璃球,当即开了传送阵返回烨都,橙金的光芒在屋子里一闪而过,剩下的长老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四长老向陆逸君禀报:“公子,我们承诺给清流城的补偿已经安排人手从青陆城调运过来了,三日内可以送到,届时公子若在秘境中,物资分发的数额及......” 陆逸君不耐地打断他:“你看着办就是,不必给我过目,我答应了补偿那么多金银财宝给城里活着的人,随便分下去也够那些普通人用一辈子的了,他们可别贪得无厌。” 四长老点点头,又慎重地问道:“那些孩子就快进烨都了,公子打算把他们安置在哪?” 他想说若是当真按照承诺来办,把这么多孩子直接安排在陆家,并不妥当,多少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挤破脑袋想进陆家,都得让陆家挑上一挑,陆家哪有什么人都收揽进去的道理。 路逸君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双眼微眯,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久未开口。 旁边的三长老小心揣摩着他的心思,想了想,提议道:“公子,二十二州中倒是有几个门派快到招揽弟子的日子了,不如先让这些孩子测测资质,若是有还不错的,就送进那几家门派里修行去,烨都这些年本就没浪费过好苗子。至于其他根骨杂劣的,随便送哪个门派任他们处理就好。” 陆逸君却不满意,手指搭在杯盏花纹上轻轻摩挲,决定道:“把人都送给涂璘。” 几位长老微微张了张口,互相对视了一眼。 外人没听过涂璘的名字,那是断崖的领袖。 烨都这次要入魔者来清流城闹事,说是和涂璘谈的合作,实际上就是单方面的告知,甚至说是命令也不为过。 入魔者与外界隔绝,受制于烨都,生死都是陆家的一句话,涂璘如果不答应,熔渊里痛不欲生的折磨会随机出现在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身上。 但答应了,必定憋了一肚子气。 送一群孩子进断崖,就像是给涂璘送去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尝到的鲜美可口的食物,他那股气也就下去了。 陆逸君眼皮上撩,好笑地问面前的长老们:“有异议?” 那群小崽子的父母可都是死在他们的计划中的,血海深仇,无法磨灭。 哪怕烨都这几百年间对天资卓绝的孩子再怎么珍视,也不会养虎为患。 四长老垂首道:“我这就去安排。” 陆逸君一挥手,屏退了几个长老:“都下去。” 他突然有功夫想起什么,将门外的心腹叫了进来,刚要问对面怎么还没把那把伞上的夜樱图案拓下来,突然捕捉到了一阵微弱而奇异的动静。 一只灰尘般渺小的飞虫。 因为主人在遥远之地的情绪波动,而使得它原本悄无声息的存在骤然暴露。 陆逸君当即挥扇,窗台上的花盆摔得四分五裂,他面含怒气,执扇的手上青筋如虬龙般浮现,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被狠狠抛在他脚下的入魔者。 他压抑着惊慌不已的心跳,浑身都绷紧,快速把他在这间屋子里与长老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的回想了一遍。 确定没有什么关键而清晰的信息被说了出来,陆逸君闭了闭眼,猛然端起一杯茶仰头灌下,火气却根本平息不了,他把杯子重重地摁在桌上,阴沉沉地挤出两个字。 “华,盈。” 他要她死在秘境里。 。 笛子上的青瑞力量失效了。 华盈知道这代表那只虫子死了。 她的情绪立刻平稳了下来,理了理思绪,目光不经意晃在自己下意识抓住林之凇的那只手上,面不改色收回了手。 林之凇投来一道疑问的目光。 华盈解释道:“入魔者在城里制造死亡,让活下来的人深陷绝望之中,而烨都却当好人,阔手出大价钱补偿,把最重要的孩子们接回去治病,还让他们去修行。林之凇,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之凇立刻明了,目光沉沉。 他冷静地说道:“但没有证据证明入魔者的出逃与屠杀,就是烨都授意。” “有。”华盈急声说,“我用了一些办法,刚才感应到了陆逸君的房间里有一个东西正在吸收虚无之物,就和当时在沧州的情况是一样的。目的相同,做这件事的人也相同,入魔者屠杀百姓就是他们能获取那些东西的前提,怎么可能不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林之凇目光沉着,不像是在问她,更像是提醒:“还有别人能看见吗?” 华盈冷静下来。 碧玉笛在她这里,别人没有这双“眼睛”。 楚流云不用借助任何东西就能看见,但他绝不会出来作证。 “没有。”华盈最后轻声说道。 没有证据和证人,一己之词,是不仅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会引来打草惊蛇与外人嘲弄批判的污蔑。 她承认自己有些心急了,得抓紧点安排人进烨都,只有离陆家越近,才能抓到最有用的预警、最充足的证据。 林之凇无法用口头上的安慰来缓解对方的心急。 他还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群孩子对烨都而言根本毫无价值,还隔着一层血海深仇,陆逸君怎么可能把人都妥善安顿下来,送去治病修行? “苍云息。”他朝窗外的人喊道。 正在扎风筝骨架的人从这严肃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紧急,放下东西就跑进了厨房,面色严肃:“出什么事了?” 林之凇问:“那群孩子是什么时候被送走的?传令让洛家的人去截。” 苍云息瞪大了眼睛,还没弄清楚什么事竟严重到了要洛家派人。 二十七氏族中的洛家,空间术神乎其神,放眼大陆也难逢敌手。 他语速飞快:“截不了,烨都花了天价,直接从机关城租了五架云痕车过来接人,今日巳时就把人全都送走了,这天都黑了,人至少都被送到烨都边境上了,咱在烨都眼皮子底下截人不合适吧,空间术能达到截云痕车的水平的人也就那么多,一猜一个准。怎么回事啊?你倒是先说发生了什么?” 林之凇一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很清楚人一旦进了烨都边境,就没办法硬抢了,他们几家之间可以看不顺眼偶有回击,但没到真正大动干戈的时候。 他在想办法,在斟酌,也回答苍云息:“烨都在城里收集虚无之物,这一次是希望,恩情和感激。” 苍云息着急疑惑的表情戛然而止,觉得烨都疯了。 华盈突然问:“你刚才说机关城?” “是啊,二小姐有熟人?”苍云息还没从林之凇那句话带来的惊怒中回过神来,又被华盈的意思唬住。 多少人想打好交道的机关城啊,要是能借华盈这条线攀上关系,青要山今后的物资调派岂不是都不用愁了,跟哪家打起来都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算是吧。我试试还有没有机会赶在云痕车进入烨都之前把人换走。”她想了想,出门往外走,心想着能不能找楚流云争取一点在将来某日派得上用场的证词,轻声留下一句话,“我去一趟饮焰山,晚饭不用等我。” 林之凇没看错她低落的神色。 去饮焰山?他不信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进秘境搜寻什么宝贝。 找楚流云倾诉? 第62章 林之凇垂眸看向自己下意识去抓她的手,柔软的云袖扫过他微微伸出的手掌,之后就轻盈地消失了,让他静立在原地,疑惑,烦倦,自己跟自己不知较什么劲。 一个不知道才见过几次面的楚流云,什么时候比他这种朝夕相处的盟友更值得依赖了? 第45章 意外 饮焰山中,随处可见燃烧在茫茫夜雾中的篝火。 华盈径直去了前山,这里的几座小峰是饮焰山门人居住和修行的地方。藤萝上悬挂的八角方灯照亮在小路上,通往楚流云居住的院子。 幽静的小院还亮着灯。 华盈远远看见有一道清瘦的人影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迎面相对间,双方对彼此的出现都难掩诧异。 华盈迎着那双充满戒备的目光抬抬手,微微笑道:“六长老的身子骨可还好?” 烨都六长老对雁回岭中险些让他命丧黄泉的那道冰柱记忆犹新,见华盈抬手的动作,以为她又要对自己动手,下意识做出防御的动作,却见对方只是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甩了袖子就从她身侧离开了。 华盈回头望了望这道身影,快步进了院子。 门是虚掩着的,楚流云坐在梨花美人榻上,拿了把刻刀专心把一根木头削成骨头的形状。 威风漂亮的白狼趴在他脚下,呼吸均匀,似乎在打盹。 脚步声传来,楚流云抬头往门缝外瞧了眼,拍了拍白狼的脑袋,笑眯眯道:“雪焰,瞧瞧是谁来了,快,叫二小姐。” 华盈一听,放下准备礼貌性敲门的手,进了屋子,见到白狼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兴许是想起了被她打碎骨头的痛苦,它蹭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跳上美人榻,绕到楚流云背后发出呜呜两声,算是勉强打了个招呼。 华盈站在门口没进去,她对楚流云保持着一种尖锐的敌意与别扭的探究,问:“烨都长老找你做什么?” 楚流云垂眼忙着手上的活,语气闲散随意:“问我饮焰山中的天险之地,估计是想让你‘意外’死在那儿。” 他说完顿了顿,语气明明也没变,却让人听得出一丝严厉的质问,与方才的气质格格不入:“谁让你监视到陆逸君身上的?这般莽撞冒失,不计后果,还想不想活着回北荒当你的二小姐了?” 这种熟悉的感觉又扑面而来,华盈皱皱眉,从珍灵镯里取出碧玉笛,往白狼身上一抛:“怕什么,他们猜不到你头上,我也承诺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供出你。我这趟过来,是想问问,你既然也看到听到了,能不能......” 楚流云抬起眼,打断她的话:“不能。你以为饮焰山为什么是隐世之地?” 华盈没理会他无可商量的态度,继续说:“能不能在将来某一天,若是有许多致命的攻击讨伐同时向烨都倾覆而去,让其摇摇欲坠,你以今日所闻所见,往上面再压一根稻草。” 楚流云手里还拿着刻刀,扬了扬手,做出个送客的动作。 根本没得谈。 华盈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楚流云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了,直起身子看向她:“哪个屹立百年不倒的势力没干点腌臜事,你以为你们北荒有多么白璧无瑕?还是你自己的行事作风就干净清白?华盈,这世上的人各有生存之道,有你们这种见不得不公与苦难的正义人士,自然也要容许有我这种中立之人的存在,否则这世道岂不是早被打得千疮百孔了。” 华盈转身就走。 “等等,秘境覆盖的那片山里,有几个地方你留点心。”楚流云拧了拧眉,指指桌上,“地图上圈起来的那几处,自己看。” 华盈好笑地回头过来看他,无法克制住言语间的针锋相对:“你告诉了烨都长老可以借险杀我的地方,现在又来提醒我,楚山主,想两头讨好的人通常下场最惨。” 楚流云恢复了平日里散漫的语气,抓起手边那朵晶莹如血玉的赤线冰莲抛了拋,理所应当道:“没办法啊,把那几个地方告诉他是因为他给出的这玩意儿让我十分心动。提醒你,是因为我心眼好,我乐意,想提醒就提醒了。” “那我谢谢你的好意,祝你好人命长。”华盈凝着他,“只要不让我查出来你就是商远。” 商远的名字如同某种信号,一旦听她提起,大量的记忆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群划过楚流云突然混沌的脑海。 楚流云静了静,等脑海里的这阵恍惚过去,摸了摸被华盈的话语吓得呜呜叫的白狼,笑着说:“他已经死了,二小姐别恨错人。” 华盈拧拧眉:“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无可奉告。”楚流云微微一笑。 华盈很少有这种拿人没办法的时候,需要反复劝自己冷静,才能压下那股“不如打到他说到全部秘密为止”的念头,踏进了院里的夜色中。 夜阑更深。 梅雪清绝的灯已经暗了下来,华盈回到自己的院子时,看见屋檐下矮矮的石阶上坐着一个娇小的人,双手托着脸,在数星星。 “缇雪?”华盈走过去,“你怎么不进屋等我?” 师缇雪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眼里还残留着一些新奇而向往的神色,右手比划了一下。 “你们外面的星星跟我在天武看见的不一样,天武的天空很奇怪,尤其是到了晚上,看上去就像是什么也没有,虞渊还被寻木给挡着了,寻木高耸入云,散开的枝叶密密麻麻的,只有阳光才透得下来,月亮和星星的光芒太弱了,就不行。” 她被华盈从地上牵起来,拎起摆在台阶上的食盒和伞往屋子里走,等华盈把灯点燃,她放下东西,在窗边坐下。 华盈很理解她要的是什么。 自由。 谁不想要。 她打开师缇雪带来的食盒,见到里面是一碗漉梨浆。 “林之凇让我给你带来的。”师缇雪说,“他和苍云息去秘境了。” 华盈点点头,猜得到他会因为白天在城里耽误了太多时间,夜里就叫上苍云息进秘境,要逮着秘境里他的那些人去抢点好东西。 师缇雪嗅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馋得很,想到这是林之凇特意给他未婚妻煮的东西,于是摇头拒绝了华盈问她要不要尝尝的目光,动手给自己烧了一壶茶。 华盈注意到师缇雪欲言又止的目光,心想师缇雪不能怪她和林之凇都把她当成率真懵懂的小妹妹,她实在藏不住心事,在水瀑后的山洞里就暴露了自己的出现别有目的,也许不一定是要害人,却让人心底的情绪变得沉甸甸的。 华盈默不作声,低头尝了一口漉梨浆。 半晌,她问师缇雪:“你今晚打算住哪?如果想和我住一块,我去给你收拾旁边那间屋子。” 有什么事也可以在今晚告诉她,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她不能保证自己会看在朋友的份上,无底线容忍任何伤害。 师缇雪连忙点点头,今日调动神力残力灭杀魔头,让她想起封印,它于她而言,是对自己的残忍,那种萦绕在脑海中的荒芜与苍茫之感阴魂不散,让她不想一个人。 “那你等我。”华盈起身去给她准备被褥。 “华盈,我想挨着你睡。”师缇雪拉住华盈的衣袖,她仰着头,点漆黑眸里闪烁着出卖自己的犹豫,半晌才说,“我们都快有一百年没见过面了,你还没说你过得好不好,怎么变成了江璧月的妹妹,也没说你在江家还有没有受欺负。” 华盈回到椅子上,炉子里吐出的袅袅热气萦绕在她二人之间,让彼此的面庞都变得温柔模糊。 她想了想,语速不快,唇边提着浅浅的弧度:“不太好,我这一百多年,除了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就是像我俩见面的那次,在杀人。如果没有林之凇,我没办法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想去哪就去哪,不能住在这种有灯有被子的干净地方,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出一个仅为满足口腹之欲,而不是为了让活下去的路变得顺利一点的要求,比如要喝一碗漉梨浆。” 师缇雪微微睁大了眼睛,心情顿时五味杂陈,她每一个被仔细思考后才吐出的字组成了让人难以想象的信息。 华盈食指竖在唇上,暗示这是只告诉她一个人的秘密。 她笑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没有你,也没有后来的那些人帮我坐稳这个北荒二小姐的位置,所以我一直想谢谢你送给我的这个寸心简,那个时候我全身的家当加起来都没办法买下一个寸心简,即便哪天有了钱,也没有身份和资格被任何一家珍宝店允许买走它,所以一开始,我要和我这边的人取得联系是很困难的。” “如果几年,几十年都没办法掌握外面的一举一动,脑子会锈掉,人会离心,很多计划也都走不下去。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份恩情,你随时可以问我还。” 不知怎么的,师缇雪听得吸了吸鼻子,唇角的弧度也撇了下来。 她原本想在华盈身上找到一点“我比她惨多了,所以我可以问心无愧争取自由”的理由,现在却感觉自己心中的天平正在朝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倾斜下去。 第63章 华盈拧起炉子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师缇雪时,从指尖蔓延开的霜花恰好将这杯茶的温度降到了一个体贴又合适的范围。 “至于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江家都还有不少困难的事情要做,这不是向你乞求可怜或者帮助,只是一些实话。”她神色恬淡,温婉的眼波里满是坚韧而珍贵的生命力,“不过,我有耐心,也觉得我应该不会输。” 师缇雪伸手捧着这杯茶,小巧精致的脸都紧巴巴地皱成了一团,不开心道:“你到底是什么倒霉蛋?” 华盈露出无辜的表情,耸了下肩。 “不喝了,喝完睡不着觉。”师缇雪最后若无其事起身往浴室里走,打了个呵欠,“明日你们若要进秘境,不用叫我,我自己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进去随意转转。” 华盈的目光从她的背影上收了回来,低头再尝了尝漉梨浆。 梨子本就清甜可口,还加了一点蜂蜜和鲜奶,香甜的气味令人欲罢不能。 按照蹭过几次饭得出的经验,这是林之凇自己喜欢的口味。 林之凇喜欢吃甜的。 没听说过青要山那种最爱麻辣鲜香口味的地方还能养出个嗜甜的林少主啊。 华盈正思索着,云痕车的消息也来了。 寸心简的消息接连来了几条,字字句句都让华盈微松的神色再度绷紧。 「姑娘,我们接到您的命令时,云痕车已经进入了烨都,无法改变路线,因此计划借云痕车将在港口停靠的机会,经过明河上空时,阁中人令其“失控”坠河,以假死求生」 「但出现了意外」 「有人拦路,身份、相貌、境界不详,擅空间术,阁中人与护路的烨都修行者都失去了方向」 华盈心生疑云。 云痕车行驶于九天云霄之中,那种高度根本不是什么踏风术或者纵云步能达到的,谁要想截它,除非先从机关城手里得到一架去截它自己生意的云痕车,或者拥有登峰造极的空间术。 因为要实现这两个前提的难度都太大了,至今没听说过云痕车被什么人成功截下过。 苍云息说的没错,有本事以空间术截下云痕车的人就那么多,但她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想明白除了青要山洛家,还有谁有理由去截烨都载着一群小孩的云痕车。 寸 心简上的最后一行字更是让她不得不往最坏的结果去想。 「请姑娘恕罪,现在我也与五架云痕车失去了联系」 第46章 这里有一位帅哥登场 素月流天。 五架金色的云痕车从夜幕中一闪而过,快如流星,沿着一个陡峭的弧度坠向下方的明河,而后却在高空中撞开一层水波纹般的气涟,如砾石投江,消失不见。 护路的烨都修行者闯入云痕车的驾驶舱中,拽着驾驶者的衣领,情绪激动道:“你们到底什么情况?号称最安全的云痕车竟然坠入了雾海之中,机关城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负责驾驶这一批云痕车的人都是机关城城主夫人特意点的心腹,他们跟什么身份地位的人都打过交道,丝毫不惧对方的怒意,把揪住自己衣裳的那只手掰开,语气是毫无感情的恭敬客套。 “大人,这可不是什么雾海,是我们被人用空间术劫走了,现在与机关城也失去了联系。大人不是烨都那位长老专程叫来护路的人么?此刻还也请你想想办法把我们的位置传给他,让他安排人来救我们。若是不能,请你从这出去,不要妨碍我控制云痕车。” “什么?!”护路人没料到会遇上精通空间术的人来横插一脚,立刻用烨都的传音术联络五长老,却发现根本没有用,“那、那现在怎么办?” 机关城弟子斜眼看了看他束手无策的惊恐,冷哼了声,继续操控着机关。 他只能透过驾驶舱上那面透明的光幕看到外面是灰蒙蒙的一片,如同进入了黑暗的无月之地,云痕车仿佛陷在了一团浆糊中,无论操作哪个机关,云痕车都一动不动。 机关城弟子保持着冷静,想了想,指了指驾驶舱顶上的一块可以活动的板子:“云痕车不能离开我的操纵,否则我无法保证我们会不会直接从这里掉下去、掉去哪,还请你打开那块板子之后上前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燃料舱里存放的灵石就那么多,一旦燃尽,我们可能会从高空中直接摔死在地上。” 护路人擦了擦一脸的冷汗,骂骂咧咧地搭了木梯卸下了那块冰冷坚硬的板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往向外面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之中。 外界咆哮的飓风挤压着云痕车,让人毛骨悚然。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啊!”护路人瑟缩着,忍不住想要立刻回到驾驶舱中,却在不经意间,见到了一粒闪烁的金光。 接着,无数光点在外部的车身上点亮了起来,在这架蜿蜒如龙的云痕车上连接出了无数条诡异的长线,交织缠绕成繁杂的图案。 因为这图案太过庞大,他身处的位置也不对,让他一时没认出这是一道术法的灵纹。 繁复的灵纹转瞬完成构造。 剧烈的白光沿着灵纹爆炸而出的瞬间,热浪滚烫,冲击千百里,让探出木板之外的那颗脑袋直接化为了焦炭。 明亮的火舌席卷云痕车的每一处角落,特制的门窗舱板全都融化成了一团团粘稠滚烫的液体,被火球包裹着坠向下方的水域。 火焰燃烧的光耀亮如白昼,烨都二十二州的人都被今夜从九天之上传来的巨大声响惊醒,看见了窗外一场奇异而壮观的流星。 五架云痕车尽毁,断肢残骸被熊熊火焰裹挟着抛向四面八方的瞬间,车中的人全都被抽离到了另一个空间里,毫发无损。 机关城的云痕车被神秘人所毁,尸骨无存,消息传遍四方。 身形瘦削的男子站在月下,烨都修行者的外袍被他脱下来随手一扔,衣角燃起大火,快速燃灭的火光有一瞬得以照亮他的容貌。 空间术消耗了他大量的力量,使得他本就略显苍白的脸庞彻底失去了全部血色,细碎的额发随风扫下一片阴翳,挡住了眼角的泪痣,站姿也懒洋洋的,显出几分倦怠无力的脆弱模样。 如同极易破碎的雾,漂亮又飘渺,不具攻击性。 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映着月色闪动出病态而邪性十足的光彩,眼尾一抹浅浅的红。 被空间术转移到脚下的这些人早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晕了过去,男人手脚麻利地掐断其中那几个烨都护路人的脖子,吸了口血犒劳自己。 恰好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从他怀里战战兢兢地钻了出来,似乎逮到机会想要逃走,却正好看到了他吸血的一幕,吓得身子一僵,险些晕过去。 “小孩子家家的,多睡觉,少乱看。”男子轻笑了声,拨了一下狐狸耳朵,顺手把狐狸塞回了怀里,然后给剩下的孩子挨个解决了眼睛不好的毛病,心想自己真是背锅的料。 萤雪那个女人真蠢。 她真要让机关城不惜以“云痕车出现意外、失控坠河”为由救人,这种坏事一出,机关城的信誉也算毁了大半了,今后哪个阔绰的家伙还敢花天价去租用她的云痕车。 机关城做不成生意事小,小姐没钱了事大。 还得先想办法联系那个蠢女人把这些香甜可口的小孩儿接走。 他恋恋不舍地从地上挪开目光,准备去找他快有一百多年没见的那位小姐邀邀功。 天光破云。 华盈轻手轻脚起了床,把师缇雪踢走的被子给她拉回去,准备进一趟秘境。 灵蕴今日申时必出,具体时刻与方位得尽早测出来,然后让那块地方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华盈边往外走,边在寸心简上写字,一开始是点开了林之凇的传文界面,想了想,又退出去,决定不去叨扰这位日理万机变幻无常的林少主。 她翻到了苍云息。 然而准备问他们现在在秘境哪个地方的传文还没写完,迎面就有一道笔挺的身影挡住了阳光,让她站在了他的影子里。 华盈抬头看了看林之凇,意外道:“你怎么回来啦?” 林之凇说:“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的,长老带了一份公文过来,要急着回复。” 他夜里在忙,天快亮了正要休息,却不料又遇上这件急事,困倦之意让眉眼都变得有些冷淡。 天册台留给他们的难题还没有解决,那晚他对于那条明明苏醒了却没有任何内容或提示的神谕,分析出来的解读不对。 青要山的长老们也没闲着,将他那晚传回的信息逐字拆开来研究,拼凑出了几条猜想,连忙让三长老直接送来给他看了。 华盈实在被青要山神神秘秘的举动勾起了兴趣,却不能问,心里跟猫抓一样,只好找点别的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她与他边往外走,边说:“那五架云痕车,没能截下来,失踪了,还在让人找。” 第64章 林之凇扭头朝她递下一个奇怪的目光:“昨晚五架云痕车都被人用空间术拦截在半空里,之后用咒术引爆了,烨都的人都看见了那场爆炸,残骸落进了明河,陆逸君派人捞了一晚上,都说云痕车上的人全都在那场爆炸中化成了灰。” 华盈脸色严肃起来,后续出了这么大的事,萤雪却没告诉她,这不对劲。 要么是萤雪对她的态度出了问题。 萤雪本就曾是一个背叛者。 要么是这件事牵扯出了什么惊天秘密,让萤雪还没用最稳妥的方式把秘密传递过来。 寸心简归根到底不是最保密的传讯方式,有些重要无比的消息,还得由人亲自面对面来传递,譬如林之凇这几日从青要山长老手中接下的消息。 华盈愿意倾向后者,但也毫不犹豫对前者的可能性思考应对之策。 她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 背叛者,死。 街上人来人往,喧哗声淹没林之凇的声音:“我以为是你的人做的,瞒天过海,假死求生。” 华盈摇头,轻声:“我的人当中没有空间术如此厉害的人。难道这本就烨都杀人灭口的计划?” 谁都没有答案。 路过街边支起的一家买吃食的摊点,华盈顺手买了两盒糕点,递给他一盒,两人之间除了食物的甜香与轻微的咀嚼声,此外只有各怀心事的持续沉默,直到进了饮焰山。 苍云息就望眼欲穿地在山门等他们。 灵蕴事关重大,万众瞩目的第一批灵蕴无论落在谁的手里,都带了点鼓舞人心的意思,苍云息因此对华盈变得客气得不行:“我找了个安静的地儿,今日又得劳烦二小姐了,回去之后我请你喝酒啊。” 华盈温声细语的,提前声明不混淆界限,不是替青要山白干活:“不劳烦,我也是为了自己。” 她跟着他们往秘境里走,到了一片幽静的山林,青要山的几个年轻人都在,用结界组成了屏障,封了所有外人的视线,保管一点动静也泄露不出去。 华盈像上次一样割破掌心,血水浸湿云雪般纯白无暇的衣袖,半晌,她有了结果,满意地弯了弯笑眼,拉起林之凇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申正,万竹海。 指腹温热柔软,沾着点雾月昙若有若无的香气在林之凇手心里留下一笔一划。 林之凇手掌微微蜷缩,发自本能萌生的退缩之意转瞬即逝,反控的欲望取而代之。 他眼眸低垂,目光从那只不知分寸的手指上一寸寸往上抬,锁住她嫣红的唇,忍着掌心传来的痒,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只有对自己的警告声回响在脑海中,将那股错误的悸动敲碎。 华盈奇怪地感受到了一股将放未放的气息,强势,躁动,要压倒一切,却又被人不着痕迹的收了回去。 她心中惊讶,没料到只是写几个字,林之凇只是为了忍受这几个字,就要把他自己的攻击性折磨得粉碎。 真是......脾气敏感尖锐得令人发指。 他到底是有多金贵啊,碰都碰不得,一碰就跟炮仗一样立刻就炸。 华盈心里抱怨了一番,抿抿唇,想到苍云息吃饭时手肘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也会因此收获一个冷漠的眼神,立刻就释然了。 只要不是针对她一个人的敌意就好办,还能打交道。 华盈快速写完了这几个字,抬头只见到他眸色依旧天生冷淡,抽开手就往万竹海的方向走去,青要山的人也不多问,自觉紧跟其后。 越往东南方向走,能看见的人影也就越多,舍得放弃秘境大部分资源而徘徊逡巡于这个方向的人,都是各家的翘楚,在大陆同龄人的战力排行榜上都叫得出名字,无论谁和谁对上眼神,都只看得彼此间时刻准备为了灵蕴而大打出手的不客气。 但林之凇不一样,一路上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出现在周围的人影。 他孤冷,沉着,给人一种平静的桀骜之感,是除了天武那位少主之外,实力最神秘莫测的一个,比严防死守在东南一带的江璧月更让人觉得惹不起。 更何况身边还有个同样不可小觑的北荒二小姐。 华盈对任何落在她身上,探究她竟然选择出现在青要山队伍中的目光同样视若无睹。 饮焰山的地图她早已看过,记得大致的地形与方位,脑海里思索着等等到了万竹海,要在哪几个地方布下阵法,让其他人一时半会根本进不来。 一阵极其轻微的风经过脸颊,把华盈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动了动眸光,见到一只从身后飞出来的蝴蝶,晶莹的双翼在阳光下流动出莹亮的光泽,纯白无瑕,蹁跹在她身侧齐膝高的灌木丛中。 无端想起楚流云的“眼睛”。 华盈毫不犹豫,并指朝它划出一道灵力。 “二小姐,这是出什么事了?”苍云息被突然爆发的这道灵力惊了惊,回头问她,林之凇也侧首投来一督。 华盈摇摇头,脚步也没停:“没事,以防万一。” 她话音刚落,身后又是一阵微风吹来,回头看见本该被灵力粉碎在地的蝴蝶竟然完好无损地飞舞在空中,朝她轻盈又平稳地滑翔过来。 目光与这只蝴蝶对视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像是灌进了一阵狂风,将思绪吹得凌乱破碎。 华盈的眸光一阵闪烁,感觉身后有一只手拽住了她,让她正在从今时今日的时间线往后倒退,穿梭在熟悉的记忆中。 她听过蛇窟前方那座小山之后的烟花,走过北荒长老齐聚的北乾殿,跑过从潮湿黑暗的木柜到村口的小路,见到一百多年前被娘亲的怀抱挡下的那场细雪。 视线彻底清晰下来时,眼前是细雪初停,灯火通明的琼英城。 “青青,刚买过来你就不想吃啦?”闻锦站在欢声笑语沸腾不歇的夜市中,微微仰首看向她,晃了晃递来她眼前的一支糖人,微笑的脸庞上是华盈从未有幸见过的幸福安宁。 华盈反应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 她先是看了看自己变成稚子般的一双小小的手,再愣愣地抬起头,看见江如晔正注视着自己,那种慈爱的目光连江璧月恐怕也从未得到过。 江如晔抱着她笑,从闻锦手里拿过那支糖人,作势要喂到自己嘴边:“既然青青不想吃了,那就我吃吧,只是等到了家,可别又说‘都怪爹爹偷吃了人家的糖人’。” 这是......? 华盈盯着她的糖人,吸了吸鼻子。 苍云息都看傻了。 眨下眼的功夫,华盈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消失了,林之凇莫名其妙抬手做出捏碎了什么东西的动作之后,也凭空不见了,耳畔是青要山几个少年们震惊又着急的一连串追问:“苍将军,少主怎么会突然不见了?我们该怎么办呀?要去哪找他们?我们怎么连捣乱的人都没看见?” “等会,我想想。”苍云息真遇上了事,也足够稳重有逻辑,他从有限的线索中大胆猜想到林之凇捏碎的是什么,一拍脑门,冷嘶了一口气,“糟了,水月蝶。” 一只水月蝶就是一个移动的幻境,如坚不可摧的空中堡垒,无形无踪,它把他们两个吸了进去,此刻不知带着人飘到了哪。 灵蕴今日申正时刻就要出现,水月蝶要是直接把人带出了秘境,困在了哪个偏僻旮瘩,那还得了? 苍云息当机立断:“符秋,快,寻踪术找水月蝶!厉尘盯紧点,寻踪找到东西之后就把它拖进困灵咒,别放它跑了。” 说话间,目光扫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苍云息心中蓦然升起一阵面对强敌的紧绷之感,扭头投去视线,看见远处的林荫下,站着一脸得意的陆逸君。 第47章 不一样的从前 华盈见到了一不样的浮雪之巅。 江如晔抱着她走在一个寻常又热闹繁华的夜晚里,步子很稳,怀抱温暖,一路与闻锦说说笑笑,回了摇光楼。 摇光楼中没有江璧月,没有她厌恶之人存在的任何一点痕迹,屋子是干净敞亮的,被褥温暖舒适,从窗外洒下来的月光照在闻锦精致漂亮的侧脸上,拿在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绘声绘色地念故事给华盈听,哄她入睡。 她忐忑不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却也没有失去一切。 每日去学宫之前被闻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江家最好的功法都有江如晔亲自来教,她被爹爹娘亲珍视,所以也被北荒珍视。 原来这才是正常的生活。原来夜晚只是用来安稳入睡的,还有好梦陪伴。 而并非用来躲命逃跑。 原来在最冷的冬天里,双手双脚可以不被冻得生疮溃烂。最好的治愈伤药其实唾手可得,不必攥着苦苦积攒来的铜板向人下跪,哪怕只是被花枝扎出的伤口也能得到最仔细的关照。 原来哪怕北荒未来接班人的位置还没定下,有江如晔明晃晃的重视与偏爱,一切障碍都被扫清,那些各有脾气、意见不一的长老们也要在她面前恭敬几分。 第65章 三月桃花宴上,曲水 流觞,好友族亲齐聚一堂,祝贺她得偿所愿。 华盈站在水边,往下看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的自己笑得幸福,一缕缕白色丝线漂浮在空中,从闻锦身上,江如晔身上,一切让她产生感情的人与物身上生长出来,长了眼睛般来到她身边,缓慢的,小心翼翼的,迫不及待的缠上她,绕了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密不透风,打算把她包裹成一只白茧。 华盈艰难地呼吸,却毫无反抗之意。 她只是盯着水中的自己动了动手指,人与倒影的指尖隔空相触,水上倒影全部支离破碎,打乱重组。 水面摇晃激荡,涟漪荡漾又散灭,一切重归于平静时,她见到了另一个人。 林之凇。 他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里,宽阔的大街上,街巷四处高楼林立,古怪的彩色箱子来回穿梭。 林之凇穿着袖子很短的奇怪衣服,头发也短,眼里的清澈明朗让人看得见初升的蓬勃朝阳,与衣着风格相似的一男一女从一间店铺里出来。 那一男一女都没有五官,却并不让人觉得恐怖,他们一家三口走在一起,将一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笑语晏晏。 纸上画着他们三人的模样,不对,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才有那么栩栩如生、色彩丰富的画像? 华盈低头沉默地看着他,飞舞在城市上空的许多丝线一端缠在他身上,勒得很紧,在身上割出了血,泅开了斑斑血迹。 林之凇似有所感,从她不可理解的另一个世界投来目光,清晰而平静地看着彼此即将在白茧里窒息的模样。 。 “一旦他们对水月蝶里的任何一个幻象产生了感情,无论是爱是恨,是恐惧还是留恋,都出不来了。” 陆逸君感应到水月蝶眨眼间已漫无规律地移动到了饮焰山边缘,心情不错,戏耍之意更为明显,盯着苍云息几人嗤笑,“省省力气吧,即便你们找到了水月蝶又有什么用?就凭你们几个,是妄想把水月蝶重新捕捉回此地,还是把他们唤醒,救人出来?” 苍云息给了几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一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走,找个安全的地方,只管按照刚才的安排行事。 他面带微笑地朝迎面而来的陆逸君走过去:“陆公子,过分了吧,灵蕴还没出现呢你就开始耍阴招,要传出去,那可丢人。” “有谁看见了?你们几个马上就要死的人吗?灵赐秘境之中,生死有命,死得不明不白的岂止一个青要山少主和北荒二小姐。况且他们两个得罪的人不少,在这种地方本就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既然怕,早不滚?” 陆逸君阴沉的笑意越扩越大,透出一种风雨将至的意味,他只是随意看了看瞬行离开的几个年轻人,一阵飓风骤然从远处灌了过来,吹得所有人站立不稳。 阿萝被这一阵大风刮得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大风折断林间枝丫,吹得满地狼籍,她差点被脚下的一截树枝绊得往前一扑,被身旁的同伴紧紧拽了回来,惊魂未定。 面前是一道风墙。 四下惊飞的山雀撞在风墙上,一片血雾洒落,尸骨无存。 陆逸君轻慢收回的目光变得冷漠,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或者向我求饶。” 随着他话音落下,苍云息感受到了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力量降临在四面八方,狂暴如咬破铁笼冲击而出的猛兽,压制了他无声涌向双手的灵力,迫使他竟然无法随心所欲做出防御的动作来提防对方随时可能爆发的攻击。 他立刻意识到,要在陆逸君面前全身而退,不可能。 苍云息微微偏过头,看见被风墙拦下的几个人已经调整好了状态,阿萝与薛霁走来他身边准备帮忙,浮秋紧绷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惊喜,想必是找到了水月蝶的踪迹,厉尘守在一旁,随时准备尝试用困灵咒把水月蝶拖回来,把里面的人唤醒。 苍云息面对陆逸君原形毕露的杀意,也就不装笑了,只尽量拖延时间:“说吧,陆公子准备怎么着?有条件要谈还是非要就在这鱼死网破?” 碧海清风扇上的气息已如恶浪翻卷,陆逸君怒笑一声,挥扇攻上:“你算什么东西,能代表林之凇还是青要山和我谈条件?你们屡次三番跟我作对之前,怎么没想过要跟我聊聊?” 寒光凛凛的扇骨如同一柄柄锋利的匕首,夺面而来时竟划破了苍云息面前的天地,刺眼的猩红光芒从空中的无数条裂缝中迸发而出,要缠住他的双臂将其切下。 伏虎棍出现在苍云息手中,舞动时响起千军万马入阵之声,巨大的响动击溃了近在咫尺的扇骨寒辉与猩红长线,棍尖从空中扫下一个金色的半弧,压在扇面上的瞬间擦出火光。 苍云息虎口被震到发麻,脚下连退数步,领教到逍遥境巅峰的战力后不禁咋舌。 陆逸君盯着面前迅速反击而上的棍影,惊心的力量流转在合拢的扇上,讥讽道:“自不量力,逞什么英雄啊?林之凇又不在这儿,你的忠心要给谁看?” “林之凇这人不错,所谓好人有好报,我乐意在外面想办法救他,管他知不知道。陆公子,你如果被困死在水月蝶里,会有人偏要救你吗?”苍云息说笑的语气十分轻松,应对的动作却越发艰难,身上的伤口随着每一次攻守的动作而不断撕裂开,湿润衣袍经过地面,拖出长长的血痕。 陆逸君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扇面哗啦声张开,平地骤起风暴,要把人绞杀在飓风中。 苍云息被逼飞身半空,灵浪震荡中,四下冲击散开的力量将他横扫击飞出去,背脊已经贴上了一棵树桩,无处可退。 薛霁被一幕惊得眼皮直跳,手中的本命剑震鞘而出,化作一道飞虹杀向陆逸君的面门。 这杀气腾腾的一剑惹恼了陆逸君,他阴沉的目光顺着剑来的方向看向薛霁的眼睛:“我还不知我只是曾输给华盈一场,就让什么阿猫阿狗都以为自己有本事可以踩我一脚。” 剑刃于他眼前停下,似乎抵住了什么坚不可摧之物,想要刺穿阻碍再往前进,却肉眼可见地变弯曲了。 ——啪,长剑折断。 陆逸君随意抓了一截断剑,反手一掷。 薛霁瞳孔睁大。 他直直倒下的身体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响,被切断的喉咙还出于本能的试图吸入空气,发出嘶哑的呼哧声。 “薛霁!”苍云息眼瞳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一样紧缩,起身疯了一样冲陆逸君杀了过去。 随着他越接近陆逸君,伏虎棍上的灵辉不断破碎又重新衍生,坠下点点火光如燃烧的翎羽。 苍云息丝毫不管要保留力量小心周旋的打算了,唯一的念头是以全力一击逼得陆逸君用他自己引以为豪的术法,让他被那些顶级的杀招抽走大半力气,变得虚弱,自己就还能和他耗上一时半刻。 然而陆逸君只是盯着他笑了一下,那种轻蔑而可怕的目光,似乎在笑,这算什么?隔靴搔痒? 他的身法也绝无短板,侧身躲闪时让出招险急的伏虎棍只能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被他猝然抓在手里,右手的折扇一展,扫在一步之外的苍云息身上。 苍云息倒飞数丈,重重地摔在地上,把地面都砸出了裂缝,无法再站起身来,冷汗混在血水里浸了满身。 陆逸君瞧了瞧他重伤难撑的模样,用赏赐的口吻说道:“看在你和林之凇关系还行的份上,晚一些我让你死在他面前,让他亲自为你送行。” 他从苍云息身上跨过,目不斜视走向厉尘和符秋,笑了笑:“不错,这么快就把水月蝶抓回来了?算算时间,他们两 个即便还侥幸剩下一口气,应该也被水月茧把灵力都抽干净了,成了废人。” 阿萝瞬行来到同伴身前,林间的一滴滴晨露从无数枝叶上飞来,汇聚成一只巨大的眼球。 她气势汹汹地盯着陆逸君:“呸,你大白天还真敢想,从来只有我家少主废了别人的份,什么时候有你废了他的份?” 澄澈的水眼高悬于她与陆逸君之间,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如第二个闪耀辉煌的太阳。 水眼缓缓往下转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下方的陆逸君,其中裹挟的水灵之力听从阿萝的心念,正在操控附近一切液体的流动,比如—— 陆逸君身上流淌的血液。 厉尘终于把捕捉到的水月蝶禁锢在了咒术中,飞快地把咒纹闪烁的水月蝶交给了符秋保护,与阿萝互相递了个眼神,彼此都明白自己在陆逸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所以他们要做的不是赌一个侥幸的胜利,而是尽全力拖延时间,让符秋把少主他们叫醒。 陆逸君稀奇地感受到体内血液的流动在变缓,似乎再纵容这种情况发展下去,这具身躯将变得冰冷僵硬。 他的目光投向那颗璀璨夺目的水眼。 它带来威胁,也激发了他的战意,于是他抬起手掌正对着它,一点点地把它拽向自己,如同要近距离欣赏一个稀奇之物。 第66章 “有病?”阿萝觉得他的做法实在是变态,哪有人面对危险既不想办法解决它,也不打算躲避它,而是当做稀罕玩意把玩观赏。 然而她紧接着就发出了一声惨叫,像是有一把火烧在了皮肤之下,让血液沸腾。 苍云息刚有喘息的机会,被阿萝这一声痛苦的叫声惊得冷汗直下。 他用伏虎棍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赶往阿萝身边时,见到那只水眼像一只泡沫被人戳破,水珠淅淅沥沥兜头浇下的那一瞬间,阿萝的衣裳被一片血色浸透。 她的血液像是锅里的沸水冲开了盖子飞溅出来,全身皮肤都烂得不成样子,而她身旁的厉尘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备或保护她的动作,被水珠里裹挟的逍遥境之力压着往地面跪了下去。 痛哼被少年咬碎在了唇齿间,绝不示弱求饶,双膝传来的骨裂声却无法掩盖,清晰可闻。 苍云息忍着钻心的疼,一棍直劈而下,阻止陆逸君朝符秋出手。 陆逸君不耐烦地回身看向苍云息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庞,巨大的水声在他与苍云息之间呼啸。 苍云息第一时间感受到源源不绝的水流漫过口鼻的窒息,急忙往后撤,可惜退得还是不够快,冰冷的扇骨刺进了他的胸膛,狠狠往下划拉,一条被撕裂的伤口从胸口来到了腹部。 他捂住伤口,平静的眼里倒映着陆逸君疾速杀来的身影,神色决绝。 苍家人以自身性命为代价,能预占他人命中厄运、将其厄运提前到此时此刻的禁术一字不差地出现在苍云息的脑海中。 他心想着今日要是真死在这,林之凇你个晦气东西可不能让任何人翻我的寸心简。 沾满血的手指毫不犹豫掐诀,眼中金光流转。 一声清脆的啪嗒声突然响彻山林,打断了一切。 苍云息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见到应声破散的风墙外,左手撑伞,右手甩了甩鞭子的师缇雪,这辈子都没这么期盼过她的到来。 陆逸君面对从远处怒气冲冲走过来的少女,奇迹般的把自己暴戾的气息都收回去了大半,沉郁的眸光盯着她:“师少主如果插手现在的局面,难道想昭告天下,天武从此也要站队?” 师缇雪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她在陆逸君面前停下脚步,用一副你好不要脸的表情控诉他:“站什么队?你们打打杀杀关我什么事,可林之凇欠我好多顿饭,华盈还得陪我去很多地方玩,他们债都没还清就被你杀了,剩下的由你来还?” 陆逸君认真道:“也不是不可以。” “可我嫌烨都小气穷酸。你真要接手这个债务,得翻倍才行。”师缇雪哼了声,转了转伞柄,突然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眯眯地对陆逸君说,“我在秘境里闲逛的时候看见,江璧月开始在东南边布极杀阵了。” 陆逸君脸色一变,怒火直接冲上了脑门,当即骂出了声。 极杀阵至少要化了五道生灭令才能起阵,力量覆盖之地,将在三日内被归于江璧月所属,擅自踏入者无一不成养阵护阵的养料。 生灭令不是那么好得来的东西,流传至今的本就不多,其中又有很大一部分已经失去了曾经令人惧怕又神往的威力。 陆逸君身上总共也才四道力量较为完整的生灭令。 陆逸君越想越是气闷,冷笑连连,江璧月这是把一身保命的家当全都废了,只为了把第一批灵蕴全部占为己有,一丁点也不留给别人。 师缇雪最乐意看他们几个争得你死我活,比看话本听说书有意思多了。 她懒散地拖长音调,盯着陆逸君的表情:“那灵蕴反正我不抢,所以我是不打算去领教极杀阵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了,可我想看别人闯,不如你去试一试,剩下两倍的债务,我就不要了。” 陆逸君蹙了蹙眉。 极杀阵必须得破,凭什么要把灵蕴拱手让给江璧月?但,因为闯阵而必然会受伤的人不能是他。 陆逸君微垂的目光突然闪过一丝笑意。 “怕了?”师缇雪玩味的目光扫在陆逸君脸上,脆声指使道,“那就让华盈他们来闯给我看,你,滚。” 苍云息见陆逸君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片刻后果然见他颇为不甘地看了眼水月蝶,转身就走。 支撑着苍云息不能闭眼昏过去的那股信念也快速消失。 然而符秋焦急的声音紧接着就传了过来。 “苍将军!少主和二小姐好像根本就不愿意醒过来!” 第48章 “我与林少主情深似海”…… “你说什么?” 苍云息脑袋都懵了一下。 紧接着,不信与愤闷的神色在他眼里交替。 不愿意出来? 苍云晞对华盈的真实一面摸不透,对林之凇却很了解,一个从小到大就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的人,会被水月蝶的幻境困住,被彻头彻尾的虚假之物耽误前程? 放在平时,苍云息得笑掉大牙。 林之凇明知这水月蝶就是冲着他和华盈来的,暗中耍阴招的人一定会对他带来的所有人斩草除根,他竟然愿意死在幻境里也不出来解决这个麻烦? 符秋不知苍云息为什么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只得飞快地重复了一遍:“苍将军,我试过两次了,少主和二小姐不在一起,但他们都在幻境中醒过来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出来。” 苍云息扭头看了眼死去的薛霁,深深阖目,心想着林之凇你最好拿得出解释。 他摆摆手拒绝了师缇雪的搀扶,艰难地挪动步子往符秋面前走:“把水月蝶拿过来给我看看,让我看看他们在里面究竟在干什么。” 话没说完,苍云息突然摔倒在了地上,捂着腹部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师缇雪吓了一跳,蹲下身去看他的伤,抓住他右手的手指慌乱地颤了一下。 此刻的画面与横跨上百年的某一晚重叠,苍云息恍惚了一瞬,下意识放低声音说:“你别怕……” 他的话卡在师缇雪难过地抬头看来的那一刻,发现她害怕的神色与当时一模一样。 原来曾经对彼此懵懂而隐晦的珍视,不止是他自己记得。 苍云息很快平复了心中的窃喜,颤抖无力的手掌努力从珍灵戒里抓出一瓶伤药,气若游丝,语速缓慢却清晰:“死不了,你去帮帮阿萝和厉尘,他们快不行了。” 他自己看上去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面对符秋慌忙跑上前递出的水月蝶,凝结在指尖的灵力像轻烟般飘散,无法构造出连通其中幻境的术法。 苍云息索性放弃,放了道信 烟让崇阿军立刻来山门前等着,随后在原地躺下,咬开药瓶的木塞,把药粉洒在伤口上,对符秋说:“你再试最后一遍。对了,传两个字进去,如果还是不行,立刻带着水月蝶让崇阿军送你们回青要山,今天就是捆也要把林之凇和华盈捆出来。” 符秋连连点头,俯下身去听苍云息说出的那两个名字,露出疑惑的神色。 师缇雪蹲在阿萝身边,扭头看着苍云息虚弱的模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心翼翼道:“他们两个伤得太严重了,我的治愈术只能解决一些皮外伤,我得把他们两个带出去,找城里的医师。你、留你在这......” 苍云息知道传送阵带人有诸多限制,尤其是带上两个奄奄一息灵力全乱的伤患之后,直接就到了传送阵能容纳的极限。 他朝她笑笑,一摆手:“没关系,不要自责,走。” 师缇雪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抬手正要结印,一道迟疑的声音接近了他们。 苍云息警惕地抬起头,见到对面来的是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几个星罗宫弟子。 当时剑拔弩张的场面历历在目,苍云息心想,来者不善。 星罗宫门中长老死了大半,内斗也留下了不少棘手的难题,从陈镜竹接任宫主之位到现在,乔厉帮着出了许多力,也见了许多事,不再是当初被推出来与苍云息谈判时只会局促紧张的青年。 他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几个人,对苍云息说:“苍将军别误会,我们路过这里,听见动静就在外面多等了等。我这两位师弟师妹治愈术修得不错,让他们帮忙,能保住这二位的性命。” 他说话间,两名星罗宫弟子已来到阿萝和厉尘身旁,熟练专注地替他们处理起了伤口。 苍云息愣了愣,严肃道:“多谢。” 乔厉摇摇头,席地坐下,一把古朴的木琴从珍灵盒里飞了出来,横置在他膝上。 “林少主放过了星罗宫,二小姐对我们也有大恩,这点忙没什么。”他拨弦,一曲圣息音倾泻而出,治愈之力随着柔和而坚定的琴音扩散开来,“况且这也是宫主的意思,来秘境前他叮嘱过,若是二小姐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苍云息听出他们这主要是沾了谁的光了。 瞧着苍云息疼得扭曲的脸也舒展开了,师缇雪松了一口气,撑着伞往一旁的大石头上一坐,问符秋:“什么字?送进去了吗?我看水月蝶一点动静都没有,要不要我帮忙?” 第67章 符秋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滴落下来,坠下眼睫,渗入眼睛,刺得他一阵酸涩,然而他紧盯水月蝶的目光一眨也不敢眨。 被困灵咒力量牢牢包裹着的水月蝶在眼前挣扎不停,从他指尖飞出的一丝丝金光扎进了它的身体,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 以青要山密纹写成的两个字也随之涌进。 “送进去了。”符秋看向师缇雪,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个笑,接着筋疲力尽地躺下去歇两口气。 苍云息也终于松了口气,闭上眼往地上一躺,安抚师缇雪的话还没说出口,又突然惊坐起身。 他突然想起另一个大问题,听见自己的脑瓜子今天持续不断地嗡嗡作响。 那两个字肯定能叫醒林之凇,但林之凇不一定能叫醒华盈啊! 鬼知道他俩在不在同一个幻境? 。 桃花纷落,顺着溪水流淌不尽。 林之凇自水中看向华盈,水面上不断摇晃的斑驳日光恰好有几点落在他幽黑的眼眸中,如同晴朗天色下烁金闪动的苍泠雪山,灼目而沉静。 她的出现就好像是一种提醒,将他从纯澈阳光的一面拽了回来,眼神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那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无遮无掩地全部暴露了出来。 华盈看见了那个陌生而未知的世界,看见了他因为毫无记忆而没有五官的父母,一张组成“家”的全家福。 林之凇不知道她心中萌生的猜测会通往哪个方向。 奇怪,被她惊讶的目光上下探索,他并不觉得冒犯,甚至没有意料之中的不安,恼怒与难堪。 他与她都在快速而安静地记住对方周围的环境,就好像眼前所见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将来能重伤对方的致命武器。 却又同时萌生了一个想法。 我们竟然有同样求而不得的渴望,不是权财富贵,惊才绝艳,无可匹敌,而是留恋之人就在身边。 华盈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惊奇,最得青要山偏袒宠爱、永远有退路的林之凇,竟然与她有了第二个不可思议的相似。 两道金色的光芒分别出现在她与林之凇眼前,转瞬成字。 她盯着面前的两个文字,秀眉微蹙。 这明显是某种密文,她并不认识,却见林之凇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他面前的字,立刻猜到这是外面的人尝试用来唤醒他们的东西。 林之凇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快被他忘记的名字,想起游戏世界重启之后,他亲手杀了第一个人,亲口把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名字告诉了苍云息,让他一旦有一天发现自己变得漠视生命,或者迷失,就用这个名字叫醒他。 隔着水面闪烁的波光,华盈看不进他的眼底,不知他到底是在选择接受幻境,还是在抛弃它。 她只感觉到有一股痛苦脆弱的气息在林之凇身上蔓延而出,让他的状态陷入危险之中。 但林之凇明明面无表情。 闻锦的声音追了过来,她碰了碰华盈的胳膊,一脸担忧:青青,你一直站在这做什么?怎么了?” 华盈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把闻锦试图握住自己手推开,垂眸注视看不出表情的林之凇,轻声说:“我不会妄想让死去的人活过来,更不可能愚蠢到奢求江如晔的喜爱。” “我只是舍不得走,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你呢?” 林之凇撕毁了照片,松手,彩色的纸片飘落在水面闪烁刺眼的日辉中,火光燃起,烧毁一切。 。 一道类似门锁扣合的声响从高空传来。 正前往东南区域的修行者们面露疑惑,纷纷仰头寻觅声音的来源,中心处的密林里似乎有后悔又惊恐的求饶声刚刚冒出一个音就断了气。 没有人看得清被结界拦下的林子里发生了什么,只见到从树上振翅惊飞入云的一群山雀僵硬地坠落在地。 紧接着,从林间大地上生长而来的无数条裂缝一直爬向他们脚下,细密的缝隙中逸出灼热的杀气,连接成了一个覆盖整片东南区域的大阵。 “极杀阵?”有见多识广的人惊讶地环顾四周的人群,大声叫了出来,“谁竟然在东南边的中心之地布下了极杀阵,这不是想独吞灵蕴吗?” 极杀阵威名赫赫,令人心生惧怕,也正因此而更让人愤怒。 “大家这一趟都是为了灵蕴来的,虽说自知本事低微,拿不到灵蕴,但好歹能见一见,现在可好,这一片地方直接被人给封了,凭什么呀?” “对啊!凭什么!碧璇殿的那道神谕当年可是主动昭告了天下人,诸神都允许人人有机会得到灵蕴,谁这么不要脸啊,以为秘境自己家吗?” 愤怒的质问在人群中蔓延,有人摆摆手,似乎担心这里的动静会惹怒什么不该得罪之人,压低声音道:“诸位都不知道么?这极杀阵是那位大小姐布下!她身边带着的那几个今日一早就在四处赶人,大摇大摆地警告了,若是不赶紧离开东南一带,后果自负!” 另一人隔着人群举手作证,无可奈何道:“各位,我就是被赶出来的!还有些不肯走的,刚才肯定都已经......” 他没把话说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人群安静了一会。 陆逸君站在远处的山亭中,将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露出直白的嘲讽,随后面朝隐没在人群里的心腹试使了个眼色。 现在他只需观望,要么是华盈和林之凇命好,侥幸从幻境中出来,首当其冲去想办法破了极杀阵,要么是他等这群自不量力的人死得够多了,用他们的血来破。 人群里烨都修行者打破沉默,义愤填膺道:“可就算是北荒,也不能干出这么蛮不讲理的事啊!其余两家的人也都来了,也没见谁直接就这块地都给强占了,北荒得给个说法。” “是啊!我觉着不如我们大家先联手试试能不能破这极杀阵,总不能这么大一群人就在这干站着,别说 灵蕴了,就是东南一带的珍宝资源就都这样白白让给那位大小姐吗?” 然而江璧月的追慕者多如过江之鲫,三两句就把矛头倒了方向。 “大小姐通情达理,温婉若仙,怎么会做出这种得罪千家百门的事情?说不定是她妹妹出的主意!” “我看是,那位二小姐本事不怎么样,脾气却大,从出现在沧州开始就惹出了不少祸事,还害死了不少北荒自己人!听说她这次是跟着青要山的人一起进的秘境,指不定憋着坏心思要害林少主呢。” 一股攻伐之气骤然迫近。 同时破空而来的两道灵力让刚才说话的那两人从原地飞了出去,撞开人群摔进了极杀阵中,被地缝中暴涨而出的地心青焰一涌而上,瞬间没了呼吸。 华盈淡紫色的衣裙被温柔的山风吹拂,裙摆漾开,群芳绽放,明快的笑意却让众多附和过几声的修行者当场如坠冰窖。 林之凇同行在侧,气质如霜雪,凛冽,冰冷,淹没一切。 “我的确脾气不好,但运气还行,所以无凭无据诋毁我的人,哪怕我只是生气想稍稍教训他一下,老天都会让他最终落到这个下场。” 华盈笑看着他们,歪了一下头,继续说,“可你们有一点说错了,我与林少主情深似海,害他做什么?” 第49章 破阵 林之凇挑挑眉,侧首看向华盈,一时竟然分不清她这番话是为了平息他上次面对那支笛子而发的火,还是假意讨好,别有所求。 与人弯弯绕绕互猜心思倒是没什么,但只要这个人是华盈,他就厌倦。 华盈不疾不徐往极杀阵的方向走去,围在四周的修行者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没人愿意再步那两人的后尘。 她盯着地缝里缓缓涌动的地火看了好一会,面色逐渐严肃。 江璧月化了五道生灭令,其中蕴含的力量全都弥漫在了地火中,若要等这些失去容器封存的力量自然耗散,怎么说也要三天。 林之凇来到身旁,平静开口:“要强行破阵,只能把生灭令的力量提前耗尽。” 话音一落,他扭头看了看围在四周的乌泱泱的人群,冷淡得犹如看待死物的目光让众人不禁心生惧意。 这位冷酷无情的林少主该不会想把他们这些人送入极杀阵中,用他们的垂死挣扎来消耗无上者的力量吧? 千家百门的那些万众瞩目的天骄之中,唯有林之凇极少在外人面前动手,无论是他残忍冷酷的手段还是变幻莫测的脾气,都只在传闻里让人见识过,此刻亲眼所见,才知不是夸大其词。 一名白衣女子快速做下了决定:“林少主,极杀阵威力无穷,我等想要帮忙也有心无力,我们饮冰门便不打扰你与二小姐破阵了,先行告辞。” 她试探着说完,屏息等待了一会,见他没有发难,立刻转身往人群外走,右手一招,“饮冰门所属,走。” 一旦有人开了个头,当众做出取舍,人心的动荡与犹豫便快速扩散,心生退却的人不在少数,没过一会,人群就散了大半。 第68章 还剩下的,多是有头有脸的门派世家,不甘心连拼一把的机会都没有,就把灵蕴拱手让人,也赌林之凇不敢为了一己之私,光明正大的把这么多人置之死地。 林之凇朝远处的山亭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督,目光回落在面前众人身上,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人后悔没离开:“多谢诸位留下助阵,那我便借一样东西。” “林少主,我们可没说要帮……” 容不得谁提出一句反对或疑问,林之凇抬手,大风荡开他绣了几枝银纹梅花的雪白衣袖,带起一缕冷梅香,托在虚空的手掌上方出现了一把幽蓝的琴。 七情作身,六欲为弦,乐灵霜琴的寒辉陡然亮起,如冷月流光,遍地肃杀。 坏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成了这把琴的养料,正在被它毫无节制地快速抽离,一旦被它吸干吃净,人也会变得痴傻。 想走,四肢却已经变得有些僵硬了。 被人轻易掌控自由的剧烈恐慌化作狂跳的心脏,几乎冲破胸腔,唯一能劝慰自己保持冷静的,竟然是还好“林之凇没有直接下杀手”。 然而连这种庆幸的情绪都不应该出现,乐灵霜琴汲取他们的情绪后变得更强,反而将所有人束缚在原地,彻底没机会离开。 绝望与后怕越是浓郁剧烈,乐灵霜琴越发闪烁出不可直视的森冷杀意,而那晶莹的琴弦被狂风拨响,乐灵之力堆叠千万重,杀向了远处孤独耸立于云雾间的古朴木亭。 山亭中一道闪电般的身形撕裂长风而至,破空声猎猎,无数清澈的水流自地心深处喷涌而出,土石纷崩。 巨大而恐怖的水声震散音浪,溃散后的乐灵之力虽然微弱,却反击百丈远,让人用尽全力也无法承受其攻击,踉跄后退。 白浪滔天,如墙如山,陆逸君傲然站在水上,垂眸睥睨地面人群中风雨不动的林之凇,高空长风吹动玄黑衣袍,如一团熊熊燃烧的墨焰。 冷风盈满林之凇的衣袖,如云海滚浪。 他仰首接住陆逸君目中无人的审视,声音微寒:“不是想坐收渔利么,怎么坐不住了?” 狂风荡开琴上铮然杀意。 第一道弦音,乐灵之力与浩浩汤汤的水流一相撞,百尺水墙轰然爆裂,无数道激荡的水流如滚滚浓烟飞溅四野,直冲远处坚硬的山岭,毫无阻碍地将这些高大的山峰从中间削断,斩出一道山谷。 流水浸湿之处,乱峰也破碎,一切如遭万蚁蚕食,泯灭不见。 骇人的事实摆在了眼前,陆逸君引的是终结万物的归墟水。 乐灵霜琴吸收的恐惧瞬间暴涨,璀璨至极。 然而,那道杀向陆逸君的乐灵之力却在水中一往无前,分割开水域中万千杀意组成的水障,直至他眼前才耗尽全部力量,化为微风散去。 第二道弦音,激越如刀剑,顺着上一道破开的那条路,朝着陆逸君的咽喉杀去,风声呼啸。 陆逸君的长发让这一阵风高高扬起,颈上被尚未临近的杀意割出一道血痕。 在这等惊人的对决之中,谁略胜一筹,似乎立见分晓。 地面上有无数双惊讶、了然、奚落与不怀好意的目光虽遮遮掩掩,却如万箭齐发,刺得陆逸君心中的无名火蹭蹭往上涨。 他阴沉着脸,一只手控水,另一只手挥扇而出,混着血雾的灵力光芒瞬间将他笼罩。 碧海清风扇击溃的乐灵之力擦着他的肩膀飞过,被其扫过的地方皮开肉绽。 林之凇四周同时响起破空声。 归墟水从他脚下冲天而起,似崩塌的雪山朝他倾覆而下,将他困住,无人能看清其中情形。 直到遮挡二人的这两团灵力光芒全部消散。 陆逸君金玉发冠断裂,满头乌发散乱,肩头渗出的血很快染红了整条手臂,对面的林之凇雪衣清冽不染尘,唯有身前的乐灵霜琴上裂痕斑驳,似不堪一击。 青要山与烨都这两位逍遥境至尊强者交手的场面实属难得,放在平时定然会惹来万人空巷,可此刻地面上的人全都没心情观摩招式,他们被卷入了这场对决之中,在这二位分出胜负之前绝对走不掉。 林之凇是没对他们动杀心,但他与陆逸君双双下死手的狠招波及全场,只是被余威扫中,也生死难测。 这种无法言说的担忧,恐惧与后悔随着时间的推移只增不减,被乐灵霜琴全部吞吃,反而让他们死得更快。 华盈也没功夫看,她双手结印,东南一带的半空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亮光,这些星光彼此间连接成线,成了一道四象星阵。 她不需要林之凇提前说明要如何配合,他不止是在为死去的那个少年报仇,更是要借自己与陆逸君这一架爆发出的威能,和在场之人全部的力量,把自己队伍不得不消耗的力量分摊到最少。 都是奔着灵蕴而来,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毫发不伤 、坐享其成的可能。 四象星阵捕捉此处天地之间逸散开的全部威能,四象灵缓缓成形。 灵力勾勒出四道人影的轮廓。 白发金瞳,青衣龙纹,红羽燃烈火,黑袍执剑光。 青色的地火从无数条地缝中猛然窜出,扑向从天而降的四象使者。 陆逸君侧身看了眼站在四象星阵下方安静注视一切动静的华盈,狠劲上头的一双眼带血含煞。 他扭头踏浪杀向林之凇,乐灵霜琴被前赴后继的水流淹没,两股对峙至此时的力量一前一后彻底消散。 天地重现澄澈空荡。 陆逸君已经冲到了林之凇面前,合拢的折扇如一把锋利的刀,锋锐凶狠的攻势贴着林之凇不放,直抓他每一招的弱点。 他故意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中对林之凇煽风点火:“又想杀我,又想保存力气,有意思吗?既然瞻前顾后防着所有人,还不如现在就停手认输,你不是明知华盈跟你一起没安什么好心么?她是北荒的人,就算把灵蕴拱手送给江璧月,也不会分给你。” “停手?”林之凇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轻笑声里含了一丝血,“你到底是忘了自己刚杀了我的人,还是我有未婚妻,你很羡慕?” 他唇角弧度骤然变狠,左手抓住折扇,汹涌灌注的灵力透过扇骨入侵对方的骨骼血肉,逼断了陆逸君的一条手臂。 “你应该庆幸我没打算用黄泉焰,否则——” 无人不知三十年前西边的无尽海曾被他以黄泉焰点燃,大火连烧了半个月,海域干涸成谷。 陆逸君变化莫测的掌法分到了林之凇身上,左手快速抽扇而出,嗅着从对方身上喷洒出的血腥气,翘翘唇,态度极尽恶劣:“否则?” 一缕极轻,却又让人绝不敢忽视的攻伐之力降落在二人之间。 紧接着,华盈温温柔柔的奚落声从下方传来:“打这么久,废物。” 闻言,半空中被那一缕陌生而惊人的攻伐之力带走注意力的陆逸君眼角一抽。 林之凇总觉得自己也被她顺带着阴损嘲讽了一番,皱皱眉低头看向她。 “啊,不是说你。”华盈捂了捂唇,露出一双灵动无辜的眼睛眨了下,她指了指熄灭的地火,“极杀阵破了,回来吧。” 。 江璧月亲自盯着极杀阵之外的动静,冷笑连连。 北荒供华盈吃穿,父亲与诸位长老留她性命,最后却养出这样一个白眼狼。 亏她昨天还信了华盈说什么要拖住林之凇的鬼话,竟然是被她彻头彻尾的戏耍了一遍。 “大小姐,地火好像弱下去了,要是任由林少主和陆公子再打下去,极杀阵会不会出问题?”一名北荒修行者一会看看半空中那两个男人,一会看看和地火缠斗的四象使,最终犹犹豫豫地问了出来。 江璧月面上表情柔和下来,从容而耐心的嗓音瞬间抚平了对方的担忧:“不用担心,五道无上者的力量都在这了,就是再应对十个林之凇和陆逸君也绰绰有余。” 然而,一缕攻伐之力伴随四象使最后一次合而为一的攻击同时降落。 江璧月在感知到它的瞬间,勃然大怒。 极杀阵全破。 北荒修行者刚刚被安抚好的神色骤然崩裂:“啊......” 江璧月咬牙切齿地摸了摸腕上的手镯,唇角勾出阴沉的冷笑,今天,她今天一定会让父亲知道此事,让他把夺心蛊的控制权直接分给她。 第50章 你眼光很差 翠竹成林,叶子被阳光照得透绿,随风婆娑,落下斑驳的光影,被风翻动时,如海上浪花涛涛。 地上阴凉,清幽恬静。 竹林中间有一大片荷塘,水中正值荷花盛放,碧水盈盈,莲叶田田,竹子搭成的小桥横亘其间,曲折蜿蜒。 时间刚到晌午,离灵蕴现世还早,华盈坐在池塘边,盯着林之凇从不远处捡了截竹子出来,一端削尖,走到荷塘边瞄准水里的鱼看了一会。 水花飞溅,华盈抬手挡在眼前,期待的目光透过指缝,看见了他手中竹枝上叉起的鱼。 第69章 她愉快地起身找来柴火搭起架子,等他把鱼处理好了,自己这边的火也生好了,鱼架在火上烤着烤着就慢悠悠地散出了香气,格外诱人。 极杀阵破之后,暗地里跟着他们往万竹海过来的人不少,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林之凇没把这些人当成威胁。 他坐在火堆旁,越是临近灵蕴现世,越沉得住气,先问了问苍云息那几个被带回城里休息的几个人的情况,也终于有时间跟华盈说几句话:“想好回去怎么交代了吗?” 华盈摆摆手,笑吟吟道:“不用担心,虽然到时候免不了挨点责罚,但和抢到灵蕴比起来,我不在乎。更何况跟你合作,反而能帮我找到一个减轻责罚的理由。” 她一只手托腮,看向林之凇的眼里露出点狡黠又无辜的目光,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到时候我就说是受林少主威胁,或者蛊惑?” 林之凇冷笑了声。 华盈跟没看见他的不满一样,试图用手里的树枝戳一戳烤鱼,看看熟了没,被他眼疾手快拦下。 她撇撇嘴,换了个话题分走自己的注意力,好奇道:“我要是不拦你,你会不会杀了陆逸君?” “今天不会。”林之凇说。 那就是早晚的事了。华盈心想,她果然没有挑错人,林之凇睚眦必较,野心勃勃,对烨都的态度何尝不是背地里对北荒的态度,他又岂止满足于未来的一个青要山领主之位。 华盈满意地看着他,语出惊人:“烨都可没有北荒富饶繁华,十个青陆也抵不上一个琼英城。” 林之凇不傻,意味深长的目光迎了上来:“对我来说,送到手里的东西没有自己谋取夺来的好,所以,你收收自己想用在我身上的心思。” “那倒是和我的想法一致,在我们北荒,什么东西都是要去争去抢的。”华盈若无其事转开话题,捏在手里的树枝又试探着戳了上去,“可以吃了吧?” 林之凇取下了烤鱼,一人分了一半,华盈吃了点热腾腾的东西进肚子,便觉得十分惬意,她在林之凇诧异的目光下从珍灵镯里搬出了一把小躺椅,闭眼休息。 等灵蕴出现,免不了一场恶战,先养精蓄锐总没错。 林之凇索性取出了一副棋,摆在地上自己跟自己对弈。 荷塘传来清香阵阵,让人不知不觉就沉入梦中。 许是疲倦的缘故,又或者因为不久前才在幻境里放弃了闻锦,这一觉,华盈又梦见了她。 这是自从闻锦死后,她第一次梦见她。 青衣如黛的美人衣上、手上全是血,无数断裂的咒纹上挂着血珠,从她四周缓缓坠落在地。 地面上有北荒追杀者的尸体无数,鲜血潺潺流过,已经无法再被湿润饱和的土壤吸收。 “娘?” 华盈站在闻锦身后犹豫小心地叫了一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心慌意乱地跑向了那道背影,想牵住娘亲的手。 闻锦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疲惫却强撑着的笑脸,因为负伤太多而再难支撑 的萎靡气息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她。 华盈心跳得有点快,这一幕与记忆中的每一次追杀都不同,好像闻锦只要一张口,就会说出“你从今往后要照顾好自己”这一类让人无法承受的话。 “青青。”闻锦伸手想牵住朝她跑来的华盈,那副慈爱又抱歉的笑容刺得华盈一下子就掉出了泪,“我好想陪着你长大,要是能看见你平安长大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那些漫天飞舞的咒纹骤然被风卷起,一时间全都杀向了她,纤细的脖颈被割开,遍身伤痕,她也倒在血泊里,难逃一劫。 骤然间,照耀在天地间的光亮正在由远及近次第熄灭,黑暗朝她追来。 华盈的视线陷入黑暗之中,唯有离她越来越远的闻锦身上血衣鲜红刺眼,定定不动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里充满无尽的悲伤与不舍。 华盈尖叫一声,拼了命朝那片黑暗之中的闻锦跑去,却突然被一双手从身后圈禁起来,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推开这双手,转头一瞧,却什么人也没有,腰间也明明空无一物。 华盈边狠命捶打这双把自己禁锢起来的看不见的手,边挣扎大叫:“放开我!娘!我求求你别离开我!我要救我娘,放开我!滚啊!” 那些奋力推搡反抗都在这双手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它从身后拖着她飞快地远离正在追赶她的那片黑暗,不让她被一口吃下。 “青青......”闻锦晶莹的泪光闪烁,她气若游丝,声音如同散在风中的呓语。 华盈被这一幕刺激得发狂,沉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清冽得像初春时破冰流走的山泉:“听着,这是梦,你娘早就已经死了,你回去也救不了她,反而还会让自己的神智全毁。” 华盈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掰不开揽在她腰间的这只手,干脆弯下腰去狠狠咬了一口,手肘重重地往后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唇齿间挤出怒音:“放开我!我能救她,我不要她死,别拦着我!” 被她执迷不悟的态度激怒,它一把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松口,接着就换了个姿势来到她身前,强势地把人打横抱起,飞快远离妄图将她吞噬的黑暗梦境。 “青青......” 华盈拼命挣脱,往后只看见闻锦瞪大的一双眼睛,在刮过耳畔的大风中离她越来越远,样貌轮廓都完全模糊。 “娘......娘!不要啊!你不要死......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活下来......我错了,我害死了你......”华盈嗓音变哑,最后哭也哭不出来,喉咙里咽着血。 抱着她的人这次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一道咒纹落在她脸上,让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 华盈完全紊乱的呼吸逐渐规律起来,她糟糕地发现自己的神智差点被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绝望击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是不对啊,她不是这样死在我面前的,她可以再活下去,她明明陪了我六年!” 华盈调整好了惊慌发颤的语气,只是那股无法言说的悲伤依旧难以抑制,让语速变得沉重缓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她一直活着,为什么死的人是她,不是我......” 咒术的作用还在,她听不见任何回应。 但林之凇还是回应她:“我知道。” 华盈似乎能从这股安静的,极富安全感的氛围中听见一种鼓舞,能嗅到一股冷梅香,她自顾自的喃喃,又似试探:“林之凇?” 林之凇这次沉默了一会,似乎实在嫌弃一个三拳两脚就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人竟然沦落到这种狼狈的田地,最后还需他去捞人,又好像在嫌弃无论是这么容易就绝望崩溃的华盈,还是把人抱在怀里的他自己,都有病。 半晌,他撤去了咒术,连遮掩自己身形的术法也一并驱散,问:“你这次又是从哪招来的麻烦?” 华盈眸光上抬,乌黑湿润的眼瞳里留下男人熟悉的容颜,五官绝俗,耀眼无二。 她沉默地回头望了望身后黯然无光的天地,紧追不放的浓郁暗色如同蛇窟那只深渊巨口,让她厌烦。 “我不知道。”华盈微微蹙着细眉,刚刚为了安稳而下意识环住他脖子的双手又放了下来,指尖微动,却无法凝聚灵力,瞬间就明白了,“镜花碎梦。” 镜花碎梦是毁人神智的最有用的术法,但能成功把这个人引入梦的几率极低。 首先得让这个人心甘情愿的被引路香浸染一晚。 一晚。 林之凇垂眸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楚流云。”华盈想起那晚她在他院里守着他把笛子修补好,足足等了一宿,忙抬起眼眸,很肯定地告诉林之凇答案,却只看见对方又露出与生俱来一般的冷漠不在意。 她觉得奇怪,悄悄收回视线,再度扭头看向身后吞没一切的黑暗,估计着此刻的距离能允许的停顿时间足够了,轻声说:“差不多了。” 林之凇急刹回头,不知何时捏在双指间的两枚棋子一掷而出。 黑白棋子旋转飞入暗色之中,旋转的轨迹拖出的残影如首尾相衔的两尾鱼,黑子肃杀,白子冰寒,三十八道金线从棋子前方蔓延而生,纵横交错,在天地间立起一张巨大的棋盘,将暗影牢牢封住,不允许再前进半寸。 黑白棋子落于棋格,胜局既定,棋盘之后的天地分崩离析,毁灭之势迅速扩散蔓延,镜花碎梦尽毁。 阵阵荷香又回到鼻尖。 林之凇坐在荷塘边的草地上,而她被他抱坐在怀里,在如此近的距离中,温热的呼吸交缠,彼此心跳起伏的声音清晰可闻,若让旁人见了,他们明明应该是在距离上突破了猜忌防备的亲密恋人,可她只看见他眼里涌动着嫌弃与不耐烦。 华盈抿了抿唇。 一次两次她可能不懂林之凇说变就变的情绪因何而起,但这次她觉得自己猜到缘由了。 第70章 林之凇的占有欲很强,只要是和他沾了点边的东西,都要据为己有,不管他自己实际用不用得上、看不看得起、需不需要,都不容他人染指。 譬如他们的婚约,哪怕是假的,但她的名字已经成了他的未婚妻,那么她就失去了做什么都随心所欲不考虑他的自由。 譬如被引路香侵染的一个晚上,就是他眼中的逾矩。 可是,凭什么? 华盈明知释放镜花碎梦的人不可能离她太远,也不急着去找人算账了,只是寸步不退地盯着林之凇,漆黑的眼眸中酝酿同等的厌烦与嫌弃,只是比他更平静一些。 “婚约是假的,合作也是假的,各取所需的利用罢了,陆逸君说的没错,你时刻防备着我在队伍里反水,我同样也没打算对你真心实意的好,说实话,我不可能对任何人有真心,无论今日与我合作的是你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资格要求我的言行符合对方的心意。” 她轻声说。 “林之凇,你没有机会让我当猎物。”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你打碎了笛子,我会为了等他把东西修补好,在他的屋子里待一宿,以致染了引路香吗?” 林之凇握了握自己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定然已经变得红紫一片的咬痕,不想再隐忍压抑。 他垂下眼盯着华盈扬起的目光,固执地瞄准同一个问题:“你就非要他的笛子?” 险些被害得神智尽毁,也不找楚流云算账,反而冲他发脾气? 华盈秀眉紧拧,怀疑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一个字进了他的耳朵。 林之凇突然拽住她的一只手腕。 他把人拉到自己面前,差点消除了最后的距离,说话时唇瓣几乎相碰,清寒的冰雪气让人生畏:“你一次次向我放狠话,摊牌,不管不顾地撕破脸,又一次次小心讨好,试图拉近关系,华盈,我是什么很好糊弄的人吗?就凭你这种鲁莽冲动的状态,想跟江璧月斗?还是说,你的脾气只敢冲我发?想清楚,到底是谁在得寸进尺。” 华盈眸光闪了闪,在他眼里看见自己撑在地上的另一只手不自觉微微蜷曲。 林之凇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似乎把更多让彼此难堪的话又咽了回去。 梦境与黑白棋子的齑粉飘洒在二人身上,林之凇放开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握住她的脸颊,大拇指将那些粉末重重抹去,指腹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警告一般。 “是你先算计的我,也是你有求于人的更多,所以合作也好,利用也罢,你可以喊开始,但什么时候停,到底怎么来,我决定。”他说。 二人坦诚又生疏,良久的安静。 寸心简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动,传回 城里那几人的状况。 林之凇把华盈从自己身上推开。 “另外,你的眼光很差。”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瞥了眼楚流云快速离去的方向,微微扬起的语调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最后却只是把注意力放回寸心简的传文上,漫不经心,“把麻烦解决好,别再在今天出意外。” 华盈终于见识到了林之凇攻击性全开的样子。 终于发现原来林之凇才是全部环节中最需要她花心思去周旋的人,他之前的吃瘪,全都报复在了今天。 也第一次差点搞砸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如果不点头,一定会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话: “否则,回你的北荒。” 第51章 错误 到底能否逃脱,楚流云心知肚明。 从地面追来的四象星阵灿若九天星河流入人间,数根星线冲天而起的瞬间牢牢缠住了灰头鹰的右边翅膀,将它拽向地面寒亮锋锐的星光之中。 站在鹰背上的楚流云随着它被拖拽的动作而一个趔趄,眼看着灰头鹰的右翅落入了星阵的范围之中,被当场粉碎。 灰头鹰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尖叫声,趁着身子还未完全被浩渺星光吞没,奋力扇动左翅,欲带着他从这里挣脱离开。 楚流云叹息了声,单手掐诀,漫天纷洒的花叶把那阵涌动的星光暂时压了下去,灰头鹰趁机飞出了星阵,直冲向远处的山林,而它背上的人却在这时跳了下来。 “快走吧。”楚流云说,双脚刚刚落地,一片燃着火焰的红羽恰好落在了他身后。 楚流云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威压笼罩,滚烫、磅礴,令竹林间湿润的空气都发出了被灼烧蒸发的声响,升腾起茫茫白雾。 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摇摇头转过身来,四象使之一的朱雀使出现在眼前。 它身披燃烧的雀羽长袍,踏于空中,脚下铺满了焦黑与橙金的灰烬,堆叠如层云。四周的空气中燃着大火,而那双平静的眼眸在此刻宣判死亡时依旧无波无澜,让人觉得冷酷万分。 在它身后,是快步走上前来的华盈。 “楚山主,你说你不是商远,我信了,也没有对你做任何伤害的事情,可你这是什么意思?所以那天晚上不是烨都长老为了杀我而去找你,是你主动找了他,讨来了能开启镜花碎梦的赤线冰莲。” 华盈平时总是温婉带笑的嗓音,让谁听了都觉得她友善好相处,唯有动了杀心时才会用如此冰冷的口吻发出质问,冷酷的目光与朱雀使如出一辙,令人心生一股无法补救的悔意。 然而楚流云一丝后悔或惧怕都没有,似乎笃定了自己有脱身的底牌。 “二小姐,这世上有本事杀你的人就那么几个,但肯定没有我,镜花碎梦的确是我开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它杀不了你,才敢用在你身上。”楚流云总觉得她的状态有些不太对,眼里像是蒙着一层未干的水雾,于是下意识问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华盈刚刚才和林之凇闹得不欢而散,心里还堵着一丝气恼与怪异的委屈,她此刻没有太多耐心,没听见自己想要听的,黛眉微微往下一压。 围绕在朱雀使四周空气中的火焰立刻朝着楚流云烧去。 楚流云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冲击在地,一身衣袍被燎得焦黑,双手撑着地面欲起身时,空中的大火铺展如一条绸带,毫不费力地击穿了从他身体里扑杀而出的一只白狼虚影。 大陆曾经存在、如今唯有在惩天之体的力量下才能一见的六大神兵之一,离离火绸。 离离火绸径直穿过他的肩胛,将他绑在一丛翠竹上慢慢炙烤,翻滚在空气中的热浪凝聚成无形的枷锁,令他根本无从挣脱,只得忍受被焚骨毁身的火刑。 “好吧好吧,我说,早知让你生这么大的气,我那天就不该把赤线冰莲拿到你面前炫耀。”楚流云咽下喉咙里的痛哼声,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音却都因为痛苦而扭曲。 华盈觉得他是真不怕死,气得笑了声:“这么说来,你特意为我准备的杀招还不少啊?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流云试图从地上坐起来,将身子靠在背后的翠竹上靠了靠,接着解释道,“你见过我师父,也和她很像,我就想让你沾上点她的特征,让自己觉得她还活着。” “这就得用到镜花碎梦,先把支撑你活着的念想粉碎之后,往里面加一点她的念想才行。” 他无奈地摊了一下手,想装出轻松的口吻,然而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中跳跃着一簇炽热张狂的火光,仿若源于心底的疯狂期待:“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算留下再多遗物给活着的人怀念,时间长了,再浓烈的怀念也迟早被抹平得一干二净,可如果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还像她,哪怕只是一个表情动作、行为习惯,甚至片段的记忆,她都会一直活在这世上,就像从来没有离开我一样。” 华盈说:“疯子。” 楚流云却还朝她笑:“这怎么就算疯了呢,我没有异想天开到用什么邪术去复活一个人,也没想害你的性命,只不过想往你脑子里加点东西,你若说我自私,我还能认。” 离火绸燃着华盈越渐沸腾的怒气,朝着他的头颅绞了上去。 楚流云终于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扬声大叫道:“二小姐,我用一个秘密来和你换一条生路。” 华盈摇头:“我对饮焰山的秘密不感兴趣。” 楚流云直勾勾地盯着她大笑,血水流出唇角就蒸发在火光中:“是更有意思的秘密啊。” 他见华盈没有说话,用干涸的嗓音声嘶力竭地说道:“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 华盈眼瞳猛缩了下,蓦然想起水月蝶幻境里的那个林之凇。 然而楚流云接下来的话终止了她的联想,却把她拉入更难以解释的迷惑之中。 “那里和这片大陆一模一样,不只有完全一样的山川湖海,州城村落,还有一样的千家百门,一样的人,包括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眼里亮起奇异的光,“我从我的世界来到这里,见到了我。” 匪夷所思。 华盈对他的描述半信半疑:“你把他杀了?” 第71章 楚流云笑着说:“当然要杀,这个世上如果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会出乱子的。” 他不自觉放轻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而且从我来到这的那一刻,我就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搜寻我,监视我,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但任何让我觉得不舒服的东西,肯定都不怀好意,所以我不能让这个东西找到我。两个我太惹眼了,所以只好......” 华盈确实被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是「它」? 她按耐住迫不及待要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的心情,问:“然后呢?你躲过它了?” “那能这么容易,杀了另一个我之后,只不过让它对我的寻找更困难了一些,但它依旧追着我不放,我想了很久这是为什么,或许因为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是‘外来人’。”楚流云露出愉悦的表情,无论何时回想起自己当初的办法,都十分得意,“所以我得让自己真正变成这里的人。” “如果 你说的是真的。“华盈觉得他话里包含的信息无论让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不可理解。 她理了理思绪,“所以你早就把刚才想对付我的那套办法用到了商远身上,让自己拥有了他的特征,也就成了这里的人,瞒过了它。” “挺不错的办法吧?”楚流云扬了扬眉梢。 华盈很难理解他任人宰割时的自信乐观,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的?” 楚流云思索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日子过了太久,没个准:“大概就一百年多前吧。” 一百年多前。华盈心想,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日子,她一生苦难之始。 华盈微微垂下闪烁的目光,快速分析。 如果刚才这些话不是楚流云的胡编乱造。 这片大陆不是大千世界的唯一。 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的‘我’。 外来者干扰了这个大陆,会被「它」抹杀。 「它」的作用是修正错误? 不对,她与楚流云的情况不一样,他是半途来到这里的人,而她生在这里,本就是这里的人,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没有改变。 她才不是什么错误。 华盈深深阖目,捏了捏眉心,电光火石间推测出的一个因果在脑海中炸响。 石破天惊般。 因为她是被「它」判定为的一个错误,所以一旦被「它」抓住,会消失? 脑海中随之浮现的,是一个极为可怕的真相—— 不止是她,是这个世界都隐隐约约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 红日当空。 浓烈的日光沉淀在荷塘中,水面浮光跃金,如水中游鱼偶尔翻动出灿金色的鳞光。 每日临近申时,都有许多漫无目的的人选择跟着北荒和烨都的方向走,碰碰运气。 今日有青要山加入,东南一带因此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林之凇依旧坐在荷塘边在和自己下棋,对周围蛰伏的纷杂气息毫不关心,稳操胜券的模样让不少人都忍不住猜测,难道青要山已经掌握了准确的时间地点? 这个猜测越传越快,越传越广,很快连陆逸君和江璧月都被惊动了,细细一想,可能性极大。 原因无他,青要山和天武一样,都有一点与上古诸神有关的东西,在外人看来,这是他们运气极好,讨到了天大的好处。 毕竟“以灵蕴点亮七卷昭明图即为天地之主”的那道神谕就是从青要山的碧璇殿传出来的,那个地方又怎么不可能在私底下向青要山吐露出什么更精确的消息? 如此一想,谁都坐不住了。 林之凇手里最后一局棋还没分出胜负,就察觉到自己被两道异常危险的气息锁定了。 一道暴戾凶狠,来自东边竹林下。 陆逸君右手紧紧攥着碧海清风扇,被林之凇折断的手臂上了药,那药性急,让整条手臂就像根本没遭受过重创一般灵活自如。 另一道笑里藏刀,是藏了毒的饴糖,又像是落满粉白花瓣的溪水下拖人溺亡的水草。 斑驳的光亮透过枝叶落在江璧月的脸上,衬得那张脸更为圣洁无害。 林之凇兴致全无,把手中的棋子抛进棋篓里,玉棋子相互碰撞出清脆叮当响,荷塘里同时响起哗啦的水声。 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水下一跃而起,荷塘被这股莫名的力量激起漫天水花,一滴滴水珠脱离了激荡的水浪,在半空中快速漂浮移动,白茫茫的水汽眨眼间就圈出了一个圆圈,将整片荷塘与林之凇完全包围在内。 这阵突如其来的响动发生的瞬间,人人都明白了这是林之凇在动手赶人。 有江璧月的极杀阵在前,谁都知道这四大世家的人为求稳妥,会毫不犹豫对任何有意竞争之人下死手,于是下意识做出了自保与后撤的动作。 然而灵力没能具象出护身屏障。 一滴滴水汽捕捉到他们逸出体外的灵力,瞬间将其冻结,漫天分崩离析的碎冰洒落下来,沾在皮肤上的瞬间就化作寒气往他们的灵脉里钻了进去。 能冻结灵力的水灵极封。 江璧月站在或近或远的一片冷嘶声中,盯着林之凇的眸光毫无波动,唇边笑意浅浅:“雕虫小技。” 林之凇后面的竹林里突然走出一个人。 华盈回来了。 林之凇抬头看过去,很想问问她怎么解决楚流云也要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人聊天喝茶去了。 然而话没说出口,看清了她严肃又沉闷的神色。 这不太对。 华盈总不能对一个欺骗她的好感、用镜花碎梦来伤害她的叛徒心软,否则那就不是眼光差的问题了,是蠢。 今后她再因此遭受同样的伤害,他绝不救一个蠢货第二次。 “遇到什么麻烦了?”林之凇问。 “没什么,只是一些匪夷所思的猜测。”华盈摇摇头,看向极封水雾之外的一双双眼睛,算着时间要到了,对周围浮动的水珠表示疑惑,“这能撑多久?” “恐怕一刻都不行。”江璧月漫步走向荷塘边,笑盈盈开口,随意抬起的手指勾起一股从荷塘里飞来的水流,温柔地萦绕在她指尖。 奇异的力量在她四周节节攀升,一支水箭从她指上飞射而出,在众人低声议论她要白费力气了的唏嘘声中,水箭刺啦一声撕毁浓郁水汽围成的屏障,仿佛无视极封水雾的限制,飞刺向林之凇的咽喉。 而后漫天飞溅的水珠凝聚为一支支长箭,万箭齐发,杀向他与华盈。 远近的议论声与准备好的讥讽全都住口,江璧越站在无数双惊叹与疑惑交织的目光之中,万众瞩目。 每一支水箭中蕴含的力量都让林之凇熟悉无比,与他自己的极封之力别无二致。 能转瞬领悟并构造出眼前所见的术法,倘若再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即可随心所欲复制对手的攻击。 本源髓。 第52章 万众瞩目的人,应该是二…… 水箭杀气腾腾,危险十足,一旦没入身体,瞬间将骨骼血肉也冻结成冰。 华盈抬起目光望了望天边,权衡之后对林之凇轻声说:“我尽量不对上江璧月。” 林之凇不知道华盈真正的担忧,也没多问为什么,起身面向江璧月。 不见他手上有什么动作,密密麻麻的水箭在一丈之外分崩离析,发出剧烈的爆炸声,漫天水沫淅沥沥飞坠在地,在日光照耀下闪烁,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 眼尖的人却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数不清的金色光团从地面冒了出来,像是沸水中升起的细小气泡,以轻盈惬意的姿态缓缓浮向空中,与这片金光闪烁的雾海融为一体,散发出一阵阵既温柔又雄浑的力量。 无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它的特殊。 和畅如风,渡自由,温润如水,生万物,是弥漫着果木清香的空气,嫩芽凝着露珠舒展的清晨,是风雨雷电毁天灭地时无穷尽的能量,坚硬、广袤、浩瀚无边的靠山。 灵蕴?! 江璧月明亮的眼瞳倏然紧缩了一下,微微扬起的唇线抿直,身形如箭上寒星飞射而出,打算将视野之内的灵蕴全部抢走。 蛰伏在山石草木间的各家修行者蠢蠢欲动,有按耐不住的人率先扑向了离自己最近的灵蕴。 跟随在江璧月身旁的几个北荒修行者互相对了个眼神,一人单手掐诀、一人提刀连斩向不知天高地厚想参与今日厮杀的几道身影。 几人横死当场。 飞溅的鲜血与伴随生机断绝而停止的痛哼声让周围所有躁动不安的人心都安分了不少,剩下的人同步追上江璧月,护卫在左右。 同时动手的还有陆逸君。 陆逸君挥扇追击而上,风刃呼啸,化作强横的旋风搅动,将不断移动向江璧月的灵蕴往天上推远,他傲慢又得意地扬起下巴回应江璧月的怒视,纵踏于虚空中的双足下扩散出层层水涟。 第72章 荷塘里有数不清的水流如鱼一般争先恐后跃出水面,鳞光闪闪,杀气冲天,将江璧月周围的大片灵蕴环状包围。 晶莹漂亮的水鱼一圈一圈打着旋,尽情吞下灵蕴后游向陆逸君脚下的涟漪,消失不见。 吞噬咒与空间术配合得天衣无缝,从灵蕴问世到他在江璧月眼前抢走了她原本唾手可得的灵蕴,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间。 然而江璧月根本不敢浪费时间跟他算账,只得咽下这口气,转头去抢剩下的灵蕴。 强 势的威压密不透风,天上地下异象迭起,那种磅礴惊人的力量几乎把万竹海完全占领,让伺机浑水摸鱼的人立刻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们能参与的战局。 唯一疑惑的是青要山怎么还在按兵不动。 天色就在此刻突然暗了下来。 万竹海一带毫无预兆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漂浮在空中的灵蕴似乎被一层幕布遮罩住了,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江璧月心道不好,并指为刃当空一划,身旁有锋利的扇骨迫不及待划割空气的破空声同时响起,然而他们并没能击破任何,就好像此时此刻的暗色是真实的夜晚提前降临,并非术法构造。 什么也看不见了,焦急与恼怒倾涌在心间,这片天地突然出现了唯一的光亮。 一轮满月在华盈身后的地平线上升起,比任何一个夜晚的月亮更圆更亮,明明近在眼前,却给人一种亘古遥远的气息,仿佛它只是某个被遗忘在时间洪流中的庞然大物在此处的投影,令人无端心生敬畏。 两仪,幽荧。 皓月皎皎,亮如白昼,那些数不清的灵蕴全都不见了踪影,似乎被人趁着刚才那一瞬间的黑暗全部夺走,又像是无声无息分解在了月色中。 长久的震撼降临夜幕,气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已经准备拼上性命去抢的灵蕴,竟然就没了?! 惊疑之余,陆逸君怒不可遏地瞪向华盈:“灵蕴呢?交出来!” 华盈站在月下双手掐诀,清冷的月光如游龙而来,丝缕如刀气,陆逸君脚下的水涟中出现斑驳裂痕,正在转移灵蕴的空间术被全部击溃,刚刚被吞噬咒带入水涟中的灵蕴从溃散的气浪中掉落出来,浮动如流萤。 “不是都在你那吗?”华盈无辜又嘲弄的目光扫过陆逸君,弯弯笑眼看向江璧月,“大小姐,剩下的还是你自己动手,或者我替你拿?” 江璧月眼皮一跳。 “江璧月,这么多的灵蕴你竟然想一个人独吞,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陆逸君已经愤怒地朝江璧月杀了过去,不等她解释什么,蓄满雷霆之力的双掌夺面而至,九州风雷撕裂夜空轰然降下,直捣江璧月身上,天地震动。 江璧月露出厌恶的神情,百花杀出现在手中,心知林之凇必定要配合华盈抢走剩下的灵蕴,正要去拦,然而足以贯穿天地的雷弧电光朝她猛攻而下,逼得她杀向林之凇的刀锋一转,凌厉的刀气从分割夜幕的狰狞雷光中生生撕开一条生路。 她双手被雷弧扫到,鲜血淋漓,脱离原地的瞬间朝着陆逸君击向她面门的手掌上撩一刀,刀刃与格挡而下的扇骨冲撞出的锋锐气劲横扫四方,满池碧叶红花碎为齑粉,飞撒夜空。 刀光映照之下,江璧月的脸色格外冷:“陆公子长长脑子,华盈究竟跟谁是一伙的?” 陆逸君余光里倒映出一缕墨气混入夜色来到那些灵蕴面前的一幕。 闪烁于灵蕴周围的金色雷弧如蛇群奔涌、扭动,发出噼啪的灼烧声,警告那一缕墨气不得上前,逼得墨灵巨蟒直接从夜色中咆哮而出,打破了彼此间杀心十足的对峙,碰撞厮杀出的寒光飞溅。 陆逸君顾不上找华盈算账,撤了压在江璧月刀上的杀招,转头冲向瞬行出现在墨灵巨蟒身前的林之凇,雷弧劈头盖脸朝他轰下。 陆逸君扬声怒斥:“坐山观虎,让一个女人为你冲锋陷阵,林之凇,千家百门的修行者面前,你倒是不嫌丢人。” 林之凇一个字也懒得应,被金雷照亮的眼睛显得凌厉威严,此刻已经没有保留力量的必要,黑白棋子飞离指间,擦着陆逸君的脸颊而过,声浪炸响时,一片血雾扬起。 月光与夜色同时快速回撤,如潮水般尽数收回华盈的手心,她笑吟吟地开了传送阵,消失在橘金色的光芒中:“几位动起手来难免伤及无辜,我可不想平白受伤,先走了,再会。” 江璧月气得握刀的手都在发颤。 她眼看着遍体鳞伤的墨灵巨蟒吞吃完最后一缕金雷,卷走灵蕴后化作一缕墨气消失,心知尘埃落定,不再参与陆逸君与林之凇之间的恩怨,开了传送阵追人。 红日西沉。 华盈没直接下山,以免把祸端带回城里。 传送阵的终点停在了离万竹海最远的西北边。 她刚刚从黯淡的阵法光芒中迈步而出,脚步一顿,侧身回看的瞬间被凛冽杀气削下几缕飞扬的长发,冰寒的刀光自空中掠过,划出一道枯黄萧瑟的残影。 江璧月站在她面前,面沉如水,握在手里的百花杀战意激昂,不断散发出令人脊背发凉的刀气。 这一带被各类探知术探出来的奇珍异宝有不少,一连几日人都多,心知抢不到灵蕴的修行者大多都聚集在附近。 他们虽然没去万竹海,却通过各种传讯渠道,对三家争夺灵蕴的全过程都了如指掌。 此刻亲眼看见江璧月携百花杀骤然出现,直指华盈,不少人都赶紧寻了个隐秘的位置,各怀心思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期待见证北荒双生姐妹之间定然精彩的一战。 江璧月本就满腔怒火,一道道没安什么好心的目光更是让她心烦。 她劝自己冷静,竭力保持着从容得体的姿态面对华盈:“把灵蕴交给我,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今日你帮着外人背叛北荒的事情,我不追究,父亲面前我也会替你解释,不要执迷不悟,让我失望。” 华盈稀奇地听完江璧月好声好气的一番话,露出一丝不服与委屈:“大小姐明鉴,入魔者扰乱城中那两日,我替你耗了林之凇不少力气,刚才还召出幽荧之力帮你迷惑外人,拖延时间,灵蕴到底被谁抢了,在场的人谁都没看清楚,谁都有嫌疑,唯有我一个区区具意境没可能在你们三位的眼皮子底下抽得出手,夺走那么多的灵蕴。” “华盈,你还要狡辩,想想进饮焰山秘境之前,族里都交代了你什么。” 江璧月气势威严几分,“你若不服此次由我领队,不愿听我的安排就算了,但族里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华盈露出无话可说的神色,轻声说:“大小姐若是一定要赖在我头上,那便带我回浮雪之巅请罪吧。” 江璧月目光彻底冷了下来,她看了看四面八方等着看戏的修行者们,轻笑了声,点点头:“不必等到回浮雪之巅,你罔顾江家安排,不服长姐管教,按照家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教训。” 她一步一步走近华盈,强势的威压全都朝她碾压而上,在面对面的距离间,以只有她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你觉得自己现在既有身份地位,又有林之凇做靠山,就什么都不怕了,是吗?” 出乎意料的,华盈只是垂下眼,贴在衣侧的手指微微卷曲着,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她与江璧月都最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江璧月根本不信她此刻的顺从无害,手腕一动,百花杀狠狠地刺进了华盈的小腹。 刀尖从她身体的另一侧穿了出来,鲜血顺着皮肤不断往下滴落。 华盈疼得差点就忍不住在江璧月面前微微蜷曲身子。 江璧月被她无动于衷的模样惹恼了,咬牙切齿地发出质问:“为什么不反抗?华盈,你在装什么装?你如果真的连死都不怕,那好啊,我现在就如你所愿。” 华盈感受到搅动在自己血肉里的那柄刀刃被瞬间抽离,带出的血珠洒在了她的脸上,她缓缓抬起眼眸,面对江璧月凶狠的表情,心想,她哪能不怕死呢,只不过是从楚流云身上获得了一个启发,今日就想试试。 百花杀的冷锐寒光切喉而来的瞬间,华盈朝遥远的天边投去若有似无的一督。 顺从、自保、不小心伤人,能瞒过你的吧? 冰冷的刀刃贴上了她纤细的脖颈,再进一寸就是死亡,刺痛、恐惧与本能的求生欲传来,华盈死死压住心底的杀意,惊慌地面对江璧月杀意昭然的眼眸。 惩天之体的力量毫无预兆的爆发。 江璧月被这股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力量直接掀翻在地,肋骨断了几根,满身淤青,鼻腔和嘴角都在止不住地往外流血,脑海中一片动荡与嗡鸣。 百花杀脱手而飞,斜插入她耳边的泥土中,刀刃上流转不歇的肃杀战意被彻底摧垮,黯然无光。 而这股攻伐之力源源不断地向四周发散荡开,远近的山石悉数倒塌,漫天碎石尘埃飞扬,伤及藏在暗处的无数人,痛呼声不绝于耳。 第73章 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即无差别重创任何人的强大,让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一个曾经被禁忌的名字。 惩天之体! 与此同时,一把赤金巨剑伴随响彻九天的龙吟声从天而降,携带着恢宏凛冽的剑气穿过江璧月的身体,将她钉死在地,不容反抗挣逃。 江璧月不可置信的一双目光从华盈身上挪开,死死盯着盘踞在剑柄上的龙纹,颤抖不已,心想,一切都完了。 龙首剑出现的那一刹那,锁定在她们身上的每一双目光全部陷入深深的震撼与质疑之中,随后,困扰了修行者们多年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赫赫有名的龙首剑,六神兵之一,在几百年前就与它那位名动四方的无上境剑主一起毁灭于一场决战之中,人与剑皆粉身碎骨。 而当年被江璧月斩下的魔头的头颅上,残留着无法消除的龙首剑气。 这原本说不通,是北荒用了诸多谎言来解释的疑点。 但现在,惩天之体出现了。 似乎对这些目光感到无所谓,华盈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了,除了做错事不知如何善后的惊慌躲避,一个多余的表情也未曾显露。 然而那把龙首剑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难怪前两日出力解决城中入魔者的人不是江璧月。 江璧月根本帮不上忙。 当年杀了魔头封逍的人,本该因此万众瞩目的人,是北荒二小姐。 第53章 一丝心动算什么(打脸预…… 淡月初升,暮景残光。 别院水榭中,风动浮萍,离离水草边有流萤闪烁。 灵蕴究竟全都落到了林之凇手里,还是如华盈所说,被江璧月抢走了最多的那一部分,无人知晓,热议纷纷。 苍云息却知道这些没有定论的猜测代表计划成功了。 他紧绷了一天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哼着小曲,额外多抓了几只流萤塞进琉璃瓶里,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师缇雪下巴搁在石桌上,双手也放在桌上捧着寸心简,表情精彩。 “珍宝楼逛了,话本念了,流萤抓了,冰雪冷圆子也吃了好几碗了,我也先回去休息休息,你看行吗?” 苍云息一脸悲愤地坐在师缇雪面前,这位天真烂漫的少主白天还情真意切地表示会好好照顾他这个伤患,结果呢,瞧瞧这到底谁在照顾谁。 “不行不行,这天刚黑呢,你怎么就要休息了?陪我玩难道很无聊吗?” 师缇雪揪了一颗葡萄递给他,先把人安抚下来,“华盈他们在秘境里打得可精彩了,我给你念念,她召出了幽荧,大家都说从没听说过具意境能召出幽荧。哎?她怎么就用幽荧破了个空间术?怎么没把陆逸君打个半死?” 苍云息说到这个就精神了,挑挑眉:“幽荧之力哪敢乱放啊?她当时若动了杀心,那里的人除了林之凇他们几个,估计都得死。” 师缇雪轻轻哼了一声,与有荣焉。 他压低声音:“我早就说二小姐不可能只是具意境,哪怕有惩天之体的加持,一个具意境也不可能说把谁干趴下就把谁干趴下。” 毕竟他知道在沧州那会,华盈差点杀了林之凇,虽说林之凇当时有伤,本就出处于劣势,但如果把对手换成陆逸君或者江璧月,定然不会陷入这种险境。 华盈压倒性的战力早在那时展露无遗。 究竟是具意境还是逍遥境,只要见识过的人都心照不宣。 师缇雪似乎对华盈的真实境界毫不意外,她兴致勃勃继续念:“惩天之体暴露了,封逍也是她杀的。” “什么?”苍云息大感震撼,拿出寸心简快速翻了翻,千家百门如今热议的话题只有三个: 灵蕴的归属。 江璧月当年冒领功劳,实力存疑,猜疑、嘲讽和比较全部朝她压上来,甚至连她后来为北荒立下的几件大功也被人翻出来分析究竟是她自己的本事,还是由华盈在暗中解决。 不少人都说她这些年坐拥的赞誉与地位都名不符实,嘲笑说北荒大小姐原来是两个人。 以及华盈声名大噪,千家百门中最万众瞩目之人又多了一个,平时最嚣张狂妄的陆逸君现在垫了底。 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让这些声音在短短一两个时辰里就越传越广,热议纷杂,根本不是几道封口令控制得了的事情。 北荒完全无法阻止了。 一想到那个表里不一的江璧月现在肯定乱了手脚,还有陆逸君气急败坏的脸色,苍云息连连感叹大快人心。 他拍手:“早知二小姐有本事把这一局搅得够乱,我今日说什么都得去秘境里给她助助威。” “诶,林之凇回来了。”师缇雪朝着远处抬了抬眼,然而没见到华盈,随即没意思地低下头,摆弄起了桌上莹光闪烁的琉璃瓶。 苍云息扭头看过去,只见到一道孤零零的人影快步走在紫藤花垂落的林荫道上,满身温柔花香也掩不了的冷肃。 苍云息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又上来了,立刻转过身,背对着那个方向,双手抱胸安静了一会,最终没忍住,起身去找林之凇。 他是青要山的人,是林之凇的部下,彼此之间可以无条件交付信任的兄弟,要他为了林之凇死,他毫无怨言,青要山上下同样如此。 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若是林之凇被困在那个幻境里醒不了,出不来,苍云息会毫不犹豫付出全部,牺牲所有。但他明明都醒了却不顾外面的局势,不愿出来,这算什么? 林之凇受不了粘在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快步往小楼的方向走,一道憋闷的人影迎面走过来。 他还没见过苍云息生闷气的时候。 林之凇脚步放缓下来,最后干脆停在原地,等待对方的质问。 “林之凇,你在幻境里到底遇上什么了?按理说我不该质问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得无条件服从,但我过了整整一天也实在想不……” 苍云息话没说完,因为随着他与林之凇的距离越拉越近,他看见林之凇双手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像是狰狞的血管裸露在外。 他脸色一变,急声,“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林之凇说:“是陆逸君的血,我折断了他两条胳膊,碎了他几根骨头,烧了他半身灵脉。今天不能杀他,但我向你保证,等时机一到,我会亲自把他捆回去,交给薛家处置。青要山的人,没有被外人欺负的道理。” 他顿了顿,继续说:“至于薛尘的死,我的错。” 不知怎么的,苍云息堵在心里的那口气突然就不上不下的,咽不下去,也发不出来了。 林之凇向人道歉,这还是头一遭。 林之凇情绪藏得深,上一次让苍云息捕捉到他明明深陷于混乱却强行展露的平静,还是少年时手刃他那位咄咄逼人的大哥之后,写下一个陌生的名字给他时。 “那个幻境是我从小到大最想做的一个美梦,也是谁都无法理解的秘密,我一生当中唯一可望而不及的东西终于在那个梦里出现,虽然明知是假的,但我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林之凇的声音不高不低,压抑沉重,无意间与华盈当时的声音重叠,让他自己也一阵恍惚。 苍云息眼神一瞬间复杂至极,他明明与林之凇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参与过彼此人生中最重要或最寻常的大事小事,却被他现在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突然诧异地觉得自己与林之凇之间隔得很远,不只是时间混乱了,连空间都错位了,否则不可能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重要到明知是假也要去抓的秘密。 但他不需要了解林之凇的秘密,只需要信任他。 苍云息张了张嘴,却难得嘴笨,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于是拍了拍林之凇的肩膀,又嫌弃地瞬间把手挪开,皱了皱鼻子:“你还是赶紧去洗洗吧,今天大获全胜,我去张罗张罗吃点好的。” 林之凇微一颔首,继续往西边小楼走去。 夜色清朗,夏虫脆鸣。 华盈在城里僻静处的一堵断墙上吹了好一阵的风。 一想到自己从前面对江璧月的伤害,小心谨慎得连尝试自卫的想法都直接放弃,就忍不住连连发笑。 直到她终于不再为这股自嘲的情绪所困扰,收拾好了心情,才回了别院。 小楼窗外弦月如钩,如水的清辉倾洒满地,徐徐夜风吹动檐角的灯笼,地上一冷一暖光影交错,神秘安澜。 华盈进了楼中,嗅到一阵热气中氤氲的草木香,顺着这股香气来到浴室,弯曲的指节刚要叩门,里面的人却已经被她的到来叫醒,嗓音倦懒松弛。 “进来吧。” 推门之后,视线被房梁上垂落的鲛纱遮挡,浅金色的鲛纱轻轻摇晃在湿热的雾气之中,一层又一层,如梦似幻。 再往里走,莹透精致的云母屏风上凝着水珠,滚下一道道水渍,浸在水汽中的盏盏烛火光芒柔和,后方池中人影朦胧。 第74章 华盈的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与林之凇在湿润的水雾中相遇,又同时平静地错开。 她拿了灵蕴便开心,站在屏风后对他笑着说:“我把灵蕴带来了,之前说好了一人一半。这一部分加上你自己从陆逸君手里拿走的那些,正好是一半。” 纯澈的灵力涌向她的双手,一轮小小的满月出现在她交叠的手心,咔嚓一声被她像掰酥饼一样掰成一大一小的两半。 大一点的那半握在自己的左手,小一点抛向了屏风后面,溅起几朵水花。 水汽湿热,狭窄而私密的环境让华盈说完正事转身就要走,准备回去研究吸收灵蕴,却被林之凇叫住。 “武家研究出了帮助吸收灵蕴的灵露,不多,没办法分,我都加在了水里,你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泡。” 他音色清冽,姿态自然,并无任何令人不适的目的,就和说公事一般正经从容,顿了顿,补充,“我穿了衣裳。” 华盈垂眸想了想,绕过屏风,见到方形的水池里浮动着一层温和的灵雾,林之凇湿淋淋的乌发散在身上,脸上挂着一层汗,玄黑的眼瞳浸在热气中,疏懒水亮。 衣服的确是特意穿着的,无声证明自己有正人君子的端方诚恳,但那层雪白的寝衣本就穿得随意松垮,泡在水里也就松松地敞开了,从脖颈往下的一小片肌肤裸露在外,被热气薰出微红的色泽。 汗珠从下颌滴落,滑过线条紧实分明的腹肌,没入水中。 惊心动魄。 华盈走进来的瞬间就有些后悔了,温热而敏感的氛围让她觉得不妥,但林之凇完全就当她不存在一样,随意垂在水里的右手握着那只月亮,缓缓阖目。 被压缩凝结在月亮里的灵蕴化作丝丝缕缕的光束散开,顺着他的手臂涌入全身脉络。 灵露的力量显而易见,让他吸收灵蕴时没遇上任何艰涩阻碍。 武家的好东西,是一旦拒绝就没有后悔药的诱惑。 华盈下了水。 水池是方形的,她和林之凇各据一方,如此近的距离让她毫不费力就能大致看出对面那层白衣下的身材。 胸膛湿漉,腰身精瘦,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里蕴藏的力感难以估计,每一寸地方都拥有精雕细琢般的美感。 华盈不自觉往下的视线立刻缩了回去。 半遮半掩,还不如不穿。 她垂眸看看自己手里的大半边月亮,松手让它浮在了水面,一丝丝光芒灌入身体,比春日雨露还要温柔。 惬意舒服的感觉节节攀升,华盈眯上了眼睛,紧绷的身子彻底软绵放松下来,背脊贴着光滑的池壁往下滑了滑,纤细的脖颈也没入水中。 水面的月亮一寸寸消失不见,灵蕴被她一点点吸收,最终归于浩瀚无边的炁海。 白金光束勾勒出的昭明图浮现在炁海之中,与外来的这一缕缕力量完美契合,金色的线条在图上游走蔓延,点亮了繁复晦涩的上古遗文。 华盈的视线从炁海上空投下,紧追昭明图上一个个亮起的文字,在金线停止在第一卷的最后一个字上时,庆幸又惊叹,第一批灵蕴的数量数之不尽,撷取了一半竟然只能点亮第一卷。 她不是近功急利的人,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知足了,打算让意识从炁海中退出去。 然而意外突然发生。 昭明图突然间华光大绽,蕴含在白金二色光芒中的一股力量将她沉入炁海的意识紧紧包围了起来。 陌生难懂的文字闪烁在她眼前,两字或三字为一组,散发出某种神圣的韵律。 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引导她,要她选择什么,舍弃什么。 华盈呼吸都静了静,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个要命的选择题。 。 林之凇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卷昭明图被点亮了,灵露也失去了作用,水温凉了下来,让所有纷杂、不安与期待的心思全部清醒。 浴室里的蜡烛也快要燃到了尽头,微弱的光芒洒在墙上,再也无法将浓郁的夜色驱逐干净。 然而对面睡熟在粼粼水波中的女子肌肤白皙莹泽,在他眼里闪着光,是夜色也掩盖不了的耀眼存在,就像珍贵难求的沧海月珠。 “华盈,水凉了。”林之凇想叫醒她。 可她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呼吸平缓,像是终于做了个好梦。 林之凇却觉得不对劲,在与他共处在这种环境下,华盈能睡得这么沉,谁信? 他起身走到她身旁,并指点在她眉心,探知术传回的情况让他愣了愣。 随机而难求的重塑境向她开启了。 昭明图被点亮时,上古遗文中蕴含的力量有可能凝聚成一个个赐福之字,得之即等同于获得了那组字赋予的能力。 这是诸神对修行者额外的馈赠。 谁要是遇上了重塑境,却不认识那些古文字,也就浪费了。 再麻烦些,若是因为不认识它们而胡乱选错,舍弃了自己的重要之物,换了个用处不大的字,那就亏了。 林之凇注视她的目光变得复杂。 他和长老们这几天费了那么多功夫,甚至还不得不连蒙带猜才研究出的那条神谕,居然应验在了华盈身上。 这种情况让他感到麻烦,却无可奈何。 他盯着面前总是故意或者无意间让他没办法的女子,一滴水珠恰好从她光洁如玉的额头滴落。 滑过秀美的脸庞,滴在锁骨,顺着泛起淡粉色的肌肤滚进池中,水下衣衫湿透,贴紧了昏暗烛光下模糊柔美的曲线。 淡紫色的裙摆在水中轻盈舒展,闪烁着微弱的光泽,像一片陷进去就没办法挣脱的流沙。 一朵暗香勾人的雾月昙。 林之凇眸光止步,蓦然想起自己见过她很多副面孔了。 傲慢大胆,八面玲珑,以及此时此刻的……柔软。 在重塑境中,仅仅是研究那些字,一时半会也醒不了。 池水泛冷,泡久了难免着凉,林之凇俯下身,把人横抱起来。 烛火泅出的一片昏暗光影里,她身上未散的热气扑面而来,浅淡的花香勾住他的五感,温 热的吐息与他纠缠不清。 他抱着她,胳膊不得不收紧,隔着一层被水浸透后变得薄透若无物的寝衣,身子无声贴合,亲密无间。 于是这一次的触碰让人心跳加速,她在怀里,她的气息是酥麻穿梭的电流。 林之凇因此彻底清醒。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泡了太久,脑子进水? 他不是不敢承认自己对华盈有些好感,但一丝好感算得了什么?又不是什么足以折磨人的心动。 它那么微不足道,难道还妄想燎起一把火,从他自己这里开始,把彼此间不可化解的对立、竞争与虚情假意全部焚毁? 最正确的做法是从正视它的这一刻起,将它掐断,到此为止。 林之凇放下华盈,独自一人从水池里出来,回屋擦干身上的水渍,换了身衣裳,去小楼外叫了两个侍女。 “带二小姐回去休息。” 第54章 魔头生不出狐狸 北乾殿。 一众长老先后赶到,列坐正厅。 “家主,二小姐在秘境中全然不顾大局和北荒的颜面,危险无情难以控制,摆明了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我们就不应该心慈手软把她留了下来,如今还是尽早灭杀得好!” 江如晔一到北乾殿,刚刚坐下,便有长老站了出来,神色激愤。 饮焰山里的动静传得天下皆知,江璧月空着手回来不说,还被华盈重伤,当年让华盈替她接手的那些麻烦事也被牵扯了出来,江如晔再一次感到事情在向难以掌控的方向倾斜了去。 “家主,当年的预占不可不重视,江家才让二小姐出来几天?这就闹得江家手足相残,还让北荒大小姐的声誉都被人泼了脏水,再这样下去,北荒定然会被她捅翻了天!” 江如晔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脸上波澜不惊,情绪与心思皆不外泄:“诸位长老的意思,都是让盈盈去死?” “我们这些在座之人,都可以为了北荒的安稳与大计随时准备去死,二小姐也不可能成为例外。” 三长老上了年纪,走路都得杵着拐杖,嗓音也又哑又细,但气势不逊当年,他颤巍巍从座位上起身,朝江如晔行了行礼,“家主,您顾念骨肉之情,对她已经够好了,但切忌养虎为患。” 江如晔叹声气:“外人既不信她帮着林之凇抢了灵蕴,又亲眼看见她对月儿出手是为了自保,你们能用什么理由给她定下死罪?盈盈现在是北荒二小姐,不是像当年那样,一道诛杀令说下就下了。” 坐在侧方的江璧月蓦地瞪大眼睛,皱着眉看向江如晔,被他眼神暂时安抚下来,心里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都被欺负到这个份上了,父亲怎么还无动于衷? 父亲从前对华盈绝不客气,从不会允许她违抗命令,如今她让北荒丢了灵蕴,父亲竟然毫不动怒,难道是因为看见她的眼睛就想起了闻锦,才一反常态? 第75章 江璧月心中顿时惴惴不安,又惊又恨。 四长老静默半晌,最终也叹了叹气,不得不承认:“事情闹得太大了,再想杀二小姐,得找理由做局。” 他露出了一点悔意,早知如此,当初江家就应该对大长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用这么麻烦,二小姐活着的价值比死了更大。”向来极少对族中事宜发表任何意见的二长老难得开一次口,第一句话就出人意料,“有二小姐在,大小姐破境的速度也许能变快些,而大小姐如今唯有成为无上者,才能挽回自己和北荒的名声。” 安静的氛围随着他的尾音降下,一众长老的目光都跟着他一起投向坐在上方的江璧月,让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堪。 这是在提醒她,她在北荒大小姐这个位置上坐了快百年了吧,日子太安稳了不是好事。 江璧月对华盈恨得咬牙。 “有劳二长老提醒,不过诸位长老别忘了,我被诸位择定为北荒的接班人,能稳坐这个位置至今,是因为北荒无人比我更胜一筹。” 江璧月笑吟吟的话音一转,嗓音冷冽几分,逍遥境巅峰的威压随意扫下去,就让那群人齐齐低下了头颅,清晰听见自己的脊背被挤压得咯吱作响。 她扬声,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诸位想要提点我之前,麻烦想清楚,若是本源髓完好无缺,我的身体也不会有不能久战的缺陷,更不会影响我破无上境。” 二长老抵着这股恐怖的力量抬起头,唇齿被挤压颤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她,不见畏惧。 “但如今本源髓的问题无可补救,大小姐被二小姐重创也是事实,在北荒可没有用什么‘始料未及’和‘轻敌’来当借口的必要。大小姐,你得想办法往上走,在北荒,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 江璧月盯着二长老冷笑,用华盈来当她的磨刀石,她也配? 也有长老权衡之后行礼上前,语重心长道:“二长老说得不无道理,大小姐还得专注破境才是,若是让其他人抢了先,天地之主的位置更难保下了。” 江如晔扫了眼二长老唇角不住蜿蜒的血迹,放下茶杯,叫住江璧月:“月儿,不得对长老无礼。既然盈盈的确做错了不少事,我不会偏袒她,等她回来,就进无间狱好好反省。” “家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小姐天生不服管教,岂是被关一次无间狱就能学会听话的?” “还请家主以北荒大计为重!二小姐本就不该活到现在!我们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不珍惜机会,就怪不得别人!” “诸位,一把刀只要用得好了,就不会伤己。” 北乾殿中争执不下。 聊宿突然呈着一封信走进殿内。 他对殿内僵持严肃的氛围视而不见,只需记得自己的任务,朝主位行礼:“领主,属下拦截了一封急信。” 江如晔一听就知道聊宿拦的是谁的信。 他早下了命令,让荒风二部监视华盈的一举一动,她与外部的任何书信往来,都得让他知道。 “呈上来。”江如晔说。 聊宿把信递了上去,盯着他的神色变化,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 江如晔面色严肃。 是从机关城来的信。 万衍塔竣工在即,对一批木晶柱的需求极大,对其品质的要求也高,能制造出符合北荒要求的木晶柱,总共只有两家做得出来,其中最完美的就是机关城的木晶柱。 建造万衍塔是北荒重中之重,所有的材料都要用最好的。 江雪野生前为了跟机关城谈下木晶柱的买卖,费了不少心思,然而机关城要么直接拒绝,要么拖着放着,态度始终没个准。 华盈接手万衍塔之后,江如晔也特意叮嘱过她要亲自跟进这件事。 如今捏着机关城这封信,江如晔心中竟然有些忐忑。 他拆开一看,居然是机关城城主夫人的亲笔。 纸上写着机关城愿意与二小姐细谈这笔买卖,但后续无论是对一切细节的敲定,还是货品的交接,只能由二小姐来。 江如晔长长松了一口气,抚平纸上被捏皱的痕迹,将它重新折回信中,掐诀修复了封口。 “盈盈得活着。”他看向下方的人群,斩钉截铁。 北荒长老不知那封信的内容,但家主已经做了决断,就不得再违逆了。 人群很快散去,殿内只剩下江璧月站在江如晔面前,困惑不解的神色在她脸上慢慢浮现,最终定格为小时候就曾令江如晔内疚过一次的一种悲伤。 她松开紧咬的唇:“父亲,为什么不杀她?你要看着她把我的名声地位都抢走吗?” 江如晔起身,捏着眉心往殿外走,他今日被长老们吵得头疼,也被华盈给北荒搅出的大乱子气得心烦意乱,实在没有往常的耐心再去和大女儿好好解释什么,只留下一句话。 “万衍塔要有她才能完美竣工。” 江璧月眸光剧烈一颤,华盈什么时候有这么重要了? “父亲,把夺心蛊的控制权给我吧。”她追下殿内的台阶。 江如晔拒绝得果断干脆,没有回头:“夺心蛊这种东西对控制者的身体也有损耗,你身体的情况不适合。月儿,别再管华盈是死是活,养好你的伤,盯着灵缘台的动静,想想怎么成为天地之主。” 江璧月微愣,这是她第一次被他当众拒绝请求。 二长老的话和闻锦那 张被父亲藏起来的画像不断盘旋在她眼前,危机感在心中快速攀升,江璧月微微发红的眼睛透出一股疯狂之色。 她一定要在华盈嫁去青要山之前,继续之前被林之凇打断的计划,把灵血抢过来。 。 微雨初停。 华盈醒了过来,揉揉脸,望了望窗外树梢上挂着的晶莹水珠,院里湿润的泥土与草木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散在窗边的风里。 寸心简静悄悄的,北荒也还没派人来要她回去领罚,说明萤雪那封信送得很及时。 华盈弯弯唇,起身洗漱描妆,准备出门找吃的去,刚刚摸到门框就敏锐地捕捉到一阵飞鸟振翅的声音。 这声音既不是从外面的树枝或天上传来,也不是自己半梦半醒听错了,而是直接出现在她脑海里,音调与规律古怪的鸟鸣声像一种指引她往何处走的暗语。 华盈开门后快速扫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开了传送阵就走。 城里无人的废墟中,身着月白衣衫的男子站在阵法光芒的对面,他背对着日光,脆弱苍白的面孔有些看不真切,给人一种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恍惚感。 耳边的发丝被风扬起,不经意拂过眼角的泪痣,又柔软地垂落下去。 华盈稀奇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新换的面皮:“你终于肯出现了,我还以为你早都死了呢。” “小姐打招呼的方式真是稀奇,瞎担心什么呢,我都还没练好本事杀了你,报当年的仇,怎么会先死。”封逍扯动唇角笑了笑,眼中的脆弱与阴郁尽数化开,邪气十足,“那群孩子是我救的,人都交给萤雪了,小姐不必谢我,记得给我转一笔灵石就好。” 华盈松了一口气,竟然觉得庆幸又感激。 没有背叛。 她这次也是真的意外:“你的空间术这么厉害?” 封逍露出一个“那不然”的表情,鄙夷道:“每次联系你的鸟鸣声,不就是空间术的一种么?你们这些修行者对‘空间’二字的定义还是太狭隘了,一个人的大脑如何不能被视为一个空间?” 华盈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声,突然留意到封逍怀里露出了一撮雪白的长毛。 还在动。 封逍低头看了眼,把白毛狐狸从怀里抓了出来,拎着后颈,笑眯眯地介绍:“喔,这是我在路上捡的狐狸,那时候又脏又臭,肚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个窟窿,还半死不活地躺在路中央挡我的路。” “本想一脚踹开的,但它冲我叫,眼睛又长得和我有几分像,就好像是我的……”封逍找了找形容词,笃定道,“女儿。” 华盈闭了下眼:“魔头生不出狐狸。” 封逍懒得理她,继续往下说:“扔水里洗了洗,长得倒是讨人喜爱,恰好它也喜欢我,我便留在身边了。” 白毛狐狸长得圆滚滚的,皮毛也干净顺滑,瞧着被养得不错,被封逍拎出来时,四只爪子却拼了命地扑腾了几下,瞪大的眼睛不经意与封逍笑眯眯的一张脸对视,立刻瑟瑟缩成了一团。 华盈仔细看了看:“它明明怕你,想逃走。” “这可不行,我喜欢的小狐狸要是敢逃走,会被我拿去炖汤喝的。记住了吗,我们小姐可没说我不能吃狐狸。”封逍对它摇了摇头,说话温声细语的,吓得狐狸抖得更厉害了。 他笑了下,随手把它放在了自己肩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条肉干喂给它。 华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这个魔头没有朋友,只有一只狐狸 第76章 “噢对了,萤雪还让我给你捎一句话。”封逍走近几步,俯下身,低声说,“她这些年替你留意的那个「它」,有点消息了,还请你去一趟杏云州,得当面说。” 华盈心中一喜:“好,我知道了。” “那我便走了,小姐别忘了灵石,否则哪天我真要饿死在大街上了。你又不让我吃人。”封逍转身往外走去。 华盈叫住他:“等等,这次你得先帮我一个忙,回一趟断崖。” 封逍回头投来一个诧异的眼神,无声提醒你别跟我开玩笑。 华盈招招手,示意他回来,待人走近之后,从珍灵镯里取了一封信递给他:“前因后果和你要做的事都写上面了,注意安全。” 封逍捏着这封信,眸光晦暗闪烁,最后说:“也行,我也回去瞧瞧那些老朋友死没死。” 华盈想了想,音色严肃下来:“对了,我很快可能会遇上一些麻烦,以防万一,还得请你教我替死术。” 封逍一听,张嘴露出一个诡异万分的笑,盯着华盈笑了半晌,换做别人定然觉得头皮发麻。 “我的替死术你最好别学,它跟这世上其他流派的替死术不同,可不是凭空捏造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他卖了个关子,却又不打算说下去,只盯着华盈的眼睛笑,不怀好意地想听对方求他解释。 华盈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别顺着他的意。 况且封逍这个人脾气很怪,应该说入魔者的脾气都很怪,他第一时间没打算说的话,你就是求他,他也一个字都不会说,反而还会以此来反复戏弄你侮辱你。 华盈无所谓道:“我对它究竟是什么不感兴趣,你只管教我就好,只教一次,学不会也不会再找你。” 封逍只是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那封信。 华盈说:“二十万灵石。” “好啊,我教你。”封逍答应下来,随后露出看好戏的目光,慢慢咧开的笑容让人脊背发凉。 他兴奋而期待,“但你若是不小心知道了我的替死术究竟是什么、自己拉来替死的人是谁,肯定会后悔的。” 。 华盈回去的路上看见酒楼的人端了热菜在往外送,瞧着是去梅雪清绝的方向。 她眼睛亮了亮,抄了近路先回了别院,然后“不经意”地在苍云息的院子外晃了一圈,果然听到一个热情的招呼声。 “二小姐你什么时候醒的?你这醒得好,正好赶上午饭,睡了两天得多吃点。”苍云息跟见了救星一样,右手撑着矮矮的竹篱笆,直接翻出了院子,迫不及待地引着华盈往小楼走,让华盈觉得热情得过分了。 她扭头往身后的院子里多看了一眼,果然,院里的流水边蹭地站起一个人影。 师缇雪把手里的鱼竿一扔,追着苍云息跑了出来,没想到华盈也在,原本还在嘟嘟囔囔“就让你帮我在鱼钩上挂几条鱼都受不了吗”的嘴巴突然一闭,高高兴兴地朝她走过去。 她抓住华盈的衣袖:“你可算醒了,这两天晚上没人陪我说话,可无聊了。” 华盈笑着把她伞上的一片落叶拂开,边走边说:“我还以为醒来之后,你们都走了。” “那哪行?我才不会把一个还在昏睡的人丢在外面。”师缇雪说。 香气扑鼻的饭菜摆进了小楼,华盈一进去就见林之凇恰好从楼上下来,垂眸正对她抬起的目光,却丝毫情绪也没有,就好像她醒不醒都无所谓。 华盈朝他弯起的唇线往下压了压,招呼也打不出来了,有些纳闷地挑了个位置坐下,心想这又是哪里惹着他了?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睡了两天吧。 一桌饭菜色香味俱全,华盈动了筷子。 师缇雪已经在苍云息那吃了不少瓜果糕点,在这饭桌上没吃几口就饱了,咬着筷子看向华盈,脆声直言:“不少人都猜北荒大小姐的位置是江璧月逼你让出来的,我看你其实可以趁势把它拿回来了。” 华盈正在吃菜,慢条斯理的,回应她的语速也不疾不徐,很是好听:“没这么容易,她要么死,要么被我完全替代,否则是不会被族里抛弃的。北荒长老也不像你们天武长老们那样好对付,他们一定商量过了究竟应该找个理由把我拖下来,还是先留着,做江璧月的磨刀石,毕竟江璧月自从坐稳了这个大小姐的位 置之后,已经很久没有长进了,用我来磨砺她,正合大部分长老的心意。” 师缇雪听完就皱起了脸,想起一些极其不痛快的经历:“我们那群长老可不好对付,若是我当初犹豫一些,或者选错了人……算了,不说了。那你回北荒之后怎么打算怎么办?会有危险吗?” 华盈摇摇头,平静自若:“挨罚肯定是免不了的,但不会死,所以不用担心我,就算北荒的长老们都死了,我也不会死。” 林之凇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一丝蓄谋已久的狠意,心想,自己还是把北荒与她的关系猜得太和睦了一些,北荒对她来说,不是狼窝,是地狱。 他给苍云息递去一个眼神。 苍云息正在夹桌上的鱼,筷子刚刚撕下半片鱼肉,余光瞟到林之凇的眼神,无奈地停下筷子,问华盈:“二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回北荒?” 华盈咬着一块炖肉,腮帮子鼓鼓的,慢慢吃完这一口才回他话,笑眯眯的模样一看就是要打马虎眼:“还没想好,谁愿意赶着回去受罚呢。不过这顿饭吃完,我也就离开别院了,毕竟最近乱七八糟的传闻太多,我会给你们带来不方便。” 就算不去杏云州,也不愿时时刻刻跟别人绑在一起。 苍云息随口哦了一声,伸长筷子继续去夹刚才的鱼。 林之凇又看了过来,这次微微压着眉,显然对华盈根本不打算透露行踪的行为有所介怀。 苍云息被他一看,恨恨地磨了磨牙,放下筷子看向华盈,面无表情地传话:“二小姐若是还没想好去哪,不如跟我们出去玩几天吧,也当散散心。” 华盈才不信什么散心,依旧笑吟吟地坚持:“不必了,大家应该各自有事要忙吧,互相耽误时间也不太合适。” 林之凇投来若有所思的目光。 苍云息烦了,暴躁道:“你俩就在一张桌上,又不是隔着十万大山,能不能自己说啊!” “我们要去杏云州。”林之凇开口。 华盈脸上露出好奇的目光,心想,真巧,阴魂不散。 然而林之凇接下来说出的一个地名让她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了。 “崇阿军查到杏云州百年前发生的一件祸事似乎也与烨都有点关系,蜃楼。” 第55章 较劲 水波如绸,两岸叠翠。 暮色之下,成群的飞鸟归于山林,挤得脚下柔软的枝丫摇摇欲坠,一艘大船于徐徐凉风中掠过两岸青山。 进杏云州之前有一段水路。 华盈坐在甲板上,摊开一卷卷来自云山、晴梅等几州的公文,这些竹制的卷轴由北荒的雪鹰送来,其上的文字用特殊的术法镌刻,外人看不见。 几盏竹灯笼摆在一旁,明亮温暖的灯光照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娴静秀美。 师缇雪在一旁拿纸画天上的星星,画累了,倒头就躺在了她腿上,舒舒服服地闭上眼吹吹风,轻声说:“你真像个姐姐,我小时候可羡慕别人有个姐姐了。” 华盈摊在双手的卷轴举高一点,以免落在她脸上,听完笑了笑:“你不是还有个兄长吗?他要是听了可要伤心。” 师缇雪哼了声:“哥哥老是揍我,小时候说我调皮娇蛮,不讲道理,总把学宫的同学揍得鼻青脸肿的,可那些人要是不欺负别人,我才没时间教训他们。后来我都长大了,当了天武的少主,他还揍我,一点面子都不留。” 华盈静了一会,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师缇雪愣了愣,睁开眼看看她,又别过脸去:“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说这句话呢,在天武,无论是师家的人,还是其他普通百姓,都知道这是历代家主应该做的事,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不觉得辛苦,但你这样一说,我竟然觉得好像是挺累。” 华盈给她擦擦眼尾的泪光:“那些邪魔到底是什么东西?” 师缇雪皱了皱眉,语气严肃起来:“不知道,封印的力量把桑岭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就算我也没办法完全看清那下面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只是隐约能看他们也长着人的眼睛鼻子嘴巴,但是轮廓却不太像人,体型和青要山的那些异兽一样庞大强壮,身上冒着各种颜色的气,很危险,只是看着那些颜色就觉得自己快要被吓死了。” 大陆流传至今的古书里没有任何关于邪魔外貌的记载,它们当初不仅来得突然,无源可溯,就连长什么模样也不被后人所知。 世人对它们充满厌恶与恐惧,冥冥中将其视为不可随意谈论的禁忌。 师缇雪神色凝重,继续说:“我从接触封印的第一天起,就觉得下面那些邪魔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不仅因为它们长得古怪,就连它们身上的力量也无法在大陆上找到同源。” 第77章 不属于这个世界。华盈心里默念这几个字,水月蝶幻境中见到的那些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华盈轻声说道:“这些邪魔或许就如大家熟知的传说所言,来自一个我们未知的异域,意图入侵大陆,也或许,是被大陆上的人创造出来的。可是什么人创造得出能与诸神走到同归于尽这一步的东西?” 师缇雪见她认可自己的思路,立刻坐起身来,飞快地说出自己在心里憋了好久的猜测:“如果就是神创造出来的呢?比如,诸神之中难道就没有坏心思的吗?还有昭明图,炁海多重要又脆弱啊,谁会为了帮助一个人而在他的炁海里留下东西,还是必定会引起野心与贪欲的东西?再换个思路,华盈,我若是能不经过你的同意就在你的炁海里留下未知之物,你不觉得可怕吗?” 华盈竖起食指,轻轻放在她唇边,止住她的话。 “大陆之人都敬畏诸神,你们天武对神明的感情更为特殊,你是天武少主,这种想法要是让师家知道了,你哥哥就算揍你,也没办法保你不受师家责罚。” “他们敢?”师缇雪立刻扬声反驳了一句,她推开华盈的手,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叹了一声气,“你们说的蜃楼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去杏云州玩不了几天,就该回去了,蜃楼一事若是麻烦,我没办法耽误太久帮忙。” “这件事你不用插手,也不合适。” 华盈解释说,“杏云州百年前曾有人创建蜃楼,号称救苍生之苦、有应必求。” “一开始只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去蜃楼换点活命的钱财食物,后来,蜃楼的名声越传越大,当地百姓对蜃楼无比痴迷,抢着用身上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去里面换取财富,地位,健康,可以修行的机缘等等。” 师缇雪质疑道:“这不对吧,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这根本就不是平等的交换。” 她捉摸了一下别的可能性,又说,“有这种大本事的人,哪里犯得着创建蜃楼从一群普通百姓身上捞东西?我记得千家百门建立的那个什么联盟在百年前不是还没垮掉吗,他们没去查查蜃楼是什么来历?” 华盈摇摇头,她那时被关在蛇窟,对外界的了解并不详细,在为数不多的自由中,全部的关注和心思都用在了为今日铺路上。 “联武院当时内部分裂瓦解,自顾不暇,好不容易抽调了一队人手去查,那些人到杏云州的前一晚,蜃楼就人去楼空了。” 林之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华盈回头看过去,他穿了一件藏青云缎锦衣站在船舷边,水上的风吹得映照在他脸上的光影悠悠摇晃,深邃又迷人。 “害怕被查,又早有准备,撤得那么快,肯定有鬼。”师缇雪打了个呵欠,起身往船舱里走,“我困了,不和你们聊了。” 她都数着呢,这一路上华盈和林之凇都没说过几句话,面也没怎么见,明明是要成亲的两个人,却比路人还陌生,在别院那会可不是这样的。 现在他俩之中有人有单独见一面的心思了,她才不在这碍人眼。 甲板上静悄悄的,华盈与林之凇静静地对视了片刻,浮动着夜雾的灯光下,男人的神情模糊不清。 叙旧?探底? 华盈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在腿上,神色恬淡:“林少主找我?” 林之凇问:“你选了哪组字?” 华盈没对他问出这个问题而觉得有多惊讶,秘境开启那些天,他夜里也在忙一件事,青要山长老还亲自来回传话,多半就是这个。 碧璇殿在青要山,林之凇手握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其他人多知道些什么,并不奇怪。 华盈浅浅一笑,月下黑瞳澄亮,叫人觉得真诚坦率:“那些文字我都不认识,所以就随便选了一组,也不知道是什么呢。现在连它们长什么样都忘了,不然得写出来请你帮忙认认。” 林之凇问:“几个字?” “弃字两个,选了三个。” 林之凇听完,转身回了船舱,幽邃的眼瞳中不见一丝情绪外泄,无法被人揣测出所思所想。 她选错了。 重塑境展现出来的那些字几乎已经失传,大陆上也就一些底蕴深厚的势力保存了小部分相关的记载,认识的人凤毛麟角才正常。 但青要山特殊一些,身处核心地位的人都必须认得那些字,因为天册台的神谕若是以文字形式出现时,就是用那些字写成的。 至于那道研究了几天的神谕,是在告诉他,重塑境若是向一个幸运者开启,可能会给出哪些赐福之字。 林之凇提醒自己不要心急,昭明图还有六卷未被点亮,他最少还有六次机会遇上重塑境。 只要有幸遇见重塑境,他能准确地选出最强大的一组赐字,再无人可敌。 “林之凇。”华盈叫住了他,语气有些疑惑。 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每日都记得用幻心粉把自己身上的刻字全都遮好,所以林之凇的反常不可能是因为在水池里看见了她身上的字而心生猜忌,警惕防备,让他们的关系莫名其妙就回到起点。 她坐在满地灯火中,恬静温柔:“你只是来找我探底的吗?我还以为你准备说说我这些天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不妥的事情,毕竟我把灵蕴给你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很坦然愉快地说话的。” “想多了。”林之凇脚步没停。 华盈起身朝他走过去:“我没有多想,一定有什么误会吧,你说的没错,的确是我有求于你的更多,所以上次是我哄你,这次也可以。” 林之凇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拉住了。 他低头看了眼那只手,坦诚而充满耐心的嗓音继续在他身边响起:“杏云州我们还要一起去,若是遇上些什么意外也要一起解决,我不接受一切没有理由的隔阂,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太脆弱了,若是因为这几日有什么误会而生疏冷淡,从此各走一条路,我今后无论何时想起都无法释怀,你也会后悔。我也不喜欢那么多弯弯绕绕,尤其是在你身上。” 林之凇手掌微拢,突然有些恼意。 她知不知道自己有意无意说来的话让别人听来是另外一番意思。 还是他自己有病,无论听见她说什么都要反复拆解,过多解读? 林之凇没回过头去看她,只是抬起眼眸,正对着船舱里的那片明亮温暖的烛火,语气很淡:“你把利益分得很清,如果我给不出你要的东西,在你眼里失去利用价值,是不是就没有现在的和谈?甚至因为此前的冲突猜疑,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华盈想了想,认真说道:“卸磨杀驴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更何况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即便没办法成为朋友,我也会把你当成需要正大光明击败的对手。但我大概不会再把太多时间放在没有价值的人身上。” 林之凇抽开手,独自离开。 “多谢你现在片刻的真心,我不需要。” 华盈的目光顺着从自己掌心拂过的袖角追向他的背影,读出一个令她费解的信息。 他不是在和她较劲,否则不会这么轻易离开,不说一句攻击性的话。 是在和他自己较劲。 第56章 绮香 杏云州主城笼罩在一川烟雨纤风中。 大船在渡口靠了岸,华盈走出船舱就见飞檐弄瓦,小桥流水,条条青石板间铺满苔癣,连成曲折蜿蜒的街巷,通向诗情画意的画卷深处。 有一橙衣人守在渡口,见她下船,主动迎了过来,恭敬垂首,露出握在掌心的一枚玉牌:“恭迎二小姐大驾,我家夫人久仰二小姐盛名,想请您到家中品香,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 师缇雪奇怪道:“你家夫人又是什么人?华盈这才刚到杏云城,你们从哪得到了消息,都在这等着了?” 华盈认出了玉牌上的纹样,是她和萤雪的联络标记,解释道:“不用担心,我和他们认识,北荒有一笔生意要和他们谈,这两日父亲传来的消息上也特意交代过。” “二小姐请。”橙衣人做出引路的动作。 “我先和他走一趟,落脚的地方还请你们抽空告诉我一声。”华盈对林之凇说完,转身跟着橙衣人走了。 机关城在杏云城也有分部,位于城北的一座古朴的宅子里,玄柱灰瓦,门庭巍峨,藏在濛濛烟雨中。 华盈走完几条石榴花开得热热闹闹的长廊,进了一间屋子,坐在椅上的女子立刻起身相迎。 引路的橙衣人退出屋子时轻声关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她与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 杏云城少有热烈灼目的阳光,但萤雪却足够明媚亮眼,乌黑的长发挽成了雅致的随云髻,红宝石钗环熠熠生辉,云锦长裙上绣着金丝牡丹,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世家贵女的傲然尊贵之感。 不再有一丝当初在陆逸君的虐杀下狼狈凄惨的模样。 萤雪久别重逢的惊喜很快恢复平静,她不爱说寒暄客套的话,带华盈往书房里走,不浪费华盈任何时间。 第78章 “姑娘,这些年机关城的探子暗中走了不少地方,也往前面的时间查了很远,终于有了些线索,请您过目。” 华盈在书房里坐下,一卷羊皮被萤雪从八角宝盒里取了出来,递来她面前。 展开,华盈神色几番变化,越发凝重。 羊皮卷上写着,在她出生前的几百年间,北荒出现过两位与她境况相同的人。 他们同样拥有类似她的惩天之体这种极端危险又逆天的特殊体质,都曾为北荒立下不少稳固如今地位的功绩,却不为权位财富,一生籍籍无名,行踪神秘,以至于北荒江家最接近核心的许多人,平日里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最后连死亡都无声无息,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被凭空抹除了过往的一切存在一般。 活着的时候六亲缘浅,与这个世界似乎都没有什么私人的、深入的联系,也没有留下子嗣。 萤雪沉声说:“这两个人不为钱财地位,也不是北荒的死士,却为北荒赴汤蹈火,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们也活在「它」的控制之下。他们与姑娘唯一的不同,是并没有一出生就对江氏子弟也表现出攻击和掠夺性,并且不需要用什么夺心蛊来控制,就会一心一意为北荒卖命。” 华盈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自嘲一笑:“这么说,北荒才是真正受到诸神眷顾之地,什么也不需要付出,就有接二连三的特殊之人为了它的强大而鞠躬尽瘁。萤雪,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他们就好像一件天生的工具?区别只在于我会伤 主。” 萤雪面色一变,连连摇头:“姑娘不可这样说,那两人是怎么想的怎么活的,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姑娘本该是整个大陆最尊贵璀璨的人,是北荒江家对不起姑娘,是「它」该死。” 华盈面容平静,只是留了一抹思虑之色刻在眉眼间,如被一团迷雾拖进暂时无解的困扰之中:“我没有冲动胡说,在刚才这条消息之前,我还听一个人说了一番关于‘外来者’的言论,那时我就忍不住想,我的存在究竟什么。” “外来者?”萤雪在她对面坐下,不解道,“姑娘是怀疑自己的身世有问题?” 华盈摇摇头,她重来过许多次了,闻锦与江如晔之女的身份毫无疑问。 她叹声气,试图驱散脑海中乱成一团糟的各自猜测,让自己拥有片刻的清净:“我只是发现我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必须遵从一个命令行事,否则一旦违背,就会被当成犯错之人一样惩罚。” “但这个命令是什么呢?” 她露出疑惑。 “比如,是你们机关城的傀儡接收到的来自主人的端茶送水、以身护主的命令吗?还是像这两个人一样,一出生就要自觉为北荒付出一切不计回报?我听不见。又是谁在对我发号施令?我一概不知,这让我感觉很麻烦。” 萤雪毫不犹豫道:“姑娘独一无二,天生就该是翱翔天地的雪鹰,即便是所谓的命运妄想收走你的自由,我等愿意随时陪姑娘一战,剑指苍穹。” “多谢。”华盈说,“还有别的线索吗?” 萤雪摇头,这是她这些年能找寻到的所有信息了。 “无妨,这件事本来就很难,今后你再替我留意着就行。”华盈捧着羊皮卷再从头看了一遍,把最后两页上详细记录的那二人的生平信息记在心里,屈指在羊皮卷上轻轻点了点,一簇火光将其化作灰烬。 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想起那封被江如晔复原之后又送来她手里的信,想了想:“最近这段日子我都在杏云城,木晶柱的交易款项等事宜,拟定好之后就来找我签下,价格就是我之前向你承诺的那个。可以准备把木晶柱往云山城送过去了,别引人注日。” 萤雪一喜:“多谢姑娘!” 。 城中青石幽巷曲折蜿蜒,外地人多转几圈,就容易分不清方向。 华盈花了些时间才找到苍云息传来的地点,刚走对巷子,就见大门外走出一个人。 林之凇手里握着一件东西,目光向她投来:“我正要去蜃楼遗址看看,你要一起吗?” “好啊。”华盈在原地等他过来,笑着说,“你怎么这么急着去蜃楼,今日刚到杏云城,一路舟车劳顿,我本打算问问你要不要先歇一晚。” 林之凇边走边说:“我来杏云城只有这一件事,不必耽误时间。” 华盈读出他的勃勃野心,要亲自找寻一切用得上的线索,让陆家在将来某日彻底覆灭,让烨都再无翻身的机会。 她问:“青要山的人都查出了些什么线索?” “我们找到了承认自己当年去过蜃楼的一个修行者,他说陆家奇兵秘璃塔的力量在蜃楼中出现过,似乎是支撑蜃楼运转的力量。”林之凇说,“我们这次只要能拿到这个证据,烨都就没有能全身而退的借口。” 蜃楼遗址在杏云城地下的梦市中,梦市每日酉时开启,天下各地不能见光的稀奇货物都可以在此流通。 今日的梦市刚开启不久,进进出出的人可不少,明明是在地下深处,看不见任何如日月一般浩瀚广袤的光源,整个梦市却与地上的集市一样明亮。 售卖着稀奇古怪玩意的摊贩挤满了街巷两侧,人来人往,各有目的。 华盈和林之凇走了一段路,奇怪的是,无论问谁,得到的回答都是从没听说过蜃楼遗址的位置。 辨别真言假话的一小簇镜火在华盈指尖燃烧,白色的火光的力量一直温顺地照耀在他们四周,却并未燃烧到谁的衣角上。 那些回答竟然全都被镜火判定为真。 林之凇指尖的占位寻路阵也碎散成点点星芒。 整个梦市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笼罩了,那些人的记忆也被它加了层密不透风的盖子,既是对梦市的一种保护,也是当初创建梦市之人对梦市独占之权的一种宣示。 “看来得靠我们自己挨个找了。”华盈想了想,说,“梦市太大了,我们分头去找吧,若是有消息,寸心简上通知一声,方便汇合。” 林之凇递给她一只坠着点点幽紫莹光的纸鹤:“青要山的传音纸鹤,十里之内可用,传音不断,一个时辰自行销毁。” 纸鹤被华盈塞进怀里,二人背对而行,越走越远,路上嘈杂的声音轻轻传入彼此耳中。 绮香楼。 站在门口的粉衣美人一双春水眼眸瞄准华盈好一会了,趁着她四处张望的时机,笑盈盈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想将她引进去。 “二小姐也来梦市玩呀,那怎么能不进我们绮香阁坐坐?”粉衣美人腰肢款款,媚眼多情,身上柔软甜腻的香气让人一丝脾气也发不出来。 “你认识我?”华盈低头凑近她耳嗅了嗅,闻出一丝祟州盛产的胭脂香。 粉衣美人被她突然亲昵的举动惊得瞪大了眼,两腮浮起红霞,害羞道:“二小姐如今是天下绝顶高手之一,赫赫威名,谁人不知?奴家也对二小姐仰慕得紧呢,不过奴家做不了二小姐的生意,不如奴家先叫几个生得俊俏的小郎君给二小姐瞧瞧?” 华盈边跟着她走,边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我与我未婚夫一起来的梦市,他若是知道我进了这种地方,恐怕会气得饭都不想吃。” 粉衣女子掩唇笑道:“二小姐勿要多虑,这规矩我们懂,哪能让林少主知道呢,奴家一定给你挑一处谁都打扰不了的好地方。哎呀呀,二小姐别再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了,您如今搏得盛名加身,又有滔天权势,一定很辛苦了,何不在我们绮香阁停下来好好歇歇,顶尖强者也是人,岂能为了一个男人就一直压抑自己寻欢作乐的女儿心思?” 华盈露出赞同的表情,点点头:“好啊。” 绮香阁中香风阵阵。 一楼的戏台上的红衣舞姬恰好甩开水袖,无数花瓣从空中飘摇而下,轻烟般面纱被风吹动,露出动人心魄的惊鸿一面。 赤足悬铃,轻声一击响,足以击溃人心的防线。 座下乐姬素手拨弦,一曲婉转多情的笙歌在楼中荡漾开,催生无数旖旎。 楼上的栏杆上趴着一些酒意正酣的男子,在绮香阁里只消过一次夜,下次再也不必谁劝迎,自然而然就成了这里的熟客。 他们随手往楼下戏台上撒下一把金叶子,胸膛里依偎着手持彩扇的阁中女子,粗糙的大手摩挲在带着香气的衣裙里,捏出一声娇嗔。 角落里有人影交缠,被粉衣女子带着华盈上楼的动静惊恼,进了房间,雕花木门掩住一声惊颤哭吟。 “来绮阁寻欢作乐的,普通人与修行者皆有,纵情声色是一方面,阴阳交合以求突破修行上的某些瓶颈又是另一个缘由。”粉衣女子笑吟吟地走在前面,“二小姐今日就在我们楼里安心玩一玩,说不定就能摸到无上境的门槛了。” 华盈垂眸不去看四周的放浪之景,听完粉衣女子的话也只是笑笑:“借你吉言。我对绮音阁不熟,对阁里那些少年郎也看不入眼,不如就有劳你去请你们阁主来陪我喝酒吧。” 第79章 粉衣女子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二小姐,这恐怕......” 一道轻佻含笑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贵客大驾光临,理当由我亲自来陪。” 华盈抬眼,四楼唯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外,站着一个戴着银丝藤蔓面具的男人。 。 林之凇清晰地听见一道娇柔的女声缠上了华盈。 绮香阁?林之凇皱了皱眉。 他赌华盈立刻就会甩开那名女子,对这种地方避之不及,若再被纠缠,定然会对那女子出手。 然而他听见华盈纠结了一下 她的未婚夫会不会生气。 林之凇怀疑传音纸鹤坏了。 紧接着,林之凇就听见耳畔传来一道热情的迎客声。 “哟,二小姐也来试试咱们这里的新花样?您快里边请,今日您来得巧了,咱们阁里刚好添了一批小郎君呢,各个都是好相貌,有温柔害羞的,英俊硬朗的,还有风流妖冶的,二小姐先上楼,奴家把人都叫来让您先挑!” 林之凇:……?! 第57章 不寐之毒 房间内。 华盈没碰男人亲手奉上的茶水,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很快换了一身若隐若现的深黑薄纱出来,白皙的锁骨半露半掩,惹人遐思,黑若曜石的眼眸中闪烁着妖冶的流光,漂亮又邪气。 “还没向二小姐介绍,我叫竹襄,是这儿的阁主。我创下绮香阁至今,还是第一次接待二小姐这样的大人物,荣幸之至。”竹襄姿态柔顺地跪在她面前,嗓音比刚才在外的时候柔和了几分,越显得诱惑轻佻,“二小姐想玩什么呢?” 华盈笑了笑:“随便吧,你看着办就好。” 竹襄轻撩眼皮,瞧了瞧华盈意味不明的笑意,试探着去脱她的鞋履:“那就多谢二小姐信任,今日不会让你失望的。” 华盈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匕首。 冰凉的刀背贴着竹襄的手腕,将他那只手推远了一些,在他大惊失色的目光中,刀刃向上横抬,托起他的下巴。 竹襄双手撑在地上,脖子往后微微缩了缩,惊疑道:“二小姐?” “你身上的迷香挺厉害,我才进来一小会儿,就因为它而差点忘了问你一件事。”华盈说,“你在这梦市待了多少年了?” “十三年了,梦市里比我待得更久的人,二小姐找不出五个。”竹襄眨眨眼,“二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个?” 华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冰凉的刀尖顺着他脖子往下游走,只要稍稍用一点力气,就能切开皮肤,鲜血喷溅。 竹襄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丝恐惧。 霎时间想起许多令他恐惧又恶心的时刻。 他从小就在风尘里长大,早对世态炎凉冷眼以待,唯一仍觉得厌恶的,是那些越是表面光风霁月的人,越会在声色情/欲面前,对下位者展现出兽类一般野蛮残暴的情态。 凌虐、折磨、戏弄。 华盈看在眼里,盯着他竭力保持镇定的眼眸勾唇一笑,露出轻慢的目光,让他那双如猫一般紧缩的眼瞳颤得更厉害。 她轻声说:“别怕,你现在很有意思,所以会很安全。我就是想问问,你既然是梦市里对这个保存记忆最久的人之一,是不是也应该知道蜃楼在哪?” 竹襄听完,轻轻笑了起来,抬手要去握她持刀的手,想用侧脸贴上她的手心,气音暧昧:“二小姐问错人了,蜃楼的存在是百年前的事情,我到梦市建立绮香阁那会,蜃楼早就不见踪影了。” 话音刚落,一阵凶悍的气劲从匕首上震开,他还没来得及碰到华盈的一寸肌肤,就被这股力量推倒在地,薄唇上添了一抹妖冶的红。 华盈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慵懒的神色高高在上:“好端端的一座楼怎么会不见踪影?是被人烧了毁了,还是被藏起来了?” 她随意勾了勾手指,灵力具象的锁链如蛇一般涌向竹襄,不断变长,缠住竹襄的腰腹与双手双脚,另一端往上绕过房梁,将他以不堪的姿势吊了起来,双足悬空。 夜里的风挤进屋子,吹动竹襄身上的薄纱,凉意炸开在四肢百骸,汗毛倒竖。 时隔多年,所有不堪回想的记忆被压在脑海深处,原来不仅从没被真正忘记,还在今时与往日重叠的这一幕,恐惧汹涌袭来,让竹襄险些溺毙。 “抬头看着我,回答。” 华盈冰冷的嗓音如一双手捏着他下巴,迫使他抬眸注视她眼神凌厉的面庞。 那张清丽秀美的脸上毫无情欲,只有上位者无聊时羞辱位卑者用以取乐的冷漠与戏谑。 竹襄说不清心里翻江倒海是恐惧还是屈辱,他牙关颤抖,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被戏耍了。 华盈好像知道他怕什么。 但这不可能,他尽心竭力扮演的不过是一个烟花之地的卑贱之人,在今日之前,是不会引起这些自持高贵无瑕的人注意的,也不可能被她知晓身份。 但华盈那双眼睛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让他的情绪重重地往深渊里一跌。 一丝共忆术的力量趁虚而入。 它突然降临在竹襄的大脑之中,将牢牢覆盖在记忆之上的那层无形的盖子腐蚀出了一道裂缝,随后长驱直入,捕捉到了梦市之人绝不被允许想起的记忆。 华盈的脑海中同步浮现出一座古老的木楼,孤寂地耸立于一片海水上。 梦市的最深处,真妄海? 华盈若有所思地记下脑海中的这段信息,动了动手指,锁链化作灵雾消散,竹襄无力地跪在地上。 她朝他露出无所谓的笑:“抱歉了,我原本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来问话的,可惜创造梦市的人太厉害了,附加在你们记忆之上的力量又这么强,唯有让你知道害怕,才能动摇它半分。” 竹襄在被共忆术入侵脑海的那瞬间全都明白过来了,听着她虚伪的歉意,心中埋藏的对从前许多人的恨意全都找到了报复的对象。 “二小姐怎么还向我道歉呢,能帮到二小姐的忙,是我的荣幸。”竹襄眼中不露情绪,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来到她身旁坐下,暧昧的目光盯着她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小姐真是第一次来绮香阁这种地方?” 他的满头乌发只被一支白玉簪随意挽起,这会松散了不少,几缕长发垂落在锁骨上,一片诱惑之景。 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失言,竹襄轻笑一声换了话题:“二小姐问也问了,现在可以让我来服侍您了吧?” “当然。”华盈背脊从椅背上离开,神色全都松懈下来,右手刚刚把匕首随意丢在地上,竹襄就想捧着她的手去拆他的发簪。 “我自己来。”华盈笑着抽开手,去摘他的面具。 就在她的手贴上面具的一瞬间。 一缕蛰伏在面具上的黑气游动而出,顺着手指钻进了她的体内。 华盈原本浅淡散漫的笑意霎时一变,顿时失去所有力气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传音纸鹤也从怀里掉了出来,轻盈振翅欲要逃离,被竹襄一脚踩在地上,碾成粉末。 华盈抬手擦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冷冷道:“敢暗算我?” 竹襄站起身来看着她,目光深深:“吞雾最喜欢蚕食灵脉,所以二小姐还是别再试图用灵力了,否则灵脉一旦被吞雾察觉,必毁无疑,从天之骄子变成废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华盈冷眼看过去,又咳嗽了几声,唇色被鲜血染得娇艳:“你是谁的人?江璧月,还是陆逸君?” 竹襄扯出一个讥讽的笑:“二小姐还在装什么呢?若不是嗅到了粉蝶身上的清水梨香,你会跟着她进绮香阁?自以为本事通天,无人能伤你半分,结果还不是栽在我手上?” 清水梨香产自北荒浕州,只供给江璧月一人。 旁人若是能沾上清水梨香,定然是得了江璧月的赏赐。 竹襄讥诮地哼了一声:“不过想给你下点东西的确不容易,这绮香阁里的每一丝香味、每一寸空气,台上的曲声和舞步的拍子,都是为了放大吞雾对你的作用,否则小小吞雾哪能让二小姐你连动都动不了了呢,对吧?” “果然是跟着江璧月的人才有的手段。”华盈反而平静下来,“我只是想不明白,虽说我来杏云城的行踪不是秘密,但江璧月怎么会知道我还要进梦市,早早地让你守株待兔。” 竹襄捡起地上的匕首,轻慢的笑意骤然一收,变得狰狞,刀尖刺向她的脸:“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梦踪术?”华盈若有所思,“难怪我自从去沧州开始,好几次都梦见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一 直不确定是谁在我身上下了梦踪术,现在知道了。是江璧月吧。” 刀尖停顿了一下。 竹襄哼笑了声,意味深长道:“你就这么放心你的未婚夫?” 华盈笑了下:“你都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怎么还拿他与江璧月来比较谁在我这里得到的信任更多?” 第80章 竹襄脸色沉下来:“你信不信都没关系了,我现在就划烂你的脸,将一层幻思纱罩在你脸上,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怀着隐秘的心思,用手隔空挡了挡她的眼睛,慢慢往下,挡住她的唇,失望又庆幸地摇了摇头。 虽是双生姐妹,可她与江璧月长得半分也不像。 他改了心思,这才接着说:“然后把你随便送给外面的客人。华盈,听说你常去北荒藏书阁,那有没有从哪本书上看见过,被外面那些男人糟蹋之后,还有没有能坐稳北荒二小姐之位的法子?” 华盈冰冷的眸光瞬间出现波动。 “你怕了?目中无人的北荒二小姐居然也会害怕?可惜大小姐没在这,看不见你刚才那副可怜的样子。”竹襄激动地笑出了声,握在半空中的匕首狠狠扎向她的脸。 砰的一声,鲜血飞溅。 竹襄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灵浪撞飞了出去,脸上与身上全是淋漓流淌的鲜血。 满屋子的东西都被这股强大惊人的力量撞得东倒西歪,桌椅尽碎。 他后背重重地摔在墙上,只见有什么快得看不清形状的东西扑了过来,不给他抵挡或躲避的机会,穿透了他的胸口。 下一瞬,胸口一凉,竹襄有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胸膛上露出的血窟窿里,一缕墨气正在消散。 林之凇从屋外走了进来,身上萦绕着凶悍炽盛的杀气,死亡的冷意降临屋内。 竹襄面露惊悚,林之凇是怎么找上来的? “解药。”林之凇盯着他,面色冷如冰雪。 他来时恰好听到竹襄说要把华盈送出去的那些话,说不出的愤怒恶心,只想让竹襄彻底消失。 竹襄全身的脏腑骨骼都被刚才那股灵浪震碎,此刻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偏要仰头对他大笑,每说一个字都吐出混着血的碎肉:“林少主说笑了,吞雾可没有解药。” 他要为大小姐解决一个心腹大患,自然要不可能给对方留一线生机。 至于混在吞雾中的另一种东西……他盯着意外出现的林之凇,心想,看来是白费了。 竹襄含血的笑声让华盈觉得聒噪无比,一时间烦闷不安,心底莫名涌动起了一股不知来历的燥热。 华盈耐心耗到极限,皱了皱眉,满地的碎瓷片受一道灵力裹挟,骤然杀向竹襄。 “你没中吞雾?!”竹襄话音刚落,锋利冰冷的碎瓷连成一线,寒光凛冽,切下他的头颅。 林之凇难看至极的脸色终于缓了缓,他闭了闭眼,却仍然无法压下萦绕在心底的那股不悦,扭头看向华盈的目光有些冷酷:“你来这种地方为什么不及时和我说?若是当真让他得逞,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华盈朝他露出一个做错事之后老实挨训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来过这种地方,也不知道里面是这样的,但我已经很小心了,跟他说了这么久的废话,是想查出蜃楼遗址所在,假装被吞雾所伤也只是为了试一试能不能套出梦踪术究竟是谁下的。还好我有收获。” 不过的确没想到吞雾里还藏了点东西。 因此也没躲过。 林之凇冷笑一声。 他俯下身,伸出手去拉她起来,嗓音里还带着点不悦:“走。” 华盈忽然恍惚了一下。 在心底悄悄作祟的欲念变成了一股股热气,从身上透了出来,让她的大脑也逐渐陷入混乱之中,里衣也被汗水浸透。 华盈下意识抬手回握他的手掌,贪婪地攥紧,才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柔软发烫的手指搭在林之凇的掌心,他几乎在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整个人被华盈拉着往下一拽,坐在了地上,正对她嫣红的脸庞和水润的眼眸。 “我中毒了。”华盈盯着他,像是变了个人,声音和往常截然不同,又轻又哑,显得有些可怜。 “什么?” 林之凇原本狐疑地盯着她,却突然捕捉到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的唇上,起初只是忐忑不安的试探,由于没受到他的警告,浓郁而热烈的情绪漫了上来,眼波里盈满贪婪与渴求,无法无天。 林之凇搭在地上的左手倏然收紧。 四目相对。 华盈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纤细的手指试探般往下移,轻轻按在喉结上,寻找咬下去的角度,触碰的瞬间清晰感觉到它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阵滑颤。 与她的好奇与愉悦相反,林之凇浑身僵硬,耳畔是她腼腆暧昧的回答。 “不寐之毒。” 第58章 蜃楼 林之凇往后仰了下颈。 本意是远离她的手指,却被她误会为了一种以退为进的撩拨。 华盈盯着他颈部线条的目光一寸寸往上,望进他越发幽深晦暗的一双眼,露出不理解的神色。 他明明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她、拒绝她,任由她抚摸轻碾,现在却突然喊停,用模棱两可的拒绝来逗弄她,是想夺走主动权吗? 华盈不满地蹙了蹙眉,试图把主动权再次抢回自己手中。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 林之凇不知道她又想做什么,却又隐约能猜到一些,胸腔里传来加速起伏的心跳。 一声,又一声。 清晰、密集,是空旷岩洞中的水珠一滴滴落入寒潭,敲响了某种倒计时,勾动全部的不安与期待。 她慢慢把人往回拉一点,明明从始至终都在用不容拒绝的目光把人牢牢囚住,却伪装得忐忑紧张:“可以让我咬你一下吗?” 四下无声,唯有重新靠近的呼吸在交缠,在发烫,溅落在他皮肤,点火般。 林之凇没有太多忍耐的好品格,觉得自己要被折磨疯了。 他深深阖目,别开脸,让她快要落在他唇上的一抹嫣红擦过了他的脸颊,若即若离,却更加重了他的呼吸。 这不是她。林之凇警告自己。 不寐之毒会勾起中毒者的情/欲,她此刻的大胆与撩拨,不过是一些被毒药催生的放肆罢了。 若是荒唐接受,算什么?彼此都以不寐之毒为借口,沦为对方的玩物吗? 华盈好奇地越凑越近,盯着他发红的耳尖、凝思的眼眸,手指一寸寸下移,不轻不重地陷进他腰腹紧绷的线条里,似乎在数有几块腹肌。 林之凇难耐而紧张地闭了下眼。 他在她有更撩人的动作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可以。” 他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双眼上,沉梦咒的力量透过掌心落在她的脸上,止不住颤动的眼睫很快安静下来,往地上歪斜倒下的身子被他接在臂弯。 绮香阁的护卫很快追上了楼,林之凇抱起昏迷的华盈,起身开窗,从窗边一跃而下,消失在梦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梦市永昼,不见月夜。 华盈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身上盖着薄毯。 弥漫在屋子里的药香微微泛苦,却有静心宁魄的作用。 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从纱幔上悬挂着的一只香囊里幽幽散发出来,香囊上绣着青要山的图腾,是武家给他们少主配制的诸多随身解药之一。 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在林之凇面前的那些荒唐的举动,以及他当时不为所动的冷淡,华盈露出痛苦的神色,往上拉了拉薄毯,把自己兜头盖住。 “醒了?” 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林之凇走到屏风外,隔着屏风看了眼把自己包裹成茧的人影。 华盈很快调整好情绪,摘下香囊塞进怀里,起身往外走,默契地对之前的事情避而不谈:“我没事了,这是什么地方?” “梦市的一家医馆。”林之凇说,“你知道蜃楼遗址的位置了?” 华盈点点头:“就在梦市的最深处,真妄海,走吧。” 林之凇思索了一下,大步跟上她,与她一起出了医馆,边走边说:“真妄海广袤无边,海面空无一物,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任何屋舍楼宇,据说任何房屋建立在那里,都会被海面飘来的水雾腐蚀得一干二净。” 闻言,华盈脚步放缓下来,扭头露出诧异的目光,快速思索了一番。 她在萤雪给的卷轴里见过真妄海的信息,没 有林之凇了解的这么详细,卷轴只提到真妄海一带没有绮香阁的靡靡声色,也不似街巷里的热闹喧哗,只有日夜被白茫茫的海雾笼罩的沙滩与荒野。 她比划了一下:“可我没有看错位置,就是在梦市最深处的一片被雾气笼罩的海面上,有一座灰黑色的高楼,大门上的匾额都腐烂掉了大半截,只剩下半个蜃字。” 林之凇不怀疑她亲自动手查到的线索有假,只是暂时无法对此给出一个解释。 “去看看就知道了。”他说,“不止是房屋高楼,真妄海周围的任何死物都会被海雾腐蚀,所以没有人把梦市的交易范围扩展到那个区域。” 他突然想到什么,话音一顿。 第81章 华盈脑海里同时生出一个诡异的猜测。 她看向林之凇,因为自己也觉得不太可信,语速很慢:“蜃楼......是活的?” 。 咸湿的水汽笼罩在真妄海一带的上空,遮罩了视线,让这片区域成为了整个梦市中唯一一个看不清前程与去路的地方。 海雾茫茫,千变万化,如迷障一般让人极易失去方向,好在它无毒,水雾中蕴含的消融之力也不对这里的生灵植物起作用。 华盈没在这附近捕捉到任何危险的气息,视野开阔,她的目光能无遮无碍地望向四周任何一个方位。 陆地与不远处的海面上都没有那座高楼。 “奇怪,林之凇,你说有没有可能蜃楼真的是活的,我用知微术看见它时,它恰好移动到了这里,现在又去了别处?”华盈站在雾中,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徐徐说着猜测,背后突然掠过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飞速穿行在土层之下。 华盈面色一沉,飞快地拔出匕首,弯腰将其狠插入地中,缠绕在林之凇手臂上的一道雷光同时轰然砸落在同一个位置。 浓郁的海雾如裂帛,视线暂得一瞬清明,然而脚下同时被刀气与雷霆之力击中的地方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 华盈与他对视一眼。 他们两个同时听错动静几率,为零。 林之凇低头盯着脚下,影子里突然流动出一股股泥浆,它们在脚下一晃而过,扎入地下消失不见,强势凶狠的灵力在土层之下横冲直撞,漫天飞沙走石之中,一股涌动的泥浆将一条乌黑的东西带回了林之凇脚下。 是一截腕足,凹凸不平的纹路上附着了灰白的光辉,拥有一种诡异的精致感。 它被泥浆生生扯断了,还滴着鲜红的血液。 这片大陆上存在着许多外形奇怪的异兽,大多心智未开,纯善如稚子,也有少部分机灵狡猾,擅模仿人类习性,但从没听说过它们主动攻击人的传说。 因此大陆上的人对这些极其罕见的异兽们保持着友好又好奇的态度。 林之凇从小对这些东西见得多,辨认了一下,说:“灵蛸,不吃人,身形通常能长到三丈左右,它这一截断了的腕足还能再长回来,不必担心,走,我们去海上看看。” 他话说了一长串,实属难得,然而华盈这次半晌都没回应他,突然的安静让林之凇立刻顺着她陷入凝思的视线看了过去,眼皮一跳。 海上出现了一座灰黑色的五层高楼。 房檐上的灰瓦早已破损不堪,被海风吹得掉落下几块,在水面砸出浪花。 八角青灯悬挂在每一层的檐下,曾经复杂华美的花纹锈蚀不清。 外墙的壁画早已斑驳,松动的门窗似乎再也承受不起一次风吹雨打,随时可能掉下来,落入海底。 它好像一直就屹立于海上,以旁观者孤寂戏谑的姿态注视着他们对它的寻觅。又好像为了好心满足他们的期盼,特意现身一见。 海风经过蜃楼,迎面而来,吹来一股枯朽沉重的气息。 华盈收起严肃的神色,双手掐诀。 惩天之体的力量释放出微弱的一缕,一条手腕粗的铁锁链呼啸而出,一端牢牢缠绕在岸上的一棵树上,另一端缠住蜃楼门前的一根檐柱,如一条玄黑发亮的长龙横亘江海之上。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它到底有什么玄机。”华盈纵身一跃,脚踩在铁索之上,平稳而快速地朝着真妄海上的蜃楼而去。 海浪拍打在斑驳的外壁上,华盈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感觉到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 她推开积满灰尘与蛛网的大门,潮湿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一道道飞舞着尘埃的光束照亮楼中破败的桌椅台阶,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然而一踏进屋子里就觉得不对,那种踩在略带跳动的、有弹性之物上的触感让她讶然,似乎每一步一旦踩得用力一点,都能碾出血印。 再走远几步,脚下却又变得坚硬,刚才的怪异仿若错觉。 她摸了摸屋子里一根破旧的柱子,它没有温度,也没有硬度,明明能看到与感觉到它的存在,可双手却像是摸在空气中。 “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华盈一边说着,低头看向俯身去触碰地面的林之凇,他掌心离开地面,并拢的两指闪出一道灵力,猛然划割在地上。 石屑与尘土飞扬,坚硬的石板顷刻间迸裂出一道道口子,林之凇手指伸入那道裂缝中,摸到了坚硬与柔软交替的部分,像是—— “肋骨?”他语气沉缓,斟酌着这个形容是否准确。 话音刚落,一股阴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将那扇门合上了。 华盈立刻瞬行来到门前,手掌抵在门上往外一推,竟然没能阻止它关闭。 而那扇原本残缺破损的木门竟在一瞬间恢复鲜艳崭新的模样,如同被人施加了重启复生之术,闭合得严丝合缝。 这阵异常从门上快速蔓延到了蜃楼的每一个角落,长满裂缝与青苔的地板一瞬间光洁如新,缺胳膊断腿的桌椅也被修补完整,整齐摆放,塌了一半的木梯重新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漆,完好无损地蜿蜒上行。 整座楼如同毁灭于凛冬之中的野草,在一场春风中复活。 华盈一边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动静,一步步往屋子中心倒退, 四壁角落中长出了漆黑的触手,蛇群一般四处爬行,触手上的吸口有规律地一张一合,猛然间喷出灰白的雾气。 轻微的眩晕中,华盈看见了无数神色疯狂炽热的人涌入楼中,脚下残肢遍地,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楼外屋顶的瓦片突然被海风吹动,无数只混浊昏黄的眼睛在瓦上相继睁开。 它们似乎沉睡太久,刚刚醒来时还有些僵硬,却被生人的气息彻底惊醒。 无数只眼珠子骤然往背面一转,低垂注视闯入楼中的两个人。 第59章 指令 华盈耳畔响起鼎沸的人声。 有人欢喜发狂,有人凄厉惨叫,闹哄哄哭喊着后悔的人被棍棒赶出蜃楼,无人在意他们身上缺了胳膊、少了脏腑,被他们绳子捆来的妻女与年迈孱弱的双亲甚至留不下全尸。 梦市允许他们用鲜血、肢体、健康、亲人等一切所有物来作为筹码和货币。 用尽一切来与蜃楼做交换的下场是短暂的风光之后,快速的死亡腐朽。 来来往往的人群快如残影,就好像从今日到百年前的时空都从她身旁飞快倒退,视线之中只有惨白的日光、黑色的人影、鲜红的血肢,极具冲击性的色彩环绕飞逝,快到令人眩晕。 华盈抬手按了按眉心,稳住心神,画面骤然停顿下来。 睁开的双眼里映入一张颇为恐怖的脸,几乎贴在她面门。 惨白的脸庞,鲜艳的腮红,僵硬的唇线被画笔特意往上拉,勾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 一只穿着红衫白裙的纸傀。 华盈心跳快了一瞬,指尖闪出一簇火焰,抬手就要将它烧毁,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静观其变。”林之凇拉着她,闪身来到了二楼的一间以竹帘隔开的茶室中,垂首就能看见楼下的全貌。 华盈这才看清,那只纸傀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僵硬却熟练地走 向她刚才那个位置之后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支笔与一本册子,要他写下今日想做的交易。 粗略一扫,这样的纸傀有十余只,分工明确,动作熟练,两只站在蜃楼门外迎客,一只甩动着僵硬的衣袖在红绸装点的戏台上唱着哀怨生涩的词,其他的全都忙碌在蜃楼各层,与来客周旋。 华盈仔细打量四周:“一楼用来与这些人签订交易内容,二楼留给犹豫不决的人观望,三楼与四楼和他们做交易,给出他们要的东西。” 她的目光慢慢往上,仰头看向被大红帷幕包围的五楼,推测终止,“上去看看?” 林之凇还在细听隔壁茶室的说话声。 “老哥,不是我不愿意还你钱,我身上当真一个子儿都摸不出来了!要不你再借我点,我两天前跟蜃楼换了点绝世无双的好运气,这两天手气还真不错!不信你去东市那家赌坊问问去,我肯定很快就能发大财!” “别跟我来这套,我今天约你来这,就是让你跟蜃楼拿钱,用你自己的双手双脚也好,把你媳妇卖给蜃楼也罢,反正你今天必须把钱还了。” “今天真没办法还,我那媳妇就是被我拿来换运气了!况且我这手也不能砍了给蜃楼啊,否则我怎么把输了的钱赚回来?唉......老哥,要不再宽限我两日?” “你小子!还想耍我?!” 愤怒的推搡声中,一桌杯盏被重重的拂落在地,一人把另一人按在桌上,一拳砸在对方的脸上,哀嚎求饶声高高地响了起来。 一只纸傀走进了他们的茶室中,涂着血一般鲜艳的腮红的那张脸上撕开一个笑: “蜃楼之中禁止斗殴滋事,客人,和气生财。” 第82章 纸片扎成的双手按在那二人的肩头,力道却重如山岳,令人无法挣逃,五指当即就嵌入了血肉之中,留下几个血淋淋的窟窿,碎了人半边肩膀。 华盈透过薄薄的竹席,看见那只纸傀扭过一张僵硬又瘆人的笑脸,与她目光一撞。 稚嫩的童音从它被画笔描得鲜红的嘴唇里传出,带着天真而残忍的引诱,为那走投无路的男子出谋划策:“客人,凡是您的所有之物,都可用来与蜃楼交易。死人身上的东西,若是被您捡到了,也算您所有。” 华盈立刻就明白了杏云城当年陷入的杀戮与动荡因何而起,为什么久久无法平息。 当城中的贪婪之人耗尽了自己身上的一切,便把主意打到了同类身上。 先是亲人,再是朋友,最后是屠刀之下的陌生人,哪怕是切下他们几根手指头带走,也能在这里换来明日的赌资与酒钱。 华盈带着厌恶的情绪扫了眼楼下挤挤攘攘唯恐错失交换机会的人群,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下去,起身往楼道走,刚踏出两步,脚下一顿,扭头看向身侧。 身侧的气流被什么飞速而来的东西撞击分开,森寒的大风扑在脸颊,隔壁茶室里的那只纸傀穿过竹帘贴面而来。 华盈瞬行往后一退,挥掌与它迎面撞来的头颅砸出一声闷响,被它的体术力量震撼。 纸傀头颅上被掌力击开一条裂缝,裂缝不断向下蔓延将它劈成了两半,它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却将地板砸出了一个洞,两张碎纸穿过洞口飘落在一楼,恰好被砸中的人烂成了纸下的一滩血泥。 然而左右茶室里的人并没有被她这里引起的动静吸引。 “其他人都只是停留在过去时间里的人,但这些纸傀不是,这座楼也不是。”华盈揉了揉发红的手掌,看向林之凇,“它们从百年前活到了现在。” 林之凇已走到了前面,几道雷光快速把那些从二楼各个地方聚集而来的纸傀清理干净,发出危险性十足的灼烧声回到他垂落在衣侧的指尖,蛰伏为一道半寸长的雷印。 他一边走,一边说着大脑中串联起的许多信息:“这座蜃楼是被人改造后的灵蛸。” 华盈用不解的语气咬着这两个词:“改造?” 林之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并没解释那些可能会误伤她的往事,继续说:“这种灵蛸曾经被赤原白家当成宠物饲养,专门用来折磨那些骨头硬的人。白家人只需要让灵蛸把那些人吞进肚子里,掐断一切光源与信息,此外什么也不用做,仅仅用暗无天日的恐惧与孤独,就足以彻底击垮他们。” “之后就能毫无阻碍地抽取出他们的灵思,制成纸傀,卖出好价钱。” 华盈诧异地跟上他,踩着木梯直奔五楼,很是慎重地向他确认:“赤原白家?北荒所辖的那个赤原?” 如果是那个赤原,原本的推断就至少错了一半。 蜃楼不是烨都一家引起的灾祸,北荒也牵连其中。 又或者,烨都跟它无关,她白走这一趟了。 “世上只有一个赤原。你对你们北荒的了解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少。”林之凇顿了顿,本不想说,“你在北荒拥有的东西,不够。” 华盈没否认。 她有聊宿,有青凰,意味着在浮雪之巅,拥有最高行动权的荒风队之二部与江家最优秀的一支七杀侍都是她的左膀右臂。 但不够。 得不到那群长老的支持,就始终远离家族的核心,接触不到最重要的秘密,譬如万衍塔。 也参与不了北荒的诸多重要决策。 华盈也没因他直白而不悦,笑语谦逊好听:“多谢提醒,我大概知道自己原本的计划有哪些疏漏了,日子还长,等这次回北荒,我补救得过来。” 对于这种令他欣赏的自信果决,林之凇只是嗯了一声,心想青要山可能不会给她机会了。 从沧州秋月廊带回去的那几滴血,让祖母研究出了一丝机会。 噼啪灼烧的雷弧快速清除一路上来自纸傀的所有攻击,让他们畅行无阻地来到顶楼,林之凇抬指,狂暴的雷电之力凝作箭形,撞破紧闭的房门。 雷箭在杀入屋内浓稠肃穆的黑暗之中时,被可怕之物吞食化解。 华盈轻轻一笑:“难怪一直不见蜃楼的主人,在这。” 她脚下荡开星光涟漪,星阵蔓延至刚才那道雷箭消失的地方,黑衣银甲的玄武使从天而降,杀气腾腾地砍下手中的青灰巨剑时,等在黑暗中的东西被剑光照出了原形。 一座玲珑塔。 它像是用一块青碧剔透的巨大晶石雕刻而成,皎白的纹理在内部无规则地蔓延开,有些些微的凸起,像是遍布心脏上的血络。 塔身尖锐的边缘被一圈漆黑的东西包裹着,从塔中缓缓散发出的力量因此被框住了一些。 剑光映照之下,玲珑塔流光溢彩,短暂的注视也令人目眩。 排名在奇兵榜前列的武器之一,华盈和林之凇都认得,秘璃塔。 玄武使的巨剑全力砍在秘璃塔上,地板与四壁被无数道刀气击毁,半边屋顶都塌了下来,然而秘璃塔上任何一条刮痕都没留下,来自逍遥境巅峰的力量似乎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华盈不可置信地皱了下眉,确定秘璃塔不会主动发出攻击,撤了玄武使,谨慎地朝它走了过去,想看看陆家奇兵究竟有什么玄机。 一颗留影石被澎湃的灵力带领着,从蜃楼各层转了一圈,回到了林之凇身旁,如一只晶莹剔透的眼睛与他一起注视着秘璃塔。 他站在的位置不像华盈还有些偏,恰好就正对着秘璃塔,从光滑如境的塔身中看到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他渴望的灵蕴、厌恶的雷泽, 而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看不出五官与衣着,仅是一团黑乎乎的轮廓,却有一张温婉灵秀的脸庞自动填充在林之凇的脑海中,让他立刻肯定她是谁。 林之凇先是一惊,那道模糊的人影从塔中撕扯而出的错觉随之接踵而来,仿佛要从塔里走出来。 他反应极快,在那个身影还没有清晰凝实之前,不动声色挪步离开原地,看向华盈,把她留意到镜中那道人影的目光带走,引到自己身上:“你刚才构造星阵的时候,是不是在想,这屋子里的东西应当不好对付?” 微妙的线索连接在脑海中,华盈立刻理清楚了,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斟酌了一下如何准确描述它的作用:“秘璃塔会把一个人脑海中的想法变成现实,并且把它放大?” 她的想法一向严谨,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秘璃塔也是只在百年前存在于此的东西,就跟那些人一样,玄武使打不着它。” 林之凇收回了留影石:“应该是前一个原因,那些人找蜃楼交换出来的东西,就是秘璃塔给出的。但陆家把他们的这些奇兵藏得紧,不会轻易让外人见识,我也只是猜测。” 华盈没听明白一个不爱说废话的人怎么会特意补充了后半截的解释,就像是无意间的引导一样。 “所以烨都在杏云城利用秘璃塔创建蜃楼,是为了什么?得到贪欲,杀戮,毁灭?我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计划。”她缓声回应林之凇,眼睛却盯着秘璃塔黑色的边缘,心中有些跃跃欲试,同时又忐忑,万一秘璃塔能照出她痛恨的「它」是什么呢。 可万一,秘璃塔让「它」也具象出来了呢...... 毕竟秘璃塔如何使用、有什么风险禁忌,她不知道。 但肯定的是,这种东西一定是有限制或者反噬的,否则烨都早就能用它创造出一百个无上者了。 “等等......”华盈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林之凇,“我好像知道了,烨都想要打造邪器镇苍!” 她语气有些激动,话说得很快,却不失条理:“烨都数百年间青黄不接,他们在杏云城、沧州、饮焰山制造祸事,收集种种极端情绪与结果,是为了打造出镇苍,利用镇苍的激发作用,可以在烨年轻一辈中创造出许多个逍遥境修行者,甚至是第三个无上者。”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 林之凇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幽沉,分不出立场:“但白家若无北荒的允许,不可能给出灵蛸,所以这件事与北荒逃不了关系,北荒也要从中捞一笔好处。” 华盈对北荒江家毫无感情,若是林之凇要因为抓住了这个把柄,而在某日顺手把江家推下深渊,正合她的心意。 但是太过直白的杀意会让林之凇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她已经因为此事得到过一次教训,于是学会了更妥当的伪装。 “这件事我会查的。”华盈不置可否地回应道,如愿得到林之凇一个存疑的眼神。 林之凇想到了一个被忽略的问题:“既然存放虚无之物的容器在他们创建蜃楼的时候就有了,说明星罗宫长老的身体其实并非唯一的选择,而是最佳之选。沧州的计划已被破坏,他们就不得不用稍次的容器来储存这三类虚无之物,其中的逸散损耗,需要再用一类来补偿,否则达不到打造镇苍的标准。” 第83章 烨都还会再制造一场祸端。 华盈果断道:“我想办法让人去烨都查探了,希望这次能及时阻止他们。” “能进青陆?”林之凇问。 在有两名无上者坐镇之地,心怀鬼胎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 华盈清楚封逍的本事,他在其他地方游刃有余,在断崖却会受到诸多限制,再要以入魔者之身进陆家本家所在的青陆,难上加难。 “不一定。”华盈思索了一会,做下决定,“为了能让我的人顺利进青陆,林之凇,过几日跟我演一出戏吧。” 林之凇嗯了一声。 没问计划却先答应下来的这份信任让华盈惊讶,又觉得这种相处方式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弛舒心。 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看了眼四周,闪烁跳跃在指尖的一道雷印挣脱而出,进攻四周墙壁与屋顶。 整个顶层被破开了随处可见的大洞,一条锁链从华盈身旁飞射而出,直贯对岸树丛。 二人踩着锁链往回走,海浪被风吹起水雾,飘在华盈的脸颊,她抬手去擦遮挡视线的水珠,刚有动作,却发现它们已经蒸发不见。 华盈与林之凇同时回头看向这股异常的来源,海面蜃楼之上,漆黑的屋瓦中出现了一只只暗黄的眼睛,低垂注视这条锁链的眼神显得无比迷茫。 “这是那只灵蛸的眼睛?”华盈不确定地看了看林之凇,错过了那些眼睛里闪烁出的灼热火光。 锁链上燃起大火。 大火裹挟着锁链被熔断后的一团团浓稠铁浆不断地往海水中掉落,海面化作一片通红的火海,茫茫白雾瞬间蒸发殆尽。 火焰灼烧着灵力具象的术法,一招一式皆被大火解构。 灼热的光芒席卷四方,焚尽了一切自救的可能。 华盈脚下失去支点,坠入真妄海的瞬间,听见水下传来一道冰冷而机械的声音。 「目标即将失去意识,是否尝试接入控制指令?」 第60章 重来? 九天塔高耸入云。 江璧月站在塔上,偌大的梦市尽收眼底,下方街巷中进行着一场场喧哗热闹的交易,人人渺小如尘埃。 长风吹动她柔软纯白的衣裙,恍惚有凌云化仙之姿。 巅峰强者降临的骇人气息引得许多人纷纷抬头看向她的方向,艳羡与疑惑的目光交织下,浮动在她手边的传音令微微闪烁。 “你到哪了?” 远在青陆的一道声音透过传音令传来,傲慢、不耐烦,又带着点无法遮掩的萎靡,显然被重创后的身体还没得到彻底的恢复。 江璧月轻轻一笑,盯着很快就开始消散的传音令说:“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今日是北荒看在从前的一些情分上帮你们烨都解决当年的烂摊子,怎么,你打算手一甩,就把这事全部丢给我了?” 陆逸君觉得可笑极了,毫不客气道:“帮忙?是怕当年的事情暴露,把你们也牵连进来吧。” 灵蛸为北荒白家之物,蜃楼为烨都创造,两家今日同时发现有人闯入蜃楼,所以控制灵蛸杀人,并且安排她与陆逸君来把这里处理干净。 江璧月冷下脸:“快滚过来。” 陆逸君没好气地回道:“江璧月你给我客气点,急什么急,我手里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好,我与你爹约定的是明日。” “是你被林之凇烧了的灵脉还没完全愈合,不敢乘云痕车赶路,怕灵脉承受不住高空中飓风乱流的影响,再度被毁吧?废物。”江璧月的说笑声重新变得温柔,阴损嘲讽之意却越渐浓烈,“你别来了,来了也帮不上忙,还让我看着碍眼。” 她拂袖打散了传音令,目光重回落至遥远的地面。 大街小巷上有不少人驻足向她投来目光,江璧月对这种万众瞩目的场景习以为常,笑容温柔不变,从千百种杀招中静心筛选着最快的方式。 片刻,她双手抬至胸前,以快到看不清细节的速度结印。 一金一黑两道气流从世间各处而来,汇聚在江璧月身后,清浊二气变成她身上的巨大的蝴蝶翅膀,在清澈的日光下优雅而缓慢地舒展、扇动。 梦市里随之出现了一阵无声的震撼。 没有谁不认得,这是江璧月的成名技,生死蝶。 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人,都听说过北荒大小姐的生死蝶有多厉害。 金色翅膀主疗愈,被神兵所伤的伤口也能在它散发的清气中完美愈合。黑色翅膀主杀伐,一人一蝶可毁一城。 生死蝶出现的瞬间,来自下方的每一道目光都被这漂亮而奇幻的蝶翼完全吸引,还来不及热议这位北荒大小姐一言不发就释放出生死蝶,是为了杀谁还是救谁,身上就已经被一缕浊气锁定了。 江璧月冷漠地转身朝向梦市出口的方向,纵云踏风下了塔。 被浊气锁定的身体里爆发出无数只黑色的蝴蝶,胸膛血肉模糊。 破损不堪的尸体堆积在大街小巷,大量的鲜血沿着青石板间的缝隙往低处流动,甚至还能听见微弱的水声。 梦市之中的所有人,在这短 暂无声的震撼中全部死去。 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离开胸口血淋淋的窟窿之后,于空中再度散成一缕缕浊气,快速而毫无目的地游荡在梦市的每个角落。 所经之处,一切化作灰黑的烟烬。 。 真妄海冷得出奇。 海水被无处不在的大火蒸煮着,却也仅仅升高了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的一丝温度。 水流坚硬、冰冷,冲击在肌肤上就留下了一条条淌血的口子,给华盈的感觉是一堵无法被击破的城墙,又像是将她与生路完全断绝开的一柄柄尖刺。 华盈甚至怀疑自己在滚烫而令人窒息的火海中失去正常的感知能力了。 她身上被火焰烧伤,自保的术法也如风化的石头崩解在火光中,她与普通人没了区别。 而普通人的生命脆弱无比,磕磕碰碰会受伤,血流多了就会死。 但好在她还睁得开眼睛,双手也暂时还没完全失去力气,求生欲让她不顾一切困难拼命往海岸的方向游过去,迎面冲击而来的一股股水浪锋锐如刀,让她成了一个血人。 剧痛反倒让华盈陷入混沌的意识开始苏醒过来,她往四处望了望。 水汽滚烫蒸腾,火光冲天,不见林之凇。 死了? 华盈的大脑彻底清醒过来,眼瞳被刺了似的微眯了一下。 林之凇可不能死。 要解决江家那对父女,她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但夺心蛊,只能青要山解。 “林之凇?”华盈朝着水里喊了一声,一开口,滚烫的气流冲入口腔之中,灼烧五脏六腑,烧焦的气味被浓郁而腥甜的血腥气完全淹没,喉咙里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然而没有任何动静回应她。 华盈疼得皱眉,微弱的生命力被这一次无用的尝试快速消耗,她在回岸和找人之间快速抉择,双手拨开冰冷锋利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潜入海下。 真妄海下被遇水也不熄灭的一团团火焰照耀,亮如白昼。 林之凇知道自己是清醒着的,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往海底缓缓坠落时,环绕在他周身的水流以一种怪异的硬度切割开他身上的皮肤,晕染在水里的血腥气往他自己的鼻腔里钻了进来。 但他无法睁开眼睛。 耳畔有水声,在不知何时才会消失的黑暗中,仿若某种神秘的呓语。 这声音横跨了多年的时间,牵扯出为数不多的两次重叠的记忆。 一次是在他莫名其妙穿进这个世界,变成虞雪腹中的一个胎儿之前,他就听见过这样的水声。 后来死而复生,随着世界重启而再度以一个婴儿的身份睁开眼之前,这水声也让他在黑暗中陷入过无法被抚平的惊慌与疑惑。 林之凇至今无法确定这声音蕴含着什么信息。 它代表的是他必须陷入死局,还是幸运地拥有了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真妄海里。 再令人震撼惊羡的术法都不能用了,意识被困在黑暗中,连使唤自己的身体游向海面都做不到,他像是一截腐朽的沉木。 在真妄海中下沉的过程无异于用钝刀子在他身上放血,这种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滋味,这一世他从没尝过,上一辈子却是刻骨铭心。 林之凇快速分析着自己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就算苍云息那边能恰好发现蜃楼的位置,得知这里出了事,苍云息带人赶过来顺利救下他的时间一定不可能比他被这些海水杀死的时间更短。 华盈也不能指望,她要么和自己一样陷入了绝境,要么幸运地还有一丝力气自救,如果是后者,她现在已经在拼命游向海岸的方向了。 她那么聪明,什么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就算她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什么不可告人的鬼计划因他的死亡而宣告中止,也能很快调整出一个替代的方案。 第84章 他又不可能是她唯一的选择。 林之凇被一股浓烈的不甘包围,来自各方面的未竟之事都让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他压制住这些无用的情绪,趁着意识还没在奄奄一息中完全丧失,飞快地回忆自己在这一百多年来经历的所有重要而关键之事,不让自己忘记。 只因一个荒谬无据的,带着无限渴望的原因。 若是......还有机会重来呢? 这是一个游戏世界,就始终存在着回档重来的可能。 林之凇用这个理由化解了自己对死亡本能的恐惧,那些铺就他声名显赫之路的关键回忆全都被烙入记忆深处。 在意识越发模糊之际,他突然为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在临死之前会渴求留住一丝珍贵的记忆、一线渺茫的转机,想记住所有来避免再走弯路,那么华盈刻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信息,会不会也是生死一线之际为自己保留记忆的办法? 她会不会也曾...... 记忆中那只布满刻字的手臂刚刚浮现,运转在大脑中的思绪骤然停止了。 林之凇的意识彻底模糊混乱,生机耗散,无知无觉。 做梦一般,有人碰到了他的手指,再进一点,抓住了他的手。 华盈在抓到他的那个瞬间,就觉得她可能做出了一个最对不起自己的选择。 仅仅是触碰他的皮肤,来自海水的攻击就成倍施加在了她身上,她抓着他往上游,仅剩无几的那点力气其实无法支撑她带着他游过如此广阔无比的真妄海,锋利的水浪很快就要将她碎尸万段。 华盈不想死。 这一世是她走得最远、最顺利的一次,那种明明都要看到黎明前的曦光了,却又被拖回永夜深渊之中的感觉,太痛苦了,让她在抗拒中想把自己变得彻底自私无情。 每一次重来都无法保证不生变故。 每一次重来,都要经历北荒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母亲耗尽生命才终于完全掩盖了她身上的气息与力量、忍受商远反复无常的脾气与折磨,以及在北荒江家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时,日夜都要压抑自己想放火烧毁一切的冲动。 奇怪的是,她没有产生一丝把这只手甩开的念头,也没有后悔。 我的确从你这里得到了许多,且无法给出对等的回报。她看了眼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的林之凇,在心里默默说道。 等下一次再见,她会在秋月廊下手轻些,也会尽量避免发生让他不悦的争执与冷战。 她现在就可以答应下一次会最大限度包容他的脾气,若是她的时间允许,她也试试做一道小时候舍不得吃的百花饼给他尝尝,一并当做补偿。 海上大风鼓动。 燃烧在水面上的一团大火被风掀起的巨浪高高抛起,又重重砸入水下深处,朝着华盈落下。 华盈没有力气躲开了,她连眼皮都抬不起来,身上的血也要流干了。 灼目的火球越来越近。 却有一缕缕漆黑的浊气意外地蔓延到了真妄海一带。 火光全灭。 华盈猛然一惊,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从她掌心滑落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动了动手指。 浩荡而凶猛的灵力轰然爆发,炸起滔天水浪,流光溢彩的无生鱼从脚下气涟中游动而出,一只来到她身下,将她托起。 另一只跃出水面,悄然化解沿路的浊气。 第61章 水声 “她怎么还没醒?” “你们武家的人怎么在里面待了半天都没出来?难道是华盈伤得很严重?不行啊,华盈可不能死。” “我能进去看看吗?或者你问问到底什么情况,实在不行,我直接把人带回天武救命。” “别捂我嘴!” 华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身处安全之地时,痛觉反而被放大了无数倍,令人难以承受。 房门外师缇雪心急如焚的踱步和苍云息压着声音求她冷静的安抚声强迫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小巧白皙的鹅蛋脸,圆润的眼睛往外透出一股纯真又慧黠的气质,像一只小狐狸,衣着干练素雅,腰间别着一把小刀。 最具有标志性的特征是她编在右耳边的两条小辫子,乍一看以为辫子上缠着青色的彩绸。 华盈揉了揉脑袋,再睁眼时,才看清垂落在她胸前的两条小辫子上的那一缕青色,是她自己的发色。 “你是......?” “武梦。” 武梦眼疾手快地制止了她下床的动作,把刚刚给她换了的药从床边的小桌子上端走,说话声总带着天生活泼明快的笑意:“二小姐别急着下床走动,你身上全是伤,真妄海的水都快切进你的骨头里了,若是想早点恢复,还是安心躺着休养几天的好。” 她冲华盈眨眨眼:“少主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他的情况比你好,已经醒过一次了。我去看看他,二小姐哪里不舒服可以随时叫我。” 华盈对她第一印象不错,活泼明朗的女孩子无论在哪都讨人喜欢。 她向武梦道了声谢,不跟自己身上的疼痛对着来,慢慢躺了回去。 武梦抱着药箱的手刚刚腾出一只摸到门上,门就被外面的人打开了,她的笑容一敛,抱着药箱侧身后退一步,恭敬道:“少主。” 林之凇嗯了一声,进屋关门时顺手打出的一道灵力把趁机要挤进来的师缇雪再度拦在门外。 海水对他的伤害也不轻,因此他走得很慢,掩唇低头咳嗽了两声,脚步停了一会,才来到华盈面前。 他从桌子边拉了张凳子过来,坐在床边看着华盈,华盈以为会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感谢的话,连客套的措辞都想好了,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公事。 林之凇说:“有人看见江璧月进了梦市,之后梦市就变成了废墟,所有人都死了,苍云息带着人找到我们时,看见了灵蛸的尸体浮在海上。” 华盈抿了抿唇,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想,林之凇不至于因为这几日反复无常的怪脾气,就变成了吝惜说一声谢的人吧。 林之凇与她对视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与谁谈公事时大多都是这副神态,留意了一下她的气色,继续说:“浊气、生死蝶,江璧月不至于好心到帮烨都处理后患。” 言外之意,北荒肯定就是当年蜃楼之祸的参与者之一。 得到了什么好处,耐人寻味。 生死蝶也是为了毁掉蜃楼而来的,却意外救了他们。 华盈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所以在你准备好向烨都宣战的那一天,你也会顺便拿这个把柄对北荒下手,把水搅混,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林之凇没有否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一天可要快点来。华盈心想。 她低声咳了咳,指了指桌上,一双无所谓的眼睛望着林之凇:“我想喝点水,可以吗?” 林之凇眼睫动了下,移开对视的目光,起身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接着说第二个消息:“第二批灵蕴有动静了,五天之内会出现在杏云城附近。北荒和烨都应该也都知道了,其余的修行者很快也会得到消息。” 华盈一杯水刚刚送到唇边,闻言,讶然地抬头看向林之凇:“你有没有觉得灵蕴出现得太密集了?” 距离第一批灵蕴的出现才过去多久? 林之凇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灵蕴出现得频繁也不打紧,总归是能者得之,但它总共的数量定然极其有限,王不见王,这大陆只需要一个天地之主就够了。” 华盈捧着瓷杯垂眸思索,徐徐道:“这样一来,所有有心争夺这个位置的人日夜都不敢松懈,毕竟大家都不知道五日后出现的灵蕴是不是就是最后一批。每一次的抢夺厮杀都会越来越不留余地,狠劲上头时会不惜与竞争者同归于尽。诸神留下昭明图是这个意思吗,强者两败俱伤?” 她抬眸望向林之凇的疑惑明显,昭明图难道不是他们赐予后世人的祝福吗? 林之凇问:“北荒不就是这样挑选强者?” 华盈总觉得这与北荒的作风不一样,却又无法用确切的言语来解释飘渺的感觉。 她只是蓦然想起师缇雪那日一股脑说出来的猜测。 “诸神之中就没有坏心思的吗?” 华盈含在嘴里的凉水半晌才咽下去。 她想起另一件事,权衡了一下是否能问,抛出的话先绕了个弯子:“真妄海有些特别,我落入海里的时候,五感暂时出了问题,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但现在却想不起来了,你......听见了什么吗?” 林之凇微一愣,也斟酌了一下是否能说,对暗号一般:“水声。” 华盈微微皱了一下眉。 海里到处都是水声。 林之凇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不是一件事,那便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她见林之凇说完正事之后就要走,自己也放下杯子,拉了拉薄被准备休息,却仍然没想明白林之凇怎么和她说声谢谢。 第85章 她又不求回报,只不过原本以为…… 以为这件事可以让她和林之凇前阵子的不快彻底翻篇。 于是她叫住他,有点好奇地问:“林之凇,你知不知道是谁救了你?” “武梦。”他往门外走。 华盈微一怔愣,捉摸着这句模棱两可又的确没说错的回答。 她稍稍支起身子,目光透过晶莹的珠链,看了眼站在门口拎着药箱给林之凇开门的少女,心想,就是不知那句回答是林之凇自己的理解,还是谁有意的欺瞒引导。 若是后者。 华盈低低地叹了声。 解夺心蛊恐怕比想象中的更难。 门外苍云息收到传讯后突然凝重的声音打断了华盈的思绪。 “林之凇,我们的人被烨都发现了。” 华盈听得一清二楚。 她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准备先睡一觉,顺便给江璧月送一条消息过去。 。 青陆。 清透的月光照入地心狱,也变成惨白而阴冷。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苔混合着从不干涸的血的味道,风一吹,光芒微弱的油灯在墙上拖出几道摇晃扭曲的黑影,如挣扎嘶吼的冤魂。 恐惧与绝望越是浓烈,角落里的彼岸花开的越娇艳欲滴。 一阵哀嚎声在锈迹斑斑的牢门之后传了出来,微弱,绝望,似乎再遭受一次折磨,就会彻底咽气。 身着黑衣的烨都修行者有些厌烦地看着刑柱上伤痕累累的青年,并拢两指点在他的眉心,下了最后通牒:“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再不说你的身份目的,你立刻就会死。” 青年浑身被血水和汗水打湿,像一只刚刚被捞上岸的水鬼。 他被锁链穿过的四肢已经腐烂,一双幽黑的眼眸也失去了光亮,意志却仍然坚定得让人厌恶,令强势降临他脑海之中的探知术始终无法窥探到一丝有用的信息。 他有气无力地扬起头,朝近在咫尺的人咧开唇角,嘶哑地笑着:“那就杀我啊。” 季玄从没见过骨头这么硬的人,一天之内已经被他这副态度激怒了无数次,引以为豪的探知术也在他身上初尝败绩,此时完全失了耐心,杀意骤然爆发。 “废物,你在干什么?一句话都问不出来还想杀了他,要我送你给他陪葬?” 陆逸君气冲冲的声音从铁门外传来,季玄被一道暴躁的灵力撞得踉跄后退,后背抵在布满血迹的墙上方才站稳脚步。 沉重的牢门被人骤然推开,他立刻放下捂在胸口的手,垂首致意:“少主。” 陆逸君懒得看他,高高扬起的目光直冲刑柱上的人而来。 他盯着对方被血污与伤痕折磨得模糊难辨的面容,突然笑了:“实在不想说,我也不为难你,先告诉你一个消息吧,我让人把你身上流的血送到了四长老那里,今日一早,他分离出了血缘之力,凭此得知你还有个妹妹。” 刑柱上的青年轻蔑地扯了下嘴角,笑得耸了下肩。 陆逸君今日却有格外的耐心,看向对方的眼神充满了玩弄:“她应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在血缘之力的牵引下,根本没有保护自己不被我们抓住的能力。” 叶桑愣了一下,黯淡的眼眸突然亮起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欣喜光芒,随即死死地掩住心底的情绪。 然而陆逸君准确地捕捉到了,并且从中还得到了一点意外的收获,兴致盎然道:“原来你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活着啊?那可惜了,我知道了她的位置,正准备派人去杀了她,不 过我不会杀你,因为你嘴硬得让我心烦,想来想去,还是放你出去给你妹妹收尸,才能稍微让我高兴些。” “你敢!”叶桑嘶哑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他拖着锁链艰难地往前,想一拳揍在陆逸君脸上,却又被缠在刑柱上的锁链拽在原地不得再上前。 陆逸君笑对他无用的愤怒,双手慢悠悠负在身后:“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派来的,接近陆家又有什么目的,我就把你妹妹的消息告诉你,放你出去跟她团聚,否则,你就去给她收尸。这两件都算是好事吧,我无论做哪件都不挑。” 叶桑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一身沉重的锁链让他突然爆发的挣扎变得徒劳而可笑。 当年叶府被灭,成了夜夜纠缠他的梦魇,原以为叶家唯他一人侥幸不死,从此形单影只,身负几乎不可能报得了的血仇,这个秘密被他藏得很严实,绝不可能被烨都的人提前知晓。 陆逸君现在能说出他有一个妹妹,说明烨都那个什么四长老的确有利用血缘之力的真本事。 没想到他最疼爱的妹妹还活着。 叶桑听着铁链刺耳的摩擦撞击声,牙关颤抖,喉咙里最终发出一丝悲伤的呜咽。 陆逸君觉得差不多了,把手里的纸条递给季玄,漠然道:“去吧,留个全尸。” “我说。”叶桑垂下了头颅,带着哭腔说道,“青要山。” 陆逸君听完就发出了一声怒笑,额上青筋毕现。 林之凇找死找到这来了。 他接着问:“你想法设法要潜入陆家做什么?” 叶桑笑了声:“你怎么不问问烨都都做了哪些罄竹难书的事情。” 陆逸君暴怒的神色骤然一变。 沧州那几件事,被人抓到线索了? 进了蜃楼的人,难道就是林之凇?! “青要山当真找死。”陆逸君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甩袖离去。 这不是他一人能决定怎么处理后患的事情了。 第62章 烨都无上者 月白如雪,杏云城千灯次第明。 武家医术卓绝,带来的药也效果惊人,华盈一连躺了两天,力气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终于离开了一趟院子,在别院里随意走走。 墙外有一朵朵焰火倏然升空,火树银花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绽放,华盈被吸引着仰头看了一会,好奇这是杏云城的什么日子,足尖一点,翻过院墙去了外面。 “少主您身上的伤还没好,正好药也该换下来了,换了药之后您多休息一日再出门吧,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武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长廊后追来,她脚步轻快,走路跟山里的灵狐一样,三两下就追上了林之凇,给走在一旁的苍云息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帮忙,劝他们的少主回去休息。 苍云息对武家这群医者可谓言听计从,于是也有点担忧地看向林之凇:“你真的没事了吗?要不你就在别院里随便走两步活动腿脚吧,今晚秋夕节,街上到处都是人,要是再给你把哪处伤口撞开了,那可怎么办?” “机关城的人都是一根筋,我不去一趟,叶桑的事情你可能谈不拢。”林之凇说,“我回来再换药。” “也对。”苍云息面露无奈,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让武梦跟着吧,万一路上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也好照顾你。” 武梦一听,圆圆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少主,苍将军说得是,您让我陪同一起吧,这样我也放心。” 林之凇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必。” 他往别院大门的方向走,余光无意间督见一树如火似锦的海棠被风摇得簌簌作响,华盈的身影穿过花枝越下墙垣,落英满身。 林之凇目光停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长街通明,华灯映月。 从机关城分部出来时,街上的行人只增不减,花车游街、画舫观景、杂耍卖艺,处处热闹非凡,年轻的男女提着花灯说说笑笑走下熙来攘往的石拱桥,来到系满红绸的银杏树下,写下心愿。 热闹非凡的景致却没能入得了林之凇的眼,他微垂着眼眸往回走,没有多少要为长街繁华而驻足的兴致。 直到余光里出现了站在一家甜水铺外的华盈。 她一只手提着锦鲤灯笼,小指上还勾了两张兔子面具,另一只手正接过店铺伙计递出来的糖炒栗子和紫苏饮,满眼亮晶晶的笑意。 收获还挺多。 苍云息顺着林之凇的目光看了过去,好一会才从甜水铺外挤挤攘攘的队伍里认出华盈,震撼的目光挪向林之凇,在他本人都没注意到的唇角浅笑上多停留了一会,突然想起他这段时日里古怪浮躁的脾气,恍然大悟。 苍云息心情复杂地叹了声气,独自走了:“你走得跟老头一样慢,我先走一步,不等你了啊。” 华盈恰好挤出人群,笑吟吟的目光与灯下的林之凇相撞,微微讶然之后,回头看了看甜水铺外依旧排成长龙的队伍,朝林之凇走过来,颇为不舍地叹声气:“最后一份紫苏饮就给你好了。” 灯影千重,融融如海。 华盈与林之凇沿河逆行于人群之中,身后是在秋日的第一天里相逢或分别的人群,水面上灿如繁星的浮灯带着无数炽热或隐秘的愿望流向远方,天上冰冷的星河也黯然失色。 “你不去放一盏花灯?”林之凇问。 华盈摇头,声音融在橘色的夜幕中,柔和却坚定:“会有耐心听我说愿望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这个人运气也不怎么好,放花灯的人这么多,上天瞧不见我。更何况,我想要的,会亲手去谋划,去抢夺,借一盏花灯来述说愿望,寄希望于上天,这是心事重重的普通人才会信的,我不当普通人。” 第86章 林之凇说:“也不是任何东西都必须依靠费尽心思去抢,才能到你手里。” 华盈好奇地扭头看向他,真心求教:“比如?” 林之凇才发现自己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拢在宽袖下的手掌倏然合拢,收紧,那种别扭浮躁的感觉又浮上来了,不给他任何预警,比修习任何术法都要麻烦,是一种外人不可知晓更无法分担的折磨。 他不动声色,平静地结束话题:“随口说的。” 华盈没去追问,她走得有些累了,便在河边上坐了下来,拉了拉林之凇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就在这坐下来休息一会。 他俩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到了城郊,城中那片辉煌明亮的灯海仿佛浮在身后的夜色中,远得好像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起此彼伏的虫鸣与风声中,除了从浅草中四散飞舞的流萤,只有她与他知道彼此的存在。 华盈伸手捞了一片飘在水面上的海棠花瓣。 华盈算了算从沧州相遇到现在经过的时间,原本只是随口抛出的话题带上了惊讶的口吻:“你离开青要山这么久也没关系吗?我明明看见你很忙。” 林之凇没去看她的 眼睛,不想露出一丝端倪:“第二批灵蕴拿到之后我就要回去了,除非接下来又有灵蕴跟着问世。” 华盈点点头,心想,按照林之凇霸道的行事风格,他这一回去,过不了两天就会找到理由派人登临浮雪之巅,把她也接去青要山。 很好。 解蛊的事情不能拖了。 一想到夺心蛊,华盈眼前就浮现出武梦每每看向林之凇时的晶亮眼眸。 她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 华盈原本早有心理准备,青要山二十七氏族对林之凇忠心耿耿,她仅仅想要旁敲侧击从武家人口中证实他们有办法解夺心蛊,就不容易,武家人定然会把她特意关注夺心蛊这件事告诉林之凇。 一旦向武家人言明需要他们帮忙解蛊的是她自己,他们必定会立刻上报给林之凇。 夺心蛊本就是耻辱而可恨的枷锁,她绝不敢再让它成为林之凇拿捏她的软肋。 华盈原本就还没想出能绕过林之凇、不让他知晓夺心蛊的办法,只能计划到了青要山之后先与武家人拉近关系,边走边看,哪知她今后最大概率能打上交道的武家人是武梦。 声名显赫的天之骄子身边从来不缺追逐倾慕的目光,华盈谁也不怪,只叹自己运气不好。 林之凇盯着飘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花瓣,忍了忍,别开目光去看自己水里的倒影:“你叹什么气?” “啊?”华盈回过神来,反应很快,“武梦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她救了我,我不想一直欠着别人这么大一个人情。” 林之凇说:“不必,武家从不救外人,她救你,是因为你的身份。” 华盈笑了下:“你的未婚妻?” 林之凇目光动了动,落在她的倒影上,水面碎金浮动,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仍觉璀璨生辉。 他起身:“不早了。” 华盈坐在原地没动,轻声说:“你先回去吧,我约的人就在这里见面。” 林之凇了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城里走。 轰隆—— 巨大而恐怖的雷声从空中炸响,满城的欢笑嬉戏声戛然而至,无数双疑惑的、惊讶的、畏惧的目光投向天上。 墨云翻涌,遮天蔽日,粗壮的雷弧隐现于缓缓涌动的云海漩涡之中,无数条刺眼的弧光疯狂闪动,令人心神战栗的力量搅动在天地间。 仿佛天降刑罚。 雷云之中,一只透明的血手朝城外的一道人影伸了下来,山岳般巍峨庞大,让下方的人影渺小如蝼蚁。 林之凇仰头,沉冷的目光穿过夺面而来的巨掌,锁定从遥遥夜色中闲庭信步而来的白发老者。 烨都无上者之一,陆元澄。 天地法则对无上者的约束作用很大,无上者不得擅自离开自身镇守之地,但他们的力量却有半刻钟的空子可钻,能通过特殊之物降临。 “狂悖小儿,今日老夫就让你为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付出代价!” 无上者力量具象的身形佝偻而衰老,却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中气十足的怒喝声如滚滚雷鸣回荡在死一般寂静的城郊,蕴含的雷霆之力庞飞无比,让林间草木碎为齑粉,被夜风卷走。 一缕血迹从林之凇唇角蜿蜒而下。 华盈擦了擦额上滴落的冷汗,这一股突然而至的恐怖杀意让她心跳都停了一拍,根本不用想,也知道是有无上者的力量降临了。 她立刻起身看向风起云涌的身后,不远之处,雷云中的血手伸向了林之凇。 那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几乎可以轻易抹杀一切,让人瞬间就明白在无上者面前,任何生灵都如此脆弱不堪,所有的抵抗都显得徒劳无力。 华盈面色凝重,瞬行向他赶过去。 这不是能让他们全身而退的敌人。 地上突然浮动出数不清的银雪色光粒。 这些光点在空中碰撞、凝聚,幻化出一朵朵霜雪般晶莹的花,含苞待放。 然而谁都无心欣赏它们的美丽,霜雪花一旦被惊醒,就会露出花芯里尖长密集的獠牙。 华盈脚步急刹,在这些霜雪花面前屏住呼吸,缓缓地往后退,身后骤然出现了一道冰冷的气息,让她后退的动作一僵。 穿着一身朱红袍子的小孩站在她身后,明明长了一张稚嫩的圆脸,颌下却留着微须,剑眉入鬓,散发出一股成年男子的英气。 “还想跑?” 沉冷的嘲讽声如一只无形的手掌按住华盈的肩头,骨裂声大作,脚下的泥土瞬间沉陷。 烨都另一位无上者,宋央。 第63章 借刀杀人 脚下的土层深深塌陷了下去,华盈无法阻止自己随着簌簌掉落的尘土往地心下坠。 火光明亮的离火绸从华盈手中一飞而出,缠在一棵正在往坍塌的裂缝中陷落辖区的大树之上,在离火绸被宋央一掌摧毁之前,华盈借助它的拉力飞身回到地面,瞬行撤离宋央数丈之远。 然而这种躲避的距离在宋央眼里毫无意义,漂浮在空中的霜雪花朝她倾涌而上,华盈脚下冲天而起的灵障被霜雪花看似柔软的撞击轻易击破,一朵朵雪白的花苞在这一刻同时绽放,几乎贴着华盈的脸。 雪白纯洁的花瓣张开时露出内部鲜红如血的表皮,布满密集而坚硬的獠牙,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华盈来不及躲,好几朵霜雪花在她轰击而出的掌风中逆行而上,咬住了她的手掌与小臂,啃噬出血洞,不消片刻就能把人分食干净。 匕首也被花里的尖牙咬碎,连锋利的碎片都被它们细长的花芯争抢着卷走,花朵快速闭合后发出咀嚼般的动静,再度张开的花朵之中空空如也,刀刃碎片全被消化干净。 根本没办法逃。华盈心想。 宋央都就没碰到她,他站在原地随意使出的两招就已经让她受伤,这种情况虽在预料之中,亲身感受到时,那种震撼、沉郁与不服输的心情并非想象中的能够比拟。 若是不尽全力迎他这一战,拖到半刻钟结束,只有死路一条。 华盈让自己全面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只需记得拖延时间就好。 “你哪来这么多无用的想法。”宋央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以为我会给你拖到一刻钟结束的机会?这次来,你只有死路一条。” 华盈意外地挑了挑眉。 宋央居然能读出她的想法? 然而不等她立刻掐断自己脑海中正在运转的全部计划,宋央已飞身而出,冲着她的面门袭了过来,雪白的重剑从他背后的剑匣中飞出,寒光激射,冻结一切。 “江璧月?”他盯着她的眼,读出几个零散的词句,冷笑道,“你倒是机灵,知道多拉一个帮手过来,可惜你把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看得太重要了,我一个外人都知道,北荒不需要两个小姐。” 雪色剑刃贴在华盈脸颊擦过,她侧身躲避的瞬间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后背当成破绽暴露了出来,宋央手腕顺势一转,长剑就冲着她的后背狠狠地刺了进去,惊起血花飞溅。 华盈忍痛闷哼了声,伸手从虚空之中抓出了一把刀,激昂雄浑的刀鸣声如虎啸苍林,虚空之中似传来百兽的应和嘶吼。 她持刀转身砍在再度横斩而来的长剑上,刀剑气劲冲击四溢,将一朵朵围攻向她的霜雪花碾成粉末。 她轻轻一笑:“宋前辈,我不太明白,我与陆逸君在沧州的误会,两家不是都已经解开了么?至于饮焰山抢灵蕴,生死有命,各凭本事,这也人人都遵守的规则,宋前辈既是无上者,又怎么连这种小辈的私人恩怨也要插手?” 宋央面色沉冷,不给华盈任何拖延时间的机会,剑招快如残影:“明知故问,江璧月就比你聪明,任何时刻都不会把自己与北荒的立场和利益分离开,更不会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或者是那群普通人眼里的正义公道,去跟青要山的人掺和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第87章 华盈说:“可我想管,那些就不是和我无关之事。” 宋央不再应她,雪色剑尖划向了她的胸口。 华盈又重又快的上撩一刀,让那柄剑的轨迹偏离了半寸,侧身右避时被宋央读出想法,他手中剑招骤改,顺着她躲开的方向砍在了她的肩上。 大量的鲜血从深深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染透华盈半边身子,然而她毫无痛苦之色,幽邃的眼眸中倏然带出一丝得逞的轻笑。 那只染血的拳头从刁钻的角度揍了上去。 宋央只感觉眼前有风声呼呼作响,惩天之体赋予的攻伐之力终于被面前的小辈毫不吝惜地发挥到 了极致,特意挑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结束这场单方面碾压的战局之时,给了他重重一击。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他的胸口,把他胸膛砸得血肉横飞,甚至竟然让他后退了两步,将他作为无上者的骄傲与尊荣抹上了污点。 若是换作陆逸君来向他打出这一拳,他此刻定然已经被废了半边身子。 等等? 宋央盯着笑意傲然的华盈,沉黑的双眼骤然眯了起来,他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华盈的体术力量跟陆逸君那几个小辈不同,更弱。 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华盈自己也清楚地感觉到了异样,刚才蓄满全部攻伐之力的一拳,没有起到她意料中的效果。 她想起当初坠下地牢时拉林之凇垫背而发生的打斗,林之凇古怪的眼神,以及自己在清流城对付那些入魔者时发现的端倪,立刻确定了一个大问题,她的体术的确不对劲。 但她此刻生死一线,没有时间去细想为什么。 雪剑被这股攻伐之力击飞很远,深深地插进了一棵古树的树干之中,参天巨木被剑气劈开,长长的裂缝从下至上将其劈成两半。 华盈看了眼那把正在脱离古树飞回宋央手中的长剑,轻蔑地哼了声,随手甩出了刀。 大刀携破军之势一往无前,群兽咆哮声震彻山野,刀尖撞在寒气凌冽的剑尖上,只进不退。 刀气野蛮惊人,在攻伐之力发挥到极致的辅助下简直无法无天,压得雪剑震颤不止,剑身在阵阵之声中粉碎飘散。 “这是第几招了来着?”华盈笑吟吟地盯着宋央眼中燃烧的怒火,双手结印,“宋前辈,承让。” 俯倒在夜风中的满地野草突然闪烁起微弱的青光,这些光点眨眼间连接成线,线阵浩大而繁复异常,仔细看,是每一片叶子上的脉络被点亮了,无数根网状叶脉交织成了铺满大地的古老祭阵。 宋央眼里浮现出无数线条组成的一片苍青色海洋。 那种纯粹的绿色并不让人感到舒适与蓬勃的生机,反而像是来自幽冥之地的森冷鬼火。 有什么狠厉之物即将在草木生机被全部献祭之后问世,让传说中的震感之景再度重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华盈有意隐藏心中所想时,外人毫无窥视的机会,但那阵法的来历却瞒不过宋央这等见多识广的无上者。 截天之战中,诸神诛杀邪魔所用的阵法之一。 宋央眼底浮现出浓烈的惊讶。 仅存于那些古籍残卷中的术法,能被后世人补全已是异想天开之事,能被谁学会更是令人绝不可信。 宋央久违地被一个逍遥境小辈逼催出一丝紧迫之意,目光越发沉重。 他抛剑入鞘,抬手掐诀,银雪色的咒纹从天而降,飞雪一般降落在华盈周身,源源不绝,汇聚成层层嵌套的圆环,以华盈为中心缓缓转动。 冻结一切、泯灭一切的冰雪气息从这只由五道圆环组成的镂空冰雪球中喷薄而出,要抢在祭阵召唤之物出现前将华盈冰冻斩杀。 华盈皮肤上结出冰雪,嘴唇被冻得发紫,身体由内到外似乎都已经被冻僵,无法产生一丝暖意。 她每一次呼吸、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疼痛,却依旧冷静从容,眼里流动的苍青光芒骤然勾勒出一条条细长的灵丝。 浓郁的生机之力自山野间的每一寸清幽草木中飞离,在祭阵之中化作一团细韧的丝线飘散蔓延,它们看似如发丝一般柔软无害,却猛然间朝着冰雪圆环穿刺而出,尖锐的破空声划破夜色,留下一条条被灵丝割破的口子。 整片夜幕霎时变成了一面爬满蛛网裂痕的镜子。 宋央如临大敌,下一瞬,却发现这些灵丝的攻击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强,并没能如他想象中的一击击破冰雪圆环。 是了,人岂能与神的力量相提并论。同样的术法在不同实力者的手中,发挥出的力量也千差万别。 宋央好笑地摇摇头,指了指华盈被血水浸湿的大半身衣裳:“你没办法止住血,又让刚才的祭阵直接抽取了你几乎全部的力气,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就算我现在只是用一个困阵把你困住,此外什么也不用做,你也会在一炷香之内死亡。” 他朝着困住华盈的冰雪圆环走过去,“我若是你,绝对不会用这种破釜沉舟的招数来赌一个可能性几乎为零的逃脱之法,华盈,逍遥境只是逍遥境,你以为一个逍遥境用尽花样手段就能破得开这五道圆环了吗......” “聒噪。”华盈反手朝身前的圆环丢出一颗灰黑色的圆球。 那颗圆球微微发烫,外有裂痕,内藏火焰,流动着火山岩浆般滚烫的力量。 清脆的破碎声接连响起,圆球一往无前,击碎从内到外的第五道圆环时,滚烫的火光从内部喷薄而出,与圆环重重爆发出的冰寒杀意同归于尽。 “宋前辈,我怎么会不知道无上者的术法需要无上者的力量来破解呢。”华盈的轻笑声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无法被听清,宋央却从她的唇形完整读出了嘲讽之意。 “七长老是你杀的?!”他认出了这道生灭令,灵丝与飞散的碎片同一时间杀到了他面前。 它们攻击冰雪圆环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冲着他来的。 “七长老?不认识啊。” 华盈笑吟吟的,身影从半空中坠落的火焰与冰屑中瞬行而出,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明亮冷漠,让人无端想起从夜色中扑杀而出的野兽,被血迹模糊的右手抓住了一把血剑,与四面八方飞刺而来的灵丝同时杀至宋央身边。 “逍遥境修行者虽不能要你性命,却能让你受伤。只要能拖够你的时间,我也不算输。” 宋央面色一沉,紧盯着华盈沉着冷淡的眼睛,抬手朝她头颅拍下。 手掌却骤然一顿。 一根冰冷的锐物从身后扎穿了他的身体,是灵丝从他的腹部穿了出来。 灵丝的力量正在快速分解他的血肉骨骼,如诸神以全部力量诛杀邪魔时的唯一心愿,让那些东西从这片大陆彻底消散。 他的身体变得透明稀薄,无数染血的光点从腹部的伤口中飞了出来,像是要就此消泯。 “可惜了,这一具不是你真正的身体,它还稳坐在青陆。”华盈同时握剑狠狠地刺进宋央的胸口,血剑随着她身上全部灵力的灌注而变炙亮无比,令天地黯然失色。 一种奇异的气场从华盈眼里漫了出来。 宋央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只剩下如临大敌的严肃。 她的境界突破了。 虽无法确定是她在生死之际耗尽全部而暂时突破了逍遥境巅峰的瓶颈,还是货真价实的突破,但此时此刻的华盈,确实是半步无上境。 绝对不能放任她再成长下去,让北荒拥有第三个无上者! “宋前辈,多谢了。”华盈朝他笑了笑,苍白的脸色因为境界的突破而恢复了几分红润的生机,她从宋央身上拔出血剑,无数灵丝化作一道幽冷的青光,在她的命令之下,不计后果地灌入她的体内,强行将这份由诸神【赋予】的力量与她合而为一。 华盈身上的皮肤因为这股强大力量的汹涌灌注而裂开,那些被真妄海水所伤的地方再度撕裂,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站不稳脚。 最后一次了。 华盈心想,一刻钟马上就要结束了,宋央一定会不竭余力使出最强的招数来杀她。她的计划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江璧月身上。 果不其然,宋央捂着腹部伤口 的右手缓缓放下,注视华盈的目光里弥漫出一种来自严冬的死气。 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这雪格外冷酷邪门,搅着一股股寒气往人的灵脉里钻,让修为被封锁之后不受控地一寸寸下跌,也在眨眼间就将天地融入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冷和死寂之中。 被冰雪冻结的空间在一声脆响之下四分五裂,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和锋利的冰块碎片,攻击周遭的一切。 在空间彻底崩塌之前逃不出去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但这还不够稳妥,于是有一道玄霜禁令朝华盈杀了过来。 被玄霜禁令标记之后,无论逃至天涯海角,都会在宋央的意愿之下随时爆炸成一摊被冻结的血泥。 第88章 华盈站在这片破碎的空间中,手中的血剑也在熔化,妖冶邪气的红色熔浆一点点渗进她的右手。 她抬手握住飞杀至她咽喉的一块碎冰,鲜血污染了晶莹的冰块,而后这血红的颜色像无穷无尽的江海一样涌入四面八方,转眼染红了整个正在崩塌破碎的冰雪之地。 血剑与她本身的力量源源不绝地随着流动的鲜血扩散开,将整片战场占为己有。 四处飞溅的碎冰在空中重组延展成一面面冰雪镜,倒映出无数个她的影子,不见五官,只有血一般鲜红诡异的轮廓,让玄霜禁令霎时失去目标。 “区区幻象,还想瞒天过海?!” 宋央沉声一喝,抬手并指,隔空点了点其中一道血影。 玄霜禁令飞射而去。 远处的叠山廊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翩然若仙的身影,不动声色地将她与无上者之间的搏杀收入眼底。 蚍蜉撼树,华盈疯了。江璧月心想。 难怪华盈会主动低头,在梦里约好今晚与她在这种地方见面,说什么要向她献上一条重要的情报,原来是料到自己今晚会被烨都的无上者诛杀,想拉她过来帮忙抵挡一二。 江璧月嗤笑了声,帮忙?她巴不得亲手杀她。 有无上者出手,华盈必死无疑。 那道梦踪术明明是她留在华盈身上,用来监视行踪的,她现在可以原谅华盈反控它来贸然联络自己了。 看在是双生姐妹的份上,她可以在华盈咽气之前把她带走,给她一个为北荒未来领主渡血的机会。 然而江璧月随即就捕捉到了一股超越逍遥境巅峰、又在宋央的压制之下的力量从华盈身上爆出了出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江璧月攥紧的指节咯吱作响。 她突然明白了,她对华盈不完全是厌恶与憎恨,还有一种一旦承认就会让自己觉得耻辱的嫉妒。 她嫉妒华盈从小就拥有闻锦全部的爱,嫉妒她像卑贱的野草一样被人踩碾,却依旧拥有旺盛的生命力。 嫉妒她生长于黑暗无光之地却总是以璀璨而耀眼的姿态夺走全部的注意力。 华盈要是被无上者一招杀了还好,现在却突破了半步无上境,她岂能容许华盈带着这种实力回到北荒! 江璧月站在树下,静观其变,若是华盈侥幸撑到一刻钟结束都还没死,也没关系,一个重伤不堪的废物,正好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绑回去,为她渡血还债。 然而,破空声倏然袭至—— 令人毛骨悚然的玄霜禁令突然穿透她正对的一道血影幻象,冲出了远处的战场,朝她飞杀而来。 江璧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一下被提了起来,那种被强于自己无数倍的力量压在原地不能动弹的无力感让她失控地尖叫出声。 玄霜禁令光芒冰寒如箭矢,江璧月眼中惊慌的表情骤然定格。 半刻钟恰好结束,宋央的身形连带着无上者之力从此处空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华盈转身看向被玄霜禁令命中后僵硬倒地的江璧月,微微一笑。 去死吧。 第64章 信任 刺眼的雷光躁动地穿梭于乌云间,轰然劈落而下,撕开一道道猩红的裂隙,炼狱一般将林之凇困在其中。 噼啪燃爆的雷弧在空中灼烧出大片的虚空裂隙,裂隙之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与未知的恐惧,它们毫无规律的快速移动、融合、转动,最终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所经之处,无论何物皆被虚空吞没。 林之凇被困在雷霆炼狱之中,看了看那片虚空,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 陆元澄被他这副不以为意的态度激怒,两道雷链从四方夜色中飞出,不容反抗地缠住他的手腕,发出危险的警告。 陆元澄混浊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大声而威严:“林之凇,看在你是青要山少主的面子上,老夫留你一条命,但你烧了我儿半身灵脉,岂能就这样算了!老夫今日就抽了你的骨头,在这雷霆炼狱之下炼化灵器!” 林之凇神色冷淡,微微张开的双手中散发出一道道坚硬的力量。 那是陆元澄没有见过的东西,它无形无色,先是萦绕在林之凇的四周,铸起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任何一道试图穿过它打在林之凇身上的雷弧电光都在它面前瓦解,仿佛遭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紧接着,它极快地朝着那个巨大的虚空漩涡漫过去。 林家先祖为了平定雷泽之下的灭世威能,以碧璇殿残卷推衍出来的术法之一,在青要山历代家主身上传承千百年,带来巨大的反噬,无形中消耗了青要山挑大梁者的术法。 去劫。 陆元澄瞪大了眼睛,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因为激动的表情而全部堆叠起来,指着林之凇:“这是什么鬼东西!” 林之凇用厌烦的神色回应他的质问。 一年两次用去劫平定雷泽,那是无可推脱的责任,今日却被陆元澄的雷霆炼狱逼得用了去劫,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又会变得虚弱不堪,脾气怪得不受控制。 陆元澄还从没被小辈这么不尊重过,他怒极反笑,挥手打散天地间粗壮可怕的雷弧电光,朝林之凇走了过去:“小子,你明明能用这鬼东西直接破开雷霆炼狱,却偏要让它一点点跟雷霆炼狱耗着,打算就这样拖完半刻钟?真当我年纪大了,听不见你的算盘声?” 他走得很慢,甚至还显得有些颤颤巍巍,然而实际的速度却快得难以想象,眨眼就出现在了林之凇眼前,弯曲的五指猛然抓来! 去劫的力量如触手一般全都收回了林之凇身上,无法立即被化解的残力在体内冲撞扭打。 这种痛苦虽不及从雷泽下出来时的万分之一,却依旧让他难以忽视,脸色算不得好看:“陆老这就急了?” 陆元澄露出一丝狠笑,五指朝他心脏掏来。 林之凇冷寂的目光变也不变,掐诀的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一卷厚重古朴的书册虚影出现在他身前,泛黄的书页在风中飞快翻动,一个个墨字脱离书页浮空,流光闪烁。 「天障」二字从空中掉落,一道坚硬的屏障从林之凇脚下拔地而起。 陆元澄的五指被那道屏障撞开,撞击的力度大到远超想象,陆元澄快速收手挡在胸前,在沉闷的声响中被这股力量推出去了好几步,稳住身形的一刹那间竟觉得自己此刻有些狼狈。 林之凇趁机与陆元澄拉开距离,浮动的衣袂上落满闪烁的流光。 “字灵言杀?”陆元澄略带欣赏的目光从墨字上挪开,再度回到林之凇身上时,变成了暴涨的杀意,“不愧是弱冠之年就练成了万灵令的天才,你若是能步入无上境,一字可抵千军万马,可惜,只能止步于此了!” 虚伪的惋惜声中,陆元澄暴起的身影再度杀向林之凇,冰冷的气势节节攀升,狂暴的大风在山野间挤压出阴森低沉的啸音。 林之凇微一抬手,四团璀璨生辉的光团出现在他头顶上空,无上者的威压同一时间碾压下来,让陆元澄陷在原地,周身激荡而出的灵浪发出愤怒的咆哮。 陆元澄仰头定睛一看,阴阳双灯、春和流风镯、定军印、愈生石。 四道生灭令。 他早料到林之凇身上有许多护身符,且不说这小子是心狠手辣从十位至亲手里掠夺走了全部资源的人,他还是青要山唯一的选择,青要山必定会把一切最保险可靠的底牌塞给他,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 却没想到林之凇不仅有的多,还出手阔绰。 这哪是要拖延时间,分明是胆大包天,狂妄无度,想趁机将他重创! “生灭令中保存的力量即便释放出来,也不过一瞬,护不了你一辈子,等这四道力量耗尽,你又当如何?难道要不停地丢出这些东西来保命吗?” 陆元澄笑声苍老而嘶哑,掌中凝聚的力量在他的控制之下暴涨至极限,横扫间碎虚灭空,无强不扫。 林之凇瞳色微冷,轻笑道:“陆老怎会以为我是躲在生灭令之后坐以待毙的人。” 浮动于书册虚影之上的墨字中骤然飞出二字。 「叛将」 与此同时,四道生灭令的力量倾泻而下。 阴阳双灯调控天地阴阳二气,在灯辉照耀之地构造出归属林之凇的领域。 春和流风镯滋养字灵,将字灵蕴含的作用无限放大。 愈生石让被控制之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知不到疼痛与疲惫,受伤之处亦能快速愈合。 定军印把人的灵力暂时压制在凭空而生的擂擂战鼓之中。 陆元澄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住手——” 蕴含着他最强劲一击的掌力猛然从空中调转了方向,在陆元澄嘶哑的大叫声中,朝他轰击而来。 血花四溅。 “蠢东西!”陆元澄头上挨了这一掌,大片皮肉碎裂成沾血的碎屑从额头上掉了下来,露出黄白色的骨头,整张脸都浸泡在鲜血中。 第89章 他的一条手臂也折断在了掌风里,抬掌应对生灭令下持续不放的攻击时竟显得十分艰难,一时间抽不开身去杀林之凇。 林之凇笑了下:“不知陆老与自己成名的一套掌法相比,谁输谁赢?” 他站在战场之外,未被血污溅染,目光隔空点了点两个墨字。 「竭运」 四道生灭令的光芒逐渐散去,春和流风镯的最后一缕力量落在墨字上,陆元澄顷刻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被抽走了,让他心中竟然产生出一丝要输的念头。 正是这恍惚之际产生的荒唐想法,让他与反叛的掌力之间的局势骤换,掌风呼啸而来,险些削下他的头颅。 陆元澄勃然大怒,不顾那一阵阵掌力的攻击纠缠,身形如雷电爆射而出,抬掌轰向林之凇。 林之凇站在十步开外,抬起的掌心里流动着一团无形之物,赫然是从陆元澄身上抽走的气运。 他原本想着抽出气运之后才方便将「竭运」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足以在千家百门中掀起轩然大波的秘密。 烨都这位无上者身上的气运竟然如此强大,与他之前无意间在祖母身上发现的情况一样,他们的气运比林之凇见过的其他任何人的气运都要多。 说明不是巧合。 到底是成为无上者之后就能获得如此强盛的气运,还是需要先得到这样的气运,才能步入无上境? 林之凇目光闪烁。 若是后者,他们这些卡在逍遥境的瓶颈上百年的人,为了步入无上境而倾尽全力做出的努力会立刻换一个新的方向,大陆数百年没有无上者诞生的困境即将终止。 可,掠夺他人气运是被禁止的邪术。 更重要的是,在这古怪的数百年间,大陆的修行者们为什么会集体出现气运不足以冲击无上境的困境? 杀气腾腾的掌风呼啸至面前。 林之凇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陆元澄,冷淡道:“滚回去。” 半刻钟已至。 陆元澄的力量全都消失不见,满地狼籍。 林之凇缓缓闭上眼,一种从内到外将人击垮的疲惫与虚弱接踵而至,他抬手按在眉心,缓了缓,却突然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惊醒。 怎么还会有第三道无上者的力量降临这里了?! 林之凇扭头看向远处夜色,曲折蜿蜒的叠山廊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似被冻成了冰雕一般,僵硬地倒向了廊中台阶,然而却在摔碎在台阶上之前,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及时拉了回来。 紧接着,传送阵的光芒闪烁在她脚下,玄霜禁令同时被人及时地从她身体里强行剥离出来,随意抛掷在山林中。 爆炸声震彻山野,天摇地动,本该将她炸成肉泥。 江璧月被北荒无上者带走了。 林之凇能想象到华盈此刻凝固在唇角的笑意。 他没有什么力气了,情绪也不对,只想坐在原地休息一会,却转身朝华盈的方向走过去。 华盈坐在地上,她身上全是伤,稍不注意就会有血从伤口里涌出来,也没力气再走一步路了。 她面无表情地抛出几只药瓶,击碎,苦涩的药粉洒落在她身上,溶解在伤口渗出来的血液里,心里一遍遍想,怎么就没有算到江璧月身上还有召唤无上者降临的东西呢。 北荒精心保护的继承者。 真是羡慕。 她连用了刚才那道生灭令都心疼死了。 一道身影挡住了月光,投下的阴影将她遮盖。 华盈有些冷倦地抬起眼皮,心想着又是哪个找死的人来了,却看见了林之凇。 他同样疲倦不堪,那种内心深处都快摇摇欲坠的脆弱感甚至比她还要严重,让她一时分不清究竟谁受的伤更重。 不同的是,他在她面前,妥帖地收住了满身从战场带出来的冷酷气息。 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优待。 “我没有力气开传送阵了。”不知怎么的,华盈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些哽咽。 林之凇在她身旁坐下来,盯着那双湿润的眼睛,没忍住,轻拢她肩膀的力道有些生涩,尽量放轻:“谁要你开阵,什么都别管了,苍云息他们会来找我们。” 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种极不情愿面对任何人的厌倦感,却已经是他在用了去劫之后能给出的最好的态度了。 华盈总觉得这他这副模样有些熟悉,再度打量了他一遍,想起刚才他那个方向的雷声,又看见了他手腕上被雷霆之力灼烧出的红痕,什么都明白了。 无上者的雷霆之术蕴含的力量,就与青要山中某地藏有的雷霆之力一样,需要他用一些特别伤害自己的办法去对抗。 华盈立刻把自己那些负面的情绪全都小心收了起来,轻声问:“你还好吗?” 林之凇喉咙动了动,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最初对你厌恶得要死的人却对你表达出了发自内心的关切与担忧,她眼波柔软,目光真挚,胜过天下最好的疗伤药。 “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他回答。 一阵飞鸟振翅的声音出现在华盈的脑海中。 华盈皱了皱眉,心想下次得告诉封逍,除非紧迫万分,不许直接在她脑海里传音。 封逍远在千里之外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小姐这招调虎离山真是高明啊,我已经趁着那两个老东西刚才只留下空壳子在陆家,顺利进了青陆,后面的一切小姐就放心好了。” 华盈总算松了一口气,对林之凇说:“计划成功,我的人已经进到青陆了。” 夜风温柔,虫鸣声幽。 华盈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闭了下去,歪歪扭扭地倒在林之凇身上。 林之凇脊背立刻绷直,他垂眸看着靠在他肩头沉睡的人,整颗心被一个念头完全占据。 她信任我。 去劫残力对他造成的任何重创与折磨都无所谓了,林之凇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眼角眉梢惯有的冷锐弧度从此遇春光消融。 第65章 犹豫 不觉间,天 光乍现,在层云间晕出鲜亮的橙金光芒。 华盈休息了一晚,已经醒了,笑眯眯地任由武梦给她仔细换了药检查了伤口,苦口婆心又连唬带吓地告诉她不要再乱跑乱动之后,溜出去点了一碗烩面。 然而这次的行踪没藏好,不知被谁给林之凇告了密,林之凇的传文很快就出现在了寸心简上。 不是来质问她怎么不听医者的劝告四处乱走万一恢复不好耽误了抢灵蕴怎么办,是问她吃东西怎么不叫上他。 带着伤躺了一天,谁不是又累又饿。 华盈见到寸心简闪烁时的心虚立刻烟消云散,安安心心地把烩面咽了下去,掐着时间准备叫老板多煮一碗。 她等着林之凇过来,跟他随意聊了几句,发现她和他手里都捏了点从烨都两个无上者身上得到的消息要交换,于是心照不宣地觉得等等见面再细说。 想了想,还顺便问他杏云城的牛乳、蜂蜜、面粉和杏仁会不会比其他地方的更好吃。 林之凇从厨房里出来,拧了一袋刚刚装好的杏仁薄饼。 他去见她之前,先绕去了一间小院子,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屋子里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 “小武姐姐,求求你下手轻点,不是说换药吗?换药还能把我骨头摁断呐?” 武梦一张脸紧绷着,下手的力道的确轻了些,却依旧惹出了又一声哀嚎。 她听得有些不乐意了,皱眉道:“哎,能不能闭嘴啊,你这样大喊大叫的,显得我医术很差,要是让少主误会了可怎么办?” 一道俊挺的身影从屋外进来。 叶桑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都换了一副严肃沉稳的气质,手撑着床沿要起身行礼:“少主。” “躺着。”林之凇阻止了他,武梦已在旁边主动汇报了他的伤势。 陆逸君这次言出必行,的确让叶桑活着离开了烨都,只不过在放人时敲碎了他一身的骨头,还砍下了一整条右臂。 若无机关城独有的玄霜寒铁制成手臂,叶桑从此无法拿剑。 林之凇看着叶桑:“辛苦你了,闻旸那边已经派人把你妹妹平安接回了青要山,等你把身上的伤好了,就回去见她。” 叶桑眼里突然有泪光闪烁。 当年叶府血流成河,无人敢去收尸,半月之后是他亲自去将那些腐烂发臭的尸体一具具掩埋、立碑,却发现那些尸体除了他自己,还少了一具。 妹妹不在。 他为了确认妹妹究竟是死是活,用尽了无数办法,求了许多人,为此不惜一次次弯下少年人的脊背,可是这片大陆上能利用血缘之力追踪生死的人,仅在烨都。 林之凇这一招是险招,是在赌陆逸君啃不下叶桑这块硬骨头时,究竟会由着以往的性子直接杀人泄愤,还是终于有了些长进,知道有些事情要威逼利诱,循序渐进。 第90章 也把所有后果,包括无上者之怒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幸运的是,计划成功了。 叶桑忍住哽咽的声音:“不辛苦,多谢少主出手,大恩大德,属下就是下辈子也要赴汤蹈火以报。” “先把上次交代给你的事情弄清楚,再说下辈子。”林之凇留下一只细长的盒子放在桌上,转身往外走,“安心休息。” 武梦打开那只盒子一看,哇的一声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少主人可真好,这是把他自己私库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吧,哎!是万春果!这东西吃下去,你过两天就能活蹦乱跳了,修为还能长一大截!我长这么大,也就小时候在祖父的那里见到过,还只有这么小的一枚呢。” 她比划了一下,然而却发现叶桑伸着脖子往外看,露出惊叹的表情。 武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听得一声龇牙咧嘴的惨叫,她不满地皱皱眉:“你看什么呢,一段时间不见,连少主的背影都觉得稀奇?” 叶桑挤眉弄眼道:“是稀奇啊!你没瞧见少主拎着一袋东西急匆匆是要出门吗?刚才我嗅到一点香味,肯定是少主亲手做的吃的,你说他能带着它去找谁?哎,一个月没见少主,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叶桑边说边想,越想越满意,“少主样样都好,我以前就觉得千家百门之中根本没有配得上他的女子,但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二小姐不一样,更何况还是他自己主动挑的姑娘,将来一定是一对佳偶。” 武梦轻声一哼,随手把盒子抛到他怀里:“可是二小姐是北荒的人。” 叶桑奇怪道:“那又怎么了,他二人一个敢娶,一个敢嫁,自己都不在乎什么身份立场,咱们这些外人还瞎操什么心。” “可我觉得这亲事不像是真的,成不了。”武梦闷着头,一句话刚说完,立刻就被叶桑捂了嘴。 她烦闷地把人推开,哎呀一声表示不满,突然想到什么,扭头凑近他面前,“少主刚才说交代了你什么事?” “哦,雾……”叶桑到了嘴边的话快速打了个弯,又咽了回去,随口把话题扯开,伸出手指头抵在武梦的额头上,把人推远,“就是一些公事,别打听。” 好险,少主交代的事情可不能说漏嘴。 杏仁薄饼还带着刚出锅的热气,隐约闻到一口都能感觉到它的酥脆与香甜。 林之凇快步走在两侧海棠树洒下的阴凉中,腰间令牌上刻着的一道传影咒的纹路突然闪烁出淡淡光泽。 他低头看了眼令牌,停下脚步,抬手降下一个结界,隔绝一切视线与声音。 一道虚影出现在半空中。 那是一张布满细细皱纹却依旧端庄富态的面容,满头霜发被盘成了一丝不苟的发髻,几支紫玉簪子点缀其上,简单却不失贵气。 “祖母。”林之凇微微颔首。 慈爱,和缓,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少主,你犹豫了?” 林之凇说:“没有。” 严庭兰点点头:“那就请少主下一道令,开启纳珍库,让人把里面的萃露给我送来,有了它,我才能继续下一步最关键的实验,否则剥离灵血的办法只会永远停止在我目前的猜想之中,能否成功,永远得不到验证。” 林之凇却带来了另一个话题:“祖母,有一件事或许有些冒昧,但我不得不请教您,您身上的气运在成为无上者前后,有没有什么变化?” 严庭兰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修行者对自己的气运看得尤其重要,强者更不会轻易暴露这种私密的话题。 但她如实回答了林之凇:“没有。” 林之凇目光变得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严庭兰从他这阵不同寻常的深思中察觉到一个重大秘密即将揭晓。 林之凇抬眸注视半空中的虚影,简洁道:“大陆这些年再也没有诞生过无上者的原因,或许是修行者们的气运都不够摸到那个门槛。” 严庭兰准确理解了他的意思,不是指现在的修行者们差了几分破无上境的好运气,而是把气运二字当成诸如体术、洞察、身法等等基础能力,本该强化至巅峰的东西,却断在了半路上。 严庭兰神色严肃下来,掠夺他人气运的术法,是邪术。 她话中指向明显:“少主是否要做两手准备?” 林之凇说:“身处千家百门之中,谁都做不到清清白白,但青要山的底线绝不变,无论是历代家主还是我,都不会允许青要山所属之人沾染邪术。大陆明令禁止之事,不做。” 严庭兰欣慰地点点头,眼神一动,扫过他拎在手里的油纸袋:“那么青要山依旧只剩灵血这一条选择。” 林之凇心里清楚,没说话。 严庭兰把他潜意识里拒不承认的犹豫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没说剥夺灵血的环节中,最不可或缺的几味灵药已经被人全部收购一空的事情。 她让自己身边的人去查过,买主是江璧月。 那些灵药的作用只有一个,协助剥离一些特殊体质之人身上那份独一无二的力量。 让他第一次在切身利益面前产生犹豫的女子,深深陷入的不止是青要山的觊觎,还有她那双生姐姐的算计。 只有死路一条。 严庭兰不像青要山的长老们,会对那些寄托了沉甸甸的希望却半途而废之事表露出失望,会说剥离灵血不单单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青要山乃至天下人的安危。 她不想用江璧月的行动来逼他做决定。 在紧迫感中一旦做出不可补救的错误决定,一辈子都无法与自己和解,在每个夜深人静时的后悔中崩溃。 她的虚影逐渐消散:“少主安心养好身体,等夺下第二批灵蕴后回了青要山,再做决定吧。” 林之凇心想,只要妥协了这一次,为华盈退步一回,以后就再也没有节制了。 他叫住了严庭兰,像亲手剜除了什么,配上去劫残力在他身体里留下的折磨,神色果决无情:“今日就开纳珍库,祖母,有劳。” 虚影消失不见。 林之凇垂眸看了眼手里的东西,半晌,扔在回廊外的草丛里,路过的狸花猫一爪子把它抓走,消失不见。 。 华盈等到面摊老板收摊,也没见林之凇过来。 她有些疑惑地回了别院,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只大胆的灰雀,又躺在美人榻上睡了一会,醒来时天色都快暗下去了,依旧没等到林之凇过来找她。 她原本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来源于对林之凇了解,总觉得他应该会来找她一趟的。 她拿起寸心简看了看,想问问林之凇忙不忙、能不能抽个时间跟她交换一下手里的消息,传文写好了也没发出去,一个字一个字清除之后,出门去了一趟机关城分部。 “姑娘?”萤雪第三次叫她,稍稍提高了一些音量,好奇她怎么会走神。 华盈从一些古怪的情绪中抽离开,回过神,捧在手里的一杯茶已经凉了。 她露出点抱歉的神色:“我是想来问问,你这里知不知道什么增强体术力量的办法。” 萤雪欣喜道:“姑娘的半步圣者境已经稳固了?” 华盈摇头:“只是某些时候暂时能到半步圣者的边缘,比如现在就不行。” 萤雪惊愕不已。 她补充:“我是指体术力量已经达到我自己逍遥境的极限之后,再往前突破一点的办法。” 萤雪梗在喉咙里的话更多了。 没有哪个逍遥境的体术力量不是已经达到了修行的极限的,哪里还有突破的空间? 再者,什么叫“自己的极限”? 萤雪快速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沉着道:“姑娘在修行上的造诣和见解非我能及,自然明白各境界的极限如何达到、意味着什么,但姑娘所说的极限若是与我们平日里理解的那个不同,那或许有—— 烨都陆家有一件传家宝物,据说能为那些体术力量天生弱于常人的人延展体术力量,就好比有一道沟渠挖到一半就停工了,那件宝物可以把那些还堵塞的地方挖通,把前面流不过来的水引过来。” “陆家。”华盈指尖轻轻点了点杯沿,思索道,“那件宝物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萤雪摇了摇头:“烨都手握数件传家之宝,把它们当成翻盘的底牌之一,对这些东西藏得很严,即便是陆逸君的心腹也只知有它们的存在,其余一概不知。至于这件,陆逸君曾无意间炫耀过它经过了烨都历代无上者的亲手改良,所以我才有机会听到它的作用。” 华盈原本想让封逍顺手去查查这东西,转念一想,他的首要任务是摸清楚烨都计划如何得到第四道虚无之物,并且找到他们打造镇苍的证据。 这很难,也很危险,所以他的第二个任务只能是活着离开烨都。 “没事,我想办法从陆逸君那里问出来。”华盈喝一口茶,想起什么,问萤雪,“你当年在烨都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陆家人与我父亲那边的人有什么特殊的来往?” 第91章 萤雪早已把当年在陆逸君手下做事时掌握的一切重要消息都告诉了华盈,涉及北荒的更是不敢有疏漏,她此刻又认真从头细想了一遍,娓娓道来。 华盈仔细听着,这些信息她当初听过一次便已牢记在心,并没发现什么古怪,只不过如今与烨都交过几次手之后,多了一些让她在意的细节。 她思索道:“当年烨都与北荒互相安插奸细,烨都为何确定北荒在青陆的奸细已经被他们清除干净了?” 萤雪说:“也许没有。烨都抓到北荒的奸细之后,荒墟就出现了灾厄之力,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治理荒墟上了,没功夫再深究其他事。” 华盈心中一惊。 荒墟的形成,难道是北荒所为...... 目的是拖垮烨都? 萤雪盯着她骤然一变的表情,隐约读出了一丝惊惑与忐忑。 寸心简恰好在此时亮了亮。 华盈神色冷静下来,看了眼寸心简,蹙眉。 是青凰传来的消息。 「小姐,你爹又进千泉山了」 第66章 另一个世界 千泉山是北荒最神秘的地方,无人敢犯。 据说擅闯千泉山之人都灰飞烟灭了。 外界对千泉山的猜测和探究从没真正停止过,最后演变成了这座山是诸神身陨之地,有诸神最后的力量护佑,否则纵使荒风队本事滔天,单凭他们的驻扎巡守,总能让外人找到一丝可趁之机。 外人不知真假。 江如晔每年要进山一次,只身一人,不许任何人跟随。 今年却有些特别。 荒风三部首领澜夜坐在山门旁的一棵枣树上,刻着木雕,突然迷茫地抬头,显得有些呆愣的眼眸中映出从山下而来的江如晔,十分意外。 他不久前才进了一趟山,今天怎么又来了? 江如晔把他当哑巴,他自然要扮演好这个角色,于是什么也没有多问,拍拍身上的木屑,从树上跳了下来,慢吞吞地抬手在山门结界前划出容许一人经过的通道,随即侧身退后。 等待江如晔经过他身旁,进了山里,他才抬起脸,追着江如晔的背影往山里看。 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山林幽深,一束束日光穿透林叶间隙后,被漂浮在空中的水珠分解折射,形成了漂浮在天地间的大片大片炫目刺眼的七彩光斑。 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让人看不清山里的景致,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江如晔走在厚软的青草上,山中流泉星罗棋布,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遍撒青翠草丛间。 这些泉水下方的水道彼此相通,流动的方向与速度都呈现出一种人为设定好的规律。 江如晔自踏入山里的那一刻起,无时无刻不被地下传来的潺潺水声包围,如同每一步都沿着一个庞然大物的血管在走动。 从躯干,一路听着血液流淌的声音,最终走到了它最激荡之地,是心脏的位置。 四下无人,回荡在耳畔的水声里却混入了一丝古怪的声响。 滋——滋——滋。 像是雷电之类的东西在空气中穿梭时发出的声音,有时尖锐急促,有时微弱平缓,它的速度和力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好像需要克服一些阻抗才能从未知之地传至这里。 江如晔负手站在原地,目光平视空空荡荡的山野,沉声:“我这里出了问题,你们还要坐视不管吗?” 立刻有声音回应他,依旧是那道熟悉的女声。 “江领主,我们与北荒合作的条约里,答应回报你们三件东西,不包括帮你解决麻烦。” 女人说话简洁明了,情绪也平稳从容,让人不难想象出她浑身散发着干练娴熟的气息。 江如晔反问:“第三件东西呢?两百年一位拥有逆天体质、忠心耿耿为北荒效命的人,在哪?” 女人那边安静了一下,似乎也很重视这个问题,需要谨慎地向话语权在自己之上的人确认之后,才能作出回答。 她的声音很快传来:“那两个人死后,是你的小女儿。” 江如晔皱起了眉,怒笑一声:“你们在耍我? 女人解释道:“江领主,我们的诚意有目共睹,那样的人被送进北荒之前,各项能力都经过了测试,仅次于你们的无上者。但条约里也写得很清楚,我们无法控制这些人在你们大陆上拥有什么样的身世、出生何地,所以很抱歉她是你的小女儿。” 她的语气不像是在敷衍或者开玩笑,让江如晔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万分。 他顿时觉得头疼,很艰难地劝说自己接受这个离谱的现实之后,仍觉得可笑:“我的小女儿恐怕只想屠了江家满门,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不计回报、最纯粹的忠心?” 女人说:“她只是出了一些意外,再精妙的设定都会有出现错误的几率。” 谁能想到一个npc竟然会拥有自己的意识,对他们的指令置若罔闻,心怀鬼胎,试图反抗被设置好的一生? 江如晔语气幽幽:“这是你们的过失。” 女人 沉默了一下:“是,很抱歉。” 江如晔被北荒接连面对的诸多不顺之事堵得心中不快,语气也不怎么客气了:“我是来听你说抱歉的吗?给北荒换一个人,我提的条件并不过分,你们若是做不到,这场合作就在我这里停止吧。” 让女人陷入为难的话题被一道第一次出现的男声接走。 “江领主,恕我们现在的确没有可以换人的办法。” 男人气质斯文,推了下银丝眼镜,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尽快加强对你小女儿的控制,并且对履行第三个承诺的过程中出现的失误作出补偿,为你大女儿提供一种帮助她恢复如初的药——她好像伤得不轻,万一赶不上抢东西,那就可惜了。怎么样?” “组长,我们对她的监控等级已经……”女人的低语声被他一道目光制止。 江如晔脸色一变:“你们怎么知道月儿受了伤?你们难道还在监视大陆?!” 男人唇角上扬,呵笑了声:“江领主,这就和你没关系了。我刚才的提议,你既然没有拒绝,我就当你同意了。” 言讫,江如晔听见他们那边响起一阵娴熟的敲击声,这种陌生的声音让江如晔觉得说不出的烦闷和古怪,紧接着,有一团光芒从他身前的泥土中浮现了出来,里面包裹着一些东西。 “江领主,像这样给你们送东西其实已经违背了我们的规定,为了保护我自己不受惩罚,也保护你们大陆不因此危险行为而出现任何不可控的意外,不会再有下次。”男人又说。 江如晔有时很难听懂他们的话,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不知身处何方的人送东西的方式,突然对他们产生了一种发自本能的敌意,不敢再把他们当成各取所需的神秘盟友那么简单了。 北荒对他们那个世界一无所知,历代北荒领主与知情长老们议事时,都称那里为外域。 可外域究竟在哪,是什么,未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面容冷肃下来。 无人再回应他,浮出地面的那团光芒消失之后,只有一只透明的方形袋子躺在地上,里面装着几片白色的药片。 。 寸心简倒映在华盈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她想了半晌,做出决定。 华盈重新点亮寸心简,回了一行字。 「荒风三部首领,你了解多少?」 。 梅雪清绝。 华盈往自己院子里走时,恰好看到武梦端着药在她院子里左左右右晃了一圈,没见到她,又打不开她门上的禁制,只好嘴一撇,脚一跺,又端着药往外走。 哪知转身就差点跟华盈撞上。 “哎——我的药!”武梦脚步急刹,药汤却从端在手里的碗中泼了出去,眼看要洒地上了,又被一道灵力及时又精准地牵引着回落进碗里。 华盈指尖灵力消散,笑吟吟地接过她递来的碗,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有劳你亲自煎药,下次我若不在,请你放在门口就好了。” 武梦一本正经地摇头:“二小姐,那可不行,这里面有一味药材很特别,煎好之后不能放太久,否则药效不够,若是放在门口就走了,我哪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喝下去的。” 华盈能理解为什么苍云息他们很尊重武梦了,她的确是个优秀的医者,除了拥有令人称奇的医术之外,还严谨又耐心。 武梦见她捧着碗喝了药,也就放心了,转身往外走。 “林之凇在青要山的脾气也总是这么大?想不理人就不理人,想毁约就毁约?”华盈突然问她。 “嗯?”武梦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二小姐从哪听来的事?这是谣传,少主是最守信重诺的人,哪怕只是随口答应的小事,也会上心的。他脾气也不怪,只是不爱被人揣测心思,也不爱和听不懂话的笨蛋说话罢了。” 第92章 华盈知道用什么话题能跟她聊下去了,用疑惑的口吻道:“原来是误会啊?我还以为你们青要山上下都很怕他,对他的臣服来源于畏惧。” 武梦眉头一皱,本要往外走的脚步又折回来,来到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大有一番要好好跟她理论的气势:“我们少主年轻有为,无论是在林家,还是二十七氏族,还有青要山其他州城的百姓,对他的认可和尊重都是发自肺腑的,哪怕其他十人不死,青要山继任者的位置也轮不到他们来抢。” 华盈露出惊叹的神色:“这么说来,他为青要山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 武梦张了张口,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倒回去筛选了一遍,手肘撑在石桌上,双手捧着脸,徐徐说道:“他对青要山的百姓都很在意,为了保护所有人,默默承受了许多痛苦,这一点还不够让人臣服于他吗?” 华盈点点头:“所以他身上那些伤也是为了保护青要山来的?” “才不是。”武梦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林之凇身上那些被雷击之后的伤疤,当即就遮掩了过去。 她说完,又缓缓地反应了一下,突然激动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伤?你还见过了?” 华盈说:“这有什么,你不是也见过?” 武梦急声反驳道:“这不一样,我是医者,治病救人免不了碰到别人的身子,我做这些既非出于私欲,也非罔顾礼数,可你、可你一个千金小姐......” 她话没说完,听见华盈平静地说道:“可我是他未婚妻。” 武梦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双手放回膝上,有些局促地绷直了身子,眼神闪躲开:“二小姐,你可能误会了,在我眼里,少主只是我需要唯命是从的少主,除此之外,不敢多想其他。” 华盈语气很淡:“若是不敢多想,为何要说人是你从真妄海救上来的?” 武梦的眼睫快速地上下颤动:“我......” 华盈看着她:“林之凇的确是很厉害的人,人也长得那么好看,谁不喜欢呢。你们武家在青要山的地位无可替代,你是武家翘楚,更是拥有远超别人的地位和前程,你若真喜欢他,是有机会的。” 她的手指在石桌上随意画了几笔,一道咒纹自指尖浮现。 “这是让你被我暂时控制半刻钟并且说几句真话的咒术,你若肯配合,我便答应不会对你的心思和行为做出任何妨碍。”华盈想起林之凇父亲成群的妻妾,想到那些世家大族里一辈辈人一脉相承的臭习惯,没什么表情,“若是不愿意,不如看看他受不受得了被骗。” 武梦立刻站了起来,气恼又脸红地指着她:“你!你怎么用这种事来威胁我?二小姐,我原本以为你是坦荡磊落的人,可你居然拿少主来做交易!你果然根本就不喜欢少主,答应这桩婚事就是有所企图对不对?否则你有话为什么不能直接问我,却要用咒术?二小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华盈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连串的质问与指责。 本来就不喜欢。 本来全都是假的。 青要山都把她当成傻子,光明正大地要把她引入囚笼之中,负责研究如何剥离灵血的人一定从林之凇带着沧州那滴血回青要山起,就忙得不可开支,到现在都没怎么合过眼吧。 林之凇施加于她身上的反复无常,不就是在用他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良心、相识以来的伙伴情谊与他真正渴求之物做对比取舍吗? 她还不是被舍去了。 她对谁都温柔客气好说话,这很容易在他的队伍里搏得好感, 让许多事情都变得顺利一些。 可是就仅仅是对方这种脆弱的、对谁都可以给出或者获得的好感,一旦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关头,是不足以与理智抗衡的。 华盈一直清楚。 怎么会期待一个外人不顾利益得失而选择她。 华盈心里突然觉得烦得很。 她摆摆手,示意武梦快走,自己也起身往屋子里走去:“回去吧。” 然而武梦咬了咬下唇,站着没动。 “你想问什么?”她犹豫的声音传来。 华盈侧身看向她,指尖凝出一道誓咒:“不会损害林之凇与青要山的利益,也不涉及你们的秘密,只是我想知道的一件私事,天下间只有你们医术卓绝的武家才有可能给得出答案。” 武梦听着她对着咒术立下的誓,抿了下唇,最终抓了桌上那道还没消失的咒纹。 莹光闪烁的咒纹没入武梦的掌心,她的瞳孔微微闪烁,随即眼神呆滞了一下,但紧接着又恢复正常,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华盈抓紧时间,开门见山:“你能不能解夺心蛊?” 武梦愣愣地说:“应该可以,祖父教过我,但我还没有动手解过这种东西。” 华盈露出一丝喜色:“半刻钟够吗?” 武梦说:“够了。” “能不能现在替我解蛊,或者。”她考虑了一下真言咒的时间限制,继续说,“把解蛊的办法告诉我。” 武梦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稍稍停顿了一下,沉声说:“现在不可以,解夺心蛊需要在武家的药池里才能完成,药池是关键,可池水的配方是武家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华盈面色凝重了几分,青要山是不得不去了。 龙潭虎穴,还需一闯。 她垂眸思索间,武梦呆滞的目光突然动了动,微眯了一下眼。 第67章 别扭的关心 翌日,天光未明。 有脚步声靠近院子,惊动了设置在院子里的阵法。 华盈从阵法力量的波动中得到警告,慢慢转醒时,手指动了动,漂浮在屋子里的一根根灵丝快速收回她指尖。 她起身看向窗外,林之凇站在院子里,卓然如青松,一身玄衣几乎与昏暗的天色融为一体,有一种覆没万物的深沉冷冽之感。 “二小姐快醒醒,晚了可就赶不上去飞雪滩抢灵蕴了。”苍云息走到她屋子门前叫她,敲门声有些急。 华盈应了一声,快速洗漱之后去开门,跟着他们往外走,揉了揉脑袋:“抱歉,我有些睡过头了,这段时间或许是因为伤还没好,总是睡得很沉。” 林之凇只是看了她一眼。 像他们这种心思重的人,越是受伤,越不敢真正放心大胆睡过去,谁知有没有居心叵测之人乘虚而入。 华盈夜里定然在忙什么事,这件事需要她耐心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进行,或者本身特别消耗时间和精力,否则她不会耽误出发去飞雪滩的时间。 林之凇没有多问,只是边走边与她说:“陆逸君的灵脉就算已经大致愈合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敢再全力以赴,怕强势加重,彻底毁了灵脉。而江璧月被玄霜禁令打伤,至少半个月内都不敢运转灵力,否则必死无疑。我们这次抢灵蕴应该比上次更容易。” 华盈思索道:“不一定,江璧月若是来不了,或者困局未解,父亲那边一定会命令我负责把东西都带回北荒,但我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与此有关的任何传令。” 她心里浮现出一丝遗憾,那晚借刀杀人的机会可遇不可求,竟让江璧月给躲过去了。 苍云息纳闷道:“你们北荒莫非也藏了医术卓绝的高手,这么快就能把一个被玄霜禁令打伤的人治好?” 华盈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但我父亲或许能找到别的什么办法,江璧月被他视若珍宝,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因为受伤而错失灵蕴。” 她不由得把江如晔第二次去千泉山与这件事联系起来,他总不会在江璧月要死不活的时候做一些无用的事。 千泉山里究竟有什么呢? 林之凇说:“一个江璧月,来了就来了,只不过会麻烦些。” 他说完安静许久,状若无意:“上一次抢灵蕴,你就给自己添了麻烦,这次如果再光明正大与我一起,回北荒之后,你父亲与那群长老会把新账旧账找你一起算。” 华盈听出几分别扭的关心,愣了下,追着他下意识投来的目光,笑了笑:“放心吧,我想好怎么办了,所以这次我拿到手的灵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人抢走才行,那个人既不能是你,也不能与四家有什么利益往来或者过深的交集。” 林之凇见她已有准备,便点了点头,没再提自己提前设想好的计划。 苍云息还是觉得不对:“二小姐,就算你这次也把自己的关系给撇开了,但北荒不会治你两次办事不利的罪?听说你们北荒是强者为尊,一切声名地位都靠功绩去挣,接连两次空手而归,那些老东西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更别提他们向你投一个失望的目光过来,你在江家争取到的支持可就毁了。” 他曾经对此深有体会,仅仅想起家中那些老头责备的语气、摇头失望的神态和逐渐变得冷淡的眼神,就觉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会陷入被放弃了的恐慌中。 第93章 华盈目光宁和,轻声说:“我不需要得到他们全部的支持信任,他们也不可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赠予我,对我来说,与这些人的关系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不给我在北荒的行事带来额外的麻烦,就可以了。” 她不需要争取他们的支持,只需要牢牢控制着万衍塔竣工的时间,在它竣工前成功杀了那对父女,从此,谁也妨碍不了她。 苍云息摇头啧声:“真惨。” 华盈向他投去一个羡慕的眼神。 她往外看了看,走快几步:“既然说好了要掩人耳目,我就先走一步了。” 飞雪滩。 一湾清水,灰白石滩,后方有绿柳成林,柔细的枝条如发丝垂落纠缠,化作风中一江翠色奔流,春时有柳絮飘飞胜雪,故名飞雪滩。 华盈四处看了看,这里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郊野之地,既没有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是什么神秘的遗址,平时人迹罕至,今日天都还没亮,却到处都有人影在搜寻等待。 她倒是有心情挨着数数都有哪些世家门派的人在这,那些人见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的消息灵通,都知道陆逸君上次在饮焰山留下的伤没那么容易好彻底,华盈和林之凇又招惹了烨都无上者,重伤是逃不了的了,而江璧月也被无上者误伤。 这让许多人都在窃喜。 天赐良机。 第二批灵蕴终于能让他们也有机会抢一抢了。 哪知道正一心盼着这几个人多卧床几日呢,其中实力最深不可测的那个却出现了,还神采奕奕的,哪像才从无上者手下逃出来的模样。 没过多久,林之凇也带着人出现在了飞雪滩,无异于又给他们浇灭了剩下一半的希望。 华盈对周围的叹声气置若罔闻,往无人的地方走,准备像上一次那样测一测灵蕴出现的具体时辰与方位,血迹流淌在手臂上。 半晌,她疑惑地皱了皱眉,思索着给林之凇发去了几条传文。 「我感觉不到它将出现的具体位置和时间了」 「但大致能感觉到它这次很分散,四面八方都有,不是聚在同一个地方」 林之凇注视着这几行字,指腹轻轻摩挲寸心简。 也就是说,灵蕴被不同的人得到的几率变大了。 这也是诸神与天地的意思? 「你在哪个方向?」 华盈回他:「东边」 「我去西边,你我分头找,速战速决」 林之凇发完传文,让苍云息带所有人去了南边。 苍云息没想到林之凇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疏忽:“我这里不用 分成两队吗?现在还没到辰时,要不我把闻旸也叫过来守一个方位,来得及。” “不必,拿完这三处就够了。”林之凇已只身往西边走去。 野芳幽幽。 华盈在松软的草丛里坐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纸傀,指尖闪出一簇火光,将它点燃。 火光中的纸傀神态变得扭曲痛苦,躯体也佝偻起来,淡淡的骨香随着轻盈的烟气迅速升空、扩散,将特有的信号传了出去。 离辰时还有一会,她也不闲着,得确认一下自己找的人到底来没来。 虽说飞雪滩的灵蕴分散在不同地方,让她原本的计划其实应该也用不上了,但那人在这,就能堵死万分之一的意外。 然而轻烟散出去了很久,没有一丝回应传来。 华盈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姑娘是青凰推荐的人,不该这么不可靠。 华盈蹙了蹙眉,突然间,飞雪滩外传来一声威风凛凛的狼嚎。 这声音嘹亮而凶猛,回荡在飞雪滩的每一个角落,猝不及防的出现让不少人的心都颤了一下。 华盈纵身跃上一棵柳树,朝那声音的来源望过去。 一只狼的全貌从地平线上露了出来,浑身雪白,四肢肌肉凹凸有致,散发出一股野蛮而凶狠的力量,寒光闪烁的眼睛里透着一抹猩红,危险万分。 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闲庭信步的青衣男子。 “那不是楚山主吗?” “哎?饮焰山的人上次连秘境都没多看一眼,这次怎么想起要来凑热闹?” “那只狼看起来好邪气啊,不知是什么来头,该不会是饮焰山的护山异兽吧?听说有些异兽厉害一点的,和具意境修行者差不多,最不好对付。” 楚流云从容淡定地走进飞雪滩,有白狼气势汹汹地在前开路,霎时间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有好事的人扬声问道:“楚山主还是把这小东西看好些罢,万一让它不小心伤了人,饮焰山可说不清,况且饮焰山不是隐世不出吗,来凑什么热闹——” 话未说完,那人只感觉自己面前有狂风涌动,一团快到看不清形状的东西直接把他撞翻在地,胸骨碎裂的疼痛让人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气冲冲的吼叫声伴随带着热气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尖利的獠牙已经刺破了他脖颈上的皮肤。 这二话不说就动手的作风让周围看热闹的人们神色各异。 一个生界境修行者,被那只白狼一爪子就摁在地上了。 “雪焰,出门前不是喂了你吃的吗,怎么见什么都吃?” 楚流云斜眼扫了扫被白狼死死压制在地的人,嗓音散漫。 白狼委屈地呜咽一声,乖乖收回了按在那人胸膛上的爪子,慢悠悠走回楚流云身旁蹲下,一人一狼孤傲的神态如出一辙。 “楚山主,虽说大家都是为了灵蕴来的,免不了要过招,但现在辰时未至你就先出手伤人,这要有个解释吧?”那人的同门师兄走到他身旁查看了伤势,十分不悦地质问楚流云。 楚流云笑了笑:“说话难听,就该长长教训,你说是不是?诸位,别都这样看着我了,饮焰山只是不随便参与人间事,不主动陷入纷争,不是死了,有仇有怨还是得报。” 同门师兄好笑道:“楚山主,我们这里的人这辈子也就只见了你两面,跟你有什么仇?” 楚流云依旧是笑眯眯的:“诸位上一次在我山里走了一趟,毁了山里不少灵花灵草,我没冤枉诸位吧?既然如此,我能还让诸位有心情找什么灵蕴啊?” 点点灵力自他周身散出,转瞬磅礴如海。 无边无际的绿色好似从天而降,连任何给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包围在了每个人的左右。 他们无法再看见此外的任何颜色,更看不见有一缕日光了冲破半明半暗的云层,让沉灰色的天幕缓缓地背后撤去。 辰时到了。 楚流云转身经过姗姗来迟的一道人影:“来的巧,这里交给你了。” 第68章 困 飞雪滩里的人都陷入了相同的惊慌之中。 他们不知道像棺材一样把他们困住的这片绿色是什么,同伴的声音和飞雪滩里的虫鸣鸟叫也被完全隔绝,比起此时此刻可能已经出现了但不知有什么人正在抢夺的灵蕴,身处未知之地的恐惧让人更加害怕。 华盈在这片浓郁深浅不同的绿色中有一种迷失感。 那种压抑死寂的氛围让她好像被放进了一个密闭的小格子里,可她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走不到边界上。 往下看,脚好像踩着绿色的云层里,毫无触到实物的真实感。 寸心简上询问林之凇情况的传文迟迟没有得到回复,说明它根本就没有成功发出去。 平日里足以开山断水的术法却被一种浩瀚纯粹、无边无际的生命力吞没,就好比一个蛮横出击的拳头被一团柔软包容的棉花接住了,无法将这里击碎。 太古怪了。 华盈想不出楚流云参与此事的目的。 她没有时间去猜测他的目的,大致能估计到辰时已经到了,再不找到从这里出去的办法,灵蕴就会被抢走了。 华盈蹲在地上,伸手去碰了碰地面,满地都是的绿色,在她久久的凝视之下像是水浪般涌动着。 目光尽头有地方颜色稍浅,像是树叶上泛黄枯萎的尖端。 等一下...... 树叶? 华盈脑海中的疑云豁然开朗。 她手指在地面上画出了一道死灵咒,黑紫色的咒纹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森冷的死气,虽然无法与这片空间里纯粹浩瀚的生机抗衡,将其消耗干净,却对咒纹附近的景物产生了变化。 被死气吞噬的生机快速消退,咒纹附近的绿色变得浅淡枯萎,光芒也弱了下去,露出一根根浅淡的叶脉。 华盈眉头微拧。 果然,是同生叶。 她现在就在同生之躯里面。 华盈只是听说过同生之躯,这其实也是困阵的一种,他们所处的空间其实没有变,都还在飞雪滩里,但整个飞雪滩都被同生之躯具象为了一棵树,一叶一世界,每个人都被限制在了一片“叶子”里。 同生之躯里浩瀚浓郁的生机之力来源于这片天地,要以逍遥境术法强破天地之力并不可行,华盈想了想,得找阵眼。 第94章 寸心简忽然有了动静。 「是同生之躯,一种困阵,你我各在一片叶子里,暂时没有危险。阵眼在生机最浓郁之地,每片叶子都有单独的阵眼,顺着叶脉找。能看到叶脉吗?」 是林之凇的传文。 一个能轻轻松松具象木灵锁链的人,对草木生机之力也有常人望尘莫及的调控和分辨能力。 华盈立刻回复他:「我只能用死灵咒来看叶脉,很慢,你如果先一步毁了阵眼,离开了这里,能找到我吗?」 「能,等着」 华盈稍稍安心了几分。 林之凇离开同生之躯的速度一定是所有人当中最快的,所以只要他把她一起放出来,就还来得及,哪怕灵蕴刚好被楚流云全部卷跑,他们也能再抢过来。 只是必须要赶在灵蕴被他吸收之前。 她也没有干等着别人来救,让死灵咒的力量紧贴地面尽可能地往四周扩大,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叶脉在她走动的范围内露出冰山一角,繁复而有序,呈现出生机蓬勃的姿态。 源源不断的生机之力在这些凸起的血管里平缓流淌, 华盈俯下身,掌心贴着叶脉感受它流动的方向,随后往它最生机最浓郁的地方走去。 她有些不确定:「你到阵眼了吗?我在往阵眼的方向走,但离它还很远,所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阵眼散发出的力量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林之凇此刻就站在阵眼旁边。 他看了眼她的传文,指尖狂暴闪烁的雷弧又安静下来,化作雷印停在半空中。 林之凇仔细分辨了一下,雷光再度轰击而下,将阵眼击破。 天上地下的阻碍全都化作一股青幽的气,从他眼前快速流走。 他重新站在杨柳依依的飞雪滩中,写下两个字。 「没有」 华盈看着这两个字,有些意外。 她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会出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两片叶子的阵眼不一样。 她思索了一下:「难道是我这里的阵眼被什么替代了?」 「不可能」 林之凇快速传回的文字也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大致已经弄清楚了同生之躯是个什么东西。 「同生之躯的每片叶子看似独立,实际浑然一体,每片叶子里的阵眼其实就是同生之躯整个大阵的阵眼的一部分。阵眼为定阵之用,楚流云也没有办法将其中之一任意更换替代,否则就是改了阵法。以他的实力,还改不了同生之躯」 他眼前没了限制视线的满天绿色,便能清晰看见铺满天地的阵纹如蛛丝穿梭在整个飞雪滩。 它们由天地间的灵力凝结,既非实物,也不会在同生之躯的阵眼被破坏前消失。 只在最后一抹绿气从他身前流走的这一瞬间,断裂飞散。 在这片空荡死寂的树林里,其他人都被困在自己的一叶世界中,灵蕴也不见踪影,定然也被关在了不同的同生之躯里。 林之凇往东边走去,寻找华盈。 一左一右两道脚步声快速靠近,他不耐烦地压了下眉,转身。 陆逸君和江璧月姗姗来迟,相继出现在远处的树林,惊诧之后,二人对视一笑,充满戾气杀意的眼眸不怀好意地看向林之凇,周身灵力光芒爆燃。 。 死灵咒的力量随着华盈的脚步艰难地往前铺开,一段段通往阵眼的脉络出现在地面。 华盈又在心里把林之凇刚才的解释过了一遍,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熟悉之物冲击着她的感官,让她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可能性被遗漏了。 如果阵眼没有被替代的话...... 「那有可能是阵眼出现的位置上正好有什么让我觉得熟悉的东西」 她边走边在寸心简上写。 「林之凇,你走到哪里了?」 然而这一次,华盈没再收到对方的回复,更奇怪的是,她已经沿着这些不见尽头的叶脉走好长一段时间了,林之凇也还没来。 出事了。 今日意外频出,华盈被一种不好的预感紧紧包围,低头看了看前行越发受阻的死灵咒纹,加快了脚步。 死灵咒纹猛然被浓郁的生机之力吞没。 华盈看到了数不清的金色光团浮动在阵眼之中。 灵蕴?! 难怪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等着她,果然是灵蕴恰好出现在了阵眼的位置上。 要取灵蕴就必须先毁阵眼,这对自身攻击力的精准收放要求很高,稍有不慎就会让灵蕴跟着阵眼一起被毁。 但华盈只觉得轻而易举。 华盈欣喜上前的步子又慢慢缓下,这些灵蕴就大大方方地摆在她这一段路的终点上,就跟特意等着她来似的。 需要抢得头破血流的东西,这一次竟然唾手可得? “二小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早知你这么谨小慎微不敢要,那我就带回去喂白狼好了,也不知这东西它吃下去消不消化得了。” 楚流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华盈神色一冷,右手凭空抓出一条离火绸,转身冷眼看向楚流云。 “楚山主的意思是,你特意用同生之躯把其他人都分隔出去了,方便把灵蕴留给我?那你可真是神通广大,连灵蕴的准确位置都知道。” “过奖过奖。”楚流云就跟没听懂她的嘲讽一样,坦然收下了她的评价,手中的碧玉笛一转,横在腰间,“我在自己那个世界见到过。” 华盈盯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不说信或不信,只是浅浅笑了下:“那你见到我抢到了多少灵蕴?” 楚流云握着笛子,拍了拍另一只手的掌心,煞有介事道:“没有,你都没有出现在飞雪滩,实际上,饮焰山那次也没有你。” 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从心底疯狂上涌,华盈的表情瞬间充斥着不信任,认定楚流云在说谎。 抢夺灵蕴去点亮昭明图,成为天地之主,是无论身处哪个世界、何种境遇的她都会做的事,她比楚流云空口无凭的一句更了解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事实,我可没必要大老远的从饮焰山跑过来骗你。二小姐也不必说什么感谢我的话,这次帮你只是因为我很好奇灵蕴这玩意究竟长什么样,再加上商远的记忆也偶尔作怪。” 他说完,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接收了对方的记忆,便代表着免不了被迫接收那些记忆承载的情感。” 楚流云没有要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的意思,笑眯眯地上前,闲庭信步,“不过后面还有没有灵蕴问世,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我莫名其妙就到了这边。这些秘密我一个人憋着太难受了,二小姐,我可真心实意多谢你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华盈警惕地盯着他,她发现了楚流云自从上次用了那个秘密来换他自己一条生路之后,就露出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疯劲。 她于是顺着楚流云的话说:“既然你是来帮我的,那就不要妨碍我毁了阵眼,剩下几个地方的灵蕴我也要,你别多事,否则我不会对你客气。” 楚流云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示意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轻盈环绕在华盈臂弯上的离火绸呼啸而出,裹住阵眼,内里传来阵眼四分五裂的声响,一端卷走全部的灵蕴带回她身边。 灵蕴化作细长金线般的丝丝流光,流入离火绸上的云纹之中,暂时保存。 包裹在四方天地间的绿色如奔涌的江水从华盈眼前流走,在空中快速变得虚幻,她重新站在了柳树林里,无视不远处有一两个先一步脱离了叶片的修行者惊慌的注视,抓着朝她飞回的离火绸,将它从正在消失的一川绿水中拉出来。 红绸的另一端却突然被依旧站在绿水中的楚流云重重拽住。 华盈微微蹙眉:“松手。” 然而来不及阻止了,云纹上的金丝以快得无法阻止的速度从红绸上抽离而出,游龙一般灵活地缠绕在楚流云手臂上。 而他微笑着轻轻扬了拽在手里的红绸,与飘渺浅淡的绿色一起消失在阳光下。 “二小姐,多谢帮忙取出灵蕴。” 华盈盯着空荡荡的原地,目光彻底冷下。 一条条黑影从她脚下的影子里冲天而起,形如灵蛇,快速隐入山林之中,强势搜查飞雪滩的每一寸地方。 第69章 她都来救我了,怎么可能…… 无数追踪蛇从华盈的影子里飞蹿而出,快速消失在四周山林之中,追踪楚流云的气息。 可楚流云的气息无处不在。 不少修行者已经破开阵眼,从叶子里出来了,深浅不一的绿色似一团团墨迹,快速流动在天地间。 绿色的墨团本该很快消失,却有一只只眼睛、耳朵、嘴巴、手臂的影像零散地出现在其中各个地方,像是无数镜子碎片只能映照出某人身体上的一部分。 是楚流云的五官与四肢。 这一幕幕诡异的景象让人心底微颤,被一个不知藏在何处的人包围监视着,明知他伺机以待,不怀好意,却连驱赶或围攻他都做不到。 第95章 追踪蛇同时带回了四处灵力冲 击,其中一处被严密的结界笼罩了起来,由于结界内部不断爆发出的三股力量过于强悍凶煞,结界被挤压得变形,布满岌岌可危的裂痕。 一缕缕令人惊骇的力量就从这些缝隙扩散了出来。 这种地动山摇的动静,华盈立刻就能肯定是林之凇和迟迟未出现的那两个人交手了。 她脚下的影子越扩越大,缓缓脱离地面,一条巨大而虚幻的黑蛇缓缓扬起脑袋,托着华盈来到半空之中,将飞雪滩的动静尽收眼底。 分散在其余地方的灵蕴也现世了,北边有三队修行者抢得头破血流,很快就要决出胜负。 苍云息带着人在南边,胜券在握。 再往南边深处走的悬崖边,一团团灵蕴在几队间几度易手。 一只大手突然从空中流动的绿色中伸了出来,抓住灵蕴后重新回到绿色中,连带着一道道流动在整个飞雪滩的绿色一同逃走不见。 华盈再度看了看北边的战局,若无枝节横生,胜负即将揭晓。 她犹豫了一下,头也不回往结界方向赶去。 。 怒雷轰鸣。 环绕在林之凇周身的枯黄刀气破开噼啪灼烧雷光,朝着他一涌而上。 林之凇毫无预兆喷出一口血。 血水滴落下来,在地上浸出一滴滴黑色的痕迹。 林之凇呼吸猛然一滞,刺痛从心脏蔓延开,转瞬间席卷全身灵脉,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起来,险些摔下高空。 中毒了。 江璧月指尖转了一下百花杀,提唇一笑,冷着脸朝他追杀来。 林之凇立刻回到地面,却发现入侵灵脉的毒素不仅会带来令人痛不欲生的痛苦,还在毫无节制地蚕食灵力。 陆逸君飞身而起,五指成爪,袭向林之凇的胸膛。 血肉与骨骼组成的手掌突然异变,镀上了一层寒光凛冽的银灰色,令世间铸器师梦寐以求的千年玄霜寒铁,也不及其坚硬锋锐。 冰冷的手指嵌入了林之凇的胸膛中,似乎攥住了什么,用力挤压间,林之凇表情变得痛苦,浑身都忍不住在颤抖。 陆逸君张狂大笑,是期待已久的得意:“林之凇,礼尚往来,今日你也要尝尝灵脉被重伤的滋味啊。” 与此同时,江璧月瞄准时机,反手握刀一挥而上。 林之凇回想着自己从踏入飞雪滩之后的细节,冷淡地盯着陆逸君:“在同生之躯里下的毒?楚流云和你合作了?” 陆逸君与林之凇近在咫尺,他一脸狞笑,抓在林之凇灵脉上的手猛然用力,杀意浓重:“这么聪明啊?那你再猜猜这毒有没有办法解?” 林之凇脖颈上青筋暴起,一滴滴冷汗止不住地涌出皮肤,他猛然抬手抓住陆逸君穿进自己身体的那只手,因为用足了力气,整条手臂都微微发颤。 那只寒铁般坚硬的手掌竟然直接被这股力量粉碎了。 惨叫声回荡在飞雪滩上空。 林之凇踉跄了一步,随手抓住一枚从空中掉落的碎铁片,反手抵在陆逸君的脖子上。 “解药。”林之凇说,“如果你觉得报复我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那就试试。” 陆逸君脸色煞白,疼得止不住颤抖,却只是无声而挑衅地朝他笑,眼里恶劣的笑意越发浓烈。 利刃破开空气的响动突然擦过林之凇飞扬的发尾。 百花杀枯黄的刀刃划破林之凇周身暴涨的灵力防护,从身后狠刺向他的脖子,在他拧身躲避时割开他的手臂,往下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横飞。 林之凇神色阴狠,回身抓住江璧月的胳膊反手一扣,曲肘重重地撞在她咽喉间,百花杀从江璧月脱力后松开的手中掉落出来,被一道雷霆之力裹挟,直冲她的面门。 江璧月对百花杀的危险性比谁都清楚,她眼皮直跳,被林之凇紧紧控住的身子根本无法从原地脱离,摆头躲避间,右耳从她的脸上被锋利的刀刃撕落,鲜血瞬间洒了一地。 同时而来的雷光轰击在她头上,半边头骨粉碎,血肉模糊。 晕眩感排山倒海般倾覆而来,视线完全被汩汩涌出的血液染红,江璧月愣了一会,手臂青筋暴起,表情变得异常崩溃。 “林、之、凇,我要杀了你!” 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夹杂着发狂的愤怒从她身上爆发而出,林之凇被撞退在半空中连连后退,咳血不止。 他盯着不管不顾持刀杀来的江璧月,听着陆逸君从他身后冲来的破空声,双手结印,灵力如细雨飞洒。 连绵的雨幕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罗网,呼吸间将再度朝他合围杀来的江璧月和陆逸君困入其中,像是两只飞虫撞在了张开在半空中的一张巨型蛛网上,没有挣脱的余地。 雨幕中的水滴锋利如箭,与二人周身燃起的灵力防护对峙,一旦将其刺破,必定让那二人被万箭穿心。 江璧月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死盯着林之凇,微微颤抖着说:“林之凇,北荒做事向来留有余地,哪怕你屡屡坏我大事,我也没想过要置你于死地,可是今天,是你自找的!” 本源髓的力量倾泻而出,诡异的雨幕变得密集,它不受林之凇的控制,密密麻麻地张开在天地间,将他也困入其中。 “都是熟人,还装什么大度。”林之凇身上一丝灵力也没有了,因为流血过多,让苍白脸庞上的那一抹冷笑显得更加阴冷狠厉,“既然大家都对彼此恨之入骨,今天说什么都有人要留下一条命才行。” 江璧月瞪着眼睛笑道:“那就拭目以待,究竟是谁先流干血。” 她话音刚落,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贴着地面穿行进来,扬起飞尘。 一缕黑色的影子穿入结界,在结界内疯狂肆虐的三道力量下瞬间分解。 三人同时看向阳光下消散的黑影,有本事钻进他们这片战场的追踪蛇,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放来的。 江璧月盯着林之凇唇角缓和下去的弧度,笑了起来:“林之凇,我们三个现在都被困在这,多好的机会啊,你不会以为华盈会舍弃这个无人跟她抢灵蕴的机会来救你吧?她连我与父亲的命令都充耳不闻,对北荒的大事也毫不上心,一心只顾自己,你在她眼里算什么东西?等死吧。” 林之凇体内毒素加重,他冷倦地掀眼:“技不如人,偷梁换柱,只能偷了她的功绩去当北荒大小姐的人,还有资格教她做事?江璧月,死到临头还有不慌不忙,看来你为了走飞雪滩这一趟的准备也不少,你的这位临时盟友知道么?” 江璧月被外人戳到痛楚,气得连连咳血,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陆逸君惊怒的眼神已经朝她剜了过来:“江璧月,你还藏了什么后手?在我眼皮子底下也敢两面三刀?” “我哪知陆公子你原来这么天真单纯,竟然真当我是朋友了。”江璧月笑着的眸光冷下去,漂亮的眼睛里露出平时隐藏得极好的一丝傲慢,“可陆公子还不配让我跟你同生共死呢。” 一束红光飒沓而至。 华盈随之出现在被离火绸击溃的结界中,仰头看向被困空中的人。 林之凇中毒了,血珠不停地从衣袍往地下滴落,伤口已经变成了黑色。 江璧月姣好的容貌被淹没在满脸血污之中,让人看不清楚,唯有那股在眼眸中隐隐晃动的疯劲与恨意在华盈眼中熟悉无比。 而陆逸君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的左手从小臂开始被粉碎,手指只被一层皮连着,软绵绵地垂落着。 右臂在肩膀处断裂,森白的骨茬从伤口中刺了出来,沾满泥浆一样的血肉。 离火绸上的烈烈火光偃旗息鼓,从空中卷走林之凇,把人带到华盈身旁,重新回到了她的臂弯上,如同春日里一段温柔的流水。 林之凇眼里只有这道明媚与温柔并存的身影。 飞雪滩中依旧有隐约的响动传来,说明灵蕴的归属还没有定下,而华盈放下了它,来到了他这里。 点燃他时刻压抑在死寂边缘的悸动。 被人放在首要位置上的感觉原来是不敢置信,沾沾自喜,以及心花怒放。 林之凇垂首,微微别过脸,笑了一下。 华盈与他对视一眼,迈步站在他身前,好笑地看着冲她发脾气的江璧月。 “我的好妹妹,你不去抢灵蕴,来这里做什么?既然来了,怎么只看得见外人。”江璧月语气逐渐冰冷,带着忍无可忍的厌恶,“还不放我下来!” 华盈只是仰首看着她伤口上不住流出的鲜血,也不动手救人:“大小姐,你听听四处的动静都差不多安静下来了,各处的灵蕴都有了归属,我这个时候再去抢,岂不是太招人恨了?我原本倒是替北荒拿到了一份灵蕴,可惜,光天化日之下被楚流云抢走了。既然东西都没了,我来看看我的未婚夫有没有被人欺负死,有何不可?” “楚流云?”江璧月愤怒地扭头质问陆逸君,“把灵蕴还给我!” 第96章 陆逸君用看傻子一样 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嗤笑道:“江璧月你要不要脸,那份灵蕴是经过了你的手,还是写了你的名字,跟你有什么关系?” 华盈一听便明白了,问陆逸君:“饮焰山一向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楚流云怎么会突然跟你合作?” 陆逸君垂眸看来的目光讥诮轻蔑:“关你什么事?楚流云不肯告诉你吗?” 华盈含笑的目光变冷,离火绸一端骤然飞向陆逸君,啪的一声,重重抽打在他脸上,无视他愤怒而无用的咒骂声,将燃烧在他周身的灵力防护全部击溃。 原本与之僵持在空中的无数冰寒水滴趁机一涌而上,寒芒万点,万箭穿心。 久久不散的惨叫声显得凄厉无比。 江璧月注意到华盈冷淡的目光转向了她身上,心底轻轻一颤,厉声道:“华盈,你难道还想对我动手?我原以为你今日看见我出现在飞雪滩,会明白你与我之间从来只有我一人值得父亲付出心血去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蠢,所有的苦头都是你自找的!” 华盈握紧的手指咯吱作响。 紧接着,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力量从遥远的天地边缘朝她头顶上空快速涌来,如同重重乌云在她头顶酝酿起了足以令人灰飞烟灭的风暴。 那股恐怖的力量正在搜寻她,范围越缩越小,让她额上瞬间滑落下一滴冷汗。 她明明没让自己对江璧月生出一丝杀念。 华盈意识到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问题。 「它」对她的监控程度变得更强,更敏锐了。 现在连对江璧月的敌意都不能轻易表露出来了。 一切比倒退回原点更让人觉得无力。 华盈愤怒与仇视的表情全都疲惫地消退了下去,她抬头看着江璧月的神色先是有些迷茫,似乎不知道要选择用什么情绪来面对她,接着看淡一切般笑了笑,那种震动胸腔发出的极闷的笑声,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华盈盯着她笑。 江璧月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只在眨眼间就前后大相径庭的模样,喉咙空咽了一下,强迫自己的气势不能弱下去:“你不是很清楚吗,否则你为什么只听父亲的话?” 华盈看出来了,江璧月也不知道「它」的存在,跟「它」毫无关系,否则江璧月现在就会火上浇油,用「它」来刺激她,逼得她生不如死。 华盈不想放过江璧月,却又不能对她做什么,咬了咬下唇,心绪翻涌,转身摇摇晃晃地抓住林之凇的手臂往飞雪滩外走。 “苍云息那边没问题。”她也没忘记低声告诉林之凇。 林之凇盯着她被咬破的唇,点点血迹渗了出来,是他从没见过的脆弱与无能为力,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信。 他回头往罗网中的江璧月看去。 “我来杀她。”林之凇突然说,他语气平缓,并非冲动,而是已经考虑过了杀了江璧月的麻烦与后果,“让我休息一刻钟,恢复一点灵力,就可以杀了她。” 华盈意外地看向他。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好像被他看出一个致命的秘密了。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愿意为了帮她解决这个秘密,而陷入麻烦。 华盈忍住心动,转身冷淡地看向江璧月,快速斟酌,拒绝道:“罗网撑不了一刻钟就会消失,你现在情况不对,跟她动手不占优势,不要。” 下次,有万全之策。 江璧月听着他们讨论的话题,嘲弄道:“林之凇,你要杀我竟然不是因为利益冲突,而是为了一个北荒的女人,真是鲁莽冲动,愚不可及!但凡青要山多出一位公子小姐,你早就被林家那些长老重臣抛弃了。” “抛弃?青要山,我能做决定。”林之凇目光在她与不知是死是活的陆逸君身上轻蔑一扫,“你在北荒,不能。” 江璧月瞬间气急败坏地盯着林之凇与华盈脚下亮起的传送阵,突然间,一道信烟出现在天空中。 江璧月笑了起来,她的后手来了。 灵蕴和那两个讨厌的人,都要留下。 第70章 哪位小姐 飞雪滩。 南边出现的灵蕴被苍云息收进了一只特制的瓶子里,点点金光密集闪烁,像是装了一瓶银河水。 苍云息快速收了琉璃瓶,他一直关注着东边的动静,对林之凇用了去劫之后,身体和精神都半死不活的状态十分清楚,心情说不上轻松。 他对身旁的几个青要山修行者说:“东边打得这么热闹,走,咱们也看看去。”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在正前方的一条小河中响起。 水墙冲天而起,暴涨的水浪中隐约藏着十几个人影。 苍云息脸色一冷,持棍站在最前,飞溅的水浪被大风吹作水雾飘散,却在经过他飞舞的长发与衣袍时全数避让开。 他厉喝:“跟我装神弄鬼呢,滚出来。” 浮空踏浪藏身于水墙中的神秘人不为所动,苍云息察觉到什么,皱眉往后一看,带在身旁的几个青要山修行者不知何时全都倒在了地上,身上被一层湿润的水雾打湿。 那些水珠沾在完好的皮肤上倒是没什么问题,但只要碰到伤口就会腐蚀血肉,让人在剧痛中昏迷不醒。 等到眼瞳也融成血水流下,就彻底没救了。 水里竟然混入了融尸咒的力量。 苍云息脸色一变,握棍往地面重重一杵,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地面蔓延而出,石滩天摇地动,流水被一分为二,伏虎棍带起的劲风掀翻了地上的落叶沙石,连带着他横挥而出的棍影与力道,裂地断水,一同扫向水墙里的人影。 浓烈的血色顿时在水墙中晕染开,几个人影连痛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坠落入水,砸起水花四溅。 同一时间,五条腕粗的青铜锁链从水中飞射而出,布满青铜表面的诡异刻纹中流动着晶莹璀璨的光丝,古朴而神圣力量随着光芒的一寸寸点亮而暴涨。 苍云息飞身攻向水墙的脚步在半空中紧刹,挥棍扫开冲着他身上来的锁链,铮然的撞击声在空中荡开一层层沉闷的音浪,将遮挡神秘人的水墙彻底摧毁。 被黑衣包裹的六道人影齐齐离开崩塌的水浪,瞬行分散于苍云息四周,手中的青铜锁链灵活如蛇群游走,穿、插、刺、锁的角度刁钻,轨迹诡异,让苍云息看出了一丝端倪。 苍云息从试图绞杀他的锁链上抬起目光,气笑了:“铜蛇链,鬼影阵,我当是谁脸皮厚如琼英城的城墙,原来是北荒的人。” 他专心与这些黑衣人过招,伏虎棍落下之处必见血肉飞溅,他尚有余力,语气讥嘲,“怎么,你们都是哑巴?还是实在见不得人,连声音都不敢被人听见?” 为首的黑衣人眸光始终冷淡,反手抛出了一枚银钉。 银钉混入锁链穿梭时卷起的啸音之中,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右腿腿窝往下一寸的位置。 苍云息目光抖了抖。 右腿的这个弱点,是小时候后被同族兄弟姐妹欺负后留下的病根,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随时回想起来都觉得沉重的秘密。 苍云息右腿脱力,单膝往地上一跪,本该被伏虎棍轻松击退的一根青铜锁链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头,重若千钧的力量立刻压制在了他身上。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盯着黑衣人,无声咬牙。 青铜锁链在四周空气中疾速穿行, 顺畅无阻,灵力凝结的轨迹构造出完整的鬼蛇阵纹,阵法的力量冲天而起的瞬间带走了苍云息的全部力气。 青铜锁链同时缠住了他的手脚,脖子也被紧紧勒住,呼吸艰难无比。 为首的黑衣人不怀好意地朝他走过来,右手伸进他的衣裳里,摸了走装着琉璃瓶的珍灵盒。 “苍将军,多谢了。”他扯下遮面的黑巾。 苍云息恼怒的表情变得冷漠:“苍珩?!你这个叛徒。” 。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是啊,蒙头遮面的,既然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光彩,那就赶紧让开,你们难不成还以为就凭这区区三十多人,就能拦住我们这千家百门的修行者?” “别跟他们废话了,走!咱们还怕了这群目中无人不讲规矩的鼠辈不成?” 围住飞雪滩边缘的一群黑衣人身姿笔挺,气质冷峻,按在剑上的手一动,带出几道横冲直撞的剑气。 纷乱冰寒的剑光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视线再度清晰时,脚下是那几个率先出头的修行者的尸体。 头顶传来的剑啸声高昂激越,如山野寻猎之鹰,令人心跳骤急。 众人这时仰头才看见有成千上万道剑影悬于上空,锋利的剑尖指着自己的脑袋,一旦落下,粉身碎骨。 它们既非幻象,也不是剑阵,而是某剑冢通过某一类灵器投射于此的力量,真实,冰冷,杀意浓烈。 只能由外部向内击破。 第97章 众人心头一震,躁动的情绪冷静了几分。 为首的黑衣人是江璧月手下几支七杀侍的首领,亦是她的心腹之一,名为素瑶。 素瑶性子冷,话也少,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如手中寒光闪动的剑。 “谁拿了灵蕴,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今日谁都别想走。” 有修行者打抱不平道:“凭什么交给你?你到底是哪家的人?这灵蕴归谁所有是千家百门心知肚明的规矩,谁抢到了就是谁的,刚才好几个地方的人都在抢东西的时候你们不出来,凭什么你现在把我们所有人一拦,就想坐收渔翁之利?” 素瑶毫无情绪波动的目光移在他身上,挥剑:“灵蕴在你手里?” “没在……”那人话还没说完,眼前清辉一闪,甚至不需要头顶的剑影分出一丝力量,一股血柱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身体僵硬地倒在了地上。 素瑶无视人群里瞬间爆发的愤怒,毫无波澜的嗓音扬声重复道:“拿了灵蕴的人,把东西交出来,否则谁也走不出飞雪滩。” 众人情绪复杂地互相对视一眼,各有心思。 空中的一道道剑影之中骤然爆发出怒音,剑气纵横相撞,万剑齐鸣声响彻天地,压下一切窃窃私语。 人心各异。 素瑶面对神色一变再变的人群,又道:“我只要东西,不要谁的命,若想早些从这离开,那就告诉我谁身上有灵蕴,我亲自去取。” “要不……谁拿了灵蕴,交给他们吧,这群人来历不明,若是我们当中没有谁有实力跟他们抗衡,大家恐怕都得死在这儿。”有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指了指头顶数不清的剑影,“没有必要跟这些东西对着干。” “说得轻巧,灵蕴不管在谁手上,都是别人拿命抢来的东西,凭什么白白送人?” “可我又没拿灵蕴,让我平白无故跟在这担惊受怕,对我就公平吗?” “是啊!我这一趟什么都没拿到,还滚了一身伤,现在只是想回去休养,为什么还要被拿了灵蕴的人连累?” “我记得我路过北边的时候,看见幽夜城和白英门的人在抢灵蕴……” 素瑶闻声而动,先朝白英门的人走去,滴血的剑尖拖在地上,划出尖利刺耳的摩擦声。 “在你身上?”她抬剑点了点站于白英门弟子最前面的一名男子。 男子受不了这种轻慢的目光,握住剑柄的右手刚要有动作,头顶的剑影发出恐怖的震颤,如同一只不受控制的狼犬即将挣脱绳索朝他扑咬而来。 心中的战意竟然当场就被从天而降的剑势碾碎,发自最本能的恐惧几乎将人瞬间压垮。 素瑶的剑轻轻松松地横在了他脖子上。 利刃划破皮肤的冰凉感让他心底冷嘶了声,对面是素瑶没有一丝情绪而显得残忍的黑眸。 男子极快地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右手的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指上的珍灵扳指,咬了咬牙,心一横,就要把东西交出去。 一支青色的长羽破空而来,锋锐如剑,迅疾如星,漂亮的羽毛上燃着青焰。 素瑶回身看过去,眸光越冷。 老熟人了。 素瑶冷冷的目光扫过青凰身后的七杀侍,唇角轻蔑地往上一提。 那些人都是从她手下拨到华盈那边去的,大多是家中花了大价钱塞进北荒、想捞个一官半职的纨绔,出了名的散漫顽劣,被江璧月教训之后扔进了七杀侍,实力究竟有几斤几两,她最清楚。 “就凭你那群乌合之众……” 素瑶话没说完,目光一震。 两队七杀侍从交手的瞬间便立判高下,从前在她手下最不服管教的那支队伍到了青凰这里,不过短短月余,却变得彪悍勇猛,军纪严明。 全面压制之势排山倒海而来,灵力吐息间凝成利刃,而素瑶带来的人被灵刃贯穿胸膛,全都僵直地倒在了血泊里。 青凰秀眉一挑,戏谑地示意她看招。 素瑶一回神,被一道寒光刺得微微闭眼。 银白细剑缠上了她的手臂,锋锐的剑气迅猛切下,鲜血瞬间喷溅一地。 青凰明艳的脸庞盯着她,轻笑道:“你刚才说什么?” 素瑶咬咬牙,果决地挥剑砍断自己被细剑缠住的手臂,身形消失在一片橘金色的光芒之后。 “真狠呐。”青凰扫了眼地上血肉模糊的断臂,轻啧了声,她不在意众多追逐的目光,领着七杀侍旁若无人地进了飞雪滩,笑语娇娆动听,“诸位自便。” 脱困的修行者们大多,有人好奇地问她:“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姑娘与刚才那些人认识?” “我可不认识那些阴沟里的老鼠。” 青凰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款步往前,“我只是来找找我家小姐,小姐说了,若是路上遇到看起来就欠揍的人,不必客气。” 那人想了想,猜测着问:“敢问是哪位小姐?” “当然是北荒二小姐啊。” 。 黑色的信烟在天空中停留了许久才散。 江璧月视线血红一片,死死盯着华盈开启传送阵的背影。 束缚在她身上的罗网无声断裂,化作水珠从天滴落在地面之前,江璧月抬手捏碎了从袖子里滚落出的一颗珍灵珠,一张黑色的长弓从粉末里掉落在她手里。 她极快地拉弓上箭,一旦松弦,黄白的骨箭将追逐着最近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追杀至天涯海角,直到刺穿心脏,让那声音永远安静下来。 不死不休。 漆黑的箭尖瞄准华盈,又挪至林之凇的身上,在二人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终于选择好究竟让谁先死,才能看到让她最有趣的画面。 江璧月唇角微扬,瞄准林之凇,放箭。 骨箭收敛了一切预示危险的声响,穿过传送阵越发明亮的光芒,悄然出现在林之凇身后,咫尺之遥。 华盈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微不可察的气流波动。 有一缕诡异的,小心翼翼掩饰存在的微风吹来了。 华盈与林之凇同时回头,见到了那支骨箭。 林 之凇很清楚,仅凭自己保留的那一缕灵力,拦不下,躲不开,但他不会等死,抬手要去抓住骨箭,不管是不是徒劳。 然而华盈抢先了一步。 她把林之凇拉至身后,力道很重,没有犹豫,直面那支追踪心跳至死方休的骨箭。 江璧月眼睛亮了起来,期待万分地等待她接下来的动作。 要去帮一个男人挡箭? 可笑。 该死。 “让开!”林之凇所有思绪都停顿了,什么恩怨私仇,什么猜忌利用,全都抵不过这一刻对失去二字的恐惧浓烈。电光火石间,他只听见自己心里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怕,抓住华盈要将她推开。 华盈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骨箭,催动体内那一缕微不足道的本源髓力量在灵脉中扩散开,双手掐诀。 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出现在她身前。 傀儡出现的瞬间就被骨箭刺穿了心脏,那双晶莹清澈的双眼骤然瞪大。 替死术? 林之凇浑身冷汗直下,直到骨箭彻底消失不见,深深阖目,胸腔传来的剧烈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说什么就算他对她有了心动,但这种心动,又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 片刻,林之凇缓缓睁开眼,肃杀的目光锁定又惊又怒的江璧月,深邃黑瞳里燃起一簇炽热的火焰。 一条在盛怒之下发了狂的火龙冲向江璧月。 江璧月在看见林之凇睁眼的瞬间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过人的警觉让她立刻瞬行后退,同时开启了传送阵。 然而黄泉焰吞吐的火舌触碰到了她的眼睛。 江璧月血迹干涸的面容再次被汩汩鲜血覆盖,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被黄泉焰烧成黑灰之前,被传送阵带走。 林之凇眼前越发模糊黯淡,踉跄了几步,被华盈抓住他胳膊稳稳扶住,唇角蜿蜒而下的血水滴落在她水红的衣袖上。 她抬眼时目光恰好与林之凇撞了个正着,让他看得微微蹙眉。 华盈眼神有些空白,急促的心跳也让他听得很清楚,仿佛被什么疑惑困扰住了,重新开启传送阵的动作都心不在焉。 “怎么了?”林之凇忍着脑海里的那阵天旋地转。 华盈反复回忆着刚才使用替死术时,脑海里好像被人强行剜走了一块什么东西的迷茫感,摇摇头。 封逍的替死术到底是什么? 第71章 二小姐回北荒啦 黑冷的水域无边无垠,越往深处坠落,原本应该被越发恐怖的水压碾碎骨骼与内脏。 然而林之凇只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失重感。 孤独与恐慌如影随形,不知前路生死。慌乱之际,他抓住了一只手,被有力地反握住了。 永无尽头的下坠带来的绝望似乎也不过如此。 第98章 时间漫漫。 林之凇缓缓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华盈。 那张莹白的脸庞被穿过窗户而来的日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在他眼里发着光,诸如圣洁、完美、赏心悦目之类的词句在这一刻具象。 日光照耀下的眼瞳成了闪烁着金色微光的晶莹琥珀,像冬天里的暖阳,夏日里的水波,珍贵漂亮,让人恍惚。 “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要不要喝点水?” 林之凇点点头,嗓音有些哑:“你一直在这里?” 华盈小心又好奇地感受着二人之间松弛却自然的氛围,说:“我本来要收拾东西准备回北荒的,青凰就在附近的酒楼里等着我,但是你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便留下来了。” 林之凇眸光一动,扭头看了看自己手掌里紧紧攥着不放的是什么。 “抱歉。”他松开手,缩回薄衾之中,淡声道,“等苍云息带着灵蕴回来了再走,还是按之前说好的来,一人一半。” 华盈笑了下:“不用,那份是你的,至于我的那份,有人会给我送来。我若再不回去,有些事情就要被耽搁了,我赶时间,不管回去之后会遇上什么麻烦,反正都要面对的,能快则快。”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转身递过去时不小心在床沿碰了一下,整个人直接扑在了林之凇身上,杯子洒落出热水之前,被林之凇抬手接住。 华盈鼻尖碰到了他的脸颊,呼吸霎时提了起来。 她此刻是清醒的,意外的,于是脑海里浮现出有几分相似的一幕幕,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和林之凇曾有许多次都以这些亲密而羞耻的姿势贴在一起。 林之凇盯着眼前闪烁的那双目光,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握在手里的杯子,心跳声却剧烈,恐怕让对方也听见了。 幽淡的香气逼了过来,织成密不透风的囚笼,林之凇突然觉得这次神思不清的是自己,不然怎么会对她的气息生出一丝越来越荒唐的渴望。 她的呼吸贴近,酥人的痒。 距离下,美人明眸皓齿,呵气如兰。 几缕青丝落在林之凇胸口,像毛茸茸的猫爪在他心上轻挠。 这一刻的心动,他无法否认了。 “林之凇!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 苍云息兴高采烈的声音从老远就传了过来,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被守在院子里的修行者连哄带骗的制止住了。 华盈飞快地从他身上离开,无处安放的手指微微卷曲,静静地平复着心跳,半晌,屏住的呼吸终于重新活了起来。 她瞧了眼外面的人投在窗纱上的影子,快步往外走去:“我先走了。” 林之凇蹙着眉闭了闭眼,扬声:“进来。” “诶,二小姐也在啊?怎么不多坐会?”苍云息见门一开,闪身就往屋子里走,顺便热情地与擦肩而过的华盈打了声招呼,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与林之凇,喜笑颜开的表情一变,沉默地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一路上打好的腹稿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先给自己灌了一口茶水,润润嗓,也给自己定定心神,拿出一只琉璃瓶抛给林之凇手边。 林之凇抬手接住那瓶灵蕴,问:“死伤如何?” “都活着,放心。其他人都中了化尸咒,二小姐那边的七杀侍来得及时,带队那姑娘又厉害,三两下就把化尸咒给解了,现在都躺在屋子里休息呢。”苍云息心里憋着话,表情也十分凝重,“你怎么不问我叛徒是谁?林之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林之凇看着他:“北荒无论做什么都要争天下最好,建造灵缘柱时,曾因占卜之力不够精准而受阻,搁置数十年,后来灵缘柱的建造又突然再度开启,我便猜测是苍家有人向他们提供了预占术的力量。但在今日之前都一直没有证据,就不能妄下定夺,而这些年我也不能允许苍家任何人入族中长老之列。” 苍云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灵缘柱?这可是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事,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林之凇说:“告诉你,让你日夜为苍家担惊受怕,还是对我愧疚难安?” 苍云息一只手放在桌上,心情压抑地捏着茶杯,半晌,严肃道:“今日冒头的是苍珩,我把人带回来关在后院的地窖里了,审讯一事,我不参与,若需要连我一起审,我现在就回青要山,进界狱。但最后还请你让我知道牵扯进来的都有哪些苍家人。” 林之凇说:“你不必。我只问你,若是牵扯甚广,有你关切之人也脱不了关系,你想怎么办?” 苍云息沉默了许久,沉声:“我与苍家亲缘淡薄,彼此少见真心,于我有恩有情的苍家人只有你知道的那几个,如果他们之中当真有人牵涉其中,一切处置都听你的最终决定,但……他们若并非主犯,还请留下一条命。” 林之凇颔首:“今日休整,明日一早回青要山。” 。 华盈从武梦的院子外绕了一圈,透过开满白花的篱笆看见她忙得脚不沾地,罐子里煎着给青要山一群受了伤的人准备的药。 华盈静了片刻,无声离开了别院。 青凰在酒楼等了好半天了,姿态慵懒地倚在窗边欣赏自己刚涂好的指甲,偶尔垂眸,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华盈。 慵懒的目光忽然一亮。 她俯身往外探出了身子,正想等着华盈经过酒楼下方时朝她招招手,哪知华盈却转进了一条巷子里。 华盈走了两步便停下,随即转身,抬掌。 楚流云跟着拐进巷子的瞬间就做好了准备,抬手用碧玉笛挡住了突袭而来的掌风,面不改色道:“二小姐冰雪聪明,既然知道来的人是我,何必还动手呢,你修为不凡,我可受不住。” 华盈不愿说废话的时候让人觉 得格外冷酷,她直说:“拿来吧。” 楚流云挑了挑眉,取出一只墨绿盒子递给她:“二小姐最近莫不是还在修习预占术,竟然连我特意给你送灵蕴都猜到了。” 华盈说:“你应该庆幸自己的目的让我猜到了,否则现在已经是一条冤魂。” 她接过盒子,打开只见一束苍青光柱连接着盒子的一头一尾,光柱里困着一圈圈盘旋的金色线条。 她挑眉:“怎么只有一份?” “只有一份。”楚流云坦然自若地盯着她,说,“另一份是给陆逸君的,答应了人家的事,总不能言而无信。” 华盈无法理解:“我正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和他合作,你若是决定让饮焰山从此也参与世间大大小小的名利之争,烨都绝对是你最坏的选择,毕竟清流镇的事情,你应该忘不了。” “二小姐不妨先猜猜饮焰山为什么叫饮焰山。”楚流云在她质疑的目光下依旧泰然自若,徐徐解释道,“饮焰山下有滚烫的岩浆,每隔三百年便会呈现出爆发之势,只能用寒骨砂来阻止它的喷发,可是到了我师父那一代,历代山主手里存的寒骨砂就已经没了。” 他说着,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若不是寒骨砂没了,而当时的纷雪门中仅存世间最后一份与寒骨砂效用相似的奇珍,沈春雪怎会答应嫁给楚天风。 华盈听得意外。 楚流云很快收拾好情绪,坦然地继续往下说,笑眯眯的:“这等灾厄若是真的爆发出来了,不止我饮焰山门人,山下的人都难逃一劫,方圆数百里将化为熔池,寸草不生,而我也难辞其咎,死了都没脸葬在饮焰山。” 华盈轻轻叹了声:“世间对抗灾厄最有经验而不会出错的地方,只有烨都。” “没错。无奈之举,二小姐别见怪。”楚流云转身往巷子外走,摆了摆手,“饮焰山本不该参与世间纷争,我这次回去,该去思过了,后会有期。” 华盈明白得到一支隐世势力相助的不易,这是他唯一一次主动、也是最后一次帮她了。 她目送楚流云的背影:“多谢。” 。 侍立在客房外的人都是青凰训练出的七杀侍,各个英勇挺拔,让华盈瞧着满意。 青凰沏了一杯茶奉来:“小姐,刚才那个人的跟踪术实在不怎么样,要不要我去杀了?” 华盈摇头:“是饮焰山的人,他想一次性把之前欠我的一个人情全部还清。对了,你推举的那个姑娘今日怎么没来?” 若不是有楚流云,这一批灵蕴就失手了。 青凰神色严肃下来,垂首行礼:“小姐息怒,我正打算向你禀报此事,她来的路上又遇上了赤原的追杀,这一次是白家族长亲自出手,以致下落不明,直到昨晚才与我联系上,打算将计就计,去查查白家当年在蜃楼一事上参与了多少。” 华盈没料到还有这一番变故,思索了一下:“好。” 青凰接着说:“小姐,另外还有一事需当面告诉你才稳妥,我找机会去了一趟千秋楼,那里的确保存了一些与万衍塔有关的密卷,但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内容,万衍塔真正的秘密恐怕在雪外天,我没有进去的权限。” 第99章 华盈知道这个地方。 雪外天保存了北荒从古至今最核心的机密,亦藏着与大陆有关的秘密。但雪外天把守森严,没有雪天令的人进不去。 然而雪天令也就本家那几个身居核心位置上的人才有。 江璧月都不见得被允许持有雪天令。 “还是得跟那群老家伙打打交道。“华盈揉了揉眉心,很快收拾好对浮雪之巅的厌烦情绪,起身,“走吧,回北荒。” 第72章 浮雪之巅,细雨蒙蒙…… 浮雪之巅,细雨蒙蒙。 连绵起伏的屋宇模糊在雨幕中,如同静静蛰伏的猛兽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狰狞背脊。 华盈方至山脚就被每日巡值的探子盯上,待她的车辇走完了山路的最后一段,荒风二部的人已经接了命令,在此等待。 “二小姐,领主有请。” 风禾亲自带队拦下了她的马车,湿漉漉的雨水浸润了他身上的盔甲,微卷的头发滴着水,一身深沉肃杀的气息也溶解在雨中,看不出是荒风队三位首领之中最威严冷峻的那一个。 青凰虽早有所料,却在看见风禾亲自出现时,真实地嗅到了风雨欲来的不详,心头重重一跳。 她骑在马上,美目锋锐,朝风禾投去严肃的一瞥:“去哪?” 风禾目不斜视,但毕竟是老熟人了,让青凰看出了几分他在有意躲开她的意思。 他仍对她恭敬客气,称呼也没变:“凰大人,我只是奉领主的命令办事,多余的话,我不该说。” 马车的布帘被一只纤细匀称的手挑开,华盈下了马车,撑起一把伞:“我刚回来,原本还有急事要处理,与青凰交代几句话再走,不会耽误风禾大人吧?” 风禾抱拳颔首:“二小姐请便。” 青凰翻身下马,来到华盈身边,低声:“小姐,我陪你同去吧?” 华盈说:“不必,死不了。我若是过了三天也没回观棠居,你就先去联系机关城,找城主夫人问问往云中城里送的东西怎么还没到,别误了北荒的安排。” 她顿了顿:“多收些缠云木,回来之后我要它们试试做一张躺椅。” 青凰心领神会。 “风禾大人带路吧。”华盈目光一转。 风禾带着她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走,没在北乾殿停留,也没经过无间狱,更不是去千秋楼,而是去了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地方。 荒芜的黑石路上长满一丛丛野草,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矗立着万丈高墙,每一面石壁上都开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孔洞,横纵整齐排列。 这个地方就连在浮雪之巅的布防图上都不曾出现,仿佛凭空而生的刑场。 风禾把人带到后就悄声离去,铅云笼罩四野,光线昏暗,华盈只看见左侧的高墙下站着一个人。 “父亲。”华盈稳步上前,脑海中一根根弦紧绷。 江如晔直视着华盈,并未作声,幽暗的天光下神色模糊不清。 华盈每走一步,就觉得黑石路上像是长出了许多无形的尖刺,那些细密又坚硬的短刺扎进了她的脚掌,鲜血在漆黑的石路上刻画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她皱了皱眉,没停下步子,只是越走越慢,逐渐露出咬牙硬撑的艰难。 江如晔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痛苦,直到她被脚下的尖刺卸下全部的危险性时,才允许眼底的厌恶情绪深深地流露出来。 “为何罚你?” 华盈听见他威严冷肃的声音,到了忍耐的极限。 她当然数清楚了他要给她扣的罪名。 因她与江璧月在外的几次矛盾冲突,令江璧月受伤、丢脸,在他眼里无异于闹出了丑闻,又担心她得了权势就目中无人,脱离控制,必须给出一个教训。 不仅要让她老实下来,还要让她无论何时回忆起,都只剩源源不绝的后怕与悔意,绝不敢再犯第二次。 华盈一步步向他走过去,仰首看向他的目光没有退却之色。 江如晔与那双眼睛一对视,便想起闻锦。 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挤压着,被淹没在浓烈的情绪之中,却分不清到底还是不是恨。 江如晔倍受折磨,连刚才的愤怒都被压了下去,稳了稳心神:“华盈,我想不明白,我与北荒对你不薄,虽不能允诺你与月儿同等的位置,但你该有的东西一件不少,你为什么还要帮一个外人?” 华盈说:“父亲明鉴,我这次原本已经为北荒拿到了灵蕴,准备当日带它回浮雪之巅,却没料到被陆逸君耍的手段抢走了。其余的灵蕴各有归属,我若不顾天下人的规矩贸然出手,定然惹人指摘,坏了北荒的声誉,否则大小姐的七杀侍为何蒙面?” 不提江璧月还好,江如晔此刻满脑子都是江璧月血淋淋的一张脸,她少了一只耳朵, 眼睛也看不见了,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哭吼与歇斯底里的狂躁。 她在无声中崩溃。 北荒最厉害的医师此刻全都跪在摇光楼中,若是不能还给江璧月完美的耳朵与眼睛,全都得去死。 施加在华盈身上的威压骤然加重,华盈没有反抗,胸口猛然起伏,吐出了一口血。 她听见了江如晔怒不可遏的声音:“暴露惩罚天之体的力量让月儿备受诟病,置身漩涡,是为了北荒的声誉?为了救林之凇而对她袖手旁观,甚至就因为你的出现而差点让林之凇害死她,也是为了北荒的声誉?!” 华盈听着他随意宣泄的愤怒,就知道江璧月快要崩溃发疯了,这倒是比直接杀了她还让人痛快。 她依旧用恬淡的面庞面对江如晔:“大小姐的怒火我承受不了,为了自保而已,我别无他法,难道父亲忍心看见自己的小女儿被大女儿误杀吗?至于救人,是为了完成那日在北乾殿中,父亲与诸位长老给我的任务。” 江如晔额头青筋暴跳,怒斥道:“巧舌如簧。” 华盈突然痛苦地摔在了地上。 她的身形扭曲起来,骨骼「咔咔」作响,像是被敲碎了之后又被重新组合成了一副怪异非人的骨架,让她只能在地上痛苦地爬行,蠕动,翻滚,像一只怪物。 皮肤下的红线在她的惨叫与呜咽声中越来越活跃,夺心蛊沉寂了太久,终于等到活动的机会,不竭余力地释放出残忍至极的折磨,夺走她的一切尊严。 江如晔迈步往外走去,经过她身旁时甩下的脸色无比冷漠:“在这里好好想想自己自从离开蛇窟之后的所作所为,什么时候肯诚心认错了,言灵刑咒才会放你出来。” 金色的灵力光点从他身上释放出来,它们紧紧追随着他,让他说每一个字都成了咒。 尖利染血的碎骨拼接而成的五道长链从两侧高墙的孔洞中飞射而出,刺华盈的肩胛,落满金色的咒字。 殷红的血液被骨链快速吸收,开出湿润猩红的花朵,在她真心实意的表露出一丝悔过与屈服之前,不会凋零。 华盈的脸埋在碎尸白骨之中,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微微偏头,露出一只眼睛看向那道背影,没有怨怒,势在必得。 。 夹着冰粒的朔风重重挂过,吹落枝上一捧雪。 木屋外燃起了篝火,淋了一夜雪的雪人已经失去了宠爱,很快就融化在温暖的火光中。 绿衣少女踮着脚从屋子旁边的树上揪下几个柿子,回到屋檐下的台阶上,等着火堆里的红薯冒出甜滋滋的香气。 “等雪停了,我们就出山,你的腿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听说南边有个很偏僻的小城,叫什么清流城,他们应该想不到我们会去那吧?” 少女的脸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总是亮着光的眼睛也更加璀璨动人,“等到了那里之后,我就把它拿去卖了,然后我们可以做点小生意,慢慢安顿下来。” 说话间,她从衣领里摸出带在脖子上的一朵玉莲花。 那是价值不菲的传家之物,在一片火光中更显得温润莹泽,一如随意自然、笃静守柔的家训。 “我计划开一家糕点铺,我做的花糖糕可好吃了,即便是在霜风冻手的冬日也一定可以让大家早早地排队等候。” 她摇了摇牵着的那只手,充满期待地征求意见。 澜夜被挖去的眼睛还没重新长出来,手臂和后颈上不久前才被灵线缝合的伤口还在痛,被毒坏的嗓子也没恢复,但他立刻张口,想说“好”。 咚—— 熟透了的柿子从枝头落下,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澜夜揉了揉额头,环顾月下的千泉山,反应了一下,赶紧捡起了砸在他额头之后又滚落在地上的木雕。 怎么又进到梦里来了。 大千世界分两境,现实为实,梦境为虚。 他这些年陷入虚境的次数越来越多,在虚境里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让他都快想不起谢苒的样貌了。 ——这只木雕,他都刻了一个月了,依旧刻不出她的五官。 澜夜细细擦去木雕上的灰尘,揉了揉脸,犹豫又谨慎地重新拿起刻刀,落在木雕平滑的脸庞上。 第100章 一道深刻又丑陋的伤口出现在它的脸上。 又毁了。 澜夜闭上眼,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长期被留在虚境的后果不仅是让他快要把虚境和实境颠倒了,时常误以为现在以荒风队三部首领的身份安稳活着的一生就是现实,而那些数不尽的追杀、驱逐、流浪,那些痛苦与甜蜜交织的画面才是梦境与幻想,更让他逐渐忘记了谢苒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他陷入虚境的次数越来越多,自己也没办法主动出去。 “麻烦再拿一截缠云木给我吧。”半晌,澜夜扬起脸,发呆地望着头顶的夜空。 部下为难道:“夜大人,没有缠云木了。” 澜夜扭头盯着他。 他不爱生气,从没对谁板过脸,也实在没什么架子,除了日复一日刻木头和完成江如晔的命令之外,无论做什么都看起来慢吞吞的。 但他是荒风队三部首领,拥有让江如晔也赞不绝口的实力,即便成天顶着一张略显稚嫩且反应不怎么快的脸,也让人绝不敢轻视。 部下回想着今日听到的消息,汗涔涔解释道:“大人,琼英城里的缠云木全都被人买走了,您要的二十八年的缠云木,普天之下更是一根都找不到了。” 澜夜缓缓坐起身子,疑惑地抓了一下头发:“谁要这么多缠云木做什么啊?” 部下盯着他轻轻转动的刻刀上闪过的寒光,知道他准备去干嘛了,为难的表情一扫而空,急声劝阻:“是二小姐。” 第73章 “我想让她活” 宿雨初停。 爬满两侧石壁的紫黑色藤蔓似乎吸饱了什么,终于舒展开叶子,散发出奇怪的香气。 冰凉的水珠从尖细的叶片上滚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华盈的后颈。 她慢慢睁开眼,两侧石壁倒映在大大小小的水洼中,满地都是倒影的碎片。 骨链依旧浸泡在血色中,闪烁着金色的咒字。一朵朵骨生花被雨水浇灌,娇艳欲滴。 夺心蛊暂时消停了,华盈恢复了一丝力气,面无表情地伸手抓住一朵骨生花,情绪酝酿了许久,试着把心底翻滚的怒与恨全部都放在一边,用最真诚的口吻对它说:“我知道错了。” 柔软的花瓣上突然长出尖刺,血珠从她纤细的五指上渗了出来。 没有用。 华盈狠狠揪下了骨生花,扔进水洼里,任由手指被绒毛一般细密的尖刺扎破,满手是血。 死寂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又轻又慢的脚步声。 看似蜿蜒通往无尽之地的黑石路上出现了一个人。 华盈一只手掌撑着地,慢慢坐起身来,抬眸看向来人,面露惊讶。 澜夜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因为没了缠云木,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被一根黑色的发带束在一起的头发也耷拉在后脑勺。 要是再离了那身干练的青灰色劲装,整个人恐怕都会显得软绵绵好欺负似的。 也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让他走出了狂奔十里地的疲劳,最后他还在离华盈八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疑惑又谨慎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圈,疑惑道:“你是不是二小姐?” 华盈心想荒风队各部首领还真是各有特色,眼前这个看起来呆呆的,反应也不怎么快,听说平时不怎么说话,初入荒风队的时候还被人误以为是哑巴。 三部的风禾又过于敏锐冷肃,公私分明,听从江如晔的命令时绝不手下留情,是沙漠里的狼。 至于聊宿,意气风发的少年,最是招人喜欢。 她往后挪了挪,背脊靠着石壁,调整好了一个稍稍舒服些的姿势,心想着要用什么语气与方式来和这个人交谈。 她的面容还很虚弱,声音却给人沉稳之感:“是我。” 澜夜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你回北荒那时候我也在守千泉山,一个月休息不了几次,也没空看你长什么样。” 华盈笑了下,并不介意:“你今日特意来认人?” “那倒不是。”澜夜摆摆手,“我是想问问二小姐,能不能匀出一些缠云木给我,城里的缠云木都被你买光了,别的地方又没有。” “好啊。”华盈很爽快,“我没力气,你自己过来拿我的腰牌吧,去观棠居找青凰,让她给你缠云木。” “啊?”澜夜有点没反应过来,计划中要威胁她的攻击还没做出来,她也不问原因,不讲条件,说答应就答应啦? 那位大小姐可不会这么痛快。 他怕华盈反悔,上前去解她的腰牌,又说:“我只要二十年的缠云木,八根。” 华盈有些不乐意了:“你要求有点多了,二十年的缠云木总共才十根,我要留着做躺椅。” 澜夜捏着腰牌露出为难的表情,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能两全的办法,索性把这个难题抛回给对方,问:“二小姐,可以商量吗?” 华盈认真思索了半晌:“我一时半会出不去,在我离开这里之前,你每天都来陪我说几句话,如何?” “哦,好吧。”澜夜就在她身旁坐下来,盯着对面石壁上一格格黑漆漆的孔洞发呆。 华盈扭头看向他:“这地方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我被关在这里应该也是秘密吧,你怎么找过来的?” “二小姐,我如果想找人,浮雪之巅除了千泉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再困难也只是多费点灵力和时间的问题。”他顿了顿,“而且我以前也来过这。” 华盈皱了皱眉,觉得他一番话包含的信息多得超乎她的意料了。 趁着澜夜并不抵触这个话题,她顺着往下说:“我也觉得这里很像关押罪人的牢狱,可一晚上过去了,也没察觉到有其他人活着的气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你以前是负责看守这里的人吗,住在这种地方很憋闷的吧?” “二小姐,你说话怎么都不喘口气啊,你让我缓缓。”澜夜叹了一口气,“这是北荒的大狱,圣曜界。你没听过很正常,但你被关在这,不太正常。” 他不慌不忙的,两只手偶尔比划一下:“很多年前,青要山的人为了研究一种名为千岁火晶的东西,建造了百丈山,在山里挖出了无数间密密麻麻的牢房,抓了很多小孩儿来做实验,把他们的眼睛耳朵啊,手臂啊,后脑勺啊之类的割开,植入一些用千岁火晶保存的术法,想让这些东西在他们的身体里存留下来,并且成为他们永久拥有的能力,无视境界与修为高低,想用就能用。” 华盈惊讶的目光徐徐环顾对面的山壁,回到他身上,不可置信道:“青要山?” “是啊,青要山。”澜夜变得面无表情。 华盈只觉得匪夷所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林之凇不会残忍对待那么多无辜的孩子。” 澜夜似乎对她的表达出的信任很意外,疑惑地拖长尾音啊了一声,问:“二小姐,你信吗?” 华盈眼睫上下动了动,对啊,那些你来我往的恩怨抵消之后,她也无辜,可林之凇为了灵血,没打算放过她。 压抑的安静降落在华盈身旁,半晌,她岔开话题:“术法又不是什么毒药,混入血肉之中就与人融为一体了?” 她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没斩钉截铁地说出不可能三个字。 “成功了啊。”澜夜打断她,指了指对面的山壁。 华盈愣了一下,霎时间反应过来,心中震撼:“心念术?” 澜夜摇头,一板一眼纠正:“是入梦。” 华盈惊讶的神色更难消散了。 入梦是让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招,只要能以入梦成功进入到别人的梦中,无论对方境界高低,要取对方的性命简直如探囊取物。 但入梦能作为对修行者而言最具诱惑力的术法之一,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据说习得了入梦的人,任何因浓烈的情绪而在心中挥之不去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现实存在之物。 澜夜看在与华盈聊得来的份上,指了指对面石壁上数百格孔洞中的一个,“我在那里面住了很长的时间,黑漆漆,很窄,四壁都是我的血。圣曜界外面有长明火烤着,捆着我的又是玄冰链,挺疼的。哦对了,圣曜界是北荒给它取的名字,它在青要山叫烁星牢。” 他的语气很平,就像他从始至终的神态一样激不起太大的波澜,缓了一会才继续说:“我太恨这个地方了,所以它就跟着我出现在了北荒。” 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谢苒,怎么在这个虚境里却从来没见过她呢。 华盈盯着石壁上那些小小的牢房,心里涌上一股窒息感。 “好累啊。”澜夜一脸疲倦,今日破天荒地和这些虚境里的人说了很多话,实在很疲倦了,他打着呵欠,望着华盈,“二小姐,我就说这么多,可以吗?” 华盈被打断了思绪,抬眼就见到他生无可恋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下:“你走吧,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最好是果木烤鸭。” 澜夜刚迈出的步子又停了下来,回身迷茫地看着她:“二小姐打算在这长住下去?” 第101章 华盈抬手晃了晃,被拖动的骨链发出了一连串的哗啦声,警告她别做无用的挣扎。 链条相互碰撞间,覆满其上的咒字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了出现,绽放的血花突然蠕动起了柔软的花瓣,好像一张张即将露出獠牙的血盆大口。 “噢,原来二小姐还要跟言灵刑咒玩。”澜夜看清了咒字,夸完就走。 他根本不想管这些梦中人的死活,反正这个世界与里面的人都只是组成他梦境的一部分,全是假的。 等他完成对江如晔的承诺之后,就能彻底离开这个困住他的梦,回到实境,跟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见。 可这位二小姐让他有点感兴趣。 她不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救她出去,也不让他给青凰带信求助,就好像她有能力保持自己的处境绝对不会偏移至最坏的方向,时刻都有退路。 这么自信有能耐啊? 当初的自己一定很羡慕。 澜夜想着想着,再度停下脚步,从衣袖下滑出的刀片从掌心拉出了一道口子。 他扭头看向爬满石壁的藤蔓,慢悠悠说道:“二小姐,你没闻到什么味道吗?” 。 青要山的地界绵延如长龙。 林家本家居于东南边的天水原,团团浅粉深紫的花树点缀于各处,屋舍与山峦在浮动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碧璃铺地,宝玉装点,几架机关桥如飞虹横跨云海,洒满清晨的袅袅紫雾,夕照下的万丈金光,以及夜里的如水清辉。 林之凇径直去了碧璇殿。 漫天璀璨星辉透过碧璇殿顶层似水幕般透明的穹顶,落满天册台。 漆黑光滑的石台内部也有无数发光的微粒浮动出来了,它们挤挤挨挨,从左至右缓慢地流动、起伏,看起来像是一条徐徐飘动在夜风里的绸缎。 四周无人,值守碧璇殿的修行者不会进入这一核心区域,林之凇负手站在天册台面前,放心大胆地向它倾诉,一如既往。 “我带回了灵蕴,比饮焰山那次要少一点,或许无法点亮完整的一卷。”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冽好听,却无人回应。 “我总觉得华盈会成为最早点亮昭明图的人。” “天地之主的位置,她是唯一能带来威胁的竞争对手。她野心勃勃,一个北荒满足不了她。” “她说她想要的东西都要靠抢,我也喜欢去抢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们很像。我也会喜欢和我很像的人。” “也不对,她天生就学不会妥协,平时无论是对江家还是对我的让步,都是装出来的。至少,对我的退让肯定是装的。” “其实当初祖母不必说,我也能知道,被剥离灵血之后的人必死无疑。” “我想过这种状况会很折磨人, 但没料想它会坏到让我向你问出这句话的地步。” 他顿了顿,不轻不重的语调维持不下去了,轻抚了一下天册台,极其认真道: “若是我想让她活呢?” 天册台寂静无声,如相知多年的老友一般耐心聆听完对方无法纾解的心事,再给出对他最有利的解答。 流动的星光在林之凇全神贯注的注视下,停止了。 要停止那些愚不可及的情愫,否则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失去一切。 林之凇凝着千百年第一次停止流动的天册台,眉眼阴郁,凛然无声,俨然是在抗拒。 殿外忽然响起短促的响动,匆忙而来的叶桑被殿外的修行者拦下,在门口团团转。 林之凇垂眸看下去。 雾月昙有线索了? 第74章 真心 华盈指尖闪出的微弱火焰勉强吞噬了壁上藤蔓的一片叶子,熄灭在风里。 夺心蛊每活动一次对身体造成的虚弱,短时间内不会消除干净,华盈试了几次,没办法一把火烧了两壁的藤蔓。 她靠着石壁不知睡了多久,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敲碎了楚流云给的那只木盒子,灵蕴从裂痕斑驳的光束中钻了出来,细长的金线刺穿她的手指,一寸寸融进去。 没有青要山的灵露,吸收灵蕴的过程竟然刺痛而阻塞,炁海对侵入自己领域的这份外来力量产生了本能的排斥,华盈本就虚弱,一时间冷汗直下。 这一次没有重塑境出现。 她不会妄想每次都有被诸神眷顾的好运气,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在重塑境中丢弃的两个字。 真心。 用真心来交换重塑境给出的一种能力,听上去无论选择了何种能力都会让人觉得遗憾。 但华盈心底平静无波,余生不会对谁付出十足的真心,代价几乎等同于自己也得不到别人最真诚的回馈,无论在谁面前都得为自己准备好一条后路,不可轻易依赖和信任。 这对她而言其实造不成什么伤害。 自从娘亲死后,她过去这么多年本就一直活在试探与提防中。 华盈微微发愣的意识回笼,重新回到昭明图上,金色的光芒卡在第二卷的最后一行字上,过了片刻才徐徐向下游走,将它们全部点亮。 华盈松了一口气。 她的脸庞依旧没有一丝血色,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几分力量在刚才吸收灵蕴的过程中全被消耗了,连抬手擦擦淌了一脸的冷汗都费劲。 华盈再度看向身旁的藤蔓。 浓郁的黑紫色长藤将圣曜界网缚其中,散发出的那种古怪的香气无孔不入,她屏住呼吸时,都能感受到它似乎能通过毛孔钻进她的身体,让她完全暴露在它的控制范围之下。 更危险的是,她还没确定它究竟在发挥着什么作用,澜夜也点到为止,没打算说。 慢悠悠的脚步声带着果木烤鸭香气越来越近,华盈抬眸看过去,疑惑道:“你每次都这么大摇大摆的来,难道圣曜界之外竟然没有人值守?” “有啊,二小姐,被关在这的人是你,里里外外围着好多七杀侍呢,但他们又阻碍不了我。即便我被发现了,这里那么多的牢房,我随便往里面一躲,谁也找不着。” 澜夜波澜不惊地和她说着危险,把带来的食盒打开,端出一碟果木烤鸭和一碗饭放在地上,自个儿往旁边的一块巨石上一坐,放下背在身上的小布口袋,拿出了一截缠云木和刻刀。 华盈拿起筷子端起碗,惊奇地听完他刚才的话:“当初你就是因为这样自信,才被我父亲看中,提拔为三部首领?” 澜夜专心地刻着木头,半晌才抽空答她一句话:“二小姐,青凰还说你从不阴阳怪气骂人,她又骗我。缠云木也是,说好是八根,可她昨天只拿了一根给我,说剩下的等你今天出来了再给,可你的骨生花还开得比春天里还鲜艳呢。” “今日是第三天了?”华盈露出一丝恍惚,随即轻轻地笑了笑,“缠云木不会一直欠着你的,今天一定给你。对了,听说你从来到北荒就在刻木雕,这刻的美人就是你的未婚妻?” 澜夜点点头,听她夸谢苒漂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原本还想再多质问一句,为什么青凰给的缠云木没什么香味,跟他自己买的不一样,她是不是还拿次品来骗他了。 华盈既然是第一个夸谢苒漂亮的人,他也就不跟她们计较了。 次一点也就次一点吧,反正木头的重量和纹理没有差别。 华盈却盯着他害羞的反应多看了一眼。 浮雪之巅的人都听说过澜夜有一位未婚妻,但她与他一样身世成谜,姓名来历无人知晓,谁都没见过她的脸,澜夜也从来不向别人吐露关于她的半点消息。 华盈垂眸想了想,慢慢吃了一口菜,随意闲聊:“你在北荒待了上百年了吧,怎么还不接她过来团聚?她如果也是修行者,还能在浮雪之巅谋个一官半职。” 回应她的只有刻刀划在木头的摩擦声。 华盈跟这些说话拐弯抹角甚至直接像哑巴一样的人相处起来的耐心,大多都是从林之凇那里培养起来的,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先填饱肚子,又说:“风大人,你这木雕都刻了上百年了,刻了又毁,毁了又刻,我都担心万一哪一天琼英城的缠云木没了,你可该怎么办,所以啊,还是把人接来更妥当,想念难道比见面更好吗?” 澜夜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说:“没办法啊,我现在也不能离开琼英城。” 华盈不太理解:“为何不能?若是一来一回的时间太久,向我父亲多告几天假就好,这又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父亲他会答应的。再说,即便你们三部值守千泉山责任重大,无法分身,你也可以托人去接那位姑娘来北荒。” 澜夜闷着头:“别人又找不到她。” 华盈琢磨着他让人费解的话,轻轻叹气:“你这未婚妻是天上的仙子,只能在梦里见的那种?那可凑巧了,你正好会入梦,要见她也轻而易举。” 澜夜不想和她解释过多,这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梦境构造的虚境,他身处于此,无法再通过入梦进入实境去见谢苒。 第102章 若想见到谢苒,只能期盼自己快点醒来,从虚境中脱离,在实境里停留的时间尽可能的多一些。 可这些年,他醒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在谢苒身边待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再度坠入梦中,被困于虚境,日复一日的替北荒守着那座山。 华盈一字不误地听完他心中所想,心底一震。 她斟酌着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一个可能会摧垮他的真相。 他把现实和梦境颠倒了。 刻刀与缠云木的沙沙声变得有一下没一下的了,澜夜一直闷着头,似乎被她刚才的话题惹出了许多不快的情绪。 他干脆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一放,后仰身躺在那块巨石上:“二小姐,你别关心我了,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出去吧,你要是死在这里面了,剩下的七根缠云木,青凰肯定不会给我。” 华盈只在陆央那里感受过一次读心术的力量,效仿得还不够熟练,今日能用出读心也算是碰上了好运气,这才片刻就失效了。 她夹了一筷子菜,慢条斯理道:“你安心回去的,最迟今晚就能收到剩下的 缠云木。” 澜夜疑惑地啊了一声,扭头看向华盈,骤然睁大了眼睛。 骨生花快速枯萎,变成焦黑的粉末随风飞撒。一个个金色的咒字从骨链上剥落下来,化作一缕灵力消散。 澜夜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点漆黑瞳之中罕见地出现了一次的浓烈情绪。 骨链和骨生花是被浊气催生之物,无上者们有本事调动世间浊气,但江家两位无上者不会浪费时间管这种闲事。 那华盈身上这些东西的来源,就只剩下生死蝶的拥有者江璧月。 而那些咒字来源于将她囚禁在此之人的力量,想都不用想能下令重新打开圣曜界的人是谁,只可能是她爹。 华盈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一口饭菜,对自己能掌控的那微不足道的一丝本源髓的力量并不太满意。 花与骨的灰烬落满了华盈身下的地面,言灵刑咒没了附着之物,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澜夜震撼地看看面色淡然的华盈,又看看地上的灰,想了想她脱困的顺序。 不是因为诚心悔过而让那些该死的咒字消失,才能挣断骨链。 而是像骨链的催生者一般,能亲手动用清气直接毁了它。 他张了张嘴,差点赞叹出声。 真牛,她可以直接杀了她爹和她姐,自己去当那个领主。 。 北乾殿,夜深灯明。 江如晔剑眉紧簇,思索良久之后,决定道:“二长老,不能再继续对澜夜用那种药了,他对入梦的掌控越来越强,对谁也不信任了,这些日子肆无忌惮地用入梦搜寻浮雪之巅,若是让他找到证据,发现我们在骗他,千泉山将毁。” 二长老犹豫着摇头:“家主,幻香一停,澜夜的信念极有可能会失去支撑,他的另外两个能力便会因此变弱,千泉山同样要出问题。” 江如晔负手踱步几圈,心中难抑焦灼:“当年的实验里,为何没对那些孩子的信念与能力的关系进行控制?” 二长老说:“这是最后一步,我们当时在澜夜身上进行的实验还没到这。澜夜是最后一批被送进圣曜界的孩子,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们这一批也会失败,已经做好了销毁他们的准备,而他在被送去销毁的时候,的确也没出现那三个能力已经成功存留了下来的迹象,它们是在他被你救起来之后才出现的,那个时候,圣曜界已经被毁了。” 况且,当年圣曜界被毁得突然又彻底,谁都来不及阻止它的毁灭,也没办法补救,之前的研究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不说江如晔,当年参与圣曜界的那些人一直对此事痛心疾首,恨得咬牙切齿,却连恨谁都不知道。 罪魁祸首并没有被抓到。 江如晔叹声气:“罢了,你我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先把幻香的剂量逐步减少,别让他再放肆下去。千泉山不容有失,你盯紧他,若有任何不对,便重启圣曜界,把他身上差的那一步补上去。” 二长老心底微微一惊。 他提醒道:“我们虽然利用澜夜重建了一个圣曜界,但它只是一个空壳子,毕竟他对我们当年的研究成果几乎一无所知,保存在里面的那些核心资料全都没有了,他没办法把它们也具象复原。” “若要真正重启圣曜界,非三五日就能办到,家主至少要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并且把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全都重新调给我。” 可当年为了保住圣曜界的秘密,那些人就算还活着,也早就不能说话了。 江如晔心意已决,颔首:“去办。” 他说完摆摆手,示意二长老退下去,却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股力量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这才三日,咒字就解除了? “家主,发生何事了?”二长老缓缓起身,盯着他的表情开口问道。 江如晔拧着眉,幽沉的目光望向殿门之外。 许久之后,一道伤痕累累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华盈一身淡蓝色的衣裙上全是被雨水晕染开的血迹,长发也散开了,被她随手编成一条松散的辫子垂落在胸前,细碎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狼狈不堪。 “父亲。”华盈刚刚进到殿内,就被一股来自正上方的威压按住了肩膀,它冲撞在她身上,让她又吐出一口血。 她盯着手腕皮肤下警告一般缓缓浮现出的红线,顺着这股充满立威之意的力量往地上跪下去,扬声说,“我知错了。” 江如晔露出宽容欣慰的神色。 “盈盈,你屡犯大错,江家本不该轻易饶恕你。我与诸位长老念在你接手族中事务的经验少,又有督造万衍塔之功的份上,这次只关你禁闭。你既然只用了短短三天就能出来,我便信你是真的认错了,今后不要再让我失望。” “知道了。”华盈说,“我今日来北乾殿,就是想向父亲与长老们承诺,北荒利益从此将永远在我自己在前,我个人的恩怨得失,微不足道。” 二长老见到她被磋磨了一身傲气,满意地点点头:“二小姐这三日应当也想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华盈笑了下。 还能有什么。 解夺心蛊,弄清楚北荒到底在干什么,杀了那对父女,还有它。 她满眼谦和:“自然是按照父亲之前定下的安排,去青要山。” “不会再在北荒与外人之间做出荒谬的选择?”二长老紧盯她不放。 华盈微笑着反问:“二长老说笑了,我连自己都抛弃了,外人还能和我相比?二长老咄咄逼人,难道还是想让我以咒术起誓?” 二长老哼了声:“不敢。” “父亲若无其他要事交代,我便先告退了。”华盈眸光微垂,转身离开了北乾殿。 青凰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在殿外的石亭下等着她,一见到她满身是伤的从金碧辉煌的北乾殿出来,大步上去扶她:“小姐......”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被骨链牵动了之前在杏云城留下的伤口,缓两天就好了。对了,请一位信得过的医师过来。” 华盈稳步往观棠居方向走,待回了屋,她一边等着医师来查看那些古怪的香气对她身体造成了什么影响,一边铺开一张信纸,取了笔墨。 青凰好奇地盯了眼“林之凇亲启”几个字,眸光转了转,想到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小姐打算去青要山了?” “没办法不去青要山。”华盈边写边说,“我总觉得雪外天里能找到许多我要的答案,无论是万衍塔、千泉山、那两个与我有相似处境的人,还是北荒至今还在密谋的许多大事。而要去雪外天,首先得从长老们那里获得资格。” 要带去青要山的任务,就是资格。 细剑软绵可爱地缠上青凰的手臂,她抚摸着乖顺地探向她侧脸的剑柄,摇头轻叹声:“小姐,我可没觉得那群长老会因为你为北荒卖命,就会对你付出十足的信任,除非你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把青要山给削平了。” “这是什么比喻?”华盈笑了下,继续说,“要得到他们的一丝信任的确很难,但我也要试一试。” 否则就只能等到杀了那对父女之后,成为江家家主、北荒领袖,名正言顺地接管北荒所有秘密,而这些秘密或许可以帮她了解甚至对抗「它」。 但这或许要等很久,等到她能短暂地躲开「它」的监视之后。 前后逻辑也就错了。 那倒不如现在就先做一些尝试。 她接着说:“况且我自己本就想去青要山走一趟。” 青凰听得微微眯眼,惊奇的目光流转在她身上:“小姐想去青要山?” 华盈点点头:“我就想去见林之凇。” 青凰不可置信地哎了声:“小姐和林少主说话的时候也是这么直白?” 华盈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第103章 青凰抬起手背掩掩唇,笑道:“若非知道小姐要的不是一个男人,恐怕我已经误会了呢。” 华盈反应了一下,想起许多次意外的心跳声。 它们蛊惑着人赶紧彻彻底底地丢弃清醒与自制力,又于二人的斟酌权衡之后,相继戛然而止。 华盈沉默了一会,又笑了下:“他不会误会,比起在意我的话有没有别的意思,这个时候,应该在想如何杀我。” 她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之后亲自封了口,递给青凰:“明日寄去青要山。” 第75章 梦境 乌云涌动,雾蒙蒙的月亮被湿润的夜雾描了一圈毛边。 一名年迈的医师提着药箱颤巍巍地进了观棠居,房门被青凰轻声合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与华盈。 华盈露出手腕:“有劳穆老。” “二小姐客气了。”穆青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浑浊的眼睛蓦然睁大,挽起她的衣袖细细确认之后,低声说,“二小姐被种了蛊?” 华盈点点头,她盯着穆青的神色,问:“穆老可知道它是什么?” 穆青摇摇头,但脸色十分沉重:“世间罕见,极为凶煞。” 华盈便猜到他对夺心蛊同样束手无策,平心静气道:“还请穆老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它,否则会连累你。我今日请穆老过来,也不是为了解蛊,是想问问穆老知不知道一种黑紫色的藤蔓,它散发出的味道 是一种很像雨后草叶萌芽的那种香气,无孔不入,我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阻止自己吸收它。” 穆青惊愕道:“是不是长在尸骨堆里,只要一点点血气就能喂饱铺天盖地的一大片叶子?” 华盈心中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穆青额头上的皱纹深深堆叠起来,严肃道:“二小姐,那是缠尸藤,专门害人灵脉,我没想到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能遇上这种怪东西。它的气味会催生修行者的灵脉长出旁枝错节,人若是闻久了,那可不得了,无论是对天地五行灵气的吸收、淬炼,还是全身灵力的运转,全都会乱套了!” 他一边说着,搭在她脉搏上的手指上凝出一丛浅草般的嫩绿光芒,一点点没入皮肤之下。 片刻,穆青露出惊骇的目光,低哑的声音有些着急:“二小姐被缠尸藤的气味侵染多久了?那些杂乱的灵力分支竟然没有在你的身体里长成一团乱麻,而是顺着你的灵脉重新长出了一具灵脉!闻所未闻!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 “三天。”华盈表情凝重,“那我现在体内岂不是两具灵脉?穆老,新生的灵脉是会分走我原有灵脉中的灵力,还是它自己也具有吸收转化天地五行灵气的能力?” 穆青大为震撼的神色久久无法收敛,他理了理思路,急声道:“二小姐,现在的情况是前者,它时时刻刻都在汲取你的灵力,你原有的那具灵脉不出三个月就会因为灵力的流逝而萎缩,境界便会因此跌落。但即便是后者,以你十......具意境的肉身绝无可能承受两具灵脉正常运转带来的力量,恐有性命之危!” 华盈想起江如晔将她留在圣曜界时遮遮掩掩的冷漠,忌惮与厌恶,闭眼深深呼吸。 她轻轻握拳,让自己冷静:“穆老有办法治吗?” 穆青重重地叹了声气,思索道:“寻常的办法治不了,它和天生就长在你身体里的灵脉一样,既然是一个人身体里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连根拔出,岂不反伤身?二小姐先得找到炽焰花,有了炽焰花,我才能把那具多余的灵脉给你化了,但灵脉被毁的痛苦不用我多说,二小姐想必也很清楚。” 华盈说:“只要有办法就行,炽焰花都长在什么地方?” 她总觉得炽焰花的名字似曾听过。 穆青肯定道:“极寒之地的地心火上方。从前曾有擅长预占的人说过琼英城里就有一处极热之地.....按理说琼英城这一带就有可能长出炽焰花,但我至今都没见过。” 华盈揉了揉眉心。 她想起来了。 小时候,闻锦拍着她入睡前笑眯眯地说起的一些有意思的事。 在刚刚嫁入浮雪之巅不久,闻锦曾误闯雪外天的外围,摘过一朵花,名为炽焰。 “对了,二小姐,还有一件事……。”穆青有些迟疑,见她点了点头,才打消了顾虑,“缠尸藤虽阴邪厉害,但它通常情况下都处于沉眠状态,除非是被什么特别的养料唤醒了,比如某些修习特殊术法之人的血。” 。 阴雨连绵,浮雪之巅笼罩在压抑的乌云之下,不见天光。 湿润的水汽被路边的一盏盏玲珑方灯染成昏黄朦胧的光雾,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素绢伞上,很快凝成一股,从伞面边缘滴落。 滴答。 滴答。 血珠从被灵刃捅穿的胸口喷涌出来,落入水洼中,华盈快步经过僵硬倒下的两具尸体,来到一扇古朴沧桑的石门面前。 玄妙的禁制遍布石门之上,繁复而精细的纹路中心,是一只振翅于云涛雪海之间的雪鹰,金瞳冷厉,藐视一切,每一片羽毛都拥有足以割破虚空的锋利。 华盈没敢贸然上前,经过北荒历代无上者改进后的禁制,抹杀擅闯者时绝不留一线生机,对那些因为流淌着江氏之血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更不会手软。 不远处有几只木傀鸟直愣愣地盯着这里的动静,锐利的目光带着凝如实质的沉重力道,撞上随着她经过的路径而升起的结界,一道道不断扩大的裂痕出现在结界上。 它们再一眨不眨地紧盯下去,遮掩她的结界定然会四分五裂。 而她一旦暴露在木傀鸟的监视下,外墙的缝隙里会喷出令人瞬间麻痹的毒雾,埋在地下的阵法将引下今夜的风雨雷电与星月的力量,降下罚罪之刑。 石墙中的机括也将同时运转,巨大的警报声会回荡在整个浮雪之巅的每个角落。 不止是七杀侍与荒风队,北荒长老们也会集体出现,将她团团围住。 这里还只是距离雪外天一里外防守最弱的侧方。 华盈分外谨慎地注意着周围,快速回忆闻锦当年的温声细语。 “石门右方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棵古槐,下面埋了许多擅闯者的尸骨,可以借助大量的死气遮掩自己的气息,在那瞬间用传送阵往南边走半里。” “那里正好是一只镇守兽的巢穴,不要惊动它,就能顺着它藏东西的地道出去,见到雪外天。” “从墙上的石洞进去就是雪外天的外围了,再往里面就不能妄想了。” 华盈看见了这个洞口,但洞口的那扇门竟然是虚掩上的。 一道冰冷的注视恰好穿过门缝刺在华盈身上。 随即,黑暗里窜出了一个快得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华盈的长发被这阵风扬了起来,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力让她当即俯下身,清晰感觉到那东西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去了,快如雷电的速度带起一股劲风,竟然让她差点被掀倒在地。 华盈俯身的瞬间拍掌在地,灵力从五指蔓延而出,构造出一张金光璀璨的巨网,将那踏风欲逃的黑影完整罩住。 灵网被其中不断挣扎扭动之物扯得变形,她快步走上前去,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雾月昙,钢针一般冷硬细长的花茎狠狠扎向网中的东西。 雾月昙散发出的冷锐杀气划破灵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露了出来。 “澜夜?”华盈握住雾月昙的动作一顿,寒光凛凛的花茎停在他的眼球上。 澜夜也是一怔,他挣脱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缓缓往后缩了缩,让自己差点被扎穿的左眼远离那支杀意十足的花。 “二小姐,里面有火石人,它发现了我,马上就要追出来了。” 他说话依旧是不急不快的,提到北荒专门豢养在禁地中,足以把八具意境的修行者撕碎的火石人时,扬起的一张脸上满是生无可恋,让人很难把他与刚才那道带着不分敌我的攻击性爆射而出的黑影联系在一起。 “我们都闯了雪外天,二小姐,出去之后你可不能出卖我。”他打商量道。 华盈眸光泛冷,没有平时里温柔和气的脸色。 她蹲下身,顺手把冰冷的花茎戳在他的脸颊上,灵网全都断裂成了漫天飞舞的灵丝,从天降落时,带着一道极重的威压碾在澜夜身上,让他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澜夜呼吸间就已支撑不住,彻底被压垮在地。 “夜大人,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害你,可你怎么前些天见第一面就做得那么绝?” 华盈布满杀意的眼神盯着他,让人无端想起那些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问世的瞬间,震慑天下的第一缕寒光。 澜夜短暂的迷茫之后,震撼地望着她,满眼无声的质问。 ——我怎么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不时闪过晦暗天地间的雷光下,华盈语气冰冷:“雪外天里危机重重,你仅凭一己之力无法闯进去,于是催生了缠尸藤,让我被缠尸藤所害,因此也不得不闯入雪外天寻求解药,与你在这里偶遇,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即便你一句威胁的话也不说,我也会替你开路。夜大人心思缜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第104章 澜夜死了一般无波无澜的语调终于变了,带了点恼怒与嘲讽的意思:“二小姐,琼英城里最近盛传的话本里有这一段?” 华盈抓住他的衣领,轻笑了声:“不承认也没关系,等进了无间狱,他们总有办法让你说的。” 说话间,澜夜越过她的目光猛然一震。 一堆乱石随意堆砌成巨人模样的东西冲出了洞口,看似笨重,行动却快而灵巧,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投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黑影。 滚烫的熔浆如它的一条条血管遍布全身,散发出焚毁一切的热浪。 华盈霎时转身往侧方一避,将手里的雾月昙一掷而出,坚硬的花茎刺入了火石人朝她面门拍下的手掌中,化作焦黑的粉末飘洒。 一条巨大的裂痕瞬间出现火石人的掌心,转眼就顺着那条手臂往它全身蔓延,碎石冒着滚滚热气砸落在地,火石人发出愤怒的咆哮,朝华盈扑来。 华躲避间被它的手指擦过肩膀,皮肤上留下了烫伤的抓痕。 澜夜立刻反应了过来,手握锋利的刻刀瞬行起身,冲向了火石人,速度快如疾风,一条巨大的银龙虚影出现在凛冽刀光之中,嘶啸间震碎了火石人那条满是裂痕的那条手臂。 他速度极快,身法灵巧,弥补了体术与火石人相比而不足的缺陷,甚至还能回头擦擦被溅了一脸的血,对华盈说句话。 “二小姐是怎么猜到的?”他满脸疑惑。 华盈说:“你不是应该关心你自己被揭穿之后,我会不会放过你?” 澜夜拖长尾音啊了一声,无法从她的脸色看出她的心思,索性闭了嘴,专心应对火石人。 像是怕他缠斗太久,引起的动静被人发现,一只冰雪般晶莹的蝴蝶离开了华盈指尖的灵力光团,轻盈地飞了出去,经过澜夜身旁时,散发出的那股寒意透彻心骨,让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凝固了。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冰雪蝶落在了火石人的鼻子上。 蝶翼翕合,寒气顺着石缝攻入它身体,透过缝隙隐约可见的一道道熔浆凝固在浓郁的寒气之中,瞬间凝结出的冰层从巨大的石头脑袋向身体蔓延,眨眼将它庞大的身躯全部冻结。 澜夜惊讶地上前,以刀背轻轻一敲冰层,刀气迸发而生,巨石粉碎,尸骨无存。 “二小姐,它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怎么还要看我在前面班门弄斧。” 他慢腾腾地转身看向华盈,却见她虚弱地倚在外墙上,微微垂首,闭眼平复着紊乱的灵力与翻涌在喉咙间的血气。 在圣曜界中受的伤,没个十天半月,恢复不了。 这一幕让许多熟悉的画面浮现在澜夜眼前,连同当时的疼痛与恐惧也一并回归他身上。 在那个阴暗逼仄的小格子里,他也曾奄奄一息地坐在墙角,艰难却迷恋地呼吸着空气,日复一日担惊受怕,不甘心在终日的惶恐中度过随时可能被那些人终结的一生,却又毫无反抗之力。 华盈快速调息着,听见澜夜低声自言自语:“唉,人明明脆弱得要死,任何一点小磕小碰都有可能会重伤,为什么还有人忍心对同类下手……” 她抬头,只见到他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一张无边无际的深渊巨口,吞没一切。 “你有多恨当年那些人?”华盈问他,喉咙里还含着血。 澜夜扭头直视她,认真说道:“二小姐,即便我知道林少主是如你一般难以战胜的对手,但只要有机会,我也想试试杀了他。” 华盈觉得这种恨意足够了。 她听完也没什么神色变化,径直穿过洞口往里走去,没拿到雪天令之前,她不会狂妄到闯入雪外天的内部区域,今日的计划只是进入雪外天的外围,拿了炽焰花就走。 进洞之后是一条漆黑的甬道,一道道幽紫色的咒纹画满了两侧的石壁。 华盈认不出这些由北荒先辈独创的咒纹,冰雪蝶悠悠飞舞在她身前,散发出的寒气将咒纹全部封印在不断向前蔓延的冰层中。 她警惕着周围的每一道声响,边走边回应他刚才的话:“那你大约恨错了人。” 澜夜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被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奇怪道:“二小姐要为他开脱吗?我还以为二小姐很清醒,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不是开脱。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那些传闻更清楚一点。”华盈顿了下,话锋一转说,“你是怎么进雪外天的?入梦?见过雪外天全貌的人应该只有我父亲和少数几位长老,不管尝试进他们谁的梦境都很危险,你挑的是谁的梦境?” 澜夜一脸坦然:“浮雪之巅的梦境啊。” 华盈扭头朝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天地万物,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物,皆能被他入梦。 难怪在圣曜界时,他敢面不改色地说出他自己丝毫不觉得狂傲的话。 华盈思索了片刻,失笑:“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对自己精研之术都有独到的理解,时常让我觉得自己的认知太狭隘了。” 澜夜用理所应当的口吻开导她:“二小姐不用自卑啊,你既不会入梦,以前又没有见过像我这样厉害的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华盈听得笑了下:“所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你在虚境里的虚影?那你刚才怕什么,实境里的你死不了吧。” 澜夜下意识扬高的声音又赶紧压了下来,低声纠正道:“怎么死不了,我能在虚境里杀人,也同样会被虚境里的东西杀死。” 华盈这次没及时回应他的话,她的目光被一片舒展在墙角边的叶子吸引了过去,快步上前。 细叶长如翠羽,深红色的大串花穗垂落下来,如一串火红的石榴。 华盈见到了炽焰花,唇角也翘了起来:“入梦虽能让人成功进入别人的梦,便能在他的梦里轻而易举地将他抹杀,但听说拥有入梦的人也有个致命的弱点,若是被居心叵测的人引诱,给自己构造了一个梦境,自己就把梦当成实境。” 澜夜不以为意道:“二小姐,我可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欺骗我,更不会无用到连虚境实境都分不清。” “是吗?”华盈走至那一丛炽焰花面前,连根拔起。 她轻轻一笑:“可你现在不就身处于我让你构造的梦境之中?” 澜夜微微蹙眉,一句“你可别再糊弄我了”还没开口,脚下突然一空,像是在睡梦中一脚踏空栽进了现实。 他心头重重一跳,发现四周的景象竟然又回到了半刻钟之前。 此刻的自己正双手撑地,半躺在地上,那一道逍遥境巅峰的威压依旧不容抗拒地压在他身上,什么火石人,什么冰雪蝶,刚才他跟在华盈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假的。 一道人影从前方漆黑的洞口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几株鲜红的花。 澜夜浑身一颤,信念几乎都要崩塌了。 无以复加的恐惧与恼怒,是引诱他给自己造梦时最不可 或缺的条件。 在华盈揭穿他的陷害,在那支不认识的花险些刺穿他的眼睛时,这两个条件同时被满足了。 华盈经过他身旁,垂眸投来一暼。 “还有你那雕刻不出容貌的未婚妻,你为什么没办法把她接来身边?” 她嗓音很轻,却摧垮一切底线。 “澜夜,你那未婚妻存在的那个世界才是梦境,你没发现它在一遍遍的重复吗?” 第76章 纵容 夜雨霏霏。 澜夜醒了过来,躺在屋顶上怔怔地望着湿淋淋的夜幕。 他被笼罩在一种夹杂着愤怒与孤独的悲伤之中,像是一只被毒哑了嗓子,无声嗥叫在幽寂旷野上的受伤的狼。 浓稠的黑暗占据天地,光也穿不透。 就和小时候在格子里看见的未来一样。 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把他捉来了这里,在他身上留下了那么多丑陋的、似乎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把他变得像个怪物。 直到他在一场高烧中陷入昏迷,被人当成一条死了的野狗一样丢进了水里。 黑色的药水冰凉腥臭,刺骨的寒冷像针一样扎穿身体,让他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流着泪祈求有一只手能把他从这里解救出去。 谢苒出现了。 她是医术了得的救星,亦是他此生唯一拥有的一缕活泼明媚的光。 他见过她从天真烂漫变得冷毅的眉目,永远记得躲避追捕的那一路上被她握紧的手。 那些人发现他竟然没死,是他们耗尽心血得到的唯一成功的实验品,于是要把他捉回去。 他们的势力太过庞大,其据点似乎遍布五湖四海,追捕无穷无尽。 澜夜如今拥有的修为与实力,是在一场场狼狈的反杀中训练出来的。 谢苒一直陪着他。 他没说一句承诺,却让她看见了自己可以越来越熟练冷酷的灭杀那些追捕而来的修行者,也抱紧她的腰肢,让她藏进最坚实可靠的胸膛。 第105章 骏马飞驰,带着他们踩碎那些追捕者的尸体,一路狂奔,直到命悬一线的惶恐与危险终于远了,澜夜满脸满手的血迹也被细密的雨丝洗净。 湿冷的风把谢苒的头发吹得很乱,与雨水黏在一起贴在脸上,显得狼狈可怜。 澜夜轻手整理着她的头发,一会儿沉默,一会儿流泪。 “我们还活着呀。”谢苒捧着他的脸,吻向伤口和泪痕,“已经尽力求生,不愧对谁。” “你我是彼此的全部,既然是全部,那就不会再失去任何。”她说着说着,扬起一个笑。 澜夜点头,冷冷俯瞰一切的月色映入他眼中,变成像他手中的刀刃一样残忍狠毒的寒光。 过去的他也无声无息被那片寒光所杀。 他们最后踏进清流城时,静谧的街巷间有万家灯火温暖燃烧,如梦如幻,陪伴着每一扇窗下的好梦,只有游荡在街角檐下的夜风与他们一样无家可归。 害怕与彷徨的感觉早就被丢弃了,澜夜牵着她寻找可以暂时容身一晚的地方,脚步竟然变得轻松。 以为这里是生活的开始。 然而谢苒想要张罗的那家糕点铺子没能顺利开张太久。 那些阴魂不散的追捕者最终还是找到了清流城,他们抓走了他,又被他逃走,一遍又一遍,数不清的追杀与折磨。 他也和谢苒失散了。 不知什么缘故,他开始频繁的陷入梦境。 再醒来,哦不对,他是在梦里醒来的,虚境开始了。 他躺在千秋楼,那个救了他的人说自己是北荒的领主,江如晔。 后来,澜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大笑,胸腔不停地颤动。 后来他答应替江如晔守着千泉山,两百年之后方能自由,既是报恩,也是无奈。 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一离开琼英城,就无法再回到实境,也不能再见到谢苒了。 可是他今日才知道,一切都弄错了。 那个有爱人陪伴、被他坚定不移地认定是真的实境才是梦,而这个枯燥乏味的虚境才是他被欺骗的真实人生。 什么青要山,什么烁星牢,把他害得成这样的人,就是北荒和江如晔。 他们费尽心机引诱他给自己构造了一场有爱人救赎的幻梦,把梦当成实境,编了一大圈谎言陪他玩了这么久,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守着千泉山,永不反抗,永不质疑,还不动一砖一瓦就替北荒重建了圣曜界。 他这无法分清虚实的一生,从那只手伸向水中抓住他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雨越下越大,澜夜很快就被细密的雨幕埋葬在夜色中。 雨水模糊了视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澜夜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双拳一次次狠狠捶地的呜咽和悲嚎。 他要杀了江如晔,将浮雪之巅烧成灰烬。 江家没有什么好人,华盈也不是。 但他耳畔始终回响着华盈捧着炽焰花从他身旁经过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要以一己之力和一个庞大的世家硬碰硬,弄得粉身碎骨,还是跟我合作,让我来为我们复仇?” 。 药池中热气蒸腾。 华盈光脚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走下药池,苦涩的药味与温热的水流将她包裹起来,她轻轻阖目。 青凰从侍女手中的托盘里拿出一只细长的琉璃瓶,在池边坐下,瓶塞拔开,被穆青用炽焰花制成的药露散发出苦臭的气味,让人一瞬间心弦紧绷。 “开始吧。”华盈说道。 青凰将琉璃瓶一倾,抬手掐诀,灵力灌注入水中,引导着药露渗入华盈的皮肤,一点点浸透那本不该存在的灵脉。 华盈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天旋地转,呼吸也变又急又重,她的身子不自觉蜷缩起来,牢记着穆青交代的不能让自己昏过去,手里紧紧攥着一朵雾月昙,任由那些花瓣割开手掌,扎得鲜血淋漓,才能勉强维持着清醒。 灵脉一寸寸溶解在无穷无尽的刺痛中。 华盈的脸拧作一团。 青凰捏了把汗,她再疼也帮不上忙,也不敢停下引导药露销蚀灵脉的动作。 她想了想,试图分散华盈的注意力,说道:“小姐,这几日我还是去盯着澜夜,劝他几句话吧,他那个死脑筋万一转不过来,单枪匹马去找你爹算账,那不是以卵击石么。” 华盈语速缓慢,虚弱得让青凰心都揪了起来,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续不上气,思绪却还没乱:“不必,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怎么选。他这个人并不讲什么忠诚与尊卑,之前就对我父亲毫无真心的服从,现在得知了真相,定然恨透了北荒的所有人,恐怕连我也想一起杀了,我不要一个随时可能倒戈的人留在我身边。” 青凰想起她派人送去青要山的那封信,问:“小姐等得了吗?万一澜夜做出决定之前,你就被接去了青要山,恐怕会让澜夜改主意。” 华盈沉默了片刻。 “林之凇即便已经看了那封信,也不会立刻答应我,青要山哪能轻易放我一个北荒人进去。况且那一纸婚约不过是他为了方便利用我才定下的,又不是真的想要娶我,他提亲的那天应该恨死我了。” 华盈无所谓地笑了笑,声音很轻,身上没有哪里不疼,缓了好一会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他会和自家长老们仔细斟酌婚期,精心安排布置留给我的陷阱,所以我在北荒应该还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没那么快进得了青要山。” “那封信只是提醒他别什么事都等到万无一失了才做,他看了之后也许觉得惊讶,又或许对我更加厌烦,不过也没什么,我至今所做的一切的确没办法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她能做的都做了,急也无用。 青凰轻叹了声。 她左手空着,弹了一朵青焰落入水中,让逐渐变冷的水温又升了上去。 华盈突然佝偻了下去,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痛哼,一片片染血的花瓣从她骤然失去力气而松开的手掌中掉落出来,皱巴巴地浮在水面。 “小姐?!” 。 青要山。 一盏盏烛火在浑浊潮湿的空气中微弱如萤,沿着一条昏暗的走廊在两侧铁牢投下阴冷扭曲的影子。 长年累月的血腥与绝望交织而成的味道无处不在,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之后狂奔逃离。 林之凇从尽头的一间铁牢里走了出来,双手染血,衣冠楚楚。 他在牢房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等着狱卒把终于松口的苍珩答应写完的名册拿出来给他 看。 苍云息恰好来狱中找他,说好了不掺和审讯一事,当真连这间牢房都不靠近半步,站得远远的晃了晃手里的一封信。 “林之凇,你的信。”他隔得远,扬高了声音叫他。 林之凇隔着对面挂满了血与锈的铁栏杆,留意着牢里的苍珩别又出了什么多余的心思,说:“放着吧。” 苍云息补充:“二小姐派人送来的。” 林之凇扭头看了那封信一眼,擦了手的帕子随手丢在桌面上。 他示意狱卒把信拿回来,拆开了信。 雪白的冰梅花纹纸上只有一行字: “你还要娶我吗?” 林之凇怔了怔。 他不动声色地反复看着这行字,竟读出一丝催促的意味。 她想……嫁给我? 这个猜想刚浮出水面就被他打消,连那一丝窃喜也没有机会泄露出痕迹。 “二小姐都说什么了?”苍云息盯着他古怪的神色,好奇又紧张。 林之凇说:“她想进青要山。” 苍云息听完,脸上只剩下严肃的神色,他摸了摸下巴:“这事儿得和长老们商议吧,严老那边准备的东西不是还得再等等?” 林之凇不置可否。 他不久前才知道了雾月昙还有一个作用,能缓解某些蛊发作时的痛苦。 她主动寄来的这封信,是奔着武家来的。 明晃晃的利用。 苍云息心里也在嘀咕,笃定北荒心急准没好事。 青要山的计划一直都是等严老那边的实验成功了,一切准备就绪,再借婚约把华盈带回来。 她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要速战速决,不可让她活过大婚当天。 更不会允许她提前涉足这个藏着诸多秘密的古老世家。 见林之凇不说话,苍云息眼皮跳了跳,这人该不会脑子一抽,转身就要去定婚期吧? 苍云息有些头疼地搓了搓脸,赶紧说:“林之凇,缓缓,就算二小姐跟咱们关系不错,但她爹可不会对青要山安什么好心,这次能不让她带着北荒的任务来吗?这不可以啊!” 林之凇却垂眸再看了眼那行字,说:“可以。” 她随时可以来。 林之凇听见自己说出这两个字时,就坦然接受有些事情在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倾斜了。 第106章 他这次偏要纵容心动。 第77章 挽留 第三日,林之凇亲自去了一趟北荒。 江如晔坐在书房,盯着对面一身黑衣锦袍的男人,心想,这是你青要山自己找死。 他看了两眼林之凇拟下婚期的帖子,随手丢在桌上,不轻不重道:“林少主心急什么,盈盈与你的婚事是两家的大事,婚期定在何时,还得让你父亲林山主亲自与我商议。你青要山先把婚期定好了,现在来通知我,没把我北荒放在眼里。” 林之凇说:“江领主多虑了,青要山以预占术挑选出的黄道吉日,是天下间最好的日子。至于我父亲为何没来,江领主应当听说过他去了沧溟界闭关的事情。父亲立誓不破无上境,不会出关,这些年,青要山一切事情全由我定夺,至于我的婚事,我同样做得了主,江领主对这桩婚事有任何提议,与我商量也是一样的。” 江如晔盯着他看了一会,手指扣在帖子上点了点:“好,我就依你的心意,这婚期既然定在一个月之后,你记得到时八抬大轿娶她回去就是,但在这之前,她人得在北荒,而不是现在无名无份就跟你去青要山,这是规矩。若是坏了规矩,不吉利。” “规矩是人定的,华盈想见我,我也想让她早日熟悉青要山,以免她将来嫁入青要山之后有诸多不适应,那我改了规矩,有何不可?至于大婚那日该有的礼数,一个都不会少。” 林之凇迎着他的目光,礼貌性地带着笑,强势又淡定。 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索性一并说了,“既然江领主都说了她永远都是北荒二小姐,想必她对北荒而言,地位无人可替代,所以即便成亲了,诸如云山、晴岚那几州的公务,她也是要带着走的,那么我自然尊重北荒的决定,她要在青要山处理北荒的公务,我既不会介怀,也不会插手,她在我这里仍然自由。” 江如晔的眼神变冷下来。 待华盈成亲之后,她手里握着的权力与资源究竟是带着走,还是被北荒收回来,这是江家正在商议的大事,他一个外人倒是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替她把一切都留下来了。 江如晔哼笑了下,意味深长道:“盈盈能嫁给对她如此上心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是她运气好,有一个处处为她考虑的父亲。”林之凇也笑,带着一锤定音的干脆果决,他起身,“还请江领主派人带路,这个消息,我亲自去告诉她。” 今日无雨,有风经过林间,发出飒飒的轻响。 青凰斜坐在水榭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水漂,神色突然一变,起身走向院外。 观棠居外的花在连天阴雨中凋零了不少,落花满地的石径里,江如晔身边的侍女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过来。 墨发黑衣,肩绣金丝长羽纹,唯有岁晏时节的第一枝雪能形容他,虽然带着一丝丝冷意,却清冽,干净,如霜雪无瑕。 这些万众瞩目的强者,青凰不一定都跟真人打过照面,但必定见过他们的画像。 林之凇来了? 青凰惊讶地嗯了一声,打了个手势,守卫在观棠居外的七杀侍纷纷撤走。 浮雪之巅的院墙都修得很高,给人肃穆压抑的感觉,林之凇初来乍到并不适应,直到接近了观棠居,见到了整个浮雪之巅独有的青砖黛瓦,才有一种与故人重逢的真实感。 然而他的脚步还没来得及因此放松下来,就察觉到有一批训练有素的修行者包围着观棠居,又因为他的到来而悄声离开。 华盈不可能允许自己身处重重包围之下,那么这些是她自己的人。 一袭青衣出现在缓缓打开的大门口。 林之凇问:“你们小姐呢?” 青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侧身让开:“林少主要进去坐坐?” 林之凇顺着她的目光所指,见到了躺在一张竹椅上晒太阳的人。 浮雪之巅今日阴沉沉的,偶尔露出云层的日光始终是一片惨淡的白。 华盈睡在毫无温度的日光里,苍白的脸颊被毛绒绒的毯子遮了大半,露在外面的一小张面容是遮不住的疲惫。 难怪让这么多人守着她,又出事了。 “林少主可别这样看着我,小姐的事情,我是不能随便说的,你既然关心她,那就自个儿问她呀。”青凰笑盈盈的,及时堵住了他的话。 林之凇进了院子。 青凰给他沏了一杯热茶之后也退了下去,院子里只剩下他与华盈,以及回荡在二人之间的湿冷的风。 林之凇拉了一张椅子出来,在她旁边坐下,默然无声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无法想象她将带着一身什么样的麻烦进青要山。 平心而论,他不是不敢承认自己贪恋与她相处的时刻,否则也不必在婚期之前就亲自来北荒接人,甚至根本就不会允许真的有一场大婚。 但也不敢把青要山的位置放在她之后,不得不问自己,是否能为这一次的任性妄为承担全部后果。 林之凇第一次不想把全部的利弊得失在一开始就算得那么明白,最终把手伸向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庞。 温热的呼吸触碰到他的指尖。 林之凇突然收回了手,整理了一下衣裳,正襟危坐,垂向她的目光冷静深沉:“还要装睡多久?” 华盈伸出手推开堆在半边脸上的毯子,睁眼对上林之凇的面庞,有半亮的天光映在他的眉眼,堆满了雪的松枝模糊成了春日里从初融的冰棱里抽出的新绿,没什么冰冷的攻击性了。 她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又抿唇笑:“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还以为我装得很像。” 林之凇轻飘飘抛出一句话:“诈你的。” 华盈被戏弄了也不生气,依旧笑吟吟的,被他无声质问有什么好笑的,正儿八经地解释说:“你亲自来找我,我很意外,也觉得有点开心。” 林之凇搭在膝上的手掌不自觉抓了一下衣袍,不掀波澜地岔开话题:“北荒是什么豺狼虎豹聚集的窝吗,你这么急着要逃离。” 华盈试了试坐起身来,却发现还是躺着浑身才舒服,于是又毫不犹豫地躺了回去,给自己拉好了被子,轻声说:“是啊,你瞧我都被害成这样了。这次是不得不去你青要山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不会给你添太大 麻烦的。” 林之凇没去考证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上下打量她,问:“到底伤哪了?” “灵脉。”华盈说,“我被缠尸藤的气味侵染了,竟然长出了第二具灵脉,特别匪夷所思对不对?我用了炽焰花来消融那具灵脉,原本是很顺利的,但最后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好像失败了。” 林之凇明白了,她的确需要武家。 林之凇问:“谁做的?” 华盈从他冷静的眼眸里瞧出了杀气。 她没提起澜夜,无所谓地笑了下:“谁知道呢,浮雪之巅不想让我好好活着的人那么多。” 林之凇皱了皱眉,心想,她在他这里吃不了一点亏,他敢伤她半分,华盈必定二话不说就还他十倍,在北荒被人欺负成这样却一忍再忍,还手之前还得从长计议。 当真是。 窝里横。 林之凇忍下了这些话,问:“什么时候跟我走?你父亲那边我已经去过了。” 华盈早已把该准备的打点妥当,无论他来得早或晚,随时可以跟他走。 “今天吧。”她没有犹豫。 。 青要山接了林之凇带着华盈回来的消息,十九州上百余城处处张灯结彩,异兽腾跃。 十九州人头攒动,仰头望向天幕的目光充满期待与好奇。 “娘,火玄凤鸟是什么呀?”人群之中有稚嫩的声音问道。 年轻的妇人抱着小孩,替她擦了擦粘在嘴边的糖渣,耐心回答道:“火玄凤鸟啊,是青要山的一名先代无上者饲养的圣鸟,跟随他为了青要山南征北战,战功赫赫,自他死后,火玄凤鸟也陷入了沉睡。听说少主这次特意唤醒了火玄凤鸟,让它架着紫英祥云车,带二小姐沿着龙脊线的上空回明玉月境。” 青要山的地界绵延如长龙,青要山最繁华鼎盛的城池、百姓聚居之地,在冥冥之中就沿着那条龙脊线分布。 “不是说火玄凤鸟要林家人的血才能唤醒吗?那少主岂不是血饲了凤鸟?” “火玄凤鸟都用上了,我就说少主是真心喜欢二小姐的,既然是少主自己选的夫人,我等岂能因二小姐的身份而再有猜疑?” “哎,他们来了!” 随着一声清越的凤鸣从连绵的苍山翠树外传出,一只全身散发着橙金色光芒的凤凰出现在一望无际的湛蓝晴空之中,漫天绚丽的七彩霞光化作段段彩绸,绕着它轻盈飞舞,长长的尾羽拖拽出一片火烧般浓艳瑰丽的霞光。 随着它的前行,让整个天空都变成了壮阔而辉煌的金红色。 紫英祥云车上,华盈与林之凇并肩而立,将脚下欢呼相迎的人群看在眼里,什么状况都清楚了。 第107章 知道林之凇提出这桩婚事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的,恐怕只有林家族里的少数人。 青要山的其他人或许无法接受一个北荒二小姐成为他们的少主夫人,但也都对他们少主的选择送出了真心实意的祝贺。 并且将这份祝贺,变成了对她的尊敬。 哪怕他们对她的防备不会在短时间内消除,哪怕私下仍有猜忌议论,但只要林之凇如此时此刻一样握着她的手,她这个少主夫人的位置,就无人可替代。 这种情况让华盈很意外。 她从不拒绝把任何要面对的困难往最坏处想,林之凇今日的妥帖周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原以为自己进了青要山之后,不缺冷眼与质疑,寸步难行。 华盈不是冷心无情的人,不会毫无触动。 她微微仰首,看着林之凇说:“谢谢。” 林之凇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拇指却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分明是心情愉悦的意思。 火玄凤鸟缓缓降落于明玉月境外的一处山谷中。 苍云息一早就带了人在此等候,身着彩衣的侍女扶着华盈的手带她下了云车,另有捧着白玉盆的侍女将碧璇殿中采来的水洒在她身上。 “青要山的习俗,接风洗尘。”林之凇解释了一句,带着她往明玉月境里走,“劳顿了一路,先回去休息,武家的人晚些会过来给你看看灵脉。” 华盈再度觉得意外,一段日子没见,林之凇妥帖温柔得过分。 对,温柔。哪怕他语气仍然平静凛然,还是一身冷冽气息,却找不着一丝攻击性了。 华盈快步跟了上去,被世间独一份的温柔照顾得很好,眸中笑意点点。 她暗自记着自己走过的路与路上能看见的一切,心底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然而一路上见到的一切只是让她觉得陌生,却并不危险。 这种舒心随意的感觉一直陪伴她走到尽头。 种了许多桃花树的院子是为她准备的居所。 屋内整洁雅致,一切的布置都是新的,妆台上摆着时兴又齐全的脂粉首饰,柜子里四季的衣裙也一应俱全,熠熠生辉。 林之凇站在窗边,看向院子:“这些东西准备得有些仓促,等以后桃花开了就好看了。青要山的景致与浮雪之巅相差很大,但我觉得你应该不喜欢浮雪之巅,所以没有按照你那里的风景来布置。华盈,你以后喜欢这里吧。” 华盈正盯着铜镜擦了擦从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闻言,怀疑地愣住,眸光闪烁了几下,眼眶微红。 这是在做什么,邀请,挽留? 桃花花又不会在今年盛开。 林之凇没听见任何回答,转身朝她投来疑惑的一瞥,说:“你再看看,若有什么缺漏,让院里的侍女去置办,不必问我。” 华盈的长睫轻颤了几下,她对着光亮的镜面挑好了一个极为妥帖的表情,转身看向窗边被淡金色薄光笼罩的人。 他把她从阴雨绵绵的浮雪之巅带了出来,今日天光明净,和北荒截然不同,的确会是她喜欢的好地方。 她想对他说足够了,不必再麻烦,他已经做得很周到了,这里只是她暂时落脚的地方,他知道的。 但她被他以安静等待的目光注视着,竟觉得那些话一旦说出口,自己也太可恶了。 “好。”华盈最后笑着答应下来。 林之凇点点头。 不多时,一个身穿白衣青衫的年轻人进了院子,年纪瞧上去与她差不多,却显露出一种涉世不深的青涩。 华盈透过窗户扫了眼他拎在手里的药箱,垂眸想了想,有些奇怪。 来的人不是武梦。 是她还配不上让武家最负盛名的年轻医师专程来治病,还是之前问她夺心蛊的事情暴露了? 青年进屋之后便一直耐着脑袋,似乎连看都不敢看华盈,他匆匆忙忙地行了礼,发现自己拎在手里的药箱还没放下,又局促地左右看看这间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屋子,不知道要把自己旧旧的箱子放在哪里才好。 最后茫然抬头向林之凇求救。 林之凇心里低叹了声,决定找时间把人丢给苍云息,练练胆。 “东西放桌上就好,你不用紧张。”林之凇说。 “噢噢好。”青年终于看了华盈一眼,像是第一次给人看病一般紧张,说话也听不出底气,“二小姐,我叫武栩,是少主叫我来替你看看灵脉的。” 华盈看得心里一咯噔。 抱着“林之凇身边养的人也不至于不靠谱”的念头,华盈稳住心神,拉出椅子坐下:“有劳了,你别紧张,我大致知道我灵脉的状况很不好,所以无论情况到底有多糟糕,都请你直说。” 她大致叙述了一遍来龙去脉,瞧着武栩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心情重重 一跌。 第78章 他很喜欢你 武栩本就长着一副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容貌,为华盈诊脉之后,更是一脸凝重,怕人问他什么难题而自己答不出来一般埋着脑袋,皱着眉头不知道在冥思苦想什么。 林之凇等得失去耐心,扫去一道目光迫使他终于停止了内心毫无意义的挣扎,他有些磕巴的开口:“少、少主,二小姐,按照常理来说,你那具被缠尸藤催生出来的灵脉是可以被炽焰花化了的,但奇怪的是那具灵脉跟你的体质完全契合,炽焰花这种危险的东西一接近它,你的身体就会发自本能地用自己去保护它,所以炽焰花的伤害就全都落在你的身体上了。” 他的脸皱成一团,似乎十分疑惑:“真的很奇怪,它就跟天生长出来的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天生就有两具灵脉呢……” “怎么处理?”林之凇问。 武栩苦着脸:“需要以药物封印那具灵脉......但我从来没有碰过这种病症,我怕……” 林之凇说:“需要什么药物,写下来,东西凑齐之后我会请你过来给她封印灵脉,至于你心里想到的那些意外,从现在开始不必去管,无论结果如何,谁都不会责怪你。” 华盈也说:“武公子能帮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后果即便再坏,我自己也能承担,武公子届时只管安心着手封印一事就好。” 武栩忐忑不安的一颗心这才被彻底安抚下来,点点头,认真地承诺下来:“我不会出错的。” “回去吧。”林之凇说。 武栩如释重负地应了声,拎着药箱拔腿就跑,让华盈看得忍不住莞尔。 “武栩是武家的翘楚之一,年纪轻轻就接掌了武家一殿。他行医也有些年头了,却还是十分内敛,性格使然,别多虑。”林之凇说。 华盈点点头,她想了想,试探着说:“不过我刚才看见他的第一眼的确挺紧张的,我原以为你会让武梦过来。” 林之凇这几日堵在心里的那点不悦终于找到人发作了,眼皮冷冷地垂下来:“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 华盈心下一震,她对林之凇的表情变化可太了解了。 他在生气。 倘若武梦只是不经意在林之凇面前暴露了她对他的心意,而林之凇又恰好介意这一点,他或许会从此对武梦避而不见,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生气。 除非是她那日与武梦说的话被他知晓了。 那这火气有一大半都是冲着她发的。 华盈快速分析着林之凇究竟知道了多少,她不怀疑那道咒术的可靠性,武梦没有机会想起她当时问了些什么,更不敢把真妄海那件事向他坦白,所以,林之凇应该只是知道了她对武梦说了一些连哄带吓的话,而不知道真妄海和夺心蛊这一段。 华盈冷静下来,立刻试探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听说武梦在青要山地位非常,她若只是因为犯了一些不碍事的小错,就被你调离身边,会不会太严重了些?” 林之凇盯着她那张脸上写着的毫不知情,被气笑了,冷声反问:“别急着替她求情,你还是想想怎么向我解释,到底什么问题需要先用一道让人不留记忆的咒术来问她。华盈,用我身边的位置来交换利益真的挺可恨的,我是什么来者不拒的人吗?你凭什么这样轻视我?” 华盈松了一口气。 没猜错。 她心中快速权衡,比起武栩,武梦显然是那个更容易接近和讲条件的人,从她身上下手,解蛊才最稳妥。 华盈认错的态度也很好:“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对,不会再有下次了,你要记仇还是记在我头上吧。武梦毕竟是青要山的功臣,你别因为我的错误而迁怒她了,况且她还救了你,若不是她来得及时,我们都死在真妄海了。” 林之凇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一丝对他的在乎,然而一无所获。 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欺负,怨气从心底一涌而上,最终忍无可忍。 “哎——”华盈的右手突然被他抓了起来,惊愕地对上他黑沉眼瞳里酝酿的风雪。 第108章 林之凇抓得很用力,拇指的指腹摩挲她的掌心,一字一句道:“我不信。那次明明就是你的手。” 不需要谁坦白或解释,掌心的纹路早已牢记于心。 他盯着她,用无法理解的语气追问:“你救了我,可以用此事向我索要一切承诺和回报,我一直等着,可你为什么不说?” 华盈呼吸一刹那静住,听见自己向来平静的心跳全乱了套,砰、砰、砰,又重又急,要跳出胸腔。 在重塑境中丢弃的真心似乎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复活了。 上一次的心慌意乱也是因为林之凇,是在他靠近的时候,清冽的香气占据了她的呼吸,让她想逃,又想留下来。 她扭头看向被他紧握的手,早就被交易出去的心跳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很快便沉寂下去,半晌,她的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叹了声气:“林之凇,你在干什么?” 林之凇重重地甩开了手。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冻结成冰,林之凇一刻也不愿多留,起身出门,背影决绝,什么心动、容忍与隐秘的期盼,全都不要了。 华盈心里慌了一下。 “林之凇。”她下意识低声叫他。 林之凇没理。 “林之凇。”华盈又叫了他一声。 她按捺住起身追上去的冲动,却无法克制语调里的懊悔与急切,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话。 总是躲在背后步步为营、算计人心时得心应手的人到了需要求和的这一刻,捧着真心却无下一步的计划,成了呆呆的木头。 林之凇听着她闷闷的声音,脑子里全她那张苍白虚弱的脸庞和武栩刚才的提醒,突然一阵紧张,尝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一句想听的话都没听见,满腔怒气却已经熄了大半,气势也没剩几分了,只有嗓音还冷淡着,头也没回:“你的人到了青要山之后,崇阿军会带他们过来。林家决定让神眷节提前,就在今夜,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你若是感兴趣,便去看。” 华盈抿了抿唇:“和你一起吗?” 林之凇顿在原地,忍了忍,最终扭过头,对上一双满盈期待的晶亮眼瞳。 她知进退,会拒绝,会哄人,求和好时真诚主动得让人不忍心再说一句伤人的话,这是她最擅长的快速向对方索取安全与心软的手段。 在初次步入陌生之地,或者将他彻底激怒之前,表现得尤为明显。 林之凇全都明白,但他陷在那双因为他的转身而倏然明媚的眼波里,无法拒绝。 “好。” 他说完就走了,压着唇,刚才发的火简直就是笑话。 华盈看着他走出院子,熟悉了周围环境之后,寻了个借口支开了青要山的侍女,快速检查了角落里有没有窃音咒之类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将它们毁了,又去院子里踱步了几圈,布下了困阵。 一切忙完,白姝带着观棠居的几个侍女也到了青要山。 青凰认识的奇人多,白姝便是她招揽和引荐的人之一。 白姝出身自白家旁系,当年受本家胁迫,替白家三小姐嫁给了刚刚埋进棺材里的谢家小少爷。 白姝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嫁过去之后就杀了要将她钉入棺木的谢家人,掘了谢家的祖坟,趁着白家与谢家因此大动干戈之际,摸回本家放了一把火,把白家祠堂烧得一干二净,从此浪迹天涯。 投身华盈麾下,是为了青凰允诺的自保与自由。 华盈从杏云州回去之后,见过白姝一面。 她那时穿一身简洁干练的黑衣,白净的瓜子脸,全身上下最闪亮的是那双机敏的眼睛,还有簪在发间的一支血红珊瑚。 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是飒爽自信。 青凰忙着训练和扩充七杀侍,在浮雪之巅的一众七杀侍中隐约展露锋芒,这次来青要山,华盈便没叫她陪同,而是点了白姝。 “小姐,我这次到得准时吧。”白姝身形娇小,步子轻快,两条长长的辫子也轻轻甩动着,来到华盈面前时,摊开的手掌心里露出一只纸傀,“小姐要用在哪?” 白家的纸傀大小形状不同,作用与专长也不同,攻防困守、寻物追踪,乃至弹琴侍花、洒扫做饭,各有各的特色。 眼前这一只,擅长隐迹捉人,寻踪问路。 华盈对白姝说:“青要山今晚热闹,趁这个机会,想办法去探探武家的路,若是可能, 取一点药池的药水回来,交给穆老。” 她得为解蛊做好万全的准备,若是无法得到武家人直接的帮助,至少要知道药池水的成分和解蛊的步骤。 “得令!”白姝握着纸傀负手于身后,脚步轻快地收拾带来的东西去了,走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倒退着回到华盈面前,小声说,“小姐,那个卧底......是否这两日就去查?” 华盈摇头,改了计划:“既然我出发时,父亲根本没提这件事,那么那个卧底是谁、在做什么,是不需要让我全部知道的,等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那个人会联系我。” 她边想边说,“林之凇对我的态度随时会变,武家瞧着也没那么好接近,我少掺和一脚北荒的事情,才不会让青要山的人对我的戒备越来越严。” 她说完,立在温和的日光中环顾这片陌生的庭院屋舍,复杂的情绪在脑中伸出触角,绕成一团乱。 华盈揉了揉脑袋,蓦然想起这些日子忙得差点忘了的大事,给萤雪发去一条传文,让她想办法联络封逍,别死在青陆了。 夜色渐起,满月在天。 山里的年轻人们一早就成群结队地往集市去了,明亮的屋舍里反而只剩下一群长者围在一起喝酒闲聊,穿梭在空中的一根根彩绸上系着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夜空里炸开千树繁花。 华盈刚刚换好一身衣裳,门外就有林之凇派来的侍从来接她出门了。 “你们少主今日与哪些人同行?”她在妆奁里挑着口脂。 “只有二小姐您一人。”侍从想了想,又说,“少主不怎么喜欢看这些热闹,以往的佳节良辰,若需要主持酒宴,等着宴席过半,众人酒至酣处,少主便会先行离开,让大家自便即可。若无酒宴,他也只是站在浩景楼上往山下看一看,或者去碧璇殿,自己跟自己下棋,除非苍将军拉他去集市喝酒。” 不知怎的,华盈想起在云山城那一晚,林之凇一个人坐在屋顶看月亮,那背影如无根之萍,游离于这个世界的热闹之外。 “知道了。”华盈起身找出了从杏云州带回来的那两只面具,说,“劳烦带路。” 侍从领着她到了明玉月境之外,便告礼离去了。 青青树荫下,林之凇等了一会了。 华盈快步走向他,裙袂飘飞。 青要山气候温暖宜人,四季的服饰都比北荒轻便许多,她此刻穿的衣裙又是侍女特意挑的本地女子在神眷节上最喜欢的款式,身上的银链与金钏熠熠生辉,彩绸绕臂为袖,翩然而轻盈。 “这是我第一次在过节的时候有新裙子。”她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扬了扬手里的面具,“还记着它们吗?这可是耗了半条命才从杏云城带回来的。” 林之凇还在为她的第一句话愣神,那只兔子面具就轻轻扣在了他脸上。 华盈也笑着给自己戴上了另外一只,拉住他的衣袖往山下走:“走咯,过节去了。” 林之凇低头看了看那只手:“好。” 集市中的璀璨灯火如天上星河泼了下来,处处流光溢彩,街上众人喧笑,水中金光浮跃,男女老少皆着新衣,共赴佳时。 异乡风景不同,满月在天,酒好花新,华盈走到哪都觉得喜欢。 一声声欢呼从岸上响起。 华盈朝岸上看过去,青色的烟雾升了起来,与四处漂浮的夜雾融在了一起,接着,巨大的火焰高高窜起,熊熊篝火之外,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越聚越多,手挽着手载歌载舞。 “林之凇,我也想去。”华盈说着便涉水上了岸,回头对他招招手,朝着篝火的方向提裙小跑。 她邀请与期待的目光如此美好,林之凇追了上去,在向她伸手的同一时刻,被她牵住了手,融入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之中。 欢声笑语随着篝火越燃越烈,明亮的浮灯从长街各处徐徐升空,火焰与鼓点全都欢快地响在心上,金色而辉煌的光芒之下,华盈微微仰首,只看他。 面具后的一双笑眼温柔又充满力量,无声告诉他,这份热闹让我来带给你吧,它也属于你。 两世,几百年,林之凇被一束带来光明的火焰点燃,忽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与这个世界真正建立起的第一个联系,是华盈。 明知道是利用讨好,是别有所求,他也愿意付出一切长久留在这一刻。 “走,去一个地方。”林之凇心里唯有一个想法,越来越浓烈,一刻都不能再等。 他带她离开人群,随手摘下街边的一片叶子,栖息在一棵巨树上的白头鹰被他用叶子吹响的曲子唤醒,经过灯火渲染中的夜幕,降落在人迹稀少的偏巷,将二人接走。 第109章 高空中长风微冷,华盈侧坐在鹰背上,半边身子靠着林之凇的后背,低头新奇地看向夜雾下的青要山,手指上不知随意绕着一缕谁的发丝。 而地面上的人只看得见两道人影距离很近,是亲密依偎在一起的神仙眷侣。 林之凇被风扬起的发丝抚过她的脸庞,雪白的衣袖与她手臂上垂落的彩绸交叠,不分彼此。 他感受着她因为地面上无数繁密热闹的人间灯火而愉悦,因为见到了那些奇异险峻的山脊而屏息惊叹,竟然庆幸地想,青要山是能得到她的喜欢的。 忽然间,华盈松开了那一缕发丝,被地面上一棵百丈高的杏树吸引。 那棵树的树桩粗如房屋,树皮上长满青绿的苔藓,遒劲的树根不仅往地下深处生长,也有些露出了地面,如同一条条充满力量感的手臂。 无数浅金色的微光时不时地从四季常青的枝干上掉落下来,似一群惊飞的流萤。 白头鹰平稳地降落在地上,华盈从它背上跳了下来,缓步朝那棵杏树走了过去,忽又想起什么,扭头问林之凇:“我可以去看看它吗?” 林之凇点点头,迈步走在她面前,仰头看向杏树的目光充满虔诚的敬意:“它叫千岁古杏,是青要山的圣树,传说是上古时期看管碧璇殿的神女武罗亲手种下的。” 他扭头看向华盈,“它如果喜欢你,会给出回应。” 华盈在他带着鼓励的目光下,试探着把手掌贴在了它粗壮的树干上,坚硬而宽厚,令人舒心的安全感。 “好神奇啊,我竟然在一棵树上听见了类似心脏跳动的声音。”华盈走近了一点,双手轻轻环抱着树桩,脸颊贴上它湿润的树皮,嗅到一股令人浑身舒畅的气息。 那些从树干上掉落下来的光粒全都朝她飘了过来。 它们越聚越多,让她置身于一片金色的海洋之中,千岁古杏散发出的力量像流水一样温柔地漫过她,让身体内外的伤口都得到了滋润,长出了新的血肉。 华盈惊讶又欢喜地扭头看向林之凇,问:“它......喜欢我?” 林之凇说:“是。” “它很喜欢你。” 鲜少有人知道,青要山的圣树千岁古杏已经允许他们这位能轻车熟路驾驭木灵之力的少主与它共通心念。 它的心跳,它的呼吸,它的选择与心意,全都代表了林之凇。 华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低头抓了一把飞舞在身前的光粒,它们触碰到她的皮肤就消失不见,却有浅淡的金色印记在她胸口微微闪烁,半晌才泯灭了全部的光芒。 她看不见它们,却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肤在微微发热。 “这是什么?”华盈指了指胸口,微微皱眉,她能感觉到这个印记对她无害,也觉得林之凇不至于暗算她,却免不了警惕。 是契印。 林之凇在心里回答。 他把青要山最古老的道侣契印先给她了。 人若是有来世,来世也将于茫茫人海间重逢。 纵有山水相隔,逆行于千万人之中,一眼只看得见彼此。 华盈没听见他的回答,谨慎地朝他走过去,半开玩笑道:“林之凇,我这么信任你,你可不能借机给我下套。” 脚下却被一根穿破地面的树根绊住,趔趄了一下。 林之凇眼疾手快抓住了华盈,他低头,她抬眸,光洁的额头轻轻撞在他的唇上。 二人同时愣住了。 华盈以为他会毫不犹豫把她推开,林之凇以为她会先甩一巴掌在自己脸上,然而谁都没有动作,只有默契放缓的呼吸。 被夜风吹得冰凉的额头与他温软的嘴唇相贴,染上了湿暖的温度,就像一点即着的薪柴沾了火星,大火燃起,呼吸间焚过全身。 华盈眼睫在颤,手也在抖,这一次,她终于在心里告诉自己,心乱情动很正常,林之凇相貌无双,诸多光环傍身,是一等一的强者,在她眼里几乎挑不出缺点,与这种万众瞩目却肯偶尔为她低头的人朝夕相处,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刻。 他若陷入同样的情不自禁,她不会计较。 不要贪恋,别轻易沉迷就好。 要改变一个人的阵营与立场太难了,她自己尚且做不到为了所谓的情爱而放弃天地之主的位置与最强的实力,就别要求别人做到。 然而她没感觉到林之凇有同样的冷静。 他的唇终于离开了,灼热的目光却无声迫使华盈抬头,于是她闪烁不安的目光被一双乌沉的漩涡吞没。 林之凇把一身高不可攀的冷冽气息抛在脑后,染上了一些放纵与任性的情绪之后竟如此让人着迷。 他想要更多,低头,将她修长的手指抓进手心,轻轻摩挲,反反复复,试图挤进她的指缝,动作温柔却饱含侵略。 略微的挣扎在他眼里不是反抗,他得到了纵容,漫天闪烁的金色微光中,林之凇听着彼此的心跳逐渐变成这片无声之地里唯一的声音。 心想,原来华盈不止是中毒时才允许同样荒唐的念头在他身上停留,那他可以与之前单方面忍受的一切折磨和解,他不是一厢情愿、永不得回应。 于是,他抬手抚上华盈的脸颊。 垂首贴近时,刚刚离开的唇或许只是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垂,感受到了瞬间的颤抖,林之凇唇角往上牵了牵,温热的气息追逐停留,等到她不再躲避,终于小心翼翼地向他扬了扬纤细的颈。 一声尖利的呼啸声突然从远处腾空而起,回荡在苍穹之上,苍青色的焰火照耀夜空,隐喻着不详。 死寂的虫吟鸟鸣全都活了过来,渴求与试探到此结束,传送阵的光芒无比刺眼,华盈仓皇而逃。 林之凇拢了拢空荡荡的手掌,抬头看向夜幕中绽放的暗号。 这种信烟,是出了大事但长老们找不到他的人时,特意放给他的。 第79章 “是我的” 林之凇刚踏入山门,倚在树上的苍云息就弹了起来,朝他招手,语速飞快:“罗瑛城出事了,长老们已到大殿,就差你了。” 林之凇边走边问:“怎么了?” 苍云息面色凝重,又兀自捉摸着什么:“罗瑛城城主苻夏来报,城里发生了大旱,土燥泉竭,死了不少人,大批百姓已经涌往附近的城里避灾去了。” “大旱?这大旱总不能是一天之内就发展成了这种程度。渴死饿死的人多得瞒不下去了才报上来,苻夏原来不怕死啊?”林之凇冷冷哼笑了声,压住怒气,问,“长老们派人下去了吗?” 苍云息跟在他身旁,快步往大殿的方向走:“派了。我听着苻夏的意思,罗瑛城里乱得控制不住了。大伙都没见到你人,事出紧急,大长老就先挑了一队人去城里把事态稳下来,也点了几个武家的医师跟着。”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就等你安排后面的事宜。” 林之凇听出他话里有话,扭头看向他:“这场旱灾有古怪?” “也不是古怪,就是它太快了。”苍云息打了个比方,“以前也有地方发生大旱吧,我记得当时的城主也是瞒着灾情不报,过了快一个月吧,兜不住了,但这次只有七天。” 七天?林之凇皱了皱眉。 苍云息迎着林之凇的目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补充:“真的是七天。我刚得到的消息,大长老的人一到罗瑛城就按照他的意思直接给苻夏上了刑,没说谎。” 林之凇沉吟片刻,说:“发生之地也并不合理,青要山今年风调雨顺,北边那一带我们不久前还去巡过一趟,没有大旱的迹象,偏偏其中最偏远的罗瑛城就出了旱情,不简单。” 苍云息点点头,这也是他觉得蹊跷的事情。 说话间,林之凇已经大步跨进了殿门。 坐在椅上的青要山长老纷纷起身行礼:“少主。” “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二长老,安排一批赈灾的银钱物资,顺便去李家点几个能调控风雨的长老跟着一起去。” 林之凇走向大殿中央,“苍云息,带人走一趟罗瑛城,查查这场天灾,别走漏风声。” 。 华盈坐在屋子后的一棵树上吹了一晚上的风,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林之凇深邃幽瞳里潋滟的几分旖色。 仿佛有一段春阳融在他眼里,为她蔓延出十里灼灼桃花。 她没想到能让自己最沉不住气的人,是林之凇。 中了不寐之毒时,纵容她无礼纠缠的人是他。等到她清醒时,他反而想主导局面。 不知不觉的,她在他面前已算不得放肆大胆。 思绪正乱着,屋子前面传来一阵响动。 “二小姐,我给你带......”武栩刚进院子就被一柄大刀喝退。 他的目光顺着架在脖子上的黑刀,望向对面眉眼凌厉的女子,嗓音有些发抖,“我、我是来给二小姐送、送药的,少主说了,她的药都由我亲自煎,亲自送。” 白姝挑挑眉,充满不信的目光盯着武栩战战兢兢的模样,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没听见华盈有任何阻止的动静,才慢悠悠地收了刀,伸手:“把药给我,你走吧,多谢了。” 第110章 武栩把拧着的食盒往身后藏了藏,一脸慎重地张望着:“二小姐人呢?” 白姝挥刀挡下他四处寻觅的目光:“哎哎哎,看什么看,林少主还吩咐你监视她的行踪了?” “啊......你别误会,昨日二小姐喝了药,我本该过三个时辰就来看看她灵脉的情况,但那时是夜里,我怕二小姐不方便,只好今日赶早过来看看。”武栩脑袋摇得飞快,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少主可不会害二小姐,这院子方圆五里内的镇守杀阵开都没开。” 白姝秀眉一压:“什么阵?” 武栩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捂着嘴巴,这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一条红绸破空而来,绸缎上不见火焰与杀气, 严严实实地将武栩裹了一圈,连人带盒卷向屋子后面的树上。 武栩医术卓绝,其他方面却差,用他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话来说,武家人御敌的本事可以差点,但逃命的体力和身法总不能这么丢人吧,要是哪天遇上点乱子,身边又恰好没人保护,他指定是第一个死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被离火绸带着坐在了一段粗树枝上,对上华盈秀美的面庞。 “二、二小姐。”武栩惊魂未定,扯着袖子擦了擦汗,却忘了手里还提着东西,装了汤药的食盒从空中掉了下去,他大惊失色,“哎——!!!” 缠在他身上的离火绸倏然松开,直直地往下方追去,卷起食盒带到华盈手中,离火绸亦回到她身上,如一段绚烂的晚霞从臂弯垂落。 华盈把盖子打开,取出一碗温热的药,仰头喝下。 她语速平和,让人毫无距离感:“有劳武公子大清早就过来送药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了许多,之前被炽焰花伤了的地方也没那么疼了。不过昨天我忘了问,我的灵脉大约需要多久才能彻底调养好?” 武栩听完稍稍放了心,回答道:“二小姐若是能控制着少用灵力,安心养伤,好好喝药,半个月就能恢复的。” 华盈扬了扬唇,半个月,比她预想的时间短,只要时间短,变数就不会太多。 她把药碗放回食盒,目光转向焦灼惊恐地往树下望的武栩,露出抱歉的神色:“要让武公子连着半个月都这么早送药过来,我实在觉得不太好意思,不如下次我自己去武家找你取药吧,你少走这一趟,便能多休息一会,正好我本来就醒得早,也想到处走走,不然实在有些闷。” 此刻天刚蒙蒙亮,武栩在被白姝的刀吓醒之前,的确是一路打着瞌睡走过来的,但他哪敢答应华盈的提议,疯狂摆手:“这不行啊,二小姐,哪能让你亲自去取药,这不是怠慢了你吗。” “就依她。” 林之凇突然而至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武栩这次是真被吓了一跳,踩在横枝上的脚一个打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哀嚎声吵得满树灰雀扑棱起了翅膀,白姝反应极快,踏云而上,拎小鸡崽一样拎着他的衣领,把人带回了地上。 她摇摇头,一手抓走他沉甸甸的药箱,带着他往院子外走:“算了,武公子,我今日得空,教你几招防身的本事,顺便给你练练胆,不谢。” 白姝拎着人走远了,屋子后面的空地上只剩下华盈与林之凇。 她坐在树下,悠悠晃着腿,离火绸垂落在半空中的那段朝他飘动着,像是邀请。 林之凇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好心情来自于自己给了她进武家的机会。 不用猜也知道她想做什么,无非是去武家存放医学药理一类典籍的地方找找解蛊的办法。 解蛊没什么,只要华盈不做有损青要山利益的事情,他随便她如何。 他只是好奇,到底什么蛊让她在他面前连提都不敢提。 平时看上了什么,想得到什么,不都是直接找到他面前来谈条件,嚣张又大方得很么? “下来。”林之凇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树上风大,武栩没跟你说不能着凉生病?” 华盈摇摇头,从珍灵镯里摸出了一盒百花饼,逗小孩一般朝他晃了晃,笑吟吟道:“你上来。” 离火绸从她手臂飘落,曲折成一道从天而降的长阶铺展至林之凇脚下,把人接到她身旁。 林之凇碰了碰她的手,又摸了摸她脸颊的温度,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墨蓝色的披风上用银色的丝线绣着一条条花枝,在阳光下闪烁如星砂。 华盈瞧着眼熟,低头扯过披风细细地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绣的是雾月昙。 用披风把百花饼换走的男人坦荡地看着她,任由她如何理解自己的心意,面不改色。 华盈指了指一段花枝:“这是我?” 林之凇波澜不惊,说:“是我的。” 华盈惊讶地眨了眨眼,细密的长睫下眼波潋滟生辉:“我们只是定了亲,又不是成亲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就算成亲了也不是,我永远是我自己的,更何况,我又不喜欢你。” 林之凇听得冷笑连连:“在千岁古杏下纵容我,你说不喜欢?” 华盈想了一晚上才想出来并且把自己说服了的解释终于派上用场了,坦然和他分享道:“只是慕强罢了,我既是强者,站在我身边的男人也必须是一等一的出挑,而你恰好符合。世间强者也会被暧昧心动所绊,风流韵事数不胜数,就说陆逸君和江璧月那些人不也是?我为何不能一尝滋味?” 林之凇被她一本正经的说辞惊住,气得连连点头,微笑:“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华盈放心了。 林之凇看得不爽,生出一些要用武家来拿捏她的心思,想尝尝她对他的好。 第80章 独一无二 青要山山脉蔓延无尽,所辖十九州分布于山下,而林家与二十七氏族中绝大部分都居于山中。 武家地处西边的青枫野。 翌日,天光未明。 山中设有特殊的结界,传送阵无法连续穿行,华盈提了灯笼穿行过山中朦胧的雾气,来到一座巨石门前。 两名武家弟子值守在门外,穿着一身武家人惯爱的雾蓝色长袍,见到她来,皆无声颔首。 华盈察觉到对方被提前交代过的尊重与无可避免的警惕,手里的一盏灯给她清冽的音色晕染开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必这么拘谨,我是来找九公子取药的,烦请二位带带路。” 武栩在家中行九。 一名弟子点头,引她往月境里走:“二小姐请随我来。” 华盈跟上他走进青枫野中,空气里浮动着一缕缕轻薄的雾气,藏于晦暗的天色中,在灯笼散发出的一团团光芒里,方可见其漂浮的痕迹。 华盈环顾四周雾气,她不确定,于是说:“武家的机关布置得真是巧妙,借山雾与云气作为屏障,可不多见,擅闯者恐怕一进青枫野就会被雾气引向绝路。” 弟子不敢多言,却又被夸得骄傲,遮遮掩掩道:“那当然了,我们的雾障赫赫有名,既是迷障,也是剧毒,这些年可没有人敢偷摸闯进来。” 华盈心里松了一口气,纸傀没被发现就好。 到了武栩的院子时,他刚刚端了煎好的药出来。 华盈在院中小亭子里坐下,依旧先给他看了脉,盯着苦涩浓郁的药汁上冒出的袅袅热气,百无聊赖般找了个话题:“武公子能给我配一些安神静心的药吗?我想做个香囊。” 武栩其实眼巴巴盼着汤药快点凉下来,让华盈喝了就快点走。 家里突然来个不算熟悉的二小姐,他本就如坐针毡,华盈没发话,让他在自家院子里都有一种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难耐感。 现在好了,还被华盈一句话闹得紧张起来,赶紧问:“二小姐最近睡得不好。” 华盈一只手支着下巴,笑着说:“不是我,你别担心。我听说林之凇这几日都很忙,我担心他睡不好,所以想送一只香囊给他。” 武栩有些迟疑地想,你若是做个香囊给他,他恐怕会在夜里捧着看着,是真的睡不好了。 但他没敢说出来,起身往屋子后面的药材房里走:“那我去给二小姐配点药粉和香料。” 哪知钻进药材房里没多久,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响。 武栩独处时刚刚轻松起来的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 脑袋探出窗户一看,华盈正跟一只跳在桌上的狸花猫大眼瞪小眼,水玉色的裙摆上溅了不少又苦又浓的药汁,脚下是打碎了的药碗。 华盈不太好意思地抬头看向表情有点懵的武栩。 武子猛地回过神,哎呀一声拍了一下脑袋,心里埋怨小妹怎么把猫给放出来了。 他忙说:“没事没事,我再重新煎一碗好了,就是要请二小姐再等等。” 华盈说:“我可以四处走走吗?” 武栩迟疑了一下:“可以,不过二小姐如果看见有黄衣弟子值守的地方,就不要去了。” 第111章 他说完,回屋找出一道纸符递给她。 纸符不如高境界修行者随手画出的灵符威力强大,那道符纹也平平无奇,只有吓唬人的作用。 但那纸是用特殊的木桨制成的,散发出的味道与刚才那名引路弟子腰牌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二小姐,你出了这个院子,四处能会遇到雾障,这道纸符可以保护你半个时辰。”武栩叮嘱道。 华盈露出一个“你放心我有数”的表情,接过纸符点燃一角,闲庭信步般往院子外走。 方才有弟子引路时她尚无什么明显的感觉,此刻一个人独行在武家,才发现空气里的浓雾全都朝她这个外人围拢了过来,如云海遮罩,又因那道符的缘故,虎视眈眈地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华盈往雾中弹出一道火焰,明亮的火光淹没在浓郁的白雾中,不是熄灭了,而像是掉落进了 一个无尽深的空腔之中,消失了。 吞噬。 华盈不由得担心那只去找药池的纸傀。 她捏紧符纸,加快脚步去寻武家存放医学典籍的地方。 烟海楼。 一队黄衣弟子值守在楼下,岿然如山。 阻碍传送阵的结界在烟海楼附近几乎设置得密不透风。 透过二楼的窗户,还能看到一位守阁人坐在窗边,肩上趴着一只睡得正香的松鼠,蓬松的尾巴垂落下来,扫在他捧着的书上,被他轻轻推开。 华盈捉摸着匾额上这几个字的意思。 浩如烟海。 藏书之地。 她一路上都在观察,武家的建筑中木质、石料、砖瓦修的屋宇都有,但只有这一片的建筑都是石料为墙,砖瓦铺地,琉璃作窗,周围也没种植什么花树,防火防潮。 烟海楼多半就是专门用来存放重要典籍的。 华盈估了估时间,药差不多该重新煎好了。 她盯着烟海楼外严阵以待的黄衣弟子们再看了一会,下次来,就想办法从这里入手。 。 九思楼。 一名侍从来到门外:“少主,苍将军回来了。” 林之凇把一枚白中染绿的东西塞回墨玉盒中:“进来。” 苍云息推门进来后,脸上全不见平时里的嬉笑,严肃道:“林之凇,罗瑛城的状况不对,这场大旱发展得太快了,我才去四天,城里城外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路上到处都是死人,天气也越来越热。还有个村子就在我今早往你这赶的时候出现了病死的人。” “你猜怎么着?疫病。” “派过去的那几个武家人已经忙得要死了。” 林之凇有结论了,不是寻常的天灾,是人为。 短短四天,城中情形便越发恶劣,白骨盈野,瘟疫随之而来,这种情况让林之凇想起了至今仍让世人胆寒的一段恐怖回忆。 像烨都的荒墟最初被灾厄之力污染的时候。 林之凇眉目冷肃。 烨都与灾厄之力斗了这么多年,也只能遏止其蔓延扩散,而无办法彻底将其清除。倘若当真是灾厄之力外溢在了罗瑛城中,下一个被拖垮的就是青要山。 林之凇果断道:“我亲自去一趟青陆。” 苍云息压低声音问:“你也觉得像灾厄之力?” 林之凇已起身叫侍从准备东西,顺便叫大长老过来交代青要山近日要处理的其他事宜,闻言对苍云息说:“不是像,就是。假如非要说个差别,罗瑛城里蔓延的灾祸像是次等的灾厄之力。” 苍云息摸了摸下巴,思索道:“陆家的人虽然疯是疯了点,但他们世代耗费心血控制荒墟这一点没得说,在遏止灾厄之力蔓延上可从不含糊,应该不敢当真让灾厄之力扩散到大陆其他地方来吧。倘若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烨都不可能不给咱们打声招呼。” “陆家没问题,但有心之人难说,各家现在为了灵蕴翻了脸,多事之秋,谨慎些好。”林之凇说,“我这趟过去,只向他们要人跟我进罗瑛城确认情况,若当真是灾厄之力,陆家出人处理也好,把解决办法告诉我也罢,绝无可能坐视不管。至于烨都内部有没有问题,陆元澄一向多疑,他自己会去查。” 苍云息说:“行,那我先回罗瑛城。你也当心些,陆逸君跟你的梁子结大了,烨都即便要帮忙,肯定也得先为难人。” 林之凇嗯了一声,想到什么,问:“苍珩被处置了之后,苍家内部可有什么动静?” 苍云息皱了皱眉,如实道:“自然有人哭有人怨,但苍珩那伙人伙同北荒背叛青要山,罪无可恕,怪不了别人,那些的怨言也就偃旗息鼓了,放心,这些日子我也都留意着。” 门外又有侍从来报:“少主,二小姐过来找您了。” 苍云息给林之凇递了个眼神,神色有些复杂,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方便说。 他干脆也不多管了,出门回罗瑛城。 华盈上楼时,边走边回头看跟她急匆匆打了个招呼的苍云息,疑惑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离这很远的一个小城出了点问题,已经在处理了。”林之凇未下定论,“你找我?” 华盈双手负在身后朝他走过来,抿唇笑着的表情带了点惹人期待的神秘。 “喏,好看吧。”她钓足了对方的期待,拉出他的手,把攥在自己手里的香囊放在他手心,笑弯着眼,“你闻闻,我前几日找武栩取药的时候,顺便找他配的香囊。” 林之凇垂眸看着掌心里的香囊,针脚并不齐整,一看便出自新手。 他把玩着这只香囊,微微勾唇一笑,雅致清朗,却又偏要不动声色地压下去:“别人的香囊上的纹样都是绣的,你是从自己衣服上裁下来的。” 华盈说:“可这是我最喜欢的那件衣裳。” 林之凇无情戳穿:“不是因为不会刺绣?” 华盈眨眨眼:“当然不是,我若想学,十个八个都能绣给你,可是最喜欢的衣裳只有这一件。” 林之凇喜欢唯一,喜欢独一无二,她用这些字眼来满足他,他便觉得颇为受用,提前把那只墨玉盒子拿了出来。 他把盒子递她:“昨日去了一趟山下,随手买的,你送我一只香囊,我也还你一件东西。” 盒子打开,是几朵还带着露水的茉莉花,小小的花朵层层叠叠,清素可人,碧绿的叶子打了蜡一般泛着光泽。 林之凇把它从盒子里取出来,露出了全貌,华盈才发现这一簇茉莉花下方有个指环。 “戒指?”华盈低头看林之凇把它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想了想,轻声而笃定,“和我见过的戒指都不太一样,它不是买的,是你做的。” 林之凇抬眸问她:“重要吗?” 华盈点点头,垂眸摸了摸指上盛开的一簇茉莉花:“我也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 林之凇笑了下。 一阵吵吵嚷嚷又欢快的鸟鸣声降临在华盈的脑海中,她不动声色地寻了个借口告辞,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抬手降下结界: “别吵了,直说。” 封逍的惊叹声传来。 “小姐,我不小心知道了断崖于烨都而言,居然还有大用。” 第81章 翌日,华盈收到了几…… 翌日,华盈收到了几张符纸。 武栩给的那张符纸只剩下了一点残屑,华盈当天就让人把它带回了琼英城。 穆青挑灯续昼研究了几天,终于制成了几张给她送了过来。 华盈收好这一叠符纸,按照以往的时辰 进了武家,先找武栩喝了药,接着就被接引弟子往出去的路送。 青要山不怎么欢迎外来者,武家人也不例外,各个的警惕性都极强,那弟子来来往往接送了她六日,一句废话也没多说过。 华盈想了想,边走边好奇地问他:“听说武家的孩子成年时都会被关进一个试炼,那个试炼有什么特别的吗?” 接引弟子想到某段惨痛的经历,扭头对她说:“试炼里面有……” 一只灰尘大小的纸傀如同从树上吐丝垂落下来的蜘蛛一般,掉入了接引弟子的头发里。 他的话音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神色也突然凝滞。 华盈燃了一张纸符,转身直奔烟海楼。 楼外巡值的一队黄衣弟子刚好在换班。 华盈站在嶙峋山石下的阴影中,手指轻轻在山石上敲了敲,一丝灵力顺着石缝流入地面,贴着低矮的野草一路穿行。 烟海楼背后的林子里传来一丝微弱的灵力爆裂声。 黄衣弟子皆是愣了愣,如临大敌,快速朝着声音的来源追了过去, 趁人都被引开了,华盈瞬行进了楼中,入目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书架上漂浮着一团团璀璨的星雾。 华盈快步穿梭在书架之间,目光快速扫过每一团星雾里藏有的书籍,一楼无所获,她便迅速前往楼上。 一身灰衣,头发也乱蓬蓬的守阁人正在暗室中打盹,突然神色凌厉地抬起头,好像被什么锋锐如剑的危险之物入侵了领地。 第112章 华盈快速经过一排排书架,目光掠过一本《百蛊纪》,凝玉般的手指从水色衣袖下伸了出来,《百蛊纪》自星雾中飞出,来到她摊开的手掌中。 室内无风,泛黄的纸张却在她眼前自行翻开,一页页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中。 藏于烟海楼中的典籍大多为武家不外传的孤本,是武家祖辈们在医毒蛊巫方面的集大成者以毕生心血所著,讲解独到,却又通俗易懂,华盈虽不懂医理药理,却也能看明白一些。 她的指尖倏然夹住快速翻过的一页。 华盈刚刚瞄到夺心蛊三个字,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动静,尖锐高昂,如警告般。 华盈抓住《百蛊纪》往书架后一躲,压着气息看向从门外进来的老头,灰衣白发,相貌平平,身上散发出的力量却让人无法忽视。 一行墨字排布如玄黑长绸,悠悠环绕在他周身。 与她在林之凇身上见过的书灵力量相差无几。 逍遥境。 守阁人缓缓拖着地上的影子向角落里靠近,面色戒备,墨绸中已有数字闪烁出金光,随意排列皆为杀戮之词。 他紧盯着角落里的那排书架。 色泽厚重的木架后,明明没有任何一丝灵力波动传出,甚至整个屋子里都看不出一丝异样,可他心中惴惴不安,有一种随时能了结他性命的危险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拉向了那张木架之后,好似一件神兵利器悬在那里,若见其面目,必定血溅当场。 守阁人的影子越来越近,触碰到华盈的脚边。 华盈抬手。 她正要先发制人,出掌将守阁人击晕,却不料站在书架背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急急地拧身看向门外。 一只三指宽的纸傀趴在地上,手脚并用,从这间屋子里连华盈都没注意到的一张书架上掉了下来。 纸傀快速爬到了门外,动作快而灵巧,三两下就顺着楼梯爬向了墙上的窗户,眼看就要从窗户缝溜了出去。 粗晃一眼,让人误以为是一只一晃而过的白色蝎子。 守阁人立刻追了出去。 华盈脑子里浮现出一丝担忧,那只纸傀这几日都在武家各地打转,还没找到药池? 但她无暇顾及纸傀,快速翻开《百蛊纪》,一字不漏记下记载夺心蛊的那几页内容,松手,放那本书飞回了角落里的星雾中。 红绸无声穿出窗户。 华盈站在窗边看了眼从林子里返回的黄衣弟子,抓住红绸从窗户跳了下去,往原路走。 接引弟子还站在原地,头皮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了出去,让他微微凝滞的思绪活了过来。 他恍惚了一下。 华盈已回到他身旁,用同样的语调与神色又重复了一遍离开前的话:“那个试炼有什么特别的吗?” 接引弟子瞬间被拉回了现实,时轨嵌合。 。 华盈回了院子后反手关门,白姝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问:“小姐,如何?” “拿到了。”华盈点点头,快步进屋。 白姝心领神会,欢欣地拿来了纸笔,站在华盈身后等她把东西写下来。 华盈提笔,想到那只纸傀,问:“纸傀若是出事了,你这里能感应到吗?” 白姝眉尾一扬:“那当然,不过小姐你放心,它还安全着呢。” 华盈点点头,夸赞道:“我今日碰见它了,原以为它没办法从一个逍遥境修行者手下逃走,没想到还挺不错。” “这么厉害?”白姝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她自从离开白家之后就改学了刀法,直至来了七杀侍才偶尔捡起纸傀术。 这么多年里,千家百门人才辈出,各流派术法也都在不断超越原有的极限,她不敢再用自己从前的成就来衡量现在在人群中的水平。 一名侍女端着早点送进了屋子。 那侍女每日都来给华盈送三餐,华盈偶尔也和她聊几句话,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她早上这碗药需在饭前喝完,每次从武家回来都正好饿了,放笔先尝了一口吃的,吞咽的东西忽然放缓。 “今天的早点不好吃吗?”白姝注意到她细微变化的神色,有些意外。 小姐平时吃东西的时候看起来可开心了。 侍女原本把东西送到之后就准备离去,闻言顿住了脚步,有些不安地看向华盈。 华盈说:“没事,今天的也很好吃,只不过和前几日的味道不太一样,我一时没习惯。” 侍女如实解释道:“二小姐,您前几日的饭菜都是少主亲自做的,昨晚他下山去了,还未回来,今日的早点只好让膳房的厨子来做。” 华盈露出意外的神色。 她回想起自己在浮雪之巅给他的那些解释。 “你瞧我都被害成什么样了。” “只好去你青要山休养一段时间。” … 华盈摸了摸指上的那簇茉莉花。 过去一百多年的担惊受怕、如履薄冰都暂时结束了。 在青要山这几日,无论衣食住行,她都被照顾得很好,从北荒带来的一身伤都在恢复,是有记忆以来,过得最舒坦松弛的日子。 华盈这一刻竟然觉得自己很幸福。 一百多年里,她都活在虚情假意与仇视厌恶之中,所以对任何人付诸于她的真心都敏锐地接收,视如珍宝。 她不会忘记林之凇为了得到灵血而紧紧相逼的利用,不会相信他与青要山忙上忙下筹备了那么久,会在她自投罗网的这一刻而放弃计划。 但在他这里被妥善对待、伤口被仔细呵护的今日,她也不怀疑他的真心。 被林之凇用心对待,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千金不换的幸运。 “他去哪了?”华盈心里第一次萌生出一种不为索取,只是纯粹的想见他一面的冲动。 侍女摇摇头:“少主的行踪,我等不知。” 华盈翻出寸心简,思来想去,给林之凇发去一条传文。 「晚上可以等到你一起吃饭吗?」 。 青陆,坤明殿中。 烨都领主陆元澄稳坐高位,威压颇重。 “我烨都为了治理荒墟,世世代代耗费无数心血,因此垂危身死的陆家高手不计其数,陆家与灾厄之力势不两立,绝不可能放任其外泄,即便当真有一日不慎出了意外,也不会藏着掖着,以致祸乱横生,置大陆危亡于不顾。” 他不悦的目光从高位压下,语气里满是不容任何人挑战他的冷肃,“林少主,兴师问罪可要找对地方。” 林之凇神色淡淡,吩咐同行的崇阿军战士:“把东西带上去给陆领主看看。” 崇阿军战士捧着手里的缚春冰盒,黑着脸上前,侍立在一旁的侍女接过盒子,小心呈上。 陆元澄不甚在意地打开了盒子,心底巨震。 越看,双眉拧得越紧。 盒子里装的一捧干燥的沙土,一截枯黄的树枝。 任何一个烨都陆家人都对这些东西散发的力量无比熟悉。 林之凇盯着他的表情,心沉了下去:“这是我让人从罗瑛城取来的沙土和树枝,看来陆领主也觉得眼熟。” 陆元澄脸上高高在上的傲慢全然收敛,神色凝重而谨慎万分,手指沾了泥土看了又看,继而露出一丝疑惑的目光。 他看向坐在客席的林之凇,事关紧要,说话的态度也彻彻底底变了个人:“林少主,这东西粗看和灾厄之力一模一样,起初连我都蒙混过去了,但实际上它跟灾厄之力可以说是同源,但绝不是同一种,世间不会再有比烨都的灾厄之力更极端危险的东西了。” 林之凇听明白了。 用他那个世界的话来说,罗瑛城里出现的是低配版的灾厄之力。 他的脊背依旧紧绷,不见放松的神色:“依陆领主看,有没有办法将其彻底清除?” 陆元澄沉重道:“我现在没 办法给你下定论,这种东西虽然不如荒墟的灾厄之力极端,但灾厄之力有的危险,它都有,处理起来也许比灾厄之力简单,也或许更难,因为它有可能还具备我们尚不清楚的别的危害,毕竟这是我烨都没有见过的东西,谁都说不清。” 林之凇说:“陆领主,不知道烨都哪位长老有空跟我去一趟罗瑛城。” 陆元澄不喜欢他开口要人还这么不客气的态度,却也没打算坐视不管,手边也还放着青要山的礼单。 林之凇为人虽高傲强硬,却极少因为私人恩怨而不顾大局,意气用事。他该有的礼数都周到,进退有度。 陆元澄沉吟片刻,吩咐左右:“把二长老叫来。” 林之凇微微颔首:“多谢。” “慢着。”一声厉喝如长剑刺破虚无,分明地传进了每个人耳中。 陆逸君握着折扇快步走进书房,经过林之凇时,扭头递来怨恨的一瞥。 然林之凇目不斜视,无视他的冷哼。 “方才我经过书房,该不该听的都听了几句,父亲勿怪。”陆逸君在椅子上坐下,对着高冷不屑的林之凇勾了下唇,“林之凇,我烨都可不是什么清闲之地,荒墟的由二长老主事,他若跟你走了,荒墟怎么办?” 第113章 林之凇动了下唇角,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问:“所以呢?” 陆逸君坐在他对面,冷笑着微微向他倾了倾身,每个字音都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刻意的为难:“烨都与灾厄之力不共戴天,我可没说不管,只不过荒墟之急远超过你罗瑛城,要二长老跟你走这一趟,得等到半个月之后,待他处理完荒墟这一趟波动才行。” 林之凇唇畔弧度冷直。 半个月,别说罗瑛城会成为死城一座,周围的城镇恐怕也已受到波及。 青要山已有雷泽下的灭世威能需要应对,不能再多一个危险。 陆元澄面色无波无澜,双手捧着一盏茶,闭眼休憩,并无阻止的意思。 他无法忘记陆逸君半身灵脉日夜备受灼烧时的痛苦哀嚎。 林之凇差点就害得烨都损失了一名倾全族之力培养出的少年至尊,他心中岂能毫无芥蒂。 他此刻还关心着另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 灾厄之力在荒墟横行,天灾难测,烨都自认倒霉,可如今青要山也出现了相似的东西,也是天灾? 林之凇也没异想天开地以为这一趟能轻易如愿。 他对陆逸君说:“说吧,此事你想如何回旋。” 陆逸君眼里情绪压抑阴沉,恶意尽现:“我近日得了一套幽冥透骨钉,想试试它到底有没有传说中能让人生不如死的作用,若是有人愿意试给我看,让我高兴了,我便替二长老去荒墟守一段时间,他也就能抽身去救你的罗瑛城了。” 崇阿军战士怒目圆睁,紧紧握着拳,忍了忍,看向林之凇:“少主,我来试。” 林之凇摇头,沉静的目光扫了眼主位上闭目养神的陆元澄,声色冷冽彻骨:“先说好,试了透骨钉之后,烨都即刻派二长老去处理青要山的问题,今日之后,青要山若有需要,烨都全力配合,不可随意借口推延,更不可出尔反尔,再追加任何条件。” 陆元澄睁开眼,撇了撇茶沫:“林少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陆逸君看着他求人的模样,还觉得不够满意,昂了昂下巴,不怀好意地笑道:“林之凇,你若觉得勉强为难,现在回去等着就是,半个月之后我一定把二长老给你送来,要不然,我听说华盈也在青要山,她将来也是青要山的人,让她来试透骨钉,也是一样,都是老朋友了,我也乐意见她一面。” 林之凇露出厌恶的神色。 他起身:“拿透骨钉。” 第82章 在意 焦黄的大地似被一场大火烧裂,河流干涸,庄稼枯死,染疫身死之人相枕于路。 染疫者与其余难民被分隔在城内外,一间间简陋的棚子里只有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与心中的无尽苦涩。 棚外,一锅汤药在火上沸腾。 苍云息脸上带着防止疫病侵染的药巾,忙上忙下分发汤药,目光无意扫到一行人影。 他拧身看过去,林之凇与烨都的二长老走在前面,身后带着的人里有些生面孔,应当是烨都的人。 “你们可算来了!”苍云息大步迎上去,顺手从一名上了年纪的白发医师颤巍巍捧出来的药巾里抓了一大把,分给林之凇这一行人。 他注意到林之凇明显因为受了伤而略显苍白的嘴唇,眼底情绪复杂,最终什么也没问,把众人引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问,“真是那个东西?” 烨都二长老面色凝重:“一路上的情况我都看过了,不是那个东西,但也没差多少。” 苍云息向来乐观,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二长老,你能亲自过来真是太好了,你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我这就去准备。” 二长老在大陆大局面前拎得清,他行动果决,先找林之凇要了几个当地人,吩咐自己的人拿上从烨都带过来的几只小盒子跟着他们去找水源,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 “去看看医师那边能帮什么忙。”林之凇也屏退了闻旸一行人,看向二长老,“二长老直说即可。” 二长老眉头皱成一团:“依我之见,这城里的灾厄有得治,我已让人先去城里的水源处理了,盒子里的东西是烨都的独门之物,不能告诉你们配方,但我既然用在了你这,就不会吝惜。短则十天,城里不断恶化的局势大体能被控制下来,也不会再往附近蔓延。接下来,你们也得和荒墟一样,建水灵塔,以此塔畜养至纯至柔的水灵之力来对付灾厄。” 他心底默算了几遍,撩了撩袍子慢慢往地上蹲了下去,随手捡起一块尖石在干涸开裂的地面上画了三个方位。 “算你青要山幸运,刚刚被那东西污染,建三处水灵塔即可。此塔乃烨都先代强者为了彻底清除灾厄之力而研究出的东西,可惜始终差了点我们也一直没弄懂的限制,因此,荒墟的灾厄之力至今没办法被处理干净,只能被压制近无,每三年爆发一次,周而复始。但你们这儿有希望。” 林之凇记下这三个地方,说:“水灵塔的具体结构还请二长老画出来,另外,建塔有没有什么讲究,比如建材、选址与方位等可有要求?” 二长老首先提了一点:“建水灵塔主要用的是寒英砂,烨都的那六座水灵塔建了快千年了,耗尽了大陆当时最好的寒英砂。如今你们是找不到那样的寒英砂了,因此只能求其次。” “如今能制造出品质最好的寒英砂的地方,只听说有幽夜城。”林之凇心里有数了。 苍云息已经飞快地找了纸笔回来,二长老接下之后,把纸铺在地上就开始画,边详细强调着诸多事项。 林之凇边听边想着事。 青要山与幽夜城的关系不算好,但对于这些面对千家百门做生意的人来说,只要价钱给得足,私交便是其次。 他担心的是水灵塔需立即开工,尽早完成,而幽夜城短时间内拿不拿出那么多的寒英砂。 苍云息也有同样的担忧,压低声音凑近他一些:“林之凇,烨都六座水灵塔耗了那么多寒英砂,咱们这三座,幽夜城给得了?” 林之凇说:“先算这三座需要多少寒英砂,你带人去幽夜城摸个底,他们有多少就收多少,剩下的再想办法造,他们如果缺人、缺材料,青要山出。” “行。” 城中的混乱已被苍云息这几日带人平息了过来,但赈灾与安置点的布设调整、抚平满城不安的情绪等等大事小事,还得林之凇亲自走一趟。 种种要事缠身,林之凇回到城主府休息时,夜浓如墨。 他这才有时间看一眼寸心简。 错过了一条传文。 林之凇盯着光芒逐渐熄灭的寸心简,字斟句酌,如何解释,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我渴,想喝水,可以进来吗?” 熟悉的声音伴随敲门声传入耳中,做梦一般。 林之凇把手边的药碗顺手藏至桌下,起身开门,见到华盈恬静的脸庞,惊喜与防备不知哪一个更多:“你怎么找来的?” 华盈笑意盈盈的眼波下藏着的秘密一丝也不外露。 北荒那个卧底来找她了。 没见面,只有一张纸条离奇地出现在她屋子门缝里,谁都没看见它是怎么来的。 华盈微微扬起脑袋才能与林之凇深藏情绪的眼睛对视,她面色平和,映在屋子里泄出来的烛光中,闪闪发亮,让人觉得无辜又真诚。 她说:“没有人给我泄露你的行踪,是我自己偷偷跟着新遣来这里的武家医师过来的,他们都不知道。” 林之凇放她进了屋,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桌上还堆着些公文,需他过目。 华盈也不打扰他处理公事,捧着茶杯,打量着他身上披着的厚衾,似乎很怕冷一般。 目光扫过桌上一张潦草的图纸,督见他以不太好的心情写下的寒英砂几个字。 她兀自思索,等到林之凇稍稍空闲下来,匀称修长的手指撂下笔,摁了摁眉心,她方才徐徐道:“城里的旱灾好像不太对劲,我来的时候,看见了烨都的二长老。” 林之凇手指顿了一下,说:“这不是旱灾,是与灾厄之力相似的祸端。” “天灾?”华盈指腹摩挲着杯盏上的玉兰花枝纹。 林之凇没应声,又不想让这种冰冷防备的气氛萦绕在二人之间,片刻后:“在查。” “林之凇!寒英砂差得远,幽夜城说三个月内都没办法凑齐咱们要的量。” 苍云息气喘吁吁地闯进了虚掩的房间,见到华盈也在,脚步急刹,一路上大声嚎出来的话却收不回去了。 听都听见了,林之凇也就不避讳什么了,问:“怎么回事?” 苍云息接过华盈斟的茶,先喝了一大口,顺了顺气,一口气道:“幽夜城的解释是,会制造寒英砂这门手艺的人都死在一场意外中了,其他人还没一个学会的,可我瞧着,是不愿继续跟我们做这生意似的。” 华盈默不作声抿了一口茶。 北荒。 北荒和这件事有关,幽夜城城主的儿子是北荒四长老的关门弟子,这是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第114章 林之凇安静了一会,唇角提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也不避讳华盈在场,笃定地陈述:“北荒。” 幽夜城不是不怕得罪青要山,而是害怕与一个具有同等威胁性的世家决裂。 烨都不会插手,天武更是不管这种事情,那就只剩北荒。 突如其来的沉默令人难受,苍云息余光看了看华盈,道歉封嘴的动作一气呵成。 “这件事我不知情。”华盈云淡风轻地摊了下手,“不过你们还差的寒英砂,我可以提供。” 林之凇投来无声的疑问。 华盈心中很快就算好了,机关城储备了数量庞大的寒英砂,可以匀出一部分给青要山。 “只有一个条件。” 华盈放下茶杯,双手叠在膝盖上,公事公办的简洁干脆:“你们只需安排好负责交接的人。寒英砂来自哪里,谁在运送,别管,不能让我当北荒的叛徒。” 林之凇偏要带着私心问:“为什么帮忙?” 华盈平静地看着他:“无论我是什么身份,立场如何,让我看见那么多无辜百姓丧命而无动于衷,我好像做不到。” “况且,我这段时日受青要山照拂颇多,我知道你不在乎一句感谢的话,照顾我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报,可我在意,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让你知道我很在意。” 只想降低存在感的苍云息忽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言语的缥缈无法描述他从华盈的一句句话里窥见的真心。 在他这里,他对华盈的防备可以完全解除了。 林之凇静静地看着她,他好像知道了如何去触到华盈的一丝真心。 她拥有的东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稀少,所以只需给出不作伪的善意与真心,就可以被她视如珍宝,得到她大方的、唯恐亏欠的回应。 林之凇答应了。 他看看外面的天色,说:“回去吧,我这几日抽不开身,尽量忙完就回来陪你吃饭。” 华盈点点头,她也没打算留在罗瑛城,否则岂不是让那卧底过得太自由了。 残星稀落,天欲破晓。 竹影中,一人藏在一身宽大的匿相衣下,看不出身材样貌,只露出鲜红狰狞的恶鬼面具后一双漆黑的眼睛。 华盈停步在那人十步开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道背影,扬了手里的一张传音符。 “罗瑛城我已去过了,城里的大旱是你做的?” “是我。”那人转身过来,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她,开口发出的女声平缓得毫无起伏,“二小姐,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有你能做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林之凇阻止这场大旱的蔓延。” 华盈笑了笑:“既然是父亲派我来配合你在青要山的计划,我便不追究你对我呼来喝去,可你用匿相衣和面具面对我,怎么敢的?” 那人用上了客气的言辞,却仍无情绪,仿佛只是一截会说话的木头桩子:“二小姐见谅,不在您面前露出真实样貌,是领主的命令。他还说了,这是北荒对您的考验,望您勿要再辜负厚望。” 华盈若有所思道:“那你不把我在青要山的行事告诉父亲,不就好了?” “我永远忠于领主。”女子说,“二小姐,请您接令。” 华盈冷笑着点点头,抬手,一道火咒飞离指尖。 来不及意外,更没有一丝躲闪的机会,女子被一团大火包围。 华盈盯着那团火焰,眸光冰冷。 她这些天一直在想,无论要执行什么搅乱青要山的任务,都会将自己置于与青要山彻底闹崩的风险之下。 药液还没拿到手,不可以闹僵。 她做好了拖延的打算。 没想到北荒疯了。 耽误她解蛊也就罢了,还想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火光快速熄灭,原地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灰烬,华盈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远在青要山,她可以给一个卧底找出无数个为了北荒而粉身碎骨的故事。 修竹婆娑,落影摇曳。 地上的灰烬被清新的晨风吹走,露出灰烬下方藏在泥土缝隙中的一丁点白色。 等到华盈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一只白色的纸傀从缝隙里爬了出来,快速逃走,灵巧如蝎。 第83章 以命陪 “二小姐今日来得好早啊……药还没好,还得请您再等等。” 武栩从药庐窗户边探出个脑袋,手忙脚乱。 华盈叫住他:“不急,是我今晨醒得早,就提前来了,武公子与平时一样准备就好。” 她绕着院子里丛丛鲜嫩的药植走了几圈,得空想起了那只被安排去取药液的纸傀,实在没想明白它是怎么在武家无处不在的雾气中活下来的,于是来到窗边,问里面忙碌的人。 “武公子,若是外来的死物被灵力附着,可以在你们家的雾里存活下去的吧?比如我留一只传音木傀鸟在这里。” 武栩茫然抬头,从窗户递出一碗药:“不行啊,你只要一离开我这间院子,木傀鸟就会被雾障认作为无主之物,被它吞了,毕竟我们保护的只有你。” “除非……”武 栩想了想,摇摇头,小声嘀咕,“没有这种除非,雾障不会错误地把它认成是一个人。” 华盈若有所思噢了一声,接过药碗。 山衔落日。 侍女把一道道晚饭摆上了桌,华盈只是看了眼,依旧倚在美人榻上翻了一页书。 白姝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经过窗边时恰好瞧见华盈在看书,又倒退回窗外,好奇地压低声音问屋子里的人:“小姐在等人?谁要过来吗?我去接。” 华盈摇头,随手放下书本,起身往饭桌走:“还没用饭的话,进来一起吧。” “好勒!”白姝快步进了屋,把沉重的黑刀倚着桌腿放下,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也不急着拿筷子,先晃了晃攥着什么东西的左手,神秘兮兮道,“小姐猜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华盈抬头,一眼瞧见一只薄薄的、不断挣扎的手钻出了她的指缝,忍不住莞尔:“它要是活的,恐怕也被你捏死了。” 白姝疑惑地转过拳头一看,没意思地撇撇嘴,手一松,一阵叽里呱啦的抱怨声先传了出来。 被捏得皱巴巴一团的纸傀掉在桌上,快速伸展开了手脚,变得光洁如新,有模有样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华盈一筷子把背着双手趾高气扬满桌乱走的纸傀夹住,笑着问:“这么得意,东西拿到了?” 纸傀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纸瓶子,神气十足地往她面前一递。 白姝嫌麻烦,没给它那张脸画五官,但分明瞧得出一股又得意又故作谦虚的劲儿。 白姝看得丢脸死了。 谁说纸傀和主人的脾气性格很像,她才不会是这个样子呢! 华盈接过那只纸瓶子,凑到耳边晃了晃,依稀听得见液体撞击在瓶子上的声响。 “好样的。”华盈摸了摸它的脑袋,把纸瓶子拿给白姝,“连着之前我默下来的那份单子,一起给穆老,让他先准备药液,若是没问题,我们就可以回北荒了。” 白姝应了声,想到还有十来天就到了的婚期,迟疑道:“小姐,我这些日子瞧着青要山的人都忙上忙下准备着婚宴,我怎么觉得林少主是来真的?他……能让你走吗?” 华盈沉思了片刻。 她低着头,似陷在回忆中,缓缓说道:“林之凇虽然恶名在外,但他做事其实无可挑剔,与人合作总是给足双方面子,这是因为他自己本就很有涵养分寸,而非特意对我,不可留恋,大婚前不走,我就得死在这了。” 白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问:“那通行令我就……” 华盈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白姝扭头往窗外一看,院子的门被人推开了,走进一道熟悉的身影。 落日在他的斗篷上留下辉煌而温暖的光芒,他风尘仆仆,却仪态俊朗。 “小姐,我先上边上呆着去了。”白姝抓起碗筷,快速给自己夹了几大筷肉,麻利地溜了。 华盈起身新盛了一碗饭,放在自己对面,重新坐回桌边时,林之凇正好进屋。 他没脱身上厚重的外袍,径直来到桌边:“第一批寒英砂已经从水路送进来了,多谢。” 华盈把斟好的一杯热茶放在桌上,恰好碰到他伸来接茶的手指,冷如寒冰,寒气传递而来的瞬间让她的体温也熄灭。 华盈皱皱眉,发现自己低估了他的伤势。 她反手抓住林之凇的手,撩开他的衣袖,寒毒凝结成一条条墨蓝色的长线暴露在他冷得泛白的皮肤上,蛇群般纠缠,阴冷骇人。 华盈浑身剧颤。 她无法具体想象出这等寒气贯穿身体的痛苦。 浑身会疼得像是被冻僵之后再被人敲碎,五脏六腑都被嵌入冰渣,骤降的体温让人连手指都难以动弹,每一次呼吸都被冰屑灌满鼻腔,割出淋漓的鲜血。 第115章 华盈缓缓放下他的衣袖,嗓音冷酷:“透骨钉?难怪烨都会来人,这是你跟他们谈的条件?” “临时加的条件。”林之凇沉静自若,将其中痛苦轻描淡写地盖过去。“透骨钉的寒毒最厉害的是前十三日,熬过就能解。” 华盈握了握拳:“熬不过呢?” “死。”林之凇夹了一口菜。 华盈眸底涌上无尽复杂的情绪,一眼望不到头。 她害怕他会死,也害怕从他此时此刻的态度中看出来的未来。 他现在云淡风轻的,不是不在意生死,而是酝酿着加倍的报复。 罗瑛城死了那么多人,被透骨钉折磨也因此事间接所致,他不会原谅北荒,他与她之间表面的和平一旦被撕碎,便不可化解。 华盈心想,一切都是弥补不了的错误了。 那她与林之凇的关系也就停在这几日吧,不要再有更多的付出与接受,否则日后撕破脸面之后更难看。 平静而寻常的沉默中,林之凇不知她在计划离开,顺口提到:“婚服明日应该就能制好,送来之后你先试试,若是不合身或者哪里不满意,直说即可,让他们改。” 华盈回过神,坦诚道:“你是体面人,我本不该说扫兴的话,但你受透骨钉之苦,近日又因罗瑛城而有得忙,其实无暇顾及其他琐事,所以不用在这场婚事上花费太多精力。” “琐事?”林之凇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一样紧缩了一下瞳孔,被寒毒折磨的神经本就脆弱敏感,温柔耐心全数散尽,幽黑的眼瞳里风雪骤降。 华盈眼见他的气息变乱变弱,猜到不只是呼吸说话会让透骨钉的疼痛加剧,连剧烈变化的情绪也会,于是安抚道:“我没有轻视你一番好意的意思,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一定要休息好,先把透骨钉解了,好吗?” 林之凇定定地看着面前这双充满关切的眼睛,她的眼里只有自己,可他分明觉得自己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拒之门外。 他有时候觉得他与华盈之间只不过缺少一次开诚布公的沟通,有时候又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永不可消除。 脑子乱得要炸开,被寒毒折磨的身体也在痛,他闭眼稳住那阵晕眩感,起身就走。 总是这样的怪脾气。华盈放下筷子。 第二日,侍女送来了婚服,林之凇却一连几日都没再出现。 他白天都在罗瑛城,又让随从每日开传送阵,赶在日暮时分回青要山,夜里就宿在碧璇殿。 直到水灵塔下桩之后的建造逐渐进入了正轨那日,林之凇夜里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 屋里摆着他的那套婚服。 林之凇问:“二小姐试过婚服了吗?” 从华盈院子里叫过来的侍女为难地张了张嘴,说:“还没呢。” 林之凇抚摸着婚服的手指倏然收紧,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静了下来。 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从喉咙里窜了上来。 “少主……”侍女盯着他的脸色,觉得不太对劲,转身要去叫医师。 身后传来一声重重跌倒的声音。 “少主!” 。 华盈是最后一个知道林之凇昏迷了的人。 她赶去找他的时候,见到青要山的长老们都焦灼不安地等在门外,苍云息也从罗瑛城回来了,绕着院子来回踱步。 他一见到华盈,怕长老们与她发生什么言语上的冲撞,先过去跟她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眉头不安地拧着:“今日是透骨钉发作的第十日,之前没见林之凇有什么要命的反应,医师也说他熬得过去,第十四日解毒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但他今天突然晕过去了,医师说是因为……心有郁结” 最后一句委婉的话即便他不说,华盈一进院子就从青要山众人不同寻常的态度里读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有些害怕,问:“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现在恐怕不行,武栩还在里面忙。”苍云息不放心,又说,“二小姐,你别自责,林之凇不会怪你,所以我也不会怪你,但是长老们视他为青要山唯一的珍宝,今日若有什么不中听的言语,还请你多担待,别听进耳朵里就行。” “凭什么不怪你?” 武梦的声音从不远处追了过来,惹得所有人纷纷往院子外看了过去。 她是青要山最优秀的医师之一,没等武家安排就主动要求去了罗瑛城,知道林之凇不会再见她,便自觉地离他远远的,只从旁人那里打听他的情况。 哪知今日听到的是这件事。 华盈转身看向她,被快步挡在二人之间的苍云息拦下目光,只能听见对方扬高的质问。 “苍将军,你当真一点也不怪她吗?少主身中透骨钉,本就痛苦难捱,你在他身边,哪日没见他痛不欲生却只能咬牙硬撑,闲杂人等帮不上他的忙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气他害他?” “够了,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苍云息厉声吩咐院子里的侍从,“送武梦回明玉月境。” “我不走!我为什么不能说?武栩在里面这么久都出不来,现在恐怕都吓得半死了,他不敢出来和你们说一句实话,那我现在告诉你们,少主两天之后若是醒不来,这辈子都没办法醒了!他明明再过三天就能解毒了,现在却要被二小姐害死了!” 院子里的人纷纷变了脸色。 武梦边哭边甩开侍从,满脸是泪,“他受的苦还少吗?你们都把他这些年吃苦受累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吗!他为青要山付出了那么多,换来的是你们为了保护一个外人,为了所谓的大局与颜面而在害他的人面前忍气吞声吗?!” 华盈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林之凇身上那些雷击伤痕。 “他为青要山做了什么?”华盈轻轻推开苍云息,朝武梦走过去,“能告诉我吗?” 武梦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脸上只剩下疯狂愤怒的神色,瞪着通红的眼睛质问华盈:“青要山的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二小姐,你不喜欢他就算了,拒绝不会吗?浪费对方的一片真心就是你北荒对待青要山的招数?明知他中了透骨钉却还伤他,究竟是什么居心!他若是醒不过来,你是不是为北荒揽了大功一件?” “我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透骨钉如此凶险可怕,还是不知他对你一往情深,所以才能被你一句话、一个态度重伤?二小姐,你的所有借口只在少主面前管用,可惜他现在也听不见了!” “肃静。”大长老重重吐出一口气,侧身朝她二人投来一瞥,眼神虽不锋利,却极摄人。 武梦还没发泄完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大长老继续道:“透骨钉是少主与烨都谈的条件,罗瑛城的灾祸源头尚无定论,少主给予任何人的信任与选择,不容你我置喙。” 华盈眸光闪烁,盯着大长老的神色细细分辨,不见一丝有意隐瞒的意思。 林之凇竟然没把罗瑛城的灾祸与北荒的关系告诉族中长老? 大长老看回面前这扇紧闭的门,双手缓缓拢在袖中,沉声:“我与二长老留下,其他人都回去,若无少主或我的召令,不得再来此喧哗打扰。” 武梦急声说道:“大长老,请你让我进去吧,武栩迟迟没个动静,让我进去帮忙吧!” “武栩若掌控不了局势,会出来求助。”大长老厉声重复,“走。” 堆满了人的院子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了。 大长老面朝房门方向,并未转身:“二小姐,为何不走?” 华盈站在原地:“大长老,林之凇性命垂危,其因在我。他若死了,我便在此还他一命。” 第84章 最后一道护身符 斗转星移,万籁俱寂。 火玉铸床,维持着林之凇的体温。 华盈端起温热的药碗来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望着昏迷的人,回忆如流星般闪烁在眼前。 “我从来没想过真的要害你死。” 她自言自语,一勺一勺给他喂药。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要让你帮我离开蛇窟,现在需要借你青要山的力量解蛊,我才能稍稍得到自由。所以即便我一开始很讨厌你,却也希望你活得比谁都肆意强大。况且我现在不讨厌你。” 又浓又黑的药汁顺着林之凇的唇角蜿蜒流下,在华盈雪白的衣袖上留下苦涩的痕迹。 “自我娘亲死后,无人爱我,我更不知如何爱人,只知爱己。而你我手段相似,目的相同,旗鼓相当,我便想,你与我一样喜欢把利害得失与人心算得清楚明白,目标明确而不为外人移转,以至于那些情不自禁的暧昧心动,不过是人之常情,贪享之后,也能随时抽离。” “别人欠我倒是无妨,我欠别人便会觉得十分沉重,亦不愿陷入互相亏欠而形成的羁绊之中。我怕我随时没命,没法子来回报谁。然而你入戏太快,对我太好,令我惶恐不安,又贪求留恋,因为我这百年摸黑独行之后的第一盏灯,是你亲手为我而点。于是在青要山,他乡异地,我不觉孤独。而你的名字,也是让我对未来之路始终怀有期待的某种动力,哪怕这个名字始于利用。” 第116章 华盈撩起衣袖,轻轻牵起他冰冷的手指,摸了摸自己手臂内侧被幻心粉覆盖的伤疤:“在这里。” 那些不堪与艰辛的岁月,在他一次次对她妥协让步时,全都一去不复返。 只要他在身边,就有依靠和后路。 然而林之凇的手指没有因为火玉而留下一丝温度,寒气穿过他像纸一样白的皮肤散发出来,冻得她发抖,让她的心跳也快要死掉了。 “这两日想通这些,我才知道一直以来不是你忽远忽近,脾气古怪莫测,是我摇摆不定。” 华盈吸了吸鼻子。 “但我的路既然早已选好,就不该再被犹豫耽误,等我解除夺心蛊,下一步就是北荒,是天下,这一次是我找到的最接近成功的路了。我可以给出最大方的回报,但不能给你有关未来的期许,因为你我之间不会有未来。” 她对他露出抱歉的目光。 “林之凇,你醒过来吧。” “你若不醒,我陪你死,这一次我已得到的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了。下一次……如果我还有下一次,不会再选你。” 长久的死寂让人难受。 武栩推开门,在屏风后轻声说道:二小姐,我来给少主施针。” 华盈起身让开,扭头看了看窗外,浓重夜色下,无声立于檐下长望星夜的两位长老背影不动如山,沧桑寂寥,斑斑白发霜雪深。 她轻声问:“只剩今晚了?” 武栩鼻子一酸,强忍泪意,取针:“是,少主若是明早还未醒来,就没有机会了。” 华盈垂眸盯着指间的那簇茉莉花,突然有一种无能为力之感:“外界传言,碧璇殿中上古诸神的遗留之物具有非凡的能力,它们可以帮帮他吗?” 大长老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人为肉体凡胎,岂能轻易承受得了神力,若要使用神力,需要介质将其转换为温和之物。少主得天册台认可,与其可通心念,原本他自己就是神力与人之间的桥梁,可惜,他现在生死不明,天册台也无法与他聆听到彼此的声音” 华盈思索道:“天武少主也不算吗?” “不算。”大长老说,“师少主只是神力封印的承载者,那种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只能暂时被她调动挪移,不归她所有。” “我也许有资格。”华盈眼前一亮,“大长老,千岁古杏一定会认可我的。” “怎会?!”檐下的两位长老互相对视一眼,不可置信之余,长须微颤,“快,现在就去见千岁古杏!” 流萤万千,金芒飞坠。 两位长老原本将信将疑,却亲眼见到白头鹰一如既往将他们拦下,唯独放华盈进了千岁古杏繁密树冠的覆盖范围之下,终于长舒一口气。 一切了然,无比庆幸他们的少主对一个北荒女子给出了坚定而大方的偏爱。 华盈也是现在才知什么是千岁古杏的喜欢。 原来它根本不允许外人靠近,终年让生机勃勃的绿色光障环绕在它四周,将青要山的核心长老们也拒之门外。 却允许她进出自如。 “谢谢你喜欢我,那我向你讨要一个救他的机会吧。”华盈走到树下,摸了摸绒绒青苔覆盖的树干,这一次只触到了微弱垂死的心跳。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只只生死蝶从她指腹抚过之地飞了出来,绕着千岁古杏盘旋。 源源不绝的木灵生机化作无数光点自古树周身浮起,有规律地飞动成一条条长线,穿过金色的蝶翼,没入远处夜空下的小楼里。 火玉床上盈满清气。 浊气从林之凇身上而来,注入黑翼之中,如此交换循环,在苍茫夜空中架起两 道飞虹。 灵力被快速耗费,华盈双腿一软,背靠着千岁古杏坐在地上,盯着逐渐化成虚影的生死蝶,将灵脉中最后一丝灵力也毫无保留地散了出去。 然而远远不够。 灵力被生死蝶消耗的速度远大于灵脉吸纳天地五行灵气的速度,盘旋在半空中的生死蝶若隐若现,变得越发透明稀薄,像是要就此消泯。 华盈被仓惶不安的情绪淹没。 她平时有许多办法,总是临危不乱,此刻却像年久失修而卡顿了的机括一样,思绪一片空白。 半晌,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将那条被药物封印了下去的灵脉唤醒,把它和自己的灵脉一起熔了。 两条灵脉合而为一的强度,恰好能在灵力的吸纳与消耗之间,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若是在今日之外的任何一个时刻,华盈都会觉得允许这个念头出现的自己肯定疯了。 熔了灵脉,何其荒唐又恐怖的想法,谁知最后的结果是她得偿所愿,还是灵脉被毁,成为废人。 比死更可怕。 华盈摸了摸指间的一簇雪白茉莉,冰玉无瑕。 点点火星从她两具灵脉上燃烧了起来。 她像是一具傀儡,内部的机括丝线上火花飞溅。 被千岁古杏的绿色光障阻挡在外的众人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声痛苦凄惨的啜泣。 苍云息也赶了过来,本就急得团团转,这时听见华盈的呜咽声,抓住呆呆看向千岁古杏的武栩晃了晃,心惊胆战地问:“怎么回事?没听说过生死蝶能让人疼成这样啊?” 两个长老从本不该出现的生死蝶上研究出了一些端倪,也回头看向武栩 武栩语无伦次,最后缓缓地蹲下来抱住了脑袋,满头大汗:“二小姐肯定是把灵脉熔了……” 苍云息罕见地懵了。 他崩溃地抬头看向千岁古杏的方向,原本就时隐时现的几只生死蝶彻底化作了细碎的光点飞散,空中一金一黑两道虹光也没了。 完了,苍云息嘴唇嗫嚅,救不了林之凇,还赔上了一个华盈。 大长老已经走到白头鹰面前,把瞒着小辈藏在口袋里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糖枣掏了出来,跟它讲道理:“我们不进去,你把二小姐带出来,行不行?” 二长老脾气暴躁许多,所以平时不怎么说话,一巴掌拍得白头鹰脑袋上掉了几根羽毛:“人都要死了,你还在这摇头晃脑,快滚开,信不信我真把你炖了?!” 二人一鸟在苍云息身旁打了起来,性格内敛的医师也崩溃了,苍云息握紧伏虎棍,硬闯向那片青绿的光芒。 忽然间,目之所及,亮如白昼。 一团夺目的金色灵力出现在千岁古杏下,光芒明盛,能盖过最炽热的太阳。 “别吵,都别吵了。”苍云息震撼地看着它。 夺目的灵光中,一只巨大的生死蝶振翅而飞。 。 华盈只觉得今晚的黑暗与苦痛都格外漫长。 疲倦如潮水漫上来,将人淹没,唯有千岁古杏青翠的屏障外有嘈杂的声音回旋在天地间。 身下突然一空。 有人把她横抱了起来,走得很慢,步子很稳,偏冷又清冽的气息笼在她身上,像是春日里刚刚解冻的山泉,流淌在雪松与青荇间。 华盈猛然惊醒,睁眼看见破云而出的天光下,林之凇墨色眼瞳里落了一道澄澈慵懒的琥珀色。 他一醒就赶过来了,头发披散着,衣裳也没换,走出了那片苍青的光障之后,华盈瞧见好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在,无声垂首跟在他们的少主身后。 华盈没有说话,只是替他拉了拉松垮凌乱的衣领,手背贴了贴他的脸,不再是冰寒刺骨的温度了。 林之凇也不说话,只是低了下头,对视一笑。 绵密的氛围一路陪伴着他们,不容任何人插足。 他们安静地走了很远,华盈问:“这次也不用对我说谢谢吗?我以为你至少得夸我的灵脉比无上者都更厉害了。” 林之凇看了看她满是炫耀的眼神,说:“但你差点死了。” 他心有余悸,沉重的阴霾一点点加深在脸上,心想着她如果为他而死,并不值得。 华盈翻出了一个断罪尺。 生灭令。 她捏碎了生灭令,将无上者留在其中的力量抽取出来,随手造了个幻境。 澎湃浩瀚的无上者之力覆盖方圆百里,长出了一片桃花林,淡淡的粉,铺满天地,春日艳色正盛。 华盈轻声说:“这是我最后一道护身符。” 用来换他一笑。 林之凇摇头。 “从今以后。”他说。 “我才是。” 第85章 青要山中,四处都是…… 青要山中,四处都是一片欢庆之景。 他们的少主脱离危险了,未来的少主夫人两具灵脉合而为一,强度倍增的灵脉不仅让她把一众逍遥境彻底甩在身后,将来若是有幸突破无上境,在原本已经分不出强弱高低的一众无上者之间,必定成为一马当先的例外。 两日后的婚宴也能如期进行。 山中红绸高悬,奇花锦簇,十分的繁丽。 为了这场的婚事,青要山中昼夜皆燃起了千盏祈福的灵荷灯。 第117章 一到夜里,整座山被一片辉煌明丽的光芒笼罩,以灵字写成的祈福颂词浮动在灵荷灯中,燃烧于霞锦般瑰丽的火色里,散出大片浅淡的、五色的光辉,如一条条朦胧的薄纱从空中抖落了下来,轻飘飘地浮动在山中。 白姝心里也欢喜,耐着性子把满屋子来看华盈的人都送走了,赶紧回到屋里关上房门,迫不及待地对华盈说:“小姐,穆老那边说没问题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药池也打造好了,里面的药液绝对和武家的一模一样。” 华盈听完,面色依旧平静沉着。 她明白复刻武家药液的困难,于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穆老那边失败,她便在青要山多留一阵子,连哄带骗也要让武栩解夺心蛊。 现在这些麻烦全都省下了。 “准备准备,今晚就下山,只要出了明玉月境,我便直接开传送阵。”华盈说。 白姝对于在青要山闲了太久,颇为嫌弃,此刻来了精神,拎着刀就出门“准备”去了。 青要山平素守卫森严,宛如铜墙铁壁,山中各处出入口与通道皆有不同的通行令,外人无法擅闯,更不可能行走自如。 而这两日有不少从天南海北赶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陆续进了山,人多眼杂,山中戒备虽然更为森严,却也是浑水摸鱼偷取通行令的好机会。 白姝走到院子里,忽又想起一件大事般踱步回到窗户外,冲着屋子里眉目严肃的人低声问:“小姐,我从浮雪之巅出发那日还找穆老要了些迷药,咱们今晚走之前,要不要给林少主迷晕过去,让他昏睡一天一夜,别来破坏我们的计划。” 华盈忍俊不禁,摆摆手:“除非咱们能把整个明玉月境的人都迷晕过去。忙去吧,当心些。” 白姝见她终于被自己逗笑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还怕她家小姐违心做出抉择。 “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后悔,对我而言,有许多事情比喜欢更重要。”华盈对她的背影说道。 她 要回北荒夺权揽势,而不是留在青要山当少主夫人。 方才面露忧思,一则夺心蛊尚未解除,大意不得,二则,她在考虑另一件事。 北荒卧底已死,她此番回去复命,可以用青要山发现了罗瑛城之灾为卧底所为,顺蔓摸瓜,即将查到北荒头上,她恐受牵连而不得不撤离来做借口。 但在北荒那群人眼里,这一趟无功便是过。 华盈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回到窗边,指尖搭在桌上,无意识轻点桌面,系在腰间的一只玉坠里突然浮现出了雪白的光粒。 江如晔独有的传音令,唯有本家子弟方可开启,于是手握这种传音令,被视为深受家主重视的象征。 华盈对此不屑一顾,让人变成随叫随到的工具罢了。 她曾见江璧月身上有一道,也没半分羡慕的心情。不料出发去青要山那一日,江如晔终于想起她也是自己女儿一般,不容抗拒地给了她一道。 华盈站起身,柔软的红绸从袖下飞了出来,眨眼间如大片绚烂的云霞铺开,将整间屋子的四壁围绕得密不透风。 暗红如血的氛围之中,一只雪鹰的虚影里传出江如晔的声音。 他扫了眼她收拾好的东西,别有深意般:“盈盈,你怎么就要走了?” 华盈说:“父亲,罗瑛城一事有变,您安排的那个人行踪暴露,死了,而林之凇已经查到我头上,此事非我能控制,再不走,恐怕会将牵连到北荒。” 江如晔却不慌不忙地向她确认:“他死了?” 华盈秀眉微蹙,心中有一种不太对的感觉,微微垂首:“是,我亲眼见到了他的尸体。” 江如晔喉咙里挤出两声意味深长的笑,用无所谓的语气道:“一枚棋子而已,死了就死了,盈盈,你见识不浅,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江家既然决定了要把青要山搅得天翻地覆,那必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死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计划难道就进行不下去了吗?” 华盈抬眸,用疑惑的口吻问道:“父亲能否告诉我,北荒究竟要如何对付青要山?计划既然不变,总要有人接手,族里若将我安排为接手之人,总应该告诉我要做什么。” “盈盈,我从一开始就和你说得很清楚,你只需协助此事即可,乖乖听话,别忘记自己是谁,更别头脑发昏,把一个外人的地位与北荒相提并论。” 江如晔凝着她放在床边的包袱,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很是不悦,“把你人和心思都先留在这,接到指令之后,少问对错缘故,只管照做,不让你知道太多是在保护你。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不忍心总是让你因为不听话而受罚。” 华盈听得心底一惊。 “父亲的意思是,我们在青要山的卧底不止一个,青要山已经被北荒渗透了?” 她之前没有向林之凇透露一星半点,此刻事态严重,便不得不斟酌是否应该让他知晓。 除了身份阵营不同,更是因为他一旦知晓之后必定会彻查明玉月境里的可疑之人,动静压得再小,也避不开青要山那几位长老们。 他们会因为她身份的缘故,让她举步维艰。 责任在前,生死攸关,谁敢保证林之凇对她的信任是否经得住考验。 江如晔的回答却让她的一颗心不知是该沉下去,还是悬起来:“林之凇思维缜密,疑心也重,在他眼皮子底下布棋,棋子太多反而破绽重重,所以只有一个。” 华盈脑海里蹦出一个天方夜谭般的词。 死而复生。 怎么可能?! 她无声凝视雪鹰金色的眼瞳,似乎看见了远在浮雪之巅的江如晔那双伪善狡黠的眼睛,令人捉摸不透。 死人不可能再活过来,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疏漏,让那个本该化成灰烬的卧底侥幸留下了一命。 华盈回想起那晚竹影下神秘如鬼魅的女人和她一句“永远忠于领主”,心想,她若是还活着,必定会让江如晔知道自己的背叛。 可江如晔没对她有任何训诫与惩罚。 华盈一时拿不准情况,定了定心神,道:“那依照父亲的意思,我留下待命就是,只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您不可能真让我嫁给林之凇吧?” “快了。”江如晔只淡淡地抛出两个字,雪鹰虚影消失不见。 千秋楼。 江璧月双手捏得咯吱作响,强忍怒意,问:“父亲,华盈杀了卧底,已经背叛了北荒!你刚才还承诺我说她已是废棋,不会再留,为何现在又改了心意,还要给她机会?” 江如晔盯着这个每次一面对华盈就沉不住气的大女儿,早已滋生的一些不满再次露出了眉头,语气也重了些:“不是给她机会,是借刀杀人。月儿,你不仅要多想想她在青要山到底能发挥哪些价值,还要想想你自己最应该做什么。出去吧。” 江璧月愣了愣,父亲竟然又一次因为华盈而嫌弃她。 说什么借刀杀人,他手里有夺心蛊,如果真想杀华盈,这一百多年里有无数个机会,为什么要一再拖延忍让?! 难道就因为华盈和那个女人相似的眼睛? 江璧月心中冷笑连连,无论是出生那日就将她抛弃了的女人,还是面前这个虚伪的父亲,华盈什么也不做就能得到他们的偏爱。 而她小时候若不学着装可怜扮无辜,恐怕早就在这个被爱妻抛弃的男人的迁怒之下,成了浮雪之巅的笑柄。 都说江家人冷心冷情,只重私利,果然,人人如此。 百花杀最知主人心意,随着江璧月炽盛的杀念,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她手中。 江璧月冷冷地低头注视百花杀,扭头看了一眼窗边的背影,双眼微眯。 站在窗边俯瞰琼英城的江如晔似乎微微侧首。 江璧月一言不发,最终握刀出了千秋楼。 林深月皎,武家的雾气随着一阵脚步声的传来而纷纷避散。 罗瑛城的疫病已控制下来,武梦回了一趟武家,无视同族之人一路上的问好声,面色冷凝,直奔自己的院子。 这副模样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模样,让路人纷纷小声议论起了她那日当着长老们的面指责华盈的那一幕。 武梦置若罔闻,回了院子后,脱了衣服沉入温泉水池中。 这个带着天然温泉水池的院子是她在武家的大考中夺下榜首那日,长老们对她的奖励,令同龄人们羡慕不已。 热气腾腾的水雾把她的身体浸得泛红,胸口的皮肤像是蛇类蜕皮一样,掉了下一块,浮在水面。 武梦阴沉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她盯着水面漂浮的东西看了好一会,猛然回过神,露出惊慌的目光。 她极快地伸手把它抓住了,被水打湿的纸傀变成了一张扁平的薄纸,在她手里皱成一团。 “你怎么还在我身上?赶紧离开!”武梦盯着纸傀从自己指缝间露出的一角,又怒又急,“你在罗瑛城里利用了我,让我做了对不起青要山的事情,还嫌不够吗?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放过我?” 第118章 纸傀并未在她手心里挣扎,而是像无孔不入的水汽一样渗进了她的皮肤,武梦惊恐地松开手,却什么也没看见了,胸口的大片皮肤开始蠕动起伏,像是钻进了什么活物。 “滚开啊,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她试图将那块“皮肤”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却徒劳无功,它已经与自己融为了一体。 血珠顺着被抓破的皮肤滴落进水中,武梦的表情突然又一次变得冷冰冰的,她开始自言自语。 “什么叫我利用你?明明是你自己想那样做的,因为我的存在,就可以把过错与罪名都推给我,而你自己清清白白,是吗?” 她的表情又是一番变化,无辜又气恼地争辩道:“你胡说!我才不会为了陷害别人而背叛青要山!” “哦?那你为什么无令自归,从罗瑛城回来了。在人家大婚前气冲冲地回来,你想做什么呢?刚才回来的这一路上,我可什么也没做,你却只 是看着满山的灵荷灯就气得在心里一遍遍地问,华盈为什么没有死在千岁古杏下。” 武梦的表情顿住。 她想起林之凇从千岁古杏下抱走华盈之后,整个青要山都传遍了的感情甚笃几个字,难堪而艰涩的声音发出:“对,是我的错,是我越来越嫉妒她,可我知道错了,我去找少主认错,少主对青要山的功臣一向宽容,念在我救人无数的份上,他会原谅我的。” 那冷冰冰的声音道:“你怎会妄想自己还有回头路,苍家那个叛徒是什么下场,你忘了?” 那一具尸体死状极惨,被几缕墨气分尸断骨。 武梦的心重重一跳,语无伦次:“我……我该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让她死。”她表情变化一瞬,冷冷地自问自答,“只要她一死,我就从你身上彻底离开,再找个替死鬼帮你把之前那件事瞒过去,如何?她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可她能找到的,只有你啊。” 武梦眼神闪烁:“不行……不行,少主对她无比重视,我若再对她下手,他不仅会杀了我,还会恨我一辈子。” 她随即又冷淡道:“可你犹豫了,你不会还想着把我交出去赎罪吧?且不说你就算把自己一身血肉剖下来也无法让我离开,根本无人信你,就算华盈相信了,你觉得她为你求情与处死你这样一个对她包藏祸心之人的可能性,哪个更大?” 武梦抬手扶着额头,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助感。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从一棵树下敏捷地跃下,稳步走向群山之中。 她含讽带笑的声音通过纸傀传出时,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冷淡声:“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你从小就整日与那些枯燥无趣的医典草药和半死不活的人打交道,论起算计筹谋,你还差得远。” 武梦心想,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可以随时终止这个东西对她的操控。 她已经试过了,是可以中断的,所以它始终没办法用她的身体在青要山做别的事。 半晌,武梦说:“最后一次。” 话音刚落,她的视线一阵扭曲,身体的操控者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86章 白姝指尖勾着酒葫芦…… 白姝指尖勾着酒葫芦的绳子,随手一摇一晃,打算用最后这壶酒从那个好不容易混熟了的守山战士身上拿到通行令。 她轻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往前走,突然见到一道陌生的人影从灵荷灯铺洒开的清澈光辉下一晃而过。 长什么模样没看清,乌黑的发间垂落着的一条青色小辫子格外醒目。 武梦那日责骂华盈的场面已经在青要山中流传开,白姝也听说了,对她毫无好感。 华盈住的地方幽静,平时没什么人来往,而这条路通往的恰好只有她的住所,白姝怕武梦又去她面前找晦气,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前。 “咦,武家的天才小医师回来啦,这些日子治理罗瑛城的疫病如此辛苦,好不容易有空回青要山,怎么没先回家好好休息?” 白姝笑吟吟地上前,没料到在武梦身后十步远外,被一股充满敌意的气劲逼退。 满地落叶泥沙狂舞,被高高抛上天空,绞作粉屑飞洒。 白姝面色一变,右手按上刀柄,明明是第一次见识到武梦出手,却从她身上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她心中浮现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握刀盯着武梦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陌生冷淡的脸庞。 惊疑与冷漠的两道目光相接的瞬间,白姝眼前有一道厌恶之人的影子与武梦重叠。 无懈可击的敏锐让白姝深信自己的判断,她忽然笑了笑。 武梦来势突然的敌意却仿佛被一只从远处伸来的巨掌强行压了下去,没什么情绪的一双眼看着她:“古符黑刀,你是刀圣的徒弟?” 白姝也没否认,双手负在身后,步子轻松地上前:“是啊,家师运气不好,到死也只收了我这样一个毫无天赋却半路学刀的徒弟,这把古符黑刀,也就只好传给我了。” 武梦冷冰冰地转身继续往前走:“知道自己愚笨还敢拜在刀圣门下,真是辱没了刀圣之徒的名号。” 白姝笑笑,意有所指:“但我师父可喜欢我了,夸我与他的缘分没人比得了,将来一定不会比他逊色。武小姐应该很难理解被认可的感觉吧,毕竟有些人自命不凡,穷尽一生想去接近自己敬仰的强者,却被人当众赶了三次。” 武梦被她一句话惹怒,扭头投来的眼神里竟浮现出不共戴天的怨恨,仿佛二人已结怨多年。 她站在原地,似笑非笑道:“出言不逊,会被教训的。” 白姝盯着她眼中节节攀升的某种诡异的气场,得意地哼了声,不疾不徐地朝她走了过去,无形的结界包围四周。 她悍然拔刀:“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闺阁小姐,想教我礼数谦卑,先问问我的刀。” 武梦冷漠的面庞上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像是有另一张脸要露出皮肤将她取代。 远在明玉月境之外的女子并没有太多的好脾气,将自己的真实情绪通过这具身体完全表露了出来。 她透过武梦的眼睛,轻蔑地看着漫天漆黑压抑的刀影如乌云堆积,冷哼了声,让人听出从心底萌生的不屑。 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白姝在白家一次次有意无意的打压之下,反而越发让人望尘莫及的一幕幕。 她与白姝较劲多年,除了最后一次,全是输。 不好的回忆带动紧抿的唇线止不住地抽搐,额上细软的发丝被风吹开,露出光芒大绽的傀印,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完全剥夺。 “武梦”的皮肤逐渐变得苍白平滑,细看之下还长出了柔韧的纹理,像是由一张薄薄的纸片扎成,再也看不出一个活人的模样。 无数白纸破出皮肤,如万千触手在她周身飘舞,阴邪的杀气随着纸触手的舞动而奔袭在结界中的每一个角落,在白姝眼里化作无数只纸做的怪物朝她嘶吼杀来。 结界之内的一草一木都变成了苍白的平面,黑刀出现了纸化的迹象,横扫半空的凌厉刀气也变成一张张纸片从空中落下。 白姝却毫无惧色,笑着握紧逐渐变成白纸的黑刀杀向纸人。 她与对面那双眼睛之后的人隔空对话:“可喜可贺啊白三小姐,你好不容易除去了我这个与你抢夺白家资源的竞争对手,用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手段,总算把附灵术修至了绝顶巅峰,远在明玉月境之外也能抢人的身体了,这么厉害怎么却藏着掖着不说一声?” “休要往我身上泼脏水。”白雨轻厉声说道,“你叛出白家,白家却对你宽厚仁慈,我今日有要事在身,原本也没打算与你纠缠,但你既然要找死,我成全你。” 白姝怒笑:“逼我嫁给一个死人,为你换取修习附灵术的资源,叫宽厚?追杀了我这么多年,废我修为,叫仁慈?这些年但凡有不长眼的白家人敢闯到我面前,我见一个杀一个,可依旧难解心头之恨,我想了许久,只想到一个原因—— 白雨轻,你才是罪魁祸首,你必须死。” 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结界中,白雨轻笑出了眼泪,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了。 白姝要杀了她? 就凭那把纸化的刀吗?还是她停留在多年前的白家纸灵术? 然而她的眼睛突然被一缕漆黑的光芒刺了一下。 越来越多的黑色刀光破开纸化的表层,最终石破天惊般完整地重现于世,刀光在纸海中扫开一片半月弧形,纸触手被绞为粉末,飞散林间。 白雨轻往后踉跄了脚步,瞳仁猛颤:“你……” 竟然学会了刀圣的碎空刀法! 传说能于一片虚无中开辟出一条生路的刀法,要破纸境,绰绰有余。 白姝看穿了她的惊慌与自卑,扬声笑道:“我已不是白家人,杀你,也不屑用纸灵!” 黑刀穿透白雨轻的手臂,拔出的瞬间带出一股喷洒如 第119章 柱的鲜血,往上刺向她额头的傀印。 傀印一毁,无论白雨轻本人藏在那里,都活不了。 白雨轻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白姝,狂乱舞动的纸触手霎时抓向白姝,一股惊人的力量不断注入触手之中,能洞穿一切。 无数只纸触手与黑刀撞在一起,灵力爆燃的光芒占据全部视线。 白姝与白雨轻同时倒在了这片剧烈的光辉之中。 死寂无声。 良久,一只埋在落叶下的手指动了动。 。 日光穿过红绸,满室暗红,如血色泼洒般压抑。 华盈站在原地,静静地思索要怎么把那个卧底诈出来。 被动等待,她不喜欢。 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华盈以为是白姝拿了通行令回来了,扭头对门外说道:“等我收拾一下就走。” “二小姐想去哪?不如跟我走吧。” 回答她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华盈蹙了蹙眉。 院子里有她亲手布下的阵法,不是她允许的那几个人,没那么容易进得来。 房门被红绸一撞即开,华盈走出门外,见到一个被黑色长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身材纤细,是女子。 女子缓缓抬起手,朝她挑衅地勾了勾指,纵身跃出了院子。 她的速度又快又轻盈,像是奔跑在大风中的一张纸,让人用上最快速度想抓住她,却总是差了一只手的距离。 华盈追着追着就发现了不对劲。 那女子对青要山的地形与各处通路十分熟悉,又有这一路上全部关卡的通行令,是青要山中地位不低的人。 华盈紧追不舍。 一道道灵力如地刺一般从地面猛刺而出,飞冲入天,紧追女子不放。 女子借踏风术艰难躲避着,一刻不停地往前逃,一路上被灵刺所伤,浑身上下不多时就被血迹染红。 奇怪的是,那些血并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回去了。 被什么呢…… 华盈琢磨着这种怪异之感,脑海中有一个字即将浮现,却因为她察觉到了更诡异的危险而被压了回去。 前面完全安静了下来,连虫鸣鸟叫声也消失不见,那里似乎藏了不能公诸于世的,恐怖万分的秘密,令山中所有活物唯恐避之不及。 华盈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下来,目光从那个正在逃向这片危险之地的女子身上离开,一寸寸打量前方。 黑色的水流淌在远处,今日天光明媚,却无法在水面投下一片晴空、一朵云影。 它仿佛代表了世间美好之物的消陨。 水域一望无际,连接向天地尽头,无波无澜,寂静压抑,被人杀死了一般。 华盈脑海里蓦然想起一句话,青要山一半为山,一半为水。 在这漆黑广阔的水域面前,心里只剩下一股浓烈的敬畏与恐惧。 华盈稳了下心神,一脚踏进,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丝不知从各处飘来的熟悉的力量。 不是因为在与谁的交锋中见过而熟悉,而是自己的力量竟然与它相差无几,出自本源一般。 随风而散,恍如错觉。 惊愕间,先一步闯入这里的那名女子已经来到了黑水边,忽然刹住脚步往后急退,转身直面华盈。 华盈盯着前方那道变得踉跄虚弱的背影,五指成爪,直接控下。 她神色冷酷地朝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走去,许多人在她眼前濒死时,无一不是在忏悔求饶。 然而那女子却仰头对华盈笑。 她右手一松,一只细长的冰玉瓶滚落入了水中。 很闷的雷声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华盈第一次无法辨请声音的来源。 它与这里诡异的安静浑然一体,像是天生存在于此,带着一种古老的、空旷的回响,低低沉沉地回荡着。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华盈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女子眼里的笑意越发浓烈,无声暴露了全部的目的:你被骗了。 华盈心底微惊,神色不变,听着沉闷的雷声,猛然想起林之凇身上那些雷击伤痕。 若是……来自这片恐怖无边的水域,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女子贝齿染血,大笑时更像话本里凄惨凶煞的妖鬼,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声响盖住了原本的音色:“擅闯雷泽,你要下地狱了。” 华盈改了当场斩杀她的念头,说:“那我带你一起。” 火绸从虚空中鞭挞而下,贯穿女子的身体,将她紧紧地捆了起来,爆溅的火光灼伤着血肉,焦黑的伤口里鲜血汩汩。 华盈俯身抓住红绸的一端,正要将人带走,却发现另一端一空。 她抬眼,原本被红绸栓住的人竟然变成了一片烧焦的薄纸。 红绸脱手而飞,先她一步追向逃走的女子,锁定那道身影猛击而下的那一瞬间,女子竟没有一丝反抗,反而仰身往后倒了下去。 猎猎破空的红绸没来得及把那女子捞回来,她在黑水中溅起水花,红绸被打湿的一端变得透明,越来越薄,最终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雷泽之中,只剩下华盈和一片焦纸。 华盈无法还原出它原本的模样,隐约觉得它的形状像一只……胳膊。 她试图捡起纸片,触碰的瞬间它却化作粉末,只在她指腹留下焦黑的痕迹。 华盈脑海中蓦然想起在烟海楼见到的那只纸傀。 今日顺着心中的疑惑细细一对比,才发现它与白姝那只除了外形大小无异之外,性格迥然不同。 白家纸傀能力逆天,传说中有一类可以进入人的身体内,攥夺这个人的身体,名为附灵术。 华盈面色冷酷,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是江璧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江如晔决定不要灵血了,连机关城的木晶柱也可以不顾,宁愿退而求次。 她被放弃了。 他们现在只想让她死在青要山,却又不能在明面上直接杀了她,于是让白家纸傀诱她入此处禁地,借青要山来处死她。 北荒二小姐若是在青要山出了事…… 江如晔想拿这个借口开战。 思及此,华盈猛然睁大了眼睛里。 她想起刚才时有时无的闷雷声,与林之凇身上的伤痕联系在一起,分明是某种不详的预兆,快步朝水域走去。 她刚踏进这里时便从眼前古怪的氛围中猜到了这里并非寻常之地,因此刚才动手时特意把握了分寸,不可能让一丝多余的力量逸散入水,破坏这片水域的秩序。 但的确有雷声传出来了。 是那女子丢进水里的东西。 栽赃嫁祸。 华盈快步走向水边,想查探水下被搅乱的动静,及时弥补,以免酿成大祸。 灵力一丝丝刺入水面,探向天地间,却没能传回水下的任何动静。 然而那股熟悉的力量再次被她感知,这一次她确确实实捕捉到它了,不会有错。 华盈越是仔细感应,越是难以置信,最终愕然失色,脑子里罕见地变成茫然。 这力量来自于水下。 就好像她虽出生于北荒,但水下有一个未知的世界,是那里的力量真正创造了她。 。 暮色缝合天地。 林之凇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正要离开大殿去找华盈,却感觉自己的大脑忽然被重击了一 下。 如同某种浩劫将至的预警。 他应对灭世威能多年,对这种感觉熟悉而警觉,眉眼的弧度霎时变得锋利起来。 “少主,怎么了?”大长老担忧地走到林之凇身旁,看着他的表情开口问道。 林之凇眼神变得阴寒幽深,被一身肃杀之气萦绕:“有人闯入了雷泽,引动了水下的灭世威能。” 他大步往屋外走,“封山,谁也别放出去。把雷泽附近的读心兽都引出来,带它们去认人,不配合者,无论是谁,杀。苍云息!把今日值守雷泽和附近一带的人全都撤下来盘问一遍,换你的人去替。” 屋里的人全都难以置信地对视了一眼,脸上充满了困惑与愤怒。 雷泽之下的灭世威能,一年活跃两次,每次都得让林之凇掐着时间进去平息,以一己之力平息一场浩劫。 这是青要山的秘密。 山里的叛徒还没有除尽。 更可恨的是,竟然拿雷泽来开玩笑! 几位长老立刻接令安排了下去,大长老提着衣袍快步追上林之凇,语气凝重:“少主,这次让我跟您一起进去吧,您要下水,无暇细查雷域一带的蛛丝马迹,这些就交给我。” 林之凇点头:“走。” 深山之中,身长近丈的异兽呼啸而出,被青要山的修行者牵着去了每一间重新亮起了灯的房间。 崇阿军齐齐出动,身上的兵甲发出整齐划一的摩擦声,令山里的人陷入了紧张不安的氛围之中。 林之凇快步走近雷泽,第一眼见到的是苍穹上越压越低的乌云,蓝紫色的雷光穿梭在云层间,随时将要劈斩而下。 第120章 黑水一改平静死寂的样子,掀起滔天巨浪,一道红衣凌虚而立浮空,浩瀚的灵浪从她脚下层层荡漾开,正竭力与来自水下的力量抗衡,将它压回水底。 陪伴林之凇而来的人们认出华盈的那一瞬间,全都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二小姐?”同行的大长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向沉缓的嗓音都颤了颤。 华盈早已察觉到有人来了,但水下那股力量强大得惊人,让她根本没有余力去跟这些人打招呼。 然而她听出了林之凇的脚步声。 华盈扭头撞见林之凇微蹙的眉眼,心下一惊。 “不是我引起的动静。”华盈扬高声音,快速地解释,“青要山中有白家的纸傀混了进来,它的主人会附灵术,利用它控制了一具青要山之人的身体,把我引来了这,还往水里丢下了什么东西,才让这里出事了。” 然而她只在那些人脸上看到了高度的警惕与不信。 “附灵术只存在于几百年前的传说里,至今未听说过有哪个白家人学会了它,二小姐,这个解释不太合理吧。” “您是北荒二小姐,若是真有什么纸傀和附灵术,它把你引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白家难道还会害了自己的二小姐不成?” “二小姐身边不就带着一个白家人?” 华盈没有理会这些质问,她只看着林之凇。 林之凇看了一眼华盈,快步走向水边:“雷泽的降雷堪比传说中的灭神雷劫,华盈,你下来,别管。” 他并无多余的动作,只是手背下青筋浮现,强势到不容反抗的力量让所有人全都被掐灭了声,一个个原本站得笔直的身体齐刷刷的低低伏了下去。 华盈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怀疑她。 她缓缓降落在地上,跑向水边的林之凇,握住他的手腕:“你要下水?我可以陪你下去吗?也许能替你分担一些。” 林之凇摇头,抬手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帮不上忙,雷泽情况复杂特殊,一时说不完,以后我再全部告诉你。” 一名传讯卫从远处飞快跑来,人还未至,焦灼万分的声音先传了进来。 “少主,罗瑛城急报!” 林之凇一眼扫过去:“说。” 传讯的人扑通一声跪伏行礼:“少主,北荒攻占了罗瑛城!他们说我们以婚约为借口,囚禁了二小姐,罗瑛城短短不过一个时辰就被北荒夺走了,他们手里定然握了罗瑛城的防布图!” 华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耳畔只有水声澎湃,闷雷阵阵,无法无天地将她淹没。 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了。 三大世家按兵不动多年,各怀鬼胎又彼此暗中试探,北荒如今突然挑起战事,就趁着雷泽之乱亟待解决,趁林之凇分身乏术之际。 时间掐得如此精准,是里应外合的出卖与阴谋。 而去过罗瑛城的人,最有可能在他身边见到布防图并且将其献给北荒的人,就是她这个北荒二小姐。 细枝末节,蛛丝马迹,全都扣合在了她头上。 若说她无辜,换作是她自己也不信。 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重,逼得人喘不过气。 华盈被一双双寒芒凛冽的目光扒皮剜肉,全然不惧,却在感觉到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愤怒地攥紧时,心中全然慌乱。 她抬眸,看见林之凇冷酷的眼。 第87章 杀出去 四下一片死寂,唯有黑水翻掀的巨大水浪声轰鸣在天地间,让华盈的心也跟着狂跳。 青要山被欺辱至此,无需在场众人愤怒地劝谏,林之凇也绝不可能再忍。 她看着他当即解下令牌抛给苍云息,冰冷果决的声音直接下了战令:“晋州三城,我们要了。” 苍云息这才压下了些怒气,接了令就走。 华盈觉得事情全都乱了。 晋州三城为北荒所属,毗邻青要山,一直以来与青要山互通商贸。烽火一起,不仅仅牵扯到北荒和青要山两家,烨都等在观望的势力也会加入进来。 她快速环顾在场的人,已经准备好林之凇一旦朝她动手,她立刻就会反击并且离开。 出乎意料的是,林之凇的怒气并没有冲着她来。 他反手回握住她的手,沉着而具有安全感的声音传至她耳中:“我没有怀疑你。雷泽现在的情况不对,好在尚有半个时辰的喘息之机,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此事你不必再管,安心等我三日之后出来就好。” 说完便拉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外走。 华盈目光凝在那只手上,眼眶有些发热,来自他的坚定选择是最有力的保护。 比他向青要山众人下的任何一道命令更为管用。 大长老从始至终都没有作声,他刚才与苍云息对视的那一眼,看见了彼此都对此事持以不信的态度。 华盈在北荒的真正处境,他知道的不如苍云息那样多,也没有这群年轻人之间相识相知的情谊,所以不会像苍云息那样,在今天这件事面前首先对她抱以信任。 但她于千岁古杏下冒险救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不觉得华盈会为了北荒而与林之凇走向无法挽回的地步。 至少不会出卖林之凇。 大长老叹了一声气。 林之凇把华盈安端好之后,快步去了一趟议事厅,青要山的长老与重臣们接了他的召令,全都在这等着他。 “诸位。” 林之凇声线冰冷,盛怒之下却也没丢掉理智。 “我三日后出雷泽,届时无论纸傀还是叛徒,需给我线索。非我下令,谁也不得擅自闯到华盈面前。等此时查明,如若当真是赤原白家所为,那么灭世威能与烨都的灾厄之力,皆由北荒所起,我将亲率青要山战士踏平浮雪之巅。” “此外,我与华盈的婚约不变,五日之后,婚宴照旧举行。”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林之凇转身大步离开。 被众人疯狂使眼色的大长老与二长老各自双手交叠拢在袖中,缓缓闭眼。 飞霞居外。 “祖母。”林之凇面对一扇半掩的房门,卓然而立,“抱歉,我不要灵血了。她忧思多,疑心重,自小尝遍艰辛仓惶,从无安全感,我必须给出承诺,才有机会挽留她。” 严庭兰没有说话,唯有沉重的叹息。 林之凇隔着雕花门朝室内的人影俯身一拜。 碧璇殿中。 林之凇抬手抚了抚天册台,说:“无上境,我自己来破。天地之主,我也不争了。” 他一如既往对它无话不谈:“我也有了想要爱护的人。” 天册台上的星砂流淌如匹缎,在他话音落下时,缓缓凝滞,黯淡如尘埃。 林之凇迈步离去。 殿门之外,逆光走来一道多年不见的身影。 他站在大门中央,静静地看着林之凇,容貌完全沉没在背光的黑暗之中,那双眼睛里饱含的叹息却十分清晰。 他朝林之凇失望地摇头阻止。 林之凇不意外,脚步稍顿,神色不变。 “父亲,我若改变主意,将来会无数次后悔。” “人之一生短暂,我不愿让华盈一直孤身陷在泥泞中。” 。 外人不知雷泽的动荡与危机,只知青要山与北荒突然间大动干戈,而两家明明就该因此作废的婚事却被那位少主态度强硬地保了下来。 唏嘘与猜测不断,坊间热议不绝。 华盈身在青要山,却听说了全部。 听说了他为她从议事厅走进天册台,而青要山中又有多少人其实对此大失所望,表面上什么也不说,暗地里却会否认他为青要山的付出。 林之凇来去匆忙,将她送回院子之后就匆匆离开,无暇再与她见面,只身下了水域,雷泽的一切消息皆被封锁。 她便一 直记得他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我不要你有所保留的好感,我要你的全部。” 她不是他偶尔的破例,是全部的偏心。 指间的白茉莉在阳光下开得无忧无虑,濯濯如冰雪。 华盈弯着唇,对它说:“我已不舍得让林之凇赌输,等他出来,我想嫁给他。” 度日如年。 院子外有林之凇亲自安排的一群修行者昼夜值守,按照华盈的理解,既是囚禁她这个嫌犯,也是保护。 寸心简不知丢在哪了,白姝也音讯全无。 拜托了林之凇走之前派人去找白姝,但没有下落。 华盈按耐着心中的种种焦灼不安,从小到大第一次安分地待在一间屋子里,等人。 三日后。 日升月落,林之凇没有来,也没派任何人来送一道口信。 华盈微微蹙眉。 这不太对劲。 她远眺窗外夜色,在一盏盏灵荷灯的照耀下,青要山连绵的山影融在乌沉沉的夜雾里,模糊狰狞,如凶兽蓄势以待时拱起的脊背。 华盈很肯定,出事了。 第121章 守在院子外的人都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酷,一个字也不肯说。 她瞧上了花圃里的一支夹竹桃。 卯时,武家的医师很快赶了过来,脚步声传入屋子,华盈抬手拨开床幔,微微一愣, 来的人不是武栩,是武梦。 为什么是武梦? 华盈心中的忐忑被瞬间放大,她很快恢复镇定,问:“林之凇现在何处?他情况还好吗?” 武梦用可怜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又似不小心暴露了心中所想一般躲开直视,低头快速铺开针囊,挑出几根银针:“少主傍晚就去晋州了,他要的不止是拿下那三城,而是速战速决,乘胜追击,让北荒付出代价。” 华盈脱口而出:“他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她不信林之凇不明白违约不至对她而言是什么意思。 这三日里若是出现了任何对她不利的证据,他会当面来质问她,而不是躲着她。 武梦捏着银针,心脏从没跳得这么快过,但她面色足够镇静,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华盈:“你是北荒二小姐,他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呢?若是说了,你还会像傻瓜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吗?” 华盈皱了皱眉:“我不信他会骗我,反倒是你和我说的这些话更可疑。” 武梦冷漠的表情让人几乎快要想不起她从前的样子了,她抬眸直视华盈的眼睛,说:“因为我讨厌你,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你了,你知道之后一定会逃,会生气,会报复,把青要山闹得天翻地覆,让少主讨厌你。” 华盈竟无法反驳武梦的推测。 她静了片刻,凛然正色道:“能不能替我给他带句话,我想见他。” 武梦摇头,扎针解毒的动作很稳:“不能,你现在是囚犯,我只负责不让你死,因为你的性命要留给少主凯旋之后发落。” “他要杀我?我不信。”华盈反驳道,“他都没有拆灵荷灯。” 武梦奇怪地反问道:“拆或不拆有什么区别吗?这场婚事本就是要进行的,少主一开始提出婚约,难不成是因为喜欢你?” 她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 “你从哪听来的?”华盈脸色终于变了,如果灵血的事情不再是林之凇与几个长老之间的秘密,而被青要山更多的人知道了,那就代表着他替她选了一条死路。 武梦被一只纤细却力量强悍的手掐住了脖子。 她徒劳地推搡着那只手,盯着面前神色恼怒的华盈,知道自己做对了。 无妨,华盈没有拆穿她的机会。 这一次雷泽下的动静非比寻常,林之凇灵力耗损得太过严重,撑着一口气从水域中出来之后,就晕了过去,短时间之内不可能醒来。 战事紧要之际,岂能让外界知道青要山中群龙无首。长老们将他送进了药谷疗养,由武栩陪着,同时下了封口令,知道他真正情况的人少之又少。 武梦连一丝反抗都没有,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她,心底滋生的笑意却需要竭力压制才不会露出马脚:“别问了,我不会说的,你大可杀了我,反正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只要你一杀出去,少主很快就会知道是我泄露的秘密,我也活不了。” 她只需激怒一头被困在闭塞之地的凶兽,不消一日,事情就会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倾覆过去,到那时,一切迟来的解释都没用了。 华盈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重了。 她知道错了,她第一次敢大胆地向一个人交付全部的信任和依赖,得到的是今日的教训。 孤立无援,任人宰割。 武梦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白姝也早就死了,身上的雷击伤倒是比苍珩要体面许多,这算不算是沾了你的面子?” “白姝死了?”华盈瞪大的眼眸里跳动怒火。 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骤然松手,一股凶狠的灵力将武梦重重地甩了出去。 武梦大口呼吸着,她心想,自己当初说的没错,少主和华盈成不了亲。 骄傲自负的人都有疑心重的毛病,他们两个恰好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走不到最后的。 哪怕那只生死蝶和满山的灵荷灯让无数人称羡,让他们自己也陷入感动,可实际上他们从来没真正走进过彼此的内心。 所以要拆散他们,只需要一个谎言。 聪明的人从不认为自己会被拙劣的谎言离间,太过刚硬的人不会为自己解释。谎言不管是用在华盈身上,还是林之凇身上,效果都是一样的。 ——带着误会决裂。 华盈眉目凝霜,缓缓环顾这间牢笼,厌恶又冷酷道:“滚。” 武梦擦擦唇边血迹,掩住一抹笑,匆忙收拾好了东西就往外走。 四下俱静,华盈扭头看向窗外,凛然无声,清冷的眸子隐着无限森寒。 逢场作戏是吗? 好啊。 她也留给青要山一个惊喜。 。 药谷中,林之凇眼睫终于动了动。 寸步不离守在一旁的武栩简直都要高兴得哭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之凇,轻声喊:“少主?少主你快醒过来吧,再不醒可真要出大事了……” 林之凇缓缓睁开双眼,气息尚且虚弱萎靡,眼瞳里纠缠着几条鲜红的血丝。 “今日是第几天?”他发出沙哑的声音。 武栩愣了愣,呆呆地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忙说:“少主,您和二小姐的大婚是在明日,您别急,还没有错过。” 林之凇点了点头,抓着床沿起身,接过武域递来的雪裘披在身上就往外走。 镇压灭世威能的去劫对林之凇的影响很大,按照以往的经验,他至少会有一个月的虚弱期,脾气也不会好。 武栩把族里的这一句嘱托记得很牢,从没听过他从雷泽出来之后还有这么平静的模样。 他连忙小心又着急地拦上去:“少主,您的身体这一次比以往透支得严重太多了,还需要好好静养,您刚刚才醒过来,还是别急着往外跑了……” 林之凇摇头,他担心华盈会因为他的失约而不安。 武栩绞尽脑汁,猛然想起无意间听武梦提起的一句话,赶紧说:“按照大陆的习俗,成亲前一日,男女双方不能见面,若是犯了禁忌,恐怕不吉利。” 林之凇扭头看了武栩一眼。 他眉头皱得紧,其实忍不了。 武域被这一瞥吓得战战兢兢,心说算了算了,拦不了,却没想到林之凇脚步停了下来。 一向随心所欲的人竟愿意为了这个习俗所传递的祝福而耐心等待,拿出自己所有的虔诚。 林之凇仅是站久了些都觉得有些体力不支,双手撑着桌面,静了一会,找了找寸心简。 丢在雷泽了。 他转念说道:“拿纸笔过来,叫外面守着的人替我去给她送一趟信。” 武栩连连答应,等他一字一句解释了 为何爽约、大婚的准备从没搁置、明日便来娶她,接过这一封沉甸甸的信,客客气气地交给了守护在外的侍从:“快些交给二小姐。” 侍从也不敢耽搁,拿了信就兴冲冲地往华盈那儿赶,要去给未来少主夫人报一声喜。 林间寂寥无人。 武梦站在岔路口的树荫下,认出了他是药谷的人,不动声色地从岔路上走了下来。 侍从正赶着路,突然发现一道熟悉的人影从身旁经过,他们这些带刀拿剑的人大多承恩于武家,对武家人都热情:“武小姐?您这是上哪去?” 武梦拎着药箱,扭头对他一本正经说道:“走这条路,当然是去找二小姐。她不久前中了夹竹桃的毒,我得再去看看她的情况,别耽误了大婚。对了,听说少主醒了?” 侍从点点头,笑着说:“是啊,我这不就是替少主给二小姐送信来的。” 武梦垂眸瞧了眼他手里的东西,说:“这离二小姐住的地方还远,正好我就要去见她,我替你送过去吧,少主刚刚才醒,还需要你们照看着。” “这……”侍从犹豫了一下,信已经被武梦拿了过去,朝他挥了挥手。 “哎呀,犹犹豫豫的做什么,送一封信而已,又不是什么要拼命的任务,我还能弄错不成?” 侍从说道:“行,那就多谢武小姐了。” 武梦渐渐走远,脚步放缓。 她盯着那封信,目光逐渐放空,冷淡无比。 那个鬼东西说的没错,没有谁利用和胁迫她,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以那日它明明被白姝的刀气从她身上剥离了下来,她也因此有了回头的机会,却不回头。 落子无悔。 武梦五指一松,书信轻飘飘落入风中,被边缘燃起的火焰吞下。 信上,林之凇字斟句酌的解释与最后那一句“情之所系,白首不负”,再无人看见。 她拎着手里的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青要山。 翌日,天光未明,山峦还笼罩在水墨般的雾色中。 第122章 侍从昨夜就把婚服送进了药谷,让屋里彻夜未熄的孤独烛光都染上了几分火红的艳色。 林之凇一夜辗转难眠,天还没亮就换好了婚服,极艳的红色把一身矜傲的人衬得情绪明快,意气飞扬。 他站在窗边,望向灵荷灯下往来道贺的宾客,唇畔扬起温柔的弧度。 青要山与北荒两家已经交恶,这场大婚,浮雪之巅不会来人。 正好,他也不愿让那些晦气的人出现在他与华盈的婚宴上。 吉时之后,他们就是夫妻,他会亲口告诉她,无论如何,只想和她在一起。 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打断了林之凇的思绪。 侍女甫一进屋,就跪倒在他面前,惊恐无措。 “少主,二小姐不在屋里,她逃婚了!” 林之凇脑子里轰隆一声,极慢地反应了一下,表情僵硬。 逃婚? 他深深呼吸,眼里似有乌云摧城,轰然崩塌,无尽的压抑之后是充满愤怒疯狂的质问。 青要山下。 华盈随手扔了染血的刀。 什么两全之策,她不要了,通行令也不必费心去偷了。 杀出去。 第88章 信任 接连的坏消息纷至沓来,压向林之凇。 “少主!二小姐杀出了明玉月境,我们的人拦不住她!” “请少主为我做主!”一道怒气冲天的声音从屋外闯了进来。 负责守护碧璇殿的四长老带着一身伤冲到了林之凇身前,气得直哆嗦,第一句话就炸响惊雷:“二小姐强闯碧璇殿,砍了天册台!” 林之凇神色急变:“天册台毁了?” 四长老越想越觉得憋屈,抓着林之凇的衣袖涕泗横流:“天册台是诸神遗留之物,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给毁了,不幸之中的万幸!可惜却被她削下了一个角。少主!请您立刻下令捉拿二小姐,天册台在我青要山的地位至高无上,就算是领主对它有一丝不敬,也要受罚思过的啊!” 恰在此时,闻旸带着一名身穿雾蓝色衣裙的女子从屋外进来了,见四长老正拉着林之凇痛哭流涕,只好按耐着先等在一旁。 “说。”林之凇看向他。 “少主,明玉月境里的确出现过一只纸傀,有人亲眼见过。”闻旸指了指他带来的女子,“这是武家的弟子,武池伊。” 林之凇问:“在何处?” 武池伊恭声回答:“少主,我在我们武家见过一只纸傀,这种东西其实能被无处不在的药雾拦下,但它身上竟然贴了一道武家的通行符。我看到它最后摸到药池,偷取了药液。” 她犹豫了一瞬,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此事我原本应该立刻阻止,可是武梦小姐不知为何出现在药池,将它带出武家放走了,我那时以为她认识那只纸傀,可是心中实在不安,便偷偷跟了上去,最后看见二小姐身边那位带刀的姑娘将它带走了。” 闻旸之前已经问过话了,再当着林之凇的面听一次,越发觉得沉重。 现在好了,不仅真有纸傀,还给找到了,北荒这不是在贼喊捉贼? 林之凇闻言安静了一会,让人猜不出心中所想,不知他是否已经恼怒到了极致,压抑的氛围将屋子包围得密不透风,让在场的人都觉得窒息难捱。 半晌,他冷冷说道:“把武梦带过来。” 闻旸说:“少主,武梦不在山里。罗瑛城的医师今日都被安排撤回来了,但没有看见武梦。我派人去武家找过,说她昨日去看过二小姐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少、少主。”叶桑恰在此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举着那朵雾月昙,气都没喘匀就先着急忙慌叫了出来,“夺心蛊!” 武池伊闻言看向他手里的那朵花,面色一惊:“雾月昙……夺心蛊?这两种东西几近失传,你这里怎么会有?” 林之凇看向她:“说说夺心蛊。” “夺心蛊是十分邪门的东西,中蛊之人无论境界高低,在它面前都只是任它折磨的玩物,越是心智坚定者,发作之时受到痛苦越强烈,当场身亡的人不在少数。外面前人都以为夺心蛊与它的解除之法都已经消失了,实际上,武家存有解蛊之法,药池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她顿了顿,心里轻叹,“据说雾月昙能抑制夺心蛊发作时的痛苦,但实际上没有用,只不过能稍稍让人得到一点心里慰籍罢了。” 难怪那只 纸傀会出现在药池。 武池伊深深地低下了头,怕自己会与周围的几人一样,不自觉朝林之凇投去惋惜的目光。 跟北荒江家人讲什么真心?彻头彻尾的利用和背叛罢了。 奇耻大辱。 少主一定会踏平浮雪之巅。 一道寒光从闻旸侧脸一闪而过,闻旸心底一惊,腰上的佩剑只剩下空荡荡的剑鞘。 林之凇拔了剑,转身出门。 流云缓动,华盈身上洒满山林里层叠枝叶的落影。 她稳步往前走,过了这座石桥就能脱离青要山对传送阵的压制,她将自由,而留给林之凇的是对北荒的无尽怨恨。 那对父女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微风拂面,华盈却不畅快,每走一步都只觉得沉重。 突然间,她脚步一顿。 有一股令她厌恶的力量从天地边缘缓缓向此处合拢。 华盈瞳孔骤缩,脑袋里嗡的一声。 「它」来了。 所以现在就连引导外人去杀那对父女,都无法躲过它的监视了? 华盈仰头看向天上,乖戾狂傲的本性从漂亮的眸子里挣脱出来,杀气四溢:“凭什么?!” 一把银白的长剑具象在华盈手中,无尽的力量自剑身的纹路中苏醒,肃杀之音铮然作响,如意气风发而不可一世的少年。 剑名少年游,名剑谱上的榜首。 华盈握紧它的瞬间,感受到剑身兴奋的震颤,她冷眼看向天穹:“三番五次干扰我的选择,决定我的生死,你算什么东西!” 仇恨如潮水般漫上华盈的眼眸,她握剑直指苍穹,境界暴涨,真正步入了半步无上境。 合而为一的灵脉拥有的强度世无仅有,让她此刻的修为可与无上者之力比肩。 大量的灵力顺着她的右手注入剑中,磅礴精纯的灵力让那只手臂难以承受,皮肤一寸寸裂开,鲜血将火红的嫁衣染得妖冶浓艳,顺着手臂一滴滴摔碎在地上。 华盈不为所动,冷傲凝视着不断向她头顶凝聚的力量,清晰吐字:“今日我对天地,对凯风,在此立誓,不将你彻底摧毁,我誓不为人。” 一挥而出的剑气所向披靡,剑鸣声撼动九霄之外。 不断汇聚来此的力量如同一条被斩断的触手,猛然收回了半空。 另一个世界里响起一道清脆的破碎声响。 透明而巨大的显示屏咔嚓碎裂,玻璃渣飞得到处都是,扎进墙壁、地板,以及工作台旁措手不及的一群人的身体里,鲜血流淌。 华盈毫无惧色,仰头注视着快速卷土重来的杀意,凛然出剑,肃杀的铮然之音回荡天地间。 那条红色的蛊虫却毫无预兆地从皮肤下鼓了起来。 华盈心中一灰。 她撩开衣袖,自嘲地盯着左臂皮肤下苏醒的蛊虫,又抬头看了看「它」试探着不断向她降下的那只无形的触手,眼中的犹豫与惧色如潮水般褪去。 她扯了下唇角,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在即将把她摧垮的痛觉传来的前一瞬间,朝着那条手臂一剑挥下。 她连死都不怕了,岂会在乎其他。 寒亮的剑锋没来得及割破皮肤,无法承受的剧痛已经不留余地的爆发在身体中,夺心蛊仿佛让骨骼血肉搅碎成了泥,少年游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华盈重重地摔了下去,痛到昏迷,视线被令人绝望的黑暗淹没之前,她见到一身红衣持剑而来。 寒眸如箭,浑身杀气。 冰冷的剑尖在地面拖行出刺耳的声响。 。 青要山人人皆惧雷泽的降雷,因此无人敢渡雷域,没有多少人知道雷泽的另一边同样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禁地。 死域。 林之凇抱着华盈下了死域。 水声缓慢冲刷在耳畔。 华盈稍稍恢复了一些意识,头痛欲裂。 她还活着? 还是一切又重来了? 一丝刺眼的光亮照入微睁的眼眸,华盈猛然嗅到一股清寒的气息,彻底惊醒。 她睁眼,满目浓烈的红。 古怪而陌生的屋子里,喜烛垂泪,红毯铺地,她还穿着那身华贵精致的婚服,被死死禁锢在一个冷硬的臂弯里。 林之凇横抱着她,面朝一张摆了天地牌位的木桌。 她微扬着脸,只能看得他线条凌厉的下颌和绷直的唇线。 华盈下意识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身上被下了束缚咒,僵硬得无法动弹。喉咙被一道消音咒的力量卡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123章 更糟糕的是,灵力也被封锁了。 她试了试,倒是有一丝灵力如漏网之鱼,孤独而飘渺游走在灵脉中,可它们过于微弱,全部积攒起来也没有冲破身上任何一道咒术的可能。 华盈不知林之凇要做什么,咬牙瞪着他,总是温婉含笑的眼眸里跳动着熊熊怒火。 林之凇却没回应她任何一个眼神。 他已太久没让华盈见过如此疏离而陌生的神色,抱着她朝面前的牌位缓缓俯身,扬高的声音冰冷无情,不容人反抗。 “一拜天地。” 华盈愣了下,觉得他疯了。 “二拜先祖。” 林之凇再度抱着她弯腰一拜,让她被笼罩在一个冷硬的胸膛下,脸上好似落满了寒冬腊月里夹杂着冰渣的风。 “夫妻对拜。” 林之凇强势到不容人置喙的嗓音落地,终于肯缓缓垂眸看她一眼,那种与她蓄满同种怒意的目光里,还流动着隐隐作祟的不甘与报复,让人不寒而栗。 是他喜欢带刺的红花,就偏要摘下一朵把玩一番,被刺得遍体鳞伤也必须达成目的,不允许它脱离掌控。 华盈不知是被他冷得刺骨的眸光注视,还是因为盛怒的缘故,浑身微微颤抖。 她少有彻底失态的时候,瞪着眼睛对他低头靠近的动作发出充满警告,像是受伤之时变得异常敏锐的狼,对任何靠近的威胁都带着一股鱼死网破的狠劲。 林之凇视若无睹,冰冷的唇落在她额头,留下一个冰凉的吻。 礼成。 他抱着她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穿过一道道屏风,把人往床上一扔。 华盈身上的束缚咒同时被他解开了,嗓音也被允许恢复了,她快速爬起身,一巴掌甩向林之凇的脸,却被他死死地攥住了手腕,再度摁回床榻上。 臂弯上绣金描凤的披帛被林之凇随手扯了下来,捆住她的手腕,打了个死结,压向她的头顶。 她的体术力量本就不如林之凇,灵力也被困灵咒封了,像是一条被冲上河滩后徒劳挣扎的鱼。 “你疯了?”华盈抬膝朝着欺身压来的林之凇踹去。 林之凇顺势抓住她的脚踝,就着这股力道把人往自己身前一拽,隔着薄薄的衣料和她的胸膛紧密相贴,清晰有力的心跳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烫得华盈浑身不自觉蜷缩起来。 满室烛光与衣上的艳红交辉映照在林之凇的脸上,好似染血的凌厉威严。 他的影子笼罩着她,将她完全占为己有。 他与她靠得如此近,距离亲密无间,华盈清晰感受到林之凇加快的心跳,却是源自于对她汹涌的怨恨。 华盈厌恶地瞪着林之凇,沉重的呼吸如近日的心情一样起起伏伏。 几天前还对他笑语吟吟的人,此刻却要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林之凇无法接受,质问倾泻而出:“华盈,你当我是什么人,说断就断?灵血我不要了,天地之主我也不争了,为什么不信我的解释?你为什么还要逃!” 华盈嘴唇冷冷一扯:“虚情假意,你还害得我不够惨吗?” 林之凇表情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喉咙里逸出干涩而自嘲的笑:“所以是我在以虚情假意容忍你今日的背叛?” 他见华盈厌恶地偏脸不答,掐着她的下颌,掰过她的脸,要倾身去咬她的唇。 那么重的力道,带着明显的发泄之感。 灼热的呼吸来到华盈唇边。 这一次没有让人萌生渴求的心动缱绻,没有让她打消最后一丝犹豫的温柔诱惑,他的气息攻击性极强,是轰然降下的风暴,想压着她,逼迫她承受攻势凶猛的报复。 华盈试图用被捆住的双手去推阻他的靠近,只是徒劳。她闭上眼,屈辱地别过脸去。 意料之中的这一个如惩罚般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良久,华盈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从天而降的一滴水冰了一下。 令人难熬的安静竟然以一滴泪结束。 华盈诧异地睁开眼,看见林之凇双眼湿润通红。 火光跃动,照不暖他的眸色。 “再想想。” 他在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以讥讽的语气死守着最后的骄傲,只是不难从僵硬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卑微。 “我这里,没有你想利用的了吗?” 空气陷入死寂。 半晌,华盈忍着骤然浮现的一丝触动,用心中的怒气回敬他刚才的失控疯狂:“事已至此,林之凇,你竟然天真到以为假装深情就可以挽回,还是说,你认为我依旧愚蠢,任你再骗一次,再将自己的性命安危交付到外人手里?青要山少主随口就来的深情太廉价了,而我的喜欢,你现在不配。” 林之凇盯了她良久,冷倦而厌烦地甩开手,转身离去。 “那你这辈子哪也别去,什么都不必做,就恨我好了。” 。 苍云息盔甲未卸,回明玉月境的路上恰好遇到眉间阴郁的林之凇。 “瞧瞧你这德行,又被谁气得半死不活了?该不会成亲第二天就吵架了吧。”苍云息在挚友面前没个正经样,笑眯眯地上前搂住了林之凇的肩。 他这些天都在晋州军营里,今日回来,直接让人开了传送阵送到山下,还不知道山里发生的事。 林之凇冷着脸,什么话都没说。 苍云息的兴奋劲还没过,也不管他的脾气从哪来,全当是从雷泽出来之后的后遗症,继续说道:“这两日可是双喜临门啊,你娶了妻,我打了胜仗,这消息我第一个给你带回来,算不算大礼?那三城之二都被拿了下来,可算给我解气了。” 林之凇对这场胜利毫不意外。 晋州三城,青要山看中已久,上至城主府守军,下至士农工商,都被他们的人渗透了不少。 这些世家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没少在暗地里下功夫,布局筹谋横跨上百年,谁都算不得完完全全的光明磊落。 他瞥了眼意气风发的苍云息,脑子里重复回想着华盈眼中浓烈的恨,百感交集,道:“多谢。” 苍云息从一个怒气未消的人口中听到一声道谢,瞬间觉得无比惊悚。 他松开手,迟疑了一下,怕问出什么晦气的话题,却又没办法不关心,低声道:“婚宴上,北荒的人来闹事了?” 林之凇说:“华盈逃婚了。” 完蛋了。苍云息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想法,后颈窜起一阵凉意。 他们的说话声被一群相约来找林之凇的人听见了,不等苍云息问个明白,一群人涌了过来,齐刷刷跪倒在林之凇面前。 “少主,北荒二小姐罪无可恕,请您立刻将下令捉拿她回山,押入狱中,以抚诸神之怒!” “北荒处心积虑要置我青要山于死地,派了个二小姐贼喊捉贼,差点酿成大祸,竟然还闹出逃婚这种荒唐事,这到底置我们青要山的脸面于何地呐,如今全天下都在看笑话!少主,您怎能咽下这口气!此仇不报,老夫誓不为人!” “少主!请您下令,让咱们的人攻上浮雪之巅,叫江如晔那个老匹夫人头落地!” “少主,如今又传出有灵蕴即将问世的动静,各家都会竭尽全力去争抢,还请您收回之前的那番承诺,别为了不值之人毁了大好前程,耽误青要山大计。” 苍云息捂着额头,消化了一下耳边闹哄哄的信息,艰难地想,他那一仗是打赢了,可回来发现天都塌了。 林之凇脸色并不好看:“诸位,崇阿军已有武梦的下落,等把人抓回来,一切水落石出,该杀的,该向青要山还债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长老们听出了他的袒护之意,摇头长叹:“少主,华盈将您与青要山欺辱至此,让天下人都对您议论纷纷,您怎能还信她。” 林之凇凛然无声。 他其实恨她恨得要死。 恨她冷心冷情,辜负他时毫无愧疚。 他恨得发疯,却又一次次设身处地替她找好借口,闯碧璇殿毁天册台是为了泄愤,纸傀一事是巧合与诬陷。 扪心自问,若是把华盈换作别人,他不会这么冷静,宁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 但如果那件事就是她做的呢? 更严重些,北荒怎么会知道雷泽的秘密?是她误打误撞,或者进了青要山之后有意探听,还是…… 林之凇不得不往深处想,也将这些问题在心底反复问了自己无数遍,却只给出了自己一个答案。 只要她开口否则自己与这些事有关,他就会信。 或者她为自己辩解一句,他就可以相信一切都是因为夺心蛊的缘故,她身不由己。 “都散了,我心中有数。”林之凇最终丢下一句话,孤身进了屋子,一阵强劲的气劲自屋子中心往外猛推而出,将门外那些人全都撵走了。 林之凇后背抵着书架,闭着眼微微仰颈,无声站着。 眼前重现着从天而降的那股无形之力带来的恐怖威压。 第124章 别人也许看不见它,整个青要山没有任何人讨论它的出现,但他感觉到它了,它要杀了华盈。 在清楚知道这是个游戏世界的前提之下,林之凇猜到了那股力量就修正错误的游戏程序。 在这个世界待了太久,又从没听说过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林之凇差点都忘了这个世界除了他,都是被冰冷的指令控制的npc,从出生之日起,就过上了被提前设置好的一生。 所以华盈就是曾经被游戏程序抹除过的“错误”,让他跟着回档重来的原因。 夺心蛊,不得不遵守的任务指令,无时无刻不在的监控,这些她从没向他提起一星半点。 林之凇觉得自己胸腔里空空荡荡,愤怒燃至顶点,竟然只剩下此刻的失落感。 他二人之间的信任,怎会如此脆弱。 第89章 控制 华盈揉了揉被勒疼的手腕,起身四顾,确定自己被囚禁在了一只巨大的水泡沫里。 泡沫中的家居陈设一应俱全,像是一间没有外墙的屋子。 或者说,这层透明的水膜就是外墙。 外面是黑暗阴冷的水流,往上望不不见天光,环顾四方也看不见水流的尽头,神秘而凶险。 她试着碰了碰这层水膜,柔软,冰凉,无法穿透,只能感受到这只泡沫正在缓慢而无规律地漂浮着,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水域中显得渺小又孤独。 谁若是被永远关在这里,这种孤独感与伴生的恐惧足以把人杀死。 无妨,她记得林之凇离开时,指尖凝结的那道咒纹。 只要先想办法解除灵力的封锁,她也能用那道咒术离开。 灵力被一道困灵咒封锁着,那等强势的力量,不用猜也是林之凇亲自下的,若不是她的境界高于他,全身的灵力毫无疑问能被它彻底封死。 华盈试着引导体内若有似无的一丝丝灵力堆积、凝聚。: 力量积累到极限时,指尖闪过浅淡的金芒,眨眼间就如一簇残烛微光熄灭不见。 华盈折腾了半天,最终接受了用这点灵力什么事也办不成的事实。手腕上空空荡荡,珍灵镯也被林之凇拿走了,她被剪断了所有的爪牙。 她轻轻叹了声气,隔着水膜望向陌生的水域,难得发了发呆。 桌子上摆着一只食盒,华盈从不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她走到桌边端出食盒里冷掉的饭菜,边吃边想另一个疑惑,自己晕倒之后为什么没有死在「它」的力量下。 「它」不会对她手下留情,更不会放过她晕倒的大好时机,那么是林之凇救了她。 阴差阳错,还是……他知道什么? 华盈心想这不可能,她在「它」手底下死了那么多次,没有外人察觉能到「它」的存在,「它」似乎只冲着她来。 华盈有点烦闷地摁了摁眉骨,脑袋里始终乱糟糟的,不允许她静下来去思考一个逃走的计划。 夜色般静谧昏暗的水域里突然亮起了一团微弱的光晕。 华盈抬眸看了眼,一只泡沫从头顶遥远的水面飘落了下来,林之凇站在泡沫里,轮廓半明半暗,闪闪发亮的是他指尖的咒纹。 两只泡沫的水膜相触的那瞬间,天衣无缝地融合到了一起,他走进屋内的灯火中,明亮的光亮洒在他的脸庞,额前碎发散落,显得清晰俊冷。 林之凇黑长的睫毛垂下来,淡淡的目光直视之处明明就是她,却给她一种没有把任何人放进眼里 的疏离孤傲。 “冷静够了吗?如果我再给你一次选择,你是还会毫不犹豫逃走,还是留下来向我道歉?”他问。 华盈比他更冷淡,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夹了一口菜。 “我会直接杀了你。” 林之凇快步走到她面前,俯身抬起她下巴,非要让她面对自己:“你明知这样做会激怒我,为什么还偏要做?” “因为我现在不想陪你玩了,我处处能与你匹敌,若非有利可图,怎会总对你笑脸相迎。” 华盈推开他的手,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现在出也出不去,最后要么是被你玩腻了下死手,要么就是被你青要山的无上者剥离灵血。都是死牌,我挑自己过得舒服点的那一张。” 林之凇几乎被她的话扎得鲜血淋漓,咬着牙说:“你可以求我。” 华盈微微一笑:“求你就可以让你放我出去吗?” “休想。”他轻笑,“但你能活下来。” 华盈就着握住的筷子,当成尖锐利刺一般狠狠地朝他的后颈扎下去,被他游刃有余地抓住手腕,桌椅在地上拖移出一道凌乱尖锐的摩擦声响。 一个转身,华盈的后背被他抵在了身后的桌上,桌上的食盒碗碟和一些零散之物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林之凇略带粗粝的手掌重重钳握着她的腰窝,脚尖抵入她双脚间的缝隙,将她的双腿分开,站近了半步,不顾警告。 冷冽的气息像团化不开的浓雾将华盈包裹住,侵略性极强。 华盈呼吸有些不稳,重重推搡间,柔软的外衫顺着肩膀滑落下来,松垮地挂在她的臂弯,如一团燃烧的火云堆叠在桌上,白皙的肌肤暴露在一室安静的光影中。 林之凇微垂的目光轻轻扫过便收回了视线,抬手捏着她的脸颊,让她微微张开嘴。 “无耻。”华盈冷冷盯着他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又重复了一遍,“无耻。” 林之凇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往她口中推入了一枚药丸。 那药丸入口即化,苦臭而复杂的气味蔓延在口腔里,华盈瞳孔惊颤,扬声质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无解。”林之凇态度轻蔑,木灵锁链将她愤怒挣扎的手脚捆了起来。 他把人抗在肩上,拂开淡紫如烟的纱幔,走进一间被屏风隔出的浴室。 橙红色的火晶被林之凇随手抛入池中,水温渐涨,溅起的水花落在华盈脸颊,是说不清的古怪气味。 华盈眼睫上很快凝上了雾水,视线变得模糊,被林之凇放入水里的那一刻,忍无可忍:“林之凇,你要杀就杀,侮辱人算什么本事,这就是你能想出的报复了?你别落到我手里。” 林之凇充耳不闻,踏入水中,拽着木灵锁链的一端把人拖到自己面前,湿漉漉的长发在水中蔓延开,纠缠在一起。 他随手从华盈身上扯下一段红绸,将那双眼眸里碍眼的恨意遮住。 “你我是拜过天地,结下契印的夫妻,这叫什么侮辱。”他无所谓地一挥手,华盈发髻散开,金玉钗环落入水中,乌发如藻浮在水面。 华盈微一怔愣:“契印?” 林之凇指尖绕着一缕青丝,重重地点了点她的胸口,二人身上共同拥有的印记在此刻微微发烫,图腾纹理冥冥中流淌着难以形容的玄妙力量。 “这里。”他嗓音很低,带了点偏执的狠,“青要山最古老的道侣契印,华盈,你下辈子都逃不了了。” 华盈的双眼被红绸覆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种无药可救的执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借千岁古杏悄然表露的晦涩之意,是那时最纯粹的心动与浪漫,此时的恶寒。 她正要发怒质问他凭什么自作主张在她身上留下契印,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等等,既有道侣契印,她与林之凇的力量也许不会相斥……她好像找到了一线生机。 腾腾热气氤氲满室,华盈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被湿透的衣袍贴紧的线条柔美无瑕,美得有一种现实与梦境交错的恍惚感。 林之凇凝视了片刻,目光挪向她被热气薰红的脸庞,倏然屈指抵在她的尾骨。 华盈思绪被这一阵颤栗拉回。 指骨一寸寸游走在她后背光滑的肌肤上,走到哪,哪里就燃起一道春日里滚烫的火色。 华盈不知他要做什么,腰背倏然紧绷,手指微蜷,压着不可言喻的酥痒,低声说:“我一定会斩了你这双手。” 林之凇眼睫上凝着水珠,好笑地轻轻嗤声,一滴水珠滴落了下来,顺着胸膛的线条落入水中。 他缓缓舒展开的手从她后背松开,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摸她身后的长发,宽大炙热的手掌穿过锦绸般柔顺的发丝握住她的后颈,轻轻摩挲,湿热的气息在她耳畔氤氲:“我等着。” 须臾,手里接住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线。 他将夺心蛊捏死在手里,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珠踏出了水池。 华盈对此毫无所觉。 木灵锁链从她身上消失,她扯下眼前的红绸,从慌乱中抽离,又陷入困惑之中,扭头看向那个让她捉摸不透的男人。 他低头看向她的目光十分冷淡,方才在水中染上的情/欲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她如陌生人一般,甚至隐隐失去耐心:“被你带走的那块天册石不在珍灵镯里,交出来。” 华盈脑子里只有那个大胆的念头。 她自己的力量是解不开困灵咒了,但或许可以借神魂交融时,林之凇的力量注入进来的那一刻,引其与自己的那一缕力量融合,来冲破灵力封锁。 第125章 林之凇看见她忽然扬起一丝捉摸不定的浅淡笑意,似挑衅。 她朱唇轻启:“在我身上,你来找找?” 林之凇捉摸了一下她这句绝对不怀好意的邀请,转身就走:“我劝你想清楚再回答,天册台在青要山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被你砍下的那块石头绝不可以落入他人之手。你要么自己交出来,要么就别怪我下次过来用别的手段。” 华盈捧着火晶踏上了水池,她现在没有灵力护身,本就弱他一截,更不能染风寒,让自己还变得虚弱。 “可惜你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找不到它了。”她注视着林之凇微皱的眉头,浅浅笑道,“我把它化进了我的炁海之中。” 林之凇盯着她得逞的笑容,知道她这不是在开玩笑了,厉声训斥道:“天册台的力量来自上古诸神,凡人妄夺便有石化的风险,你为了得到力量,是什么也不怕了?” 华盈轻轻挑眉,瞧了眼被他攥住的手腕,笑了笑:“你不是知道我为了想要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做吗?” 林之凇被那她挑衅的表情气得头晕脑胀,伸手扣住她的肩膀把人带过来,要探探她炁海的情况。 “放手。”华盈用力甩开他,脚下一滑,蹙着眉往身后的水池里仰下去。 林之凇眼疾手快环住她的腰,人是被拉回来了,却撞进了他的胸膛,她的下巴恰好磕在他的肩头,二人肌肤相贴,形状尺寸异常明显。 林之凇微微一怔,随后不动声色将这个怀抱收紧。 华盈极快地平复了同样微乱的呼吸,勾了勾唇。 她方才还说要砍了他的手,现在若主动投怀送抱,他戒心重,不会上钩。 但如果要 她在这个鬼地方等到明日,等什么徐徐图之,她等不了。 她最知如何引起林之凇的主动进攻,而把自己摘得清白无辜。 比如。 华盈发怒推搡:“林之凇,你还不放手!” 她一反抗,林之凇的动作就变得强势,温热的呼吸拂在她颈间,些微的痒意让她自己也差点发疯。 “什么?”林之凇稍稍偏过头,嘴唇状若无意碰到她的耳廓,清晰感受到她浑身轻轻一颤,笑了笑,一个极轻的吻落到了她耳后。 吻过颈侧,沿着脸颊,目的明确地靠近她嫣红勾人的唇瓣。 华盈装作有些害怕了,露出这些日子以来最轻缓的嗓音:“林之凇,你别这样……” 林之凇果然不满意她的躲闪与抗拒,轻轻咬了咬她的唇。 好甜。他心想,温柔的试探一点点重了下去,直到指腹抚过她眉心,探查到炁海里的安然无恙时,便肆无忌惮地缠住了她的舌头,仿佛捕捉到新鲜血肉的狼。 水声黏在满屋子的热气里,燥意疯了一样在身体里乱窜,他在她极度惊恐时,尝到了扳回一城的快感,便不肯轻易地善罢甘休。 华盈呼吸灼烫,唇上湿润暧昧的痕迹被一遍遍加深,喘息声又重又急,分不清是谁的,只是在无法呼吸的瞬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其实是控制不了林之凇的。 无论是当初在沧州利用他恢复身份,还是后来合作分得灵蕴,以及……现在。 除非他自愿。 一种挫败感袭上她心头,让浑身的燥热都冷却了几分。 林之凇盯着她突然涌出水色的眼眶,突然醒了过来,缓缓抬首,离她远了些。 华盈却踮了踮脚,仰头,碰了碰他的唇。 林之凇没料到她的这个动作,却猜到这种主动,是陷阱。 但他尝过了滋味,只是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掌就扣在她的后脑,极重地回应了她。 恍惚中,他听见了被他咬碎的轻笑声。 林之凇回过味来,发现自己果真被耍弄了,盯着唇角微扬的华盈,哑声讥讽道:“投怀送抱,二小姐真是能屈能伸。” 华盈一心只想着自己方才的计划。 她的额头与林之凇相贴,双手捧着他的脸,指腹轻抚,动作暧昧不清,却用理智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想出去。若是能让你开心些,我可以出去吗?” 林之凇没有与她的讨价还价的心思了,也忍不了了。 “可以。” 他将她抱了出来。 从生涩到熟练。 一夜贪欢。 第90章 不许走 华盈不记得折腾了多久,林之凇的体温好像始终不肯轻易离开过。 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她脑海里明明划过许多错乱的思绪,却在颠簸中无法看清,破碎成一捧雪雾在脑子里飘散开。 痛苦与欢愉,最后都会在嗓音干哑后收敛成无声。 对了,她当时应该是在想,她果然最了解林之凇。 她就知道自己一点也没猜错,神魂交融会比意料之中更漫长难捱,林之凇注入的力量就如他本人一样极具征服欲,非要跟她争个高低,要她认输。 认输了却也不肯放过。 到了最后,她什么力气都不剩了,疲惫得受不住,阖眼时只见到温暖的烛光中,林之凇湿淋淋的额发在他脸上扫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垂向她的那双目光藏在阴影中,深邃得看不清,似乎对她很是着迷。 林之凇垂着眼帘,有些神思迷乱,餍足地伸手抚了抚她嫣红的脸颊与水润的唇。 他仔细地记着她的每一个表情,贴近她唇边听着每一句无意义的呢喃,把握着她身体的每一分变化,发誓从没觉得她这样可爱过。 他要得到她的回应,要让她身上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印记。 于是华盈感觉到唇上贴来了异样而滚烫的温度。 “张嘴,嗯?” 。 一夜旖旎。 林之凇醒来时,只觉得不真切,吻了吻身旁装睡的华盈,穿好衣服要回一趟青要山,却被她拉回了床上。 他微微一愣,从她亮晶晶的眼眸里读出一丝留恋的意味,不自觉扬了扬唇,重新躺回她身旁。 “会给你自由的。”林之凇没有忘记承诺,“再等等。” “你给我自由?”华盈笑了下,平稳的呼吸挠在他肩窝里,左手摸着他的胸膛缓缓往下滑,酥人的痒意。 林之凇哼了声,扭头迎着那张扬起的脸庞,吻了下去。 腹部突然被一根冰寒的锐器刺穿。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淹没了满室旖旎。 林之凇浑身力气都被卸了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垂眸看向将他钉死在床上的这根冰锥。 是那已经失传的六件神兵之一。 此刻出现在这,只能是因为惩天之体。 神魂交融,竟然是她为了冲破封印的选择。 林之凇无法理解地感受着这个空间里冰冷真实的杀意,望向华盈的目光充满质问。 “很意外吗?”华盈笑吟吟地提醒他,“多谢你的契印。” 林之凇眼里翻滚着浓烈的爱与恨,良久,眼眶微红,只说了一句:“如果这是你的报复,我什么都可以原谅。” 华盈听到原谅二字,忍不住笑了,望着林之凇情绪复杂的眼眸,取下戒指放在他胸膛上,笑意骤冷:“喜欢,原来是会要命的啊。” 林之凇一时没分清她嘲讽的人是她自己还是他,就见她快速地穿好了衣裳,熟练地画了一道咒纹往外走。 “华盈,回来!这里是死域,你不认识路,一旦踏出去就是死路!”林之凇想撑着玉床起身,手背青筋暴起,血水不住地流淌在床上,映照出他无法动弹的身影。 “华盈,不许走!” 华盈头也不回:“林少主,多关心你自己吧,等你的血流尽的那一刻,我应该也就找到出路了。” 。 死域之水冰冷彻骨,华盈几乎感受不到它流动的方向。 却有汹涌恐怖的巨大水声在耳边轰隆作响,似乎有古老异兽沉睡其中,亦或者整片水域本身就是一头不可被惊醒的猛兽。 包裹着华盈的这只泡沫从那只巨大的泡沫中脱离出来的那一刻,就备受冲击,柔软的水流肉眼可见的变得坚硬,四面八方似乎凝固出了无数根透明的长刺,将它围攻。 华盈衣袖下的左手微微张开,掌心爆发出的灵力将被挤压变形的泡沫瞬间撑开,锋利无匹的力量扩散至幽深的水域中,伴随着飘渺的碎裂声,水中冷硬的杀机全数破解。 她被泡沫带着,自由地漂浮在水里,左右环顾,茫茫深水中除了指尖的咒术之外没有一丝光亮。 水的流向混乱古怪,似乎每一股水流都是一根随意朝某个方向生长的荨麻,自成一派,又共同组成迷城,不放她离开。 华盈轻轻阖眼,炁海里升起那块天册石的幻影。 当时走得匆忙,将它熔入炁海之中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只是在它熔进去的那一瞬间,她眼前依稀出现了什么接连成线的东西。 一闪而过。 传说天册台通晓幽明,华盈当时便猜,这块石头也给她带来了同样的力量。 第126章 如果幸运的话。 华盈小心翼翼催动它的力量,再度睁眼,点漆黑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芒,视线里出现了令她眼花缭乱的一幕。 那些在周身如海蛇般穿梭流动的,是水流的轨迹。 可那些密密麻麻交织在水面上的无尽长链又是什么?! 它们有些来自苍穹与天地相接之地,有些自苍穹垂落而下,纵横交错,贯穿了整个大陆,唯独放过了死域。 这些深绿色的锁链由一个个简洁却陌生的线条组成,每一组线条都像是某种文字。 华盈从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种文字。 这一幕匪夷所思之景已足够震撼人心,更让人心绪动荡的,是她的身体竟然也被这些锁链贯穿着。 华盈神色渐冷,抬手盯着骨骼血肉中浮现的深绿锁链,心中浮现出一个 骇人听闻的猜想。 不止是她,这整个世界都被它们监控着。 双眼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华盈抬手一揉,指尖全是血。 她引灵力敷上双眼,草草处理,不再在死域中耗着,操控着泡沫沿着出路游去。 一群闪烁的星芒浮动在她必经之路的不远处。 华盈眼前一亮。 灵蕴? 她掉头接近那片灵蕴,心中谨慎而疑惑,想着林之凇次次为了灵蕴亲自出马,如今有灵蕴出现在青要山中,他却毫无动作。 只有一个可能。 不止是青要山,谁都无法探知到这里出现了灵蕴。 这片水域是大陆唯一与外界隔绝的地方。 难怪她躲过了「它」的杀招。 华盈心中怔了下。 离火绸穿出水膜将灵蕴一扫而空,金色的丝光顺着它来到她手上,浸入手臂,流进脉络,最终汇入炁海,将第三卷昭明图缓缓点亮。 恰在此时,她心念一动,重启了幽明眼,目光从自己身上缓缓移动到四方,看见那一道道深绿锁链变得虚幻了几分。 华盈露出诧异的神色,思绪被重重迷雾阻断,她垂眸快速思索,好像穿过疑云看见了一条通往真相的路,心中震感。 昭明图、灵蕴与这些锁链渊源颇深,相互敌对,此消彼长。 诸神留下昭明图、天地孕育灵蕴的意义之一是为了培养出一批人,用来彻底摧毁这些锁链。 天地之主不是占有天地,而是护卫天地。 。 初秋,微风潮润。 曾经毁灭在洪水中的田野再度被辛勤的汗水开垦为一片苍翠的希望之地,翠嫩的秧苗一块一块地缀在田野上,已有欢欣收获的景象。 露珠压弯绿叶,从叶尖坠落入田,倏然绽开的涟漪惊得水下的鱼四散游走。 星罗宫的担子一压下来,再稚嫩脆弱的脊背也逐渐变得坚实可靠,陈镜竹也已经养成了没事就去五城走走看看的习惯,躺在小灰驴的背上,任它驮着自己慢悠悠经过清凉的田埂,往城里走去。 一道传音令从天边砸了下来,传音的内容让陈镜竹当即从驴背上惊坐起身,抹了一把汗。 “宫主,二小姐已到宫中,正在大殿等着你。” 陈镜竹现在听到华盈的名号,已经没有当初的惊羡和仰慕了。 但凡见过她捏着你的命门让你乖乖亮出全部底牌、忍痛把好处主动往她手里送的无情模样,都不敢再把心铃往她面前递。 更何况她现在其实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他急匆匆回到星罗宫,见到了近日备受热议的主角之一气定神闲地坐在大殿内,手里拿着把小刀,在雕琢桌上的一块乌黑的石头。 那石头里不知被她做了什么手脚,闪烁出璀璨神秘的星光,细看之下,还有星轨脉络浮现。 “华......二小姐,太好了你果然没死啊!外面到处都在说青要山和北荒闹崩了,把你扣了下来,北荒几次交涉都没把你换回来,恐怕凶多吉少。” 陈镜竹坐到她下方的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继续滔滔不绝道,“我就说青要山怎么可能扣得下你,虽说林少主跟你都是暴脾气,但他肯定没办法让你吃亏,他若是敢对你做什么,青要山的天册台定然都要被你砸个稀巴烂。” 华盈专注地忙着手里的活儿,闻言诧异地抬眸看他一眼:“?” 陈镜竹正在伸长脖子往她桌上看,被她这一眼盯得毛骨悚然,惊恐地捂住嘴巴,压低的声音从指缝里飘了出来:“你该不会真......” 华盈垂眸,什么话都没多说。 事出有因,她不做无意义的泄愤之事。 陈镜竹简直肃然起敬,这下觉得她能活着从青要山回来真是奇迹。 四下无言,陈镜竹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二小姐现在是什么打算?若是要回北荒,我这就遣人先给江领主报个信去,他要是知道你平安无事,那不得高兴坏了。” 华盈轻扯了下嘴角,不便与他解释江如晔见到自己还活着时只会失望,只说:“近日遇到的事情太多太乱,我想在沧州散散心,过些日子再回北荒。” “也行,你被青要山和北荒之间的事连累,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婚事也毁了......唉唉唉抱歉,我是说你安心在这休息就行。”陈镜竹想了想,觉得自己颇为妥帖,“二小姐准备怎么回去?” 他想着这沧州与北荒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华盈都说了心情不好,总不能还让马车载着人一路颠簸回去。 若是要乘机关城的云痕车也不是不可...... 星罗宫和沧州五城的银子在水患后的修缮赈灾上耗了不少,这一年是不容易缓过劲来了,他咬咬牙,自己掏私库给机关城出笔银子,就当给华盈庆祝大难不死了。 华盈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意思。 怎么回去?她心中早已做好打算。 她被当做人质扣在青要山,是江如晔自己对外宣称的说法。 在明面上杀一个受他关怀又死里逃生的小女儿,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江如晔为人虚伪又好面子,不会这样做。 她只需带回一件战利品,就能风风光光地回去,而不是狼狈无用,九死一生。 华盈吹了吹石头上的灰。 千百年来,千家百门对碧璇殿与天册台的崇拜无比炽热,聆听神谕的诱惑力超乎想象,无人不想一探天册台的究竟,背地里嫉妒青要山的话能说三天三夜。 一块天册石,足够让北荒的人欣喜若狂,倾尽一切去研究。 她把玩了一下这块石头,说:“明日找个人,替我把它大张旗鼓地送到浮雪之巅,就说这是我从碧璇殿给父亲带回来的战利品。” 陈镜竹狐疑地接了过去,左右瞧瞧:“行。这是什么玩意?” “天册石。”华盈拍了拍手上的石屑,余光扫到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淡淡道,“我说它是,它就是。” 陈镜竹飞快地回过神,暗恨自己怎么就多嘴瞎问了一个要命的秘密,点头如捣蒜。 她接着补充,眼眸里浮现出万事了然于心的沉着和自信:“若是父亲问起我的行踪,就告诉他,北荒交代之事未竟,我也有办事不力之责,我愧对他的期望,也暂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以想在外面历练历练,顺便筹备着再替北荒带回一份大礼,将功补过。” 陈镜竹没瞧她哪有一丝愧疚不安,只见到了一副无事能让她慌乱的镇定模样,甚至还有十拿九稳的算计。 “记下了,那我先去忙,二小姐有事再吩咐?”陈镜竹捏着“天册石”起身往外走,一刻也不耽误。 华盈斟茶的动作突然一抖。 “小姐,你死没死?” 兴许是上次被她责备很吵的缘故,封逍这次直接免去了飞鸟声,那邪气的声音直接降临在华盈的脑海中,让她的热茶洒出几滴,险些烫到了手。 “还活着。”华盈擦去手上的水珠。 封逍似乎乐了下,这些日子想必听了不少关于逃婚一事的八卦,强忍着没跟这个当事人详细求证细节,以免惹祸上身。 他不慌不忙地走在一条昏暗的甬道里,眸如子夜寒星,阴郁孤独,却又有一种璀璨迷人的美。 白毛狐狸难得被允许离开他怀里,在地上撒着欢,跑得飞快。 封逍边走边说:“小姐,造成荒墟灾厄的力量玄奥未知,在大陆上找不出来源或类似,可我潜入了那股力量在荒墟的发源之地,又一次不小心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说到这就停了下来,故意吊人胃口。 果然,那头立刻传来华盈的催促:“别拐弯抹角了。” 封逍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漫出一丝邪气,看好戏般:“它好像,和你的力量有几分相似呢,就跟出自本源一样。小姐可要亲自来看看?” 华盈那边竟然沉默了。 他纳闷地嗯了一声,听见她凝重地开口:“那个地方是不是有水?” 封逍眼珠子动了动,饶有兴致地呵笑了声:“是啊,人人都知荒墟之中千里焦土,寸草不生,到处都弥漫着疫毒,里面一滴水也找不到,我若非亲眼所见,也不会信。小姐还真是神机妙算啊,敢往这方向猜。” 第127章 华盈没理这人天生的阴阳怪气,思索道:“那地方危险,你别再进去了,一切等我到了烨都再说。对了,你不是在青陆吗,怎么又去了荒墟?” 封逍说:“这是第三个秘密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断崖对烨都的作用?” 那种至关重要的秘密,华盈当然没忘:“烨都遏制灾厄之力的最关键之物,是把断崖入魔者投入熔渊之后,炼制出的骨粉。” 这才是烨都肯耗费精力管理断崖,永远不会对那群入魔者一网打尽的原因。 “没错。”他说。 甬 道里零星而微弱的壁灯在封逍脸上擦出一片光亮,却被封逍那双漆黑的眼眸吞了进去,照不见半点真实的情绪。 他接着说:“这件事情,断崖的首领涂璘是知情的,他纵容烨都拿入魔者炼制骨粉,并且对入魔者隐瞒了这个秘密,是因为烨都许诺了他,只要他肯配合,不让这群入魔者因此奋起反抗,闹出更大的叛乱,便会帮他把那些漆黑的骨头洗得干净清白,让他变成一个正常人。” 华盈对此持疑,也听见了对面的一声轻嘲。 封逍收起讥讽的笑意,继续说:“可是他这个蠢货就深信不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被囚禁在断崖无事可做,只能给自己找一个目标才能活下去,被人当枪使也无所谓。” 华盈思索道:“这跟你去荒墟有什么关系。” 封逍说:“当然有关系,小姐跟无上者打了那么热闹的一战,才给我找了个进青陆的机会,我若毫无把握就擅自离开青陆,罔顾命令,岂不是正好给了小姐一个处理我的理由?” 华盈从他懒散的声音里听出了他在骂自己蠢货的意思。 她皱皱眉,也想明白了:“青陆如果有通往荒墟的传送通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那些寻常的势力尚且会特意构造一些特殊的通道,用以掌控和监视所辖之地的一举一动,更何况是烨都。况且荒墟非同寻常,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需要立刻赶过去。” 封逍这次没忍住,重重地叹了声气:“小姐,我和你提了那么多句入魔者,你怎么就没想想,这条通道不是陆家造出来的,而是断崖?” “涂璘想把灾厄之力引到青陆?”华盈语气惊诧,再一想便觉得说得通,涂璘若是没有脑子,不懂得抓住谈判的砝码,当不上断崖首领。心中如果还留存着善良与道义,便不会成为入魔者。 封逍是这些魔头当中唯一的例外。 入魔者已经在断崖外活动了,但烨都似乎还不知道。 她当即决定:“灾厄之力关系到大陆危亡,绝不可再蔓延到其他地方,我来想办法,尽快找机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让陆家。” 甬道中央那一团剧烈的光亮等候在封逍此行的终点,封逍脚步放缓,巨大的阵法铺陈在他脚下。 他侧身背靠着石壁,扭头盯着地下的阵纹,别有深意道:“小姐,还有另一个办法,那断崖首领的位置换个人来做,不就好了?” 华盈听得怔住:“你要回断崖?当真想好了?” 封逍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有面具边缘微微凸起的痕迹。 他难得严肃,像是换了个人:“小姐,我一点也不想回去,可这一趟来青陆,我才知道我的母亲要我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华盈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静静等着他酝酿好情绪与措辞,把话说下去,却只等到他无所谓地摊手一笑:“反正不是我之前想的那样,杀了那十三家。” 华盈说:“你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既然不想回去,那我帮你想用别的方式去完成你母亲的嘱托。” 然而她没再听到任何回答,对方似乎因为什么意外而终止了传音。 阵法中心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黑色的兜帽下方露出一张满是刀疤的脸,深深陷下去的双眼好似直通地狱的黑洞。 断崖首领,涂璘。 视线相撞,二人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杀气四溢。 涂璘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一言定生死般森冷开口:“摘下面具见我。” 封逍站直身子,看向涂璘的眼神变得阴蛰残忍,原形毕露。 “就你?也配?” 二人掌心灵力同时爆燃。 第91章 林之凇:名正言顺且唯一…… 穆青很快就被青凰亲自送来了沧州。 他上了年纪,走得慢,青凰急着要去见华盈,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就把人带离了地面,踏云疾行。 华盈听见一长串哎哟声从空中摔了下来。 迎面一阵风拂过,青凰已经把颤颤巍巍的白发医师稳稳地放在了地面,大步上前朝她行了一礼,盈盈笑意里的激动不言而喻:“小姐。” 华盈点点头:“我没事,不必担心。” 她转头看向还有些晕乎的穆青,说:“穆老坐下说话,这次着急忙慌请你过来,是为了解蛊,拜托了。” “二小姐言重了。”穆青摆摆手,他把药箱打开,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取出来,“这只木匣里装的,是按照二小姐从烟海楼得到的方子而调制出的药,解蛊之前,先冲水服用。” 放下木匣之后,他拿起一只陶盅,屈指敲了敲厚重的盅身:“这里面装的就是药液,二小姐可已让人准备好了黑石池?” 华盈说:“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解蛊。” “二小姐不急,还差最后一件事。”穆青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道,“解夺心蛊需配合指法按揉,虽说医者眼中不分性别身份,但此事我需得问过你的意思。” 华盈思索了一下,幻心粉用光了,还没来得及补充,她这几日都没往身上涂幻心粉。 “穆老把这套按揉的手法教给我吧,我自己来。”华盈决定道。 穆青点点头,从箱子里拿了一卷经络图出来,点了点后背,仔细地示范演示。 华盈越听越觉得奇怪。 她想起林之凇用木灵锁链把她控在水池里,那只手在她身上游走的轨迹,触摸与敲击的力度,竟然与穆青说的分毫不差。 不可置信的情绪在华盈心底滋生,她愣愣地消化着这些关联信息,突然打开了陶盅的盖子,药液散发出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而难忘。 “二小姐怎么了?”穆青盯着她突然严肃的表情问道。 华盈微微拧着眉,从匣子里取了些药粉撒进手边的茶杯里,尝了一口,目光闪烁。 “不是说是毒药吗?”她自言自语了一声,心中忽然觉得酸涩。 夺心蛊是让她一击即溃的软肋,是一旦让人知晓就会用来拿捏她的秘密,她自己守着这个秘密一百多年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眼中最具危险性的人,不得不防备的人,在得知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不动声色地将它解决了。 “小姐?”青凰担忧地看着华盈,她擅藏情绪,可此刻的情绪太过浓烈,让人看见她眼里有一丝后怕一跃而过。 “没事。”华盈擦了擦眼睛,心情复杂地笑了一下,“夺心蛊好像已经被人悄悄给我解了。” 穆老微微瞪大了眼,他一向严谨,说:“还是让我再替二小姐查验一次吧。” 她把衣袖撩起一些,把手递了过去,待穆青仔细检查过,见到了他又惊又喜的表情。 夺心蛊的确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华盈想起冰锥下躺在血泊的男人,眼神闪烁了一阵,抬头问青凰:“青要山那边可有动静?” 她这几日都没听到青要山那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动静,说明林之凇没死。 青凰说:“我正准备告诉您呢,听说林少主正在去北荒的路上,还用镇兽笼囚了人,一路上杀气腾腾的,该不会是要上浮雪之巅去砍你爹吧?” 。 初秋风露凉,浮雪之巅的梅林里已经落下了第一枝雪。 梅林中,气氛逼仄压抑,崇阿军和荒风队的人围在一座山亭的十步远外,彼此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 镇兽笼被人放在山亭旁边,雷光闪烁的灵力把笼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关在里面的人是谁。 亭中,江如晔自顾自地煮着茶,心中思绪却翻涌不定。 林之凇坐在他对面,身上披着厚重的黑色大氅,柔顺的毛领簇拥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消瘦了几分的脸颊轮廓弧线锋锐,让身上那一股凌厉感更为明显。 他瞥了眼江如晔暗自思索的动作,眼中讥嘲之意一闪而过,面上仍是坦然从容:“江领主,今日我来,是特意给你送一份大礼来的,你怎么 一点也不欢迎?” 江如晔冷淡地一掀眼皮:“不请自来是为贼。” “说的好。”林之凇微笑,“可惜赤原白家不懂这个道理,我本想让青要山的战士们一鼓作气,将赤原也拿下来,以报白家离间挑拨你我之仇,可转念一想,打狗还得看主人,这白家人还是应该由北荒来定夺生死。” 第128章 江如晔心底微惊,面色不动。 白雨轻已经死了,在她从青要山逃回赤原的那日,江璧月亲自下的手,尸体就抛在圣曜界的血河里,已经与血河水融为一体了。 青要山即便摸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死无对证。 拿了一些永远得不到证实的猜测来诈他罢了。 江如晔握着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落,桌上水渍深重:“什么离间挑拨,北荒与青要山之间的战事全都因你扣押盈盈而起,白家又跟此事有什么关系?林之凇,少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出来发疯也别找错了人。” 林之凇抬手并指,一道灵力打向镇兽笼。 遮罩着笼子的雷霆之力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剥落消散,露出被困在笼子里的两个狼狈瑟缩的人影。 其中一人浑身血迹干涸,抬起闪烁的目光看向江如晔,让他的底气全然一散。 “领主……救我,救我……”白雨轻气息微弱,只被留了一口气。 江如晔盯着她狼狈的模样,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江璧月竟然失手了?还是……骗了他? 林之凇察觉到江如晔的气息乱了一瞬,他斟了一杯热茶,头也没抬:“你呢,你有什么话要让江领主听听?” 武梦从笼子的阴影里抬起一张麻木的脸。 她知道林之凇这句话问的是她,缓缓地从镇兽笼的角落里站起身,死一般晦暗无光的眼神越过走向笼子的江如晔,看向林之凇。 日光穿过积雪的树叶落进笼里,一片耀眼的白,刺得她有些看不清林之凇的模样,只余一个熟悉的轮廓。 就如年少时初见的那一眼,野心勃勃的少年被拥上青要山少主之位,一呼百应,闪着光。 武梦抬起手背擦了擦眼,往前走了几步,又被拴在脚踝上那根如活物一般的铁链往后拽了回来。 “与白家合作偷取罗瑛城布防图,构陷北荒二小姐之罪,我认。” 她被拽得踉跄几步,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忍了数日的哭腔:“我还可以回青要山吗?少主,不管你怎么罚我,我都认,我去给二小姐道歉,我只想回青要山,求求你原谅我这一次吧,我替青要山做了那么多事,救过好多好多人,求求你也救我一次。” 林之凇只觉得可笑,搅得雷泽发生动荡的叛徒,让他与心爱之人就此决裂的罪魁祸首,竟然还能以无辜可怜的语气祈求原谅。 他仍然只留给她一个冷酷陌生的侧脸:“青要山之人,绝不会自甘沦为外人的刀剑,指向自己人。” 武梦的哽咽声骤然梗在了喉咙里,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宣判,浑身冰凉。 她知道林之凇处理叛徒的手段,脑海中浮现出苍珩的死状,浑身都止不住发抖。 死在林之凇的亲手处置之下,等同于让死亡二字变得更加恐怖。 武梦心如死灰,半晌,竟朝他笑了笑,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嘲讽:“少主,你与二小姐的闹得难看,怎么能怪到我头上?若不是你们本就互相猜忌不信,岂会被我一句话就挑拨得反目成仇?” 她看着林之凇立刻就变了脸,对这句话在意得要死,忽然间什么都不怕了。 武梦冷冷一笑,抽出了发间的木簪,骤然插进了自己的咽喉。 血雾喷洒,溅在白雨轻脸上。 白雨轻本就已在崩溃的边缘,此刻被溅落满脸的温热刺激,忍不住尖叫一声,瑟缩在笼中,离那具倒落的尸体远远的,惊恐万分地向江如晔求救:“领主……” 江如晔快步走到她面前,隔着镇兽笼淡蓝色的莹辉,厉声问:“白雨轻,北荒对你不好吗?你在白家获得的一切都有北荒的扶持,北荒当年赠给你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供你修习附灵术,你为什么忘恩负义陷害盈盈?” 白雨轻不可置信地盯着江如晔,剧烈颤抖的目光很快平复过来,好似已经快速权衡出了利弊,谨慎地盯着他,低声说道:“领主,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因为二小姐收留白姝而怨恨她,我愿入无间狱受罚,只求您宽宏大量留我一条性命。” 江如晔并指伸进笼中,点在她眉心:“构陷北荒二小姐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你这身修为是北荒的馈赠,现在也不能留了。” 突然间,一张薄薄的纸片从白雨轻袖下飞割而出,燃着猩红的火焰,划破了江如晔的手腕。 江如晔恼怒地收回了鲜血淋漓的手,一掌拍在她头顶,怒声训斥:“你敢暗算我。” 一股股鲜血从乌发间流下,将白雨轻的视线染成一片血红,那双惊恐颤抖的眼眸却变回了清冷的模样。 真是可惜,没能杀了他。 白雨轻心里念着附灵术几个字,冷笑连连,原来让她跟白姝反目成仇,争了那么久的附灵功法,从一开始就是江如晔为北荒和青要山这一战准备的。 难怪当年天份最高却不像她一样听话的白姝会被放弃,而她的附灵术早已修习大成,却被江家勒令不许对外声张。北荒计划中的每个细节,算的不是当下,而是几十年乃至百年之后。 自己哪是什么被白家与北荒看中之人。 是棋子。 林之凇一杯茶品过了,戏也看好了,神色淡淡:“江领主,心知肚明的事情,我便不再多说了,免得伤了和气,毕竟两家有婚事在,以后终究还是一家人。” 江如晔手上伤口还流着血,用灵力盖住便草草了事,哼笑了声:“两军交战,谁和你青要山是一家人?” “我已与华盈拜过天地,成过亲,我就是她名正言顺并且唯一的夫君。”林之凇看着江如晔不可置信的表情,挑明了说,掷地有声,“江领主,我其实从不愿挑起战事,即便有心统领大陆,也只想用和平温和的方式,所以选择了点亮昭明图成为大陆之主这条路。但如果北荒屡屡触碰我底线,我与青要山奉陪到底,不惧一战。” 江如晔盯着他的目光露出点刺骨的恨意。 赔了夫人又折兵。 “北荒与青要山的战事皆由白雨轻的挑拨而起,罪魁祸首既然已经死了,真相大白,再妄动干戈就是置天下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江如晔顿了顿,泰然自若道,“休战。” 林之凇听得笑了下。 什么天下百姓安稳,江如晔答应停战的最大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北荒粮草囤积不足的问题没有解决,没办法长期跟谁耗下去。 一个矗立于严寒之地的世家,即便拥有再多富庶繁华的城池,也是没办法与青要山这种钟灵毓秀之地的粮草储备相提并论的。 老狐狸。 他端起茶杯朝江如晔遥遥一举:“江领主大义。” 江如晔看得火大。 “还有一件事。”林之凇顿了顿,语调放低,说,“我要见华盈,现在就要见她。” 江如晔一甩袖子:“盈盈不在浮雪之巅,至于她的下落,林少主若是查到了,还请告诉我一声,她在青要山定然受了不少委屈,我得派人去接。” 林之凇黯淡下来的目光被额前的碎发遮挡,他撂下杯子,起身就走。 江如晔盯着林之凇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神色幽冷。 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被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造成的意外完全破坏了。 苍珩精挑细选之后推荐的武梦竟然成了变数。 白雨轻居然没死。 而林之凇这种一看就断情绝爱的人竟然动了真心,因此对一个仇家心软袒护,没在第一时间杀了她。 该乱成一锅粥的青要山现在好端端的,该死的人死不了,还赔上了晋州。 处处失策。 好在华盈知道随机应变,带回的那块天册石是意料之外的收获,足以慰籍他与一众长老。 有了它,北荒有朝一日总会研究出可以聆听神谕之物,甚至复刻出一座天册台。 山风呼啸,落雪无声,梅林里只剩下江如晔与守护在外的荒风队。 “聊宿。”他扬声叫人,“去把大小姐叫过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部表情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扭曲起来。 聊宿快步上前,挠了下头:“领主?” 江如晔盯着手腕上的伤口,里面有一丝丝猩红的咒纹藏不住了,浮出在血肉中。 第92章 候在千秋楼外的医师…… 候在千秋楼外的医师听 见屋子里传来了暴躁的呵斥声,心中忐忑惊惶,将身子跪伏得更低。 没过多时,一名医师从屋子里出来了,朝着偷掀起眼皮的同僚们轻摇了一下头。 整个北荒医术最厉害的一群人都聚在这了,进去替江如晔诊治过后,出来时都面露难色,让外面的人脸上的冷汗密密地滴落下来,心里嘀咕着他到底中了什么暗算。 屋内,上百盏宁息安神的灵灯长明。 江如晔因为强行冲击咒术失败,遭到反噬,虚弱地躺在床上。 逍遥境巅峰构造的结界浮现出的水纹涟漪紧紧包围了屋子,将这片空间死死锁住。 第129章 江璧月身姿娉婷站于一道屏风后,交叠的双手掩在雪袖下,透过屏风注视江如晔的目光优雅含笑,不见半分担忧。 “父亲还要再请别的医师进来试试么?”她勾着唇,一双明眸里浮起一丝讥诮之意。 都已经说了抽取噬心纸傀的力量构造的那道毒咒只有白雨轻的血肉才能解,可惜,他怎么就不信他一把火把白雨轻烧成灰烬,就意味着已经断了他自己唯一的生机呢。 江如晔带着愠怒看向轻轻摇头叹惋的江璧月,噬心毒咒的反噬疼得钻心刺骨,让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虚弱地捂住胸口,压抑着翻涌的气血。 他声色俱厉:“白雨轻果然是你故意放走的,你还把当年让她学附灵术的真相都告诉她了?” 江璧月神色安静,从容道:“父亲别动怒,那道噬心咒能吞噬七情六欲,您的情绪若总是这么激动,说不定就被它吞吃成痴傻之人了。” 江如晔看着她陌生的神情,气得又是胸口一疼,质问道:“月儿,我是你的父亲,你怎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可知北荒之人背叛我是什么下场?” 江璧月奇怪地挑挑眉:“这怎么是背叛呢,我只是见父亲这些日子太过劳碌,力不从心,所以想让父亲安心休养一段时日,况且这咒术不怎么伤身体,只是贪吃七情六欲罢了,父亲大可放心。” 江如晔气得头疼欲裂,尽量控制着情绪:“你想夺位?” “父亲,您误会我一番好意了。”江璧月双眸明澈,美而凌厉,“我不过是突然发现,与其寄希望于您替我做主,杀了那个碍眼的东西,倒不如,我自己来做这个主。” “您与北荒没教过我忍耐妥协,从小只告诉我实力为上,所以我要杀谁,不会像您一样瞻前顾后,借刀杀人,非要绞尽脑汁想一些自认为天衣无缝又护住了脸面的陷阱,哪怕到头来吃了不少暗亏也死不悔改。我实力足够,不惧谁的指点与反抗,想杀就杀了。” 江如晔怒极反笑:“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在我面前这么能言善辩,月儿,看来华盈对你的影响比心魔还可怕,你早些清醒罢,现在悔改还来得及,我可以既往不咎。” 江璧月眉眼一弯,笑着问:“是吗?可我现在越发读不懂您的意思了,好在我及时想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您培养我做这个北荒接班人,是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的位置将来被别人的血脉夺去,不甘心留下未竟之事,辱没了您作为一代领主的名声,而不是因为您疼爱我这个女儿。” 江如晔眉头紧锁:“我对你倾心栽培,竭力扶持,竟然被你曲解成这一层意思,月儿,北荒的白眼狼不是你妹妹,是你。” 江璧月轻轻哼笑。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越是解释,越让人觉得可疑。 “那父亲为何总是能杀华盈而不杀?她一次两次没死,可以解释为意外,可她怎么能一直活得如此安稳?我早就说了不要什么灵血了,父亲难道还准备用它来当借口?” 江如晔被她问得哽住。 北荒与那群人合作的全部细节,仅仅只能有每一任领主知晓。 而华盈的存在也属于合作的一项细节,她是那群人允诺给北荒的回报之一,一个每隔两百多年就会出现的工具。 江如晔最终只是摇摇头:“月儿,别这么一意孤行,你好好想想,把我囚禁在此,瞒得了一时半刻,瞒不了一世,你以为无上者发现之后会坐视不管,放任你胡来?” 江璧月嗓音优雅却散漫:“父亲把家主令交给我,让我名正言顺接掌江家,号令北荒,不就好了?” 江如晔没有说话。 她冷哼了声,转身往外走,背影决绝无情。 “你要做什么去?”江如晔扬声问道。 “父亲放心,北荒与我自己,在我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所以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北荒和我自己,不会乱来。听说烨都宴请天下,有厚礼相赠,待我带回这份大礼,父亲应该也想好要不要把北荒交给我了。” 江璧月推开门,一众七杀侍如鬼影般出现在屋外的走廊上。 她轻轻叹声气,吩咐道:“领主被白家叛徒暗算,身中噬心咒,这几日你们都照看好领主,等我寻得解法回来。若有可疑人等擅闯,杀。” 七杀侍皆垂首:“是。” 江璧月这才看向面前的一群医师,微微欠身,客气道:“今日有劳诸位前来为我父亲诊治,他的情况还请不要外传。送客。” 医师们纷纷应下,一刻也不敢多留,拎了自己的药箱就干净往外走。 其中一人突然被江璧月叫住。 被单独留下的人名叫李季,出自药王谷,在这群医师中资历最深。 他原以为江璧月要单独细问她父亲的情况,快速打好了腹稿。 人人都知这位北荒大小姐温柔善良,通情达理,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李季才小心翼翼开口:“大小姐……” 江璧月抬手打断了他,面若仙子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怔怔地反应了一下,被蛇蝎咬了一口般的阴寒猛然窜上心头。 “李老,那种不便让外人探视的病,叫什么来着?” 。 九天之上,云海漫卷,云痕车如银龙自如穿行,眨眼已过千百里。 云狠车内,隔音消影的木板分隔出一间间大小规整的屋子,华盈这间的房门虚掩着,能听到走道上来来往往的说话声。 这一趟的云痕车并非谁专属,载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许多客人,要去的终点是烨都。 车上的人们讨论得最热烈的话题也与烨都有关。 烨都领主陆元澄寿辰在即,宴请天下,广发寿帖的同时告知各方势力,有一批灵蕴其实已经出现在了青陆,被烨都所获,满城下了封口令,消息因此并未外流。 而烨都如今愿意主动拿出灵蕴,赠给前来贺寿的一位宾客。 青凰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若有所思,烨都这么大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华盈执了一本书坐在桌边,偶尔翻过一页。 各方势力,各方强者齐聚烨都,进青陆贺寿,她要找封逍,要查荒墟与她究竟有几分渊源,正好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进去。 即便是摆明了的鸿门宴也要去。 青凰正听着外面的说话声,脸色一变,朝华盈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猛然把门往屋子里一拉,一道娇小的身影猝不及防贴着门摔了进来,软剑贴着她飘飞在脸颊的发丝插进了地上。 “小妹妹,小小年纪可不能跟人学听墙角。”青凰双手环抱,倚在门边盯着气鼓鼓拍着身上灰尘的少女,好笑道,“我瞧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谁家的奸细,说吧,干嘛来了?” 华盈扭头一看,微微惊讶。 “缇雪,快过来,尝尝沧州今年结的柿子。”华盈笑吟吟地朝她招招手,“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桑岭吗,怎么有空来这‘偶遇’我?” 青凰惊奇地看着这个一听有柿子吃就怒气全消的少女,实在没能把她和那个以神秘狠绝出名的天武少主联系在一起。 更没想到华盈和她还如此相熟。 师缇雪来到桌边坐下,吃了好一会柿子,才擦擦手,双手捧着脸,重重地叹声气。 “今年很奇怪呀,以往这个时候,桑岭下 面的那些鬼东西早就开始发疯冲撞封印了,可它们现在居然还安安静静的,根本就不需要我整天守着。“她皱着脸,“华盈,我真是担心它们憋着什么坏心,不过我跟那些东西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发现它们好像也没什么脑子,应该想不出怪拐弯抹角的坏招。” 她垂着脑袋,十分苦恼的模样,又削了半个梨。 华盈思索了一下:“不需要所有邪魔都变聪明,只要有一个在这上千年的时光里变得聪明,成了它们的大脑就好,其他人只需负责充当拳头。” 师缇雪听完这个猜测,明显惊了惊,却又很快镇定下来,脸上仍是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华盈看得清楚,师缇雪没打算回去。 在她心里,师缇雪虽然看起来像个玩心重,不懂事,又独断专行的小姑娘,实际上却很靠谱,身上有着严苛的正义感与责任心,否则她就算听了寻木的话,去当了这个天武少主,过不了两天就会撂挑子走人。 现在明知存有隐患,却不回去,只能说明天武之外有比封印更重要的东西。 这东西是私人所求,是无法开口的难言之隐,所以才让她连向旁人求助都做不到。 华盈没点破,垂眸又翻过书上一页。 师缇雪自己倾诉完了,歪歪头看向华盈,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听说林之凇去了一趟浮雪之巅,两家战事其实是因一场栽赃离间而起,如今两家和谈,战事已休,天下百姓都在叫好呢。” “听说了。”华盈淡淡地应了一声。 师缇雪奇怪地哎了一声,比她还着急,双手往桌上一搭,整个人都朝她倾了过去:“可是你不觉得林之凇其实是为了找你才上的浮雪之巅吗?” 第130章 华盈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师缇雪接着分析:“这仗打都打起来了,青要山和北荒都不知为了这一战准备了多少年,原因是不是什么挑拨嫁祸,一点也不重要,已经没有查清的必要了。都是野心勃勃想吞并大陆的人,说停战就停战,多奇怪啊。” 华盈平静解释道:“不是的,两家筹谋准备多年却一直没真正打起来的原因不尽相同,北荒是因为准备的东西还没完成,譬如身处冰寒之地,粮草储备很难解决。” 所以北荒想了许多弥补之法。 比如,万衍塔。 她顿了顿,接着说,“青要山是因为林之凇不想。战火所经,生灵涂炭,他应该是不想的。” 师缇雪想了想,捂着脑袋,说:“不懂。” 华盈奇怪地问:“不懂什么?” “你这么理解他,信任他,怎么会跟他闹得如此难看?”师缇雪撇撇嘴,“我现在走到哪能听到你逃婚那事,青要山可没面子了。” 华盈垂眸凝视书页,半晌,似艰难地剖开了自己的心一般:“我对他的信任远不及他付诸于我身上的十分之一,可我不愿去改,因为自私,恐惧,总觉得一瞬间的被爱与被信任谁都能拥有,可假如有人一直爱我信我,那个人只可能是我自己。” “我也不喜欢试探默契,有什么话要说就直接说完,彼此理解,相互开导,一起想办法承担,如果不愿意说,那就好好憋在心里,一点痕迹都别让对方看见,而不是甩脸色,转身就走。” “可我偏偏和他一样,都是这种我不喜欢的人。” 师缇雪懵了一下,艰难地咽下一口梨,觉得世间情爱太复杂了。 还是今日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明日想跟谁玩就跟谁玩比较适合自己。 可华盈的下一句话让她呼吸屏住。 “况且,我险些杀死了林之凇,如今我十分内疚,可如果再遇到当时的情形,我依旧会做同样的反应,也不会后悔。真要再见面,彼此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所以哪怕猜到他将她关在那个地方的目的其实不是囚禁,而是保护。 哪怕知道他什么也不说就替她解了蛊,是她最不必严防死守的人。 也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下落。 第93章 桃花映春 滴答。 滴答。 白姝头痛欲裂,耳畔汹涌澎湃的水声变成了更漏声。 像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倒计时。 那声音让她恐惧,又觉得沮丧。 自己曾是白家无法否认的翘楚之一,二十岁那年就摸到了纸境的门槛,长老们对她的天赋啧啧称赞,本家那些小心眼的人对她又羡慕又妒忌,那时的自己啊,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如今竟然会输在了那个越来越不如自己的白雨轻手下。 不仅输了,还被纸傀趁着自己重伤昏迷,失去意识的时候掌控了身体,落到这种下场。 这要是让白家那些人知道了,定然要笑话得她钻地缝。 白姝心里因此烦闷起来,巨大的水流声也在这一刻终于从脑海中完全退了下去,大脑突然一空,随即浮现的是自己被纸傀控制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种种细节。 她猛然想起将自己打落入水的人是谁。 那只纸傀操纵着她的身体,让她引着一个人去了一个安静得可怕的地方。 之后…… 小姐?! 离火绸令人闻风丧胆,逍遥境巅峰的重击之下,纸傀被活生生地从她身体里撕落下了一条胳膊,化成一层薄灰消散。 而她自己也被这股凶煞的力量重创,落入了一片黑水中。 那水冰冷刺骨,人在黑水中越往下坠,越有一种想要拼命尖叫的恐惧,仿佛有什么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在水底蓄势待发。 仅仅是被它看见,就会让你灰飞烟灭。 落入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还活下来? 白姝灰心丧气地听着那听不出是什么的水滴声,攒着一点点恢复过来的力气,破罐子破摔般地想,就当自己是已经死了,现在已经到了那些话本里写的地狱好了。 可到了地狱又怎么样,她没活够,要杀出一条路,回人间。 白姝下定决心般,睁开眼。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房间的边际,天花板上挂着漆黑的吊灯,那八根漆黑的灯架弯曲嶙峋,打造得十分粗蛮简陋,如丑陋的枯枝,反射出骨头一般的光泽。 灯架上各托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红烛,红色的泪烛垂下,滴落在她耳边。 滴答。 滴答。 猩红如血。 微光照亮的房间也被淡淡的血色笼罩。 果然是地狱。 白姝双手环抱,抹了抹爬满浑身的鸡皮疙瘩,撑着地面要爬起来,身旁浓稠不化的阴影竟然动了动,一转身,露出一双深陷如渊的眼睛。 “醒了?” 白姝愣了下,尖叫声吵得对方皱起了脸。 “什么丑东西,去死!!” 封逍摸了摸脸,刚提醒了自己一遍这张皮又不是自己的,丑的又不是他,迎面一阵凶悍的刀气斩了下来。 那刀漆黑如墨,看起来平平无奇,又十分陈旧,刀身上布满许多细小的裂缝,却迸发出让人难以躲避的力量,身体似乎已被刀气锁定。 ——不是细密的破损裂隙,是铺陈的符纹。 一旦触碰到皮肤,那些符纹的力量就会让伤口里流出的血加速喷涌,不必再补第二刀,地上也会多出一具彻底干涸的尸体。 “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站在那装神弄鬼吓唬谁呢,我告诉你,不管你什么目的,趁早先把我放了,否则我把你剁碎了……”白姝放狠话时,一眼看见角落里啃桌腿玩的白毛狐狸,接着说,“喂狐狸!” 白毛狐狸活泼乱蹦的身子明显一僵,拔腿就往封逍身上跳,惊恐中不小心撞到了他肩膀。 被撞懵的狐狸从空中笔直地掉了下去。 封逍看得啧声摇头,弯腰去捡狐狸,刀光逼近眼前。 白姝出刀霸气凌厉,力劲十足,灵力灌入黑刀的瞬间,刀光照亮昏暗空间,如一弯寒月降世,夺魂索命。 封逍却连躲的意思都没有,抱着狐狸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这个话 多又嚣张的女人。 白姝微微皱眉,下一瞬,这一刀撞在了什么坚硬之物上,被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拦下了攻势。 金灿的火星迸溅横飞,封逍站在十步开外,都在这股气劲的冲击下被迫后退了一步。 白姝心中一惊,一手持刀,一手朝着黑暗中摸索过去,碰到一根根坚硬细长的铁柱,抬头朝封逍厉喝:“丑东西,你竟然敢把我关在笼子里?!” 封逍站在阴影中,刻意伪装过的声音沉闷沙哑,与涂璘没有区别:“这张嘴骂人比用刀还厉害,说话这么利索,割下来下酒应该很好吃。” 白姝不屑地哼了声,却在回味这这个吃字时,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努力盯着他观察了半晌,试探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阴影里甩了出来,落在她脚下。 白姝谨慎地用刀挑起那东西一看,漆黑的令牌上刻着大陆上人人痛恨又惧怕的纹路,填满流动的暗红光芒。 断崖的图腾。 “你是魔头?!”白姝瞪大了眼睛,所有表情如退潮般回落,取而代之的是与他同归于尽的坚毅傲然。 大陆之人虽然根本无法压抑住内心对邪魔的恐惧,在那等凌驾于人力之上的力量面前,会流露出骨子里的畏缩,却时刻不敢忘记当年截天一战的悲壮。 诸神耗尽一切与邪魔同归于尽之前,亦有无数被它们视为蝼蚁的修行者挺身而上,背对身后千万里田野城郭,以血肉之躯筑成护卫之墙。 他们是彼此的好友,亲人与挚爱,是后世敬之仰之、称颂不尽的先祖。 大陆之人虽惧怕邪魔,却不惧奋不顾身与它们一战,血海深仇势不两立,对入魔者的态度同样如此。 封逍面对她大义凛然的模样,终于没忍住,咧嘴笑了声,不小心露出原本邪气蛊人的音色。 身影如夜蝠掠行,极速上前。 那双冰冷的手伸进了笼子,扣住白姝的脖子往自己身前一拖,尖利的牙齿不自觉靠近她的颈侧时,似乎都听到了她血管下鲜血充满生机的涌动。 没办法,他是真想把她吃了。 她的血里有一种令人迷恋的气味,前所未有。 偶尔偷偷吃一个人,小姐不会发现的。 可小姐应该会对这个昏迷在荒墟那片水流里的人很感兴趣。 封逍颇为艰难地做出了抉择,叹息了声,掐着她的脖子把人推远了些,嗓音恢复之前的嘶哑:“害怕的话,就和我说说,你从哪来,知不知道自己昏迷在了什么地方?” 白姝头还是懵的,在他的气息喷洒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刹那,浑身的血液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加速奔涌。 第131章 清流城中被入魔者吃剩的那些残肢断骸几乎成了每一个人的噩梦。 她盯着面前这张让人忍不住战栗的脸,握紧了刀,蓄力一提,却发现它像是陷在了沼泽中,纹丝不动。 白姝后知后觉地一愣。 ——那道令牌化作了一道困咒,将她的刀暂时控住了。 封逍用力了些,纤细脆弱的脖子里发出艰难的吞咽声,催促她回答。 白姝咳嗽了两声,哼笑着说:“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好吧,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说,但我现在又饿又渴,需要吃点东西,边吃边想。” “可以。”封逍点点头,颇为体谅,“原来是想吃断头饭,不早说。” “你!”白姝气得瞪大眼睛,刚要回敬过去,却感觉到他的拇指在自己脖颈的血管上摩挲了几下。 动作很轻,很是贪恋着迷。 白姝心底的恐惧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主上,那边来人了。” 白姝明显感觉到对面这个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比她这里能听到的回答还具有诱惑力的消息,兴奋地笑了声,扔垃圾一样随手就把她抛开了,大步往外走。 白姝赶紧扭头看过去。 本该有一丝干净得珍贵无比的天光透过快速拉开的门缝,照进她的眼里,可她只透过那道门缝看见了同样昏暗的,浮动着淡淡血色的天地。 她揉了揉喉咙,快速消化着见了鬼一般离奇的遭遇。 入魔者,主上? 刚才那个是涂璘! 可是,她怎么会在断崖? 。 断崖上空,墨黑色的太阳高悬。 一丝丝朱砂般赤红鲜艳的红线流动在黑日中,如同肿胀的眼球里遍布的血丝。 昏暗的光芒笼罩之下,无论是成年男女还是新出生的孩子,都被一层地域般残酷血腥的光影浸透一生。 封逍大步走向院子里的一座石亭,老远就瞧见烨都来的那人环顾四周时微皱的眉头,心中好笑,明明是他们选择把入魔者圈禁在这种地方,却又嫌弃它的野蛮与荒芜。 来的人是陆逸君的心腹侍卫,向封逍递出了一封请帖:“这是公子特意让我给涂首领送过来的。” 封逍露出稀奇的神色:“陆逸君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不介意我进青陆给老爷子贺寿?” 侍卫不悦地绷直唇线,他不是第一次跟涂璘打交道了,知道这些魔头目中无人,却是头一回听他直呼公子的名讳。 “当然介意。”侍卫说,“公子只是需要请涂首领去协助一件要事,而不是让入魔者离开断崖引起动荡,所以涂首领还得乔装打扮,不可向外人泄露身份。” 封逍扬了扬请帖:“知道了,滚吧。” 侍卫压着心里蹭蹭直涨的火气,不敢显露半分,客套地辞别,刚一转身,又被封逍用失望的口吻叫住。 “陆逸君年纪轻轻便记性不好,答应我的东西在哪?” 侍卫回身看向他:“涂首领勿要心急,你需要的洗髓之物是无价之宝,我们的无上者花费半生时间才炼成一枚,公子说了,他承诺过给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兑现,在家主的寿宴之后。” 封逍极不喜欢这种被人拿着一块肉吊在头顶引着走的感觉,心里盘算了片刻,待人走后,把方才屏退了的侍从叫了过来:“把桃花映春取出来。” 侍从一惊,主上竟然要请出桃花映春一起进青陆? 断崖是世间最恐怖的牢笼,他们自从被陆家关进了这里,自身的性命就与这片土地的界律绑在一起了,祖祖辈辈都无法真正离开。 哪怕有谁侥幸逃了出去,三日之内若是无法喝到陆家家主赠予的心头血,或是未炼制出邪器魂玉,也必须返回断崖,否则会死在界律之下。 前者对入魔者而言毫无希望,至于后者,要在短短三日内杀足够多的人,取足够多的血,再炼成魂玉,只有空间术精妙绝伦的人才有可能做到。 譬如当年被北荒小姐斩杀的那个魔头。 他们的先祖为了逃离这个地方,做出无数尝试,甚至用养蛊的方式让族人相互吞噬,用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炼制出了一把一定能斩碎界律的利剑。 那把剑问世于断崖这片血污之地,却剔透无瑕,缥缈如雾,静静沉睡在断崖唯一的那一溪灵泉之中时,找不出它存在的痕迹。 只有在被杀意倾注时,冰寒胜雪的光芒勾勒出剑身形状,剑气纵横数十丈,威势惊天。 可惜没有谁真正用过这把剑。 它的强大锋利,也注定了用剑的人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譬如, 所有人都得以离开断崖,而他永远孤独地留在这里。 死寂无边的囚笼中,从此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人会再陪他一起存在。 他将被巨大而空旷的孤独杀死理智,快速崩溃,在混乱中走向衰老与死亡。 自私与利己是天性,没有谁能心甘情愿接受以自己的自由为代价,为无亲无故之人换取一片广阔而干净的天地。 侍从带着无法言喻的虔诚期盼与不信,轻声问道:“主上要用这把剑?” “当然不会。” 封逍微眯着眼望向天上的太阳,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让人听不出真假,只觉得大胆疯狂。 “把陆逸君也变成入魔者,骗他来用桃花映春,不就好了?” 第94章 陆家家主寿辰在即,…… 陆家家主寿辰在即,青陆出入城的盘查更为森严,云痕车不被允许入城,降落在城郊的青石坪上。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从青石坪接到人后往城里送去。 微凉的晨风掀动车帘,华盈扭头往外看,高大威严的青陆城门映入眼中,刻在城墙上的瑞兽纹样栩栩如生,威风凛凛,朝拜着一轮初升的太阳。 华盈叫停了马车,往城门的方向观察了一会,门口的守城军披坚执锐,只认城中百姓的通行令与陆家发出去的请帖,城外恰好有一人试图浑水摸鱼潜入青陆,被一杆银枪拦下,血溅当场。 青凰勒马倒退几步,来到窗边,思索道:“小姐稍等片刻,我想办法去拿一封。” 一只细白的手伸出窗外,扬了扬红底烫金的请帖:“干嘛那么费劲,我这有啊。” 师缇雪刚刚睡了一觉,一手扬了扬请帖,另一只手解开了乱糟糟的头发,递了梳子过来,让华盈给她扎辫子。 她拿起镜子照了照,解释:“陆逸君自己来送的请帖,还在虞渊蹭吃蹭喝了几顿,团子受不了了,就把他撵了出去。” 团子是师缇雪养的一条小白狗,胖乎乎的十分乖巧可爱,吃饱了蜷在她脚下睡觉的时候,很像被风一吹就会滚走的毛团。 华盈想象了一下陆逸君厚着脸皮在天武蹭吃蹭喝的画面,觉得哪哪都不对劲,问:“天武什么时候还跟烨都有交情了?” 师缇雪摆摆手,严谨地纠正道:“不是天武跟他们有交情,是陆逸君单方面认定我跟他有交情,可我都跟他解释过了,当年我路过歧原寒窟,纯粹是因为没认出掉进寒窟里的人是他,顺手就给他一鞭子捞上来了,要是看清了他是谁,我才不会出手。” 华盈想起师缇雪出现在清流城围剿魔头的那一次,陆逸君对她满心满眼的敬慕在外人看来,简直诡异得出奇。 她一边给师缇雪扎头发,一边思索道:“也没看出来陆逸君还跟你有多么大的仇。” “有。”师缇雪撇撇嘴,捏了捏手指,“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来过烨都,但那一次不是我偷跑出来的,是和我哥哥走丢了,被人拐来了烨都的一个小村子里,我那时才三境的修为吧,人又这么矮一个,逃不了。” 华盈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听到这件事时却毫无印象,在那个时间里,她的人生记忆里只有终于学会收好眼泪,把一条条粘腻冰冷的蛇从衣服下拽出来,捏碎它们。 师缇雪觉得丢人,不太想说下去,但话都已经讲了一半了,慢吞吞地说:“那些人是血云的弟子,被他们陆陆续续关起来的孩子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吧,其中一个就是陆逸君,不过他是自己单枪匹马进来的,想当惩奸除恶的英雄,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让血云的那群狗东西天天笑话呢,被欺负得最惨了。” “然后……” 师缇雪顿了一下,愤愤道,“他们想把我们转移去另一个地方,好像是要用来炼制招将,我们当然就要带着其他孩子一起逃呀,可是……” 她声音闷了下去,“他们后来都死了,只剩我跟陆逸君了,身上的令牌呀、银钱呀全都没有了,流落街头,还被追杀,吃也吃不饱,他总跟我抢吃的,跟我争一个馒头,抢到了就往树上爬,被我一脚给踹下来了,然后咬了我一口。” 华盈讶然,忍不住莞尔。 师缇雪摸了摸手腕,似乎还有破皮渗血的齿痕在隐隐作痛。 “虽然讨厌了点,但他和现在其实不太一样。” 第132章 师缇雪拧拧眉,虽不想承认陆逸君当时其实还有优点,却也如实说了下去,“他那时脾气可以没现在这么暴躁。” 也比现在正直,讲义气。 比如引开血云,让大家快逃的人是他,每天守夜的人是他,因为眼睁睁看着非亲非故之人死在面前而痛哭的人是他。 承诺一定会把她平安送回来的人也是他。 华盈给她辫子上扎丝带的动作一顿,狐疑道:“你确定那人是陆逸君?” 师缇雪扭头看向她,被一侧猛然绷紧的发丝拽疼,抬手擦了擦泪花:“当然啦,你忘了我的成名术是什么了吗,只要一个人的骨头还没化成灰,我都不可能认错的。” “并非不信你所说,只是……”华盈斟酌了一下用词,“匪夷所思。” 守城军查过请帖后便放了行,城里大街上人潮拥堵,马车也走得慢,师缇雪对着镜子照了照,乌黑的长发被分成左右两股,各自挽了个低低的花苞,剩下的发丝柔顺地垂落在身后。 花苞上簪了银簪,蓝紫色的丝带穿过乌发,系成了漂亮的花结。 满意极了。 师缇雪抬手掀开窗帘,双手撑在窗沿上往外看异乡的风景。 眼前突然一亮。 “哎?苍云息?” 灵巧的身影已经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撑伞跳下马车后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华盈甚至没能抓住她,只听到她留下一句话:“等你们找到落脚的地方记得告诉我啊——” 华盈刚刚应了一声好,猛然想起什么,掀开布帘道:“我的寸心简丢了!” 人来人往的长街上,连那把夜樱伞都消失不见了。 华盈叫停了马车,示意青凰去找找人。 街上车水马龙,嘈杂的人声彼此淹没,华盈放下窗帘的那一瞬间,一袭紫衣碰巧经过窗外。 多年来的相互怨恨让人对彼此的存在太过熟悉,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华盈仰头,目光与驻足垂眸的江璧月交锋。 “北荒的大功臣怎么不回浮雪之巅领赏,却要来偷偷摸摸遛进青陆?要不要我去提醒陆逸君查查你一个没有资格拿请帖的人,是怎么混进来的?”江璧月温声细语,眉眼含笑,让来往的人群以为她在与偶遇的好友闲谈。 华盈也笑着开口:“不劳大小姐耽误正事,我拿了灵蕴就回去。” 江璧月微冷的目光往上抬,漠然望向天边:“你三番两次跟我作对,抢我的灵蕴,以往可以拿林之凇来做掩护,让江家免除对你的惩罚,这一次准备挑什么借口?” 她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嘲笑道:“还是说,那个因你逃婚而丢尽脸面的男人,连最后的尊严都不要了,又要主动来帮你?” 马车里陷入一片被怒意支配的安静。 纱帘背后的车厢中,一缕杀气稍纵即逝,让江璧月惊疑地收回了已经抽出的刀。 她一时没摸清楚华盈这次怎么没有直接跟她大打出手, 却从华盈被挑起的愤怒中抓到了另一个信息,压低声音,气音讥讽:“你喜欢他?华盈,你想跟我斗,竟然还敢分出心思去喜欢一个男人,你一定会死无全尸的。” 马车里依旧凛然无声,里面那个自从被承认江家女儿身份开始,就变得肆意妄为,处处顶撞她、挑衅她的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只能待在蛇窟的时候,沉默地忍耐。 江璧月对她的隐忍十分满意,迈步走进了一家珍宝阁。 华盈脊背抵着厢壁,将脑海中所有念头与杀意全部摒除。 然而愤怒的情绪还在,呼吸稍乱,置于膝上的双手死死攥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要加快时间了,要快些学会还差一点点就能完整领悟的替死术,杀了江璧月。 就在烨都。 。 阳春客栈。 客房内,师缇雪朝着墙角的人走近一步,瞪大的杏眼里只有疑惑:“苍云息,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都说了我只是想来请你陪我回天武,给团子修一间小木屋的呀。” 之前苍云息修的那间屋子都破了,她让人修修补补还是漏雨,可团子就不换,就要他做的。 算起来,都是小时候他第一次把溜出来玩的师缇雪送回天武的那会儿了。 苍云息又往后退了一步,负在身后的双手碰到墙的那一刻,脸上浮现出死了一般的绝望:“我的姑奶奶,还能商量商量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团子老往我身上扑,我一碰到它就浑身发热起红疹。那屋子修完,我人也快没了。” 师缇雪摇摇头,笑盈盈上前,裙摆轻盈地扬起,又轻快地落下,起伏的弧度像是山谷里飞鸟的羽翼。 “那我叫团子不碰你,我先让我哥哥把它带走,等你离开了天武再把它放出来。”她拉住苍云息的衣袖把人拽着往书桌边走,“要立字据,不然你肯定反悔。” 林之凇被吵得心烦,原本打算等他们叙完旧再问正事,耐心却已被快速耗尽,抬眼:“你这时候来烨都做什么?” 师缇雪正找着纸笔,回头瞪他:“封印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能在外面待多少天我都算着呢,出不了问题。倒是你,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才离你上次进雷泽多久,不可能又到要用去劫的时候了吧。” 林之凇才懒得管她天武的闲事,更不会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带,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抛个引子,现在问的才是正事:“看见华盈了吗?” 他心想,陆家放出了灵蕴的消息,她不可能不来。师缇雪最爱缠着她,找人的法子也的确比他厉害。 师缇雪脸色变都没变,她在云痕车上听完华盈那番话,就明白她不想见林之凇的意思了,斩钉截铁道:“我要是跟华盈在一块玩,还会来这看你的臭脸?” 林之凇刚才还怀着期盼的目光立刻变得沉冷,示意她快滚。 屋子里转眼只剩下他一人。 林之凇起身把窗户推开,松开一路上攥紧的手掌,那枚戒指的花瓣不知怎么的,变得如此尖锐,将掌心扎得发红发疼。 就跟她这个人一样。 第95章 “小姐,跟丢了。”…… “小姐,跟丢了。” 青凰过了半晌才回来,轻轻耸肩。 华盈说:“不急,缇雪是为了我来的,她自己会再找回来。” 城中各家客栈人满为患,好在城中有机关城的分部,萤雪的人已经提前订好了落脚的地方,马车走走停停寻了好半天,在阳春客栈外停下。 看热闹的人挤在通往二楼的木梯旁,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等华盈踏进客栈,就先灌进了她的耳中。 “救命!都救救我!这个人是魔头,他把我抓来身边是想吃了我,快去告诉陆家的人有魔头跑出来了啊!” “你们都别光看着啊!他是魔头!他长得难道不像魔头吗?你们都不怕他吗?快去找陆家的人啊!” 华盈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眸光一惊,快步往客栈里走去,见到白姝抱着木梯的柱子不撒手,身旁站着一个白衣男人。 男人周身气息平和,毫无魔头的戾气,颇有耐心地站在原地看着白姝,虽然带着面具,却能让人察觉到了他的无奈,似乎还轻轻叹了一声气。 在围观的人看来,他不仅和魔头毫不沾边,反而更像是对无理取闹的亲友极为包容的可怜鬼。 白姝放弃了大声叫嚷,觉得围观的人都是傻子。 好不容易悄悄解开了断音咒能说话了,特意忍着到了这个人多的地方求助,没想到这些看热闹的人都是傻子。 还都是些来自千家百门的修行者呢,怎么就被装得一脸无辜可怜的魔头给骗过去了。 若是没有束缚咒的限制,她还有力气提刀,才不会指望别人出手。 白姝咬了咬牙,正打算闹个人仰马翻冲出客栈,无意间从人群的缝隙中窥见一线生机,眼前一亮。 “小姐!救我!” 三道灵刃从客栈大门飞射而至,围在楼道口的人群无不感受到背后极速逼近的凛冽杀气,心脏骤然被提到了嗓子眼,慌不择路地往两侧避让开。 灵刃分开人群,冲杀至封逍面前,寒光闪烁,致命的危险迫使他微微往后仰身,整个人都已被它的力量锁定,无法动弹。 那种熟悉的凉意从封逍的背脊攀升,快速包裹了全身。 封逍心里为自己这辈子都报不了的仇叹了声气。 华盈快步走上前,先是扫了眼带着面具的封逍,俯身拉起白姝,清凌凌的眼眸被惊喜的笑意填满:“太好了,你还活着。” 白姝碰到她的手,瞬间被一种安全感包围,她回想起青要山那些复杂的情况,张了张嘴,想要立刻把真相都告诉华盈,但她用余光看了看周围这么多的人,闭紧嘴巴没有开口。 华盈却像是大致知道她要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你跟青凰先上去等我。” “大伙儿还看什么看?”青凰挡下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笑语嫣然,细长灵巧的软剑如蛇一样爬了出来,剑气寒光四溢,令围观的人识趣地散开了。 第133章 白姝连忙起身,跟着青凰往楼上走。 华盈看了封逍一眼,转身往外走:“跟上来。” 压制全身的力量一松,封逍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心想,华盈真就是他的克星,这样都能被认出来啊。 他若有所思地抓走身上残余的力量,也不管华盈发没发现,随手开了条一寸长的空间裂痕,将它们塞了进去,悠然自若地跟上了她。 青陆为海滨之城,城东郊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日光如细砂铺满蔚蓝的水面。 海浪被风卷起,撞碎在礁石上,漫天水沫飘散,却全数避开了华盈。 封逍边走边看沙滩上的那些贝壳,偶尔俯身下去挑挑拣拣,白毛狐狸看似在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实际正小心翼翼地倒退着走,准备距离一旦拉远就开溜。 “上次你匆匆断了传音,是被人发现了?”华盈看了眼封逍的面具,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合理解释。 封逍闻言,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深浅不一的狰狞刀疤:“是啊,见到涂璘了,不过我把他的皮剥下来了,先凑合着用吧,等陆元澄的寿宴结束,我就能把它撕下来了。” 华盈那日听他的意思,就猜他会杀了涂璘,取而代之,所以并不意外。 但她摸不清他最终想做什么,只大致猜到与他母亲的交代有关,问:“有把握吗?” “没有,我看不到结果,所以先做了再说。”封逍把面具盖了回去,轻笑了声,“陆逸君这次发了请帖给涂璘,到底要做什么却还藏着掖着没说,不过我总觉得他们会把这场寿宴变成丧事,小姐可得把命看牢了,要是死在青陆,可丢人。” “你也是。”华盈说,“活着带我去荒墟见见那片水域。” 封逍想起什么般,夸张地拍了拍脑袋:“对了,我忘了说我在那水里还捡到 一个人,就你刚才救下的那个,巧了,竟然是自己人。” 华盈奇怪地皱了皱眉。 白姝消失在青要山,却出现在了荒墟? 封逍盯着她的表情,微笑着说:“她嘴严得要命,怎么到的荒墟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我用了不少好吃的好喝的才换她透露了一句,她是受人操控,重伤后落进了水里。” 水? 华盈脑海中的思绪飞快地运转着。 那个被纸傀操控,被她打进水里的人,是白姝? 明明落进了雷泽的人却到了荒墟。 华盈脑海中灵光一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雷泽与荒墟,水下有一条路,共通。 封逍一把抓起狐狸,闲庭信步般走远了:“人我已经还给小姐了,来龙去脉也省得我去问,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陆逸君那边我这不是还得去问个好?” 华盈回过神,叫住他:“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封逍没有回头,随手往后抛出的一个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到了华盈手中。 他被回忆支配的眼神里只剩下要笑不笑的冷肃,让人无端觉得沉重。 “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事外人帮不了。” 华盈抬手看了看,是一只海螺。 坚硬精致的硬壳上布满斑斓的色彩,或深或浅的纹路一圈圈地向外延展,流动着灵力的光泽,如同时间的年轮,记下了什么。 她把它放在耳畔,一个陌生而温柔的女声传了出来。 “孩子,为断崖,结束一切。” 华盈心底一怔,覆盖在海螺上的灵力忽然微微发烫,在她把海螺拿远的那一刻燃成了一团火。 火焰中心包裹着一根黑色的幻影,在她快速辨认时,化作黯淡的余烬从她指缝飘散了。 一根漆黑的骨头。 入魔者的骨骼。 。 青陆,天阶禁地。 秘璃塔真实的大小不过三寸,即便已经被冻结在了碧落湖中,依旧有一圈圈淡紫色的灵光不断地扩散出来,如一颗从未停止跳动的心脏。 陆逸君站在碧落湖边,注视秘璃塔时总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种恍惚感与当年偷偷溜进这里,触碰到它的那一刻完全重合。 结冰的碧落湖倒映着他的影子,恍惚间看到的倒影却又不是现在的他。 当年意气风发绝不服输,却也被全族上下沉甸甸的期盼压得彷徨落泪的少年从湖面抬起头,飞扬的眉梢渐渐压下来,与他遥遥对视。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就回想起烨都与自己痛苦不堪的时刻。 那场内乱杀死了烨都可堪重任的年轻人们,无价的秘籍与珍宝被焚毁、流失,二十二州被乱贼分据的局面结束之后,留下的是萧条和阴影,断壁残垣之上,只剩老弱病残的陆家人苦苦支撑。 世家之首,一朝衰落。 对外的说辞被陆家人慎重万分地美化了,于是外人只看见烨都想让他们看见的一个华丽外壳,而不知这场灾祸几乎撼动了烨都的根基。 他们只知烨都仅凭一群身负重伤的幸存者,依旧能让这片被战火焚毁过的势力稳稳立于四大世家之列,暗中羡慕烨都的家大业大,底蕴深厚。 平庸者数不胜数,天资卓绝者万里挑一,而烨都从那之后似乎格外不幸,之后的数百年里只诞生了陆逸君一个资质上乘、根骨与秉性俱佳的孩子。 他被珍捧,被重视,被陆家称为希望。 长老与重臣们对他给出的每一分毫无保留的提携和呵护之下,要他立誓重振烨都的辉煌与强盛。 秘璃塔不可久视,淡紫色的光芒缓缓袭入脑海。 冻结的湖面似乎波动起了一圈涟漪,摇晃破碎的倒影重组。 陆逸君看见从血云手里回来的少年鬼迷心窍般跪在碧落湖畔,反复的犹豫之后,咬了咬牙,伸出的手指触向冰层。 终年不化的冰层融了。 少年的手指犹豫着,颤抖着穿过冰凉的湖水,伸向光芒大绽的秘璃塔。 自从他靠近碧落湖,就缓缓游动在他与秘璃塔之间的淡紫色灵光化成了一缕缕丝线,将他不断靠近的手指与它连接了起来。 紧接着,缠上他的手臂,将他轻轻缚住。 少年下意识反悔了,身上灵力顷刻间激荡迸发,想将他与秘璃塔之间的联系切断,却是无用之举。 他无法从丝线的束缚中抽身,反而将它催逼得越来越广阔,如一川浩渺江水环绕在他身边。 江上风暴骤起,恶浪汹涌,吞没一切。 玄黑织金的衣袖被大风鼓起,风声飒飒,巨浪涛涛,嘈杂的声响在脑海中翻江倒海,冲毁了本该缜密严谨的思索与判断。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要得到什么?” 那声音虚幻缥缈,抓不到来处,让人在苦苦追寻它的方向时,已经被拖进了虚无的深渊之中。 少年怔怔地说:“巅峰实力。” “要失去什么?” 重要之物原来不需要费心去搜寻比较,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那双漂亮的杏眼。 稚嫩懵懂、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 “公子?”二长老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秘璃塔不可久视,公子,取塔之后就该离开了。” 陆逸君从记忆中回过神,面无表情地朝冰层张开手掌,秘璃塔发出剧烈的震颤,彻底苏醒,骤然间冲出冰层,被他牢牢控在半空中。 二长老双手捧着冰蚕帛缎快步上前,将秘璃塔包裹起来,指头在帛缎上画了一道封锁咒,谨慎万分。 他做完这些便要离开,余光扫到陆逸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那团东西,眼睛通红。 二长老露出惊讶的表情,忙问:“公子可是不小心被它影响了?” “是啊。”陆逸君讥讽地笑了声,转身往外走,“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把它毁了。” 假的。 全都是假的。 时隔多年,他才知道被陆家三令五申不得触碰的秘璃塔的秘密。 它的真正作用不是交换。 用已有的东西交换出日夜渴求而不得的无价之物,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是吞噬。 所谓交换出来的东西,不过是欺瞒了交换者本人与身边人的幻术,终会如泡沫一般破碎。 但失去了的东西却是真真切切的失去了。 当年被他自行割舍了的情愫,却又在他心底长出来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今日的无尽悔意其实是他自己亲手选择的,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 与秘璃塔做过交易的人最终会情绪失控,变得狂躁易怒。 人人皆知碧海清风扇能调动潮汐之力,与他的控水最是匹配,却不知他当年冒险进歧原寒窟取扇,只是奔着它的另一个作用去的。 安抚情绪,平息狂暴之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已有长老对他身上的异常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也猜出他曾与秘璃塔做过交易。 但这是不可说的污点。 更怕点破之后会让他觉得讽刺,他如今令人羡慕的境界,本就是靠自己拼命的修行得来的,秘璃塔没有满足他任何愿望,反而剥夺了他曾拥有的珍贵之物。 第134章 禁地外,去断崖传过话的那名侍卫静候在旁:“公子,涂璘来了,人已安排在您的议事厅中。” 熏香袅袅,风起帘动。 陆逸君踏入殿中,看了眼垂眸品茶的封逍,直奔正题:“明日的寿宴之前,你需要准备好你们入魔者的特殊能力-祭祀,见我的暗示行动。这件事完成之后,洗髓之宝就是你的了。” 封逍没料到陆逸君任性大胆到这种程度,一挑眉,白瓷杯盖在杯盏上轻轻扣合出清脆的响声。 他没急着答应,反问:“这就是你们这场寿宴上的全部计划?” 陆逸君势在必得:“当然不是,这只是以防疏漏而做的最坏打算。” 烨都一定要打造出镇苍,不计代价,不管退路。 虽说之前在沧州出了些差池,好在还有弥补的机会,只要明日收集到最后一组虚无之物就够了。 只能成功,烨都才能彻底松一口气。 陆逸君一想到沧州之行可谓丢 人与失败的开始,深沉近墨的眼眸里染上了戾气,嘴线绷直。 “但如果当真走到要动用祭祀这一步——”陆逸君冷峭的脸庞上突然扩开笑意,“华盈一定会来,到时候就用她来献祭,我会配合你。” 封逍手指摩挲着白瓷盏上的花鸟纹,咧开嘴:“妙计。” 气氛逐渐变得诡异起来,陆逸君在笑,封逍也在笑,就连回荡在室内的风声,也像是别有深意的笑声。 第96章 东方泛白,城中八方…… 东方泛白,城中八方来客陆续进了青陆。 陆家的花海连绵无尽,雪白与淡蓝的颜色团团簇簇,缀满每一处亭台楼阁的间隙。 浅淡的香气裹在风里,幽芳阵阵。 摘了一捧花的少女们说说笑笑经过华盈,她放缓脚步,盯着她们怀里的雪白花束,露出稀奇的目光:“那是彼岸花?” 青凰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点点头:“是啊,烨都的彼岸花与别处不同,白色的名为踏雪,蓝色的叫晴苍,这两种花据说也就只有青陆才有。” 华盈抬抬手,离火绸从衣袖下飞向远处的花田,如一段流水淌落在地,卷起满地的落花流回她身旁,却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林之凇站在纯白与淡蓝交辉的花田中,发丝被风吹动的那一下,摇晃着在澄澈的眼眸里扫出薄薄的影子。 二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太远,远得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却凭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能断定对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里包含了许多复杂的信息。 被林之凇拽住的离火绸飘舞在半空中,本该傲气十足,挣扎反击,却温顺得不见一点攻击性,绸缎上的火焰都乖顺地熄灭了。 华盈怔了一下,才明白这是神魂交融之后,就连自己具象的杀器也不会再轻易抗拒他,更不可能将他视为敌人。 华盈抿了抿唇,压下心中的情绪,手指微微一动,离火绸消失不见,雪白花瓣纷落似雨。 她转身便走,情绪也藏得深,看不出是仓惶逃走还是无情离去,让林之凇准备追上去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既然猜不出,也挽留不了,那就抢回来。林之凇心想。 。 今日的寿宴上,桌椅绕着一片花坪摆设,绕成一圈圈同心圆。 华盈找了个角落坐下,举目望了望最前方的坐席,都是些老熟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人开玩笑般问陆元澄:“陆领主,烨都得到的那份灵蕴,打算怎么个送法?” “陆领主的灵蕴在什么地方?不如先拿给大家看看。” 陆元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诸位别急,我向天下人承诺过的事,那就不可能作假。” 陆元澄的声音比他高高在上的身份更能吸引注意力。 千家百门的领袖,修为和境界不一定是自家之中的巅峰,但陆元澄是。 唯有烨都的领主是无上者。 陆元澄身着一身绛紫长衫,广袖宽袍藏下了瘦骨嶙峋的身子,深陷的双眼却将他久病不愈的绝境暴露了出来。 日复一日用着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养着身体,却依旧无法挽回生命力的衰竭。 这副模样和杏云城外降临的那道无上者之力具象的虚影大相径庭。 当时的那个“陆元澄”,仿佛是他自己幻想中的身体康健的模样。 青凰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见华盈好奇,便解释说:“听说是年轻那会就落下的病,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给下了毒,那女子没名没姓,家世背景也查不出由来,就跟凭空出现在烨都的一样,用她自己血里的毒害了他。” “血里的毒?”华盈问。 “准确的说,不是毒,是诸神诅咒。她借自己血里的诅咒之力伤了他,挺聪明。”青凰装模作样地叹叹气,“昔日的少年至尊被害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惜——瞧瞧二十二州那几个老头的表情,定然是前些年见他时,还比现在要多一口气呢。” 华盈曾在北荒的古籍里见过,相传从前有一些受过诸神诅咒的罪人,血脉里世世代代都流淌着永不消失的诅咒之力,是诸神的惩罚。 她惊讶道:“诸神的诅咒竟然是真的?” 青凰拍拍手上的灰,又开始剥橘子:“谁知道呢,反正这些人最不爱说的就是真话。兴许是真的,也有可能是烨都觉得堂堂一个风云人物栽在一个女人手上,还没办法救,嫌丢人,就推到诅咒上,把坏事往那女人身上一推,听过诸神诅咒的人不是都会笃定那女人是天生坏种么?他自己最多就落一个痴心错付的名声。” 华盈默然。 闲聊间,陆元澄从侍从手里接过了一只卷轴。 那卷轴装潢得十分华美,表面雕刻着复杂玄奥的铭文,边缘镶嵌着金色的装饰,通体闪烁着的金芒是从卷轴内部一层层透出来的,让人无比好奇卷轴里藏着的玄机。 像是一卷刚刚问世的奇兵异宝,没有一丝陈旧破损的痕迹。 陆元澄抬手一抛,卷轴在万众瞩目中徐徐展开,铺满卷轴表面的金光照耀数十里,光芒辉煌明澈,媲美天边的日光。 被金光点亮的云层之中,出现了一片血腥残酷的古战场。 残阳滴血,火焰炽烈,残破的战旗倒落在血色土地中,恰好裹住一具残缺模糊的血肉。 遍地的尸体上露出一杆折断的长枪,战死的将士不甘心地望向城墙的方向,睁大的眼睛里被血水浸透。 烟雾昏沉不散,城墙上余焰不熄,滚烫的热浪扫荡一切,掠起飓风。 “那是……烨都无上者世代改良的兵阵图!” 满座沸腾。 华盈仰头观察着苍穹上的古战场,似乎能听见野兽般的杀喊声响彻云霄。 陆元澄憔悴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笑,淹没在深深的沟壑中,不等人察觉便收敛一空。 他抬袖掩唇,扭头过去咳嗽了两声,染血的帕子被攥成一团递给身旁眉头紧锁的侍从。 他扬高声音:“诸位贵客好眼力,这就是我烨都的奇兵之一,兵阵图。” 陆元澄抬手遥遥指着残破焦黑的城墙上挂着的一颗白骨头颅,“今日谁能摸到那颗头颅,灵蕴就归谁。” 有人意味深长地呵笑道:“陆领主,人人都知道这兵阵图是经过你们烨都的一个个无上者之手改进过的东西,今日在座的少说有至少一半的人,进了兵阵图就是死。” “陆领主莫不是放出了送灵蕴的话,又舍不得了?” “陆领主,把这规则换一换吧,你就是让想要灵蕴的人当场对决也行,灵蕴这等好东西。本就应该最后的胜者才配得到,这样一来,大家都没谁不服气。” “抢前两批灵蕴时,不用死人?”陆逸君听得烦了,冷冷地把手里的扇子一拍在桌上,“贪生怕死还敢奔着灵蕴来,废物。” “陆公子,话是这么说,可如果有谁死在了兵阵图里怎么办?” 陆元澄沉声说:“安静。” 无上者之力倾泻而出,如百川之水,温柔却浩瀚无垠,直接淹没了所有人释放的情绪,整个宴席上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陆元澄缓缓环顾在座众人,脸上依旧带着客套的浅笑:“诸位来自千家百门,都知道得到灵蕴对自家意味着什么,灵蕴到手,却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而是属于你身后的家族与宗门,这对我烨都而言也是同一个道理。” “兵阵图是烨都历代无上者的满意之作,谁能摸到那颗脑袋,便代表自己的实力得到了我烨都无上者的认可,这一份灵蕴,我才能代表烨都交出去。” 座下宾客将信将疑地互相对视一眼,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兵阵图杀名赫赫,亲身领教过它究竟凶险到什么程度的人都死了。 灵蕴固然重要,为了它而在里面丢了性命可划不来。 素瑶环顾四周各怀心思的人群,微微俯身:“小姐,可需要我进去为你探探底?” 江璧月没有作声。 第135章 她的身体因为本源髓有缺,不可以跟那些与自己匹敌、甚至在自己之上的力量耗得太久,因此出手一向讲究速战速决,一击必杀。 得先按兵不动,看看那些先出头的人在里面遇到的是什么情况。 一想到这个拽着她的脚踝阻止她往上走的缺陷,江璧月心中止不住涌起恨意,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华盈,骤然收紧的双手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碎瓷刺痛手心,也让江璧月的情绪安静了下来。 她正要朝素瑶点头,一道清脆明快的声音却如长风破空而至,接下了陆元澄的话。 “我要是摸到了那个脑袋,可以把兵阵图送给我吗?灵蕴我不要,没用。” 古战场下方开满彼岸花的草坪上,多了个绿衣少女。 师缇雪习惯性地把伞柄搁在肩上,双手握着伞柄,随意地转了转,天真坦率的神色言语并不会让人 觉得她狂傲。 陆逸君微皱的眉头蓦然舒展开,幽沉的眸子好似被一束春阳点亮,正要起身的动作却被一只干枯冰冷的手掌按了回去。 陆元澄不动声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师缇雪呵呵笑道:“天武少主,久闻大名。今日的规则不可变,你若摸到了那颗头,灵蕴就是你的了,不喜欢也可以由你自行处置,我可以额外允诺你挑些别的入了眼的东西带走,但兵阵图可不能送给你。” 师缇雪没意思地踹了踹脚下的一颗石子,思索着说:“可我都已经上场子了,就这样下去多丢人,而且我就喜欢这卷兵阵图。这样吧,我如果摸到了那个脑袋,你把兵阵图借给我玩几天,可以吗?” 陆元澄似乎被她的执着逗乐了,说:“可以。” “多谢了。”师缇雪率真的神情一变,身形如一道箭影冲向半空中的古战场。 夜樱伞被她随手往上空一抛,右手顺势从伞柄之中抽出了一条青绿色的鞭子,一节一节的铁钩拼接成的长鞭形如一条长长的鱼骨,闪烁着寒光。 飞雀鞭现世的那一瞬,这一带的空气似乎受到了猛击鞭挞,发出被挤压变形的嘎吱声。 无数双目光同一时间跟随她的身影而动,期待见到逍遥境巅峰中最神秘之人与兵阵图的对决,又担忧灵蕴真叫她拿走了。 华盈环顾着全神贯注观战的所有人,心弦紧绷。 烨都此举,让所有人都在关注兵阵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古战场突然活了过来。 惨白的闪电从天而降,战鼓声乍起,滚滚如惊雷。 断壁残垣上的余焰再度熊熊燃烧起来,巨大的烟柱从四面八方腾空而起,弥漫在空气中的火星粒子让人不敢呼吸,否则连肺腑都会被热气灼烧。 时间倒退,退回战争一触即发的原点。 天地相接处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尘埃滚滚涌动。 “兵傀出来了!” 不知是哪个见多识广的人最先激动地喊了一句,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地平线上,身着玄色戎装的兵傀列队而出,整齐划一的铁甲摩擦声令人心颤胆寒。 兵傀皆由世间的杀伐之力凝聚而成,战火铸铁骨,杀气凝血肉,不久之前,北荒与青要山的战事更是为今日的兵傀注入了新鲜的生机。 华盈盯着那些兵傀,眼中闪烁起浩瀚星空,没有说话。 一支长箭当先而至,瞄准师缇雪的咽喉,紧接着,三千骑兵铁甲光寒,岿然奔袭,黑压压的兵傀如乌云压城、潮水奔涌,令人毛骨俱竦。 师缇雪一抽鞭子,狠狠落地的鞭尾砸得天地震颤,利箭粉碎在铺天盖地的鞭影中。 她严肃的目光从迎面冲杀而来的将士身上撤走,扭头看向浓烟滚滚的城墙。 进兵阵图的目的只在那颗头颅,傻子才和兵傀纠缠。 师缇雪身形爆射而出,伴随一道燃着苍青大火的青雀幻身冲向城墙上高悬的白骨头颅。 那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她的身形,地上的人只见到一团明亮的火球从地面往上重重掷出,爆炸般的巨大响动在城墙上发生。 刺眼的火光与浓郁的烟尘遮罩了视线,冲杀在最前方的兵傀在靠近城墙的那一瞬间,粉身碎骨。 “师少主好像摸到它了!” “都说了兵阵图一出来就没意思,这东西分明就是烨都给四大家的人准备的,咱们这些人看看热闹就得了,哪有机会。” “话也不能这么说,灵蕴本就是胜者得之。” 素瑶眉头微蹙,下意识垂眸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江璧月。 奔着灵蕴来的人数不胜数,真正有实力竞争一二的,也就那几个。 因为摸不清兵阵图底细而稳坐不动的这几个人恐怕都在后悔。 江璧月惊讶地睁着双眼,右手缓缓抓紧椅边的扶手,很快冷静下来,果断道:“师缇雪不会要灵蕴的,我拿东西跟她换。” 话音刚落,城墙上的那团烟尘与光芒终于消散了些,露出令人惊骇一幕。 师缇雪在距离那颗头颅不到五步远的距离,就被一股盘踞在城墙上的力量给控住了,陷在浆糊般粘稠的空气中不能动弹,如影随形的夜樱伞依旧漂浮在她头顶,却被那股力量撕出了一道道裂隙。 炽热而血红的日光穿过夜樱伞的缝隙照在她身上,少女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稀薄,周身掉落出无数浅金色的光点,像是要消散了。 城墙上不断吞吐的烈火中,忽然浮现出一座巨大的人形浮雕。 浮雕披坚执锐,浑身散发出兵将的肃杀之气,俨然是一位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军,玄黑面具之下,一双血红的眼睛缓缓睁开。 夜樱伞在它的注视下,被一股无形的蛮力彻底撕碎。 在那股力量面前,地面上的兵傀仿佛都成了不堪一击的蝼蚁。 原本在看热闹的苍云息嘻嘻哈哈的神色如潮水般消退,瞳孔骤缩,抄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披风,上场接人。 陆逸君被身旁的一道目光压下情绪。 “真正的兵傀果然只有这一个,藏在最后。”华盈脊背拉直,星光消散后的双眼刺痛无比,紧盯着师缇雪。 席间的唏嘘猜测此起彼伏。 江璧月指节缓缓舒展,轻轻一笑,快速估算那股力量的应对之法。 城墙下方的兵傀万箭齐发,寒芒凛冽,在师缇雪身后呼啸而至。 第97章 天边血红的光芒不住…… 天边血红的光芒不住地流淌下来,从师缇雪脚下一点点往上漫,让她像是被泡在了一个装着血水的透明罐子里。 破破烂烂的夜樱伞下,少女的身形变得如雾一般缥缈易散,身后有万箭破空而至,让下面的人怎么看都是死局。 师缇雪盯着那双血红的眼睛,眸色一狠,双手紧紧握拳,暴露在外的皮肤上突然涌动出一根根幽紫色的长线,描绘出骨骼与血管的线条。 下方观战的人们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气息从她身上喷薄了出来,让她身体的各项能力瞬间得到最大的强化。 透明罐子被打碎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控影傀儡术?”席间有高境界的修行者看出了端倪。 这控影术由她施展,控的却是她自己? ——那么提线人是…… 根深蒂固的认知被彻底推翻,久久无法置信。 但他们的确看见了一根根透明的丝线从天幕之上垂落下来,刺入了师缇雪的身体。 天上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牵丝提线,操纵着她这只木偶。 都说天武少主拥有精妙无比的成名术,施术时能把一个人当成提线木偶来任意操纵,那无形的傀儡丝由她坚韧强大的心念构造而成,刺穿浑身骨骼经脉之后,不容任何人挣脱。 她即掌控开始与结局的提线人。 今日一见,才知控影傀儡术还能用在她自己身上,提线人就变成了天地,她被赋予的力量,也来自天地。 陆家兵傀,岂能与天地抗衡。 华盈觉得只有师缇雪才会有这种大胆的点子。 她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端起手边的茶水 品了一口。 师缇雪陷在原地的双手终于能动了,傀儡丝悉数断裂,她一鞭子狠狠抽向身前。 碎裂声中,看不见的碎片如雪崩般倾倒而下,清脆的声响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无需她亲自动手应对身后的箭雨,逍遥境巅峰的威压迸发横扫,长箭尽折,从空中密密麻麻地掉落下来,贯穿下方将士的头颅。 师缇雪看了看自己透明的双手,不甘心地瞪了眼战意沸腾的浮雕兵傀,坠向地面。 甫一脱离古战场的范围,一把灵力具象的夜樱伞就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漂浮在她的头顶。 师缇雪顺着这把伞来的方向望见了华盈,眼前一亮,正要在空中直接踏云拐弯冲过去找人,却被一个人直接拽了下来。 她杏眼一瞪,刚看清他的脸,一件厚重暖和的披风就兜头盖了上来。 第136章 “行了行了,别跟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二小姐这伞撑不了多久就会消散,你打一架这么辛苦,不想去吃点东西再睡个好觉吗?”苍云息把人一裹,往肩上一扛,直接带出了宴席。 逍遥境巅峰落败,本就让席间抱着观望心态的人心生胆怯,苍云息把人带走之后,两家退掉的那门婚事又一次带走了大半的话题。 陆元澄坐在椅上,环顾四方,颇为惋惜地开口:“可惜师少主时运不济,输在了自己特殊的体质上。诸位还有谁要去试试的,不必客气,可别失了先手之后又追悔莫及。” 江璧月不轻不重的目光扫过对面角落里的华盈,起身:“我来试一试吧。” 她声音优雅从容,缀在斗篷上的珠宝光华映照着她的美丽,可自从当年冒领功劳一事败露之后,她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些追逐的目光,只有小心藏在窃窃私语中的讥嘲与奚落。 江璧月抿了一下唇,冷静地压下心底的一切杂乱思绪,持刀杀进古战场中。 被师缇雪破坏过的战场在感知到刀意来袭的那一瞬间,就完成了重启,骑兵将士再度布阵冲击而出,百花杀一刀劈落,惊起满地血水飞溅。 江璧月无视被刀气劈开的漫天血雾与倒地的尸体,踏步掠身而上,挥刀直面城墙上的浮雕。 江璧月刀法凌厉凶狠,挥斩之间,刀气纵横数丈,只求速战速决。 她刚才在下面已经看清楚了,只要以本源髓的力量抢先一步控制住浮雕兵傀,毁了那双眼睛,一切都好办了。 可江璧月刚与那双猩红的眼睛对视,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的一角。 形如尖塔,散发出一丝淡紫色的灵光,在浓艳的血瞳中看不清晰。 江璧月凝眉思索了一瞬,猜到烨都这场寿宴的真正目的了。 镇苍。 她当即收了招,顺着浮雕兵傀迸发而来的那股力量退出了古战场之外,轻盈落地。 “不愧是无上者们精心改良过的奇兵,我认输。” 江璧月抬手擦了擦唇边蜿蜒的一丝血,无视来自四面八方的惊讶或嘲讽的目光,浅笑从容,款步回到坐席上。 青凰纳闷地咦了一声:“小姐,你姐她突然改了性子,难不成你这次带天册石回来,那群长老又让她受了不少打击?” “这场寿宴有问题,她应该看出什么来了,过不了多久就还会找个机会离席。”华盈说,“不必管她,我去看看。” 她站起身,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传送阵光芒直接出现在了古战场中,离浮雕兵傀不过一丈远。 红衣飒爽飘飞,与血腥残酷的古战场融为一体。 “那是北荒二小姐?” “听说千家百门都只收到一张请帖,北荒怎么来了两位?” “前两个逍遥境巅峰都没办法,二小姐恐怕也得落败了。” “不对啊,为什么那个浮雕兵傀没动静了?” 华盈双手掐诀,从她指尖凝结的灵力中逸出了几缕微茫的力量,本该不足为惧,却以江海之势层层涤荡开了。 下方不断从天地边缘冲出来的骑兵将士全都化为粉末飘远,如一堆被风吹散的沙丘。 那力量扩散到了古战场之外,由于太过惊心动魄,让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确认了它代表着什么。 “那是半步无上境的力量?” “北荒二小姐竟然已经是半个无上者了!” “北荒怎么连此事都藏着不说?” “她若是能再往前走半步,冲破无上境,便是这数百年来第一个无上者了!” 陆元澄意外地盯着华盈的身影,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激动地咳嗽了几声。 他从前并没太把这些小辈放在眼里,不过是一群仗着家族的厚爱而目中无人的年轻人罢了,就凭浅薄的阅历与稍稍出众的实力,妄想单打独斗就胜过一个世家静心准备的计划? 这一次,他却信了陆逸君几次向他倾吐的不甘:华盈每一次出现都有意外发生,她就是烨都的灾星。 华盈盯着那颗白骨头颅,目无旁物,飞身上前。 攻伐之力自那具特殊的灵脉中迸发横扫,凌驾于兵傀之上,完全掌控了古战场。 随着她不断靠近城墙,浮雕兵傀分崩离析。 粉碎的砖石与残甲被一朵朵火焰包裹着,如死去的星群从空中落下。 略过了一切跌宕起伏的过程,也没来得及听见看客们关于谁输谁赢的争论,胜负已定,华盈的手碰到了白骨头颅,古战场化作血红的烟雾消霁一空。 华盈缓缓落地,随手抛下那颗脑袋,朝陆元澄笑吟吟道:“陆领主,把灵蕴拿出来吧。” 陆元澄不自觉抓紧了椅上的扶手,青筋微显。 这场宴席才过去多久?秘璃塔根本就还没吞够东西。 华盈果然是毁局之人。 众目睽睽,陆元澄不好反悔,纵然心里有百般痛恨不甘,也只能吩咐身边的侍从,将一只匣子递给了华盈。 “二小姐先是登临半步无上境,现在又赢下了灵蕴,可谓双喜临门。” “还得多谢陆领主的慷慨爽快。”华盈打开盒子,查看过里面的东西,当场强行把灵蕴吸收了。 炁海之中,昭明图第四卷全亮。 陆逸君看得窝火,皮笑肉不笑道:“二小姐这么心急,是怕烨都反悔?” 华盈笑意不变,抛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那倒不是,陆领主高风亮节一诺千金,岂会对我一个小辈反悔?可我毕竟孤身在外,势单力薄,就怕出了宴席就被恶人惦记上,所以只好如此了。” 话音刚落,悬浮在半空中的兵阵图突然闪烁了几下,图上的铭文一个接一个地剥落下来,追着华盈上前。 华盈脸色一变,转身便有一个个金色文字迎面而来。 她谨慎的眼神越过铭文看向陆陆,不悦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按规定拿到了灵蕴,你们难不成还想反悔拦下我?” 然而陆元澄不可置信地盯着她身前那片金色的文字,紧接着略显惊慌地起身朝兵阵图走去。 华盈狐疑的目光回到这些铭文身上,它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反而是在她面前齐齐粉碎了。 华盈似乎想到了什么,抬手握住一捧纷洒的灵屑。 她心念一动,身上的灵力如触手般霎时冲向半空中的兵阵图。 陆元澄见状,只觉得是奇耻大辱,瞬行去夺兵阵图,警告声威严含怒:“华盈,不可妄动兵阵图!” 华盈充耳不闻,灵力与兵阵图相触的一瞬间,就在图上凝聚出她的名字。 兵阵图上的纹路被一阵阵崭新的光芒重新填满,是独属于她的印记。 陆元澄伸过去右手被兵阵图的力量重重一击,下意识缩了回去。 惩天之体拥有天下间最强的攻伐之力,恰好与兵阵图的力量相匹配。 兵家之力择至尊强者为主,它向华盈已臣服。 兵阵图自行择主了。 陆元澄忍无可忍,眼看着兵阵图从原地飞了出去,朝华盈大声喝止时又猛然吐出一口 血:“兵阵图是烨都的东西,你绝对不可以带走!” 陆逸君带着陆家精锐纷纷上前。 华盈抬起右手,接下了飞落到她手心的兵阵图,转身面朝席间:“大家都看见了,是兵阵图自行抹除了你们陆家的印记,主动选择了我,现在我才是它的主人,非偷非抢,名正言顺。” 说罢,四象朱雀使出现在华盈身后的半空之中,一道道金色的符纹落下,在她四周燃起大火,形成不可进犯之势。 她的掌心里也流转着一团火焰。 躺在华盈手中的兵阵图被朱雀火炙烤,一点点熔化了,滚烫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流动着,渗透她的皮肤。 陆元澄怒不可遏,她竟然要化了兵阵图! 他想到藏在兵阵图中的秘璃塔,眼神慌乱了一下,随即变得阴沉:“华盈,你再不住手,别说烨都欺负你一个黄毛丫头。” 华盈专心熔化着兵阵图,感受着熔浆般滚烫的力量从图卷里流进她的血肉中,沉着不语。 陆家的兵阵图掌兵家之力,而兵家拥有天底下最强劲完美的体术力量,若是化进体内,或许是补足她体术力量的唯一机会。 她必须要试一试。 朱雀使缓缓来到她身前,守护之意明显,冷漠无情的目光低垂,投向下方瞬行靠近的陆逸君。 “半步无上境是么?”陆逸君从喉咙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字,厌恶的目光从朱雀使身上落向华盈,明艳火光在她眉眼间跳动,骄傲张狂。 他一字一顿说道,“令人生厌。” 陆逸君一步步上前。 兵阵图不同凡物,这种强大的力量融进体内,华盈即便侥幸不因无法承受而死,浑身经脉也倍受折磨,她分身乏术,没办法应对他。 这一次是天赐良机要让她死在这里。 突然间,陆逸君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爆发出了森冷暴戾的气息,仿佛来自地狱深处。 第137章 一条墨色巨蟒横空出世,擦着他的头顶冲向彼岸花坪,盘踞在四象星阵前方。 林之凇阔步走在墨灵巨蟒身后,经过陆逸君身旁时,扭头瞥了他一眼。 “你来试试。”他说。 第98章 等我 彼岸花坪上罡风猎猎,铮铮剑鸣惊霄。 华盈听见林之凇与陆逸君打起来了的声音,他还用了剑。 汹涌强势的力量灌注于剑刃之中,三尺青锋直逼对手。 碧海清风扇接上剑身,瞬间擦出火花,让闭着眼的华盈都觉得眼前被刺得只剩一片灼目的灵光。 华盈从来没有见过林之凇用剑的模样,她心想,他额前的碎发被剑风扬起的那一瞬间,应该是满满的意气风发。 但以他的实力对付陆逸君,其实是不用借助兵刃的。 从雷泽出来之后还太虚弱,死域里的那根冰锥刺得太狠,而他太想护下她。 华盈只觉得亏欠。 墨灵巨蟒冲入烨都精锐之中,摆尾横扫间,被撞飞的人砸倒了席间桌椅,狼藉一片,千家百门的人跑的跑,躲的躲,谁都不敢上前来劝架。 她也不敢分出力气来应对烨都的围攻。 像是有刚刚熔化的铁浆灌了进来,华盈肌肤下的一切都泡在了滚烫的熔浆里,骨骼脏腑被炙烤,血液沸腾,经脉疼得像是要爆裂开。 她的身体就好似由一块块木板组成的一只木桶,偏偏有一块木板短了一截,破坏了它整体的完美。 而融入体内的兵阵图正在将这一块木板的长度填补到与其他木板齐平。 华盈疼得有些恍惚,心底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林之凇来了,那她得多坚持一会儿才行,否则也太丢人了。 她的确也不敢放松对周围的警惕,决定化了兵阵图的那一刻就在心里估计过了,朱雀使至少能挡一挡陆逸君,把时间拖到她化完兵阵图之后,她就能自己出手对付陆元澄了。 但如果陆元澄急不可耐地率先动了手…… 一股泰山压顶般的重量从天而降! 凛然杀意好似轰然垮塌的巨浪从天冲击而下,顶尖修行者连直接的交手都不必有,就能观其力,知其流派路数。 陆元澄的崩天印。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华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受到随着崩天印的落下,燃烧在她周围的朱雀火也被压灭,朱雀使迎着崩天印出手的那一瞬间,如石投江海,消失不见。 若是被崩天印击中,不可能还有活路。 金色的巨掌虚影转瞬就落到了她头顶,华盈极快地抽出右掌,却有一只手掌抢先一步替她硬生生接了下来。 清冷的气息又终会回到她身旁,以占有与守护的姿态,将她笼罩。 陆元澄站在彼岸花坪外盯着林之凇与华盈,满目阴沉杀意,没多说一句话,压在华盈头顶的崩天印不断往下,势不可挡。 一条血线沿着林之凇的唇角蜿蜒而下,他右掌微微发颤,大量灵力的倾注让手掌皮肤都裂开了,血水淌下来,在手臂上涂抹出凌乱的线条,他却还能控剑应付陆逸君,游刃有余。 “不用慌。” 华盈听见林之凇对她说,怕她出岔子。 她缓缓睁开眼。 兵阵图已经彻底消失了。 华盈朝着陆元澄挑衅般晃了晃刚刚抓着兵阵图的左手,得意一笑。 日后冲击无上境,再无短板。 “这么急着杀我,只是因为兵阵图弃了你陆家,重新择我为主吗?”华盈笑意渐冷,“还是因为它?” 一座三寸小塔出现在她手中。 通体青碧,好似玉石为身,淡紫色的光芒随着呼吸的节奏往外扩散着,如此独特而明显的特征让听过它名字的人都认出了它。 躲得远远的看热闹的人都露出了狐疑的目光。 华盈环视了一圈,迎向陆元澄愤怒的神色,继续问:“陆领主,你烨都大张旗鼓办了一场寿宴,却把秘璃塔藏在了兵阵图里,是何居心?总不能说是你们无上者改良兵阵图的办法之一,就是用别的奇兵来强化它吧?” 陆元澄面不改色哼笑了声:“陆家的东西如何处置存放,还需要与你一个外人解释?” 华盈把玩着秘璃塔:“这当然不用,可我刚才若不是察觉到秘璃塔吃了不少东西,将塔身撑得满满当当,差点就将它也化进了体内——不知这秘璃塔能在今日的寿宴上吃到什么?” 陆元澄脸色一变。 林之凇不轻不重地接过话:“看来传闻的确不能当真,都说秘璃塔的作用是交换,现在看来,是吞噬与掠夺才对,是吗,陆领主?” “今日寿宴汇聚了八方强者,秘璃塔若是只从这里每个人身上吸收走一丁点东西,保管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等到这件东西到了你们烨都手里,就已经滴水城海。” 他语气骤然一变,讥诮道,“陆领主,一件死物而已,难不成还长出了心智,这么聪明啊?” 寥寥数语,千家百门的人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被彻头彻尾的耍弄了。 “陆领主,你这设的原来是鸿门宴啊!” “秘璃塔到底从我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烨都亏得是四大世家之一,却用秘璃塔来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是贻笑大方。” 陆元澄听着沸腾的责问声,觉得一切都被华盈毁了。 他自己就是无上者,最早就发现了自己与其他人的气运不同,猜测只有拥有大气运的人才有机会突破无上境。 烨都不仅需要一个新的无上者来接替他这个寿数将尽之人,更需要越来越多的强者来将它重新推回世家之首的高位。 镇苍一旦打造完成,就会成为最可靠的保障。 再加上今日利用秘璃塔悄无声息地将参加寿宴的各路强者的气运掠夺吸收一小部分,集腋成裘,汇聚在陆逸君身上,计划便万无一失了。 烨都必定会诞生一名无上者。 却没想到屡屡出现变数。 他决不允许前功尽弃。 陆元澄笑了起来。 他缓缓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袍在澎湃的灵浪中猎猎飞舞,像是一只干瘪羸弱的鸦。 无上者的力量从翻转如水的宽袖下荡了出来,控下全场。 所有人都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先是双腿被钉在原地,再是浑身的骨骼僵硬得像是结了冰,灵脉里流动的力量也被堵塞了。 走投无路。 华盈手臂一僵,秘璃塔从她手上掉落在地,砸出闷响声。 有人试图安抚陆元澄的情绪:“陆领主,今日你可以随手杀了我们,可烨都好歹是正道世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残害同道的罪名一旦传了出去,烨都的名声就全都毁了,悬崖勒马吧!” 陆元澄充耳不闻,他垂眸看向一片狼藉的地面,猩红的血线浮现了出来,交织成无 人认识的古怪文字。 那种触目惊心的红,是入魔者的血的颜色。 “动手吧。”陆元澄沉声说道。 带着面具站在老远的花树下看热闹的青年迎着陆逸君示意的目光,放下环抱在身上的双手,面带微笑地走了出来。 “诸位,烨都家大势大,我也是受他们所迫,才不得不来帮个小忙。大家都是来自千家百门的英雄豪杰,大人有大量,想必是能体谅我的。”封逍经过人群,被无数双疑惑的目光一路追随,故作的哀叹声让人心中越发不安。 陆逸君不悦道:“你在说什么废话?动手。” 封逍却不急,悠悠说道:“献祭之术一旦开启就不可随意中断,否则不止是我,这个阵法的受益者都会受到术法力量的反噬,所以陆公子得把地上的字保护好了。” 他别有深意地扫了眼华盈,继续说,“可别让谁有机会动手脚。” 华盈惊疑地一挑眉,不可置信地朝这个魔头看去。 陆逸君会意一笑,走向华盈,折扇合拢,寒光锋锐如匕。 宾客中不乏聪明人,立刻抓住了一个模糊却关键信息,稍加思索,惊讶得嗓音都破了:“献祭术?你是魔头?!” “烨都竟敢与魔头勾结,那清流城之祸,岂不是烨都故意为之!” “陆领主,你若还记得烨都对大陆半分的承诺,就赶紧住手吧!别害死了自己!” “聒噪。”陆元澄神色冷肃,“烨都为大陆和在座各位的安稳付出了无数心血,今日不过是想让自己更上一层楼,便找诸位讨要一些回报,有何不可?这数百年里,千家百门只知索取与享受,却不知回报,这不公平。” 他扭头训斥封逍:“谁让你多嘴多舌的?若是再敢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我现在就让你死。” 封逍无奈地耸了耸肩,双手结印,猩红的光芒从他脚下一层层荡漾开,将整片大地点亮,死亡的色彩瞬间充斥视线。 满地的文字像是活了过来,给人一种即将从地面挣脱而出,扑入脑海中的错觉。 第138章 秘璃塔从地上浮了起来,定格在高空之上,淡紫色的灵光越涨越盛,最后让整个彼岸花坪都像是被罩在了一层幽紫的壳子里,与外界隔绝。 千家百门的人想将烨都发生的事情传出去,却无法从无上者的控制之下挣脱,像是待宰的羔羊。 华盈目光越过不怀好意靠近的陆逸君,始终不可置信盯着封逍。 他每次见面都说想杀了她一雪前耻,可实际上从没有过任何实质上的报复。 华盈随即缓缓抬头,看向天空中的秘璃塔,蓝紫色的星芒浮现在幽邃如夜的眼中。 秘璃塔中方才在她手上时,其实只有塔身的重量,说什么感觉到塔里装了满满当当的东西,是诈陆元澄的。 可意外的是,幽明眼开启的这一瞬间,她看见塔身之中有一缕熟悉的力量。 “呃……”她的脖子猛然被一只手掐住了。 陆逸君左手缓缓收紧,欣赏着华盈愠怒的神色,讥讽道:“华盈,落到我手里,你就等着受尽烨都十八道酷刑吧。” “小人得志,无能。”林之凇怒声道,“你放开她。” 陆逸君余光轻慢地扫过他,似笑非笑道:“你自身难保,就别管她了,还是说,你想死在她前面,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庸俗把戏,让她后悔踩着你的脸逃了婚,挽回些面子?” 华盈闭了闭刺痛的双眼,再睁眼时,视线依旧有些模糊,对着秘璃塔轻声说道:“回来。” 闻言,陆逸君狐疑地扭头看向秘璃塔:“你还想耍什么把戏……” 塔身里囚着的那一缕属于华盈的力量被释放了出来。 封逍在阳春客栈偷走了它,用在了这里。 它悄无声息,藏好了攻击性,伪装在风里,让无上者也没能及时察觉。 却在陆逸君如匕首般锋利的扇骨刺进华盈脖子的那一刹那,具象成一条冥火链。 漆黑的锁链上燃着惨白的火焰,击偏折扇的瞬间,洞穿了陆逸君的胸口,之后威势不减半分,径直冲向了猛烈咳嗽的陆元澄。 陆逸君只觉得胸口一凉,喷溅的血珠落在对面,华盈清雅的脸上被涂抹出一丝残忍危险的颜色。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盯着胸口的血洞,缓缓倒了下去。 “逸君!”陆元澄抬掌击飞夺面而来的冥火链,踉跄而绝望地扑了过来。 他的心神剧烈波动着,压制在在场之人身上的封锁也因此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林之凇猛力挣开控制,持剑杀向陆元澄。 重聚的墨灵巨蟒俯冲而来,彻底撞碎了陆元澄施加在在场所有人身上的封锁,与他一起猛攻而上。 陆元澄振臂大笑,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中凝结,搅动,如无底漩涡。 黑沉沉的漩涡里,缓缓出现了一座混元归一炉。 早已被投入炉中的前三组虚无之物在归一炉中交融,沸腾,等待着第四组虚无之物的注入,打造出镇苍。 回荡在天地间的那一组执念与嫉妒涌入归一炉中。 炉火翻涌。 陆元澄笑容癫狂,羸弱的身子如暴雨中易折的枯枝残叶,却爆发出了令天地变色的力量:“逸君若是死了,我要千家百门给他陪葬!涂璘!你还在等什么!” 封逍轻叹声气,突然变回原本的音色,让陆元澄笑容缓缓凝滞。 “涂璘死了?”他怒气冲冲道,“哪来的不怕死的东西,你敢骗我!” 封逍摘下了脸上冰冷的面具,一层一层的人皮被撕了下来,在手中燃烧成灰烬。 他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如清风晓荷,与魔头二字看不出一丝关系。 像那个人。 陆元澄怔如石像,脸上的怒气尽数消散,只余一片空白。 他半晌才有了反应,眼眶微红。 林之凇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陆元澄颤抖着抓住当胸穿过的剑刃,死死盯着封逍,心力交瘁般呕出一大滩血。 “好吧好吧。”封逍却不在意他透过自己的容貌在看别人,说,“陆领主,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我一定吃得到你的丧宴。” 高空中有什么像匣子一样的东西被打开了。 那些被秘璃塔小心翼翼剥夺走了的东西纷纷洒洒落下,回到各自主人的身体。 死里逃生的人们终于知道被烨都偷取的是什么了。 气运。 一把枯木般的长弓出现在华盈手中。 华盈拉弓,仰头瞄准云层中的归一炉,松弦。 “不要啊!”陆元澄声嘶力竭,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华盈,要去阻止她摧毁烨都全部的希望,被却猛冲而来的墨灵巨蟒死死按在了血泊里。 归一炉被一支覆满璀璨金辉的尖锐树枝射中,在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无数锋利的碎片如流星划过天际。 一缕缕虚无之物伴随着飞坠的碎片与火团掉落下来,在被彻底焚烧殆尽之前,被那些见多识广的老者们认了出来。 竟然是打造邪器镇苍的原材料。 愤怒的讨伐声此起彼伏:“陆元澄,你们竟然敢罔顾修行者们的盟约,动用邪术打造镇苍,你们烨都到底因此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烨都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自己的承诺,背叛了大陆,大陆任何一个修行者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场面乱成一片,烨都精锐与八方宾客的冲杀不断,惊天动地的消息快速传至青陆之外。 华盈手握木弓,再看了一眼封逍顶着的那张陌生的脸,终于被归还真实的脸,转身就走。 封逍在空间术上的造诣让人无法望其项背,又时常有出其不意的花招,用空间术把秘璃塔吸收的气运转移到另一个小空间里,对他来说只有想不想得到,没有办不办得到。 他刚才所做,并非献祭,而是归还气运。 一个魔头的良善与忠诚,千金不换。 虽不知他究竟偏要独自背负什么使命,华盈心想,祝他得偿所愿,从此自由。 她逆行于人群中,突然被一道凝重的目光捕捉。 华盈若有所感,回头隔着愤怒的人山人海,与林之凇遥遥相望。 风起云涌的昏暗天光下,林之凇孤冷傲然,霜雪无瑕,眸光明净如流月皎皎,光芒只追逐她。 烨都另一位据说早已自愿沉入幻境上百年的无上者还没有醒来,今日最好的结局就是在他醒来之前,杀了那个已是强弩之末的陆元澄。 而林之凇是这里的战力巅峰,是这一群修行者的底气与堡垒,没办法丢下局面跟她走。 他也想问问她,是不是又要走。 华盈最终大大方方露出一个安抚意味的笑,承诺道:“我还剩一件事要做,等我,我会来找你。” 第99章 “不要带着误会离开”…… 趁着陆家乱成了一锅粥,华盈去了封逍说的密道。 浅色的彼岸花娇艳欲滴,被微凉的风在华盈脚下拨开浅浅的一条路,直通地下。 漫长昏暗的甬道里,两壁遍布微弱的暗红细闪。 朱雀火降落在华盈周身,驱赶了她对昏暗之地的不适,漫长的甬道走到尽头,一个巨大的传送阵映入眼中。 与修行者们惯用的传送阵不同,它安静而诡秘地等待在她眼前,散发着阴邪的气息,像是某种怪物张开的深渊巨口,尖牙上还滴着血水,挂着鲜红的肉沫。 华盈没急着进阵,先四处看了看。 天下间任何灵力构造之物都做不到永远留存不散,除非用了一些特殊的东西来维续。 譬如要让这个阵法长久存在,定阵之物一定非同凡响。 然而她左右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稀罕的宝物。 华盈试探着摸了一下光芒闪烁石壁。 湿润而粘稠的触感。 指腹添了一道暗红与浓黑的印记,被血色包裹的细微颗粒闪烁发亮,几不可察。 像是漆黑的骨骼打碎后融在血液里,凝结成了诡异的星粒。 华盈手指凑近鼻尖嗅了嗅,一股熟悉的腥臭钻入鼻腔。她微微皱眉,是入魔者的骨骼血肉。 赤色灵光在她一脚踏入阵法的那一刻就涌动起来,好似一团从地面升起的浓稠血雾把人包围,华盈一向警惕,指尖凝结着杀咒,以防万一。 耳畔听见了微弱而渺远的水声。 华盈心底微讶,忐忑又莫名地期待着什么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血雾散开的那一瞬间,她快步走出传送阵,见到了让人谈之色变的荒墟。 无尽的燥热,焦尘与瘴毒飞舞在空中,无处不在。 当年的残垣断壁早已被厚厚的泥土堆成了连绵起伏的山丘。没有风,却有焦黄的沙尘滚动在天地间,将一切活埋。 一缕缕从地心而来的滚烫热气冲上昏黄的天空,如同一只乌鸦高高盘旋,发出无声而凄凉的惨叫。 映着血红的层云低垂,从空中滴落下来,被远处不断相互吞噬的黄沙龙卷晕染开,犹如末世。 华盈周身传来被腐蚀的声响。 第139章 她往左右一看,漂浮在空气中的毒瘴无形无色,却在她周身燃起的灵力防护上留下了一滴滴墨迹渲染在之上的色团,流动着幽蓝深绿的诡异光泽。 谁能想象到,在被灾厄之力侵蚀之前,荒墟曾是如琼英城那般热闹繁华的地方。 华盈慎重地在身上加了一层灵力保护,又拿祛除毒气的药粉涂抹在自己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快速往荒墟深处走。 她被那若有若无,时远时近的水声指引着,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那声稳健有力,如一只被封印在地心深处的巨兽无意暴露出来的心跳,既让她惶惑不安,又让她期待。 于是她不自觉越走越快,最后一路跑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灵力防护也再度被那些蓝绿色的光斑腐蚀破损,她在突然一汪水潭面前猛然刹住脚步。 荒墟四处都是死路,而这里却有一潭幽深清澈的水流,说不出的不合理,就好像不该存在于一个画面的东西被杂糅在了一起。 华盈揉了揉还有些模糊的眼睛,不顾双眼残留的疼痛,再度开了幽明眼。 她努力看清水底,试图发现一些细微的线索,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回应她。 可一路上持续运转的探知术却缓缓为她传回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荒墟中无处不在的灾厄之力与她有些相似的力量,最浓烈之处,是水下。 荒墟、雷泽,以及她自己的力量竟然拥有一致的来源。 华盈缓缓抬起手掌,虚握住最后一缕传回身体的探知术的力量,思绪有些迷茫,透过指缝只能看见清凌凌的水波。 “水下究竟有什么。”她喃喃自语,“我又是什么。” 一滴血从脸颊掉落下来,将水面的安静砸碎。 也许是视线的模糊扩散到了脑海中,华盈似乎看见血珠在冰冷的水流中冻结凝固了,往深不可测的水底笔直地坠落下去。 那种期待又畏惧的感觉再度冲击上来了。 就像是眼睁睁看着它将通过水流去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华盈后背突然发毛,心里浮现出一个让人想拔腿快跑的诡异念头: ——水底深处若是存在另一个世界,那在对面的视角里,她好像也身处未知之景当中,成了被其他人观察的东西。 发丝上传来的一声刺啦声拉回了华盈的思绪。 空气里的东西穿过碎裂的灵力屏障,掉在她头发上了。 华盈毫不犹豫,开了传送阵就走。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用尽什么办法,要得到北荒的核心机密。 北荒一定与这一切的秘密有关。 荒墟之外,微凉的空气带走了一身冷汗,秋风中,日光下,华盈砰砰直跳的心也镇定下来。 华盈看见林之凇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着她。 这么快就追过来了,定然是烨都的另一位无上者醒了过来,快速镇压了局势。 华盈并不失望,那位无上者能镇得住今日的混乱,却杀不尽所有对烨都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的人,堵不了悠悠众口。 不需要谁去当那个领头人,大陆千家百门各流派的修行者当中,那些光风霁月持正义者,落井下石者,浑水摸鱼者会被各自不同的目的推着,很快就接二连三攻入烨都,直奔着青陆去。 烨都倾覆将至。 华盈此刻更关心另一件事。 不能总是让林之凇等她了。 她擦干净眼睛里流下的血迹,快步走了过去,迎着山间朗朗清风,笑眼微弯。 两两对视,彼此眼里的笑意都被重新浮现出的复杂情绪压了下去。 短暂的沉默之后,竟然是异口同声。 “对不起。” “对不起。” 华盈一愣,没忍住微微别过头去,闷笑了声。 然后就被人拉到了怀里。 林之凇一句话也没再说,手掌穿过柔顺的发丝,就扣在她的后脑,吻下去。 他吻得很重,不让她说话,更不让她有力气再把他推走,舌尖好似燃着火,燥热感经过酥麻的唇瓣将她点燃,让她难以抵御。 华盈知道了这是惩罚的意思,蹙着眉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放任自己缩着腰往后退,用纵容回应了他。 直到她有些喘不过气了,林之凇松开她,吻了吻她的眼睛,另一只牵着她一直没放的手突然松开了,用那枚戒指碰了碰她的手指。 “还要它吗?”林之凇问。 华盈点点头。 于是那簇茉莉花重新开在她指间。 她睁大了视线有些模糊的眼睛,低头欣赏指上纯白的花团,语气认真:“从此以后,你要答应对我好点,不可以一生气就不理人,还说走就走。” 林之凇点头:“好。” 华盈继续补充:“也不要允许对方带着误会离开。” “好。” 华盈对他的爽快十分满意,眼里的世界有一片黑暗降落下来,她不动声色用清气疗愈着,笑眼仍是亮晶晶的,对林之凇说:“要回去了吗?可我和兵阵图打完 其实很累,好像走不动了。” 林之凇把人背了起来。 他步子很稳,走得很慢,听着她贴在自己身上的呼吸,觉得这是无数个可以为了永远留下它而付出一切的时刻之一。 一滴血滑进了他的衣襟。 。 宋央站在幻生湖畔,从湖中醒来后带出的冰寒戾气还没彻底消散开,发梢还滴着水。 脚下徐徐转动的阵法里开着两朵形状如莲的白花,左边那朵已经枯萎,里面躺着尸体冰冷僵硬的陆元澄。 右边那朵开得越发娇艳欲滴,陆元澄耗尽全部生命救回了最后一口气的陆逸君还睡在里面。 他昏迷在一个无上者用最后的性命构造出的疗愈屏障中,这是他最后一次拥有毫无保留,不计回报的守护。 下次醒来,便要他来为如今万人所指的烨都毫无保留付出一切。 幻生之梦会吸收走一个人的理智,宋央时而清醒,时而迷茫。他的容貌早已被定格在了年少时最意气风发的那一面,此刻却因清醒与迷茫交替出现的神色而显得有些古怪骇人。 “宋老,封逍醒过来了。”侍卫来报,恭敬站于他十步开外,怕被幻生湖的力量拉入幻觉中。 宋央意识回到了清醒的那一面,收好了脸上古怪的表情,清朗如金玉击脆的少年音响了起来:“带我去看看那个该死的魔头。” 侍卫支支吾吾道:“宋老恐怕见不到他了,他被一把剑吞进去了。” 宋央剑眉一挑,扬声问:“什么意思?” 侍卫努力描述:“是一把没有形状的剑,也不知道他藏在哪的,在他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就出现了,变得像雾一样,拂过他的身体就把人吞进去了。狱里突然开满了桃花,到处都是连绵雪山的幻影,那把剑就插进了雪山深处,我们拔不出来。” 宋央脑海里闪过许多熟悉的画面。 嫣然锦簇的桃花,圣洁神秘的雪域,苍白的冬日提前被奇迹般来临的温暖金辉终结,洒落在高山雪上,碎金闪烁如幻,误入仙源。 那个背负诸神诅咒的女人第一次出现在烨都,就是用这些小把戏为陆元澄献上了所谓的奇景异彩,祝贺他成了大陆最年轻的无上境。 她用了一些手段——被家主夫人后来临死前也痛骂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陆元澄的青睐,骗走了心头血。 之后将那带着诅咒之力的血灌进陆元澄嘴里时,断崖外开满了桃花。 她天真地以为这是迎接入魔者回到自由里的第一个春天。 那些回忆距离今日已经有些远了,宋央回想起来觉得费力而头疼,他扭头看向幻生湖中的那具尸体,不可理解。 陆元澄当年竟然允许她留下了一个孩子? 第100章 真相 斗转星移。 华盈眼睛已经上过药了,还没完全恢复,夜里疼得睡不着,隐约看见院子里多了个秋千架的轮廓,绳索上缠着模模糊糊的蓝白花团,应该是从外面摘回来的彼岸花。 她其实还没坐过秋千,觉得稀奇,轻手轻脚摸去院子,刚刚坐下便嗅到了一股清凉的香气,让人暂时忘了身上的疼痛。 她顺着香气的来源摸到了一只挂在花藤上的香囊,就明白这秋千是谁扎的了。 秋千被悄无声息走过来的人轻轻推动,华盈披散的长发荡在微凉的夜风里,像是朦胧的纱幔。 “我的眼睛已经好了许多了,不用担心,明日应该就痊愈了。”华盈回过头去看他,却始终有些模糊,于是抬手伸向他的脸。 林之凇原本站在她身后,索性蹲下身,任由她抚摸自己的眉眼。 “陆元澄死了,刚刚得到的消息。”林之凇说,“烨都阴谋败露,声名狼藉,现在被各势力讨伐,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过不了多久,烨都各地的防守都会失序。你可以回北荒了。” 第140章 华盈神色恬静,却在皎洁月光下有一种美丽的残忍:“不急,我还要等一个人来杀我。” 林之凇摊开手掌,感受着她一缕发丝从手里擦过的柔顺与痒意,继续说:“有一件事情需要向你解释,我承诺过放弃与你争夺天下之主的位置,这一点不会变,但昭明图,我必须全部点亮,这是碧璇殿告诉我的秘密。” 他顿了顿,补充道:确定能彻底化解雷泽下方动乱的办法。” 华盈说:“或许我应该向你坦白一个秘密,灾厄之力与雷泽下的灭世威能,本源相同。” 林之凇心底一惊,联系到罗瑛城的事情,笃定地陈述:“又与北荒有关。” 华盈点点头。 等她从这里回去,北荒的秘密就将全在她手里了。 “不仅如此,我也与这两种力量来自同一个地方。” 她仰头看向身旁的人,在他随时都把她的倾诉放在心里的耐心中,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明明确定我就是出生在浮雪之巅的人,可我身上又全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力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它让我很迷茫。如果我是被另一个地方创造出来的,或者说被赋予了生命,那么我……我还能被称为人吗?” 她表情空洞,某一瞬间浮现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让人只是听着都觉得于心不忍。 林之凇微微一愣,握住了她抓在秋千藤上的手指。 “你的确是被另一个世界创造出来的,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乃至一草一木,都和你一样。而我才是从那个世界莫名其妙闯入这里的异类。”他沉声陈述自己最大的秘密,“在我们那里的认知中,我们属于现实世界,而你们这里只是一个游戏世界。” 事情有些超出华盈的理解范畴了,她咀嚼着这几个字,觉得陌生又残忍:“游戏?” 林之凇点头:“你看到的,包括你自己,都是由无数串字符代码堆砌而成的产物,从现实世界来看,是死的,随时可以被一个指令销毁。” 华盈终于知道那些贯通天地,试图束缚万物的绿色长链是什么了。 她脑子里有些乱,觉得事态在往她难以控制的方向倾斜。 华盈指了指天上:“所以你把我放在那片水域里,是看见了「它」要杀我?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能躲开「它」” 林之凇承认道:“对,那里就是青要山的死域,就好比一个暗区,是外界的任何力量都无法穿过的死角。” 他继续说,“之前没把我与这片大陆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是因为我认为每个世界都有自己运行的一套规则,若是被不属于这里的人道破,或许会引发什么不可控的混乱。而且这种真相对大陆的人而言,也是一种打击。” 但现在她自己看到了蛛丝马迹,便不得不承认了。 “华盈。”林之凇始终没等到她的回应,认真地叫她的名字,“在我看来,我们只是来自不同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同。只要有思想,会沟通说话,具备七情六欲与道德,就都被称作为人。别多想。” 华盈凝思许久的目光缓缓活动了起来,她仰头望着林之凇,问了一个在他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还能回去吗?” 林之凇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跳的位置,也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不想回去了。” 华盈笑了起来,她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这是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人拉进了一些,满足道:“那就好。不过我推测北荒与你们那个世界有沟通的办法,还达成了某种交易,我若有朝一日能把他们揪出来,一定会把他们碎尸万段才能解恨,他们是你的同族,我只是担心你会为他们求情。” “不会。”林之凇说,“我与他们的想法不同,况且你更重要。” 华盈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容易被他取悦,笑吟吟地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俯身想吻上去。 不远处的回廊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华盈飞快地把人推开,扭头正好和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的师缇雪撞上目光,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困得睁不开眼睛的苍云息,脸上有一种半死不活的麻木。 师缇雪看热闹的目光在她与林之凇身上来来回回,脚步却未停,看上去还有什么大事要做,扬了扬手里的一张图纸,就算和她打过了招呼,急匆匆地走远了。 华盈看不太清楚她那张纸上画的都是些什么。 林之凇说:“一把伞的图纸,估计是守着机关城的人加急画的,图纸刚出就被她拿过来了。” 那把夜樱伞被兵傀毁得不成样子了,师缇雪不要缝缝补补修过的东西,苍云息就誓信旦旦地保证给她再做一把。 哪知师缇雪心急得不行,受不了普通的伞藏不了飞雀鞭,拉着人就去了机关城在青陆的分部。 她精力也出奇的旺盛,盯着机关城最好的匠师熬夜设计出了一张图纸。 果不其然,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出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师缇雪把白天得空去各个市集上搜罗回来的材料一股脑地全堆在院子里了。 不一会,苍云息在师缇雪的催促下,强行打起精神,敲敲打打研究伞骨架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华盈收回了目光,总觉得苍云息徘徊在猝死的边缘,惊叹地摇摇头。 “我真是佩服缇雪的精力,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蔫头耷脑的样子,她就好像不会觉得累,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真叫人羡慕。” 林之凇回忆了一下:“我倒是见过她半死不活的样子,那次我去虞渊与天武领主商议一件事,她恰好从桑岭回来,刚接触封印不久,整个人的气息都是说不出的诡异,用一种无精打采的样子来掩饰着杀意。” 华盈小心猜测:“被封印底下的邪魔影响了?” 林之凇点头:“差不多。” 那种东西本就危险骇人,才会大陆与诸神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华盈想起那晚在船上听师缇雪说起的邪魔,想了想,疑惑道:“我一直很好奇邪魔到底是什么,你们那里曾经有过类似的东西吗?还是说它们只在我们这个……游戏世界存在?” “什么游戏世界?”师缇雪的声音从她身后的房顶上降落下来。 华盈扭头过去一看,少女晃悠着两条腿,手边的屋脊上放着一碟雪梨膏,无辜地看向她与林之凇,“我没有偷听啊,我刚爬上来就被你们发现了。” 林之凇对自己与华盈的相处屡次被打扰而忍无可忍,食指左侧浮现出一道雷印,抬手便有一道雷弧降下来,想要把师缇雪从屋顶吓下去。 师缇雪蹭地一声跳起来,大声道:“可我知道有用的消息!” 她见林之凇扭头与华盈互相对视了一眼,得意地哼了声,悠悠然又坐回原地,对华盈说:“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华盈狐疑道:“什么意思?” 师缇雪指了指林之凇,手腕抬高,又指向了院墙外的千门万户:“我的控影傀儡术能把活人当傀儡控制,所以我能看见这里面外面每个人的骨骼经脉。奇怪的是,却看不见你的。” 不只是华盈,林之凇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师缇雪笃定地盯着华盈:“你没有这些东西。” 华盈缓慢地反应了一会,浑身血液都有些发冷,继而又在一种荒诞的氛围中感觉到窒息。 难怪她的体术力量与别人不同。 难怪属于这片大陆的其他人都看不见那些禁锢自由的「它」,「它」也只冲着她来。 大陆上的其他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她是假的。 所以这片大陆也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古怪纹路组成的虚拟之地。 可是—— 华盈望向林之凇,罕见地没了主意。 “既然这里也是真实的世界,它为什么会被控制?”她被自己从小养成的理智情绪支配,轻声问。 林之凇无法解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对这里一无所知,就连闯入这里的原因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试图捋清两个世界的关系,却在电光火石之际,莫名想明白了那款名叫《衍神记》的游戏出现的目的。 每一个坐在电脑面前的玩家打开当下这款因为备受争议而最火热的游戏时,见到的是千家百门宏大的世界观,新颖的流派设定而带来的热血打斗,亦正亦邪、有血有肉的一大批高人气事业脑纸片人。 然而这个游戏没有新手提示、没有任务、没有boss,玩家操控着系统编写的角色在这片广袤无边的世界里瞎逛,完成的只是在好奇心支配下的探索,而非游戏设定。 《衍神记》因此褒贬不一,被许多玩家戏称为“半成品”“赛博旅游宣传片”。 然而,这片大陆的山川湖海与千家百门的设定在一次次的更新中变得越来越丰富,这个曾有神明庇护的中武玄幻世界表现得越来越真实。 第141章 《衍神记》的热度因此居高不下。 曾经的玩家与今日的大陆生存者,两个身份带来的不同感受与经历在此时此刻被一个大胆的猜测连接了起来,奇妙地搭成了一股线。 林之凇顺着这条线看向迷雾尽头,终于明白,《衍神记》不是什么游戏,是这片大陆在他们那个世界的投影。 有人将大陆在现实世界的投影制作为了游戏,招募玩家,通过玩家逛地图的视角详细探索大陆各流派世家分布等信息。 这个游戏呈现在公众眼中的所有东西,在一次次更新后的拓展完善,是所有玩家共同探索的成果。 这种手段,一百年前的林之凇不会懂。 但他已经与一路走来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对手,与北荒和烨都之间有过太多暗地里的交锋,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是在为攻入大陆做准备。 第101章 “公子?”…… “公子?” 陆逸君听见有人在唤他,嗓音颤抖,吞着眼泪,带着难以言说的激动与迫不及待要他睁开眼,似乎从此之后他就是扛起烨都未来的唯一一根脊梁。 他在六岁时被测出修行天赋卓绝的那一刻,也曾被这种喜极而泣的语气围绕。 少年那时的骄傲无法言喻,敢把天地都踩在脚下。 不知期盼何其沉重。 “公子若是醒了,跟我去大殿。” 纯澈清朗的少年音传入耳中,隔了数几十年的光阴依旧熟悉,它的出现带着陆家人都明白的十万火急之意,让陆逸君彻底清醒。 若非烨都面临大厦将倾的绝境,这位以身饲梦的无上者不会醒来。 “宋老?你怎么会从幻生之梦里出来了?”陆逸君嗅到带着清凉水汽的草木香,睁眼就对上一双少年人的眼睛,心中的惊慌霎时放大。 巨大的白花随着他试图起身的动作而向水里倾斜下去了大半边,冰冷的水浸上来,打湿了他的衣袖。 陆逸君连忙稳住身形,透过湿润袅娜的雾气看了看左右,他竟然躺在幻生湖中。 宋央站在岸边,神色是与那张青涩的脸庞完全不符的沉稳冷静。 他习惯开门见山,没 有一句会让人预感大事不妙的铺垫,也不觉得实际上已经是一家之主的陆逸君还能说什么不可承受:“家主死了,用自己的命换了你一命,今后你就是陆家的家主,烨都的新领主。” 陆逸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睫。 父亲死了? 他浑身血液冰凉,双手握成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天旋地转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浮现着同一幕零碎的画面。 在他取出秘璃塔的当天,陆元澄因为正好瞧见了他积蓄多年的怨怒与后悔而忧心忡忡。 难得爆发的一次争吵围绕的话题,无外乎是陆元澄当年警告他不得与其余三家人有任何出自真心的亲近。 锋利而尖锐的言语与刀刃没有区别,将彼此扎得鲜血淋漓。 浓郁的水雾从池中漫上来,将脸色惨白的陆逸君直接推到了岸上,无上者的威压直接碾碎他脑海里的悲痛与混沌,强迫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宋央一张一合的嘴巴上。 “归一炉被毁了,镇苍之事功亏一篑,烨都这数百年的大计悉数暴露于世,如今内忧外患,亟待解决,诸位长老们这些天都在等你,跟我走。” 陆逸君喉咙还在哽咽,嘴角也还在忍不住的抽搐,望着宋央雷厉风行的背影还觉得是在做梦一样,从没记得自己有这么狼狈又迷茫的时刻。 烨都这些年所行之事一旦暴露,必定会被万人讨伐。 那些正直而古板的,趋炎附势而唯利是图的各方势力都会像潮水一样倾覆而来,责骂与怨恨将如影随形,要么想从烨都身上咬下一口肉,要么想诛之死地。 至于内忧…… 陆逸君踉跄着跟上走在前面的宋央,嘴唇颤抖,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荒墟出事了?” 宋央回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意味深长:“是断崖。” 陆逸君竟然松了一口气。 他不觉得断崖的魔头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仔细一捉摸,却从这一道目光中看出了一丝他可能接受不了的后果。 恍惚而不安的情绪不断放大,直到他被宋央径直带到了大殿,见到了被九劫天雷压在地上的那个人。 萦绕在心中的种种揣测与不安如巨石重重砸下,震得他有些发懵。 九道金雷交织纠缠下的牢笼中,那人红衣劲装,冷白俊朗的脸庞上染着几道血迹,眼睫微垂,似乎已被九劫天雷折碎脊骨,脆弱无害。 但他听着脚步声,突然掀起眼皮去看陆逸君,栗色的眼瞳浮着一丝笑,讥诮无情,像一小截微不足道的断刃,却锋锐危险。 陆逸君一步一步走近那双眼睛,与他,准确说来是与陆元澄,有七八分相似。 让母亲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女人,原来真的曾在父亲心里存在过。 陆逸君微微仰颈,听见自己呵笑了声。 他一觉醒来竟然无端被磋磨了许多锐气,从前需要借助碧海清风扇的力量才能压下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没由着一贯的性子一言不发就杀了这个人,而是看向殿中的各位长老。 “把他留到我面前做什么,是我要自己动手吗?” 陆逸君说话间,才注意到长老们的衣襟上都别着一朵半开的彼岸花,赤红的颜色时刻提醒所有人,死去的人已经带着过往一起死了,空谈恨意毫无作用。 大长老说:“公子,此人名叫封逍,就是当年逃出断崖杀了东州十二家的那个魔头。他不仅没死,还杀了涂璘,成了断崖的领袖。那日您重伤昏迷后,沧州及清流城等地的真相,就是他抖出来的。” “把他丢进熔渊,再替断崖换一个领袖。”陆逸君不欲在一个魔头的身上多浪费时间,解决千家百门对烨都的围攻更为紧急,他登上主位,翻开几案上堆叠的公文,“那些趁火打劫的各家势力都是什么情况?这些天发生的所有状况,都告诉我。” 几位长老却互相对视了一下,欲言又止。 还是宋央直接开了口,回答的却是上一件事:“封逍暂时不能死,他与你一样,被测得是当世第一的修行天赋。” 若是从小有良师提携点拨,没有因为困在断崖那种地方而被耽误,现在定然也是逍遥境顶尖的修为。 陆逸君听到一怔,扭头狠狠地盯着封逍。 与自己相当的天赋,代表着他也是天下间难得一出的天才,将来最有望冲击无上境的人之一。 烨都不能让这样的人去死。 “至于各地的战事——”宋央尚未说完,一名传讯侍卫匆匆进了大殿。 他看见了主位上的陆逸君,眼中泪光闪烁,屈膝一跪:“公子,急报!瑶台境、雁回界联合西洲七家来犯我长庚线边境,说是当年烨都故意放出魔头害了他们东洲十二家的故友,要为那些人报仇。” 陆逸君只觉得荒谬,还没等他吩咐人手下去镇压,又有传讯侍卫闯了进来。 “——急报,白衣门夜袭南月海,把海上三座秘境抢走了!” “——急报,西境凌、蔚两州遭幽夜城联络的人马夜袭,凌州城主开门投降,幽夜率军长驱直入,正直奔青陆而来。” “——急报!不少散修听闻领主昨日已入殓,全都往青陆来了,说要找公子为大陆讨还公道。” 陆逸君气得有些发抖,却又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愤怒,还是感到悲哀。 平时里从没被他放在眼里的这些小门小派,竟然成了附骨之蛆。 他一拍桌子,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站起身来:“他们都疯了吗?平日里自诩名门正派,落井下石的时候和那些奸佞小人有什么区别?还有幽夜和瑶台那几家,这些年若是没有烨都的庇护,早就被林之凇踏平了,他们怎么有脸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殿中死一般沉寂,风雨如晦。 被雷光灼烧的人笑着看向陆逸君愤怒的神色,一开口,便有暗红的血水从唇角淌下来,沙哑的嗓音盖过原本阴柔邪性的音色:“陆公子,我的好弟弟,还有一份急报或许你会感兴趣的,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们,今日是最后的期限,你若不放了我,断崖会在午时被藏在空中的上千道雷火咒彻底炸毁,所有的入魔者,一起去死。” 陆逸君忍无可忍,疾步走下台阶,没等三长老反应过来,就顺手拔出了他的配剑刺向封逍。 血雾飞散在二人之间,让彼此的神色都变得狰狞。 陆逸君用恶心的目光盯着他:“入魔者与荒墟的关系你不清楚吗?我到现在都没想过要用荒墟与那些趁火打劫的狗东西谈判,更没打算拉着大陆同归于尽,你竟敢拿这件事来威胁我?入魔者的生死,是你们自己说了算吗?” 封逍伸手抓住剑柄,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淌如注,他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魔头怎么会考虑你在意的这些?” 第142章 几位长老在旁劝说道:“公子,别中了封逍的诡计,此人一心求死,用意不明,杀不得,还是等商议完战事之后再决定用什么办法永远控制他。” 陆逸君疲惫地闭眼,往后退了几步,听着剑尖在地上拖行出的尖利摩擦声,缓缓稳住情绪。 半晌,他看向大长老:“先去给江如晔带句话,北荒若是没本事洗清当年与蜃楼那几件事的关系,却打算隔岸观火,烨都会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 江璧月还留在青陆,没急着走。 这些年她与江如晔挖空心思搜罗的那些天材地宝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被悄无声息地往她所在的这座院子里运送了过来。 一队药师们轮流守着药炉,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有价无市的东西全都炼制成她需要之物,夙夜不寐,亦不敢多问一句这些被严令要求不能浪费一丝药效的东西,究竟会被用来做什么。 夜深霜重,素瑶取了白梅斗篷走进水榭。 “小姐勿要忧心,待此事了结,一切的声名地位都会回到你身上,实至名归。” 江璧月随手接过斗篷披在身上,闻言,下巴微微一抬,轻轻地哼笑了声, 水面忽然亮起了一层橘金色的阵光。 江璧月眉头微蹙,眼见着两个北荒 长老从传送阵中踏水来到身前,面色严肃:“大小姐,烨都大长老携陆逸君之令向北荒求助,领主既然在养病,此事需要你定夺。” 江璧月听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烨都如今正值万人讨伐之际,各家都想从烨都身上咬下一口肉,内部又有断崖发生暴动,烨都疲于应对,只剩下向北荒求助了。 “北荒又不是冤大头。”江璧月轻描淡写道,“不必理会。” 两个长老对视一眼,缓缓说道:“大小姐,我们若是拒绝烨都的求助,按照陆逸君的性子,定然会被亟需一战来提振士气杀鸡儆猴的烨都宣战。” 江璧月狐疑的目光剜在他二人的身上:“你们到底在怕什么?江家还有什么秘密连我都要瞒着?” 三长老犹豫不决了半晌,抛出了一个惊天秘密:“荒墟里蔓延的灾厄之力,其实是千泉山里的那个东西给北荒提供的回报之一,原本是应该用来作为镇族之物,威慑世人。” 江璧月神色凝固,只剩下惊讶。 她只知道北荒与那个东西之间的交易几乎已经延续了千年,但具体都有哪些细节,她知道的其实微乎其微。 江如晔和那些老头捂得很死。 不知怎的,江璧月突然想到江如晔原本打算让华盈在青要山配合完成的计划,轻声问道:“青要山下面的东西也是一样的?” 三长老点点头,仍觉得心有余悸:“没错,青要山的雷泽之下,是灭世威能。当年,江家几番权衡,最终决定不利用他们提供的灾厄之力与灭世威能作为镇族之物,而是分别将其秘密地放在了青要山的雷泽之下和烨都的荒墟一带。这个决定其实太过凶险,毕竟咱们也不是真的想要灭世,只是用这些力量来拖垮烨都和青要山,可万一这两家有任何懈怠,都会毁了这片大陆。” 江璧月只是听着都觉得心惊胆战,半晌,她露出一个笑:“妙计。” 灾厄之力让烨都不得不耗费大量精力时间遏止,与之周旋。 而为了平定雷泽产生的动荡,无形中消耗了青要山挑大梁的人。 若非如此,三家这百年间的明争暗斗恐怕早就有了结果,而非各自盘踞一方,彼此牵制。 江璧月接着说:“北荒与千泉山那里面还有什么秘密?还请二位长老都告诉我。” 二长老摇头:“大小姐,剩下的只有家主才能知道,刚才说的那些,已经违背规矩了。” 江璧月在这个古板的老头面前知晓分寸,不动声色地散去眼底的不满,浅笑着说:“所以诸位的意思,是准备给烨都搭把手?” 二长老说:“我们担心烨都左支右绌,导致荒墟失控,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况且我们认为烨都已经不再具备威胁,所以不如按照千泉山当年一并提供的办法,提出帮烨都清除荒墟的灾厄之力,为其解决一部分内忧,这也是为了大陆的安危着想。” 江璧月垂眸盯着池面的粼粼月光,思索了一会,笑了笑:“那法子你们可带来了?” 二长老摇头:“这只是诸位长老的建议,到底要不要这样做,还是得由大小姐来决定。” 江璧月说:“各位长老深谋远虑,就这么办吧,正好我这几日就在烨都,清除灾厄之力一事,我亲自去办,还请二长老明日就把那办法给我带来。” 二长老点点头:“此事需要逍遥境配合,明日我与大小姐一起去荒墟。” 江璧月眼中笑意不明:“不必了,华盈也在青陆,我带上她一起。” 第102章 九劫天雷化作一道…… 九劫天雷化作一道手镯环绕在封逍手腕,雷霆之力涌动在他身上,永不消失。 封逍揉了揉被摔疼的膝盖,雷击之下脸色惨白,伤痕累累,却无所谓地站起身,面带微笑地看着远远站在断崖外的陆逸君。 那个刚刚把他亲手扔进断崖的……兄弟? “怎么,不敢进断崖吗?”封逍往断崖边缘走出一步,摊手往左右看了看,露出疑惑的表情,“断崖有什么可怕的,这不是你们陆家人特意为我们挑选的好地方吗?” 陆逸君厌烦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封逍唇角流着血,在惨白的脸上留下一道猩红恐怖的颜色,神色却很淡:“解放入魔者。” “解放?”陆逸君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十分可笑。 封逍一字一句地认真解释这两个字:“让他们一起死,或者一起出去。” “别做梦了,你就留在断崖再当几天你的领袖,等我处理完了外面的事情,就会立刻来断崖把你制成完全听命于我的药人。”陆逸君说,“你应当庆幸自己对烨都有用,否则早就是熔渊里的一把灰了。” 封逍露出点期待的目光:“你果真要进断崖啊?好啊,到时我亲自来接你。” 陆逸君压下眉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觉得他现在的状况比任何时刻都要危险。 二长老恰好匆匆赶至断崖,对陆逸君俯身耳语:“公子,北荒那边答应了,但他们不是要派出援兵帮忙解决那些战事,而是说想试一试能不能帮忙解决荒墟,让烨都再无内忧。” 陆逸君听完,奇怪地挑了挑眉,继而嗤声道:“异想天开,北荒对荒墟一无所知,说这种大话也不怕被人耻笑。江如晔分明就是想拒绝,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便想了这么个可笑的理由来敷衍我。” 二长老神色凝重地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公子,我倒是认为北荒这一次不是在开玩笑,您有所不知,北荒江家藏着不少关于大陆的秘密,熔渊的位置就是从江家流传出来的。” 熔渊对于遏止灾厄之力而言至关重要,若是没有它,这片大陆早已被灾厄之力毁了。 而在过往的无尽岁月里,熔渊一直深埋在地下,不为外人得知。 直到有一年,北荒向陆家当时的家主贺寿,包含在诸多贺礼中的一卷山河图上,记载了这个对当时的人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 陆逸君皱眉与二长老对视一眼,见他严肃地点头确认,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二长老,当年灾厄之力莫名出现在荒墟,所有人都默认荒墟就是它的起源,北荒可从来没与它打过交道,即便江家藏着通天彻底的秘密,也不可能有它,对它也同样不可能有应对之策。” 他没办法不往细处想:“除非……除非灾厄之力的起源在别处,而北荒恰好知道些什么。” 二长老长叹了一口气,几番欲言又止:“公子,如今再想想镇苍一事,不也像是北荒下的套吗?” 世间记录邪术的书卷早就被修行者们联手销毁了,邪术是大陆之敌,可实际上仍有残损片段被有心之人留了下来,那些叫得出名号的世家门派手里,多少都捏了一些,只不过不能让外人知晓。 可怎么烨都当年潜入北荒的卧底就偏偏找到了一份记录如何打造一件具有激发作用的邪器镇苍的邪术? 而江如晔发现之后,为什么没有杀了那个卧底,而是答应了在必要之时为烨都提供一点帮助,让烨都对北荒存有邪术记载一事封口? 更巧的是,搜集虚无之物的办法本就是烨都暗中存有的邪术之一,而烨都恰好又有能冶炼虚无之物的归一炉。 之后种种,无论是蜃楼纸傀,还是北荒为治理荒墟提供的水灵之力方面的帮助,北荒的确都履行了两家秘而不宣的约定,在烨都需要时搭一把手。 唯一突兀之处在于屡屡坏事的华盈。 她的存在,让北荒恰到好处的配合显得不那么情真意切,反倒像是因为被人拿捏了把柄而不得不被拖下水。 第143章 也没有人会想到两家暗地里还有这种暗害了无数人的合作。 陆逸君猛然想明白了许多,烨都为了打造镇苍,培养出能重振烨都荣光之人,布棋上百年,可北荒才是下棋的那个人。 那只盘踞在冰天雪地里的庞然大物,心机深重,极富有耐心,引诱着烨都从镇苍开始就一步步走向与大陆修行者的对立面与毁灭。 灾厄之力的出现,说不定都有北荒的推波助澜。 否则凭什么四大世家之中,唯有北荒过得那么安稳? 陆逸君不信北荒有什么好运气,只信看似不可捉摸的好运也都是由一步步精妙绝伦的设计而指向的必然结果。 他下意识望向远处,仿佛看见了死寂恐怖的荒墟。 为了治理灾厄之力而在那片土地上力竭身死的人,他从小就见过了了许多。 他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却在他们倒下的身影重现在眼前的一刹那,将一种无能无力的愤怒又全都尝了一次。 “烨都享四大世家之一的盛名,陆家人自小便享受了此间天地的无数珍宝与至高的荣耀,也会为了护卫大陆而万死不辞,无怨无悔。”陆元澄曾对他说,这是他将来接任领主之位时,也要对荒墟立的誓。 陆逸君从强迫自己听进去,到默然执行,再到最后的义无反顾接受。 可是今日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荒墟之祸并非不可抗的天灾所致,现在,烨都有了可以泄愤与怨恨的对象。 事到如今,无暇深究与复仇,只能认栽。 陆逸君深深阖目,咬紧的牙关缓缓放松,决定道:“二长老,你带人配合北荒。” 。 翌日。 江璧月找来时,华盈正坐在水边上,指尖蓄着灵力在一段布条上写着字。 金色的纹路凝在布条上的那瞬间就失去颜色,外人瞧不出她在写什么。 一只圆圆滚滚的雪鹰在她身边啄着小米,怎么瞧也没有雪鹰威风凛凛的样子,脚一滑,差点滚下了水池。 躺在树上的绿衣少女见江璧月来了,看热闹般坐起身来,咬了一口刚刚还在手里抛来抛去的果子。 江璧月目光扫过树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缇雪,噙着笑对华盈说:“原来你跟师少主关系怎么好?早说啊。” 华盈头也没抬:“大小姐,没话可以闭嘴,这里不是特别欢迎你,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送客的方式都不会太让你喜欢。” 江璧月却一反常态地在她面前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好心情,也在水池边坐下,雪袖与她淡紫色的披帛重叠在一起。 她扭头盯着华盈,头一回仔仔细细去记住华盈的五官轮廓,一双美目得意极了,熠熠生辉:“华盈,你太久没回家,还不知道父亲生了病,江家事务都已交给我做主,你现在可不能再用这种态度与我说话了。” 华盈抬眸看她一眼,奇怪道:“你这么高兴,我还以为父亲死了。” 江璧月冷冷地扯了下唇角。 华盈微微睁大眼睛,反应过来了似的,笑了下:“原来是你干的啊?那你这一次可是出奇的顺利,荒风队竟然都没有发现,这辈子总算凭自己的本事做了件还算不得了的事情了,可喜可贺。” 江璧月厌恶她猜测的精准,却也忍不住心想,这便叫做天时地利人和。 毕竟还有外人在场,江璧月对真相避而不谈,低头盯着二人在池中的倒影,悠然道:“烨都现在是什么情况,想必你也清楚,我决定帮一帮陆逸君,去一趟荒墟见识见识灾厄之力,而你,得帮我。” 华盈指尖微顿,笑了下:“北荒通天彻底的本事藏了这么多啊,连灾厄之力都有办法了,既然大小姐不计前嫌,还愿为天下人做件好事,我当然配合。” 江璧月却还坐在旁边,没打算离开。 华盈顺着她的目光往水里看下去,二人的影子并肩倒映在潋滟水波中,虽不愿承认,却无法否认这两张截然不同的皮囊之下,拥有着相似的本性。 一个在外扮演着优雅善良的画中仙,另一个总装得清婉无害,却在转身背对外人时,笑吟吟的眼波里晃动着相似的狠厉与决绝。 江璧月心想,她与华盈不愧是江家的孩子。 江如晔自私冷血,天下间除了他自己,没有什么不能被抛在脚下,而她和华盈也一样。 “别看了,我跟你不一样。”华盈开口打断她的思绪,水流凝聚蛇形,从湖中猛蹿而出。 飞溅的水珠从百花杀的寒光中跳落如珠玉。 江璧月冷冷地看了眼华盈,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生气。 像是有求于人。 她让华盈兴味十足地等待了半晌,终于问出了亲自来此的目的:“那个女人……” 江璧月顿了顿,仅仅只是提起一个陌生的代称而已,却已经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绪了。 今日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答案了。 她盯着华盈带着嘲弄般凑近了一些、刻意显得专注的那张脸,双手捏拳,问:“她从前有没有说起过我?” 华盈与她对视片刻,一个字也没说,忽然笑了。 那种笑容满是恶劣的玩弄,让人不仅猜不出答案,还从此多了一个时刻都在意得要命的心结,到死都解不开。 江璧月心中一狠,起身就走。 待她转过身走远,华盈眸光冷了下来,面无表情扫了她的背影一眼,把那一截写好的布条缠在雪鹰的腿上,起身跟上。 身形看似笨拙的雪鹰却快速穿行在极高的云层间,稳稳地飞往浮雪之巅的方向,将她的信带去了回去。 「辛苦了,再装聋作哑几天就好,我要回来了」 。 荒墟。 烨都这些年治理荒墟最有办法的人全被二长老带过来了,一行人站在荒墟边缘,看着北荒的人越走越近时,心中情绪复杂。 江璧月不会再在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好是坏了,她走在队伍最前,手里捧着一只沉甸甸的黑色铁匣。 烨都二长老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神色凝重:“江大小姐准备怎么对付灾厄之力?” 江璧月从容道:“二长老不必如此戒备,北荒身为四大世家之一,自知肩上有护卫天地的责任,所以才会研究灾厄之力,如今只是想把一些成果拿出来试一试能不能帮上忙,若是有用,荣幸之至。” 她把匣子打开,一股熟悉的气味飘了出来,让烨都几人纷纷变了神色。 二长老严肃的目光压下左右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他皱着鼻子再嗅了嗅匣子里散发出的气味,眉头稍稍舒展。 匣子里装的东西,差一点让他以为是他们将入魔者投入熔渊之后炼制出来的骨粉。 江璧月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徐徐开口:“此物名为回宁粉,是清除灾厄之力的关键,诸位只需献出一份力,让回宁粉的力量遍布整个荒墟,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 二长老侧身看向身后茫茫无边的荒墟,长叹一声,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土地:“江大小姐,什么样的术法才能从这儿,把回宁粉洒满整个荒墟?” 江璧月说:“我们可以进去,只要进到荒墟里面,各自在不同的方位同时布下地网阵,地网阵的范围一旦接连成片,足够覆盖荒墟。” 二长老连连摇头:“别说傻话了,我们烨都的人除非事态紧急,都不敢进去的,荒墟里到处都飘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皮肤一沾上就会腐烂,若是变成了蓝绿色,那就是被它感染了,活不过半年。” 华盈想起那些快速腐蚀灵力屏障的东西:“半年?” 二长老笃定道:“没错,烨都这几百年里,每一个被它感染的人都死了,没一个人是例外!” 华盈追问:“二长老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二长老不敢确定:“那是超出了我们认知范畴的一种东西,它是活的,或许是一种虫子。” “行了。”江璧月打断他们的话,思索道,“二长老,如果我把生死蝶的力量分给大家,它能护着一个人在荒墟里坚持一刻钟的时间不被那个东西感染吗?” 二长老摇头:“最多半刻钟。” 江璧月微微蹙眉。 二长老神色复杂地盯着她手里的匣子,喟然长叹,半晌,朝她投来一道坚定的目光,做下决定:“还请江大小姐说一句实话,你手里的办法能不能确保清除灾厄之力?若是可以,你将完整的办法全部告诉我,我与烨都众人入荒墟,你们就不必去了。烨都会对灾厄之力负责到底,我只有一个请求,北荒在此后百年间,不得对我家公子落井下石。” 江璧月神色有一瞬间的波动,不可否认身为江家人,对烨都应有一丝愧疚。 但计划不容有变,她的态度立刻坚定下来:“二长老还是祈祷生死蝶能让大家都把命留着吧,我们走。” 她执意要进荒墟,灿金与玄黑的两道巨大的翅膀在身后徐徐舒展。 第144章 第103章 输赢 死寂苍茫的荒墟里,震、离、兑、坎、巽、坤、乾和艮八个方位上,各自站着一道身影。 土褐色的阵纹从八人脚下往荒墟中心蔓延,如彩缎般缠绕在他们身上的清浊二气迎风舒展开,交织璀璨, 点亮滚滚黄沙。 华盈指尖凝聚阵纹的速度极快,让外人无法捕捉到细节,却是完全凭着熟练的习惯在结阵,脑袋里实际乱糟糟的,没办法不去想二长老刚才说的东西。 她见过它一次了,它洞穿灵力防护的时间极快。 今日若是在荒墟中出了意外,真的只有半年可活,她这一次从浮雪之巅的初雪走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吗? 昨夜答应过林之凇的事情,是不是又要失约? “华盈,若是因为你的分神而耽误了结阵,我们大家岂不是都要冤死在这里?”江璧月的冷斥声从半空中传来,她踏于虚空,巨大的蝶翼在她身后散发出的光辉夺目炽热,如天上的太阳。 即便是身处荒墟之外的人也能望见这片地狱中央的这一幕光明之景。 其余七人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向华盈所在的乾位投去担忧的目光。 沙尘漫天,飞舞在自己周围的几只生死蝶正在失去颜色,自江璧月身上降下的清气也在渐渐衰减,一点时间都不能耽误。 华盈微凝的目光动了动,纷杂的心绪全都被压死了下去,褐色的阵纹千丝万缕,与其余六道阵法的纹路触碰到了彼此的边缘。 来自不同人身上的灵力填满了覆盖荒墟的地网阵,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刀气引导着,融合在了一起。 严密而不可分。 地网阵原本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阵法,但如此大面积的地网阵,却不得不由多人共同出力,阵法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刻,布阵的人便被阵法之力锁住了,不被允许擅自移动,稍有挪移就会毁了阵法。 华盈也被锁住阵中,她凝神等待江璧月下一步要告诉大家的指令,却突然被细细的水雾冰了脸颊。 古怪的水雾顺着从江璧月身上降落下来的那一股灵力全都涌向了她,如夏夜里的海潮般凉爽舒缓,让人险些忽略了它作为一股外来侵略力量的危险。 华盈仰首,看着江璧月从半空飞下,来到她面前,脚下踩着一个漆黑的阵法。 一片风雪结界随之降落下来,将她二人包围。 一切声音都无法传出结界之外,滚滚沙尘之外,其他人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华盈眸光流转,似捉摸了出来,轻轻一笑:“原来我这个乾位是多余的。怪不得你非要进荒墟,想在这里杀我?” 江璧月微微张开双臂往地面降落,轻薄的衣袖在风中飘舞如云雪,飞扬的眉尾推翻了外表的纯善优雅,野心毕露。 脚下,漆黑的阵法运转不歇。 她笑道:“杀你?想得倒是便宜,华盈,我为了今天已经准备太久了,无论是灵血还是被你抢走的本源髓,你都要给我。” 黑色的阵法涌动起来,如火焰。 整个荒墟如一只巨大的熔炉,在黑焰的舔舐之下,沸腾了起来。 流淌在华盈身边的水雾变得越来越浓郁,恍然间汇成一片浩瀚的江海。 水流在这只熔炉中逐渐沸腾。 那些被人花费了无数时间与心血才收集到奇珍异宝,化作大批药师们连夜萃取出的水雾,在这滚烫的空气里散发出了古怪的气味。 华盈垂眸瞧了瞧无数游移在二人之间的暗红灵光,感觉体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它们影响,主动地想被抽离出她的身体。 江璧月眉眼冷漠,磅礴的灵力朝着她张开的双掌奔流而去,璀璨的灵力光团之中,藏着什么漆黑又熟悉的东西。 不等华盈看清,江璧月倏然抬掌打向她。 黑色的骨粉被灵力卷动,粘满被那一掌击穿的伤口,渗入她的血肉中。 点点暗红灵光化作一股股丝线,钻进她的心脏,将她与江璧月连接了起来。 那些要从她身体里挣脱而出的东西,终于找到了要回归的方向。 身在阵中,又被千丝万缕的灵丝束缚住,华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灵力激荡正在与江璧月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关联,她的力量正在衰减,而对方身上却在不断攀升,此消彼长。 华盈露出讥嘲的目光:“又是邪术,江璧月,你有一百年的时间来准备如何杀我,最后却只能选择邪术,把自己逼到了违背修行者对大陆之约的份上,真是可怜。” 江璧月最恨她不可一世的语气,仿佛天地间没有谁能与之匹敌。 这些用了上百年的时间来搜罗的各类异宝,荒墟如熔炉般的环境,再加上入魔者可做灵器的骨血,终于凑齐了启用邪术-吞噬的三个必要条件,毫无疑问能让她血溅当场。 自由被控,灵血与本源髓也正在被吞噬阵抽走,她竟然还敢对自己露出轻视的眼神。 江璧月冷冷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拇指按在那颗柔软的眼球上,唇边扩开笑意。 她最讨厌华盈的这双眼睛了。 这双眼睛从没用真正臣服与惧怕的眼神看过自己,从前那些颇具迷惑性的示弱之下,是打心底里涌出的汩汩恨意。 而与它相似的那一双,自从落满浮雪之巅的那场初雪之后,从没看过她一眼。 以后都不会再见到它了。 江璧月用力地按了下去。 然而同一时刻,江璧月只感觉到胸口一凉。 她在剧烈的疼痛中,动作麻木。 江璧月愣了愣,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骨,那是生长着本源髓的地方,现在却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血窟窿。 “你……”江璧月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去死!” 华盈神色沉静,本源髓的力量进入体内之后就被她快速分解,重新凝聚在胸骨的位置,与小时候抢来的那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终于合归完整。 天上隐约响起了闷雷声。 华盈仰头看了眼从天地边缘如触手般伸下来的幽绿锁链,漫不经心:“江璧月,你好像忘了惩天之体不仅代表攻伐之力举世无双,还有,吞噬和掠夺。” 江璧月神色狰狞,胸口淌下的血水染红了雪白罗裙,眼里也布满通红的血丝,她摒弃了所有惊艳的招式,握紧百花杀,朝华盈又快又狠地刺去:“你得意什么?!华盈,你现在被地网阵锁住,以为自己还有还手的机会啊?我要杀了你,我早该在你小时候被接回北荒那天就让你去死!” 寒亮的刀刃陷在华盈胸前的空气中,脆声折断。 江璧月不可置信地盯着粉碎的断刃。 下一瞬,凶蛮的掌风扬起漫天血雾。 她被这一掌击飞出去,亲眼看见华盈淡然地收了掌,从原地走了出来,就好像被地网阵锁住的是别人。 江璧月不可置信的目光闪烁不停,胡乱地环顾四周,蓦然一怔,盈满绝望与不甘的泪水。 竟然是—— “你连这只是一道幻象都分不清,什么都没准备好,就想杀我?”华盈一步步走向她。 华盈眼里的世界突然乌云密布,天空被银蛇般的刺眼光芒撕裂,随即而来的滚滚雷声震耳欲聋,朝她轰鸣而下,一道道贴着她的脚尖劈落,要拦下她。 「它」还想阻拦她。 华盈稳步向前走,神色变都没变,没什么怕的。 那种什么也不再放在眼睛的神色,让江璧月终于害怕了。 她被华盈不断靠近的阴影笼罩,眸光颤抖,嗓音也在轻颤:“别杀我,北荒大小姐的位置,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好不好?” 华盈伸手握住虚空中具象的一把龙首剑,摇头:“你看不起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 江璧月喉咙空咽了一下:“我说错了,以后我来当你的刀。” 华盈笑了下:“好啊,来,先把清除灾厄之力的办法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江璧月连忙点头,刚要开口,染血的手指在华盈的注视之下,被一股力量按在了地上,一笔一划,血痕成字。 白皙娇嫩的手指在地上很快被粗粝的沙石磨破,露出森白的骨头,她想听的办法,要用忏悔般的血字来告诉她。 江璧月咬着牙,却拦不住痛苦的呻/吟,眼泪很快流花了脸,摔碎在地上的血字里。 “可以放过我了吗?”江璧月泪光模糊的视线盯着最后一个字,不敢抬头,怕自己屈辱的目光被她看见。 华盈面无表情地反悔,一剑横斩。 狂风怒吼,一道雷光划破长空,轰隆隆的雷声回荡在华盈耳畔,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剑气一往无前,锋利的剑身反射出冰冷寒光,将江璧月腰斩。 一个与华盈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被同步而来的雷霆之力击中,倒在血泊里,化为飞灰。 华盈闭了下眼,胜负已分。 她获得了全部本源髓的力量,发动替死术,易如反掌。 第145章 可是自己的心却被什么揪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只替死傀儡的灰飞烟灭而一起消失了。 华盈捂着胸口,擦了擦微微泛红的眼圈,拂袖打散了风雪结界。 遮挡视线的结界终于被撤下,众人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稍稍落了下去。 二长老离华盈的方位最近,冲着她这个方向喊道:“大小姐,这地网阵已经构造好了,生死蝶也快散了,你与二小姐的恩怨还是出去之后再说吧!正事要紧!” 漫漫黄沙之中,走出来的人却是华盈。 她的声音被风送入众人耳中,温和却坚定有力:“诸位守住阵法,接下来由我负责清除灾厄之力。” 众人纷纷狐疑地往她身后看去,只依稀见到大片鲜红的颜色在干涸开裂的土地上泅开,倒在血泊里的是被一分为二的尸体。 二长老眼皮猛跳,惊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无比后悔见到了会让自己陷入麻烦的这一幕。 早就知道北荒这二位的关系并不好,却没想到竟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还在他们烨都的地界上,说杀就杀了。 华盈淡然自若,瞥了他一眼,不必跟一个聪明人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声,定下结论:“清除灾厄之力是造福天下的好事,北荒大小姐江璧月为此不幸殒命,真是可惜。” 众人凛然无声。 一只只生死蝶从她身上飞了出来,伴随着她轻轻抬手的动作,飞向四野。 随着清气而源源不断浮现于半空中的,是一行行祈福咒字。 华盈闭上眼,咒字浮现之地,似响起她空灵的吟唱声: “万厄封禁,清霁无垢。轮回归序,生生不灭。” 荒墟的中央,一株幼嫩的新芽破土而出。 它明明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子,蓬勃的生机却让人觉得眼前长出的是一棵真实的树。 树的长势也快,粗壮通天,深浅不一的绿色枝条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仿佛一把撑开在荒墟之上的巨伞。 清凉又蓬勃的生命力从每一根叶脉里飘落出来,轻盈地飞洒。 华盈心中一喜,指尖飞快凝出一道春生咒,让那些生命力变得越来越密,像是一场蒙蒙细雨。 嫩绿的雨水纷纷洒洒,落在荒墟的每个角落。 干燥的焦土变得湿润起来,空气中难闻的气味在一点点远离鼻腔,覆盖天空的沙尘与雨水一起回落于大地,露出一丝干净的日光。 二长老因为生死蝶的出现而久久定格在华盈身上的惊恐目光终于动了动,后知后觉地环顾左右,眼眶微润。 烨都艰难忍受了数百年的折磨,终于看到了尽头。 他激动得想要大喊大叫,可自己已经过了这般活泼纯稚的年纪,又觉得无比感恩,想张嘴去尝一尝让脚下的土地活过来的甘霖。 然而他却突然变了脸色,口腔里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华盈同时微微蹙起了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中重重地碾了过去。 脑海中一片天摇地动。 “这个法子有问题——二小姐,快住手!”二长老最先反应过来,朝着华盈大喊,涌上喉咙的那一口血猛然喷了出来。 第104章 “拿来” 恐怖的热浪从地心深处卷土重来,这一次不是再度侵占荒墟的每一寸土地,而是涌向了试图解决这场麻烦的人。 华盈只觉得荒墟的温度比之前高了许多倍,整个人都像即将融化成一滩液体,顺着骨头滴落进大地的裂缝之中。 她以半步无上境的力量尚能勉强抵御一二,可其他人却坚持不住了。 一只只生死蝶的微弱虚影消失在沙尘中,失去了清气保护的修行者们纷纷倒在了地上,身体快速卷曲干瘪,最后像是一团被揉皱了树皮,生机全无。 地网阵一个接一个的破灭,巨树逐渐枯黄,好似正在一场严冬中死去。 二长老奄奄一息,撑着最后一口气维持着阵法:“二小姐,你们这个办法不完整,一定有人被骗了!” 华盈微眯了一下眼。 千泉山里的那个东西对他们有所隐瞒,居心叵测。 华盈当即撤了阵法,旋身落地,脚下亮起传送阵:“二长老,别管阵法了,我们先走,荒墟的事情北荒既然已经答应帮忙处理,今后有了把握,会再来一试。” 离火绸呼啸着穿过漫天狂舞的黄沙,裹在二长老身上,把人拉到她面前。 生死蝶被离火绸一起送了出去,落在二长老的胸口,源源不断的清气灌注进他的身体。 二长老踉跄一步在传送阵中站稳,正要道一声谢,却感受到一阵古老却熟悉的响动扰乱了他心跳的频率,无法言说的恐惧攀进瞳孔:“二小姐,不好!荒墟发怒了,它要把咱们都留下来!” 华盈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它?说清楚些。” 二长老无法形容那种东西,他没见过它的模样,却在无数个与灾厄之力交手的日子里,感受过它恐怖的存在。 飞沙走石之中,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华盈面前,巍峨如山,狂暴如兽,抬手间便能将人碾为灰烬,可她看不见它。 华盈仔细捕捉着它的气息来源,仰头看向身前。 凭借那股近在咫尺的气息,华盈在脑海中勾勒出它大致的轮廓。 一只眼睛。 那是灾厄之力的具象之物。 它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深邃的目光凝实为一根根看不见的触手朝她伸来,二长老被这股力量猛然拖倒在地,血肉快速干瘪凹陷,生死蝶碎落成点点星芒消散。 华盈抬手轻轻一点,雪白的灵光闪烁飞洒,凝结着成百上千道灵咒出现在她身前,筑起万丈高墙。 “我不信灾厄之力没有解法,正如不信我的生死去留,由你一个死物说了算。”她对面前看不见的东西说道。 无数朝她伸来的触手在满墙雪白灵光面前折断、粉碎,也有几缕穿过咒纹的间隙,刺进了她身体。 华盈淡紫色的衣裙往下渗血,一道道伤口之中泛出深绿与幽蓝交织的诡异光晕。 她垂眸扫了一眼,仰首与那只眼睛对视,曳地的裙摆轻轻飘动。 二长老倒在她身后的黄沙中,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万丈灵咒墙保护的人是他,而她在引导那几缕力量进入她自己的身体。 他快速地反应了一下,明白华盈要做什么了,挣扎着爬了起来,拼了命地阻止她。 “二小姐,你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当容器,这样太危险了,快停下!二小姐,那些东西会感染你的,不要去送死!” 华盈却轻声说道:“我知道它是什么了。” 被她引入身体里的几缕灾厄之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拆分成了一个个渺小得无法再分割的微粒,她仔细感知,辨认,终于理解了它最本质的结构,于是要复刻它也不会有任何困难。 本源髓微微发烫,金辉色的光芒在华盈体内爆发,灼热而恐怖的力量源源不绝地从她身上流淌了出去,被呼啸的大风送向那只巨大的眼睛。 那股力量太过特别,又让二长老熟悉无比。 灾厄之力。 二长老猛然想起了曾让北荒那群老东西鼻孔朝天的那个传说。 据说把本源髓发挥到极致的人可以在当下构造出眼前所见的术法,如同复制对手的攻击。 他今日终得一见,却是在这位北荒二小姐身上。 灾厄之力与别的东西不同,不似这片大陆应有之物,远超所有人的认知范畴,于是为了复制出它,她竟然直接将它引入体内去理解。 二长老神色复杂。 华盈这个人,真是太特别了。 自沧州与她屡屡结怨,她在烨都留下的就是印象就是狠毒无情的宿敌,可是与她暂时站在同一条线上时,她却不计恩怨前仇,关键时刻做决定快速果决,胆子也大得吓人。 人人都当处理灾厄之力是烨都一家之事,唯恐惹上麻烦,分摊上责任,她却不怕。 她用顶尖的实力与过人的胆魄,去看大陆的所有危难。 无论是自家公子还是江璧月,不如她。 凝聚在华盈身前的那只眼球剧烈颤抖。 与它本质相同,却因华盈的那条灵脉而强悍于它数倍的灾厄之力浩浩汤汤而来,瞬间冲刷到了它身上。 粗糙的风停了下来,从岩土里升起的那种半透明的热雾似乎被一捧冰 水浇灭了,滚动的沙尘与遍布高空的沙云也缓缓地四散开。 来自荒墟深处的水声从华盈耳畔消失不见。 凶恶嘶吼的荒墟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是有别于此前如地狱般阴沉压抑的死寂。 是最后一场茫茫大雪落下之后,有万人祈求的希望即将破土而出,凌雪而立。 明霁的天光像是终于跨过了这段漫长的数百年,回到了这片土地上。 二长老迟缓地远眺左右,泣不成声,朝她躬身一拜。 第146章 “烨都对不住二小姐。” 华盈抬起手背,看了眼色泽诡异的伤口,平静地往荒墟之外走去,没有停留。 千秋楼。 日夜驻守在楼外的七杀侍面无表情横刀拦下青凰,四周积雪的树下,也藏着一队队蛰伏的暗影。 素瑶随江璧月去烨都之前,将七杀侍暂时交给了千刹。 浮雪之巅的七杀侍中,除了青凰手下那一队之外,其余的全都是江璧月的人,在她的安排之下,几乎已经把控了整个浮雪之巅,通往千秋楼的各条路更是已经被他们把守了起来。 青凰又不可能将这些七杀侍都替换成她的人,怎么能一路畅通无阻的就到了这里? 千刹不动声色地藏好眼底的疑惑,冷冷地扬高声音:“大小姐有令,任何不长眼的人胆敢靠近千秋楼,打扰领主休息,一律杀无赦。” 青凰掩唇轻笑,眸光凌厉:“北荒哪来什么大小姐?” 一道血迹喷溅在千秋楼的纱窗上。 来回踱步的江如晔扭头看向窗上那道深红的血迹,面露喜色。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与头发,等了一会,推门声赴约而来。 久闭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尘埃飞舞的光束下,一道清秀恬静的身影如及时雨一般出现。 江如晔如见救星,露出一个自认为最慈爱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盈盈,聊宿说你很快就回来了,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我就知道你想好了挽回局面的办法,你不愧是我看重的孩子。” 华盈反手把门关上,打量着她的父亲。 多日不见,英姿勃发的北荒领主竟然佝偻了脊背,变得苍老可怜,前额与眼角都堆叠起了皱纹。 华盈面色温婉:“父亲受苦了,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让您继续被关在这种地方,剩下的都交给我好了。” 江如晔没细听她的话,着急问道:“月儿现在何处?你把她带回了吗?” 华盈微微一笑:“死了。” 江如晔面色空白了一瞬。 死了? 那个大逆不道的逆子死了不打紧,但她如果是死在华盈手里的,那就意味着华盈已经脱离他们的控制了。 不可能。 江如晔右手抓住桌角,快速平复心底惊慌的情绪,然而他稍一抬眸就对上华盈淡然的眼神。 他心底一咯噔,回味了一下华盈刚才的话,那个令他不安的那个猜测越来越强烈。 “父亲?”华盈耐心地唤了他一声,在桌边坐下,她明明仰头看着江如晔,却给他一种睥睨之感。 江如晔迟钝地动了动眼珠。 华盈修长的手指轻而缓地随意点了点桌沿,继续说:“父亲,现在您虽已自由了,可噬心咒却解不了,江璧月有一点说的没错,您身子抱恙,再让你被北荒事务所累,就是我不孝了。” 江如晔心底一震,不可置信地理解着她的言外之意。 她不是来救他的。 人也是她杀的。 江如晔慌乱地想起了什么,藏在袖下的手指微动,面色半分不变:“盈盈,你不仅带回了天册石,还替江家清理了门户,功不可没,所以从今日起,你就是北荒大小姐,北荒将来的领主只能是你的。” 华盈摇摇头,抬手托着下巴,斜斜地睨着江如晔:“不必了,什么大小姐,这个称呼,我嫌晦气。” 江如晔浑身血液冰凉。 衣袖下,微动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华盈盯着江如晔逐渐慌乱闪烁的眼神,安安静静地等了半晌,随后秀眉微挑,稍稍歪了一下头,用不解的口吻问他:“怎么了父亲,你的夺心蛊,不管用了吗?” 江如晔面上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住,如临大敌般瞳孔猛缩,往后踉跄了几步,脸色惨白道:“盈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月儿为什么只敢把我关在千秋楼,却不能杀我,你也一样,若是惊动了无上者,你必死无疑。” 江家每一任家主都会在家主之令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心契,若非他心甘情愿解开其上的心契,交给接任者,家主的位置就无法被任何人夺走。 而北荒的两位无上者一旦知道真相,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家主的逆贼。 这是江如晔的护身符。 华盈点点头,浅笑着说:“父亲,你暂时是生是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况且你活着的确还有点用,所以你先把雪天令交给我就好了” 江如晔心中一灰。 华盈到底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秘密,竟然要查到雪外天了?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雪天令并非我一人之物,只有得到了北荒所有长老认可的人,才能持雪天令进雪外天。” 华盈若有所思:“可我方才来千秋楼之前,先去了一趟北乾殿,告诉了那些难对付的长老们,我,是沧州五城之主。” 窗外细雪纷飞,折断枯枝,江如晔仿佛也被一片轻飘飘的雪花压垮了。 北荒不缺奇能异士,更不缺天材地宝,却因身处北境,粮草储备不如另外几家,这也是他那日对林之凇提出休战的最大原因。 可华盈竟然带着沧州五城回到北荒了,解决了这个难题。 江如晔能想象到那群长老们定然惊喜万分,在江璧月已死的情况下,他们也不得不对她付出信任与期望。 他的生死的确不重要了,她已经成了北荒实际的领主,还留着他,只是为了避免无上者来找麻烦。 江如晔只觉得毛骨悚然。 当年那个只会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又从哪里抓到了机会,悄无声息地清除了一个又一个的阻碍,成长为今日这般无法无天的样子? 华盈笑着站起身,半步无上境的威压包围屋子,压着江如晔往地上跪去。 她声音很冷,是命令,完全变成了江如晔从没见过的模样。 “雪天令,拿来。” 第105章 雪外天最深处,地…… 雪外天最深处,地火熔海之中,滚烫翻滚的火焰经年不灭。 一百零八道降龙链横贯上空,连接着地火熔海中央的一座八层圆塔。 驻守地火熔海的北荒精锐已有几十年未见过谁来此,今日却有一道清雅的身影手持雪天令而来,纵身踩上高空中的一条通红的降龙链,走向圆塔,如履平地。 雪天令散发出冰寒的力量,平息了从熔海中不断腾空而起的毒烟与赤红光焰。 华盈畅行无阻来到塔前,从半空中跃下,推门而入。 塔中尘封的时间随着飞舞在光束中的尘埃一起活了过来,一盏盏寒英灯随着华盈的脚步次第点亮,飘摇的光影如漫天细雪纷纷落下,驱散经年的黑暗。 北荒从立足至今,堆积了无数的机密,有些秘密已经通往了令人满意的结局,或者因为失败而被作废,有些还在继续,让一代代江家人前赴后继。 它们都被保存在这座塔里,华盈环顾左右,却没有见到她想象中堆满一室的卷轴密信。 只有一面环形的光幕。 它紧贴着圆塔内部的墙壁,像是一只完整而巨大的圆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中上下浮动,大量绚丽而浓烈的块状光芒明明灭灭,光怪陆离。 华盈站在屋子中央,从这面足有一丈高的光幕上看到了无数人影,长着和她一样的容貌。 她们并不像铜镜里的影子一样与她对视,而是一 个个独立又不同的人,只不过是因为进来的人是她,而呈现出了与她相同的一张脸罢了,各自忙碌着手里的事情,并不关注她的存在。 华盈被这诡异的一幕幕包围,保持着镇定,缓步靠近光幕,试图听清这些人在说什么。 “外域人说的话不可全信。” “答应他们吧,外域能回报的那两样东西和那些人,的确是我们北荒最需要的。” “各取所需罢了,北荒岂会被外域玩弄于股掌之间?外域之人倘若敢对大陆生出侵犯之心,我们随时都能终止这场合作。” 北荒竟然在与现实世界合作。 华盈压抑着激动的心跳,一步步往前,竟然穿过了光幕,来到了它的后面。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木梯,视线的尽头唯有浓郁的黑暗回应她的注视。 华盈拾阶而上。 这一路便通往了过去。 包围在她左右的黑暗中浮现出一条条纵横交织的绿色长线,它们在地面铺展延伸,连成网格,好似一张诡异的地毯。 一具虚幻的人体出现在了这张地毯上,一开始只是一具若隐若现的骨架,逐渐凝实,灰白的骨架上铺满猩红的血管肌肉,最后盖上一层富有弹性的皮肤。 看得出是一个男人。 但华盈又觉得他不能被称为是一个“人”,因为他眼神空洞,就像是街边那些堆满稀奇玩意的小摊里的一只不起眼的木偶。 直到有一条条让她熟悉无比的幽绿长链出现在男人身上,他的眼睛动了动,好像被赋予了生命。 第147章 「npc创建完成,投放目的地,千泉山」 「数据传输已启动」 冰冷又甜美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空间中。 这一份完美的杰作从华盈眼前消失了。 「数据传输完成,执行下一个指令」 之后有漫天黄沙与毒障滚滚而生,无边无际的黑水之下电闪雷鸣。 华盈却在而危险恐怖的声音里,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原来灭世威能和灾厄之力,是现实世界回馈给北荒的东西之一。 她也是。 她与前两个没有过去、没有思想、只知要为了北荒粉身碎骨的人一样,都是合约里的一条,是他们投放在这里的一件工具。 但由于她不同于后者没有思想且完全忠诚于北荒,江家一开始并不知她也是现实世界送来的助力。 华盈靠在墙角,微蜷的手指贴着墙,轻轻发抖。 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能理解她只是由一堆数、数据堆砌出来的什么npc吗? 她如果死了,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华盈咬了咬嘴唇。 不甘心。 她想起一些被人心疼过的时刻。 她被他爱着,生机越盛,肆无忌惮,可以把全部的精力用来做自己最想完成的事情,因为不再孤单。 也更想努力地活着,变得在意自己与他的未来。 被林之凇偏爱的时候,她不用关心别人对她存在的痕迹在不在意,因为她知道林之凇一定在意。 华盈平复了一下情绪,离开了雪外天。 还差一个触手可及的线索了。 她得知道北荒与他们合作的媒介。 。 夜凉如水。 子夜时分,林之凇来了一趟,带进夜里的风雪,灯影摇曳,将屋子映照得忽明忽暗。 这段日子里,各地都传出了灵蕴出现的消息,陆续点亮昭明图的修行者变多了,让人惊喜,又察觉出一丝怪异。 “刚刚拿了灵蕴回来。”林之凇拉了把椅子在华盈左手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大大方方地引导她的力量直接进入自己的炁海,去看他新点亮的一卷昭明图。 他继续说,“给人的感觉是诸神与大陆天地都很心急。” 华盈还没睡,她刚刚接手北荒的事务,要尽快熟悉的事务堆积如山。 但林之凇来了,别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一放。 她喜欢看他沉思的样子,放下笔,起身推开自己的椅子,坐到他腿上,明眸微弯:“不妨重新理解几百年前的第一道神谕说的那句七卷昭明图全部点亮者即天地之主的意思。” 雾月昙的香气像是逡巡领地一般缠了上来,还混着她不久前才从浴池里带出来的甜香,迷得人晕乎乎的,让林之凇只想深嗅沉醉,不想分出心神去思考。 但他的确早有疑点。 截天一战之前,诸神为世人留下昭明图,而大陆的天地法则开始凝聚灵蕴,与昭明图相匹配。 冥冥之中,似乎是对后续难以根除的隐患有感,而想出的应对之计。 林之凇语气变得肯定:“神谕要选拔的天地之主,是诸神试图培养出能彻底解决雷泽、桑岭等地危难的人。” 华盈说:“不止,还有入侵者。因为与北荒合作的,是你们那里的人。” 林之凇没太多惊讶的表情。 “难怪。”他拿不准的推测终于被证实,眉心蹙了蹙。 神谕未强调第一个获得,即任务艰巨,对手强大,同期的战力巅峰者都会共同承担这一责任,也有机会享有这一荣耀。 天地之主对这片大陆不是独占或者享有,而是付出,守护。 华盈搭在他肩头的双手往上,轻轻抚摸他的眉眼:“你们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林之凇受不了这种若有若无的撩拨,抓住她的一只手,让她别乱动,说了许多她一时间听不明白的词语:“是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人类文明与繁星同等璀璨,科技文化十分繁荣。据说它从前也遭受过一次重创,那场灾难让人类几近全军覆没,损失惨重,文明面临覆灭,可它太强大了,从倾颓到重建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据说?”华盈念着这个词,“是什么样的灾难?” 林之凇说:“没有记载,是一个被埋藏的秘密。那件事的资料被一个名叫异研组的多国联合组织保存着,其他人接触不到。” 华盈轻轻叹了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们那里的人无法直接降临这里,那么所有的沟通传话,都应该需要一个媒介。但我还没查出来,父亲他也不会说。” 林之凇若有所思:“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有水声。” “水?”华盈眼瞳微微睁大,“我也听见过水声,荒墟和雷泽也都有水,如果水是我这份力量的出生地,那么水也许就是外界力量进入大陆,或者保存于大陆的条件?” 林之凇倒是没想到他们没交换的重要信息还有这么多。 “灾厄之力被你们清除之后,我进了一趟荒墟,里面没有水。”林之凇猜测,“所以这些属于外界的力量被清除之后,大陆与外面的联系也能被切断。” 华盈摇摇头:“没有那么容易,幽明眼让我看见了束缚天地的锁链,它们并没有因为灾厄之力的消失而有任何变化。不过我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她觉得澜夜那边 该有动静了。 林之凇想说在这件事上无论有什么用得上他的,他都在,也不愿意她独自奔波受累。但话到嘴边却又绕了个弯,咽回去了。 没有必要特意强调。 他知道她不会跟他客气的。 被需要和被选择竟然让人心情愉悦。 林之凇扭头看了眼窗外,天色不早了,她最需要的是休息,而自己也打算回青要山一趟。 华盈看出了他的动作,却摘了他的发冠,托起乌黑如绸的长发,绕了一圈在指尖玩。 双眼亮晶晶地眨了眨:“雪下大了,别走了。” 林之凇一愣,被一汪盈盈眼波拖入了山中烟雨,朦胧水雾。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烛火映照她白皙的脸庞,光影朦胧,美人如坐云端。 只能承认,华盈稍一撩拨,他就难以抵抗。 不像在死域那次因为多少带着点怒气而没轻没重。 他微偏着头,轻轻地咬她,蜜甜的口脂被吮舔得干干净净,嘴唇也微微红肿,却不被放过。 华盈很快就抬手捂住脸,不让他亲了。 于是裙上的那个结就松开了,层层叠叠的罗裙顺着她的肌肤落到地上,一丝凉意拂过胸口。 她只匆匆看见林之凇滚动的喉结。 他低头贴在她胸口,让她忍不住轻轻往后仰,薄背抵上后面的桌沿,舒服到发颤。 吞咽声变得潮湿而急促。 林之凇鼻尖全是她身上的香气。 他闭着眼睛,脑海中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全是与她走在一起时,那些明媚亮眼的时刻。 他好像又看见了华盈那天在雾岚河底演技高超的逃跑。 从最开始的相遇就是陷阱,他现在知道了,却觉得被骗也没什么。 华盈没想明白他在含糊不清地笑什么。 原本也没明白林之凇开始之前微眯起眸子向她确认的动作有什么必要,直到她伸手摸到他额头与颈间全是汗,想象到了自己唇上传来的腥甜还是他硬忍的结果。 心中一惊。 “换下次可以吗?”华盈想起死域里的力道,有点后悔了,“我好像有点困了,你瞧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林之凇微笑着无声反问她。 那双眼里的渴望过于浓烈,攀上她的肌肤就将她团团裹住,华盈忽视不了,也没办法挣开,反而生出一种“怎么能拒绝他”的负罪感。 华盈拂开林之凇额前湿润的碎发,手指顺着他的眉骨滑下去,自耳侧伸进柔顺的发间,抚弄了一下他的后颈,双手圈住他的脖子。 她柔声说:“来。” 林之凇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照顾了全部情绪的小动物。 奇怪的是,他很喜欢。 第106章 皑雪深 皑雪深深。 几缕寒风误入窗隙,吹起层层叠叠的鹅黄纱帐轻盈翻飞,泄出几缕旖旎的气息。 华盈视线有些迷散了,湿润的眼眸朦朦胧胧地望着林之凇,只看得见他眼里映着一层薄碎明亮的烛火,在她头顶摇摇晃晃,好似一圈蛊人的漩涡。 淹没她的黑暗被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白光撞碎,她好像从溺水的人好不容易从水中伸出了手,又立刻陷入更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仿佛在被一只手往梦里拽。 不对。 华盈的警惕刚一浮现,脑海中便有一记惊雷炸响,她顿时清醒。 林之凇微微一顿,他的手从她脖子上拿开,从她布满吻痕的胸口上,不轻不重地擦去了一滴从他发梢摔落的汗水。 第148章 不得不说,自己实在不喜欢她这时也拥有明亮皎洁的眼睛。 怎么就能不分场合地抽离情绪呢,还总是干脆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唇上沾着一抹水色。 “嗯?” 无法轻易消褪的情/欲之下,林之凇清冽的嗓音被侵蚀得有些低沉,带着一种好听的沙哑。 华盈抓着他的手臂,断断续续:“澜夜……他在用入梦、找我……是之前说好的事情……”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他用力撞了下狠的,痛得她一下就涌出了泪,突然加深的快感过于强烈而滚烫,如一串鸣啸的烟花在身体里攀升爆裂。 华盈后知后觉地放弃了解释,下意识咬着唇,不敢松口,否则会听见狼狈失态的尖叫,混沌不清的喘息。 就算在他贪婪又暴烈的对待下变得瘫软迷失,她也只会紧紧地抱住他,不会喊停。 林之凇方才失去的耐性因为她此刻的纵容与配合,又全都回来了,在她身上留下带着笑意的喘息。 似命令,似蛊惑: “别忍着,叫出来。” 。 月与雪色都皎洁,穿过屋顶上空唯一的那扇天窗,落在地上,像一地水流。 澜夜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片光照之地,身前摆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 那张精致的脸庞终于被添上了灵动的五官,双手负在身后藏着一袋栀子糖,朝他笑。 入梦却突然被人掐断了。 澜夜微微笑着的眼睛变了弧度,拉出锋利冷酷的线条,如暴雨前的预警。 浮雪之巅事端频发,华盈回来了,隐隐有接管北荒之势。 上位者的心思瞬息万变,古怪莫测,澜夜已经不确定她本人与最初谈的条件是不是与还与之前一样。 入梦断了,在他看来,是华盈不再认为他有利用价值的意思,所以她之前诚意十足的等待全部作废。 漆黑的时间一点点流走,小巧的刻刀在澜夜指尖转了无数圈。 他盯着冰寒的刀光,觉得还是得吸取教训,不要随便相信一个江家人的好。 澜夜起身把木雕放在桌上,往外走。 门一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雪夜里走过来,温柔娴静,却散发着一种不可轻视的力量感,压得他不自觉往屋子里退了一步。 华盈身上披着一件斗篷,粉白芍药一丛一丛的开在袍角,沾了白雪,有一种娇艳又坚韧的美。 绒白的狐狸毛捂着她细长的脖子,宽大暖和的兜帽遮住了半张脸,一双眼眸在阴影中明灿如月。 她走到门口,看见了澜夜那一双冷漠空白的眼睛,近一百年的耿耿心结暴露无遗。 他现在就要动手了。 华盈不怀疑澜夜的实力,他如果想用入梦杀人,今晚的浮雪之巅,甚至琼英城,至少一半的人都会安静地死在梦里,无法被谁拯救。 但不是所有人都该死的。 华盈抬起手,迎面不由分说砍过来的一道刀影在她掌心之前,如同被击破的铜镜一样碎裂四散。 她没有生气,平静地对澜夜说:“我们若要谈合作,是你放弃的更多,所以我觉得要亲自来一趟,你才会放心。” 澜夜一愣,方才那股任性发泄的怒意被人轻轻松松截断了一半。 华盈带着肃然之色,让人从她的神情中读出几分货真价实的重视,却又不觉得被逼迫,她继续说道:“我一定要进千泉山的,所以你想要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澜夜眉梢处的冷漠融化了些,他转了一下刀,飞旋的刀光化作影子烙进他的虎口,只留下小小的一道疤。 他慢吞吞地侧了下身,让开一条路:“二小姐进屋来说吧,我可不喜欢吹风淋雪。” 屋里的灯被他还算热情地点燃了一盏,茶壶里咕噜噜煮起了热水,冒出一缕清淡的香气。 屋子里干净整洁,东西很少,显得有些冷清。华盈端坐在竹椅上,等着他说话。 “二小姐,你一定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连你也会一起杀了,毕竟被圣曜界害了的孩子有那么多,江家人就算全都死绝,也偿还不完这些人命。”澜夜认真洗着杯子,说话声在瓷器清脆的碰撞声里显得有些闷。 有求于人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澜夜把情绪憋了半晌,才继续说,“那失传的六神兵之一,金焰雀,二小姐应该有听说过吧?我要这个。” 金焰雀是一枚玉佩,也有构造梦境的作用,与入梦最大的区别是,金焰雀的拥有者可以在梦里任意搭建一个世界,掌握梦里一切的起源与走向。 它早已失传,用惩天之体的力量具象一个,怎么算都比找到它来得容易。 华盈没太明白他要金焰雀做什么。 但她爽快答应,起身准备现在就去千泉山:“好。这件事了结之后,你就离开浮雪之巅吧,想去哪都行。” 澜夜露出意外的神色,圆亮的眼瞳微眯起时,显得锋利又警惕,脑瓜子快速转了一圈,又觉得华盈的确不是过河拆桥不给人留后路的人。 但他拒绝了:“我需要帮北荒守两百年千泉山,这是他与江如晔定下的命契,我自己改不了,其实也不想改。” “为什么?”华盈扭头投来一道不理解的眼神,她原本还想说,解一个命契对她而言不是难事。 澜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因为我 也是这些日子才想明白啊,琼英城是虚境与实境的连接点,所以离开了琼英城我就不会做梦了。” 他说完便听见自己笑了声,以前他还以为自己被困在琼英城,是被留在了梦里。 当年做实验的地方就在琼英城,有一种物质至今还弥漫在琼英城的空气中,像一根风筝线,牵着他的回忆。 但他不想追究它是什么、该怎么破解了。 华盈目光扫过桌上那只木雕,总算明白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用金焰雀,自囚于一个完全可控的梦。 华盈张了张嘴,咽下了一些话,只说:“你带上它一起走,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澜夜绕过她,先一步踏出了房门,孤零零的背影在雪夜里像一棵固执等待幼芽新发的枯树。 “二小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是假的,可陪我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的确是她。” 梦里才是与她相见的地方。 。 悬浮于空中的圆球形建筑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从外看,像坠落的月亮。 巨型的穹顶由特殊的透明材料构成,日升月落流转在这座建筑物的内部,亘古不变,今日如昔年。 穿着白衣短裙的女孩行走在这栋大楼长长的楼道间,沐浴于今夜的星辉月影下。 她皮肤白,鹅蛋脸,马尾扎得高高的,浑身透着一股清爽又蓬勃的生命力。 只不过因为初来乍到,见到什么都露出几分谨慎与好奇,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 直到来到一扇半掩的门前,她才把脸上的青涩纯真伪装为成熟可靠,敲了敲门,轻轻推开。 “组长,监视衍神大陆的工作屏已经修补好了,二队替补的组员全部报道完毕。” 房间里,坐在沙发上翻书的男人推了一下银丝眼镜,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穿过他的头发,在发隙间晕开几缕偏红的金色。 他扭头看过来,带着几分锐气的线条勾勒出流畅的五官轮廓,一身不可动摇的果敢与坚毅,让人不由自主被吸引。 讲话时却温文尔雅,毫无架子:“好,按照我们的计划,准备把棋子唤醒吧。” “不用再找那个npc了吗?”女孩惊奇地问道,毕竟从她入职异研组以来,最大的感受就是那个npc不仅重要,也很危险,要把它时刻放在监视之下,才能避免再发生一次类似工作屏幕被它打碎的事情。 秦山却说:“不用了,我们该开始下一步的计划了,它影响不了大局。” 女孩又说:“真是奇怪,一个npc竟然能拥有自我意识,行为屡屡偏离设定,还无法被删除,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说起这个npc,秦山既欣赏,又不以为然。 华盈是在他的重视之下诞生的,各项数值的设定,都有他给出详细的批示。 它拥有无可匹敌的强大,竟然可以跨过时空的距离,将人重伤。 可它终究只是成串的代码堆砌出来的虚拟之物,若不接受作为一个npc的使命,被销毁是逃不过的结局。 纠正变数,是异研组所有成员刻在骨子里的严谨。 秦山谈吐优雅从容,让人觉得十足的可信,女孩听完便点点头,走之前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好奇地瞄了眼他手里的那本书。 那本书已经泛黄,里里外外多处破损,纸张脆硬得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外面还套了一个黄褐色的档案袋。 那种袋子的材质强度很高,坚韧耐水,是千年前的人类社会里常用作包装的一类纸张。 在现在并不常见。 第149章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他们连纸都不常见了。 秦山察觉到对方的探究,抬头带了点鼓励的目光对她说:“你的权限还不够,暂时不可以接触这些东西,但我记得孟博士从前经常夸你,你将来拿到十级权限的速度一定会比我当年更快。” 女孩失落地叹声气:“组长,我跟在老师身边时,研究的就是「繁星」文明。异研组这座大楼里保存的「繁星」文明的资料是全球最多也最真实的,我进入组里其实也是为了研究它。现在与它相关的东西就在眼前,却不能碰,不能看,还真是难受。” 秦山好奇道:“「繁星」文明离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远了,现在的许多人说起「繁星」文明,大多是惊叹一些被夸大的传奇,而没多少人、也很难去考证更真实的东西,你怎么会对它这么执着?” 女孩说:“因为我们如今拥有的所有科技全都基于千年前那个社会的累积,虽然有了许多超越它的突破,可这个社会实际上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至它曾经最鼎盛时。可是它那么强大,灿若繁星,怎么就差点彻底毁灭了呢?到底是什么东西摧毁了它?” 秦山思绪穿梭得很远,语气悠悠:“我也好奇,它怎么就毁了。” 女孩脱口而出:“组长,我一直有一个不严谨的猜测,是千年前那个社会的顶尖科技脱离了人的控制,毁灭了世界。” 而当今世界的科技也在竭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往千年前靠拢,让她恐惧未知,担忧失控。 秦山看着女孩忧心忡忡的模样笑了一下,安抚道:“科技本身只是一种工具,值得让人担忧不安的,只有人心。” “嗯?”女孩歪了一下头。 秦山推了下眼镜,解释说:“我打个比方,我们现在的世界拥有顶尖的科技力量,以及最富有创造力的人。假如有团队研究出了异能生物,但这些人内部对于异能生物的作用与社会属性充满争议,再加上各国的利益维续或割席,由此引发的派系斗争无处不在,会怎么样?” 女孩斩钉截铁道:“异能生物就会失控,如果它们的数量足够多,参与其中的人足够广,那么引起的灾难足够毁灭人类文明了。” “没错。” “那应该怎么补救?”她反过来追问道。 秦山匀称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陈旧的封面,目光微凝。 将那些异能生物引入另一片大陆,祸水东引,换一线生机,他们这片土地才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从倾颓到重建,其实没有人们口中说的那么容易,各国为此付出了许多。要将这个世界恢复至它最鼎盛时,就是他们这些人的责任了。 “组长?”女孩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秦山回过神,开口:“抱歉,我刚才……” 一阵尖利冰冷的机械声响彻大楼,不断重复。 “警报!警报!千泉山遭受华盈攻击,面临毁灭。” 第107章 枯荣镜 雾流随风涌动,千泉山若隐若现。 华盈蓦然停下脚步,抬手贴在半空中,被无形之力灼伤手心。 “是禁制?”她扭头看向澜夜。 澜夜摇摇头,手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哨音,一路上被华盈轻易捕捉到的那些无处不在的气息四散一空,隐藏在周围的荒风队战士已全数撤走。 他并指夹着一枚锋利的刀片,随手往眼前一划,空气似一片鲛纱被一分为二,回荡在山里的一缕风透过这道口子吹了出来,扬起他的发丝。 一道伤口凭空出现在他手臂上。 鲜血从齐整的伤口往下流了出来,无法被灵力止住。 “是命契加上护山阵的作用,江如晔把护山阵的力量与我合而为一了。”澜夜疼得脸色惨白,转身就找了块能晒到太阳的大石头往上一躺,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山里面,“二小姐自己进去吧,我陪不了。” 流落的血水很快涂满了石头,半步无上者的敏锐感官让华盈甚至能听见血水潺潺的流动声。 她蹙眉看了澜夜一眼,只觉得残忍。 难怪千泉山只有澜夜能开。 他被融在了守护千泉山的阵法中,阵毁人亡,人死山封。 再加上与江如晔立下的命契,除了誓死效忠的江家家主,不可放任何人进千泉山,否则会遭受严重的反噬。 一只生死蝶飞到了澜夜脸上。 蝶翼轻扫脸颊带来的痒意如溪边柳枝拂落了一段春阳。 澜夜恍惚看见了谢苒抱了几支黄澄澄的迎春花,拨开柳枝垂落的帘幕,蹦蹦跳跳地走向他。 “抱歉。留一口气等着我出来,不然金焰雀即便做出来也没用了。”华盈看了他一眼。 她快步走进千泉山里,无处不在的湿润水雾将她包围。 这些水珠来自满山星罗棋布的流泉,迎着第一缕晨曦,明晃晃地闪耀着。 水珠的分布呈现出一种难以描述,却能凭经验判断它们必定存在的规律,若用一根根灵丝将它们相连…… 华盈抬指轻轻一点,金色的灵力穿过水珠,将连接成形的图案带回她脑海里。 杂乱的线条千丝万缕,不是阵法,也不是文字与图腾,而是无数个简简单单的同心圆,像一圈圈水波纹,源源不断地朝外激荡开,负责将某种危险又特别的力量传递了出去,传出千万里。 身处波纹之中,便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它带向外界的那股力量攥取了。 华盈每一步踏在松软的落叶上,都好像踩在了一根血络上,收缩与舒张的节奏全都是紊乱的。 她站在原地,没了脚步声的干扰,似乎还能听到血液急急涌动的声音。 一个人大量出血时,血络内血流容量迅速下降,血络会收缩,心跳也会变快。 渗出地下泥层的水珠不断浮空,很快打湿了华盈的发梢。 她震撼又惊疑地回头望向千泉山外。 那些水珠的力量来源,竟然是一个人。 想明白的事情越多,华盈心中越是不安,快步往千泉山深处走。 不需要谁的提示,有一股存在感极强的力量指引着她,让她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繁密的古树对这里退避三舍,鸟鸣虫吟声也不见了踪影,这里的安静与空旷都显得古怪,仿佛有一个令人不得不退避三舍的庞然大物占据了这里,只不过她看不见它。 滋——滋——滋。 陌生的声音钻入脑海中。 华盈摊开手掌,从空荡荡的前方猛然抓住了一缕淡紫色的雾气。 她的气运。 华盈冷笑了声,原来如此。 她一字一顿,眼中风雪骤降:“枯、荣、镜。” 北荒无人敢犯的千泉山,据说能让擅闯者灰飞烟灭,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外界又多了一个猜测,说这里才是诸神真正的身陨之地,有诸神最后的力量护佑。 可她现在知道真相了,什么诸神庇佑,北荒撒了这么大的谎,竟然是为了掩盖千泉山中布下的禁阵-枯荣镜。 吸取强者气运,提供给了另一个世界。 枯荣镜的存在,才是大陆数百年来再无新的无上者出现的真正原因。 那些洞虚境修行者卡瓶颈上百年,到死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无法突破无上境。 华盈回想起陆元澄在寿宴上的孤注一掷,心中没了对烨都的讥讽与责怨,只觉得悲哀。 烨都发现了端倪,却弄错了因果关系,不是要积聚大气运才能成为无上者,而是他们的气运被偷走了,缺了一块,所以谁都没办法往自己的极限突破。 可只有那些水波纹将攥取气运的枯荣镜之力扩散出去,是不够的。 华盈心想,还差了一种连接,将气运传输去那个世界。 她知道脚下的血管为何存在,最终又将汇聚在何处了。 华盈冷眼盯着枯荣镜中心氤氲的光雾,嗓音不大,却透出一股一锤定音之意:“北荒与你们的合作到此结束,带着你们野心滚回去,听懂了吗。” 千泉山寂静无声。 但她确信有人听见了,因为这种安静来得遥远,是从另一个空间渗透过来的,起因是她带去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漫过了对方,让他们窒息。 华盈对这种打算息事宁人的沉默并不满意,明眸微眯,抬手降下一道金雷。 金色龙形的雷光伴随震耳欲聋的吟啸声从空中劈下,清脆的碎裂声从突然现形的枯荣镜中传来。 空旷的山野中,巨大的漩涡徐徐转动,一半为黑,一半为白,像两条首尾相衔的鱼。 范围不大,却散发出篡夺气运的力量,被漫山的水雾往外送出去,散入辽阔天地间。 阵中灵雾涌动溃散,蓝绿光影交织出光怪陆离的色块。 仿佛晕眩前错乱的幻觉。 华盈歪头观察了一下,要降下第二道雷霆之力。 一道优雅斯文的男声从遥远之地传至华盈耳畔。 “华盈,住手。” 第150章 华盈眼里露出异常明亮的光彩,扬扬下巴,兴致勃勃要与人交手:“终于和你们说上话了,我的宿敌们。” 秦山的笑声传了过来,低醇好听:“华盈,抛开你是江家人的身份,你还是我创造出来的孩子,我可从来没把你当成敌人。” 华盈微眯了下眼,原来就是他带来了那么多糟糕的人生啊。 她浅浅笑道:“你总不能说,你现在看着我的心情是欣赏。” “当然,你的生命力比痛苦更顽强。”秦山从巨大的环形屏幕上看着她从容镇定的神色,微露惊讶,“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与这个大陆的真相了,是林之凇告诉你的?” 华盈冷漠地回敬:“你从小就得依靠别人来认识自己生存的地方吗?真可怜。” 秦山露出惊讶的语气:“原来你不止脱离了控制,还自己接触到了这个世界之外的事情,这的确很厉害,但是太危险了,华盈,你又给自己判了条死刑。” “你们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大陆,监视与控制的能力其实都不怎么样,费尽心思也只能窥探到一些细枝末节,却以为足够让自己隔空横行霸道了。”华盈说得笑了下,指了指脑袋,“这里坏掉了吗?” 秦山放下撑在工作台上的双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去,背脊微抵上椅背,声线压低时,浮于表面的优雅被扯下,透出上位者的距离感。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晃了晃,晶莹剔透的冰块撞击在透明玻璃上,发出清脆响声。 半晌,秦山终于开口,语速仍不急:“我们的确无法时刻监视大陆,可是华盈,你要明白,仅是一些看似毫无用处的监视,的确足够定下胜负。之所以放任你为所欲为,是因为你影响不了太大的输赢。毕竟你的存在,只是一场交易,一个电子幻想。” “只是?”华盈轻声重复着两个字,上扬的眼尾透出一派倨傲,“那为何你们拿我束手无策?用了那么多办法想困住我,结果呢?废物。” “天地之间,我独一无二。” 秦山表情很淡:“华盈,说这些只是浪费时间,不如我们正式来谈一谈。我们还需要枯荣镜,所以很愿意与北荒继续合作,至于回报,可以为你改变。你在荒墟里被一种物质感染了,我给你解药,如何?” “合作?”华盈说,“继续把大陆修行者的气运通过禁阵提供给你们,帮助你们的世界快速恢复,然后好入侵大陆?这叫合作吗,这是背叛。” 秦山仿佛觉得她很幼稚一般摇了摇头:“华盈,我很喜欢你以前说的一句话,合作谈不拢,只是筹码不够。你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如此漠视,是因为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一遍遍重来?可这种重来也是由我们控制的,没有下一次了。所以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你想要什么。” “这样啊。”华盈说,“我想杀了你们。” 秦山很意外的笑了下,身旁正在忙碌的组员也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露出不言而喻的笑意。 华盈听见他说:“很抱歉,你就算成了无上者,也没办法实现这个愿望,因为你既找不到通往我们这里的路,也来不了。” 她轻飘飘的目光似乎跨过了时空,扎得人心跳骤停:“北荒、烨都和青要山三大家的水下相通,最终连接的就是你们那里,对吗?” 枯荣镜那方降落下诡异的安静氛围,落针可闻。 华盈扬高声音:“所以收回你刚才的话吧,等我毁了这些锁链,斩断了你们对这片大陆的控制,接下来,你们睡觉就千万别闭着眼睛了。” 秦山不可 理解地摇摇头,眸光沉下来,郑重其事道:“可你永远也毁不了它们。华盈,我们的世界与你们这片大陆的联系,不是依靠你我的力量就能创建和毁灭的。” 华盈听出他这句话不是夸大的威胁,眉心皱了皱:“为什么?” 秦山有着良好教养赋予的耐心:“我很难同你解释高维与低维、主体与复刻之间的关系,总而言之,你脚下的土地是无法彻底从我们的掌控中挣脱的,正因如此,我们一定会在你们这片大陆相见。” 华盈严肃道:“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保证你们的下场一定和它一样。” 枯荣镜被第二道金雷击中。 灰飞烟灭。 第108章 澜夜醒过来时,杨…… 澜夜醒过来时,杨柳春溪与明媚的迎春花都不见了,只有一束冷冰冰的冬日阳光透过屋顶的窗户照在脑袋上。 手臂上缠了厚厚的药布,皮肤寡白,手脚都没什么力气,跟一具流干了血的尸体没太大区别。 隔着一扇门,他听见华盈在与一位年轻人说话。 “二小姐,这不可是留在梦里这么简单,他如果真打算以后都不再醒来,脏腑与五感都会一点点关闭,到最后人就死了。” 说话的男子医者仁心,对待濒死之人尚且要试尽办法救其一命,更见不得一个大活人自愿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语气有些激动。 华盈低着头,情绪不太高:“我劝不了他。” 男子还想着办法:“劝得了,二小姐你可以告诉他,就算他有了金焰雀,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留在梦里,因为金焰雀的力量每到十五那日就会暂停,他会因此被迫醒来,一旦醒了就会把梦里所见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等下一次再入梦,难道不是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痛苦吗?” 华盈沉默了片刻,说:“不会的,他身上还有另外两道术法,可以让金焰雀的力量永远不断。” 澜夜努力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揉了揉脑袋。 噢,难怪非得是他来守千泉山呢,原来他身上还被他们保存了两道术法。 激荡和连接。 屋顶的薄雪被日光一照,滴滴答答落进了水洼里,华盈垂眸看着自己的倒影,想了想,问武栩:“我如果在金焰雀里加一只生死蝶进去,可以让他活得久一些吗?” “二小姐,不用管我了,我活了这么久,每天都跟受罪一样,等我死了,帮忙把我埋在长了迎春花的柳溪边就行了。”澜夜揉着脑袋,拖着无力的身体走到门口,手脚发软,赶紧抓住了门框。 他想到什么,连忙先和她约定下来:“等到那个时候,你肯定已经是北荒领主了,我要埋在北荒最暖和的地方总没问题的吧?” 华盈看着他惨白的脸,忍着酸涩,笑了下:“好,我记下了,最暖和的地方,有溪水,有迎春花和杨柳陪着。” 武栩在一旁听得连连摇头,无法理解。 “对了,这位是青要山的医师,武栩,若是觉得自己要死了,记得吃他给你留的药。”华盈简单介绍了一下,说起正事,“金焰雀这种东西并非杀人器,我对它其实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从并没有仔细研究过,要让我一时半会拿出一个来给你,把握不大,你得等我几天。” 澜夜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撵她快去给他做金焰雀。 华盈没走几步,又被他叫住了。 她转过身去,见到澜夜揭开了总是缠在脖子上的一根布条。 几道暗红丑陋的伤疤露了出来。 澜夜指着这些在圣曜界留下的伤口。 “二小姐,它们已经愈合了,可是每天都特别特别疼,你替我们报仇那天,可以让江如晔和我一样痛苦吗?” 。 师缇雪在观棠居等了半天,华盈终于回来了,情绪看上去却有些不太对。 她臂弯里揽着几本古籍,看上去还特意从藏书阁绕了一圈,又要研究什么要紧的东西。 师缇雪从石凳下跳下来,拉住华盈的衣袖往屋子里走,歪头瞧瞧她的脸色,又想了想,把人带着拐了个弯,来到了水榭里。 水榭的石桌上摆着一卷墨迹未干的羊皮卷。 华盈一眼就看见控影两个字。 “这些日子吃你的喝你的,还老是叫你陪我玩,添了不少麻烦,怪不好意思的,诺,这个就当还你的礼物了。”师缇雪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忸忸怩怩地说道。 华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天武少主,小时候就是我行我素的小霸王,长大了也执拗又任性,今日毫无预兆地抛出一句颇为乖巧懂事的话,让人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况且她送的东西太贵重了,天下间独一无二。 是控影傀儡术的秘籍。 华盈捏了一下她的脸,精神紧绷:“缇雪,接下来不要告诉我,你闯了什么大祸。” 师缇雪撇撇嘴,推开她的手:“怎么会!我只是因为要回天武了,这东西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我拿回去垫桌角,团子肯定又啃烂了我的桌子。” 华盈拉着她的手坐下:“封印出事了?” 师缇雪眼睛一红,别开脸,咬着唇沉默了会,摇头:“没有,那个东西如果出了问题,我现在已经立刻回去救场子了,然后就要以死谢罪了。我只是不太想回去,却又必须回去,心里难受罢了。” 第151章 冰凉的风穿过水榭,华盈抚了抚被吹乱的一缕头发,心想着没那么简单。 她主动说:“你找了我这么多次,我以为我能帮上忙。” 师缇雪愣了下。 她吸了吸鼻子,不乐意道:“你怎么什么都了如指掌?那你知不知道我还想过要杀你。” 华盈点点头,始终温柔而平静:“你想要灵血,也许一开始不是因为这个目的而认识我的,但你和林之凇一样特别,你们都有办法找到灵血究竟在谁身上,所以从饮焰山之后,你就是为了这个东西而来的了。” 师缇雪瞪大了眼睛,泪珠一下就滚了出来。 她突然扑进华盈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呜咽道:“我真的很只需要灵血,这可能是唯一能让我多得到几天自由的办法了。我讨厌黑漆漆的虞渊,也讨厌封印下面的那些该死的东西,讨厌它们让我到了外面还得像鬼一样撑着一把伞才能活,以前还没去虞渊的时候,我明明最喜欢晒太阳了。什么天武少主,我根本不稀罕,该死的包袱,丢都丢不掉。” 华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在清流城那次,你如果用了控影,我应该很难逃掉。” 师缇雪泣不成声:“我算过自己杀你的把握,那时的确是最好的机会,可我又不想让你死,你如果不在了,再有魔头出来祸害人间,再有什么灾厄之力现世,没有人会管了,所有人都会恨我的。” 华盈笑了下:“还有人的。大陆存续至今,曾遭遇过许多天灾人祸,却并未被毁灭,靠的不是谁一个人的力量。还有许多人眼里看得见众生苦难,也爱这片大陆。” “但你不一样啊,华盈,你在我这里是不一样的。”师缇雪仰头看向她,泪花闪烁,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几个不寻常的日子。 她少年时到北荒游玩,丢了钱袋,蹲在河边给兄长发求助消息,遇见出来执行任务但同样很穷的华盈。 托华盈的福,她吃到了一锅香喷喷的鱼汤,喝了边陲小镇售卖的价格便宜但味道意外不错的果酒。 第二次见面,在皋山。 她被一只长了翅膀的异兽追了半座山,华盈也被几个为她暗杀目标复仇的人追了半座山,两人从同一座山的一南一北方向跑来,在山路上相遇,大眼瞪小眼,觉得有点缘分。 她这次跟着华盈采了蘑菇,吃到了蘑菇炖鸡汤,抱着一罐华盈给自己做的果酱,回报给她一个传讯简,心满意足回到天武,之后就再也没断过联系。 华盈笑着擦了擦她满脸的泪 水:“谢谢你放过了我,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今以后,大陆会有更多的强者,若是你足够努力,一定可以突破无上境,比我更快也说不准。” 她顿了顿,眼里有期待:“大陆所有修行者,都不会再被虚伪的瓶颈束缚了。” 师缇雪快速理解了一下这番话,猛然从她怀里起身坐直,惊讶道:“你做了什么?” 华盈说:“纠正了北荒犯下的一个错误。” 师缇雪眼神复杂,她擦了下眼睛,左右看看,起身往外走:“我回去了,保重。” 华盈心里始终不安稳,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好像她这一趟回了天武之后,就永远出不来了。 还没等她开口问个究竟,师缇雪先回头看了过来,憋了太久,语气凝重:“你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吗?” 华盈恬淡的神色丝毫未变,却因为没有立刻作声,暴露出了几分黯然。 师缇雪说:“你从荒墟出来之后,我看到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在消耗你的生命。” 华盈安静了好一会,淡声说道:“我知道,如果这半年内我没找到解决它的办法,会死。” 师缇雪眉毛拧成了一团:“林之凇知道吗?你喜欢他吗?” 青要山要重办婚宴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大张旗鼓,空前隆重,林之凇根本没把外面的议论当回事,一心要让之前的仓促与遗憾全都得到弥补。 师缇雪总觉得华盈是很喜欢林之凇的,否则不会在青陆选择重逢。 华盈神色柔和下来,似乎只要听见这个名字,眼睛就会笑:“喜欢。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治愈了许多痛苦,弥补了许多遗憾,我被他爱着,于是过滤掉了那些糟糕的回忆,不羡慕任何人。” 就像澜夜因为有谢苒的存在,可以原谅很多人。 如同有一幕幕值得永久珍藏的画面经过她眼前,让她稍稍失神,半晌,华盈眨了下眼睛,继续说:“所以我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无能为力的痛苦,太残忍了。我不放弃求生的机会,已经在想尽办法去处理感染我的那些东西了,另外也在期待一次好运出现。” 昭明图被点亮时,有机会遇见重塑境,上一次她在重塑境里见到了两个字。 「复生」 若是运气不错,再能遇上一次重塑境就好了。 假如没有这份运气,便更不能浪费时间伤心难过。 今日与澜夜说了几句话,她一点也不惧怕死亡了,只怕想做之事未成。 师缇雪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无能为力带来的愤怒与痛苦。 她烦躁地跺了下脚,看了看华盈,又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华盈对她的背影说道:“况且我的身体与你们都不一样,或许不会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过一阵子等我闲下来,我去天武看看你。” 院子里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细雪在风里打着旋,冰了一下华盈的脸颊。 华盈脑子里突然有些乱。 这些天,她在遭遇不同的别离。 青凰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进了院子。 那人是云山城新上任不久的城主,陈离。 他先行了礼:“二小姐,万衍塔两日后就能竣工,按照您之前的吩咐,这个消息先封着的,还没让江家其他人知道。您看是否要派人去云山城看看?” 华盈嗯了一声,她近日还有得忙,既要先抓紧时间把金焰雀给澜夜做出来,还要研究如何切断外域与大陆的连接。 华盈原本可以派青凰去走一趟,但想起了自己留在万衍塔里的东西。 “辛苦了,先回去吧,我明晚到云山城。 第109章 通天 残烛将熄。 华盈一宿没睡,放下那本记录了金焰雀的图谱,揉了揉眼睛,简单洗漱了一番,起身推开房门透透气。 清晨雪融,迎面灌来的风越发的冷。 华盈在院子里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仰头看向屋顶。 林之凇坐在屋顶上,背后是镶了淡淡金边的层云,风雪曾落满他的衣裳,又融化在今晨的第一缕曦光里,在衣下淌了一道道水痕,也打湿了头发。 华盈惊讶地张了张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招招手叫他下来,五指大大方方扣进他的指缝,带着人往屋子里走,轻声说道:“你该不会在这上面待了一晚上?奇怪,怎么都不叫我?” 林之凇没否认,也没细说:“看见你一直在忙,总觉得打扰。” 华盈睁大了眼睛,摸了摸他的脸:“今日这么有礼貌,难道是其他人假扮的?” 林之凇握住了那只手,带着风雪入侵的凉意融化在她的体温里。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不是打扰。”华盈把人牵进了屋,拿棉帕给他擦了擦被雪水打湿的头发,动作自然,耐心十足。 林之凇低着头,想起自己小时候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只脏脏的小狗。 直到华盈翻出一套衣服递过来,他才突然从梦中回到现实了一般,垂眸盯着衣服时又被喜悦冲击得有些恍惚。 她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他的东西,她在的地方可以被称为家。 林之凇换了衣服出来,就听华盈说:“我今天得先把金焰雀做出来,要等等才能陪你。” 林之凇看了一眼,转身就没了影,旁边的小厨房里传来水声。 他隔着墙和她说话:“一夜之间,大陆各个地方都传出有人连破数境的消息,我在逍遥境卡了这么多年的瓶颈也松动了,破无上境也许只差一个契机。” 华盈得意地扬了扬眉。 大陆强者气运逐渐恢复,大批受限已久的修行者实力提升,这是好事。 林之凇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华盈点点头,突然想到对方看不见,抿唇笑了下:“我把北荒先祖与外域的合作毁了,被偷走的气运都返回了大陆,今后也不会再有谁的气运被人偷走,大陆的强者会越来越多。” 林之凇听着她得意的语气,不自觉笑了下,又说:“烨都陷入动荡之中,瑶台境和幽夜为首的几家步步紧 逼,断崖的魔头滋事不断,陆逸君现在左支右绌,再不想办法休养生息,烨都这一次很快就会被拖垮了。” 一旦被垮下去,没有翻身的机会。 莹白的灵光在华盈手掌中堆积如云,她专心盯着光雾之中若隐若现的轮廓,对烨都的存亡并不关心,只是想起因虚无之物而死的那些人,淡声说:“陆逸君该长点教训了。” 第152章 林之凇没有说什么,这种平静让华盈觉得奇怪,按理说他会叫苍云息直接带兵过去,这种时候,几乎可以兵不血刃就给烨都致命一击。 除非是被更要紧的事情绊住了。 绵白的灵雾越发浓郁,映照得整个屋子都陷入了如梦如幻的氛围中,金焰雀的模样在白光里逐渐清晰。 厨房里的动静渐渐安静下去,一只金色的飞鸟也出现在了华盈手中,如玉般温润的材质会让人忘记它的危险,挂在金焰雀颈上的一只火焰铃铛轻轻晃动,似有尘埃飞散。 华盈一恍神,好像看见了被闻锦抱着坐在小溪边等待鱼汤熬出香味的一个夜晚。 她闭了下眼,捧着金焰雀,心想成功了。 华盈叫人把东西给澜夜送了过去,托着下巴看向厨房,想了想这个男人在今日的不同寻常。 他平日里也就是这副模样,喜怒哀乐都被一双幽冷的眼睛隐秘地埋着,要在乎这件事的人自行去猜,内心的所思所想难以被外人窥探,有心隐藏时,更让人无从捉摸。 但装出来的正常哪怕再天衣无缝,在华盈这里也像泡沫一样,一触即破。 热腾腾的香气从厨房里飘了出去,林之凇刚刚要从灶台上把两碗鸡蛋面端出去,被一双手从身后轻轻抱住。 “昨天缇雪来找我告别的时候,明明遇上了什么难事,不肯说,却半点情绪也藏不住,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久。”华盈侧脸贴着他的长发,嗅了嗅发间的香气,开玩笑道,“你比她厉害一点点,至少还没哭。” 林之凇对此嗤之以鼻。 他静了一会,回答:“雷泽出问题了,我今天也是同你告别的,下次见面,也许是在一个月之后。” 华盈蹙起眉。 平息灭世威能用不了一个月,林之凇也不会等到休养这么久之后才和她见面。 “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她问。 林之凇说:“或许是受到了天武封印的影响,不然天册台给出的提示也不会指向天武。” 华盈抱紧了他,默不作声,他们有各自要奔赴之事。 但她怕他九死一生时只能咬牙硬撑,身后无可依靠,怕他将青要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拿自己的性命奉陪。 “我一直在你身边。”华盈说,“我就是你随时可以得到的不竭余力的帮助,只要你需要。” 她总是温柔而坚定,她迷恋你、把你放在心里时,你会从她清澈明净的眼眸里得到一种肯定,自己是最好,最独一无二,最重要的人。 林之凇突然很想看看这双眼睛,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面前,抱进怀里。 毫无预兆的,华盈吻了吻他的胸口。 林之凇衣衫下的契印微微发烫。 这点灼热的星火霎时沿着契印燃出融融的一道火光,林之凇仿佛余生都被它照亮,心想,他一定能回来的。 他可以为她化为灰烬。 。 暮色四合。 云山城隐藏在灰白的夜雾中,结界打开,迈步而入时,如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被北荒小心藏了上百年的巨树耸立云端,枝叶扶疏。 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穿过层层叠叠的深浅绿意,落满一地如水般清澈的光影。 华盈走向万衍塔,青云坪上的人都被陈离遣走了,显得广阔而冷清。 陈离跟在一旁,迟疑着问道:“二小姐,二长老那边也在问万衍塔的进度,您看……” 华盈说:“不必理会,你只需对我有所交代就好。” 陈离点点头,抬手引路在前,一丝不苟:“二小姐这边请,自从二小姐上次对李城主下过令之后,哪怕是领主来了,我们的人也请他过了问心门。” 华盈微一顿。 “我父亲来过?” 她面露奇怪的目光,抬脚迈过问心门。 重重乌云从天地边缘围拢了上前,遮住了天上星月,天幕沉重,摇摇欲坠,每一道呼啸的风声都可以引发一场暴雪,杀机四伏。 华盈站在问心门下,被一张大网笼罩了。 黑暗里被人误认为是树影的影子动了动,冷锐的盔甲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令人心弦紧绷。 是北荒的精锐。 陈离缓缓转过身来,双手拢在袖中,依旧恭恭敬敬地站着,只是脸上没了刚才的笑意。 华盈冷眼看向陈离:“你忘了你是怎么坐上这个城主的位置了吗?我没有想到第一个背叛我的人是你。” 陈离脸上的恭敬谦卑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负手看向她,无惧生死:“二小姐,可我在做云山城城主之前,还是江流风的义父。” “原来啊。”华盈笑了下,呼啸而过的风忽然化作一支冷箭穿过他的胸膛,将人当场射杀。 陈离僵硬地倒了下去,给华盈腾出了视线,她的目光越过漫天飞舞的黑灰,看向从万衍塔中走出来的一道人影。 江如晔站在灰沉沉的天幕下,满眼胜者的笑意,仍是从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什么被噬心咒所困,形销骨立,全是假的。 华盈眼里的全部情绪只剩下惊诧。 半晌,她平复了心绪,饶有兴味地面对他:“父亲原来一直在作戏。” 江如晔回想起千秋楼中在他身后露出的百花杀,语气里的不满与愠色依旧不动声色地藏得极好,仿佛只是在说一句不痛不痒的惩戒:“月儿对我动了杀心,我岂敢留她。” 华盈呵笑了声,点点头,认输般:“借刀杀人,好手段。” 江如晔淡然一笑,出人意料地朝华盈伸出手,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慈面容令人不寒而栗:“万衍塔终于筑成,北荒的百年大计终于要完成了,盈盈,你要与我一起享受无上地位,还是自断前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华盈露出意外的表情,毫无信任:“难得父亲宽宏大量,有好事还记挂着我,可惜北荒的什么百年大计好像从来没把我算在里面吧?况且就算没有万衍塔,天地之主的位置,普天之下有谁能从我这里抢走?那些连大门都出不了的无上者吗?” 江如晔轻蔑地哼了声:“天地之主?你也是江家人,竟如此鼠目寸光,北荒要得到的东西可不在天地间!” 华盈惊诧之后,露出看疯子一样的表情:“在天上?” 江如晔盯着她变化的神色,突然振臂大笑:“不应该吗?这片大陆最珍贵的力量,就在天上啊!万衍塔就是你我的通天之路!一个天地之主的位置算什么,今日在北荒,明日就可能落到青要山,烨都和天武。北荒要的是永远掌控八荒六合,永远!” 华盈抬头看向风云涌动的天幕。 黑暗压抑的云层背后,目力无法达到的高度中,是传说中上古诸神隐藏在天上的神殿。 她什么都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北荒的完整计划的确很让人心动,不仅仅想做天地之主,还想利用万衍塔打造通天之路,以求到达神殿,在神殿中寻找到诸神最宝贵的传承—— 长生。 万衍塔的真正作用不是监控四方,而是铺就通天之路。 “江家的计划的确让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华盈唇畔晕开一抹笑意,期待的目光从远空缓缓回落到江如晔身上,“可是万衍塔虽有万丈高,距离通天二字,却远远不够。” 江如晔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盈盈,所以我们才需要一样东西来为它提供向上长的力量啊。” 华盈心中骤然一震, 激发? 邪器镇苍! 她喉咙里突然逸出一声笑,胸腔低颤,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像个笑话。 难怪北荒会去撺掇烨都打造镇苍。 用镇苍的激发作用来给万衍塔提供动力,保证它可以顺利运转。 烨都汲汲营营上百年,不惜走上邪路,却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华盈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与江如晔心满意足的笑声一起回荡在夜空中,诡异的氛围包围青云坪,一众精锐噤若寒蝉。 她笑着摇了摇头,用可惜的口吻说道:“父亲,烨都失败了,没有镇苍了。” 江如晔朝她一步步靠近,有细碎的雪花从乌云中坠落下来,越下越大。 皑皑白雪积在华盈身上,重如天地乾坤。 华盈眉心微蹙,从中捕捉到一丝绝不属于江如晔的力量。 是北荒在帮他。 他是北荒之主,家主令一日在手,便能向北荒的天地借势相助。 江如晔笑着安慰她:“盈盈,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还有机会,北荒可以再创造一个比镇苍更厉害十倍百倍的邪器。盈盈,你好好回忆一下,烨都要的那什么恐惧、绝望、希望之类的东西,在浮雪之巅不是现成的吗?” 华盈没有说话,积雪在她身上越压越沉,她难以动弹,双肩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江如晔见她毫无表情,脸上的笑意更加癫狂:“就在你身上啊!” 第153章 他的脸色笑着笑着竟沉了下去,风雪中雷光闪烁,鞭影一般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阴狠的光芒,“盈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连人都不算,你本身就是一个储存它们的工具啊!” 大雪骤急,要将华盈的脊背折断。 华盈面色平静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那些破碎的希望伴随重启的人生而一次次陪伴她走到下一个轮回。 的确如此。 她早就经历过最深的绝望,迎接过无数次的死亡,在愤怒与执 念中,鲜血淋漓地走到今天。 烨都费尽心机收集的几道虚无之物,全都存在于她的经历中。 江如晔没听到她疑惑的追问,没看见她眼底从容骄傲的光亮熄灭,只见到华盈眼里浮现出金色的灵丝。 而他在她的注视之下,体内骨骼被无形的丝线贯穿牵扯,像一只准备上演牵丝戏的木傀被提起了双手。 半步无上境的威压冲破重重阻碍全然释放,恐怖无边,风雪尽碎。 死亡的恐惧骤然攀上江如晔心头。 “控影?不可能!一个人的天赋术怎么可能被外人学会?不可能……”江如晔骤然扬高的声音尖利地变了调,“你抢走了本源髓?” 华盈笑意浅淡冰冷,似一抹出鞘的寒光。 她朝江如晔走过来,伸出手,满意地看着他不受控制地拿出了家主令,解开了上面的心契。 华盈拿走了令牌,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心契,笑眼弯弯:“多谢父亲,今后我会替你好好掌管北荒,你安心去吧。” 江如晔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唯有大脑与声音还是自由的,他惊恐地大叫道:“华盈,你不能杀我,你就不怕无上者了吗?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一根线勒断了。 华盈微微俯身,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一寸寸下移,合上他的眼皮。 一只用细绳系在她手指上的铜铃化为粉末。 伴随那些粉屑流泻出来的力量让江如晔脸部的肌肉止不住发颤,他对它很熟悉,突然变得昏昏沉沉的记忆告诉他,那是当年他替圣曜界里的每一位孩子们亲手挑选的一项能力…… 等等……什么能力来着? 江如晔惊恐地发现意识与五感都在远离他,唯有恐惧被保留了下来,无限放大。 他看见了猩红的地狱,扭曲的人影,凄厉的哭叫与诅咒。 失重感突如其来,他不断地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下去,诡异的人影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伸出手,撕碎他。 华盈的声音像是从渺远之地飘来,模糊不清。 “父亲,我怎么可能杀你,当然是要让你在梦中死千次万次。” 江如晔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黑夜里的北荒精锐面朝华盈,忍住在恐惧的驱使下想要做出无用的逃跑之举的冲动,将身子深深地躬了下去。 华盈淡漠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把人带回浮雪之巅,封入弱水沼泽。” 弱水沼泽就像是封死的一具棺材,被封入其中的人哪怕死了化作一捧灰,一摊血,也绝对没有穿透水或泥土的间隙离开弱水沼泽的可能。 华盈再看了一眼万衍塔,轻声自言自语:“该结束了。” 骤然间,青云坪上降下了两道无比恐怖的力量,注入此方天地间的冲击力惊心动魄,所有为了求生而叛变的人因为无法承受而当场毙命。 一左一右两道身影似从天地边缘而来,快到看不清模样,如同紊乱暴动的湍流般涌向华盈,眨眼已到她十步开外。 北荒两名无上者,谢遇和江遥清。 身上杀意格外浓烈。 第110章 盛满烈风的乌云被某种…… 盛满烈风的乌云被某种凶狠之物快速驱赶开了,露出群星闪烁的天幕。 今夜的星辰格外寒冷,不同寻常,如同镶嵌在夜色中的冰渣。华盈站在漫天碎冰之下,寒气彻骨,像是陷入冰水中快要溺毙。 谢遇身后荡漾着大片密集闪烁的星光,好似寒潭中的星辉倒影被风摇动,虚幻的光芒接连成线,快速勾勒出某种即将令人粉身碎骨的力量。 万衍塔下,江遥清站在透过繁枝茂叶洒落的星辉中,凛然无声。 谢遇先开了口,这位总把自己关在北荒苦寒之地冥思的无上者其实杀意颇重,只是投来随意的一瞥,也让人心神巨震。 “你知道自己都在做什么吗?身为北荒人,却屡次三番罔顾江家利益,对领主动手,不忠。” 寒风吹动谢遇的青色发带,一只凶猛的巨兽在他身后的星罚阵中若隐若现,探出了虚幻的爪牙。 华盈抬手压下被风抚乱的发丝,细细端详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无上者:“谢老想怎么样呢?” 平淡的嗓音被风吹得轻飘飘的,饱含挑衅。 谢遇眼风倏然凌厉,星罚阵中冲出一道白虎幻影撞向华盈,呼啸声撕开寒夜的死寂,顷刻间天摇地动,青云坪四周的建筑被冲击粉碎,碎石断枝被风高高抛向夜空,又狠狠砸落下来,在地面留下深渊。 华盈被白虎撞入身后的废墟之中,她被它压在地上,没办法起身,左手为拳,右手持刃,攻势又快又狠,飞溅的血水混着白虎身上迸溅的星屑,淌落满地。 蓝紫色的火焰符纹从虎爪中落下,大火以燎原之势熊熊蔓延,审判一切。 谢遇垂眸注视被包围在蓝紫色星焰中的华盈,冷酷之意扑面:“你身上的血能流多久?束手就擒吧,跟我回无间狱认罪。” “我何罪之有?”华盈满不在意,染血的手掌击穿白虎的身体,匕首刺进咽喉,往下狠狠一划。 血污喷溅在华盈脸上,她笑了下:“不如我的人却妄图凌驾于我之上,谢老不觉得这让北荒很丢人吗?” 白虎的哀嚎声戛然而止,浓稠的血水从她缓缓收回的手掌中淅沥流淌,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白虎的血。 流落在地面的血水混入了蓝紫色的星焰中,将审判之火污染成暴戾恐怖的猩红地狱。 她撑着地面起身,喷淋的鲜血滴滴落下,猩红的大火倏然逆风调转方向,高高窜起,朝着谢遇扑了过去。 鲜艳赤红的火光跳动在华盈身上,漆黑的眼瞳里仿佛燃烧着一轮炽热的血日。 她盯着谢遇的目光里晃动着不可一世的冷漠,接着说:“你们选的这条路,我不走。” 谢遇脸色黑沉,抬袖间万点星辉切割开朝他倒下的火墙,飞射的轨迹好似无数根长线刺入华盈身上。 他穿过猩红的热浪杀向华盈,手中闪烁的星刃撞碎她的匕首,横抵上她的咽喉。 本该将那纤细的脖颈轻易切断的星刃却断成了两段,化作星屑从谢遇手中飞散了。 谢遇被这股明显不对劲的力量撞飞了出去,在半空中连连后退,不可置信的一张脸上突然落满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他心底一惊,震撼地抬头看向寒冷的天幕之上。 一颗赤红的星辰出现在北方苍穹。 一旁默然观战的江遥清的神色越发复杂。 华盈的力量冲破无上境了。 华盈站在原地朝他笑了下,抬起的手指正对着他微微往下一点。 飞舞在空中的无数猩红火粒在指前凝聚,形如长箭,朝着谢遇飞射而去。 箭上火光暴涨,在呼啸的寒风中熊熊燃烧,点燃虚空。 滚烫的疼痛从胸口爆发而出,谢遇抓住血焰长箭,被这股冲击力往后击倒,后背撞在嶙峋的断壁残垣上,一时间竟无法再爬起身来,喷洒在漫天扬尘中的血污纷纷浇落下,满身狼狈。 赤星却在 这时熄灭了。 谢遇难以置信地问她:“为什么压境不破?” 华盈扬声回应:“成了无上者就必须遵守不得随意离开本家的承诺,可我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和想去的地方,一个无上者的虚名而已,不要就不要了。”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骄傲,攻击性十分强烈,抓出木弓面朝谢遇拉开弓弦,弦上无箭,警告的目光却比箭矢锋锐百倍,压迫着整个青云坪。 她话锋一转,上扬的语调骄傲又戏谑,“反正想赢你就能赢。” 被谢遇拔出的箭矢泯灭在夜风中,他扬了残留在指缝间的一缕箭气,凝重的目光扫过江遥清,笑了笑:“可你要面对的不止是我一个人。” 华盈猛然想起什么一般,露出抱歉的表情:“我也忘了说,我在万衍塔里留下了一道火咒。” 明晃晃的威胁。 两名无上者神色一沉,对视了一眼。 华盈的脸上有一种傲慢的美,扭头看向江遥清时却又刻意收敛了攻击性,露出几分恭敬:“祖母,您一向坚持原则,而我不会让您失望。” 她坦然接受江遥清的寸寸审视,不卑不亢:“祖母若是决定出手,今日我便只能迎战。” 江遥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晃眼总能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转身就走,冷淡的嗓音无法给出太多能让人心中安定的情绪:“好自为之。” 第154章 华盈稍稍俯身,朝她行了一礼,躬身的瞬间脑海里想过江遥清今日袖手旁观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她同样冷酷无情,认为只要继任者出自江家,能壮大北荒,是谁都没关系,还是因为在惩天之体与那条特殊的灵脉面前,也会害怕。 又或者,是顾念着某一情分。 既是默许,便不能点破。 晃神间,另一道人影也撤走了,青云坪上空空荡荡,华盈转身离开,身后的空间罅隙缓缓闭合,无人再能开启。 猩红夺目的赤星亮起的那一瞬,各地的修行者无一不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与狂喜之中,笼罩大陆数百年的桎梏竟然在这个平静而普通的夜晚,终于被打破了。 冷静之后,这颗代表杀戮的星辰与它的熄灭更显得出乎意料。 千家百门彻夜难眠。 北荒长老们却认出了是谁。 当年那对双生子出世时,江家占星得一不详之兆,而将来会为江家带来倾覆的那人,恰好在那一卦中以赤星指代。 现在唯一要确定的是,赤星的熄灭是不是因为她死了。 家主令幻化的雪鹰已经先一步回到浮雪之巅,高亢的鸣叫声盘旋在长夜中,吓得一众长老纷纷回过神,遥望着雪鹰身上崭新的心契纹,接受了他们不愿承认的事实,淋着雪等候在山门。 许久之后,华盈回来了。 她衣上血迹干涸,让一身杀意不仅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反而显得格外浓烈。 长老们在风雪中不敢喘气,百般惊疑在嘴边绕了个弯,又咽了回去,没有问出口的意义了。 也有人底气十足道:“按照江家的规矩,每一任新的家主接任时,应当在所有长老的见证下取得家主令,在家主令上留下心契,不然的话……” 不作数三个字却迟迟没有人开口。 可华盈看都没看他们脸上复杂难熬的表情。 她经过这些人自觉避让出的一条路,身姿从容,风雪不侵。 “我和你们一样,从没把我当成江家人,所以北荒的那些规矩管不住我,就此作废。你们谁若是不服气,现在自尽,还来得及。” 凛冽的嗓音传入所有人耳中,一锤定音,结束了对她的底线居心叵测的试探,让人脑海中轰的一下,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华盈身后传来沙哑呼声。 “恭迎领主。” 。 晓雾残退。 华盈连着熬夜几天夜,脑袋在桌腿上磕了一下。 她冷嘶声揉了揉磕疼的额头,随手拂开堆了满地的古籍,倚着身后的梁柱回了回神。 随着她转醒,无数墨点从废纸上浮了出来,游动在她周身,内里缠绕着墨金色的纹路。 这是特意为外域准备的厚礼。 若是没有外层结界阻拦,墨金色的光芒将会无遮无碍地透出,被接触到的东西活物就会如擦了寒霜一般,全部死去。 外域虎视眈眈,华盈并不认为上一次的警告能让他们真正打消侵犯大陆的念头,她不仅要尝试切断大陆与外域的联系,还要着手准备外域的力量万一来到大陆,该如何应对。 青凰带了消息过来:“领主,陆逸君来了,看来烨都已经走投无路了。” 华盈捡起书卷和废纸:“让他进来。” 一道憔悴的身影快步踏入院庭。 陆逸君神色复杂地看着华盈,以求助者的身份出现在浮雪之巅,说不出的难堪与局促。 几个月之前,他还不知求人需低头,而她不过是江璧月的磨刀石。 而如今一切都变了,所有的光芒都从他身上逝去,他落魄潦倒,走投无路,来向北荒新的领主求救。 华盈收拾着那些废纸,腾出手指了指屋子里的椅子:“坐着说,客气些,这里是北荒,别让我对你失去耐心。” 陆逸君一路上打好的腹稿全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一句开头:“烨都经不住耗了。” 华盈头也没抬:“这是什么秘密吗?” 若是在从前,陆逸君受不了这种踩着脸的屈辱感,但今时不同往日。 陆逸君咬了咬牙,用上了这辈子最诚恳的态度:“我想请你帮忙,北荒与青要山承诺不落井下石,侵占烨都辖地,并且由你出面凑出四位无上者,联合烨都的无上者一起,为烨都构造覆盖全域的攻防屏障。” 烨都不能再一直陷在混乱与动荡里了,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休养生息。 陆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向正在挑衅和观望的各方势力提出休战,否则鱼死网破。 要促成休战,需要千家百门之中说得起话的一家表态声援,这样一来,其他的宗门世家都会逐渐安分下来。 华盈把那堆废纸全部烧毁,忙完才抬头看了陆逸君一眼,见到他脸上的希冀之色因为她的沉默而变得越发痛苦,像是要变成哀求。 “你知道我要什么吗?”她终于开口。 陆逸君二话没说就抬掌向自己面门拍去,一团金色的光晕从他被血水模糊的头颅中飘了出来。 华盈惊了惊,随即露出一点兴味看着他。 陆逸君跌倒在了地上,疼得满脸是汗,却咬着牙不敢发出一声痛哼,那只颤抖的手抓下空中的金光,颤巍巍伸向她。 几乎将炁海一并摧毁的痛苦一阵比一阵猛烈,让陆逸君整个身子都在发颤。 “灵蕴,给你。”他艰难吐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今日是我自毁昭明图,生剥已点亮第一二卷昭明图的灵蕴之力献给你,从此不再参与天地之主的争夺,也承诺百年内我与烨都不问对错立场为你做三件事。” 几乎等同 于把牵制烨都的那根线送到她手上了。 他谨慎地盯着华盈的神色,低声下气:“可以吗?” 华盈起身走向他,逐渐消减的距离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股力量正在从陆逸君体内涌了出来,化为乌有。 像是一只储满水的池子突然破了。 他的修为因为生剥灵蕴,被毁了。 “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烨都陆公子允许自己从逍遥跌落成了生界。”华盈盯着他,“你对自己这么狠,不怕走不出浮雪之巅?” 陆逸君气息紊乱,剧痛让他几近昏厥,可他连一丝后悔或退却都不能表露,只是盯着华盈,紧张到近乎窒息:“你不会杀我。” 华盈平静垂眸注视他满脸的血:“从前留你性命,是因为荒墟和断崖还需你陆家解决,可如今荒墟之祸已除,断崖……我若拿下烨都,将其送给缇雪,她应该会玩得很开心。” 陆逸君摇头:“不会的,你不会忍心往她身上再压一份担子,她已经很辛苦了,她……” 华盈跟他一样,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 陆逸君握着灵蕴的手伸在半空中,再度卑微哀求:“可以吗?” 华盈摇摇头:“不够,你好像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如今大陆各地陆续都有灵蕴问世,等我忙完手里的事情,自会去把剩下的灵蕴全都抢到手,又何必要你的东西?至于你的承诺,听上去用处不大,因为假如我想落井下石,你们烨都应该就没有下一个一百年了。” 明明是毫不客气的一番话,陆逸君却不知怎么的,听出了一丝希望。 他毫不犹豫道:“烨都会向沧州、饮焰山等地做出赔偿,出动二十二州的高手修复沧州等地,烨都会十倍偿还这些年做错的事情。” 华盈没说答不答应,淡然的神色也让人观察不出心中所想,只是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准备如何处理断崖?” 陆逸君瞳仁微微一缩。 灾厄之力已除尽,断崖已经没用了。 他冷冰冰地开口:“那些入魔者不该继续活着,待我处理完眼前之困,就会把他们全部填入熔渊。” 离火绸忽然卷走了陆逸君手上的灵蕴。 陆逸君面色一喜,从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把东西拱手送人却还想谢谢对方终于肯收下的一天。 华盈一点点把灵蕴吸收进炁海,第五、六卷昭明图全亮。 她平静开口,让陆逸君怀疑自己听错了:“再加一个条件,留下他们。” 第111章 陆逸君来北荒之前,心…… 陆逸君来北荒之前,心里做过许多准备。 毕竟求人,求的还是以前一见面就下死手的死对头。 譬如被她刁难,屈辱,踩碎尊严,以销此前的一笔笔账。 陆逸君告诉自己,这些屈辱他都可以接受,只要能把烨都的每一寸土地都保留下来。 他是不如父亲,不如当初苦苦支撑着把烨都推回四大世家之列的先祖,可是这些磨难都会有尽头的,它残酷地教会他成长,将来不会再有如此灰暗挫败的时刻。 没想到华盈只是提了这么个要求,匪夷所思,却又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陆逸君惊疑不定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怕她有诈。 第155章 在清流城的时候,华盈杀起魔头可没手软。 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修行者都不可能对他们心慈手软。 但他更怕她反悔。 要帮烨都凑够四名无上者,这个时候只有华盈有可能帮忙,也唯有她办得到。 “好,我答应你。”陆逸君说,“但封逍若是敢率断崖入魔者胡作非为,我不能留他们的性命。” 华盈嗯了一声,吩咐侍女将他送走了。 翌日,华盈去了一趟青要山。 林之凇离开浮雪之巅不久,她便想去看看他的情况,但他之前没接受她提出的帮助,摆明了是不让她参与的意思。 这些天研究切断大陆与外域的办法,华盈有了些眉目,亦有更大的困惑,正准备拿这个找他探讨探讨的借口去青要山看看,恰好现在又多个了帮陆逸君凑无上者的任务。 青要山云雾升腾,神秘而壮美。 来接她的人是苍云息。 多日不见,苍云息大约是被雷泽的事情吓怕了,人都显得消瘦了些。 “林之凇说了,你若找来青要山,不管是来看他,还是有事相求,他都答应。”苍云息说。 北荒与青要山四名无上者的力量将降临烨都的消息当天就被放了出来。 出人意料。 明眼人一直看得清楚,四大世家关系其实不怎么好,从前表面上还和和气气的,但青要山和北荒说打就打起来了,足以说明各家早就对对方虎视眈眈,觊觎已久,并且在背地里为此做了不少准备。 现在烨都落难,那两家不趁火打劫就足够让人匪夷所思了,竟然还派无上者帮忙? 没几个人相信。 但北荒的无上者最先来了。 相继而至的四道气息一降临烨都,无需多言的震慑力瞬间逆转了战局。 烨都自己的一名无上者本就已经是外人难以撼动的铜墙铁壁,再加上四个分别驻守一方,足以在烨都全境之内构造出让外敌进之则死的地狱。 几支势力斟酌观望之后,瑶台境最先停战。 其余几支势力很快也陆续从烨都辖地之内撤了出去,怕再晚一步,有来无回。 五名无上者同时结阵,一盘山河乾坤图出现在烨都的大地之上。 图上有异兽盘踞为攻,山峦河泽为守。擅闯烨都者,灰飞烟灭。 苍云息边陪着华盈往碧璇殿走,边问:“二小姐,烨都不该就此倾覆吗?” 他叫顺了口,跟相熟的朋友说话也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繁琐的礼节,一时还没想到改口称一句北荒领主。 华盈说:“该,但陆家做下的错事不该由百姓来背,与其让烨都二十二州生灵涂炭,不如让陆家从此学乖些,或者换个人来掌控。” 苍云息反应了一下,不禁咋舌。 陆逸君能让华盈答应请北荒无上者出力,定然允诺了她至关重要之事。 华盈心气高傲,目光不在眼前,也看不上蝇头小利,所以陆逸君双手奉上的,只能是让她制衡烨都,实际控制陆家的条件。 神圣巍峨的碧璇殿映入眼前。 屹立了上千年的诸神行宫以黑石砌成,一砖一瓦却都散发着温润的玉光,笼在朦胧的山雾里,灵泉环绕点缀,流水漱漱,宁静与神秘的氛围笼罩四方。 苍云息在殿外止步。 能自由出入碧璇殿的也就林之凇和他父亲,还有得到了碧璇殿认可的几位长老,除此之外,就是被这几位准许放行的人。 他今日没得到召令,是没资格进去的。 气鼓鼓地站在殿门口的是负责看守碧璇殿的四长老。 一想起缺了个角的天册台,四长老左右不放心,却又没办法违抗少主的命令,不情不愿地把门让了出来,又连忙叮嘱了一番:“二小姐,天册台乃我青要山圣物,它可比我们所有人都还重要,你可千万不能再对它无礼,也不能碰它。” 华盈耐心听他一遍遍说完,点点头。 她这次请求进碧璇殿,只为了一件事。 殿内空空荡荡,除了雕梁画柱与池中静静盛开的花,再无任何东西。 但华盈却感觉自己被许多双目光注视着。 它们与上一次一样,即便她当时是怀着怒火冲入殿中,攻击性强烈,也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仿佛包容着众生的七情六欲与错误,又在冥冥中掌控事态的一切走向。 这让她觉得不安,又心生敬畏。 甚至觉得自己当初能闯入殿内夺走天册石,也是在它们的纵容与默许之下。 华盈来到天册台旁。 无数墨点从她脚下升起,墨色晕染在大殿中,荡漾成浩瀚无比的江海。 墨点在空中各有自己漂浮游移的轨迹,包裹着一道道墨金色的纹路,它们相互碰撞,连 接,交织,如一条条长龙,扑向那些贯穿天地的绿色长链,杀意酷烈又直白。 这一幕在任何人眼中都足以震撼心神,可最后却差了一步。 “我想切断大陆与外域的连接,让那些人永远无法染指大陆,可我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华盈朝天册台躬身行了一礼,“你是诸神留下的圣物,若你知道办法,恳请你指点我。” 她扬首望向那些墨金纹,它们明明凶悍万分,足以绞灭一切被其纠缠锁定的仇敌,可那些纵横天地间的幽绿长链被它们紧紧包裹着,却没有半点溃散的迹象。 墨金纹散发出的那股霸蛮的毁灭力,仿佛与幽绿长链存在于两个平行的空间之中,又好似被长链本身的力量震退了,只能堆覆在它表面,实际上不能对它造成一丝伤害。 华盈眼里墨金与深绿的颜色交织,眩晕感一阵阵冲击脑海,她轻声又疑惑:“我不明白。” 天册台寂然无声,唯有浩瀚的星群闪烁在漆黑的石面。 华盈轻轻阖目,缓解了一下双眼的刺痛,在天册台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去,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看向天册台。 她轻叹了声:“我忘了你只保存了诸神留下的神谕,神明们应该也没有料到千百年之后,会有另一个世界对大陆虎视眈眈吧。” 静谧安澜的万千星辰幽幽浮动,墨金纹如雨落下。 华盈起身朝它颔首辞别:“我还要去看看林之凇,多谢你听我说话。” 她转身往外走,身后突然爆发出夺目的星光。 华盈抬手挡在额前,急急回身的瞬间,幽明眼被天册台散发出的力量强行开启。 浩荡而神秘的星辉似乎从古老的时空中醒来,带着自己保留了上万年的记忆,重现于世。 在这片古老的星芒中,华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了这片大陆最初的模样。 装在一只圆底透明琉璃管里的泥土。 之后缓慢地膨大,衍生,成了一片荒芜无人的土地。 褐色的泥土像生机勃勃的幼芽一样蔓延生长,演变出辽阔无边的大陆。 长夜远遁,云海中金辉万丈,日月星辰在这片大陆上诞生。山川湖海在缓慢地扩张与消亡,草木破土而出,枯荣轮回,鸣虫与飞鸟掠过湛蓝如洗的晴空,生命的声音回响在振翅与啼鸣间。 华盈眨了下眼,她看见大陆上光阴如梭,沧海换桑田,有人出现在了野草丛生的田野上筑起了屋子,耕作生火,再生儿育女,最后化作一抔黄土。 村落与城镇也露出了雏形,人间烟火盛。 之后有一些人发现自己觉醒了灵脉,他们兴致勃勃地探索着与天地有关的一切,利用天地五行灵力来修行。 功法秘籍被撰写,流传。 他们广收弟子,逐渐建立了宗门世家,无数大大小小的交锋与合作中,千家百门各有成就,屹立于天地间。 神明现世,于九天云海之上睁开眼睛,看向人间。 华盈静静地看着大陆与人在这漫长岁月中的变迁,唯有敬畏。 她也蓦然想起秦山说的那一句“她不会理解”。 华盈唇线一提,眼中的光彩亮了起来。 蛛丝马迹在脑海中浮现,她怎么会无法理解。 外域的人按照他们那片天地复刻出了她所在的大陆,作为研究文明进程的实验品。 然而大陆的发展速度及方向与外域大相径庭,逐渐演变成了有神明庇护的世界。 外域从倾覆到重建并不容易,于是他们看中了大陆的资源,意图夺取侵占。 最先从气运开始。 闪烁的星光冷却,璀璨的星粒失去光芒,化作尘埃从天落下。 华盈对天册台说:“多谢,我好像找到方向了。” 四长老仰头凝视着碧璇殿上空爆发出的广袤星光,惊愕的神色缓缓消减,心中涌上诸多感叹,复杂万分。 诸神留下的最后一道神谕,星辰之忆,竟然是给华盈的。 他尚沉浸在沉重的感慨之中,华盈已经走出了碧璇殿,去了雷泽的方向。 最重要的人,要留到心无旁骛的时候来见。华盈心想。 第156章 她走得急,若不是青要山禁空间术,一个传送阵已经将她带去了雷泽。 奇怪的是,雷泽被死一样的安静包围,黑水无波无澜,看不出有任何汹涌狂暴的波涛正在冲击重重束缚,要破水而出,毁天灭地。 华盈扭头投去一道狐疑的目光,抓住了准备见势开溜的苍云息。 第112章 苍云息被华盈盯着…… 苍云息被华盈盯着头皮发麻,比自己做了亏心事还忐忑不安。 他抵抗不了这种无声却沉重的追问,胡乱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一口气说道:“林之凇说你要死了,他要去雷泽下面给你找活命的办法,除了我和大长老之外,别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实情。” 他没办法理解林之凇究竟在犯什么傻,雷泽之下除了灭世威能,还能有生路? 可华盈知道。 三家水域相通,最终汇入外域。 华盈心跳都漏了一拍。 原来师缇雪来告别那日,屋外的声音不是大雪折断了枝丫,而是林之凇来了。 夙夜未眠枯坐风雪中,是在想要怎么救她。 林之凇总是在配合她的想法。 他可以装作不知情,但不可能当真眼看着她艰难地挣脱身上的束缚却袖手旁观。 华盈视线突然被一层水雾模糊,哽咽着轻声骂道:“疯了。” 苍云息赞同地点点头,有些话憋得难受,不管不顾地全说了:“他说他要是死了回不来,青要山就是你的了。” “谁稀罕。”华盈收拾好情绪,快步往黑水走去,要下水找人。 她无比庆幸契印还在,代表林之凇此刻还活着,但雷泽险象迭生,能通外域也只是一种猜测,谁都没有确切的寻路之法,更无法保证水下到底是生机还是死路。 林之凇究竟能不能回去,回到外域的到底是他这个人,还是一具躯壳,或者一片意识,无从得知。 况且想拿解药,便要与外域那群人动手,那个说话斯文从容的男人绝非善类。 苍云息就知道华盈肯定要下水,唉声叹气地在后面追她:“二小姐你可别冲动,它都叫灭世威能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和林之凇不一样,你没有去劫,下去就是死。” 华盈脚步没停。 她知道去劫是什么,在与林之凇互通的许多传文中,除了字斟句酌的思念,他们也互相交换了信任。 他把青要山的许多重要之事都告诉了她,譬如林家历代家主身上传承过许多能力。 北荒圣曜界进行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青要山的确最早研究,但是为了用在林家家主身上。 千岁火晶里保存过的术法有许多,譬如平危,惑心,止厄。 最有用的唯有去劫。 她身上没有去劫,可她不想事事清醒。 她已经把林之凇放在了心间,就会好好珍惜他,不愿再让他为自己流血受伤,更何况付出性命。 苍云息急得要死:“二小姐,雷泽无法承受其余外力的干扰,你一下去,雷泽就会被搅动,水底的灭世威能必定爆发。这一次林之凇不在,没人平定得了它,灾祸顷刻间就会殃及大陆,天下所有人都活不了。” 华盈眸光动了下,五指不自觉攥紧。 可她恍惚间又想,若是林之凇死了,什么天下人,她真的还有心顾得上吗? 苍云息见她身形微滞,觉得有希望了,瞬间对林之凇教的这番话感恩戴德。 他加快脚步跑了上去,拦在华盈前面,再接再厉道:“我和你一样担心林之凇,我们几个长老都好几天没睡觉了,可是隔着雷泽,担心也没用,只能先把他安排的事儿做好。况且他答应过我们一个月之内一定会回来的,你知道他从不食言。” 他其实有些心虚,话不敢说完。 林之凇那句原话是,无论是死是活,都会让他们再见到他。 憋了好些天的情绪一下子就 涌了出来,再想收回去,已经没有机会了。 苍云息说:“二小姐,他和你一样是很厉害的人,值得让人信任一次。假如他到了约定之日还没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沉重的氛围连风也吹不散,华盈有些木然地点点头。 荒墟与千泉山中的那片水域已经消失了,唯有雷泽这一条路可走。 一个月的时间,够她好好想怎么避开引发雷泽的动荡而去找人的办法了。 华盈开始守在雷泽。 第一日,她突发奇想,试着通过契印联络林之凇,哪怕只能感知他的存在也好,却不得回应。 漆黑的水域阻绝了一切沟通。 第二日,华盈仍然会坐在水边与水下看不见的人说几句话,手里多了一张从机关城寄来的信。 是北荒那两个与她相似之人的消息。 第三日,华盈身上出现了一些红疹。 不像普通的红疹,更像是被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肉里,猩红的血涌了出来,又在炽热的疼痛中凝固在焦黑的孔洞里。 华盈对疼痛的忍耐度极高,却意外的忍不了这种痛苦,武栩只能用药让她陷入昏睡,防止她对自己做出伤害。 他替华盈诊断时,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一大片沾血的皮肤就从胳膊上掉了下来,露出血肉。 闻所未闻的病症,这片大陆上从没出现过。 武家德高望重的医师们看完便惊愕摇头,束手无策,最后连武家老祖也出面了,头一次露出凝重如霜的脸色。 第四日,疼痛毫无预兆发作,连让人昏睡的药也不管用了。 剧痛一点点摧毁她的理智,到最混沌时,华盈有些控制不住惩天之体带来的掠夺欲,险些对碧璇殿动手。 青要山的两名无上者联手也无法用压抑住她,北荒无上者的力量降临青要山,四人用平危印将她镇在禁地中,一同守在禁地之外,皆有负伤。 苍云息让青要山最厉害的厨子模仿林之凇的手艺,做了一盒杏仁酥饼,让华盈安静下来了。 到了第五日,华盈能控制自己的理智了,却不知它什么时候还会发作。 原以为感染她的那种物质只会要她的命,没想到它还会放大惩天之体的影响,最坏的结果将是拉着许多无辜之人同归于尽。 华盈决定回浮雪之巅,将自己暂时关在禁地雪界一个月。 不等她向大殿里的一众青要山长老辞别动身,天武的人来了。 殿外,身姿挺拔强健的青年身披甲胄,雕花金冠束发,皮肤偏黑,剑眉入鬓,气质很是硬朗,有一种饱经刀光剑影洗礼之后的坚毅与执拗。 天下没有谁没听过他的名字。 天武少主师缇雪养在身边的狼犬,获得了她的兵权与信任的人。 当年师缇雪被寻木选中,成了天武少主,实际上已经替那位高高兴兴隐居去了的师家家主,即天武老领主承担下了所有责任。 可天武的许多重要权力还把控在诸多长老手中,这些人或是有野心,或是自大,势力强劲,顽固不化,家主也难免受其限制。 师缇雪偏要把那些本该属于家主的权力全都收回来。 各怀鬼胎的长老们到底是一家人,面对她的打压手段时,自然会想起暂时的“同气连枝”,形成十分牢固的屏障以保护自身利益。 那位青年是她撕开这层屏障的外力。 到了后来,她在被困于桑岭封印之中抽不开身时,天武大小事务都交由他与师青彦做主。 师青彦掌控天武要政,而他可调天武之军。 “天武龙影军首领翼风,求见林少主。”青年不经意间与苍云息撞上目光时,从彼此的眼里都看见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他不善言辞,紧抿的双唇一启,直说使命,“天武有难,少主特命我来请林少主相助。” 青要山几名长老面面相觑。 天武那位少主来过他们这儿几次,外面的人不熟悉她的脾气作风,他们几个却多少知道些,她看似天真烂漫好哄骗,实际八百个心眼子,绝不让自己吃亏,不服输也不求人,刚接手天武那会就以雷霆手段把族中长老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她若还有比当时更艰难的时刻...... 难不成是封印出了事,而她支撑不住了? 华盈垂眸不语,想起师缇雪来找她告别那日的烦闷,脑海里突然闯进她曾经那张苦恼的面庞。 “以往这个时候,桑岭下面的那些鬼东西早就开始发疯冲撞封印了。” 封印不一定出了意外,但桑岭下面的东西一定出问题了。 大长老连忙对翼风说:“我们少主尚在闭关,近些日子出不来,你们天武究竟出了何事?翼将军不妨告诉我,青要山若是能帮,一定尽力。” 翼风眉心紧拧,语气沉重下来:“少主并未与我细说,只说了务必要请林少主过来,这件事只有他有可能解决。大长老,能不能请你向林少主通报一声?” 大长老听得心中忐忑,既是林之凇才有几分能力处理的麻烦,一定就是那些邪魔了。 第157章 青要山得碧璇殿镇守,而林之凇得天册台认可,是天下唯一能与神力沟通的人,无形中与天武的神力封印沾上了点关系。 大长老摇摇头,语气颇为复杂:“我家少主现在的确没办法出来,原因复杂,也不能向外人解释,还请翼将军见谅。这样吧,让镇守碧璇殿的四长老跟你去一趟天武,或许能帮上师少主。” 翼风露出为难的神色,还要坚持去求见林之凇,一旁的华盈开了口。 “我跟你去见缇雪,我大概知道她遇到什么麻烦了,恰好我这里有天册台的力量赋予的幽明眼,应当能帮得上忙。” 第113章 古老的寻木上通云…… 古老的寻木上通云霄,仿佛能窥视九天之上。 枝叶覆盖方圆千里,独木成林般笼罩着整个虞渊,坠下淡淡银光。 细看之下,一些枝叶下方还挂了一只银白的锦囊,像是树上结的果子。 师缇雪从寻木上跃下,见到刚好渡水而来的帮手。 “怎么是你俩?”师缇雪绕到翼风身后左右张望,只见到了华盈和苍云息,她皱皱眉,把开心压了下去,“林之凇为什么不来?” 华盈打量寻木的目光落到师缇雪身上,她看起来灰头土脸的,不知是虞渊被繁密的枝叶遮挡,光线晦暗的缘故,还是她已经被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担忧压得摇摇欲坠,总是亮晶晶的眸子也黯淡了几分。 翼风把人带来后就退至师缇雪身后,并未告退,没避开他们的叙旧。 很显然,在天武,师缇雪不会把他当外人,他这些年替她打理着许多要事,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能参与的话题。 天武的兵权都在他手上,那是师缇雪主动交付给他的全部信任,他比这些人更有资格参与天武的事务。 华盈余光瞥了眼翼风,解释说:“林之凇进了雷泽,出不来。你遇上什么麻烦了?我来帮忙想想办法。” 师缇雪惊讶地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心里又涌上一股子“到处的天都要塌了”的念头,烦躁地揉了揉脑袋,拉着华盈的手往另一个地方走。 苍云息很自觉地跟了上去。 他跟师缇雪不一样,即便琐事缠身却总归是自由的,只要他想,每日都能见到苍翠山脉之外自由广袤的天地,听天底下的新鲜事。 带到师缇雪面前的,是其中精挑细选的话题。 翼风听见师缇雪嘟囔的抱怨变成了说笑声。 他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站在原地没动了,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师缇雪在天武很少说起华盈,苍云息的名字更是没怎么提到过,他对这位苍家公子的印象基本来自于当年备受外人热议的当年那桩婚事。 在师缇雪身边待久了,翼风以为自己是与她最亲近的人。 她不喜欢形单影只,所以他提供给她陪伴,忠诚,以及一个眼神就能看穿对方所思所想的默契。 她不喜欢被任何事情束缚,比如与外界的情感牵绊,比如婚事。 可此时此刻,翼风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自以为是了。 在越走越远的热络说笑声之后,他甚至显得多余。 翼风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腰边的斩阎刀,被风吹动的碎发恰好遮盖住眼中闪烁的情绪。 那是许多年前,在他被师缇雪带回虞渊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渺小卑贱的奴隶被权财包装成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却在天武那些真正的世家弟子面前,仍然会露出格格不入的拘谨与恐慌。 。 越往树荫深处走,光线越发晦暗。 明澈的天光被繁枝茂叶阻挡在外,只能透过枝叶间零碎的空隙洒下摇晃着明亮绿意的光斑。 照亮天地间的,只剩下寻木本身散发出的淡淡银辉。 深不见底的天 流水如一片又细又窄的纸片,在这片土地上盘旋。 湿润的水汽浮动在空气里,带着草木苔藓的气味直往鼻腔里钻去。 潮湿压抑,让外面来的人极其不适应。 华盈抬手擦去挂在发梢上的水珠。 寻木生长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开满桂花的院子,华盈往里面望了一眼,还能听见一只小狗的叫声。 师缇雪带着他们去了树下,环绕在树桩边的溪流荡起涟漪,晶莹的水泡从水底浮了上来,挤挤挨挨铺满水面,表面流动着从树上坠落的银辉。 师缇雪蹲在水边,手指轻轻一点水面,灵力在水面铺开,构造出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封印。 华盈分辨不出它的纹路,惊奇道:“这是桑岭的封印?” 师缇雪点点头,水泡中流动的光影模仿着桑岭一带的邪魔。 她闷闷不乐道:“你看水下。” 华盈也蹲下身,望穿自己在水下倒影之后,是一个隐没在漆黑水底的漩涡。 那漩涡好似由一缕缕透明的水线盘旋而成,缓缓散发出的力量不是吞噬与破坏,而是释放。 华盈变得严肃了几分,有东西通过那个漩涡来到天武了。 师缇雪随手拔了棵草扔进水里,封印与漩涡都不见了,摇摇晃晃的水面上只剩下三人神色各异的面容。 “我不敢穿过封印进到桑岭里面,只能试图在外面把那些漩涡堵住,但就算借用神力去堵都不行,它释放出来的东西好像无孔不入,又好像——” 师缇雪很难描述这种虚无缥缈之感。 无法被触碰,被形容。 她仰头带着迫切被人理解的目光盯着华盈,“我是神力残力的承载者,可以将诸神留给世间的这份庇护之力释放在任何一个妄图破坏大陆的东西身上,可我碰不到它。” 她伸手去抓华盈水绿色的披帛,有些迷茫:“它明明就在我手上了,但我知道自己真的没抓住它。” 华盈思索道:“就好像只要你去捕捉它,它就会躲进一个与你平行的空间里。一旦绕过你的攻击,就会重新钻出这层看不见的屏障,释放到你所在的空间?” 师缇雪激动得连连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有人听懂了,华盈,它和感染你的东西一样古怪,难道水下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吗?” “没错,我们北荒称其为外域。”华盈说,“外域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却拥有不可小觑的毁灭力,对大陆虎视眈眈,从漩涡里释放出来的东西或许就是外域入侵大陆的准备。” 师缇雪眼里的迷茫开始扩散,好像小时候睡觉前被兄长一本正经编出来的故事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她很快梳理着思绪,神色严峻起来,当机立断:“我进到桑岭里边去试试。” 华盈声线沉重,继续说:“之前你说邪魔并非大陆生灵,像是被什么人制造出来的东西,我现在甚至觉得邪魔就是从外域来的。” 师缇雪蹭的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像平时一样叫道:“翼风,你快过来!” 然而却意外地没听到回应。 师缇雪奇怪地往后看了看,翼风居然没有跟上来。 师缇雪提着裙子往外跑:“我去找翼风交代一点事情,你们进院子里等等我,晚一点我们就去桑岭的那条裂缝里,我要到封印下面去看看那些晦气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有亲眼见了才有办法把漩涡堵住。” 苍云息倚着寻木听了半晌,叫住一眨眼就快没影了的人:“等等,你一进裂缝,那些邪魔不得把你撕成两半?既然是不想让那些东西有机会往大陆扩散,何不试试用空间术将毁灭类的术法力量送入桑岭,让它们消失。” 师缇雪后退了几步,扭头过来看向他:“可我调用神力残力都不能碰到那些东西,更别说毁了它们。” 苍云息问:“你能看见它们是怎么躲过你的吗?” 他指了指华盈:“她能看见。” 又指了指自己,唇角一翘:“我还能知道它们要往哪躲。” 华盈也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桑岭,先试试吧。” “好!”师缇雪杏眼弯成了月牙,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快地跑远了,“你们先等等我。” 天流水畔,翼风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一些从各地搜集来的奇闻异事、古怪有趣的小玩意、稀奇不菲的珍宝装进一只只银色的锦囊里。 这些东西被挂在寻木的树枝上之后,就会得到寻木赋予的永不消亡的庇佑,等着师缇雪开心或无聊时,凭着心情去拆。 就像拆礼物一样。 一道神气十足的身影出现在脚下的倒影中,翼风连忙放下东西起身,沉闷冷峻的表情全部退散,露出唯有师缇雪才能见到的顺从。 “奇怪,你怎么跑这来了?”师缇雪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被满地锦囊吸引,又很快被要说的正事给拉了回来。 她轻盈地往一旁的秋千上一坐,抓着绳索悠悠说道,“翼风,我要去一趟桑岭,虞渊这些天就得让你看着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打开天武的护守大阵。” 虽不知护守阵挡不挡得了万一泄露出来的东西,但有它在,师缇雪心里才稍稍有一点底气。 第158章 翼风点头,问了一句:“少主要带上盈领主和苍公子一起?” 师缇雪奇怪地蹙了下眉,又对他笑着说:“对啊,这两位可是你千里迢迢请来的帮手,也是我现在觉得最可靠的朋友了。” 翼风个子高大,一身杀伐气息浓烈,在天武极富有威慑力,明明是无论往哪一站都能把小孩吓哭的冷面将军,此刻垂下眼眸,却有一种满是委屈的乖顺。 他像是有些难过,又似乎在自嘲:“没想到少主和这二位关系如此熟络,看来少主在外面的那些日子定然被他们照顾得很好,才会在前后加起来也最多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与他们信任不疑,回到天武之后,让我也替代不了了。” 师缇雪总觉得翼风今天说话的语气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想了想,不太熟练地夸了夸:“可他们也替代不了你啊。” 她荡了一会秋千便觉得没意思了,跳下来往自己的院子走,动作利落明快。 身后传来翼风迟疑的声音:“少主从外面带回来的那把伞,是苍将军做的吗?” 就连平时也要带在身上。 在天武,伞对她来说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那把得过她许多次夸赞的夜樱伞都没得过这种青睐。 师缇雪脚步轻快,一想到困扰自己大难题有解决的希望了便开心:“是啊,你那把伞坏了,苍云息就重新给我做了一把,那图纸还是我亲自盯着机关城最贵的匠师画的呢,诶,这样说来,那把伞应该是我和他一起做成的才对。” 翼风好像被人揪了一把,不疼,但太过猝不及防,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莫名而来的胜负欲冲上心头,他鬼使神差道:“我能重新再为少主做一把伞吗?” 师缇雪回头看了他一眼,秀眉往下压着,似是不解,却也回答了他:“不用,我很喜欢现在那把伞。” 翼风看明白她的表情了,她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失去了耐心,再追问下去,会得到一道冰冷而疏远的目光。 印象中,师缇雪没有因为任何一件事对他露出过不耐烦的表情。 翼风心中有瞬间的惊讶,随后微垂眼眸,有点明白自己一直在意的是什么了。 不该有的醋意。 原来苍云息与他是不一样的。 从前是身份地位不同,现在是……在她心里的份量不同。 怪异的情绪向他涌去。 第114章 覆盖在桑岭空中的…… 覆盖在桑岭空中的封印并无固定的形状,有时是晴空万里下如羽纱般悠悠浮动的白云,有时是回荡在桑岭每个角落里的风。 华盈站在桑岭外的山亭下,有一股亲切的力量牵引着她往里走,是神力残力与幽明眼之间的感应。 “看到什么了吗?”师缇雪等了一会,凑到她身边来,递上了一张药巾。 华盈金光浮动的眼里是无数漫无规则飘飞在整个桑岭上空的粉末。 它们从一个个漩涡里被释放出来,像是被风扬起的花粉,若无封印扣在桑岭上空,早已飘往大陆千万里。 华盈闭了闭刺痛的双眼,再睁开时,看向下方的邪魔。 看不清五官与四肢,黑漆漆的一团,像是从粘稠的墨汁里钻出来的怪物,诡异万分。 回荡在桑岭中的鬼哭狼嚎便来自他们身上。 华盈接过药巾按在双眼上,冰凉的霜纱被苦涩的药味浸透,缓解了刺出血泪的疼痛,她说道:“来得及,那些像花粉一样的东西被封印困住了,一时半会无法飘出来。” 师缇雪盯着华盈严肃的神色,蹙了蹙眉,一甩鞭子往桑岭走去:“不行,我还是得下一趟裂 缝,看不到那些漩涡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放心。” 苍云息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都说了再想想办法,你可不能反悔。” “我也说了我不怕,倒是你,既然怕我有去无回——”师缇雪杏眼一弯,牵出一对浅浅的梨涡,“那你给我算一卦啊,看看我能不能活着出来。” “我那不是卦术,是预占!”苍云息挺胸抬头地为苍家预占术反驳了一句,视线凝在师缇雪身上,预占术的力量在眼中流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她趾高气扬甩落下的鞭子。 没死。 不仅死不了,还连半点伤都没有。 明明应该是值得高兴的好事,苍云息却忐忑不安,确信自己看错了。 桑岭里面那玩意儿可是能与诸神一战的邪魔,一个逍遥境进去,那不得跟纸片一样被撕成两半? 师缇雪狐疑地观察着他凝重的双眼:“苍云息,你是不是什么都没看见啊?听说苍家的预占术也不是每个苍家人都能学得会的,这么多年从没听你提起过预占术,你该不会没学会预占……呜、呜!” 苍云息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瞪大双眼盯着她,却什么都没再能看见了。 他如实说:“我看见你活蹦乱跳的走出来了。” 但总被一种不详的预感包围。 “要不还是不进去了吧,还是先按咱们刚才的计划先试试再说。“他努力仗着用什么理由劝阻她,不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从她脸上离开的那只手,竟然见到了满目的鲜血。 苍云息心底一怔,眸光一寸寸扫过自己身上,见到支离破碎的骨架。 鲜红的血迹如浓烈的颜料从视线中脱落,视线一瞬恢复清明。 苍云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不显半分,只是手指微微攥紧了些。 他明白师缇雪的毫发无损是因为什么了。 “又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进去,你看到了什么倒是说呀,一惊一乍的可吓人了。”师缇雪拿鞭子碰了碰他的脸。 苍云息一改方才的犹豫慎重,笑着一揽她的肩膀,还顺手拍了拍:“说的对,走,我陪你进去。” 师缇雪瞧了瞧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杏眼弯了弯,脚尖踢开了脚下的一粒石子,又不适应地拂开他的手,嫌弃地别过脸先走了:“还不跟上?离远了我可保护不了你。” 华盈对封印观察了许久,叫住他们:“你俩在外面等着,我下裂缝吧,缇雪,给我一道神力残力屏障。” “这是我的责任,你抢什么抢?”师缇雪头也没回,摆摆手,走入浓墨般密不透风的夜色中,“我只是进去把那些漩涡堵住,又不是去杀那些邪魔,你只管把那些东西引向漩涡里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夜幕降落四野,天地一色,宛若黑沉沉的巨大陷阱,桑岭下方传来的呼啸之声越发狰狞而疯狂。 灯火盈盈,翼风夜里做了一个梦。 那年的天武越州风暖花香,州主设生辰宴,广邀各方世家大族与英雄豪杰登楼船,下春江,赏春景。 翼风匍匐在千万奴隶之中,只等着那些视他们为蝼蚁,却又依靠他们这些蝼蚁的力量才能横行于世的世家大族一声令下,就要成为拖行楼船下春江、过险滩的工具,一摊被碾碎骨血沉入河底的烂泥。 却不知为何被一个嗓音纯稚姑娘伸出手指点了点,不容置喙的语气强势又娇纵。 “我要带他走。” 明净春日下,他抬头,看见一袭橘金色的衣裙,明亮耀眼,像是太阳。 烛火被什么东西压得一晃,噗噗熄灭。 翼风缓缓睁眼,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劈裂了头骨,突如其来的强烈痛觉让人思绪混沌,竟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了过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同他说话。 “为什么答应和她走?” 那声音与他自己一模一样,仿佛是在自问自答。 翼风在黑暗中双手捂着头,醉酒般混沌不清,低声呓语:“一开始是为了活命。” 那位被寻木择定的天武少主罢免了奢靡无度的越州州主,带他来了虞渊。 她用了许多珍宝帮他养好瘦弱不堪的身体与那些经年累积的伤,让他读书习字修行,竭力助他与祖上传下许多年的那把旷世奇兵斩阎剑终于获得感应,成了它的剑主。 传说斩阎剑来自于万兵休眠之地,掌兵家之力,剑出,伏尸百万,无往不胜。 翼风警惕地跟在她身边,很快就看清了她的处境与自己的作用。 这位新上任的天武少主兴致勃勃地要和那群长老们斗一斗。 她不像前任家主那样温和,不懂什么照顾颜面,维护大局,把从小养成的我行我素与随心所欲带到了虞渊,以雷霆手段打压有野心与不服者,快速收拢势力。 但还差了点什么。 她思索出来的办法,是提拔了他这个出身微不足道,在许多贵族子弟眼中不过可有可无的一介庶民。 他被她看重,被赐予令人眼红的身份地位,作为她推出来与那群长老对抗的棋子。 不然,一个庶民,即便实力出类拔萃,为她立下累累功劳,也不可能得到她的放权与纵容。 外人如是说。 师缇雪那时听完就翻了个白眼,信誓旦旦同他说:“我可从来不在意什么庶民与世族之分。” 第159章 她的眼里,只把人分为有用或无用,看得惯和看不惯。 恰逢除夕夜里的一束烟花冲向天幕纷纷洒洒炸开,流光溢彩,映燃了满窗。 映得那双杏眼也亮晶晶,暖洋洋的,一切情绪显得格外真诚。 但翼风又不自觉地想,她在背对他时,是否也不得不心虚地承认自己的确利用了世俗的评判,利用了他的身份。 他聪明,实力不俗,代表了与他同阶层、同处境的太多人,他们是一股庞大而可靠的力量。 师缇雪用他们与那些狡猾倨傲的老家伙们斗,最后鲜血淋漓,赢了。 她成了天武真正的掌权者,不容任何人挑衅与忤逆。 “现在呢?”那声音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的故事,在黑暗中漂浮游荡,像是一缕伺机而动的游魂。 翼风坐在角落里,闭眼仰颈,露出沉醉却痛苦的神色:“为了报恩。” 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自己对师缇雪而言,唯有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斩阎剑还存在被利用的价值,且难以被旁人代替。 既然是利用,切不可信了她许的一切承诺。 但师缇雪没有食言,是天底下最坦诚而大方的人。 她把自己的信任毫无保留地给了他,龙影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威风。 翼风有过困惑,质疑,更有过取而代之的念头,最后因为被年少时的苦难磨砺得稀少却珍贵的良心与情义,将所有复杂的情绪变为衷心臣服。 他记得尊卑,时刻不敢忘记即便自己如今穿上锦衣华服,也装扮不出世家贵公子的优雅风度。 自卑敏感与浑身凶煞的血气皆是骨子里的烙印,与那位被她退了婚的苍家公子有云泥之别,被对立 者背地里骂他是师缇雪养的狼犬。 但难抑心动。 他陪着她度过了许多痛苦消极的时刻,捉摸出了怎么在她被桑岭封印耗得暴躁烦闷的时刻,最有效的把人安抚下来。 他精心又妥帖地打点好了师家的一切,任何细枝末节的烦琐事务都不可能打扰到她。 毫无疑问,师缇雪在他的帮助之下过得舒坦了许多,虽然比不上少年时的逍遥自在,但也知足。 翼风也是个知足的人,觉得能一直陪伴师缇雪左右,胜过一切奖赏。 然这种陪伴不知不觉变得逾矩。 那声音贴着他面颊拂过,气音讥嘲:“你骗人。” 翼风从墙角的阴影中缓缓睁开眼,骨子里的患得患失与这些年养成的傲慢在他脸上刻画出贪婪的神色,眼睛亮得惊人。 他低低沉沉地笑了声:“是啊,就算她对我的好是骗我的,我也愿意死在她只对我笑的这一刻。” 那声音心满意足,顺着他头骨上出现的裂缝,终于钻出了脑海。 桑岭覆霜。 牵引那些粉末的灵力自华盈身上源源不断地震荡扩开,通过空间术进入了桑岭。 某一个瞬间,华盈若有所感,抬头看向夜空。 今夜的封印是大片皎白清冷的月色,渗透了漂浮不定的夜雾,映入她极亮的眼睛。 不知何时,匹练般柔顺的月辉断裂,天空像破开了一条裂缝。 第115章 高天之上,清冷月…… 高天之上,清冷月辉如流云深雾,罩了百里。 从裂隙里泄出的粉末越来越多,万顷波涛般涌向天地间。 粉末无形无色,却在幽明眼里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白光,一路畅通无阻地渗透游龙般冲向封印裂隙的离火绸,无穷无尽地散在长风里。 华盈面色急变,踏风而上,踩着离火绸铺成的通天长阶来到封印裂隙之前,掌心贴上断裂的封印。 修补术的灵纹如针线般交织缠绕,填补在裂痕间,神力残力只是因外来力量的触碰而轻轻一荡,拉扯出小幅度的光影,便能将她的掌心绞割破碎。 这些粉末对灵纹视若无睹,轻飘飘地穿透了过去,渗透她周身燃起的灵力屏障,接触到皮肤的瞬间留下冰凉的触感,却并未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 华盈心中不祥的猜测越发明晰,这东西不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 桑岭下方,怪笑声在四方骤起,血腥气伴随凶悍野蛮的震鸣声荡开,让整个虞渊都化作了战场。 那些似人非人的残忍之物经历了截天一战,原本已经奄奄一息,仅剩下断肢残骸在封印神力的日夜严惩之下苟延残喘着,只保留着生性里最原始的屠戮与毁灭欲,却在此时此刻被什么东西激发出了旺盛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机。 残肢碎骨组合重构,生长成更为诡异的模样。 华盈低垂的眸光透过封印裂隙,撞上一双猩红的眼睛,如一对染血灯笼照亮树皮一样层层堆叠的恐怖脸庞。 在它身后,跟着一呼百应的狰狞鬼影,直冲裂隙而来。 华盈明白那些粉末的作用了。 ——是为即将冲出封印的邪魔准备的。 。 桑岭地面的裂缝之下,是广袤无边的血色地狱。 苍云息身上挨了一刀。 其实也不能算是刀,那只三头六臂的邪魔捡起被他砍下的一条手臂,拿在手里看了看,片刻之后亲手撕下了手臂上的血肉,只留下一根血迹斑斑的白骨。 它双手握着白骨轻轻一折,露出一道斜长的不规则断裂面,像一柄布满尖锐缺口的长刀。 苍云息小腹被骨刀割开长长一道口子,伸手捂着伤口时,兜住了一把湿润蠕动的肠子。 若是面对清流城的那群魔头,苍云息觉得自己不会这么不堪一击。 但这些邪魔太多了,他掉入了一个怪物窝里。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步步紧逼过来,残暴的气息足以隔空伤人,让人发自本能地颤抖起来。 苍云息压抑而颤抖地抽了口冷气,但他不能往后退,把滴着血洒在外面的肠子塞回了腹腔。 身后的神力屏障里,师缇雪快要想明白怎么把漩涡封住了。 组成漩涡的一丝丝盘旋的水线在她眼里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规律,师缇雪惊喜地笑了笑,双手的灵力倏然生火,变成无数火蝶飞向漩涡。 这些粉末对人倒是无害,却能让那些只剩一口气的邪魔快速恢复当年的模样,万一让冲破了封印的邪魔沐浴在粉末无处不在的环境中...... 师缇雪打了个寒颤,绝不允许它们扩散到大陆其他地方。 “苍云息,再撑一会就好了,你看着点咱们的神力屏障啊,如果被邪魔攻破了,你又来不及补,你得叫我。”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封堵漩涡极耗力气,细密的汗珠一颗颗滑落下了脸颊。 师缇雪进来之前,没想到查探和堵住一个漩涡需要耗费她全部的精神与注意力,她无暇顾及头顶封印上的那道让人恐惧的裂隙,甚至连环绕在她与苍云息周围的保护屏障都腾不出手去维持。 于是让苍云息肩负起了看好屏障的重任。 “好。” 苍云息重伤的身体摇摇晃晃,回答她的声音却很稳,让人觉得十足的可靠。 他其实想回头看看师缇雪。 她也是第一次进入裂缝去直面这些残忍可怖之物,不会想到神力残力作为一缕残留了千百年的力量,在邪魔群起的攻击之下其实同样显得脆弱,并非无懈可击。 更没有机会知道原来神力残力化作的屏障只能暂时护住作为承载者的她自己。 其他人若是触碰到神力残力,会被这份超越修行者血肉之躯的力量重伤。 苍云息心想,还好是他陪着师缇雪进了这里,不然换作别人,一定会把真相告诉她,害她分心的。 十八道银焰龙柱冲天而起,接替师缇雪身后破碎的神力残力屏障,能暂时再保护她片刻,也将伏虎棍与邪魔撞击荡起的风暴声全都阻拦了下来。 银焰龙柱外,苍云息被邪魔拧断了胳膊,双膝骤然磕在了地上,骨裂声被一道消音障收住。 师缇雪背对着他,笑眼里飞舞着一只只明亮的火蝶。 它们轻盈地扑向漩涡,有些泯灭在漩涡里喷洒的力量中,更多的是前赴后继地朝漩涡飞去,明亮的火光堵在了一个个微微翕合的洞口上,将那些试图往外飘散的粉末拦截得越来越多。 师缇雪默念着求求了能不能再快点结束,晕眩感袭来的瞬间让她脚下趔趄了一步,也没听见身后有一声实在遏抑不住才不得不从咬紧的牙关里溢出的痛哼。 她甩甩头,加快了灵力的流动,想早点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怕自己再多带一瞬就真的会力竭晕倒:“苍云息,你和我说说话,你还撑得住吗?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苍云息环顾潮水般涌来的邪魔,拇指擦过唇角血迹,咽下喉咙里涌动的鲜血,笑着说:“当然没问题,你安心忙你的。” 他抓住杵到地上的伏虎棍,拖着残破的身体站起来,血水流淌在被折磨变形的手臂上,无法再勾勒出原本结实流畅的线条。 第160章 伏虎棍在手中一转,杀气腾腾指向身前的包围圈。 师缇雪悬在喉咙口的心又稍稍落了些下去,这里没有旁人,她说话更大胆直接:“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要陪我进来,你说你修为也不高,要不是我罩着你,你肯定早就死了,明知道有危险还要来,是因为喜欢我吗?” 她天真坦荡地举着例子,也用了不少勇气:“我哥哥为了博他从小喜欢的姜姐姐笑一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找她从前念叨过的一个什么荧惑灯,连我爹的棍子都不怕了。翼风也说过,他只会为了喜欢的人而不顾 性命。苍云息,是这样吗?” “才不是,虞渊的封印和邪魔神秘得很,我这辈子就想来见见别人见不到的东西。”苍云息声音弱了下去,笑着仰头看了看逐渐变得虚幻的龙柱。 十八道银焰令的力量已耗到极限。 母亲在病榻前留给这个与他指腹为婚的姑娘的礼物,最后总算送到她身边了。 师缇雪抿了抿唇,耳尖微微的烫红凉在风里。 真丢人。师缇雪心想,还好刚才没说这次出去之后,她就向苍家提亲,把他娶回虞渊,让他一辈子陪着自己好不好。 最后一只火蝶恰在此时填补了漩涡的最后一缕缝隙。 总算被堵住的漩涡之中,无数粉末带着少数几只如漏网之鱼般钻进了漩涡里的火蝶,往外域飘了回去。 炽热的温度在轻盈张合的蝶翅上节节攀升,在师缇雪掐准的那个时刻,轰然爆炸。 剧烈的爆炸声从一个个漩涡内部传来,隔了一个世界般遥不可及,却因为太过于惊心动魄,让桑岭的天地也随之动荡,好似就发生在眼前。 总算撑到结束了。苍云息笑着倒了下去,倒在脑海中无处不在的轰鸣声中,邪魔堆里。 师缇雪被连续的惊天巨响炸得头晕目眩,但要做的事情成了,她捂着脑袋,又开心又委屈:“苍云息,我脑袋疼死了。” 没有人过来摸摸她的脑袋,银焰龙柱的光芒闪烁不止,将要被邪魔攻破。 “苍云息?”师缇雪蹙蹙眉,转身去看。 哪有什么厉害得没边的神力屏障。 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被邪魔撕扯,身形几近破碎。 她睁大双眼,尖叫着杀了上去:“苍云息!” 她原来保护不了一次次许过承诺的人。 保护她的也不是神力残力,而是苍云息。 一切都糟糕透了。师缇雪想起每年陷在桑岭的那三百天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不如试试把这些糟糕的东西,包括失败的自己,都毁掉,反正她也什么都不怕了。 一段离火绸透过越扩越大的裂口从天而降,穿入地面的裂缝之下,卷着苍云息的腰身将他拖出了封印之外,漫天血雨纷落。 “缇雪,封印快被彻底攻破了,别跟邪魔纠缠,快修补封印!”华盈果决的声音从空中落下。 她目睹了封印下方流淌着朋友的血,却被邪魔缠身,无能为力,情绪已经冷得像北荒深冬里呼啸的风。 师缇雪发红的双眼抬向夜空,发现已有无数道裂痕从那条口子蔓延向了四面八方,遍洒天地间的月辉都长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华盈站在裂口之外堵着大群邪魔,身上也淌着血,方才抽手带走了苍云息,分神片刻,肩上就添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整条右臂都险些被斩下来。 师缇雪脸上的泪水也来不及擦,视线模模糊糊的,飞雀鞭卷起一具尸体狠狠砸向被控影术暂控一瞬的邪魔堆里,给自己砸开了一条路,三两下狂奔向封印之外,踏风凌虚,抬手结阵。 神力残力流经她身上,一层层荡漾开,最先将困住华盈的那群邪魔惨叫着从高空摔烂在地上,之后绵绵不绝地涌向封印之中,如温柔的水波漫过深深浅浅的裂痕。 师缇雪不知是因为自己崩溃的情绪根本无法调整,还是那些粉末已经发挥了作用的缘故,轻车熟路的修补之术变得有些力不从心,封印好像也将破了。 华盈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压抑着突如其来的一股剧痛,将一道道凝神咒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师缇雪身上。 师缇雪告诉自己要专心一点,抽泣声却变成了号啕大哭,朦胧的视线中,封印的裂隙一点点闭合。 斑斑裂痕终于要被流动的神力残力抚平的那一刻,一道英挺健硕的身影出现在桑岭之上。 师缇雪仅是余光一瞥就认出了他,泪流不止。 “翼风,快带他回去。”师缇雪扭头看向地上血泊里被生死蝶流连的青年,大声哭嚎道,“你救救他,快带他回去啊!” 翼风低垂的眼眸情绪冰冷,只干脆地应声:“是。” 他背起苍云息,顺手捏碎了生死蝶,一步步往来时的路走。 面无表情,在心里在默数。 三。 二。 一。 笼罩桑岭的封印如从天落地的瓷罐,支离破碎。 欢呼与怪笑声涌入人间,邪魔现世。 第116章 日月无光,遍地堆…… 日月无光,遍地堆满残破的肢体与内脏,天地如漆黑腐烂的尸体流淌出冰冷的血水,无尽血雾凝结汇聚成河。 预警的钟声时隔千年再度出现,盖过震碎人心神的诡异嘶吼声,从水下,地心与空中连绵不绝地传开,回荡在大陆各个角落,引发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被惊醒的人甫一睁眼,便被一双血红的眼睛卷入地狱。 问心台,师缇雪被千家百门的领袖与长老们包围,数不尽的责问、诟病如风暴般朝她席卷而去。 阵阵腥风带着死亡的气息吹落在每个人身上,愤怒与悲痛的情绪将问心台笼罩得密不透风。 “天武世代肩负守护封印的重责,千百年来从未出过岔子,怎么到了师少主你这儿就让邪魔跑出来了?这个后果,师少主准备如何承担?” “当年诸神以同归于尽的代价才平息的祸端,师少主就算赔上天武也承担不了!” “师少主本该驻守天武,看紧桑岭一带的动静,这些年却屡屡现身外界,更是三番五次去灵蕴问世的地方凑热闹,如此贪玩好乐,才使得封印出了差池,大陆之不幸呐!” “我星月门所辖千里遭邪魔屠杀,门中弟子与无辜百姓尸横遍野,这笔账要找谁来算!” 师缇雪站在愤怒的控诉声里,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这一张张愤怒的面容蒙着一层猩红的天光,全都扭曲成了狰狞的影子,倒映着桑岭里的血色。 她的视线还被满身是血的苍云息和那一双双涌向封印之外的猩红眼睛占据,没了平日里娇纵肆意的傲气,用恍惚漠然的表情回应着一声声不怀好意的斥责。 “师少主。”有老者把手里的龙头杖往地上杵了杵,用沉闷的响声把人注意力拉了回来,“现如今,天武准备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自然是诛杀邪魔。护卫天地并非一家之责,截天一战之前,各方修行者为此同气连枝,不分你我。诸位若是以为这一次将责任推给天武便能安枕无忧,邪魔的威胁落不到自己头上,真是天真愚昧。” 干脆果决的声音如利剑劈开人群,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群人扭头看过去,华盈来了。 她来得晚,要等到把感染她的东西在身体里诱发的那些危险完全压制了下去才敢出门见人,又因为放心不下而去了一趟天武灵池,亲手给昏迷在池中养伤的苍云息留下了一道结界。 一切忙完,尚未踏入问心台,便听到铺天盖地的责问声逼向了师缇雪。 这位压境不破的至尊强者的出现打断了许多无意义的声讨,让那些冒着火星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华盈快步走进问心台,那双黑沉明净的眼瞳瞥过众人脸庞,锋锐如霜刃出鞘时的第一缕寒光,叫人不敢直视,又带来了冷静,让众人一夜之间被邪魔震碎的心神奇迹般地稳固了起来。 华盈来到师缇雪身旁,环顾面色愤然的修行者们,神色轻缓了几分。 她继续说:“大陆重现浩劫,一只邪魔可当千军,各家所辖之地没有哪个角落可以幸免,我来的路上也不断接到北荒各地伤亡惨重的消息。诸位今日聚集在此,若是为了共商诛邪除魔大事,便好好谈,若只是为了处罚一个镇守了封印上百年的逍遥境修行者,将千家百门的优势再削弱一分,恕我直言,实属愚昧。” 有不服的声音问道:“盈领主,犯下 弥天大错的人难道就不该受到惩罚,对大陆造成的损失也轻轻揭过?” 师缇雪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扬声道:“天武为世间固守封印上千年,我自成为天武少主接手此事,问心无愧。如今邪魔跑了出来,是因为有人用一种粉末让这些本该半死不活的邪魔恢复了当年的攻击力,已非神力残力凝聚的封印能镇压得下了。” 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之后都迟疑了一下,更多的质疑声接踵而至,毫不客气:“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况且大陆无人不对邪魔又恨又惧,什么人会用这种粉末来自掘坟墓?” 第161章 “外域。”华盈简洁地解释,“在我们这个世界外,有外域之人觊觎大陆已久,邪魔便是他们进攻大陆的工具。”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少人深思熟虑之后,仍难以置信。 华盈环顾众人的脸色,很能理解他们的不信任,每个人对天地的认知不同,若非亲眼所见,自己触到了这个世界之外的线索,是不会轻易接受外人的认知的。 西越唐家的一名长老托起一只木匣,将其缓缓打开,肃声道:“盈领主,你与师少主关系匪浅,若要让人相信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不是替她辩解的谎话,还请当着大家的面吞真言蛊。” 师缇雪霎时变脸,右手抽出鞭子,左手掌着长鞭,鞭尾垂落在地时砸出的啪嗒声响将一条从木匣中探出身形的蛊虫震碎为血雾,令唐家长老当即往后退了几步。 她环视惊慌未定的人群,厉声说道:“因为我不愿顺着你们的诋毁而低头认错,就要连累替我解释的人?我知道人人都厌恶我这样的人,喜欢维护那些肯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认错的弱小,可我不弱,也不屑于当弱者,所以才不会认下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我今日应约来这,只是为了给你们一个交代,信或不信都在你们,我不会再对此做任何解释,反倒是你们,拿不出我玩忽职守的证据就别血口喷人。若无别的废话,我要回天武去杀邪魔了,你们怕死也好,隔岸观火也罢,别挡路。” 师缇雪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人群。 华盈扬声拉回众人追逐师缇雪背影的目光,语气镇定:“诸位,邪魔出,天地乱。大陆以天地五行灵气与无数珍宝养育我们,昔日我辈已以惩歼除恶为报。如今大陆有难,人间将毁,可天地间最多的是在邪魔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不是有幸觉醒灵脉,拥有了强大力量的修行者,我等除了以己身肃清天下,并无其他选择,也责无旁贷。” “我们将与世间最残忍可怕之物为敌,这一次没有神明庇护,你我便是守护一山一城背后千万人的神明,输赢只能以血肉之躯为注。我们将会遭受无数折磨与绝望,面临至亲挚友的离去,每一名同伴都有可能死在我们身前,我们自己也许同样会死在某一天的血日下,但有活下去的人成为我们的眼睛,替我们在终点相见。” 在场的人心跳得极快。 他们最了解人性,都见过风雨,最明白浩劫面前应该分得清轻重缓急,彼此间纵有恩怨纠葛,也应暂且放下,同仇敌忾。 但谁先来说放下? 华盈来了,她说的是“我们”。 她一番话掷地有声,让人压在心里不便言说的顾虑才彻彻底底打消了,跃跃欲试的战意被点燃,沸腾不灭。 都曾是年少时的风云至尊,都曾意气飞扬志存天下,要守得住一方安宁的锦绣天地。 华盈看见了问心台上盎然的斗志。 她面色沉重,接着往下说:“这条路会布满死亡,但我若死去,必将一身灵力与全部修为化作风霜雨露遍洒世间,为天地筑起屏障,为诸位还在奋力搏杀邪魔的人送去最后的祝福。大陆若有千千万万个我,这条路会铺得广阔,会赢。”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已纷纷祭出了本命奇兵。 战意激昂的议论声渐起。 “肃清天下本就是我等修行者的责任,死有何惧!” “邪魔不死,谁都过不成安生的日子,各家若是自扫门前雪,定然会陷入死路。” “我看此事也需领头人,否则一盘散沙,当年有诛邪司率领修行者诛杀邪魔,如今谁来担此重任?” “如若不然,我们也效仿当年,正好千家百门的人都在这儿,就在这问心台重建诛邪司。” “可谁来任这诛邪司的主事?” 一阵脚步声越走越近。 来人与走出问心台的师缇雪擦肩而过,稍稍侧身避让的瞬间不动声色收敛好心底无用的情绪。 华盈微抬眼眸,越过人山人海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陆逸君。 昔日目中无人的暴躁青年在刚刚结束的那场动荡之后,第一次出现在千家百门之前,却全然换了模样,一言一行皆剔除了从前令人厌嫌的狂妄,让人眼里的惊诧缓缓消退之后,露出诸多复杂的感慨。 他迎着华盈微讶的目光,谦卑而稳重:“烨都愿拥盈领主为首,倾二十二州之力诛杀邪魔,不死不休。” 四大世家之一主动放下身段起了个头,无从开头的商议便有了方向。 有人从陆逸君身上收回惊疑的目光,思来想去,觉得不错:“北荒为四大世家之一,盈领主论实力胆识都是天下第一人,我看不然就推举盈领主为诛邪司的主事” “荒墟之难是由盈领主亲自解决的,心怀大义者,这主事之名,也当之无愧。” “若无更好的人选,那便让北荒率千家百门诛杀邪魔,换大陆安宁,大家以为如何?” 七嘴八舌的声音达成一致的速度快得出乎意料。 在场各家修行者纷纷抬掌击向蒙着一层淡淡血色的太阳之下。 一道道灵力自掌心里爆发而出,夺目的灵光一束束交汇,百家修行者共同的意志如江水汇流,向璀璨灵光中涌入,凝聚出一道令牌。 令牌唯有深邃而尊贵的黑色,遍布的细密纹路勾勒出大陆的日月山河。 诛邪令重现于世,可号令千家百门。 华盈气场沉稳,既不推脱,也不假意客套,抬手接下从天而降的诛邪令。 第117章 血红的月光下,城…… 血红的月光下,城墙破败,树影森冷。 华盈从一座被邪魔经过的村子回来,一路都走在浓稠的血泊中。 断壁残垣倒映在满地血水上的影子扭曲狰狞,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一脚踏入了地狱。 各地战况惨烈,修行者们几乎是以玉石俱焚的方式在与邪魔相抗。 她心中唯一庆幸的是师缇雪那日把那些粉末堵了回去,否则若是任由它们扩散到大陆,那些邪魔将时时刻刻汲取着诡异的养料,被喂养得更加强大危险。 “领主,西洲双境、青山派、阴阳门所辖被邪魔围攻,那几家已经支撑不住了,向诛邪司发来了求助。九曜门上下三百人全都死了,天武那边派了人去支援,听说师少主也准备去一趟。” 青凰跟在一旁快速禀报着紧要的战况,血珠顺着软剑成串滴落,在脚下血泊里溅起水花。 寒风凛冽,华盈别过遮眼的一缕发,指缝流淌的血带到了脸上。 她沉着地安排:“安排距离那三家最近的铁衣盟去支援,二长老的伤好了吗?让他也跟着过去。” 二长老持有移山换海令,能改移山川,镇压敌手。 他这些日子在北荒最为奔波憔悴,除了两日前被邪魔重伤在榻,也没打算休息。 青凰点点头。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华盈眼中的阴霾没有散过。 千家百门已倾尽全力,宁死不退,无上者们各自镇守一方,已以血契为约,哪怕耗得油尽灯枯。各地伤亡惨烈,却井然有序。 但远远不够。 截天之战便已证明邪魔的力量超越了大陆修行者的上限,他们之中还需要一个,甚至一群能摸到这个上限的人。 神力残力固然强大,残存于世的却十分有限,师缇雪已 经跟她估计过了,哪怕将桑岭封印中的神力残力全部抽取出来,也没办法杀了那么多的邪魔。 况且能调用它的只有一个师缇雪。 七卷昭明图也尚未有人完全点亮。 糟糕的是,原本在四处频繁问世的灵蕴,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青凰若有所思,平日里心情不错时的娇艳妩媚早就统统卸下,只剩下从刀剑血雨里磨砺出来的冷肃。 她看向华盈:“领主,倘若再有灵蕴问世,供你点亮最后一卷昭明图,说不定这事儿就能看到一点希望了。” 华盈无声望向暗红的天空,那一条条贯穿天地的幽绿长链不知不觉已变得更加粗壮,从两指宽的大小变得已有成年男子的手腕般粗细。 良久,她轻声回答:“已经过了一千年了,不能再把希望全都放在诸神为后世所铺之路上,我辈当自己开一条生路。” 青凰顺着她的目光抬头,黑云遮天蔽日,血色弥漫,仿佛一个缓缓向下方扩张的深渊。 邪魔开路在前,外域的人定然已经在想办法进入大陆了,自枯荣镜被毁之后,青凰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但她尚有一事觉得奇怪。 她跟在华盈身边,知晓了许多秘密,譬如华盈对于如何切断外域与大陆之间的联系已经有了眉目,却迟迟不见动手。 华盈不是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人,在各方修行者已经以命相搏的情况下,更没有考虑代价的必要了。 除非那个办法的代价太大,比修行者与邪魔同归于尽更大,不允许她一个人承受。 第162章 青凰心中的不安再度躁动起来,想起华盈从桑岭回来那日压着痛苦却竭力不显露半分,扭头朝她投去担忧的一瞥。 华盈目光沉稳镇定,眼里倒映着染血的雪域。 她这些天都拼杀在邪魔堆里,没回过浮雪之巅,今日抽身回来处理北荒堆积如山的事务,踏入浮雪之巅的山道时,有一阵恍惚。 以往这个季节有凉爽的微风为伴,秋在万山,层林丹红。 但北荒没有秋天,会早早地披满晶莹的冰雪。 今日的冰雪映着淡淡血色,显得陌生残酷,还好有山道两旁橙黄的柿子相迎,好似点燃起了一盏盏温暖明亮的灯笼。 寒风凛冽,仅剩不多的柿子从枝头脱落下来,落地之前被华盈伸手接住。 熟透了的柿子圆润饱满,汁水丰沛可口。 她想起林之凇说,他会做一种很特别的糕点,长得和柿子一模一样,外皮软糯弹牙,内馅绵密甜蜜,很好吃,要做给她尝尝。 她想起了林之凇。 外域九死一生之地,大陆又被邪魔践踏,她和他都没有安全可言,最厉害的预占术也无法告诉她结局。 但她相信林之凇一定会回来,因为他知道外面有人在等他。 寒风飒然,华盈收拾好所有情绪,进了书房,桌上堆叠的除了公文,还有各地送来的一些残卷。 这一次不需要北荒四处搜罗,千家百门都把自己保存的残卷送了过来,它们记载着截天之战前后发生的事,也记录了与诸神有关的一些信息。 等几件要事处理完,天快要亮了。 华盈抽出一本残卷,翻过残缺不齐的古老文字,看见了诸神诅咒四个字。 她把翻开的残卷扣在腿上,脊背往后一靠,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正欲阖目休息,青凰递了条绒毯上来。 华盈突然想到什么,问青凰:“那封信可交到缇雪手上了?” 烛火摇曳,少女凝视着空空荡荡的书桌,脸上的所有表情隐没不见。 烛台下方,应该压着一封信的。 她明明亲手把北荒来的信放在这,只是忙着去了一趟灵池看苍云息,便离开了片刻,还没来得及拆,回来时它却不翼而飞。 屋子内外都设了结界,除了她的几个侍女和翼风,没有谁能随心所欲地闯进来。 师缇雪扬声把屋外抱着刀看月亮的人叫了进来,生气了:“翼风,谁来过我这里?” 翼风被信上那一行字激出的冷汗还没干透。 华盈的字迹娟秀工整,想必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写下了那一行委婉的提醒:“我去灵池看苍云息时,发现他身上有一道死咒术。” 斩阎刀气滋生死咒。 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杀招,却没躲过华盈的眼睛。 所以这信不能让师缇雪看见。 翼风从前没骗过她,在她面前说谎还有一丝不熟练,稍有一个眼神动作的疏忽就一定会被拆穿,于是干脆先用一句真话作引:“只有我进来过。少主,你要找的东西也被我拿走了。” 师缇雪圆圆的杏眼里露出惊讶的目光,思索片刻,仍然不可置信:“你在做什么?我允许了吗?” “少主,你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些密信一向皆是由我拆开处理的。” 翼风恭敬地站在灯下,高大挺拔的身形却在地上拖出一道顺从的影子。 他一字一句回忆从前,试图用困惑不解与小心翼翼的语气来平息她眼里的愠怒,“以往都是我来做的事情,这一次我以为也是一样的。” 师缇雪拧了拧眉,发觉翼风好像只觉得他对她的细微表情了如指掌,却有点低估了她对他的了解。 那种只在他当年初来乍到时为了保护自己才会扮演出的装乖讨好,早就把他出卖了。 她给了翼风一个机会,没多追究什么,伸出手:“把信给我。” “少主,密信处理之后,即刻以火术焚毁,这是你很多年前就留给我的命令。”翼风抬眼看向书桌后的少女,一如既往的妥帖,“不过我记得上面写了什么,是北荒盈领主提醒你九曜门那边出了乱子,九曜门与我天武毗邻,恐怕殃及池鱼。此事十万火急,我已派人去办了,少主不必担忧。” 师缇雪顷刻间没收了对他的容忍,笃定道:“翼风,你变了,敢把我当成笨蛋来对我撒谎。” 重若千钧的力量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脚下地板上晕染开一滴鲜红的颜色,翼风愣了一下,伸手在唇角摸到蜿蜒的血水。 记忆之中,师缇雪从没对他有过不耐烦,更不提发怒。 哪怕她偶尔会摔鞭子,骂人,发脾气,却只是因为性格如此,而不是冲着他。 直到他听见自己的膝盖在地上磕出了重重的闷响声,抵抗着压在他身上的力量十分僵硬地抬头,正对师缇雪眼中密布的寒霜。 “为什么骗我?”师缇雪又问,“翼风,为什么要骗我?在天武,我除了对我爹娘和哥哥,就对你最好了,你不清楚了吗?” 翼风指节悄然攥紧,无声凸显的喉结往上滑了滑,又回落下去,没想到自己与师缇雪之间即将爆发的第一次冲突,是因为一个外人而起。 他用祈求息事宁人的目光和她交涉着,过了许久才出声回答,认输之后索性连装都不装了,炽热而主动,变成了外人口中的野狼:“因为自从见到苍公子之后,我便担心少主你会把全部的好都分到他身上,我无法容忍你的眼里不再有我,所以任何接近你的东西,我都忍不住先确认一遍是否与他有关。” 师缇雪意外地怔住。 她已在心里猜了许多原因,譬如翼风并不满足天武大将军的位置,想对她取而代之,又如他对她在天武受邪魔报复最厉害的情况下,还安排他拨出人马去支援外面的州城并不认同。 世间的欺瞒,哄骗与背叛,无非就是为了往自己手里抓取更多无法正当得来的好处。 唯独没料到是因为这个。 师缇雪生气地看着他,态度十分明确:“翼风,你逾矩了,你是天武的大将军,而我是天武少主,这就是我们之间不会变的关系。我对你的好不是出自喜欢,而是你应得的回报。” 翼风急声追问:“那为什么不能是喜欢?你身边无可取代的那个位置怎么不可以是我?少主,过去我陪伴在你身边,什么也不贪求,唯独想让你只看得见我,可苍公子一出现在天武,他便成了你目之所及的全部,我没办法不承认,却也不甘心。” 他失去了全部的顺从性,不再乖乖地垂着手跪在原地,偏要挣扎着起身朝她走过来,步子走得很急,想抓住她,却怕不小心激怒了她,又退了回去。 青绿的鞭影已经呼啸而至,不由分说地打在翼风手臂上。 臂上的铁衣裂开了一道口子,密密的血珠霎时间从紫红的伤口中汩汩涌了出来,青苍的灵光灼烧着模糊的血肉,留下的伤疤永不消除。 翼风眼睛慢慢红了。 他再抬头看她时,所有炽热复杂的期盼都被深藏在了眼底,受伤的情绪取而代之,不断放大,自己将自己驯服的模样脆弱得让人心软。 可师缇雪眼中的冷意将一切讨好示弱都拒之门外:“今日你言行失礼,本该让你进禁地领罚,但现在邪魔横行,处处都要用人,我不罚你,你亲自去一趟九曜门清醒清醒,没有下次。” 青雀鞭伸进了他的怀里,鞭子末端的尖利铁刺扎进了他的胸膛,不容抗拒地将一股流转在体内的力量一 点点抽走。 浑身骨骼脉络都在变得沉重的感觉让翼风止不住的心慌。 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当年被师缇雪手把手带入修行门槛时,一遍遍暴露着从小纠缠他的苦难而导致的痼疾。 这具身体里里外外旧伤太多,并不轻盈,无法克服沉重的限制,就连施展最简单的瞬行术也慢吞吞的。 那个时候,在一个金枝玉叶的上位者面前,他的低贱与不幸,一览无余。 翼风浑身如坠冰窖。 那股力量顺着鞭子来到师缇雪身边,缓缓重聚出一根洁白无瑕的轻云髓。 具有洗垢净体之效的轻云髓,千金难求,是她曾经对于他的乖顺尽忠给予的第一份奖励,因此最得他珍视。 翼风慌张地跪了下去,嘴唇苍白颤抖:“是。” 师缇雪收回了青雀鞭,冷声问:“为什么还不走?” 翼风始终垂首盯着地面,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认错的姿态,语气恳切道:“我想问问还能不能替少主分担些什么。” 他顿了顿,郑重地做出承诺:“少主,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师缇雪听完,低下头不愿看他,拨了一下垂落在地面的鞭子:“翼风,做好你应做之事就好,我就不会让今天的事情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至于死不死的,无所谓,我是天武少主,不会让自己死在最后面。” 翼风摇摇头,对这件事十分坚持。 第163章 有他在,这片大陆最终只会剩下他与师缇雪。 等到那时,他将把自己这些日子里回想起的全部秘密都告诉她,不会与她再有更多的隔阂。 然后迎接他们的到来。 第118章 风雪从昏暗天地间…… 风雪从昏暗天地间呼啸而过。 千家百门求助不绝如缕。 华盈手边堆满四方急讯,正与长老们研究着战局,突然听见了封逍的声音。 这声音出现得依旧十分没有礼貌,但华盈已经随便了,他有自己奋不顾身要去做的事,只要还活着就成。 或许是没听见华盈被自己突然吵到后的不悦声,封逍意外地笑了笑。 “小姐肯出面保全断崖,我还没好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呢,可惜我轻易现在出不来,你又是忙得要死了的大人物,这份恩情我就先不还了啊。” 封逍自个儿在千里外谈笑风生,声音听上去心情不错,仿佛邪魔的危险根本没波及到他断崖一般。 华盈先屏退了诸位长老,端起一杯凉了的茶水抿了一口,应声:“要死也是你先死。怎么了,别说是邪魔攻入了断崖想要求救。” 封逍摇摇头叹声气,颇为受伤道:“都带一个魔字,它们哪能找上断崖杀自己人呢?我是来给小姐想办法解决那些邪魔的,怎么还被嫌弃多余了,莫非小姐身边还有比我更有用的人?” 华盈眉头稍拢,严肃道:“你们是一家人?” “开个玩笑罢了,无趣至极。”封逍隔着千里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但我要帮忙的话是真的。” 华盈听他的语气是来真的,问:“怎么帮?” 封逍躺在一棵枯树的枝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里的白毛狐狸,不紧不慢道:“你想个办法,把所有的邪魔在半刻钟之中全部引入断崖,之后的事情不用管了。” 华盈快速思索了一下,并不赞同:“邪魔逃出桑岭之后,已经分散到了大陆各地,要将它们在半刻钟内带到断崖,除非有上百个与你一样精通空间术的人同时出力,否则不可能做到,青要山洛家的人已经试过用空间术将邪魔引入陷阱,但失败了,邪魔的力量过于强悍,它们即便在传送阵中什么也不做,身上散发出来的力量就会把阵纹和空间通道摧毁。” 封逍轻嗤一声,随手把那只试图逃跑却又被树与地面的距离吓呆了的狐狸捞了回来。 “其次。”华盈说,“你没说清楚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诛杀邪魔,让我敢放心不管。” 她说完便听见封逍叹了声气,那叹息声的意思她十分熟悉,是在说她笨。 华盈随手翻动了一下刚才与长老们正在研究的作战图,蹙眉道:“在你对你的计划有一个清晰的解释之前,我不会轻易答应的。封逍,我不怀疑你的本事,但我也需要估算一个计划成功与失败各占多大可能,我们死了很多人了。” 哪怕是打了一场胜仗,活下来的修行者也寥寥无几。 “你这次要是不答应,大陆的修行者就等着全部死光好了。” 封逍笑了一下,可那声音听得出有些心事重重。 他接着说,“小姐,我有我自己需要保守的秘密,你只要想办法把那些东西带到断崖,我就可以给你做出绝对的保证,它们从此之后都无法从断崖离开,即便没有诸神的封印。当然了,如果你实在想看我的秘密,到时候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吧。” 华盈想起入魔者那根看起来有许多奇效的骨头,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包围,问:“你打算对它们做什么?你会死吗?” 封逍斩钉截铁:“当然不会,我还得把我的命留到完成我母亲的嘱托才行。” 话音一落,华盈便联想起了陆逸君无意间提起的什么“封逍要解放入魔者”的说法。 令人察觉到一种阴恻恻的憋闷感压在华盈心里,让她承认自己的确没办法完全理解一个入魔者的心中所想。 华盈凭着对他的信任,没去深究。 她垂眸想了想把邪魔同时引入断崖的可能,若是用本源髓复制封逍的空间术力量,又有千家百门辅以稳固类的术法,或许能做到。 但她恐怕也会因此巨大的耗支而当场力竭,接下来的局面若是出了意外,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力控制。 封逍冷不丁催促道:“小姐,优柔寡断可不是你的习惯。” 华盈决定:“可以,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要保证你的办法不是让我们去白白送死,否则不必谈了。” 封逍装模作样的叹声气 传来:“原来我在小姐心中仍是如此卑劣,恶毒,没本事,不可靠……” 华盈打断他的表演:“无论如何,谢谢你愿意出力。” 传音已经被掐断了。 封逍心想,谢什么,又不是为了你。 还北荒领主呢,怎么总是被他一个魔头骗,一旦选择信任了谁,就连对方的含糊其辞也不会再怀疑。 邪魔的力量多么与众不同啊,他也想利用一次。 封逍从树枝上一跃而下,俯身把白毛狐狸轻放在地上,一把拽住它当即就要飞蹬而出的后腿,把它拉了回来。 他拍了拍狐狸脑袋,笑眯眯的眼神吓得狐狸在原地呆住。 “小东西,不是天天都想从我这而逃走吗?很快你就能自由了。” “反正到时候你也就没用了。”他目光冷下。 。 断崖,戮天坪。 在这片堆积了无数同类的尸骸而铺就的决斗场上,断崖所有的入魔者都到齐了,听说他们主上要宣布一件大事。 封逍姗姗来迟,手腕上的雷环与苍白的脸色异常扎眼,让一些反叛之心蠢蠢欲动。 但他毫不在意那些大胆的试探,魔头嘛,本就是凭着争强好胜才能活下去。 他笑着环顾在场之人,说:“今天把大家全都叫来,是想送给大家一份厚礼。” 有魔头接过话:“主上可是想到为断崖找陆逸君一雪前耻的办法了?” “稍安勿躁。”封逍意味深长,“只是找陆家报仇算什么大礼。” 一片橘金色的阵光密集地出现在戮天坪外,照亮昏沉天地。 那一瞬间,从阵中传出的恐怖响动向断崖传递出了一个出人意外的信息。 入魔者们纷纷回头转身,嗤笑道怎么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把传送阵的终点开在断崖。 昏暗而恶臭的断崖,在黑压压的邪魔从消失的阵光中倾涌而出的那一刻,更显得阴森恐怖。 浓郁的死亡气息轰然降下,断崖里的入魔者全都因为这场毫无预兆而起的战火而愣住。 不等他们回过神去应对扑杀而来的邪魔,戮天坪中,橘金色的传送阵再度出现,一个接一个的挤满了视线。 阵法光芒之中,是华盈带领无数修行者追着邪魔来了。 借刀杀人……? 不,不对,入魔者们惊讶地看见华盈带来的人背对着他们,与邪魔厮杀在了一起,不得不说这些自以为是的修行者有一种以卵击石的可笑,却又的确让几只邪魔倒在了他们自己的血泊里。 断崖的入魔者没能理解这群修行者发的什么疯,竟然不是为了让断崖也卷入这场屠杀里,更无法理解自己的主上为何会与华盈接上目光,还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可紧接着,他们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了身体,朝着封逍涌了过去。 它的离开让他们体验到了从未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过记忆的轻盈与平和,它仿佛是血脉里背负的沉重之物。 这脱胎换骨般的体验,似乎预示着他们的身份竟然在往……一个好的方向变化去了? 那根漆黑的骨头突然很疼,像是被类似时间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风化了,疼得钻心彻骨。 “主上!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入魔者们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却抑制不住地开心。 随着那股力量的离去,无坚不摧的身体与让外人胆寒的杀戮欲好像也远离他们了。 “我好像……少了一根骨头?主上,我好像没有邪骨了!我们会变成人吗?” 他们被身体里正在忍受的痛苦折磨得失去了力气,却试着往断崖距此遥远的边界爬了过去。 封逍没有回答。 大量的外来力量从一根根消失的骨头中离开,涌入了封逍体内,被他无法无天地将它们全部融合在自己身上。 他的皮肤开始崩裂,源源不绝的黑血从他身上涌了出来,流淌在脚下的泥土中,好似一摊浓稠的墨。 封逍一改邪气蛊人的表情,逐渐变得阴狠。 华盈攥住猎猎飞舞的离火绸,警惕着封逍的一举一动,觉得他脸上的那种狠厉与入魔者杀人饮血时的凶狠疯狂不一样,更像是因为对疼痛的极限忍耐而狂躁不安。 她朝封逍走了过去,想看看他的情况,突然被他那双逐渐散发出金色光芒的眼睛吸引。 第164章 华盈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漆黑的眼瞳里呈现出淡淡的金辉,出现在他此刻表情阴冷又淌着黑血的脸上,显得十分违和。 华盈却静静地看着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古老的景象。 天地间浓稠的血色如同未干的墨迹开始往下缓慢地滴落,露出了背后明霁的天空。 时间仿佛回到千百年前。 遥远之地有模模糊糊的一群白点围绕在巨大的石台周围,华盈只能隐约辨认出那是许许多多身穿白衣金衫的人。 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头乌发上皆戴着银饰,发尾曳地,束着金色的细绸带,神色肃穆虔诚。 她在碧璇殿内的画壁雕栏上见过这样的衣着打扮。 他们是诸神在人间行宫的侍者,最忠诚无私的人。 被侍者环绕的石台如漆黑深邃的夜空,无声的等待中,无数璀璨的星辰浮出石面,闪烁间似送来了一道庄严的声音。 侍者纷纷闭眼聆听神谕。 来自天上宫阙的一缕缕神力降落而下,侍者张开双臂,主动而无悔地接受了它们,将它们与自己的血脉力量建立了连接,代代传承。 血肉之躯成了保存神力的容器,侍者因为无法承受神力的灌注,心神崩塌,神志溃乱,变成了癫狂暴躁的怪物。 世世代代,血脉力量一旦觉醒,就会变成嗜血狂暴的魔头,被囚禁在断崖。 华盈的心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原来世上没有什么对万恶之人的诅咒,那都是诸神留下的对抗邪魔复生的力量。 侍者永失自由,存在于世间的意义只是为了给修行者提供出一份诛杀邪魔的力量。 他们成了嗜血残忍的入魔者,可早已不知自己身上肩负着一个庞大的使命,又因为神力的存在而阴差阳错一般,成了唯一能遏止灾厄之力的武器。 源源不断的神力从入魔者的身上被强行抽离出来,如无数条缎带从断崖的四面八方飞向了封逍,他不顾一切地吸收着这样力量,皮肤一寸寸爆开,成了血人。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由神力构造的空间术强大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浩瀚不绝地从他身上散了出去。 那些还在撕扯着修行者的邪魔突然就被打断了动作,像是被吞进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 修行者们纷纷一愣,有人当即拔剑削向邪魔的脑袋,乘胜追击。 然而长剑无法触碰到这些邪魔,无数个被封逍开辟出的空间囚笼将他们与大陆分隔开了。 空间术的力量也在邪魔体内开辟出裂痕,神力得以被送了进去,如同在它们身体里构造出了一个个封印,让它们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邪魔拼命想撕破空间牢笼的动作僵硬地停了下来,无法再动弹。 一阵酸涩感涌上华盈的眼眶,她甚至不敢再继续看封逍血红的眼睛。 “小姐,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封逍的笑容被猩红的血水模糊,给人的感觉更为恐怖阴冷,可华盈只在意他刚才说话时低低地叹的那一声气,好像对这一次帮她办成的结果不太满意。 他困住了邪魔,却杀不了这些强大又古怪的东西。 “辛苦了,我来。剩下的我来。”华盈听见自己声线有些颤抖,她环顾着这些邪魔,知道他们被困在神力构造的空间中只是眼前最好的结局,而非后患永除。 华盈眼神骤然一狠,无数金色的光点从她周身坠落下来,仿佛有什么重要之物在她身体里分崩离析,被她放弃了。 二长老最先回过神来,惊恐地朝她奔了过去,想阻止她,大叫道:“家主,不可将自己的昭明图分解了哇!万万不可!” 北荒长老们都已知 道她身上点亮了六卷昭明图,只要能等到灵蕴再出现一批,天地之主的位置定然就是北荒的了,这是北荒多年来最梦寐以求之事。 更何况,生生剥离长在炁海中的东西,必定会对身体造成重创,若是伤及根基,如今万人称羡的修为将立刻毁于一旦。 二长老的大叫声将所有人惊醒。 华盈身上同时迸发出的攻伐之力将二长老震退,她没有犹豫,扬声对天地起誓:“邪魔不死,我永远无法安心。今日我自愿放弃成为天地之主的机会,用六卷昭明图为材料,以惩天之体,铸诛魔神兵!” 虚空之中,霎时燃烧起了烈烈火光,天地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铸剑池。 修行者当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句:“盈领主今日释放出只差第七卷就被完全点亮的昭明图,用昭明图与天地凝聚的灵蕴来杀邪魔,我等若还留着昭明图和灵蕴,那也太小气了!” “我也有一卷点亮了的昭明图,盈领主,望能帮得上忙!” 二长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扬声道:“家主,老夫唯有七卷无光的昭明图,愿能助你一臂之力。” 各家信烟在腥臭猩红的天空中炸响,将同一个的命令传遍大陆: “我门所属,剥离昭明图,献出灵蕴,共诛邪魔!” 无数卷来自不同人身上的昭明图化作一缕缕如祥云般斑斓的力量,从天地间汇聚而来,涌入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无一人藏私。 烈火越燃越烈,仿佛一只倒扣的火盆将苍穹完全吞没,惩天之力的力量在火海中沸腾,锻造出若隐若现的华光。 华盈意外地怔愣了一瞬,她很快回过神,专心打造着心中那把绝世仅有的神兵,满腔动容难以言说。 破空声倏然而至。 她扭头一看,一道杀意昭然的刀气冲向了断崖。 刀气只是先行一步的警告,不等众人猜测它出自何人,就见一柄巨大的刀刃虚影从远处飞杀而来。 它明目张胆,违逆了所有修行者的意愿,杀气腾腾地朝着火海中凝聚之物而去,要将所有人的心血与希望毁灭。 修行者们脸色齐变,踏风飞身挡在刀影之前,一时间,断崖之上血肉飞溅,断肢洒落遍野。 锋利的大刀斩裂了刀刃下那些苍老或意气风发的身躯,一往无前,尖锐的刀尖猛撞上火海中凝聚的神兵。 天地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仿佛这个巨大的铸剑池即将被这股冲击力冲毁。 那些怒不可遏的声音尚未骂出口,这把巨刀却一寸寸消散不见了。 一道璀璨至极的光柱从大火中冲入云霄,开天破云。 没有意料之中如同陨石爆炸般的震天巨响、粉末四溅,也没有轰然而降的刀光剑影,或灵力华光漫天。 这汇聚着顶级攻伐之力和大陆修行者全部信念的神兵,在华盈自信傲然的注视之下,被赋予了终结的杀伤力,缓缓现世。 不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任何一件神兵。 它的形态独一无二,前所未有。 是一场又绵又密的雨,痛快地洒落了下来。 细雨如绒,轻柔无害,落在那些失去攻击力的邪魔身上时,却迸发出锋锐难挡的剑气,一滴滴,一道道,分明是神兵利刃,将其分尸碎骨。 原地只剩下被雨滴切割分解的一堆堆血泥,高高垒成山丘。 邪魔全灭。 冰凉的雨水也落在许多张不可置信而又边哭边笑的脸上。 二长老怔怔地抬头看向雨幕,湿润的水珠落在身上,像是某种清凉的药膏,致死的疼痛渐渐消除,血流不止的伤口缓慢愈合。 雨越下越大,低垂压抑的血云溶解在雨中,腥风也被洗去浊色。 雨幕之后,有清澈的日光透过不断消失的阴霾回归大地,碎散的光斑不断扩大,遍地明辉。 溅起的水雾盛满明霁天光,折射出绚丽的光彩,如袅袅祥云。 “我们成功了?” “邪魔死了,大陆终于能活过来了……” “我们成功了!”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修行者们在彼此湿润的眼里看见了日出。 华盈早已默不作声压制着不断刺激着头脑的剧痛与混沌,瞬行去追封逍。 封逍淋着雨走向断崖深处,他身上没剩下一处完好的皮肤,浑身血污被雨水冲刷而下,逐渐露出漆黑的骨骼。 明明已经垂危濒死,却凭借炉火纯青的空间术,让华盈没办法追上。 他手里拿着一把剑,晶莹闪烁,十分漂亮,让人第一眼看去就想起了风暖花香的日子里,烂漫的桃花和潋滟的春阳。 “封逍,你到底还要做什么?你别再管什么使命了,活下来吧!”华盈边追边喊,但身前那道摇摇晃晃的血色人影却始终与她隔了一步之遥。 封逍仍是那副对谁都要阴阳怪气嘲弄一番的语气,却需要撑着最后的力气才说得出话了。 “小姐,刚才那是入魔者的使命,不是我的,我之所以出手,只是因为不忍心看见你那么辛苦却还解决不了邪魔,看着就觉得心烦。你们这些人的生死跟我这个魔头有什么关系?” 他感受到自己微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消失,故作轻松地叹了声气,可是一开口便呛出一大口血,“现在要做的才是我的使命。” 第165章 “——解放入魔者。” 断崖深处,界律具象的一座石碑前,他终于停下脚步。 华盈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心中不详的预感险些要让她把封逍带走,却生生忍住上前的脚步,知道自己不可以阻拦。 她从那道背影中看到了所剩无几的生机,看到他颤颤巍巍的手扬起了那把剑,朝着界律石碑一挥而下时,却很稳。 石碑在激射的剑光里支离破碎。 所有的入魔者从这一刻起,真正自由了。 封逍仰面倒了下去。 他好像掉进了漆黑的水里,明亮的日光在头顶的天空中摇摇晃晃,变成一团虚影,变得越来越小,陷入黑暗的视线突然浮现出一片闪烁的粉白光点,密密麻麻地盛开。 就好像是他第一次离开断崖之后见到的那片桃花。 入魔者没见过桃花,所以那把诞生于断崖这种血腥野蛮之地的剑,才能拥有那样一个美好的名字。 冰凉的水珠滴在封逍脸上。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华盈微红的眼眶里滚下泪珠,几只生死蝶脱离她颤抖的手指,在他身旁翩翩起舞。 封逍怔了怔,没有想过华盈会为他流泪,但又觉得合情合理。 她陷在淤泥里,拼了命往上走,对自己所遇的一切真心与善意皆会加倍回报。 泪光模糊,记忆纵横百余年。 当年手持龙首剑的少女一身破旧布衣,身形看似弱小不堪,纤细的脖子轻轻一折就会涌出可口的鲜血,可她出剑太快,神色太狠,瞧着比他这个魔头还要嗜杀。 “这剑不是早就被毁了么……你是惩天之体?竟然混得这么寒酸啊。” “走投无路了?跟我一个魔头做交易……哈……真是可怜。” “好吧好吧,不是交易,是服从,剑拿远一点,我可怜又该死的小姐。” 封逍闭了闭眼,将那些争先恐后涌出来的记忆又深深地埋藏回去。 当年答应为华盈效命,不是因为她随手就能要了他的命,而是觉得如果他不给她搭一把手,这丫头就孤立无援了。 现在这个世界也不欠他了,他这辈子随心做下的几件事中,有一件得到了珍贵的回报。封逍心想。 但他要辜负这份回报了。 封逍费力地抬起手,将那些生死蝶一只只捏碎,微弱的嗓音里充满绝望:“小姐,别救我,否则我就要孤零零地永远被困在断崖了。” 华盈不知前因,却猜到被“永困断崖”就是他用了那把剑的代价。 她看见封逍浑身的伤口都在微微颤抖着,他明明怕死,可死路却成了他自己最后唯一走向自由的出路。 华盈哽咽着想阻止:“不行,活下去,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命令你了,你不是想喝人血吗,可以,我每月都送一碗自己的血给你,你无论想要什么,我只要有空就亲自给你送来,我会带很多好玩的东西来看你,也会带我的朋友们来,封逍,求求你让我救你好不好?” 封逍摇摇头,自己也开始流泪,用最后一口气哀求她:“华盈,让我死吧,我不想留在这里,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断崖。” 那双眼里的恐惧与悲伤太过伤人,华盈不敢再看,含着眼泪,别开脸看向今日清澈美好的秋阳,连啜泣都变得无声。 静谧无比的黑暗中,封逍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睡过去了,他精疲力尽地闭上眼,试图在那张悲伤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闯入他即将完全闭合的梦境。 那只被封逍放走了的白毛狐狸跑了过来,钻进他的怀里,水灵灵的眼睛里蓄着泪。 它的爪子用力地扒拉着他,好像在说:“我陪你啊。” 第119章 冰玉山地势 极高,…… 冰玉山地势极高,寒风呼啸,飘起了雪粒。 九思窟被薄雪覆盖,冷莹莹一片。 翼风盘腿坐在窟内,浑身被深入骨髓的寒气冻出冰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邪魔已死,千家百门在问心台设宴,举杯同贺。 他本该随师缇雪一同去赴宴,但师缇雪从断崖回来之后,就一直守在灵池。 派人代表天武去问心台的命令也没传到他这儿,去的人是师青彦。 翼风思索良久,自请入九思窟禁地思过。 苍白的光束从墙上的裂缝里穿了进来,飞舞的尘埃中夹杂着几只不起眼的飞虫。 薄如轻烟的双翅上却隐隐浮动着几道窃音咒纹,与他派人在师青彦今日发带上留下的窃音纹遥相呼应。 问心台的互相道贺声通过两道咒纹传了过来。 “邪魔既死,天下太平,我们也算是不枉对先祖与诸神了!” “诸君,同乐!” “看在你漓水邬家上次派人帮了我们守山的份上,我暗雪门与你邬家的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从前那些事就不跟你计较了。” “你这口气,装什么大度呢,当时你在山门半死不活的时候,可是把我当成了菩萨!” “好了好了,这酒还没喝起来,你们怎么又要打了。” 翼风轻扯了下唇角,漆黑的双眸在光线黯淡的思过禁地中格外明亮,又遍布冷意。 他透过墙上裂缝看向外面的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语:“你以为结束了吗?” 问心台风送秋凉,歌舞不绝。 华盈心底微惊,面上不动声色环顾左右。 众人推杯把盏,言笑晏晏,只有她听见了刚才那个如同不速之客强势闯入耳中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熟悉,混合着另一种类似飞虫震鸣的杂音,经过刻意的伪装而颇具迷惑性,让她短时间里没辨认出是谁。 华盈抬头,冷淡地看了眼通天贯地的锁链。 它们这几日凝聚着不同寻常的力量,已有碗口之粗,仿佛一条条从天而降的通道,有什么东西将从中抵达大陆。 哪能这么轻易结束。华盈心想,不解决这些锁链,永无安宁。 真是麻烦。 她久未作声,心中所想也无法被任何人窥听,让翼风兴致渐浓。 他把手伸向墙壁上的一条裂缝,手指边缘晕开了一圈虚幻的阳光,像是要穿过辽远的距离触到谁。 长链散发出的幽深绿光中,华盈似乎看到一只手朝她伸了下来。 天地顷刻倒转。 脚下不再是问心台铺满青白玉的地面,而是坚硬漆黑的土地,遍地纵横交错的白色细线交织成网格,让人不知自己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幽绿的光线从半边天空中渗透下来,将宽阔无垠的地面一分为二,一半昏暗无光,一半幽绿诡异。 华盈站在阴暗之地,平静的目光正对在绿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虚化的翼风。 那些曾经穿透她身体的长链,此刻出现在他身上。 可翼风似乎毫不在意,他甚至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像在对华盈说,别的井底之蛙不知道也就罢了,大患未除,你竟然还有心情去这一趟庆功宴。 华盈微拧的眉头舒展开,用惋惜的目光看着他。 翼风终于开口打断她让人觉得碍眼的从容:“华盈,你看见我竟然一点也不惊讶,总不可能早在那道死咒术之前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华盈被他的心急逗得笑了下:“原本没想到这一层,谁知你竟然大胆到主动来找我了。” “当年北荒出现的两名大功臣,替北荒开疆拓土之后便音讯全无,可让我好找。”华盈盯着他逐渐回归阴沉的表情,唇边的浅笑意味深长,“明明应该在任务完成之后就被销毁的两个人,怎么有一个却逃脱了?翼风,你认识他吗?” 逃脱?翼风嘲讽地回味了一下这个词。 “华盈,你在开什么玩笑,对你我而言,就算是死了也不能逃脱。不过如果我死了,的确就不用遭这么多罪了。” 翼风露出点向往的目光,徐徐说道,“我可以不必再遵从一个指令而不计回报地为谁上刀山,下火海,不用在花半辈子时间追寻我是谁之后,又陷入半辈子的迷茫与恐惧之中,在一个担惊受怕的夜里被看不见的东西销毁。” 华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觉得他现在的状态算不上正常。 从前的记忆源源不绝地回归脑海,如一剑青锋斩碎翼风的理智,他眼中的期盼被瞬间抹去,浑身的气息再度凶狠起来。 他盯着华盈,指了指天上:“但我不仅没死,还再度被注入了记忆,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看着我。” 华盈也看了一眼天上,眼神轻蔑:“那又如何,他们还能在我身上施加锁链吗?我已经自由,没有谁能再次控制我,影响我。反倒是你,好好看看你自己明知该如何做却不想做的样子,你现在应该算一个什么东西?” 翼风并没有生气,反而极为认真地解释,抬手盯着身体边缘虚幻的绿光,带了一丝与有荣焉的表情:“我吗?我现在是这一份力量的载体,他们将通过我来影响大陆。而这原本应该是你的使命。” 第166章 华盈点点头,明白了:“好,今天你必须死在这里。” 翼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未免仗着自己的幸运而太狂妄了,我只是一个被他们创造出来投放在大陆的工具,没有办法不背叛。” “华盈,你也一样。” “否则,你若是自由的,为什么会被他们带来了这里和我见面?” “我……”华盈似乎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眼神里罕见地露出些许困惑。 翼风缓缓露出笑容,满意道:“华盈,所谓逃脱了控制,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你拥有的惩天之体,你的身世,你的力量,甚至你的生命,都是他们赋予的,你活在他们计算好的一生中,没能将这些东西原原本本地还回去,怎么能算赢了?” 华盈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低头挡住极复杂的表情,思索许久之后似乎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事实,眼神开始失落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喃喃自语:“可我不能失去这些。” 翼风轻蔑地笑了下,好像在问她刚才的傲气去哪了,命运面前,什么强者弱者,不是都一样么。 “那就接受现实,和我一起完成我们最后的任务,否则你也活不了多久了。”翼风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感染你的东西,这片大陆上的人绝对找不出解药。” 华盈眼神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被打击得不轻,让翼风察觉到了她已经发现了她自己在害怕。 对现在的处境与未来的未知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害怕。 她盯着翼风:“所以我只能去死?” 翼风得意的双眼失了一下神。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成熟优雅的男声从他一开一合的嘴巴里传了出来。 遥远又缥缈,却极富有吸引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不不,华盈,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秦山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杯,微微晃动的白开水氤氲起雾气,模糊了他凌厉的下颌线条。 他看着屏幕,和颜悦色,却又稳重强势,“我是来劝说你回归正轨的。你什么都不要再做,就是帮了我大忙。否则不止是你,那个不该闯入这片大陆的玩家,也活不了了。” 不出意外的,秦山在华盈脸上看到了鄙夷的神色。 这个反应让秦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轻轻放下杯子,骨节分明的双手懒懒交握:“哦对了,你知道他其实是什么人吗?” 。 邪魔带来的冲击无处不在,雷泽也受到了影响。 云间与水下的滚滚雷声被困在无上者布下的消音障内,轰鸣不绝,始终没有平息的迹象。 雷霆之力混乱穿梭在水下暗潮中,静静浮停在水里的青铜鱼被一道横贯而来的雷弧击穿,碎裂的残骸笔直地坠向光秃秃的水底,却在距离一丈远外,被水底蓄势待发的灭世威能泯灭。 林之凇从青铜鱼中掉了出来,像一粒尘埃,漫无目的地浮沉在水浪中。 他的意识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待了太久,久到被人用尽耐心十足的尝试,为所欲为地将它关押了起来,不允许它再属于他。 它与这具身体的联系,只有大量传至脑海中的某些片段,像是某些陈旧的记忆被唤醒,或是被强行灌注。 林之凇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看见数不清的水珠朝自己涌了过来。 每一滴水珠在眼前爆破时,都将一段记忆刻入放大的眼瞳 中。 他看见了一座巨型建筑透明的玻璃穹顶之下,昼夜流转的日升月落。 许多人在这座建筑物中忙忙碌碌,为了一个伴随这个世界的重建而延续至今的计划。 激烈讨论的会议之后,年轻斯文的青年将经过一遍遍修改后的方案递来桌上,他推了一下眼镜,语气中谦逊与自信的融合恰到好处:“老师,这就是「衍神纪」的终稿,请您过目。” 林之凇漂浮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知道自己是谁,好像要被这些记忆洗濯成另一个模样。 直到今日,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他瞬间清醒,随即立刻将自己的意识从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囚笼里抽离了出来。 仿佛得到了解救。 耳畔重新响起雷泽的水声与雷鸣。 这些日子以来,失去意识也要握紧的手掌终于动了动。 被掌心的温度包围的,是一团淡紫色的披帛。 林之凇睁开眼,脑海中嘈杂不清的说话声全都在快速被遗忘,只余几个关键词被他强行刻在了记忆之中。 这一趟没白走,华盈有救了。 林之凇松了一口气,又下意识扭头去看手里的披帛,见它完好无缺方才彻底平复了心情。 他知道外面有人在等他,所以一定要回来的。 林之凇缓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试图趁虚偷袭的暗流在随波飘动的衣摆之前粉碎。 凌厉而强势的力量随着他环顾四方的动作,重新显露在他身上。 仿若开战的信号。 雷云中粗壮的弧光撕裂苍穹,击穿水流直贯而下,水底蠢蠢欲动的恐怖力量也终于等到了宿敌的苏醒,与林之凇身上爆发的灵力悍然相撞。 三团光芒彼此淹没。 第120章 “所以说......…… “所以说......林之凇是你的......师父?” 华盈听完秦山漫长的叙述,语速变成了从未有过的犹豫和缓慢,似乎因为信任的崩塌而终于慌乱了。 秦山交握的双手放在工作台上,身子离开椅背,往前倾了倾,更清晰地看见了她在试图逃避真相:“没错,我的老师为了确定「衍神」计划的可行性,亲自参与了进去,可他的意识却意外融入了你们那个玄幻的世界,还具象成了人形。从那天起,唯一能让我见到他的媒介,就是你想斩断的那些锁链” “荒唐。” 华盈摇摇头,眼神闪烁着,努力给自己寻找一个推翻他那些言论的理由,“他若是你的师父,你现在都已经埋在土里化成灰了。你们那里的人不会引气入体修行,岂能活一两百年。” 秦山轻摇了下头,笑了笑:“但我们拥有比你们更厉害的……还是用医术这个词吧,人人都可以享受与你们修行者相似的寿命。” 华盈缓缓垂下头,气氛安静得令人直冒冷汗。 何其可笑。 她的存在,是林之凇提出的构想,她想切断的束缚,是林之凇亲力亲为的设计。 他陪伴她同行至今,好不容易消除了那些刀剑相向的对立与不敢宣之于口的遗憾,却又在最后时刻给予她致命一击。 华盈沉默到最后,竟然只能笑了一声。 秦山对华盈现在的状态十分满意,但总觉得还可以更完美一点。 他扭头看了眼右侧的玻璃墙,目光穿过重重透明的障碍物之后到达的终点,是一面银灰色的墙壁。 它延伸环绕成的房间占据了这层楼最核心的位置,形状如一只巨大的摇篮,装满了灌注生命力的药液。 药液温热,包围着一个终于回归故乡,却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的人。 秦山站起身,大方地邀请道:“我的老师不久之前终于回来了,不过因为在你们大陆待了太久,无法很快适应我们这边的环境,现在还在治疗室中休息,你要见他吗?” 华盈抬眸看向他,目光里迸发出被彻底激怒的凶劲。 秦山坦然接上她饱含杀意的目光,依旧很是妥帖:“这次如果不想见面也没有关系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以等下次他亲自去大陆的时候再说,不会等太久。” 华盈冷眼看着他,微扬的语调露出愠怒:“这件事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你不是想要我回到正轨,听从你们的命令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看着我被戏耍愚弄,你很得意?” 秦山欣慰地点点头:“很好,看上去你已经恢复好了理智,并且即将做出正确的选择。很抱歉用这种方式来摧毁你们之间的关系,放到现在才说是因为这只是我的临时起意,毕竟我们这里有严格的保密制度,而关于我老师的一切消息都拥有很高的密级。” 屏幕里的人显然陷入了对他话中真假的分辨之中,又夹杂着一些不想让他知晓的坏心思,快速分析闪烁的代码因为跟不上她脑海中那些念头闪过的速度,最终在屏幕上出现乱码。 秦山耐心十足,无论她接下来表现出什么态度,都已经通过数据的模拟而让他有了应对的策略。 却意外等到她恢复了镇定的眼神,投来一道冷峻的注视。 冷汗从后背滑落几滴,秦山突然有一种她强大到足以穿过时空的阻隔,正与自己面对面的错觉。 但这不可能。 “杀了他。”华盈露出冰冷的笑容,“别装聋作哑,现在就杀了林之凇,否则别怪我迁怒到你们头上。你不是要我帮忙吗,从此我可以亲自来迎接你们,那个翼风简直无用而多余。” 第167章 秦山不由得皱眉,对她翻脸之后的赶尽杀绝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尚可理解,到底只是一堆代码生成的npc,不能以人类的道德与情感去要求她。 更何况华盈的冷血程度也本就有他与老师的安排。 时刻对她的一言一行进行着分析的数据在右上方屏幕上显示的可信度也为满格,代表她刚才的话不是别有目的的谎言。 她是真的把他的老师当成了苦难的源头,并且动了杀心。 秦山不怀疑数据的准确性,况且华盈此刻所在的内源空间作为这些npc的诞生之地,是唯一能稍稍控制住华盈的地方。 他略一沉吟,拒绝道:“不行,那是我的老师,他虽然对自己的身份撒了谎言,把自己都骗了进去,有背叛之举,却是初入异世时的自救,只要他醒来之后肯回到我们身边,依旧是我们的功臣。” 华盈露出无所谓的目光:“哦,那我只好把所有的锁链都毁了,顺便也能看看你们还有没有后手。” “等等!” 秦山看着屏幕里那张带着挑衅的清秀脸庞,耐心被快速消耗了,透明镜片后的眼里隐隐透着不悦。 “等一下……华盈,我们还可以商量。你要明白一个事实,我们的实力远超无上者,唯一的弱点只是现在无法直接降临大陆,你的阻拦不过是在给我们制造麻烦,却改变不了我们的计划与结果。” “是吗?那我更想试试了。”华盈不爱听,果断拒绝了商量,“那些绿色的锁链很重要吧?既然要求我保全它们,你怎么可能什么也不付出?” 秦山的神情也逐渐冷峻起来,冰冷冷地谈判道:“那片大陆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复刻品,始终处于被动和低维,你如果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就记住即便你毁了那些锁链,它们自己也会长出新的来,根本不需要外力的帮助。华盈,你现在还觉得我有向你妥协的必要吗……” 他的声音在屏幕那头传来的滋滋滋电流声中戛然而止。 内源空间被华盈抬手具象的一条离火绸烧得千疮百孔。 工作室内的警报声响了起来,内源空间出现故障,一切程序的运行都会受到影响。 “有必要了吗?”华盈歪了一下头,朝他轻笑,离火绸窜入内源空间的深处,随时准备着降下烈烈火光。 “他是我的老师,我等他回来等了一百多年!”秦山有些失态,原本随意搭在身侧的双手瞬间紧握起来,他硬生生地将愤怒压了下去,说,“华盈,你还想活下去的吧?我可以拿你需要的解药来换我老师一命。” 华盈摇摇头:“我不需要。” 秦山盯着那张本该温柔却咄咄逼人的脸庞,没有看出一丝转圜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推了推眼镜。 “好,我答应你,但这不是在向你妥协,而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大局。”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出门走向那间治疗室,斯文的外表下,毫无预兆地流露出一股狠厉无情的气质。 “组长……”身后的成员们都被秦山的决定吓到了,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如此阴冷的模样。 可他们说不了劝阻的话,诚如秦山所言,为了大局。 入侵大陆的准备已经进行了太久,付出了太多,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各国的首脑,都不想再等了。 治疗室外的墙壁上,一枚红色的按钮出现在秦山缓缓打开的夹层里。 “把治疗室里的监控连通到屏幕上,让她看清楚!”秦山扬声对工作台前的组员们说道,食指放在了那枚按钮上,重重往下一摁。 治疗室瞬间密闭,巨大的爆炸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满屋的药水化作火海,其中那个孤零零的人被烧成了灰烬。 华盈第一次看见他们这边的景象。 大火瞬间带走了一个没机会睁开眼的人,火海之外,一墙之隔,一直与她谈判的那个男人长相文质彬彬,可是眼神却又凶又冷,好像一只褪下了人类伪装的凶兽。 画面快速被掐断。 治疗室的材质特殊,又藏了许多巧妙的设计,里面的大火很快就会得到处理,不会对这座大楼造成任何影响。 秦山心想,是啊,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一个离开与回来都很意外的人消失了。 他回到死寂无声的工作室中,环顾了一眼神色惊恐的组员们,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晌,他看向屏幕,不放心,再次向华盈重申:“你不能对翼风动手,那些锁链的作用我只能交由他开启,而你只负责不破坏。” “只能是他而不能是由我来?那便是对我不信任了。”华盈笑了笑,让秦山刚刚恢复平静的双眼又微眯了一下。 但她接着轻描淡写道,“不出手就不出手吧,这其实无所谓。” 秦山总算从她口中听到了这句承诺,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别再有花招。” 华盈也同样满意,点点头:“提前祝贺你们大计将成。先滚吧。” 下一瞬,秦山的声音与交织着网格线条的空间全都消失不见,诡异的安静之后,问心台上纷杂的声音重新回到华盈耳畔。 只不过短短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那些相互庆贺的笑谈变成了惊讶不安的提醒声。 天际忽起风云,黑沉的乌云中快速凝结着紫红色的煞雷,寓意不详。 华盈睁开眼,并未理会周遭无数担忧的猜测,独自沉默了一会,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原本担心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会很难,没想到……” “这么好骗啊……” 离得最近的青凰听得一惊,凝视天上雷云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华盈身上,这才发现她状况有些不太对,轻声问:“领主,谁被骗了?” 她极低的疑问声被周遭爆发出的惊呼声淹没。 众人终于惊恐地发现,雷云中散发的力量如此熟悉—— 来源于攻伐之力。 “盈领主你……这是何意?” “难道是惩天之体的力量失控了!” “惩天之体极引起反噬,伤人伤己,从前那些拥有惩天之体的人无一不酿成了血案,盈领主若是已有力量失控的征兆,我们药王谷可以献出至宝听雪玉,也许能帮得上忙。” “大家不要担心,盈领主定然是不小心才让攻伐之力泄露出来的,眼前之急是先帮忙把惩天之体的力量稳定下去!” 华盈抬起一双冷静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之人的脸庞,轻声说:“不是不小心,是我故意放出来的。” 她在电闪雷鸣之中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浓烈的攻击性从周身散发而出,锋利如万箭齐发,让人不自觉往后退。 “我今日才不得不承认,我自以为凭本事得来一切其实在有些人眼睛只是荒诞的笑话,只有留给我的枷锁是真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为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奔波受累。” “倒不如,全都一起消失。” 始料未及的变故。 青凰与所有人一样愣住了,却对华盈抱有信任,一步步跟上她,拔剑压下满座骤起的反抗之意,七杀侍如鬼影一般出现宴席之上,将问心台包围。 她俯身在华盈耳边,担忧而不解:“领主?” 华盈没有理会,冷淡的目光投向人群之外,似乎在等人。 问心台外走出了一道人影,手中刀光寒亮。 师青彦脸色一变。 翼风? 被困于九思窟中,寒气之困非无上者不能挣脱,他怎么就出来了。 可翼风身上没有任何伤势,似乎被一股超越了无上者的力量保护着。 师青彦猛然想明白了什么,他难道是外域的人? 翼风看起来很是兴奋,让人隐隐猜到他期待之事有多么恐怖。 他朝华盈走过去:“欢迎回来。” 华盈的态度却并不友善,她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只是仰头看着雷孤闪烁的苍穹,吩咐道:“开始吧。” 在场的人并不知道这二人要做什么,但翼风的到来让压满天空的雷云瞬间崩塌,紫红色的雷霆之力劈斩而下,大地千疮百孔,仿佛迎接一场颠覆的狂欢。 于是他们叫嚷着、质问着,刀光剑影乱成一片,所有人纷纷想要往问心台之外逃。 但无处可逃。 翼风手中的斩阎刀化作一束寒光冲入云霄,神兵之力快速扩散向千万里之外,层层跌宕,如一把钥匙,打开了贯穿天地的长链中的凝滞之物。 通天贯地的幽绿长链爆发出剧烈的光芒,这一次不只是华盈,没有幽明眼的人也全都能看见它了。 仅有的区别,是华盈的眼里看见了大量玄妙的韵律在锁链中穿梭而下。 她终于知道了它的作用。 向大陆注入外域的天地法则,将大陆同化。 这样一来,两个天地最本质的区别就被消除了,那个男人口中“不能直接降临”的难题也迎刃而解。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一股恐怖力量的注入,但他们什么也阻止不了,最厉害的招式也无法将这些锁链斩断,砰砰狂跳的心跳成了最后某种拼死一搏的倒计时。 第168章 难以言喻的恐慌氛围中,只有翼风咧嘴笑了起来。 他终于能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在这片大陆被完全同化之后,他会带着师缇雪一起去死,这是他们允诺给他的结局。 终于不必再在沿着被控制的轨迹走完一生。 终于能摆脱连死亡都只是短暂的喘息,而非彻底的自由。 终于与他仰慕的人绝不会再有分离,上百年的陪伴,从相识到结束都只有彼此,无人插足。 翼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还没结束吗?”华盈眉梢微挑,迈步走到他面前,“如果需要我帮忙,可以直说,你还要我在这里傻站多久?” 翼风余光瞥了眼华盈不悦的脸色,心中有些犹豫。 他要保护外域的天地法则完整的灌注进来,可这个过程并不是一时半刻就完成得了的,而这些修行者看似陷在混乱无措之中,却绝不可能束手就擒,他们对那些锁链的攻击到现在还没停。 虽说外域在他与那些锁链身上加入了一层保护力,但谁知会不会出现意外? “那就有劳你给我一道牵引咒,你的牵引之力应该能让它们来得快点。”他决定接受华盈的帮助,可接下来就感觉不太对。 按照外域的人给出的说法,华盈只要不插手添乱就好了。 他们为了让华盈答应这一点,已经花了不少心思跟她谈判,难道谈判中还给出了什么能令她心动的条件,让她还答应帮忙? 翼风已经暂时将自己身上与锁链上的保护力撤了,来允许牵引咒这股外力的注入。 他急忙要弥补这个错误的决定,可华盈的双掌已经贴在了他肩上。 那一瞬间,掌力撞击出沉闷而残忍的声音。 翼风猛然喷出了一口血,溅落的鲜血在他衣襟上留下深刻的痕迹。 被这一掌粉碎的身体从华盈手掌下缓缓坠地,生机全无。 转瞬间变故迭起,不等修行者们与外域的人反应过来,华盈抬眸环顾天地间光芒璀璨却已失去了那层保护力的锁链。 贯通天地的锁链之中,外域的天地法则仍在持续传送着,它们仅仅被华盈的目光注视,像是一座座泥沙塔,在一阵冷厉的狂风中纷纷吹散。 慌乱的氛围瞬间降临在异研组中,将所有人早已准备好的欢呼声变成了“一切都完蛋了”的绝望。 华盈扬起的脸庞露出的笑容在工作室的巨型屏幕上无比清晰。 饶是心理素质极强的异研组员们面对这张危险性十足的脸,也彻底不知所措。 秦山重重一拳砸在工作台上,唇线抿直,他极少生气,此时却彻底沉下了脸,镜片上反射的屏幕光芒好像两颗残忍狰狞的獠牙。 什么被迫进入内源空间—— 华盈骗了他,为了得到他的信任。 她跟他们一样不想再等下去了,索性就挑了今天来看看锁链的作用。 还从中读取出了天地法则的规律。 第121章 巨型屏幕受…… 巨型屏幕受到影响而闪烁不断,即将变为一片黑暗。 秦山盯着问心台上神色冷傲的华盈,思索着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内源空间的确是唯一能稍稍牵制住她的地方。 系统精密计算出的数值显示她所做的承诺全部为真。 在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师之后,华盈对他的信任度攀升到顶峰,不可能还私藏了算计。 “组长,我们现在要怎么办?”组员们快速恢复着与大陆的连接,心急如焚。 秦山凝视着屏幕中湛蓝明澈的天空,锁链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代表着这一次的努力全部作废,他们要等下一次机会的出现,至少又是百年。 问心台风声飒飒,华盈在屏幕彻底变黑的最后那一瞬间,给异研组的所有人留下了一个胜负已定的笑容。 她的双臂缓缓抬起,攻伐之力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如一场席卷人间的暴雪,风雪覆盖之下不会有人生还。 即便是在断崖诛杀邪魔的那一日,修行者们也没见过如此浩荡而狂乱的攻伐之力。 可无人能摸清楚她此刻的目的。 “华盈,我不信你真想杀了自己曾经想保护的所有人,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陆逸君冲到她面前,“你别一个人逞英雄,难道千家百门的力量都帮不上你一点忙?” 他突然看见猩红的血点出现在华盈的皮肤上。 先是那双修长匀称的手上出现了红点,再是她被风撩起的衣袖下若隐若现的手臂和白皙清丽的脸庞,似乎下一瞬就会有细细密密的血珠涌出来,将她的容貌模糊。 这骇人的一幕远比滚滚奔涌的毁灭力更让人心生忌惮,让人笃定她陷入了一个极端危险的状态。 而这种危险不仅是冲着外界而来,还冲着她自己。 华盈只是淡淡地扫过陆逸君一眼,嗓音不高,却被风传得很远:“这片大陆不好,我想毁了它,给你们一个新的。” 四方哗然。 陆逸君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道:“外域对大陆的控制无法彻底消除?可是灭世远比创世容易,况且你什么时候得知了创造一个大陆的办法?” “盈领主,此事且容大家从长计议,大陆一旦被毁,这世上的生灵岂会有活路?我们所有人都会灰飞烟灭。” “盈领主,你有万全之策吗?”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 华盈神色未动摇半分,却突然仰头看了一眼天上。 苍茫的雪天之中,突然亮起了一颗璀璨的星辰。 有人破无上境了。 这颗星辰冷冽纯白,让人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今日缺席的那个人。 “现在有了。”清冽微冷的嗓音穿过传送阵的光芒传入众人耳中,如第一缕春日下带走碎冰的山间流泉。 林之凇出现在问心台外的山道上,手背皮肤上的雷击伤痕还滴着血。 他本不属于这片大陆,所以无上者不能擅自离开辖地的禁令也约束不了他。 林之凇与华盈对视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计划,明明还有别的许多话要说,却只是心照不宣地冲彼此点了点头。 他想起华盈在雷泽那几日对着水面的低语: “只是毁掉那些锁链,有意义吗?” “还是没办法彻底斩断与外域的联系。” “可如果我有机会掌控天地法则,先毁灭原有的这片世界,创造出一个崭新的,独立的大陆呢?” 在场之人的目光随着华盈一起投向了他。 林之凇被那些惊讶又持疑的目光追逐着,等着他开口解释有什么能让人心安的办法。 大片阴影跟随他的脚步,从西边的天空中飞了出来,遮天蔽日。 灰沉沉的影子很快铺满苍穹,却并不让人心生压抑,反而抚平了今日反复大起大落的情绪。 它们四散粉碎于天地间,仿佛一群群无拘无束的飞鸟,一阵自由的凯风。 待这些碎片纷纷扬扬洒落在每个人脸上,他们才看清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碧璇殿断裂的砖木,粉碎的天册台,飞洒的石屑,蕴含着无数人梦寐以求想要接近的力量。 林之凇掷地有声:“青要山今日献出碧璇殿的力量,护佑大陆之人不灭不散。” 话音刚落,绿衣少女出现在虚空之中,脚下传送中光芒散灭,被一把漂亮的伞带着平稳坠落。 生长在她身后的古树虚影遮天蔽日,在把所有人的目光拉向天上的那一瞬间,繁茂的枝叶忽然如破碎的琉璃盏一般布满蛛网。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云霄,无数银色流星飞坠。 “我天武献出神树寻木,用以保存千家百门的传承!” 久久处于震撼中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这三人似乎早就在某一日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谈好了计划,却不知这只是他们此时此刻出于对华盈无条件的信任而为她送来的全部帮助。 华盈身上的鲜血越流越多,浩荡的攻伐之力意欲毁天灭地的同时,也会无可避免地重伤她自己的血肉之躯。 那些感染她的东西在体内被加速扩散,剧痛与混沌几乎是在以不可挽回之势将自己摧毁。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毁灭力也在节节攀升,朝着一个顶峰猛冲而上。 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在铅灰色的空中凝结,凛冽的风暴诞生在每个角落,无处不在的冰寒之气避开了每一个面露惊恐的人,渗入天地间。 系统对大陆的联系忽然恢复了一些,秦山听见了暴雪呼啸的声音。 他盯着巨大而漆黑的屏幕,无法得知大陆那方的动静,充满愤怒的目光却猛然冷静过来。 他觉得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耍弄了。 华盈的目的早就不是破坏那些锁链了。 她亲眼见到了通过锁链注入大陆的天地法则,理解了它的本质,然后—— 根据它,即将自创出一套由她主宰的天地法则。 难怪华盈不要解药,而是任由自己被感染,在那种剧痛与失序的影响之下,本就已经登峰造极的攻伐之力将彻底突破原本设定的上限,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灭世。 第169章 ——大陆在她手里化为虚无。 等等...... 老师!!! 秦山疯了一般推开人群冲向治疗室,蒙蔽了他大脑的谎言在一点点消散开,他好像马上就要知道这一场骗局真正的起点了。 异研组的几个组员追了出来,在一片 狼藉的治疗室门口惊魂未定。 秦山忽然扭头用发红的眼睛瞪着他们,指着浮在水里的那些焦黑的灰烬,一遍遍质问:“老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记录了前任组长生平的绝密档案被人取了出来,秦山慌乱地翻开,看到最后一页的两行字: “异研组第十三任组长沈锐,死于新纪1135年。” “为纪念沈锐组长为衍神计划做出的卓著成就,各国一致决定将他的遗体保存在异研组大楼中,英魂与功勋永垂不朽。” 秦山脑海里仅存的理智被轰隆一声巨响炸得支离破碎,脸上没了一丝血色。 他忽然往后踉跄了一步,背脊贴着墙壁缓缓蹲了下来。 怎么可能...... 华盈远在另一个世界,能用什么术法影响他,骗过他,甚至还骗了这栋大楼里的这么多人? 秦山骤然想起了一个早就被忽略的东西。 惑心。 在去劫成为平定灭世威能最有效的办法之前,林家人世世代代都在传承和挑选许多种能力,譬如平危,止厄,惑心。 “林、之、凇。”秦山握紧的拳头猛然砸在了墙上,咬牙切齿。 那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一定是通过雷泽把他的意识送回了这个世界,并且还带着惑心。 他用惑心让这里的所有人都忘记了真相,深信他就是自己的老师。 秦山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独自进入治疗室,在惑心的影响下,欣喜又期待地对着一具早就死去了的尸体反复回忆着过往的情谊,无形中让惑心编造的骗局在自己脑海中根深蒂固。 他也把如何配制华盈需要的解药一起说了出来。 但已经没办法后悔了。 秦山攥着档案愤怒地回到工作室,冲着屏幕吼道:“华盈!你与林之凇之间的信任可真让人羡慕啊,你以为就算一切如你所愿就万事大吉了吗?别天真了,即便你所在的大陆赢了这一局,你们也逃不脱我们的控制......” 呼啸的风雪声中,华盈冷淡地打断他:“还有无数个与大陆平行的世界会面临你们的入侵,对吗?” 秦山怔了下,眼神寒亮,无声逼问着她。 “很好奇我这种连思想都不该拥有的工具怎么能想到平行大陆的存在?”华盈轻笑了下,想起自己那两次使用替死术时,心脏传来的窒息与绝望感。 她也是花了很久才想明白,并承认,替死术并非凭空捏造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而是将身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抓到面前,替自己去死。 秦山极端冷静的眼睛让人觉得疯狂:“你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 “你觉得我还会给你们留下无数个选择?”华盈用可怜的语气回答了他,目光穿过灰白的云层,似乎望见了一片黑暗无垠的虚空。 “万、物、一。”她轻声念道。 在重塑境中毫不犹豫选择的万物一,在今时今日,即将完成她为它挑选的使命。 广袤深邃的虚空降落在华盈眼中,茫茫无边的黑暗里,无数个平行世界化作闪着星辉的细线冲向了她,如一条条绵长的隧道涌现在虚空。 她从那些隧道闪烁的微光中,看见了挣扎在不同世界里的自己。 她们一遍遍死在雷霆电光之下,在血泊里呜咽,又一次次回到浮雪之巅的那场初雪中。 无数个她藏身在湿冷腥臭的蛇窟里,孤独地计划着看不见希望的未来,斗志昂扬地与那些可恶之人虚以委蛇,愤怒又绝望地尝遍这一路上不同的失败。 幸运的是,今日终于有一个她走到了可以终结一切不幸的出口。 闪烁的隧道从漆黑之地蜿蜒而来,交汇在华盈眼里,无数条时空线收束成了一股,每个平行时空中所有人的努力都会通向此时的唯一结局。 华盈微微扬首,迎接从天而降的第一片雪花,眼尾滑过一滴晶莹的泪。 风雪浩荡,覆没一切。 天地化作无边无际的冷白,碧璇殿与寻木的力量融入冰雪,无处不在。 周遭的一切全都安静下来,如同一种尘埃落地时的宁静。 被厚重的冰雪完全冻结大陆也在寂静中分崩离析。 无数被冰屑覆盖的闪烁星芒掉入了漆黑无垠的虚空里,看不清是尘土飞屑,断壁残垣,还是人。 …… 多年后。 覆满新生之地的冰雪逐渐消融,暖日当暄,四野葱茏,满山满坡爆开了一枝枝桃花。 断崖风朗气清,永生孤独的代价被剔除出了这片新天地,有人揣着狐狸跟随路过的风一起游历人间。 灵池的水被风吹皱,有人捂着脑袋迟钝地醒来,被一个意外的怀抱迎接,有笑有泪。 梦里亦有繁景万千,有人终于在梦境中牢记了那张最珍贵的笑靥,不必再一遍遍忘记,一遍遍寻觅。 他们在这片独立的大陆上永远自由,永无威胁,去看人来人往,接受生离死别,也会在某个热闹的时刻,从彼此眼中寻找到一个同样带着复杂情绪的疑问—— 可是被外域之物感染的人,也能活下来去拥有自由,平安与幸福吗? 观星谷,盛着大陆春日里最后的一池积雪。 林之凇找了多年来才找到了这里,又用了许多年的时间让亲手搭建的小院子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也只是在某个平凡的一天,满院的花枝要剪,堆了一地的落叶要扫,树下石桌上的公文还没看,恰好厨房里下锅不久的鱼汤刚冒出了热腾腾的香味。 恰好有人从冰雪消融后的池水里醒来,明眸清澈,神色恬静,如一朵纯白的茉莉花。 她涉水上岸,哗啦的水声叫正要踏进屋子的男人回头。 她冲林之凇招招手,笑得温柔:“过来,我很想你。” 就好像只是昨日才分别一样,林之凇迈步走了过去,没有生疏、惊讶或喜极而泣,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他早就在等这一天,也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只是在把华盈拉入怀抱的那个瞬间,疯狂回想起风雪之下她流淌满身的血,他心惊胆战地捱到天地泯灭的最后一刻才敢把一瓶药液强行化进她体内时,唯恐来不及的泪。 想起她为了她自己、为了脚下的土地能彻底挣脱桎梏的不顾一切。 林之凇紧紧拥抱着华盈,脸颊贴着她湿漉漉的长发,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笑着回: “活该。” -全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