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成了暴君白月光》 第1章 《死遁后成了暴君白月光》作者:上蹿下跳的猫【完结】 简介: 大乾朝皆知,寒门书生苏逸虽生得一副病骨,但才情绝伦,殿试策论压尽天下才子,治水患,世无其二。 可就是这样一位让无数世人为其才华而倾倒的才子,意外横死于一场瘟疫之中,众人皆为之叹惋。 此后裕王登基,是位性情恣睢,阴郁偏执的暴君。 下人妄加议论苏逸,庭杖;小人流言构陷苏逸,死状惨烈;不小心弄湿了苏逸的书册,赐死。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那九五之尊心底有一人,那早死的探花郎,正是帝王心尖剜不下的白月光。 悄悄假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捡破烂养活自己的穷小子苏逸对此表示:不知道,没听过。 —— 苏逸做了个梦。 梦里,谢明眴把他逮了回去。 他喝的水里被下了情毒,当着对方的面毒发,然后被人抵在龙床一角,仰头承受一个滚烫的,凌乱又夹杂着爱欲的吻。 直到肩头衣物被人褪去,苏逸试图爬出龙床,却被人抓住脚腕扯了回来。 谢明眴声音情潮未曾褪去,附在他耳边:“跑哪去啊?” 苏逸吓得浑身冷汗,翻身坐起,庆幸这是个梦。但眼一抬,谢明眴正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剑。 “醒了?” 他下巴被人用剑尖挑起。 “那我们就来谈谈,你抛弃新婚丈夫悄悄死遁这件事吧?” —— 看起来温润实际上内心阴暗攻x聪明到爆炸但内心敏感受 ps:阅读指南!一定要看!一定! 1、古代科举朝堂文。受科举,攻朝堂。定位慢热,酸涩,感情流,正剧,讲苏逸宝宝慢慢长大和睡觉cp的爱情故事。 2、前期双穿越,后期外部原因导致的火葬场!他们一直很爱很爱很爱很爱超级超级爱彼此!特别爱! 3、朝代架空,科举考试部分参考。 4、有且仅有彼此,双洁。 5、猫大厨平等的溺爱攻受。完全,平等! 6、介意中间两个人分分合合数次的,不要进。 7、文案内容发生的只是靠后,不是文案诈骗!死遁情节在第七十二章 ~ 我就是单纯的写文啊补药搞我求求了求求了。人设卡的话目前攻还没约到合适的qwq,会约的会约的 希望大家支持正版,也要每天开心快乐,淘到自己喜欢的文~比心~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重生 升级流 科举 朝堂 主角视角:苏逸 谢明眴(shun,一声) 一句话简介:前男友变成暴君了怎么办? 立意:寒门书生到文魁首辅,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1章 眉尾吊春,沸雪灼山。 早春寒意料峭,将为融化尽的雪水拦截在半山腰,溪水边几簇新绿怯生生探出枝头,沿着东南小径蜿蜒而下,依稀能看见一处青瓦小院儿。 院门没关,风声穿过正堂,吹拂在躺在竹编躺椅上休息的人身上,他呼吸平缓,懒洋洋的闭着眼,脸上盖着这本书。 风吹的竹椅摇摇晃晃,那本书也随之滑落,被日光刺激的咪眼。 腕骨翻折间,他随手将的书扔在一旁的桌上,起身伸了个懒腰。 “苏月——” 他试着喊了两声自家书童的名字,没有回应,嘴里小声嘀咕着:“这又是跑去哪儿了?” 苏逸不是本朝代的人,准确点来说,他算是个穿越者。 就跟小说里发生的事情无差,他也多了个系统,只不过这系统除了发布任务,大部分时候处于一种直接死机的状态。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作为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现代人,应该着急忙慌的去思考自己到底怎么活下来。 但是苏毅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一个字——淡。 淡如菊的淡。 他对于自己前一天晚上还在熬夜修改论文,结果第二天起来眼一睁一闭就穿越了,大脑飞速旋转过后合理运用现代常识习惯,以至于他摆烂躺平的极其迅速。 穿越?穿就穿呗。 完成任务?那就完成呗? 干不完?那就干不完呗……这有什么? 总之,穿过来要有一个月了,他每天就是看看书,累了就上山拔拔草药,顺带春游一下,活得好不快活。 只不过这系统任务有点莫名其妙,让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屌丝去考状元。 苏逸面色不显,心里诽谤:烤烧饼吧,还考状元? 但是下一秒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因为他发现,任务的奖励是续命用的药丸。 苏逸:合着折腾老半天,我又穿到了一个病秧子身上? 他现生身体就不太好,虽然年轻没生过什么大病,可小病不断,感冒发烧头疼脑热,基本上没停过吃药。 本以为穿越过来就能摆脱掉这样的身体,梦想崩塌的那一瞬,苏逸安静的翻身,思考自己人生的坎坷。 认命吧。 至于穿越的理由…… 这事儿交给系统解释,那就是苏逸身体过弱,熬夜补论文猝死了,主神大人垂怜,才有机会重获一世。 苏逸掰了掰手指头,除了在现生还没来得及成为准博士,也没什么遗憾的事。 嘶……似乎是有一个前男友。 不过分手是他主动提的,估计自己死了,也不会惦记。 苏逸眼睫低垂,思绪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少爷!出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慌里慌张的奔跑声和稚嫩的喊叫声从不远处传来,苏逸寻声望过去,看见跌撞着扑进院门的苏月,不由得问:“怎么了?” “河边死了个人!”苏月压低声音:“还没死透,少爷,你医术好,要不要去看看?” 苏逸觉得有必要找个时间教育一下苏月别多管闲事儿,吐了口气儿:“管这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别人是死是活又管你何事。” 苏逸重新躺回躺椅上,轻声:“不去。” “宿主。” 苏逸手一抖,心跳忽然很快,在脑海中和系统对话:“你怎么又突然诈尸了。” 系统声音冷静的不像话:“诈尸的不是我,是你前男友。” “准确的来说,现在应该叫裕王殿下。” “救他也算是任务。” 这三两句话快给他的cpu干烧了,苏逸轻轻啧了一声,又吐出口气儿,痛苦的闭上眼。 苏月见他这副样子,自己知道劝不动,于是只能哦了一声,下一秒又听见苏逸咳嗽一声:“算了,还是去看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逸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这会儿忽然间有改变想法,让苏月左眼皮一直跳。 看着他麻利的起身往河边走,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不是不去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记得自家少爷那句话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果然还得是有点学识…… 苏逸:“……” 苏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家少爷我身体不好,多做点好人好事儿,发发善心。” 苏逸睁眼说瞎话:“我是为了我自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没错。 不过看戏也在一方面,追求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是这种和前男友双双穿越的情况,八百年不曾见一次。 他虽然恨,但是对方穿过来就嘎了这件事儿,还是让他心里不爽。 或许是早晨刚下过一场春雨,溪边的柳条抽出了几根嫩芽,还挂着湿漉漉的一层水,草地也平整地冒出了一抹新绿,阳光打下来的时候,倒还有两三分悠闲田园的意境。 沿着小路往山下走,到河边的时候,苏月口中躺着的那个死人早已消失不见。 春溪漱石处,空余水痕。 苏逸就知道这事儿不会这么简单。 经过了这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他的心理素质早已是常人不曾作比的强大。 和苏月就不一样了。 光看年龄,不过也才十岁出头,今天这一天都挺魔幻,早起遇见一个死人,死人还活了,现在还消失不见了。 他头皮发麻,缩着身子,只不过还是站在苏逸身前,保护着自家少爷。 苏逸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别怕,”苏逸余光瞥向四周:“这里隐蔽处多,或许就跟你说的一样,还没死透,不知跑哪儿去了。多找找,跑是跑不远的。” “你去西边看看,注意别摔倒了。” 话音刚落,东侧林间,寒鸦惊起,苏逸目光微怔,看了过去。 “我现在就去。” 苏月格外小一只,莽着身子就向西边跑,一头扎进了那林子。 苏逸也沿着这片不大的树林,慢慢的往里走。 这片林子很静,他敏锐地听到一声响。 他目光看向那棵高大的树,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人影。 第2章 苏逸脑海中有闪过那个熟悉的名字,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打算喊他的名字,却被人用力扯住,他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一股寡淡的木质香调猛然冲入鼻尖。 几乎只需要一秒,他就能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到这一步,他的大脑瞬间宕机,浑身血液倒流凝固。 “呼……谢明眴。” 苏逸本不打算主动去叫他的名字,不过一时气上心头,三个字儿在唇齿间碾的粉碎。 他的音色本就偏冷,这会儿脾气不怎么好,更是听起来让人觉得杀心四起:“把你的刀拿远点儿。” “……许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副伶牙俐齿的样子。” 浅笑的声听起来分不太清虚实,匕首被迅速收回,身后的人叫他松开,下一秒又脱离再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晕倒的男人骨相格外的优越,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五官分明。 苏逸在心里唾弃自己当初被这套皮相迷了眼,又立马紧急表情管理,皱眉俯视他。 谢明眴本以为是前来追杀的人,看清楚那张人脸后,心跳猛然加速,但面上却不显。 喉头猛的涌出一股热血,下意识的伸手去擦,浑浊的血沿着指缝流出,粘在了他玄黑的袖口上。 他毫不在意的擦了擦,借了个力依靠在树根上,呼吸声很重:“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没问你呢。” 苏逸冷眼看着他,并不打算直接帮他:“在这遇见,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孽缘。” “孽缘也是缘。” 谢明眴说话的时候声音悠然,总是带着笑,端着的是礼貌架子,可是放在苏逸耳朵里听来,算得上是轻狂傲慢,欠的想让人揍两拳。 的确,孽缘也是缘,这点苏逸不可否认。 说实话,虽然他和谢明眴已经分手,但是这三年来,也没彻底把他放下。 却还是会再听见他名字的那一瞬,心跳加速,可要让他亲眼看着对方去死,苏逸做不到。 他的确是生气,是恨对方为什么要提分手。 可是分手后冷静下来的那三年,他们没再见过面,苏逸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想要对他释放出的质问和愤恨早已再找不到,反倒是思念像是茁壮生长的藤,团团环绕成一片茂密的绿。 爱的底色还是很浓重。 可那已是上辈子的事,过往不可寻,他们也只能站在当下。 谢明眴断断续续的说。 苏逸这才知道自己死活不久,谢明眴赶去参加自己的葬礼,出了车祸,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儿了。 他的鼻尖泛酸,想说些什么,可是所有的词句都被堵在嘴中。 林间朔风,混着血腥气扑进苏逸的鼻子。 两人之间安静许久,久道谢明眴不再能够听得见风的声音,连睁开眼再看一看对方都难,久得他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恍惚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苏逸的心脏一揪一揪的疼。他蹲下身子,像那双手盖在他的眼睫上,似乎还能感受到眼睫微微扇动时从手心传来的痒意。 谢明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不知是从他身上传来的,还是衣袖上的香,像是做梦一样,他不由自主的问:“这是最后一次了吗?” 他没再能听到对方的回答,也没能感受到那瘦弱的身躯将他背起的乏力,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中。 苏月来寻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少爷将一名昏迷的男子背在背上,一步一步的往前。 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那双素来清冷的眼底泛着血色,已看不出往常的冷淡。 苏逸声音沙哑,却还死死的背着悲伤的人,倔强,忽然开口:“我是为了你才救他的。” 苏月并不去反驳,他脑子一根筋,也不知道这两人的弯弯绕绕,想和苏逸一起抬着人回去,却被他挥手拒绝。 “我可以。” 第2章 他确实可以。 苏逸咬着牙,连拖带拽的把人捡回小院儿,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却还是强忍着,替他包扎上药。 他嘴里默念着一切为了系统任务,却还是在好不容易歇下来之后,盯着那人的眉眼发呆。 烛火轻跃,谢明眴唇色泛白,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纱布上好像又渗出暗红。 苏逸跑神许久,又因为一身极细的呻吟,才回神拿过浸湿棉帕替他擦拭头上的汗。 苏月提着铜壶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少爷俯身为他擦汗,一只手抵在腰上。 少爷总是腰疼,这么长时间的俯身,怪不得会痛。 热气氤氲,滚水被注入盆中,苏月嘴里发出呼哧的声音,将那棉怕洗净拧干,又重新递给自家少爷,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的问:“少爷,我们这还有收留这来历不明的家伙啊?” “要是把上个月采的草药全部都用他身上,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换粮食……” 苏月担心的不无道理。 苏逸手上的动作停顿,又将被子往上掖了掖,看着床铺上那人面色潮红,又去探了探他身上的体温,心中竟然多了些庆幸。 多亏他穿越过来之后学了点医术,这会儿才能从容应对,不至于慌了心神。 他接过帕子,一点一点的擦拭谢明眴滚烫的额头:“毕竟是条人命,救便救下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 苏逸一点点在心里劝告自己,又开始给自己找借口。 他完全忽略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想法,看不惯对方吃苦受累,也看不到对方就这么白白死去,但是又没办法逼迫自己认识清楚他们曾经分手。 于是就这么别扭的,将人救下。 “好了,别忧心这些了”,苏逸轻轻叹了口气:“睡觉前记得把西厢的门窗关牢一些,初春的夜风凉,一个不小心就会病着。” 苏月乖巧应道:“好哦。” 听话的转身拉开木门,回了自己房间。 等到身后的声音完全消失不见,苏逸才终于敢静下心来。 “系统”,苏逸看着还在昏睡之中的谢明眴:“他是被什么人追杀了吗?” “差不多。”系统回答的声音仍旧是那电子机械化的女音,言简意赅,毫不废话:“你只需要救下他就好。” 苏逸总是对这些系统莫名其妙的回答和想法感到不悦。 什么原因都不解释,只让他自己猜。 除了发布任务,屁点用都没有。 苏逸那双眼睛生的极为好看,只是平常不爱笑,连带着黑润润的眼中也没有笑意,多数时候是严肃和认真,看着便让人觉得冷。 他走到窗边,感受着凉风吹到自己脸上。 为什么会碰见他? 为什么刚好又是他? 苏逸高中时候解题,就经常性的刨根问底,想弄清楚事情缘何发生,也多亏了他聪明,这才不会在证明公式定理上花费太多的时间。 可是他也忘了,这世间许多事情本就没有理由。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脑子中乱成一团,苏逸轻轻叹了口气,在转过身的时候就看到原本还因疼痛不由自主发抖的人,已经醒了过来,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瞧。 苏逸头皮一阵发麻,佯装冷静:“……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谢明眴见他后退半步的动作,哑然失笑:“你往后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能吃了你。” 苏逸刚刚劝告过自己,要保持理智和清醒,不能被对方的这张脸迷了心智,拒绝他一切拉近关系的行为。 身后的窗户已经被合上,房间里逐渐热了起来,苏逸站得笔直,身形清瘦:“你说你因为参加我的葬礼出了车祸,那你为什么要去?” 谢明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有必要吧……” “参加你的葬礼,有必要的。”谢明眴瞳色很亮,像是刚被泪水润过一样,这会儿看人的时候眉眼扬起:“你知道我第六感一向很准,准到可怕。” “是我觉得,我可能会死掉。”谢明眴无奈的耸了耸肩:“大概是罪有应得,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来惩罚一下我。” 苏逸睨了他一眼:“什么罪有应得,你那叫死有余辜。” 谢明眴忽略掉自己喉头中的异样,仍旧笑得温温柔柔的同他说话,只不过话音还未落,便又开始咳血。 苏逸又开始皱眉头,上前两步,粗暴的拿过帕子替他擦去血迹,又把人稳稳的摁在床上:“好了,早叫你不要起身。” “再多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睡。”苏逸。在那带血的帕子扔进水桶中,好不容易洗了个干净,目光又下意识落在衾被上的血痕。 他干净的床单被罩,就这么被谢明眴霍霍了…… 想到这儿,不免又暴躁了几分,自暴自弃的又去擦他的嘴角残留的血迹,却被人攥住手腕,拉近。 “你问完了,该到我了。” 第3章 谢明眴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对方:“为什么救我,不该恨死我了?”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苏逸尽力想要挣脱开他的手,却还是被抓的牢牢的:“你松开。” “我不信”,谢明眴轻轻摇头。 “我以为你见到我会惊讶,为什么反而一点没有反应?” 谢明眴回忆起自己睁开眼的那一刻,印象中苏逸的表情,像是早有预料。 苏逸瞳孔微睁。 他没想到都那种情况了,谢明眴还能通过他的微表情分析心理动作。 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对方系统的存在,也不可能告知他啊,有这么大的金手指。 所以除了一味的否定,什么也不能说。 苏逸声音极其别扭:“因为不想,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你又管那么多做什么?”谢明眴道。 “那你现在滚出去。”苏逸冷声:“我不管你了。” 谢明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眼下一圈乌黑:“没睡好觉?” “……” 苏逸仿佛又回到了之前跟他吵架的时候,自己刚要脾气爆炸,对方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能翻篇。 于是只能丧气的回答:“没有。” “我昏迷了多久?”谢明眴又问道。 “三四天。”苏逸道:“你身上的伤我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要离开这,至于你,爱去哪儿去哪。” “我能去哪?”谢明眴并没有贸然去抓他的手,只是和他保持安全距离,用那双眼睛盯着:“我横死鬼投胎,孤家寡人一个,又能去哪?” “没了你,我都不知道要被什么野兽叼走。”谢明眴说这话的时候及其诚恳:“能不能带着我,我做什么都好。” “……我没钱,养不活你”,苏逸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谢明眴却忽然笑了:“那就别赶我走了,我能挣钱。” 苏逸并未直接回应他,而是转身欲走,衣袖却被人拉住。 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命令:“等你病好了,跟我上山采药。” 这话脱口,便是反向的默许。 他也实在说不出口什么拒绝的话了。 —— 谢明眴虽然伤的重,可他好的也快。 三四天过去便能正常走路。大约七天之后,他就跟着苏逸上山采药去了。 苏逸这段时间忧心吃饭的事儿,他手头的确没多少银子,捉襟见肘,甚至找了抄书的活,每日挑着灯熬到大半夜,精神头相比之前坏的多了。 谢明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第二日就独自一个人上山采药去了。 结果回来的时候,肩头又多出两道新伤,还强忍着,撑过了一个晚上。 所以第二日发现他肩头冒血的时候,顺带发现了被扔在自己桌子上的一包碎银。 他转身就去扒了人的衣服,开始包扎,动作粗暴。 谢明眴疼的止不住冒汗,却还是软下声跟他解释:“昨天上山采药的时候碰见了刺客,我受了点轻伤,也把他的银子捡走了,这叫有得有失……” 苏逸忍住自己没给他一巴掌,怒极反笑:“一天天的那么多仇家,早知道就不该救你。” “别啊,虽然我仇家多,但我会捡钱啊?” 苏逸磨了磨牙,在心里暗自骂他神经病,这银子就比他的命还重要? 不过因为这一事儿,苏逸也没再主动提起过要赶谢明眴走了。 时间就那么一天天的过去,苏逸这段时间一直在打听镇上书院的消息,估摸着过段时间就要搬到镇子上去。 谢明眴也来回跑的更多了。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还是不肯回去,说什么认了这身份迎接他的就是无穷无尽的追杀,没有那么多心情雅致同他们玩儿。 他将自己身上的玉佩当掉,换了不少银子,盘下了间铺子,慢慢的也开始有营收。 连带着三个人打算搬家的想法也越来越近。 谢明眴和苏逸关系好上不少,虽然对方总还是冷冷的,不接他的话茬。 丹凤与秋红吹尽暖又凉风,是丹桂季节,也是万物温吞却温韵的秋。苏逸在誊抄经义,一旁的人支着胳膊在研墨。 苏逸收笔的时候,这才注意到一旁边角有一团墨,仔细看去,竟是一只打盹的猫。苏逸气的不行,不由得怒声道:“谢、明、眴!” “你怎么老戏弄我?” “这怎么能叫戏弄,这叫喜欢,才肯亲近。” 苏逸不想跟他争辩这些有的没的:“懒得理你。” “歇歇呗,”谢明眴跟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儿端出了碗热梨汤:“整天研究这些之乎者也,当心成了老书虫。” “知道的以为你要科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什么大儒?”谢明眴道:“尝尝甜不甜?” 苏逸瞪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对方的喉结上,或许是上次被人暗杀,不小心蹭到了,但是莫名其妙的就留了疤。 以至于每每望过去的时候,那道疤痕就会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谢明眴似乎有所察觉,故意凑的近了些:“怎么了?” 苏逸推开他,抓起账本又蹙起眉,心中有些烦躁:“什么时候走?” “再过两天。” 第3章 果不其然,他们没再等很久,一周后就去了镇下。 碧水映残阳,流云惊晚秋。 丹枫簌簌铺满官道,马蹄踏碎昨夜积雨。马车四壁塞满苏逸的典籍,只余寸许空隙堆着细软箱笼。 车身忽地颠簸,苏逸手中书册险些脱手,却见两根修长手指轻轻压住书脊,稳稳接住。 谢明眴膝头还摊着本未看完的商经,不知何时睁了眼,温声道:“车马劳顿还手不释卷,当心落下眼疾。” 苏月捧着蜜饯盒子,探头,嘁了一声:“我家公子这叫悬梁刺股!哪像某些人,整日只会拨算盘珠子。” “此言差矣。” 谢明眴顺手往他的嘴里塞了颗杏脯,堵住他的嘴:“若没有我,又哪来的银钱给你家公子买这圣贤书?” 苏逸睨了两人一眼,屈指叩了叩车壁,打断两人:“我饿了,下去吃点东西再走。” 三人下车时,正见青石巷口支着面摊。 柏木案板前的老妪将面团抻得啪啪作响,牛骨汤的醇香混着辣椒的辛气扑面而来。 等面端上,苏逸用竹筷挑开浮油,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一时有些发愣,再回神时谢明眴已经挽袖替他卷起袖衫,又听他道:“慢些吃,当心烫着。” 苏月呲溜几口,碗里便空了大半。 他捧着海碗大口喝汤,再抬头时嘴角还沾着汤渍,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姓谢的,我一直有个问题,为何你待我家公子这般殷勤?” 谢明眴埋头轻笑:“我对你不好么?” “至少和对公子不一样。” 苏月想了一下:“你对我们家公子的好,是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偶尔才想起来我,二者差别大了去了。” “所以吃饱了么?”谢明眴看着他已经快扒干净了的面碗,笑了声:“胃口这么大,当心阿逸不要你。” “你别逗他”,苏逸扯了一下谢明眴的衣袖,又对苏月道:“吃多点是正常的,正长个子呢。” 苏月原本正不开心着,听到这话瞬间喜笑颜开:“果然还是公子懂我。谢明眴,你真的很坏。” 苏逸无奈的用手揉了揉自己太阳穴,叹了口气:“没一个省油的灯。” 暮色初临时分,马车停在一处三进院落。庭中石榴树虬枝盘曲,檐下悬着的六角铜铃乱响,苏逸推开东厢门时,临窗书案已摆好纸笔,格外雅致。 谢明眴循着他的视线:“喜欢吗?” “准备的这么齐全?”苏逸有些惊讶。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我的心还那么诚。” 谢明眴正倚着月洞门轻笑:“而且苏大夫悬壶济世,谢某自然要投桃报李。” “谢谢。” “就这么简单?” “那不谢了。” 谢明眴:…… 他关门,保持微笑:“那算了,还是谢谢吧。” 苏逸自然而然的住进了东厢房,谢明眴住在了他的隔壁,苏月离他们两人的房间稍远。 苏逸喊他:“去趟书斋买些书吧。” 谢明眴点了点头,两人便出了门。 沿着小巷往外走,谢明眴道:“这里离书院不远,又临近街道,若是呆在家中,学累了就往街上走走,也不像在山上的时候那么沉闷。” 苏逸仔细打量了一下,宅院距离街道的确不远。 他们穿过巷子,只往东走了约百米,就看到了唤书斋的牌匾:“紧邻书斋私塾,那这宅子租金应该不便宜吧。” “不贵,许是租给学生的,万一哪天高中得名,说出去也有面儿,还卖了个好人缘”,谢明眴低头含笑:“进去吧。” 第4章 此处是城南。 江宁县城南门大街以东,不仅有县衙在这,衙门里的官差以及商贾大多也住在这附近。 他们住的这条街巷,以前出过一位文曲星,所以这条巷子叫状元坊。 前来求学的学子大多都住在这儿,以求个好彩头。 他们进的这书铺子进去亮亮堂堂的,书架有些老旧,但架子上的书摆放依旧整齐,有三四个读书人,整理于架子旁翻看着,或有提笔摘抄,店里只有一名伙计在两人进门之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保持安静。 苏逸同谢明眴对视一眼,进了书斋内,附耳轻声道:“怎的人这么少?” 谢明眴感受着喷洒在他耳边的呼吸,解释道:“这段时间大环境不好,书斋客流量少了很多,原先的伙计如今就只剩下一个。” 只是话音刚落,吵闹的声音便从门外响起,一名肥头大耳的青年身后跟着一众小厮,声音粗犷。 周围的众人皆是寻声望去。 那伙计慌乱的上前迎客,声音却仍旧不敢大:“我们掌柜的今日不在,公子莫要气恼……若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好商量……” 那纨绔带着七八恶仆将书架推得东倒西歪,怒道:“有什么可商量的!区区话本都凑不齐,趁早关门大吉!” “王生好大威风,不知令尊的名声可经得起你这般挥霍?” “侯瑾,你莫要多管闲事。” 那名趾高气扬的青年被这一句话便激怒了气:“我来何处,做什么事,同你有何关系!你若看不惯,就去别处呆着,别到这儿来添堵!” “你且看一看这四方被你影响的顾客有多少,究竟是我给你添堵,还是你给大家伙添堵。” 侯瑾淡然一笑,温婉和善的伸手摊向众人,冲书斋的伙计拱了拱手:“小兄弟,泼皮无赖最为难缠,赶出去便可。” 二者相比较之下,一人嚣张跋扈,一人温和知礼,高下立见。 众人心中的那杆秤皆是偏向了侯瑾那边。 王高旻气急败坏之余,环顾四周,看到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苏逸谢明眴两人,神色猛然一怔。 苏逸眉头皱起,鼻尖隐约闻到一股劣质的香粉,浓烈且呛鼻。 他偏头看向谢明眴,这家伙已然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苏逸:“?” “好冲的味道,懒得说话。” 谢明眴说话间竟然带了些鼻音,苏逸一听都知道他在憋气。 “那你还往前凑?” 只不过还没等到回答,就被面前的人打断。 王高旻听此一言气急败坏:“你知道我是谁吗?!这方圆百里,谁人不知道我们王家,我表叔可是青州同知,你要敢惹我,我便叫他来治你!” “没想到这等穷乡僻壤,竟还有如此高门显赫之人,还真不容易。” 谢明眴说话不急不缓,一开口,便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视线。 苏逸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你们!“王高旻气得浑身乱颤,镶宝蹀躞带哗啦作响,“你当真一点都不怕!” “不就是青州同知嘛,你刚刚才说过。”谢明眴漫不经心地挑选了两本书,又接过苏逸手中那本,不再理他:“小兄弟,结账。” 苏逸眼神一定,竟真是他原本四处寻没发现的那两册书。 原来他早都发现了,却还是站着同他聊闲,不拿了书快走,反倒在这揶揄他。 “欸,来了来了,四十文”,那伙计急忙上前,接过谢明眴掏出的铜板:“客官慢走。” 只是二人还未曾走远,就被身后的声音叫住:“公子留步!敢问公子可是来参加院试的,之前未曾见过二位公子。” 苏逸本不想多费口舌,但看在是刚刚那位还算知书达理的公子,转身礼貌回应:“是,在下苏逸。侯公子有何要事?” 秋阳透过金叶斑驳洒落,给苏逸月白襕衫镀了层碎金,候瑾立于书斋门口,谦和温顺:“可否,同苏公子交个朋友?” 候瑾还未曾听到回答,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谢明眴抱臂,轻睨着侯瑾腰间玉佩上的侯字,忽地轻笑:“原来是城南侯氏诗礼传家小公子,幸会。” 第4章 三人寻了处临街的茶楼。二楼雅间推开雕花木窗,正巧能望见隔壁商铺飞檐下悬着的铜铃,风过时,叮当声混着茶香在室内流转。 “在下侯瑾,字子玉,江宁人士。” 侯瑾作揖:“惊扰二位,实在惭愧。” 谢明眴正用竹镊夹着茶盏在沸水里翻烫,随后指尖一转,青瓷茶盏稳稳落在苏逸面前,闻言道:“不妨事。” 水汽氤氲间,侯瑾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穿青袍的公子眉目清冷如远山,偏偏温润,白衣那位更稀奇,明明做着侍茶的活计,通身气度却比公子还要矜贵三分。 “这位兄台......” “谢明眴,”苏逸安静答道:“他天生不爱说话。” 谢明眴饶有趣味看过去,却发现苏逸不知何时同他拉开了距离,不由得轻声闷笑。 苏逸听见响动,又挪了位置,离谢明眴远了些。 他隔开茶盏,眼睛看向候瑾压在扇骨下的蓝皮册子:“侯兄手中可是崇阳书院的课业簿?” “是啊,我本就在崇阳书院就读。” 侯瑾被唤回了神,急忙应道:“我们书院是这方圆百里都出了名的,就连那纨绔王高旻也是我们书院中一员。” 侯瑾说及王高旻,便是止不住的皱眉,似石子入潭,激起侯瑾满腹牢骚,开始一一数落他这段时日干的荒唐事。 口干舌燥之余还补充一句:“若非是我父亲和其父是昔日同窗好友,料我也是不敢惹他的。” 谢明眴拨弄茶盖的手顿了顿:“这般跋扈,书院不管?” 苏逸也好奇。 “他表叔在青州衙门当差,母亲又是京里来的千金。去年他找人替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竟说是书童冒名顶替......话说,二位也是三日后来参加书院面试的吗?” 谢明眴笑容不减反增:“我不是。小时候便没多少读书的天赋,照顾人倒是会一点,跟着苏公子平日里就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算是书童。” 侯瑾看着谢明眴那副矜贵样子,更觉诧异。 谁家书童找这么没规矩年纪还大的,长得好看也不行。 哪里带这么糊弄人的。 苏逸叹气,解释道:“他是我表兄,并非什么随从书童,侯兄莫要听他胡言。” 谢明眴低头轻笑。 苏逸认真的同侯瑾问道:“敢问侯兄,敢问三日后书院讲郎会考我们些什么内容?我并未参加过此类考核,所以有些担心。” “苏兄莫要紧张,无非就是按照书院章程来。我依稀记得当年我考进书院时,斋夫只问了我些较为重要的基本信息,讲郎考察了我的经学制艺,又抽考了我几首诗赋和对子,哦对了,还有表判!只是表判我答的不好,但张秀才并未说我什么。” 侯瑾想了想,补充道:“或许是我诗赋和对子还算过得去,这才过了。” 苏逸思索盘量了一下,只觉得压力倍增。 他并未经过什么正经的训练,除了系统给他安排的必读必背,《三字经》《千家诗》《声律启蒙》等等这都是最基本的。 但是四书五经,他只是学了个皮毛。 要怪只能怪时间短任务重,就算他的学习能力堪称魔鬼,但是再好的脑子也经不起这么糟蹋。 更别提他的诗赋和对子,只能说勉强过关,算不上出彩。 但是这却是他没日没夜的学的最好成果。 毕竟他用现代人的语言和思维活了二十几岁,能在短短几个月学到如此地步已经实属不易。 谢明眴看出了他心中的忧虑,更怕苏逸悄悄悄给自己施加压力。 换做其他人,背不会记不住更不会融会贯通,越学越是崩溃。 但苏逸不同,只要给他时间,再难的东西,再硬的骨头他也能啃得干干净净,学不死恨不得能把自己往死里逼。 “瞧瞧,我们阿逸都要被吓怕了。” 谢明眴说话没个正形:“怕什么?考不过再等就是了。” “闭嘴。” 苏逸在桌下狠狠踩了那人脚尖,面上仍端着温润笑意:“谢过侯兄。只是不知这诗赋可有什么讲究?” “讲究可大了!”侯瑾浑然不觉对面两人的暗潮汹涌,“就说说对仗......” 窗外暮色渐浓时,谈话终于落下尾声。苏逸起身,却感受到紧贴的人的体温,侧了一下身,想要躲开谢明眴,却被他从后方伸出一双手环住了腰。 这下苏逸再动弹不得。 侯瑾看两人的交谈动作极为熟悉自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只当他们表兄弟,更是比一般人亲近。 他起身拱手:“谢兄,苏兄,你们二人皆是识大体的读书人,只是往日在书斋我同人交好,王高旻并不敢多对我使绊子。但是出了书院便不一样了。你们二人初来乍到,又是人生地不熟,我怕他会找你们二人的麻烦。” 第5章 苏逸、谢明眴对视一眼。 苏逸道:“多谢侯兄提醒。我们二人对此中门道并不清楚,意外招惹并非我们的本意。” 谢明眴接上:“侯兄放心。我和阿逸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要是敢来,我们自然也不会客气。” “如此便最好”,侯瑾那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苏逸同侯瑾拱手道别:“那我们三日后便在书院见。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侯兄。” “哪里哪里。” 侯瑾心中万分舒畅,同他们二人道别完后便朝着他们二人相反的方向远去。 “刚才你环我腰作甚?” 苏逸磨了磨后槽牙:“分手了就别动手动脚耍流氓。” “那你吃醋又是干什么?” 谢明眴不饶人:“分手了哪还有吃前男友醋的道理?” “你哪里看出我吃醋了?” 苏逸心里有鬼,只能这样没气势的反问。 他确实不高兴,很明显的是因为谢明眴那个中央空调,对谁都爱笑。 但是苏逸告诉自己,他只不过被谢明眴这副样子气的多了,这才下意识地不愉快。 “哪都看出来了。” 谢明眴还拿着给他买的书:“一生气就跟兔子一样远离我,撵都撵不上,一坐下又恨不得跟我离八百里,怎么哄都不顶事。” 安静片刻,谢明眴再次开口:“苏逸,我都记着。是你都忘了。” 苏逸的脚步顿了一瞬:“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给人扣帽子了?” 他算得上是一字一句:“我记性好,这些东西忘不掉。反倒是你。我不和你一般计较都算我大度。” 谢明眴看着苏逸又转身要走,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子。 “干什么?” 苏逸的眼睛里藏了很多东西,谢明眴却终是看不明白。 “没事......” 谢明眴松开了自己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苏逸身后。 谢明眴心想,这可能算得上是应激。 他看到苏逸的背影,便下意识觉得那是离开的预兆,死亡,厌恶,不复相见,以及天人永隔。 只是上天可能也看不惯谢明眴的苦难,于是干脆叫他死亡。 醒来再看见苏逸那双湿润的眼,才终于叫谢明眴尝到几分劫后余生的干涩。 可能是谢明眴本人都没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变成了过去他最讨厌的那副样子。 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 —— 苏逸也不懂,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场恋爱,却叫他记了三四年,甚至于每一个瞬间,他都记得清楚。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些扰人理智的东西甩出脑袋外。 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耳,苏逸一惊,没忍住快跑了起来,三两步就到了路口。 此时的巷道中,咒骂声,讨伐声乱作一团。 苏月抄起铲子,冲外面那群体积比他大了不少的汉子嚷道:“是你家主子不讲理!我们家公子知书达理,仪表堂堂,跟你们这厮一般计较?” “阿月!” 苏逸没见脚下砖瓦不平,一时心急,踉跄间被谢明眴伸手拦住,又在他平稳后迅速松开,目光同王高旻那破痞子对上。 谢明眴道:“王公子这是做什么?” “做甚?老子砸了你的门户看你还究竟认不认得我是谁!” 王高旻气急败坏,唤了手下上前:“给我砸,出事了我担着!” “你敢!今天你要想进这院子,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苏月也是个脾气暴躁的,身后虽有两人拦着,但半大点的小子更是有劲,身后挟持住苏月那两人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射到谢明眴和苏逸这边。 “慢着”,苏逸声音半哑:“阿月,听话,莫让外人见了笑话。” 谢明眴闻言拂了拂袖子,余光收回,落至苏月身上,嘴上却要笑不笑的盯着。 苏月听到自家公子的话,那副暴跳如雷的样子才终于消失,可还是立于原地愤愤不平的大口呼吸。 苏逸生的眉清目秀,身着一袭缎青素锦长袍,最寻常不过的文人装扮,偏衬得身段优雅欣长,勾的人目光无法挪开:“王公子如此气派,神采飞扬,我们二人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却未曾想遭到这般误解。” “胡说!” 王高旻虽然看迷了眼,但好歹理智尚存:“你们二人说我身上难闻,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表兄只是说他闻不惯胭脂俗粉的香,是因为他不曾经历过,不懂男欢女爱的情事叫人如何上瘾,反倒比不上王兄知趣。” 苏月目光呆滞,不可思议的看向谢明眴,又看向苏逸。 这等事,怎么能如此大方的就讲出来了?! 他家公子如此知礼懂礼的一个人,怎么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谢明眴接收到苏月的目光,无奈的摊手,示意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一句话也未曾反驳。 床上那点子事儿,知不知趣,苏逸是最清楚的。 先不提他总爱掩饰着,不肯向谢明眴袒露自己的欲望。 甚至于就算滚到了一起,每次都被自己哄着才肯叫两声,因而总叫谢明眴一个人高高的挂着,得不到抒解。 不知趣的究竟是谁? 苏逸这好大一口锅扣下,谢明眴却有口难言。 他斜了眼王高旻,却因为意识到王高旻在直勾勾盯着苏逸看,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想叫那人眼珠生生剜出来。 第5章 “王公子,不妨先坐下来聊聊。” 结果却听见那人更发的无理取闹起来:“我是个不讲理的人,坐下聊不好!” “好大的火气,这可由不得你在这闹事儿。” 谢明眴嗤笑一声。苏逸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一声惨叫。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银针,就那么直直刺入王高旻膝窝,叫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表情痛苦,身旁的下人吓了一跳,急忙弯腰凑近去扶他。 谢明眴并不想和他有过多交流,一言不发,扯着苏逸进了门。 咣当一声,大门被关上。 又不知是谁报了衙门。 等捕快到时,寻衅滋事的人顿时乱作一团,散了去。 周围图个热闹的看客见无戏可看,也随之离开。 听到门外终于安静,苏逸这才猛的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腰。 站了许久,腰竟是有些酸疼。 “明明挺利索一张嘴,”谢明眴盯着他手上动作:“怎么不见你缺德损人了,倒挺新奇。” “被狗咬你跑的不利索。” 苏逸口干舌燥,抿了抿唇,看着苏月还扒着大门门缝,盯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低声冲谢明眴道:“这不是我们的世道,我们无权无势,哪里来的硬气和他打擂台?” “所以,惹不了他,光记得在我这逞嘴上功夫?” 谢明眴轻轻歪着头:“只欺负我?” 他声线偏冷,但语速不急缓,还算得上清润,尾音上扬的时候像是在哄人,又像是无意识的撩人。 苏逸不敢和他对视,垂下眼,嘟囔:“谁欺负得了你,没脸没皮的。” “欺负我的人多了去了,比如某个手脚冰凉还不讲理的小雪人。” 谢明眴倒了杯烫的茶,轻轻塞进苏逸手中:“暖着。” 苏逸的指尖被人轻轻捻过,感受到一阵难以忽略的温度,心间一颤。 他天生体温偏低,一到秋冬,寒风一吹,他的手脚便冰凉到不像话。 谢明眴老是同他开玩笑。 人家都是女娲用泥捏的,苏逸可能就是用雪捏的,浑身上下都是冰的。 难为他一到夏天也放不进冰箱,谢明眴也总担心,嘴里嚷嚷着别叫再化了。 以至于他们两人谈恋爱的时候,谢明眴总是备着热水袋,又或者暖宝宝。 一到下雪,谢明眴就得揣他的手暖,两只手轮换着,睡觉的时候,恨不得给苏逸套三层袜子,每天晚上却还是被蹭掉。 谢明眴倒是对他手脚冰凉十分上心,但苏逸不长记性,出门还是不看天气,穿的衣服永远也只有一个季节,就算冻着了,吭都不吭一声。 所以谢明眴看不下去,他们谈了四年恋爱,谢明眴就贡献了四个秋冬的围巾。 临“死”前,谢明眴的副驾驶还放着给苏逸带的围巾。 大车车灯打过来的时候,雾雨朦朦,谢明眴却还在想,这雨越下越大,可是自己赶不到了。 要叫苏逸受委屈了。 “我改不掉这手脚冰凉的毛病,这是天生的。” 苏逸冰冷的手捧着热茶,回温。 “自己养坏的就别推给老天爷。” 谢明眴又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事情似的,嘱咐道:“明日书院面试,莫要心急,” 谢明眴没有苏逸擅长应考,他想了想,站起身一步一走,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咳嗽病越发重了起来,活像只病恹恹的白狐狸:“不过要吃好喝好。书院厨子若敢给你吃冷饭,回来我拆了他灶台。” 第6章 苏逸应了一声。 “有个问题我很想知道。” “那便问。” 谢明眴看着苏逸垂下的眼睫:“我想问的是,如果我没穿过来,你的冬天怎么办?” 苏逸一口饮尽尽茶水:“没你我也照样活,又不是不过了。” 谢明眴没反驳,接过他喝干净的茶杯,手指摩挲着湿润的圈口,学着样子给自己也倒了杯,齿间咬住杯壁,一口饮尽。 “可是没你,我的确会死。” 就这一句话,让原本升温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谢明眴亲手为他烫的茶也慢慢降温。 那人没再说什么,推了门出去,关门声轻到几乎微不可察。 但是苏逸沾了墨水的笔仍旧一顿,墨点染上纸,洇透,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平静。 —— 谢明眴染了风寒,这两天窝在自己房间,就连自己亲口许下的乔迁宴,也是没影了,更没送苏逸去考试。 苏月收了东西,眼神游移间瞥见自家少爷失神地望着谢明眴的房门,试探着问:“少爷,这两天和谢公子吵架了吗?” “瞎猜什么,我跟他有什么可吵的”,苏逸一笑:“别瞎想。上车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苏月却不信,跟着他上了马车:“我不是瞎猜!谢明眴那家伙,平日里恨不得眼睛能住你身上,你倒是看看,这两天统共才和你说了几句话?更何况你这一去,就是半个月回不来,他倒好,连出来送一送都不愿意。” “他病了。” 苏逸声音有些许的哑,马车颠簸,震得他心也有些疼:“叫他多休息休息也好。” “那也不差这一两刻吧。” 苏月撇了撇嘴:“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想陪着少爷你。他平日里除了好言好语的阴阳怪气,就是那张一成不变的笑脸,看着就叫人心里来气。” “浑话,”苏逸面色不大好:“阿月,他对你不差,有好东西也念叨着你,平日里哪有冲你发过脾气?你总在明里暗里欺负他好脾气,一成不变的笑又如何?也好过别人两面三刀。” “少爷,”苏月被这劈头盖脸一顿数落骂的没回过神:“您怎么冲着他说话了。” “我帮理不帮亲。” 书院离家其实不远,隔了四五条街,拐了两个弯儿,车就停在了书院大门口。苏逸接过自己的书,下了马车:“你且回去吧,他还病着,少不了人照顾。” 苏月还想说什么,就被人敲了一下脑袋:“下次回来,再叫我听见你说这些话,小心我拿鞭子抽的你皮开肉绽,非要长了记性不成。” “是......”苏月捧着被敲疼了的脑门:“少爷,你也要保重身体,别学的太用功了,我等你回来。” “路上慢点。” 苏逸嘱咐:“回去路上捎两包蜜饯和话本给谢明眴,药苦嘴,他不知还有多久才好,少不了喝药。卧病又不能出门,买些话本有趣些” 苏月小声嘀咕一声,应了,然后这才叫人驾着马车往来的那条路拐回去。 苏逸望着周围三两书生,皆是穿着青浦布衣,书生衣饰,这书院属于官学,由政府管理,包括山长的选派,讲学内容的选定,就和现在以考试为中心的教学类似。 书院大门其势恢宏,位于十二节台阶之上,门两侧摆放着汉白玉抱鼓石,背面雕刻梅兰竹菊,寓意一路清廉。侯瑾告诉他,这处书院是前内阁首辅周泽正来崇阳讲学时所居住的地方,大门两侧悬挂的,便是他亲手撰写的对联,题的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寓意书院人才辈出,珠联璧合。 并无人接引他进去,苏逸叫人通报过后,只能安静的站在书院外等。 他望着十二级青石阶发怔,那对吊着梅兰竹菊的汉白玉抱鼓石倒有些像四个板着脸的教书先生。 他正数到第七片瓦当上的卷云纹,身后忽然传来声嗤笑。 “苏公子莫不是被石阶吓着了?” 蓝衫少年摇着折扇晃过来,“在下李砚,家父是刑部...” “李公子。” 斋夫抱着书箱从旁经过,凉凉插话:“上回您对着楹联念成'惟楚有菜',山长可说了,今年再背错一字,就请令尊来听讲学。” 苏逸忍笑忍得肩头微颤。那楹联分明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那蓝衣少年表情无奈,冲他挥了挥手:“得得得!总得给我时间,让我好好背背吧!” 他的话音落下,又看向了苏逸:“嘿,有缘再会喽!” 此刻被阳光镀了层金,倒似在冲他眨眼。 斋夫看着蓝衣少年远去的身影,叹气似的的摇了摇头,领着苏逸进了门。 斋夫带他去找讲郎,苏逸仔细打量着书院内,白墙青瓦,书画字拓,威仪大方。 进了厢房,讲郎张允贤坐在小岸前的麻席上,表情冷淡的抬头看他:“坐吧。” 苏逸轻点头,学着对方,合规矩的坐下,看着他手里翻动着纸张,又认真的听他絮叨:“读过的书不多,但根基尚可……四书没念完,按道理是不许收录的,经学未通,更别提制艺,书院的进度不好赶……这首诗写的倒不错,剩下的两篇只能算得上平平无奇,算不上顶好,我还需再考你一考。” 苏逸认真的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请先生考校。” 他心中紧张,讲郎倒也并非不近人情。 张允贤手里捏着举荐信,心中早已有底,考察只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考了几篇他诗词歌赋,对子,本就平平无奇,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意外多嘴添了一句,却意外的发现苏逸表判答的极为有理。 寥寥数字,字字有理。 又多问了两句才发现,学了两本四书,竟然只用了两月,便学了个粗略。他心下不得暗自感叹,莫非是文曲星转世? 讲郎并未多过为难他。 虽说每年的入学,上百名的学生前来面试,录取的不过十来人,但是这十来人中,已经是顶顶好的了。 苏逸并非最过出彩的那个。 但是言行举止,都格外有规矩,又聪明,虽然现如今相比于他人有些落后,但颇有大家风范,相信多学几日便一定能超过书院中的大部分人。 讲郎同他大致说了说书院的规矩,便让斋夫带着她下去,自己去找山长汇报今年收录学生。 苏逸心里暗自长舒了口气。 他被人领着去书阁领书,又恰巧碰见两名新生,看起来和他年纪一般大。 斋夫叫苏逸取了行李和书,跟着那两名新生前往寝舍,说完就扬长而去,只剩下了三人面面相觑。 第6章 苏逸仔细打量着在他前方那两位书童,两人相貌都不差,算的是耐看,比不过谢明眴的一眼惊艳。 藏书阁的管书发了他们三人一人一套四书章句,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又同他们讲借书的细节。 苏逸听的仔细,捧了东西出门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外面落了小雨。 他怕淋湿怀里的书,蒙着头将书包裹的严严实实,寻着记忆往寝舍的方向跑去。 幸亏他跑得快,身上只落了几滴小雨,他的衣裳也没湿,进了房舍,大致扫了一眼,意外觉得住宿环境不错。 虽然是大通铺,但是在干净整洁,他挑了个相对人少的房间,找了个角落将书放下,主动同房间的其他同窗交换打招呼,得了回应,话题结束后便缄默不语,安静的坐在床上翻看那套四书章句。 书中的东西晦涩,只消片刻他脑袋里便晕乎乎的,突然却被一声呼唤叫住神:“苏兄!” 他寻着声音抬眼望去,却发现侯瑾站在不远处,他急忙合了书,跑去门外,拱手:“侯兄,好久不见。” “面试还算顺利吗?” 候瑾并未等苏逸说完话,他算是自言自语:“张秀才向来不会为难人,苏兄文采斐然,为人处事落落大方,自然不必忧心。” “多亏了侯兄吉言,一切顺利。” 苏逸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说了些闲话,苏逸就听到旁边有人在叫他。 候瑾一拍脑门:“瞧瞧我这记性,新入学的童生要向山长行拜师礼,迟到不得。” 苏逸被人推搡着,一起往西书堂的方向去。 等到他们见到山长的面,苏逸才察觉这人的眼熟,他几乎算得上是讶异:“刘掌柜?” 山长明显愣了一下,轻轻冲他摇了摇头:“你说的可是唤书斋的当家刘海詹?那是我的亲胞弟。” 竟是双胞胎! 苏逸为自己刚刚的失礼道歉。 山长刘海梧摆了摆手,看起来甚是和蔼:“对我们两个不熟的人的确会认错,不怪你。” 听人说,这位山长可是乡试前几名。 幼时遣词成句,文采斐然,更是通达情理,后来乡试榜上有名,更得众人称羡。 却没曾想家中出了变故,母亲因病亡故,这才守丧三年。 第7章 几番辗转,才成了这崇阳书院的山长。 苏逸心中唏嘘。光是那讲郎的诗才,就可见不一般,更别提这位乡试第三。 其他入学的新生也都终于到齐,站在后方盯着前方的几人看。 山长或许还是有要事,行完了拜师礼,教诲了他们几句读书做人的道理,便让斋夫带着他们出去了。 苏逸一直仔细的听讲。 他初来乍到,许多事情都不懂。 就比方说他们书院的分班,倒有些像上学时候的快慢班。 像他们这些新来的,就是在慢班,也就是外舍,要是后来考试考得好,就能进入内舍,每个月还会发钱,再好就在升上舍。 当然,这也算是书院出名的好处,官衙的拨款是真正落到了他们的身上,食宿免费,勤工俭学,补贴帮助,一个都没落下,苏逸心中大为震撼。 怪不得想读书当官的书生这么多。 至于考试,和现代也无差,基本上就是周考和月考,季考。 具体谁出题,根据考试规模,出什么,一般也是根据学习进度来。 苏逸他年少时读书,便在山河四省,难免是他这种学霸,也被这两种制度压榨了个十乘十。 钱是没有的,学是必须要上的,考不好是要被扔进慢班的,只不过苏逸从来没有退出过前两名就是了。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这些新入学的童生拿了书本,来了外舍讲堂,左右两侧是厢房,庭院中对称栽着两棵梅树,格外雅致。 苏逸进了讲堂里,选了一桌不显眼的案角坐下,大屋子坐北朝南,独栋一间,厅堂高大宽敞,目测和a大的小讲堂差不多大小,中间并无立柱支撑,四面采光极好,眼下众人都是埋头读书,只听到翻书时的沙沙声。 苏逸掏出《孟子集注》,对着《孟子》对看。 这本是四书中最难学的一本。 要想学通透了,没个两年三载的下不来。 除非文曲星下凡。 一来记性好,二来肯吃苦耐劳,三来考运极佳。 否则凡人的一辈子搭进去,都不一定能博得个秀才的名号。 这会儿苏逸刚学完一篇文章,还未消化,指尖点在书角,又轻轻卷起,展开,不一会书角便翘起边。 他正沉思着,却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卷了书页边角,又想起来谢明眴。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学生学卷书角?” 这句话像是刻在苏逸脑子似的,一旦触发特定场景,他便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起他。 谢明眴总喜欢用大人的口语,实际上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是苏逸那个时候很听话,基本上不会反驳。 他会压平书角,很安静的停下手上动作,仰头看着,那眼神像是在对谢明眴说,我不卷书角了,奖励有吗? 那不就是在伸手要谢明眴抱他,亲他么,也实在怨不得谢明眴老像在逗小朋友一样逗他。 想到这,苏逸眼睛里多了一抹笑,抛却诸多繁杂,又重新将心神放回到书上。 他学起习来,什么都能抛诸耳后。于他而言,入定境界才是他学习的利器,高度的专注会让他忘了一切事情,然后便是长达数个小时的浑然忘我,等到讲郎进了屋,苏逸才被那一声清亮的声音唤回,来人正是张秀才。 张允贤出身国子监贡监,并非凭借父荫捐官,而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从县学中数百名考生脱颖而出,进了国子监。 为何来做这书院讲郎,具体原因不太清楚,但料想张秀才这不争不抢的性格,许是官场上受人欺负,这才一怒之下来了他们县学罢。 苏逸预习了大半,本来还觉得课上能轻松点,谁知上来第一篇讲的不是苏逸预习那篇。 古人的之乎者也,也多亏了苏博士三年便是念这个的,好歹还能听明白,但是他又要一边对照着书,一边又要自己理解,在短短十分钟,苏逸便放弃了对照书的学法,而是一味的听张秀才讲课,至于听到不懂的地方,便在书本留白的地方记上,留着课后再读。 苏逸半个时辰前就意识到同窗早都学过一遍,这些课听起来皆是得心应手,而自己同他们差距甚大,但却半点不慌,对于他们投来打量的目光也是丝毫不顾,任凭自己学自己的。 这节课一连讲了一个半时辰,才终于熬到钟声响起。 苏逸紧绷了一上午,眉头才松开一点。 收拾干净自己的书案,起身先去用竹筒接了水,又排队取了食盒,找到了堂后一处亭台,算是个僻静之所。 他并不在意那些叽喳围成一团的学子,也不打算找圈子。 他那些年就这么过来了,向来是头孤狼,倒是不差这一两个好友。 苏逸吃饭速度很快,回了讲堂,打算将今天上午讲的全背下来,他记忆力好,不过半个时辰,就能生涩的连背下来,又读了两遍,又接着背集注,上课时不懂得笔记,也被他一一对照,两个时辰就背的一字不落。 其他人不知他一下午就背完了他们五六天的内容,苏逸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快多少,只觉得危机感极重,又往后多预习了两篇。 直到天色将黑,他们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苏逸学的正起劲,贸然被人打断,不由得眉头一皱,打算不去吃了。却听见外面有人喊:“苏逸,有人找。” 苏逸起身,穿过人流,临近书院大门,这才看见不远处灯下站着的人,谢明眴瞧着他又愣神,快走两步,晃了晃手:“小雪人,回神。” “没走神”,苏逸上前,接过饭盒:“你还生着病,多跑这一趟做什么。是不是苏月念叨你了?” “我可没见过他什么时候这么乖过,”谢明眴进不去书院,两个人就回了马车上,谢明眴支着胳膊看他吃饭:“你是不是同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吵了两句”,苏逸闷头吃饭。 “孩子还小,吵他做什么?” 苏逸听见这话,不由得白了他一眼:“小了不吵大了才敢跟你动手。” “学的累么?”谢明眴闷声笑了好一会,又拨了拨他落下的发丝,掖到耳后:“学不会也没事,吃饱饭,累了就休息,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在旁边吹风,考不上学的人才多”,苏逸脑袋晕晕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有荤有素的饭菜,尽量又塞了一口:“我吃的不多,这么多菜,你怕不是要将我当猪喂。” “当猪喂就好了,不见得你这么瘦了。”谢明眴掐着晚饭的点来,就是知道苏逸这脾性:“我不来,是不是又不打算吃了?” “没有,我刚打算去吃,你就来了”,苏逸不由得伸手轻蹭了一下鼻尖,声音越说越小,他抓紧扒了两口饭,放下筷子:“你别下来了,天黑的快,我要回去学会儿,今天刚到,东西还没学通透。” 谢明眴合了盖子,在人将要走前扯住他的袖子:“苏逸。” 苏逸听见这一声,浑身过电似的,僵在原地。 谢明眴哑笑,将人扯近了些:“从头到尾没问我为什么来,我还想着好好道个歉,你也没给我机会。” “道什么歉,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苏逸鼻头一酸,低垂着眉眼:“况且要真的论起来,不是我触了你的霉头?” 苏逸那双眼睛含着一汪水,看的谢明眴心又一紧:“不是霉头,我只是有点怕。” “死过一次了,还没习惯?” 苏逸就跟开完笑似的,就被人箍着腰,抱住:“没有下次了,我们都不说了。” 苏逸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畏惧那个字眼。 “谢明眴,你不该怕死的。” “我不怕死,”谢明眴力道又大了些,似乎是无意识的:“我怕没有你。” “......没有谁,这日子都是照常过”苏逸没去揉他的头:“我死了,只是少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错了,”苏逸感到自己腰上一热,察觉到谢明眴哭了,顿时有些着急,可是还未动,就听他说:“是谢明眴的魂,一块跟着死了。” 第7章 因为谢明眴那个混球夜里的一番话,苏逸晚课自习的时候,便走了三次神。 他回想自己上高中的那段时间,要是拿这副状态,还怎么考得上大学?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谢明眴就是个乱人心的妖精。 第二日钟声响起,苏逸眼睛微睁,半眯着眼,又急忙漱口,潦草的穿了衣,趁着讲郎还未赶到书屋门前,溜进了门,翻开昨日预习的书就是一阵朗诵。 六七年的研究生和博士,让他读的完全忘了规律和作息。早晨是不起的,夜里是不睡的,非要熬了一个又一个的轮回,那才叫罢休。 苏逸睡了一觉,想清楚明白很多事儿,包括昨天晚上预习的那两篇课文,又分了半点心神给谢明眴。 他得找个时间好好跟谢明眴讲清楚,如今正是考学的关键时刻,哪里分得出闲心同他谈情说爱。 第8章 不对,算不得情爱。 谢明眴只是爱和他瞎扯皮,估计,也实在没什么想和他重修旧好的意思。 他也不想将那些日常相处都归咎于情爱。 但是苏逸向来为人实诚,说一便是一,也不曾诓骗自己,知道自己心动,也晓得自己早栽在了谢明眴的身上。 但只不过是学会隐藏和伪装,他倒是熟门熟路。 毕竟死前两年就将这些感情藏得一丝不落。 —— 末秋寒凉 ,惆怅风尽,落叶纷飞。 算了算时日,苏逸以前有十天不曾见到谢明眴了。换句话来讲,是他已经有将近十天未曾来找过苏逸了。 讲堂外屋长了两棵高大的枫树,这个时候簌簌落下,被秋雨打吹,粘连着湿雨,落在了灰砖青瓦之上。 苏逸这两日披了稍微厚点的衣服,也未觉得冷。只是手脚冰凉,随着天气渐冷越发严重。 他来书院的这段时间,已经考过了两次朔望课,一次月课。 虽然学习刻苦认真,但终究还是学不过那些学了四五载的童生们。虽然帖经墨义他历来不会出错,几乎算得上是与集注上一字不落。 但是要让他写文,个人悟性不够,光靠苦读累积,也叫他难办。 好在有了两次经验,他从第一次的倒数第二,往前晋升了足足三十名,是书院的一半人头数。 他进步飞速,又经常得讲郎夸赞,不免有些人会开始眼红。 有些人,多得家中钱财护佑,这才凭借着那点半吊子学识进了书院,名次不见有起色,又心生狭隘,眼见着本来不如自己的学生,短短月余,甩了自己一大截儿,更是怒火中烧。 这不,又是一次课考,试卷贴出来,苏逸就被人叫去了张允贤的书屋内,旁边站着名他不太认得的同窗,时不时的拿那目光睨他。 张允贤见人进来,二话没说,就叫他背滕文公篇,苏逸脑瓜子灵,立马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极其迅速地通篇背完,尽量说的委婉:“还请先生指教。” “他肯定是来之前通读过,才会背的如此迅速。” 那名同窗一时间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月余,进步如此神速,定是走了捷径。先生不是告诫过我们,欲速则不达,唯有水滴石穿,金石为开,方是正道。他定是走了偏门旁道。” “苏逸,你老实告诉为师,孟子及朱子集注,你共背了几日。” “先生,不算温习的话,十日有余。” 张允贤揣着一脸温和的笑:“你可知,这本书我学了许久?” “一月?两月?” 苏逸有点难为情:“先生,若是让我也算上温习,三四个月才能将这本彻底吃透,比不上先生。” “谦虚”,张允贤原先并不多对苏逸看好,只是半月前,苏逸第一次课考后诸多问题有所不解,便来问他,张允贤只是稍微一点拨,苏逸便如文思泉涌,悟性极高,天生就是块学习的料子。 苏逸只是经书义理虽然记得清楚,但是还未曾融会贯通,等到来日经验积累,说不定,要比自己还出彩。 “既然旁的还有人不信,那你便再多背两篇。苏逸,你入学那日,是八月十一。那你便背一下第八篇和十一篇文章,叫人好好听听,究竟是作弊,还是真材实学。” 苏逸应了声是,二话不说,便滚瓜烂熟的全背了出来,没有丝毫的卡壳。 “述而不作,好古而知今。若是学习心存嫉妒,又或是轻视他人,那又该如何从圣贤的智慧中汲取养分?又如何以谦逊的态度示人?” 张允贤淡笑:“叫苏逸来,不是叫他自证,是叫你看清了学习的要义,唯有厚德载物,方才胸怀博大。读书明事理。如此,才能做好官。” 唐俊脸色红了大半,他先前有多气势汹汹,这会儿就有多垂头丧气。 他算是意识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那一篇文章,他背个五六日才能学个大概。 这家伙,十日时间就背完了整本书,还能记得一字不落。又被讲郎这么一说,实在心生惭愧,从头红到了耳朵尖,道了歉,这才退了出去。 苏逸见事毕,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听见讲郎说:“但你也不要骄傲,不过背了几篇书,还不算是真正的学会。我给你那几本书读的如何了?” 张允贤通过前两次苏逸的试卷,算是摸清了他学习的劣根,于是便叫他四日为限,在不落下功课的同时,习完一整本书。等到临近县试,他便能学完一整套。 整整六十册,算得上是后世的题库。 破题全书,经义概述,八股范文,测测里面都记满了蝇头小字,随便一页都有上千字,叫苏逸看的眼疼。 他知晓讲郎是为了最大发掘他的才能,否则这几次考试也断不会有如此之大的进步。 “不要光妄想着囫囵吞枣,什么晦涩难懂的东西都往脑子里塞,那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干的,算不得有出息。你要自己研习出一套法,学会如何破题,承题,起股,来日上了考场,才能手到擒来。” “先生,您可高看我了。单拎出来每一册书,每一页都有千字。我就是会背,也断不可这样浪费时间。” 苏逸一笑:“可来的路上着急,忘了把讲义也带来了。” “你个不知趣的,不懂与同人交好,才被旁人嫉妒”,张允贤虽然表面训他,但实际对他是格外照看,不然也不会如此信他,叫他一进来就开始背诵:“四日一册书,对旁人来说几乎算是不可能,从里面揣摩名家范文,旁人读几遍就会丢掉。但我慧眼识珠,觉得你是个好苗子,可别叫我看走了眼。” 苏逸拱手:“定不负先生重望。” 苏逸临走前怀里又被塞了两册书,不知道又是讲郎从哪里翻出来的,说是当成课后作业,有不懂的便来找他。 这才是真的叫他不眠不思的学习。 苏逸下午上完了课,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两口水,就再次挑了灯,一直看到周围的人都走干净了,又听到书院的打更声,眼睛也累得不得了,这才收拾干净了书案,打算回寝舍睡觉。 只是还未出门,就被人摸黑堵在了墙角,他口鼻被人捂着,发不出声音,只能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瞪了他一眼:“你松开我。” 谢明眴叫他小声些。 他是翻墙进来,怕再遇见巡院的人,将他给撵出去。 苏逸嗤了一声:“既然没胆子,还翻墙?” “这不是见你学的忘了家,又怕你连人也一块忘了,来帮你温习一下。” 谢明眴堪堪的将人松开,但还是大半个将人圈住,“说说,我叫什么?” “谢明眴,你若是发了疯,就去医馆抓药,叫人多扎上两针,何处来这找我胡言乱语。” 苏逸哑然。 “医馆抓药不准,我怕吃坏了,这才前来寻你问药”,谢明眴道:“我且有一问。这疯病和相思病可有共通之处?” “有”,苏逸话语直白:“都是神志不清的傻子才得的病,治不好。” “不把脉问诊,在这信口雌黄,诓我没学过医?” 谢明眴闻言笑着辩解:“在家中整日忧心,怕你冻着冷着,又怕你不好好吃饭,瞧瞧,这黑眼圈重的。看得叫人平白的心疼。” “说这话也不怕我笑你。夜里十点放在之前你睡了吗?” 苏逸做势伸脚要踹他:“靠这么近做什么?又是黑灯瞎火的,平白无故灭了我的灯,又不叫我回去。等旁人一会儿找不见我,要来寻,就把你抓个正着,然后送去衙门报官。” “你又逃不掉,他们既要来,不也把你抓的正着?”谢明眴道:“就给你安个幽会情郎的名头。” “明明是被人抓着,想走也走不掉,你这人不安好心”,苏逸难得安静了一会儿:“阿月还好吗?” “好的很,身强体壮,逼着让我教他练武”,谢明眴道:“练了也好,叫他以后护着你,也好。” 苏逸:…… “他才十一二,你就要他拿刀拿剑,万一伤着了怎么办?”苏逸咬牙切齿。 谢明眴道:“多想了。谁家不是从小开始训练?等到真养大了,想学了的时候,都已经定型了。” “你还不如叫他多读些书”,苏逸有点气:“再等等吧,等书院放假,我再回去好好收拾你们两个。” “我又做错了什么事儿怎么又要收拾我?我每天不是想着你,就是主动来看你。” 苏逸怒道:“就许你会点武功,半夜飞檐走壁的。爬墙再叫你给摔着了,又平白多走两三个街头,又是宵禁时间,净给自己找事儿。” “好逸儿,别训我。”谢明眴抓着他的手捏了捏,又极其迅速的松开:“我本以为你会欢喜我来。” “但不是这个时候!” 苏逸压低了声音:“你白日里来,我也不会多说你什么。” “外头人那么多,教我怎么翻墙?还没跨上来就被逮着了,多没面子。”谢明眴还在笑:“这不是怕你名节受损。” 第9章 “那你这样,我就是清白的了?” “不叫旁人看见,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不就是清白的。” 谢明眴道:“况且我们只是闲聊,又不是来谈情说爱,又或者是做出了些不知羞臊的事。” 苏逸拿他没办法。 要说他没羞没臊,要对他动手动脚,但那也只是最意外不过的触碰。 又要说他们两个人真的只是闲聊,那这种朦胧的氛围,全当不知道,那不就是叫他自己装瞎做聋了。 但他又没办法,谁叫这人一直都是这样。 第8章 “还是说,你觉得我们这算得上偷情?”谢明眴神色宁和,头轻抵墙壁,可无人注意到他突然颤抖的指尖,被迅速抽回。 “无情,又哪里需要偷?”苏逸问。 “供你读书供你吃穿,还替你养孩子,我才是活菩萨下凡,哪怕一点情都没有?” 谢明眴仍旧笑着,温和道:“好了,别苦着张脸。这段时间忙没来看你,怕你等的着急,这才趁着晚上有空闲来看看你。要是困了,就回去罢,我看着你走回去。” 苏逸点了点头,却意外的蹭到他有些凉的手,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也只说了一句叫他注意身体,转身提着灯消失在了前往寝舍的那条长廊上。 谢明眴好一会儿才回神,拂了拂衣袖,出了书院,往家的方向走。 —— 在书院读书的这段日子,苏逸学了不少东西,渐入佳境,读书课考月考,反复循环,这才慢慢的适应下来,张允贤又对他实在宽容,看他的眼里都是养了个好弟子的欣慰。 苏逸书学的通畅了,也有时间放松。但却意外的,觉得这个秋天过得格外的快。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气愈发的寒冷,晚上睡觉的时候要裹上厚厚的冬衣,寝舍里有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更是别提这段时间早晨起床,接来洗脸的水冰寒刺骨,只叫人难以洗漱。 苏逸也睡得不踏实,比往常早起了好些时候,哪怕是去了讲堂,也总好过在这硬冷的床上干熬。 日子越往后走,苏逸的学问就越发的深,下午的时候又进行了一次课考,试卷还没张贴,成绩就已经贴了出来。 苏逸自己心中有底,只觉得前三名应该无差,并不曾自己亲自去看。 事实下来果真如此。 外舍同窗皆是震惊,短短两三月,他便有如此之大的进步。 眼红的人虽多,但好歹都是明事理的读书人。 又有人知晓之前唐俊一事,倒也没人敢教唆,再次构陷苏逸,平白污人清白。 苏逸这才刚从藏书阁里出来,就被讲郎叫走,推门进来的时候,张允贤正捧了本书,看的仔细,听到推门声响起,抬眼睨了一下他:“来了,坐吧。” “是,先生。” 苏逸这次没再忘了带上讲义,可是看那样子,张允贤并不打算考察他:“先放一放。很快就要教五经了,你想好要以何为本经了吗?” “弟子不知这其中门道,还请先生指教。” “五经,乃是诗,书,礼,易,春秋。虽只选一经作为本经,但所占比重却极大。就好比如乡试,头场七道题,五经就占了四道。所以选本经便极为的重要。每经流派各不相同,流派不同,见解便不同。” “当初我入学的时候,讲郎便治诗经,我也学的是诗经。按理来讲,你应该同我一样,治诗经,但我却以为,你有自己的想法。你性格沉静,洞察细微,治易经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易经最难,主程传,朱子本义,古人治学先治易,取先难而后易,由此可见易经之深奥。我还是要提醒你,莫要因为他人一时之言随波逐流,轻易改变想法,我只是依你之才,提出见解。” “先生是觉得,治诗经和春秋的人太多,又怕我觉得选了治其他经,遇到困难重重,才以为弟子选治诗经吗?” 苏逸正色:“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先生以为我有高才,但我却深知,虽我并不畏惧易经难,不学诗无以言,要达到修齐治平的境界,就要深造温柔敦厚之风,方才助人修身养性。先生,我确定,我选择治诗经。” “你既然这样想,那我便放心了。”张允贤道:“只是你基础不比旁人,治诗经的又是群英荟萃,你可能要吃更多的苦,才能拿到个好名次。” “弟子不怕吃苦,只怕先生不肯倾囊相授。” 张允贤哈哈一笑:“我若不肯倾囊相授,何苦私下叫你来,又和你讲这些大道理。” “是,弟子愚钝,看不透先生良苦用心”,苏逸哪能是真的看不透。 张允贤接过他递来的讲义,提问到一半,蓦然打断:“再过段时日,就是三月一次的季考,知府教谕出题,你复习的如何了?” 苏逸被他这么一提,瞬间压力山大,那可都是两榜的进士出身,别提学识有多渊博。 “瞧瞧,究竟在怕什么”,张允贤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说不得你以后要比他们更加厉害。都是一步步考上来的,谁又落得了谁几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张允贤拂了拂自己那短翘的胡子,心情大好。 苏逸应了声是:“多谢先生教诲。” 等到考察完毕,他终于捧着书册出了门,却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落在地上不出半刻就化成了水,他掂量着,加快步速,回了讲堂。 果然,不出七日,张允贤就开始讲习诗经,不分快慢班,想去的都能去听,就连课考也取消了。 不过好歹诗经读起来朗朗上口,苏逸背书的速度自然也越发的快。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即将来临的季考,毕竟涉及分班,要想从外舍进入中舍,至少要是前两名。 可是苏逸考了两次,硬是没能撼动班里的第一第二,叫他时而感到有些挫败。 但是于苏逸而言,挫败只是一时的,只要肯学,学精,就算无法超过,也能一步一步的把距离拉小。 窗外飞雪,下得越发的重,不知细小的飞雪下了几场,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鹅毛大雪。 古人一贯身着单衣单裤,自然没有现代的什么毛裤护着腿和膝盖,苏逸后来冻到头脑发懵,墨台都冻成了冰砖,他可算是理解了天大寒砚冰坚这句诗文。 幸亏后来书院允许他们烤火盆,于是分划坐席,每一处都摆放火盆,这才叫他们好受了些。 苏逸怕冷,谢明眴又给他送了衣服,肉眼可见的保暖厚实,套了新的被褥,倒叫其他人羡慕。 有了衣物,他才好了不少,日子没有之前那么难熬。 至少没有先前那样往外一站,就真的要跟雪人比个高下。 等到季考那天,相比之前的科考,要严格了不少,足足考满了三个时辰。 考试的内容相比于课考,少了帖经墨义,多了一道诗,四书五经两道。苏逸虽然不擅长写诗,但好歹有模学样,二三流的水准也是水准,写出来便已经是上上等,苏逸并不自己苛责自己。 至于其他的题,他算是押中了一道半,剩下两道半,都是按照之前训练那么多归结出的方法,极其放松的写完了整张试卷。 除了手有点凉,并没有其他什么紧张的情绪在。 时间把握的恰到好处,他刚收了笔,就到了收卷时间。 余光瞥见旁侧的考生,大多一脸颓丧,苏逸心里估算着试题难度,便放下心来,升班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果真,到了放榜,他瞥了一眼,早有所料,第二名,看完了名次,便迅速的退了出去,意外的是却被人拦住,拦住他的并非旁人,正是此次季考的第一名,孔靖琪。 他为人稳重,已在外舍待了三年,在苏逸来之后的数次考试都稳居第一。 但他还是好奇,苏逸究竟是怎么做到在短短三个月之内,从班级倒数第二,一直爬到第二名的。 他跟在苏逸身后:“苏兄,请留步。” 苏逸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记得孔靖琪,不只因为他一直都是第一,更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自己一样,也不融圈子,像个独行侠一样。 “孔兄,何事。” “我只是好奇。苏兄,你是如何用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就取得如此大的进步?我初进书院时,数次季考都只差半步,可是你刚来时,甚至不如初到时的我,我实在好奇。” 他算是意识到,自己学成这般,便已经是尽力万分,可偏偏有人天资聪慧,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抵得过自己三年。 本以为欲速不达,没想到所有的一切放在天资之前,都只能算得上是笑话。 什么没有捷径?什么欲速不达?通通是骗他们只靠吃苦读书的! 虽然现如今名次要比他高上一个,但越往后,这差距便会拉得越来越大。 孔靖琪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但他知道,这件事情发生,只不过早晚,自己要先想通了,才能不被这件事情烦恼。 第10章 “勤勉自律,善读善乐”,苏逸微然一笑:“可能只是因为我觉得,读书也有乐趣吧。” “这……” “哦对,或许也有点运气在身上,考试前少吃凉的,莫要堂上坏了肚子,结果定不会太坏。” 苏逸其实并不想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他所想所言,皆是真挚无比,至于旁人如何去想,那他也实在管不到。 孔靖琪听的一怔,见人远去的身影,不知作何言。 第9章 寒冬腊月,辞旧迎新。 苏逸望着院中高挂的红灯笼,看着厚厚的一层白雪,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穿越过来已有一年多了。 入乡随俗,不论庶民百姓还是官宦大夫,这一年到头的奔走忙碌,岁至佳节,总因为祭祀,又或是拜年的喜庆氛围,洗掉了一年到头的疲倦。 苏逸虽然无事可做的时候还是忘不掉背书学习。 这一晃神儿,又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十里长街,火树银花。远远望去,明灯千盏,花灯如昼,又如繁星皓月,璀璨光华。 街上的铺子大多人满为患酒,长街一路到头,各家各户的门铺前挂起了一盏盏彩灯,各式形状的都有,也有人耍杂技,喷火钻圈的周边都围了一层层的人,花影缤纷,声乐喧嚣,好不热闹。 苏月还小,哪里都想凑个热闹,便吵着闹着要苏逸陪他一起出了门,谢明眴话不多说,不紧不慢的坠在人身后。 三人出了巷子口,沿着这条大街一直往北去,便能看到河口。 河上的木桥石桥,皆是行走满了人,河里是数不清的河灯,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或多或少都提着花灯,兔子灯,花灯,不论是何形状,大家眼里皆是笑意。 苏月扯了扯苏逸的袖子,嫌他们两个人走的慢。 苏逸睨了他一眼,再三叮嘱过后放了他自己一个人玩儿,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走远,无声的摇了摇头。 就剩下他跟个老大爷似的,跟谢明眴不快不慢的,一起散步。 或许是因为长久的没说话,谢明眴突然开了口,却只叫他能听见:“还记得辛弃疾的那句词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苏逸莞尔一笑:“我记得,你新调的香,叫我取名,当时正好翻到他的词册,便取了花千树这个名。” “这一晃神,都过去五六年了”,谢明眴淡声笑道。 苏逸偏过头,看了眼身旁的人,却不知作何感想。 世事难料,往事变迁。 往事就如泥沼一般,将人吞进回忆里,再爬起来,他们浑身泥污,面前是什么,周围又站的是谁,早已看的不太真切。 可是伸过手去,牵着的,还是只有那一个人。 苏逸没再接话。 他走在前,也不敢回头看。 路过一家小摊贩时看中了个灯笼,拿起来看了又看,心生欢喜,摸口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带钱,有些尴尬的僵在原地,转头找人的时候,谢明眴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掏出铜板递了过去。 苏逸轻声:“谢谢。” “不客气,我的报应”,谢明眴手里还抓了串糖葫芦,怀里护着人,生怕被人流挤到:“拿着。” “怕酸”,苏逸还没来得及翻白眼,就被人塞了一串糖葫芦,他只能接过,却迟迟没有下嘴:“我不吃酸的。” “外面是甜的。” “里面是酸的。” 两个人僵持不下。 两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谢明眴低头,就着苏逸的手咬上了糖葫芦,糖咬在嘴里,很甜,但又很快就化掉,山楂确实有点酸。 谢明眴眨巴了一下眼:“不酸。” “真的假的?”苏逸疑问。 “骗你是小狗。” 苏逸半信半疑的咬上一口,舌尖舔上糖表面的时候是麦芽糖的甜,咬碎了那一层糖,齿尖陷入山楂肉里,叫他酸的眉头皱起,却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吐又吐不掉。 谢明眴伸手,递到了苏逸面前。 “干嘛……”苏逸声音还有些含糊:“你知道我不喜欢吃酸的,还要诓我。” “吐出来,难不成还想吞进去?” 谢明眴捏着他的嘴,手里接着他吐掉的果肉,找了个地方扔掉,又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一点记性都不长,一骗就上当。” “赔钱,精神损失费。” “没有,不然你报警。” 苏逸磨了磨后槽牙:“我最讨厌没有边界感的前男友。” “……”谢明眴气笑了:“你自己都亲口说了是前男友,还伸手要钱?” “那我也是你恩人,救了你命的,给钱。”苏逸又伸手。 “不给”,谢明眴转身就要走。 “谢明眴,你别逼我。” 谢明眴:“不像读过书的,不仅有点傻,还有点蠢,要不要低头看看,嗯?” 苏逸低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荷包,一脸疑惑的拽了下来,拿在手里:“?” “我刚刚付钱的时候明明没有。” 谢明眴没敢说是因为自己去买糖葫芦把他的荷包拽下来了,他只是哦了一声:“可能是你没看见吧。” “这么大一个,我眼瞎吗?” 谢明眴:“别这样说自己。” 苏逸:…… 苏逸气的不理他了,谢明眴在身后拽住人的袖子:“灯不要了?” “你啰嗦了!”苏逸一把拽过灯。 “别走丢了。”谢明眴看着气冲冲往前走的人,不由的又说了句:“你要是走丢了,我只能满大街发寻人启事了。” “你敢!”苏逸几乎是在这句话刚一说完,就极其迅速的回头,他伸手抵在谢明眴前面,明明是在竖中指,乍一看,却像是刮他的鼻尖。 “我怎么不敢?”谢明眴伸手握住他的手:“手这么凉,怎么又一个人开始过冬。” “耍什么流氓,松开”,苏逸试图甩开他的手,却挣脱不掉。 谢明眴啧了一声:“牵着手走,别走丢了。” “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我差这一点便宜吗?” 苏逸:…… 不是都说和前男友分手了之后,就跟冤家对头一样吗?他们两个人怎么回事儿? 只是苏逸还没想明白,苏月就不知道甚至人流从哪儿钻了出来,谢明眴手里的糖葫芦被塞给了他,那家伙倒是兴高采烈的。 苏逸:“不是给我买的?” 谢明眴:“你不是嫌酸?” 苏逸:“他想吃了,我可以给他买。” 谢明眴:“还是花我的钱。” 苏逸:“……” 苏月听见两人的争辩,看到最上面少了两个的糖葫芦,立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少爷,我不吃了。” “吃,吃干净了”,苏逸声音有点冷。 苏月:…… 他余光瞥见自家少爷脸上的阴沉沉的,抿着嘴唇,下意识咬了一块糖葫芦,嚼吧嚼吧,酸的让他瞳孔突然睁大,但可能是因为糖太甜,所以好歹还能下咽。 “酸吗?”苏月听见谢明眴问他,他摇了摇头:“不酸。” “不酸?” 苏月又听见苏逸声音冷了下去,急忙改口:“酸,酸的很。” “是挺酸的”,谢明眴点了点头:“谁家的醋缸子翻了,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味儿,都省得买醋了。” 苏月咽了口口水,试图和自家公子交流:“我到底该不该酸啊,少爷。” “你自己心里没数?”苏逸如是反问。 苏月:根本不敢有数啊二位。 谢明眴冲他招了招手,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嘟囔:“你怕什么,你家少爷又不会吃了你?” “怕不怕是一回事,我家少爷生气没生气又是一回事。你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瞧瞧把我家公子气的!”苏月气急败坏,糖葫芦也不吃了,立马转换阵营,跟上自家少爷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 “怎么我躺着也中枪。”谢明眴无奈的摇了摇头,快走两步,跟上了两人的步伐。 等到了家门口,苏逸还是闷着头往屋里冲,谢明眴还没来得及跟进屋,就被那人关上的门扇到了眼前。 苏月:“你肯定是惹我家少爷生气了。” 谢明眴:“可是我对你家少爷这么好,怎么可能舍得惹他生气?” 苏月:“那他为什么不让你进去?还不让你跟着他?” 谢明眴:“他不也没让你进去吗?”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苏月:“你要不然进去劝劝他?” 谢明眴:“劝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苏月呵呵两声,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蹦出来四个字儿:“你……纯属活该……” 终于听见屋内传来的响动,苏逸在里面大声喊道!“谢明眴,滚进来!” 苏月一点自身难保的表情,又很明显看得出来是在看戏:“少爷让你滚进去。” 第11章 谢明眴:“我难道不能走进去吗?” 苏月:“你飞着进去也行。” 谢明眴开了门,看着背身站着的人,二话不说,软下了说话的语气哄他:“我的错。” 苏逸:…… 他几乎算的上是咬牙切齿,“我还没开始骂。” “别骂了,歇歇嗓子”,谢明眴凑近两步,给他倒了杯热茶:“说这么多话,再把嗓子累坏了怎么办?来,喝点茶。 ” “你说你错了,倒是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苏逸气得不得了,恨不得上下大喘气儿:“你说出来,说不出来就滚蛋。” “错的多。”谢明眴认错的态度极其的真诚,和苏逸离得很近很近,几乎要贴着他说话:“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莫要和我一般计较。” “你津津乐道的看我笑话!根本就没一点道歉的想法!” 苏逸被他一句话气得猛烈呼吸:“我少骂你是狗了?你又是怎么说的?” 开始翻旧账:“我一骂你狗,你就跟我犟。” 越说越气:“你还说你那叫犬系!” 最后怒声骂道:“犬你大爷啊犬!” 谢明眴:…… 第10章 上元佳节一过,正是正月里的好时候。 明雪尽褪,寒冬料峭。二月时节,犹有春绿。落了雪的官道已经看不出鹅毛飘扬时那番纯净的白,此时与泥土混合着,显得地上湿湿哒哒的。 每年临近童试,乡试,关于读书人的聚会就会越发的多。县城里面也比往常更加的热闹,全部都是前来应考的学子,以及陪同的家眷。 客栈人满为患,这几日上街去的时候,苏月都抱怨过两句人多。 也差不多是过完了年,书院就照常开了学。这次开学,他们还要提前一个月报名,需要考生亲自前往县衙。 要想参加县试,就必须要有当地的秀才作为担保人,还要再找五名统考者互相担保。如果出现有作弊行为,剩下四人将被连坐。 这些其实都不难,给苏逸担保的人,自然也是张允贤。 只是越是临近考试的这段时间,日子便过得越发的快。 旁人只觉得时间不够用,许多东西还没复习到,有的人着急,可也有的人半点不怕。 就如苏逸一样,前段时间学的不舍昼夜,挑灯夜读,反倒这段时间开始早睡早起,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也多亏了过年那段时间,苏逸仍旧每天保持看书练字,不曾落下自己的功课,年后又多出了一个月时间温习,查缺补漏。 再因为他上辈子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心态极其的好,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睡觉也格外的香。 到了县试那一天,苏逸起床的时候约莫只是四更天。 他穿上赴考要穿的冠服,稍微吃了点东西垫肚子,拿上了考篮,里面装的不仅有考试用具,考牌,还有中午要吃的东西。 谢明眴替他准备了些糕点,肉脯和水,虽然备的不多,但仍旧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叫他少吃一点,别饿着肚子考试。还不忘替他准备了一件裘衣,生怕他考试的时候冻着,又陪着苏逸一起,坐上了马车,从南门大街一直到考棚的附近,虽然天还没亮,但是依旧能听到马蹄在砖瓦上发出的踢踏声。 苏逸总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像是他们参加高考的时候,维持交通秩序的的衙役便是警察,剩下的考生排排站,等着排队入场。 临近进考场前。 谢明眴:“能考个第几?” 苏逸:“……我还没进考场。” 谢明眴:“第一有没有信心?” 苏逸:“没有。” 谢明眴哦了一声,“第二也不是不行,好好考。” 苏逸:…… 他悄悄的冲谢明眴比了个中指,这才肯沿着人流走向龙门,接受搜检,他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进去。 排队的时候,他便一直在想刚刚谢明眴说的那句话,叫他拿个第一,不知道到底有多难。 三千多考生,录取的不过也才四五十人,入围就已经够叫他费力了,更何况他只学了一年,拿个第一第二又谈何容易。 苏逸悄悄打了个哈欠。 进了考点儿,还要在公堂前等一会儿,一旁还有禀生认保。那边唱完名,苏逸听见了张允贤的声音。本以为那边黑压压一群,不容易找到自家老师,可苏逸眼神却好的不得了,一眼就瞥到了张允贤,冲他笑了一下,领过了考试纸,就被小吏带去了自己的座次。 考房低矮,苏逸进去的时候须得拱着腰,他将卷子放好,又摆好笔墨纸砚,不知等了多久,一直到所有的考生进入,公堂上传来击云板的声响,巡考的兵丁提着灯牌,巡查着是否有人作弊。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明亮。 题目并非出在试卷上,而是由书吏拿着题板,苏逸将题目抄写在草稿纸上,第一道是首五言八韵,第二道则是五道五经题,取本经作答,苏逸照旧抄下了自己的题目,第三道竟是一道截搭题,苏逸却也不甚意外,这题考察的便是学生的随机应变。 一直到誊写完了题目,他这才写上了姓名,仔细的读起题来。 县试的时间足够,一天才三道题,苏逸搓了搓手,试图给手掌心添点温度。 他花了点时间想解答思路,将三道题的答题思路在稿纸上拟好之后,取出食盒,捏了块糕点,又喝了口水,只当做是午饭,然后迅速的收干净,开始提笔作答。 苏逸也不着急,工工整整誊抄好了之后,直到终于考完,上堂交了卷,他才长长的呼了口气。 若是这场考得好了,后面几场就不用再参加了。算算时间,大概是后天发成绩,不管考得好与不好,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谢明眴看苏逸状态良好,只是有点累,借了个肩膀给他靠,心里觉得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就等后天放榜,让苏月去县衙看一看。 一直等到了放榜的那天,大红的榜纸粘贴在墙上,苏逸离拥挤的人群远远儿的,他猜测今年直录取的应该不会多,果然不出所料,竟只有一人,苏月钻进人群里,看苏逸的名次,过了会儿笑盈盈地钻出来看他:“少爷少爷!你在圈内!” 苏逸眼疾手快,扯着人往身边带了带:“别被人撞到了,既然看完了,我们就先回去。” 谢明眴正在马车上等他们,看见两人上车:“如何?” “好的很呢!”苏月极其兴奋:“我家公子可在榜前二十!这可是用功读了一年,若是再多读两年,那说不定就是状元!” 苏逸眉头拧了一下:“办不到。” 谢明眴暗自笑了笑:“明天就好好休息吧,好好准备第二场。这一场下来只取了六七百人,后天估计就不会这么挤了。” 果真如他所料,县城里的人忽然一下子就少了大半。 连着第二场第三场,苏逸叹了口气,暗自想到:这考试不仅仅考的是试,还考的是人。虽然不如第一场累,但是也决计不会轻松,但是好歹,第二、三场考试过后,就取榜前二十录取了。 苏逸便在此之列。 他得了消息,于是便亲自找了张允贤,打算同他好好商议一番,张允贤也感到十分意外。 他虽然觉得所苏逸聪明,但却没想到他真的能考过,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苏逸短短一年便考中到底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可苏逸认知清晰。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考试多少是有些运气在身上的,他的截搭题其实并不熟练,若非不是考前训练过两道,稍微有些手感,写过的题库里,又有一道与此恰巧类似,他这才侥幸过了。 若是府试出题不按照规矩来,而他又缺乏融会贯通,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运气能考过。 张允贤知道他忧心所在,安慰他:“要知道,你比刚来的时候,实在进步飞速,亦不用妄自菲薄,如果还是担忧,那边趁着这二三月的时间,好好训练一下,取得个好名次也是板上钉钉的。” 苏逸也是如此觉得。 但他还是告了假,打算回家学。 张允贤对他十分放心,于是便准了。 等到了家里,他咬着筷子只吃了两口菜,就想撂下筷子回房间看书:“我吃饱了。” 谢明眴钳住人的手腕:“吃太少了。” 苏逸声音压低了:“已经很多了。” 谢明眴的眼睛像黑沉沉的水,平静无波,直勾勾盯着他看:“两块拍黄瓜,半个鸡蛋,两勺米粥,这是你的很多?” “吃多了胃不舒服。” “吃少了胃就舒服了?” “那我胃口小。” “养养不就大了。” 苏月捧着饭碗,吃饭的动静越发的小,这两位在这打打闹闹,教他如何抬头敢看。 放在其他事情上,自家主子就算是上手扇他,给谢公子一巴掌,谢公子也只会哄着,问他手疼不疼。 第12章 可偏偏一关系到自家公子的吃饭,休息,身心愉悦和健康,谢明眴便是半步都不肯退,就连自家公子那个大犟种也只能甘愿落了下风,三句话不到,便败下阵来,让他管着。 苏逸低地叹了口气,眉头微微蹙起:“……那我再吃一口……” 谢明眴不依不饶:“不行。” 苏逸试图再次讨价还价:“两口。” 谢明眴并不吃他这一套:“全吃完。” “谢明眴你得寸进尺!” 苏逸打又打不过,吵又吵不赢,只得双眼无神的坐了下来,一脸怨恨的扒着饭。 苏月总觉得自家公子自打去了书院,精神也多少有些不正常,原来多么光风霁月,端庄温润的一个人,从来不会和谢公子纠缠这一两分的嘴上功夫。 他的头越发的低了。 苏逸盯着盘里的饭菜:“你听我说,饭不能硬吃。” “嘴一张筷子一夹,往嘴里硬塞,你是没嘴还是没筷子?” 谢明眴早早的就溜到了一旁看着账本,时不时的分出一个目光给苏逸:“本来就没多少饭,扒干净的衣服看看自己身上,究竟还有几两肉,全部都是给自己饿出来的。” “我要是胖成个猪,你根本都不屑于要我。”苏逸气的脑子不清醒,直接脱口而出。 听到这话,谢明眴账本被扔到了桌上,他问:“有本事试试。” “试什么?” “试试你胖了之后,我敢不敢要了你。” 苏逸愣了好半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 “你又占我便宜!” 他周边没有随处可以抄起的东西,直接砸向谢明眴,只能气势汹汹的站起来,但是打又不能打,动又不知道往哪儿动,最后气的自己原地转圈,懊恼的冲谢明眴竖了个中指。 谢明眴:“别光竖中指,有本事逼着我竖。” 苏逸原地抓狂:“你不说话会死啊!” 谢明眴反倒是一脸平静:“你听不懂不就得了。” “你他妈这叫性骚扰!懂不懂!” “不懂,td。” 一旁围观的苏月:……瓦达西宝宝听不懂。 到底是什么东西突然闯入? 第11章 苏逸不知道谢明眴这几天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多么正常的一个人,也不知道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他说一句怼一句。 当然也有可能是两个人相处久了,那层温润尔雅的伪装表皮被扒开,一年的相处下来,没有人再提过让谢明眴滚蛋这件事情。 然而苏逸却只觉得他管的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严重。自己在家里的时时刻刻,仿佛都有只眼盯着。 可能是太过允许人肆意妄为,也有可能是因为苏逸的确没有找到什么好的方法治他。 演变到最后,苏逸觉得他可能是被邪祟附身了,悄悄的跟苏月打商量,想请人来做法。 却没成想,他们两只脚还没踏出门,就被谢明眴像拎小鸡仔一样拎了回来。 “哪儿去?” 谢明眴表情带着笑,一只手拽着苏逸的后脖梗,冰凉的手指尖攥紧他的脖子,揪着他的皮扯,一只脚将苏月绊住,要好不好的,看他摔了个狗吃屎。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间,本以为十分默契,没成想刚开口就露馅。 “去书铺!” “买果脯!” 苏逸睨了苏月一眼,苏月再次接收到信号。 “买果脯!” “去书铺!” 谢明眴松松垮垮的,披了件挡风,头发只堪堪挽住,倒多了些美人矜贵的风骨,只是那双眼又格外的冷静。 他直接微凉,大拇指和中指轻捏着苏逸后脖颈处的那块软肉,食指轻轻的刮蹭,似乎是在警告对方。 “都去?” 苏月本来还在脑筋急转弯,却没想到对方已经替他把借口找好,连忙应声道:“对对对!” 苏逸不堪入目的转过头去,轻啧了一声,认命的站在了谢明眴身后:“对你个鸡蛋啊。” 谢明眴松开了他:“说说,打算干什么去?” “降妖除魔”,苏逸脱口而出。 “哪吒看多了?” 谢明眴眼睛轻轻眯一起,打量着苏逸浑身上下:“有没有志气不知道,力气是没有的,还想学人家哪吒。” “你除了有人家的黑眼圈,其他还有什么?” “……这辈子也想用你这张嘴刻薄的活一次。” “晚了,我用着呢,下辈子吧。” “那抓?”苏月还在日常疑惑:“那是啥?什么新话本里讲的吗,没听过啊?” 谢明眴被苏逸打了一巴掌,也幸亏他反应及时,伸手反箍住了他,苏逸实在气不过,手上的力气越发的大,可他一个书生,才是真的病秧子,和一个装病的练家子怎么纠缠得过。 苏月将这两人的打闹看在眼里,问在嘴里:“少爷,到底是啥?我真的不知道!” 苏月被这两个人每天都吊起胃口,总感觉他们两个心里埋的有事儿一样,每次都要露根狐狸尾巴,叫他眼睁睁的瞅着,又死活不肯告诉他。 “就是一个小神仙,脚踩风火轮,身缠混天绫,手拿金箍棒。” “金箍棒是孙悟空的,那是火尖枪”,谢明眴叹口气。 “孙悟空又是谁?” “大圣”,苏逸和谢明眴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又突然想起:“哦,忘了你不知道。” 苏月:…… “前两天就注意到你们不对劲儿,老是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谢明眴盯着苏逸:“你不复习了?” 苏逸心想,你还好意思说,为了请大师,让大师看见他真诚的心意,他特地匀出来了时间,压缩他的学习时长。 “人也不能只复习。” “什么妖魔鬼怪?”谢明眴听见他出口说出这话,皱了皱眉:“你怕不是被什么妖孽附身。” 苏月:?不是,这也能猜中? 苏逸:哈哈…… 谢明眴看着两人几乎石化的表情,已经猜到了大半:“不会主角是我吧?” “降妖除魔,妖也是我,魔也是我。你们两个,长本事了。” 谢明眴本来还笑着,话音一落就跟变脸似的,迅速收起了笑:“天天脑瓜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老老实实回去,再叫我看见你们两个人鬼鬼祟祟,小心我棍棒伺候。” 苏逸哦了一声:“家暴男。” 谢明眴:…… 苏月只听见了之后三个字,被他们两个人赶了回去,回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着:“莫不是这俩都被妖孽附身了吧?!” 这个猜想浮上心头,他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打着颤,哆哆嗦嗦的把自己塞进了被窝。 他在心里劝慰自己,肯定不是,肯定不是,自己有的时候也会犯浑,说些莫名其妙让人听不懂的话,他们两个只是关系好,心有灵犀,自己怎么能这么想自家少爷?! 他甩了甩脑子,将它乱成一团浆糊的东西清理了出去,稳住呼吸,哄着自己入睡。 这边房间的两个人,终于是安生了会儿。一个坐在书案旁,翻开自己的经书,另一个抽了账本,还不忘给自己泡个茶。 “谢明眴,你这段时间太招摇了”,苏逸拧了拧眉,开口道:“先是救那锦衣卫,刚到县城就收拾了王高旻,又在外抛头露面的,你的确是不想让王爷这个身份,但怕的就是他主动找上门来。” “不着急,没个一年半载,这消息传不到我皇兄耳朵边。”谢明眴提了朱笔在账本上圈圈点点:“倒是苦了你,连书院都去不成了。” “你以为待在家就安全多少?” “花了银子的”,两个人谈话间,那一整册账本都已经被谢明眴看完:“我倒觉得身上中的那一箭是故意射偏,这有人想害原身,难道他就不能自保了?” “死后没有补刀,选择苏月下山打水的时候,正巧你还是为每月进山采草药的医者。” 谢明眴放下账本,起身:“为你求得进书院的帖子太过顺利,开办商铺不出月余便做得火热朝天,日进斗金,却没有别家敢来祸害。还有一朝皇帝手眼通天的那身本领,怎么可能不把我揪回去?” “这一切太巧了,很难让我不怀疑,原身本来就想逃跑”,谢明眴笑到:“我明里花银子请人保护我,也有人暗地里苦苦陪着。” “你是说,这一年以来,我们都一直被监视着?” “但是我的记忆仍旧不完全,也不知原身是不是故意设计的,但是这也不重要。他不害我,反倒亲手给我送来保镖,倒不如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 “你怕不怕……隔墙有耳”,苏逸他的声音。 “怕”,谢明眴走近,琥珀色的瞳孔沾染着笑意,眼角弯起,轻声:“那就声音一小点,只叫我们两个听见就好。” “大声密谋的时候不见你减小音量,没羞没臊的时候又故作心虚,像你这种心眼密的人,送进了那龙潭虎穴,也丝毫不会有伤”,苏逸声音平淡,如果不听内容,便叫人觉得只是在简单叙事,并非阴阳怪气。 第13章 “所以你可更不能失败了,这府试越好的名次,就越叫我有头有脸。等到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我被我那皇兄叫去,就能说自己是善心大发,发现了个愿为家国社稷鞠躬尽瘁的大文魁,他也能少骂我两句。” “胡诌”,苏逸不知怎么说他:“我如今才虚岁十六,古时候的状元郎最年轻的也不过二十三四。照你这个折腾的劲头儿,不过两年就被发现了假死,叫我也跟你一起受罪吃苦,整日招人追杀,现在连书院都去不得。” “也算是亡命天涯,苦命鸳鸯”,谢明眴道:“等你跟我一起过惯了这有趣的日子,说不定啊,没了我还要再伤心难过。” “若是因为你的缘故,我连书都读不得,该怎么办?” “那我自投罗网,认了我那皇爷的身份,把你亲手送进国子监。”谢明眴道:“叫你把柄都落在我身上,万事都依着我,再也逃不了。” “你早想这样干了吧?” 苏逸睨了他一眼:“只不过没找到机会实行,看你还挺跃跃欲试的。” “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更何况,我之前犯了的错,还没得到你的原谅,哪里又改强硬,逼着你去做不想做的事情。” “你知道我心硬,你提了分手,我决计不会再回头。” 这还是他们见面后,第一次提起感情。 苏逸道:“又何苦对我那么好,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一番心意。” 谢明眴却不以为然:“我还觉得老惹你生气,时不时的怼你两句,这叫对你不好呢。” 苏逸:“……” “你要不说,我还差点忘干净了”,苏逸咬牙切齿:“刚捡回来的时候,毛都没顺,连句恩公都没叫过,整天苏逸苏逸的叫,时不时的还怼我两句。” “错了错了,这不是看之前的称呼怕惹了你不高兴么。” 谢明眴哑然,他在乎的点总还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你说说看,还想让我叫你什么?” “苏哥?” 苏逸跟触电的般似的,差点被这一声苏哥叫的跳窜了起来。 “你别这么肉麻!”苏逸手里的笔被紧紧的攥着,脑子发懵:“你比我大,大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叫什么哥?” 这话不假。 前世的时候,谢明眴就比他大个五岁,如今单看样貌,仍旧还是比他大个五岁。 “那你叫我。” “嗯?” 苏逸反应过来了之后:……自己怎么老爱给自己挖坑 第12章 四月中旬便是三年两考的府试,今年便是府考的第二年,如果考不过下一场就又等到了大后年。 这小三考中,默认的便是府试最难。 不是因为其录取人数固定只有五十个,而这五十个名额里,已经内定了八个,都是各县的案首。 但是参加考试的,都是通过县试爬上来的学子,还有过往考过县试但却没有通过府试的。 他们之中的哪个人不是有点功底在身上? 在等级森严的科举体系中,考过了府试,就算是童生了,所以数不清的学子卡在了这一关,蹉跎了大半生,竟然连最基本的资格都还没有,实在是叫人叹息。 于是,府试的难度,就相当于现世的国考,甚至比那还要难上几分! 如果苏逸敢拿着参加县试的那个水平参加府试,是断然考不过的。 可对于苏逸而言,一个月便是一个大断层。 他虽身在家中,但却与讲郎一直保持有书信来往,那两三本厚重的会试程文,书角都被他翻的卷齐,笔墨纸砚,更是被用到快的不像话。 他早晨天还没亮洗漱穿衣,晨起练字,上午边背边读,下午边练边写,从早上学到晚上,一道道的破题,一遍遍的寻找方法,一个月的时间,截搭题教他练了一个通通彻彻,策问功底越发的深厚,这一月的书信往来,苏逸肉眼可见的飞升。 张允贤在临考前给他的最后一个评价是,甚好。 苏逸可能不知道这个甚好从张允贤嘴里说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崇阳书院近十年来出了那么多才子,也仅仅只有一位,被张允贤亲口夸过。 而那位,正是当今朝中刑部尚书,也是江宁县出的唯一一位状元郎。 谢明眴见他每日埋在房中埋首作文,不止一次的悄悄溜进去看账本,而那人也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也不知多少次,苏逸被突然出现在自己案前的人吓了一跳,现在基本上都已经要免疫。 紫竹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墨汁将滴未滴,苏逸正裹着薄衾在油灯下揣摩程文。 谢明眴披着外衫推门而入,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糖。 谢明眴道:“这般用功,怕是要把砚台磨穿。” 此刻砚中浓墨翻涌,倒映着苏逸微红的眼尾,他的舌尖迈上一股甜意,等到将这块桂花糖咽下,谢明眴才开口问。 “还不睡吗?” “学完了,今天早睡。” 苏逸不再看他,逃也似的:“明日还得早起。” 谢明眴看着他睡下,这才替他灭了灯,这才关上房门,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 四月二十四日,寅时三刻。 苏逸摸黑起身,谢明眴虽然困倦,却仍旧陪着他一起,考篮里装着连夜烤制的面饼,用油纸包了三层,还有他考试的用具,答题的纸等等。 等他赶到府衙,晨雾还未曾散尽,府衙前的青石板路上已经印开了深浅不一的水痕,堵得水泄不通。 “这般光景,不知陪着你看了多少遍。”谢明眴含笑,修长的指尖抓住考篮的竹柄,递给他:“也多亏得你争气。” 苏逸虽觉得感动,却不知要以何表情对他,只能抿紧嘴唇,攥紧了手里的考篮,低低嗯了一声,便陷入了汹涌的人潮中。 他精准的找到了张允贤。 讲郎旁边正站着个人,替他喊着:“崇阳书院的弟子!都来这边!在这!……别挤!” 一群人站立在崇阳书院的青绸旗幡下面,张允贤见苏逸过来,满脸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等到人齐之后,目光扫过一团学子,又在苏逸身上顿住,似乎是对着他所讲,可事实上所有学子都被包含在内。 张允贤只最后嘱咐他们:“破题如拆骨,立论需见髓。” 话音刚落,寅时的梆子声就穿透薄雾,府衙朱漆的大门轰然洞开。苏逸同书院的同窗应了一声是,护着自己考篮,随着人流挤进了考场。 衙役领着他们,苏逸又不知等了多久,这才终于到了公堂上。 这公堂之上的科举考试,并非只考真才实学,一府之衙,对于他们的第一印象,对于试卷的欣赏程度,又是否是自己熟悉之人,这其中考量东西极其的多,仅仅靠文笔和只会读书的脑袋,断然是不会成功的。 但是这也正常,人情便是人性。 等到各县县学的教谕都来了,知府进入了考场,考生这才被允许入场。过了龙门,苏逸有些讶然,竟然还要解衣脱袜。 “脱衣查验!“ 衙役的呵斥惊得众人噤声。苏逸僵在队伍中段,看着前方考生层层剥开衣衫。 春寒料峭,那些苍白的躯体在晨雾中瑟瑟发抖,像极了屠案上待宰的羔羊。 苏逸皱了皱眉头,任凭他搜查考篮。但是脱衣于他而言简直荒谬。但是都到这个点上了,他也只得叹了口气,剥去了外衣。 他脱衣后裸漏在外的皮肤白的晃眼,如新竹破雪,肩胛处有一道淡红的疤痕,极浅,身高腿长,黑发随意的散在肩头,引得众考生纷纷侧目。 苏逸极其不自在。 多亏了旁边查出来了个作弊的考生,吵吵闹闹的吸引了大半人的视线,他才趁机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 等到作弊那人被拖出去,那几道赤裸裸打量的视线又投附在他的身上。 他二话不说,迈起脚步就入场,甩脱了身后的视线,心里想道:色狼处处有,古代何其多。 原来直男微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又经过廪生认人的程序之后,苏逸才终于坐下,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坐在高椅背上的何端止知府。 那是位有着花白胡子的老人,算着年龄,约莫有五六十岁,表情慈祥温和。 苏逸听谢明眴讲,对于这位何知府才有了些许认知。 这位何知府亦是寒门出身,最讨厌那些只顾吹嘘,沽名钓誉之辈,至于送钱送礼,更是提都别提,虽然有时喜欢听人说些夸赞的话,也算是个耳清目明,清政为廉的好官,贤良之才段不会叫他遗落。 想到这儿,苏逸下意识按住那支紫竹笔,笔杆上谢明眴刻的“蟾宫折桂“四字早已被摩挲得发亮。 这次考试是发卷作答,一道四书,一道五经,一道策文,还有两首五言八韵诗。 苏逸定睛一看,手也不冷了,眼也不花了,感慨自己题海战术用对了。 第14章 他这狗屎运气,究竟是随了谁了? 一共五道,两道半他都眼熟。 苏逸:…… 这就是考运吗? 从万千题目中,蒙对一道已经就是极低的概率了,更何况是两道半。 苏逸现在想把系统摇起来,问问他是不是给自己加幸运buff加持了。 不过要仔细来讲,应该是算不得原题。 第一道和第三道,是被他押中的考题,也正是张允贤前日书信中点拨过的。第二题在临考前一夜,他随手翻到了半句诗文,意外的记了下来。最后一道五言八韵,短短四个字,他当策文题来写过。 苏逸:……放我出去让我开怀大笑一下。 但是尽管心里这样想道,苏逸还是没有太过激动。 毕竟,他现在还没动笔,虽然题目有所变动,但是破题要点,立意选取,仍旧是大差不差。 对于苏逸而言,这基本上就是节省了他思考的时间。 更何况,对于自己写过的题,他都会反复润色修改,十分认真的背诵记忆,以达到做过就不会再忘的效果。 修辞章句,用词考校,主干枝芽,虽不说打磨到最精细,但是一旦出到他考过的题,百分他必然要拿下至少九十五,讲究的就是言简意赅破题,理气辞三道兼具,势必要写出大气磅礴的骈俪句。 至于剩下那五分,只要不是有人故意从鸡蛋里挑骨头,豆腐里挑刺,便也是手到擒来。 苏逸屏息精神,心除杂念,一气呵成,还未曾停歇,他便又马不停蹄的研究起了第二道。 等到他终于思考出个路数,破题,提笔,立意为重,洋洋洒洒,文思泉涌,直到手写的开始有些泛酸,他才终于收了笔,刚一放下,就听到了云板的击打声。 他将自己的首题交给了书吏,边喝水边琢磨,最后一道五经和两首诗。 往日练废的千百张宣纸都化作了筋骨,那些被烛火烧穿的长夜铸成了锋芒。日影西斜时,等到终于做完全卷,苏逸呆坐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终于搁笔揉腕。 这场考试实在太耗费脑子,太过集中精力,猛的一清醒过来便倍感空虚。 他手指捏着卷脚,又仔细通读了一遍,觉得已无大碍,便打算上交,但是余光一瞥,竟无人停笔,他才忽然想起,不到考试时间结束是不允许开龙门的。 他不想去外面等着,却又不好意思停笔干,坐在那一动不动,余光瞥向堂上,却发现知府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苏逸心脏猛的一跳:不会是首题写到了什么不该写的地方? 他眼有点晕,稳下神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人是笑着的。 苏逸:……耍人。 苏逸想着不能在这儿呆着了,干坐着等着,叫他心惊受怕,那公堂之上二十几个官吏,有一半都看着他一个字都不写的在那儿坐着。 哪怕是去门外,也比现在舒坦。 他轻声收拾东西,抽了自己的试卷,交到了公堂之上。 苏逸双手把卷子奉上,铺在了桌案脚,声音不轻不重,既不会影响堂下正在作答考生,也不会叫知府听不清自己说话:“学生交卷。” 等到终于出了府衙,苏逸望着不远处,脚下的青石板,水痕早已淡去,站在马车旁的谢明眴笑盈盈的望着。 目光飘移至远处鼓楼上,惊飞的宿鸟掠过瓦片,苏逸仰头望着它们盘旋的身影,忽然想起《庄子》里那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 他脚下这片青石板路,或许正是通向九万里的开端啊。 第13章 回了家之后苏逸疲惫不堪,倒头就睡,足足睡了一整天。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去,暮色浸透窗棂,《四书章句》还摊着,墨迹未干的批注洇透了竹纸,谢明眴也不在房中,但是床一旁的烛火还亮着。 苏逸伸手去够床边烛台,却见摇曳的烛火突然“噗”地熄灭,冷风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整个房间登时就黑了下来。 他神色一凛,斥道:“谁!” 四周寂静无声,苏逸侧耳细听。 忽然间,苏逸还未曾反应过来,窗外便冲进一只短箭,划破了他的脸,伤口处渗出血丝,他不禁皱着眉头。 窗纸已经破掉,恍然间黑影闪过,他推开窗的时,人早已消失不见,只见门口一团身影。 他心下暗道不好。 “谢明眴!” 他来不及穿鞋,便赤足奔出房门,苏逸推门刹那,喉头猛地发紧——谢明眴肩头素锦已浸透血色,不知拖了个什么东西,手捂住肩膀是试图让他他不再流血。 苏逸定睛一看,发现那是昏厥过去的苏月。 “怎么回事?!” —— 一年前的奚河。 谢明眴原身在暗中调查苏文昌时,顺藤摸瓜查到了江宁县,却在即将带证据回京的时候被人追杀,被派来保护的侍卫中有间谍。 箭支确实避开了要害,但却淬了毒,谢明眴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毒发入体。 所以按道理来讲,真正的裕王殿下是被害死了,所以谢明眴穿到了原身上。 他的侍卫谢九匆匆赶到的时候,将自家主子拖到了东边树林里,喂下了解毒丹。 谢明眴似乎对这具身体十分熟悉,在接收到了大脑里的信息,几乎是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应。 “主子真要舍了这玉佩?“谢九捧着螭龙玉佩,“这可是陛下......” “对我来说只是块玉,对苏文昌来说,那便是我却死的铁证,带着尸体,扔进暗流最急的洄水湾。” 谢明眴撕下袖口衬布,“让苏文昌的人以为,本王连人带玉佩都被冲进了运河。” 暗卫将死尸套上锦袍时,扔进了河里。他原本是要离开的,却意外发现了苏逸。 于是他让谢九隐去了自己的行踪,半死不活的躺在东边树林,等人来救。 他的确余毒未了。 包括两个人第二天上山采药遇到的刺客,其实正是来通风报信的谢九。至于肩头上的伤,则是因为谢明眴动作幅度太大,自己故意扯开的。 谢九回了京城,向圣上禀报裕王已死。 谢九一个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的人,不哭不闹,说着自家主子死了的话,皇帝哪里会这么轻易相信,于是吩咐喜安悄悄跟踪他。 喜安是乾明宗谢明安的贴身侍卫,同时也是谢九的哥哥。 既然瞒不过皇帝,苏文昌疑心病重,自然也不肯相信,他下令将整个江宁县搜查一遍,直到在奚河里打捞上了那个被伪装成谢明眴的尸体。 尸体已经被泡发,看不清脸。 唯一能辨认出来的便是他身上的那个玉佩,苏文昌太过心急,真的以为谢明眴就此殒命,只觉大势将至。 谢明眴那些救下的锦衣卫,是锦衣卫指挥使娄观澜的手下,娄观澜就立即向乾明宗谢明安报告了谢明眴的情况。 以至于那个铺子…… 表面上看,谢明眴开在县城的香粉铺子,实际上,他就是暂时设立的据点。 谢明安得到消息之后不是没想过叫他回京城,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百般推诿,说自己在江宁县发现了苏文昌的把柄,倒不如将计就计,假死脱身,也更好调查。 至于他抓到的那个把柄,便是王高旻。 他父亲通过贿赂江宁县知府,买卖县试通过者名额。 这也是为什么谢明眴虽然在家门口那般狠厉,这件事,归根究底只为了激怒户部尚书苏文昌。 江宁县知府自以为将这件事做的滴水不露,却没曾想栽到了谢明眴手上。 昨日府试结束,苏逸还在睡觉的时候,谢九便潜了进来。 谢明眴却听闻来报,苏文昌听说自己人在江宁县看到了谢明眴出现,甚至是在府衙门口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更觉得被羞辱,于是又派人气势汹汹杀了回来。 他皇兄那边告诉谢明眴,首辅史元容已漏出马脚,叫他务必保护好自己,隐藏好身份。 那不长眼的刺客偏偏挑在苏逸睡觉的时候。 谢明眴原本在苏逸的房间里看账本,怕谢九一个人应付不来,害怕伤到苏逸,就找机会溜了出去,想在外面把它解决掉。 他解决了众人之后,却被人背后突然袭击。 又是淬了毒的剑…… 没办法,谢明眴只能让谢九去把徐院判抓过来,自己只在房间里等着他。只是还没来得及进屋,便脱了力。 至于苏月…… 在目睹谢明眴的一场激烈的打斗还有满地的死人之后,苏月被吓得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谢九那孩子出手没轻没重的,不知道苏月是谁,一出手,剑尖就悬到了听墙角的苏月面门之上。 他将人吓昏了过去。 “事情就是如此。” 谢明眴道:“阿逸,你可还记得那日你问我香粉铺的账本?” 苏逸道:“记得。” 第15章 “里面记录的是朝中六部要员的把柄。”谢明眴从枕下抽出账册。 苏逸接过,翻开账册,瞳孔猛地收缩——最新一页赫然写着“江宁县令,收受考生纹银三千两”。 “只是他们来得倒比我预想快三日。“谢明眴咳出半口血。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知道……失去记忆是骗我的,说不愿意相认也是骗我的,”苏逸攥着令牌。 谢明眴道:“不是骗,是因为想和你待在一起,想得到你的原谅…” “只是,这棋盘下的太大了也不行……” “算了,我不敢你计较,你先别说话了……” 苏逸看着他那副样子,眼眶突然就湿了。 谢明眴心头一紧,抓住苏逸的手:“剑上有毒,把我抱到塌上,等一会儿…再替我包扎一下伤口就好。” 苏逸循言,但却冷汗直冒,不停的用纱布去堵住流血的伤口,却发现血几乎止不住:“怎么一直在流血啊,我包扎不好,怎么办?” 谢明眴抬手擦去他的泪:“阿逸别怕…没事,稍等一下,会有人来的。” 果真如谢明眴所说。 他们等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两道黑影破窗而入,还带着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 苏逸被吓了一跳,但也很快冷静下来。 那老者二话没说,冲上前来,扒开谢明眴身上的衣物,开始查验伤势。 他大致观察了一下,掀开药箱,苍老手指捏着银针在烛火上翻烤:“箭毒已入心脉,需剜肉换血。“ “等等!”苏逸按住老者手腕,“你们究竟......“ “阿逸,”谢明眴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这位是太医院判徐慎之,五年前因不肯给史元容作伪证,被皇兄暗中救下…莫怕。” 徐慎之觉得啰嗦,他向来做什么事情都要快,于是迅速的割开谢明眴肩头皮肉,黑血溅上苏逸月白中衣。 一旁一位年龄较小的黑衣人回答道:“殿下为了使你县试不受影响,提前解决了王高旻,提前收钩,不仅惊扰了朝中的那只鱼,还暴露了自己。” “什么浑话…小九,一切和苏逸无关,是我自己想的。” 谢明眴闷哼一声,额角冷汗坠入血色锦缎。 “谢明眴,疼就别忍着,咬我”,苏逸伸出手,放在他的嘴边:“咬,快点。” 谢明眴嘴唇轻碰,虔诚的吻了吻他伸过来的手腕:“不咬,不疼。” 谢九不再去看自家主子,而是表情生硬,看着他哥。 喜安睨了他一眼,把还躺在地下的苏月扶了起来:“你把人家吓晕的,还不过来看看。” “是他自己胆小,如何能怨得了我?” 可话虽然这样说着,谢九人就蹲下来,接过手里的人,替他点穴。 不知过了多久,徐慎之长舒了一口气:“成了。” 苏逸定睛看去,谢明眴肩头黑血已转鲜红,地上铜盆里浮着半截乌紫箭簇。 窗外传来五更梆子响,谢明眴惨白的脸泛起潮红,他知道接下来便是神志不清的高烧和余热,不知还要昏迷多久,并抓紧最后一丝清醒,吩咐苏逸:“明日等到放榜过后,我们便启程前往南都,等明年三月份你参加完院试后我们便前往京城…至于其他的,其他的全部交给小九和喜安安排…” 晨光破晓时,苏逸抱着还在昏迷的苏月登上马车。 谢明眴披着狐裘靠在软枕上,腹部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 “主子,京城密信。” 谢九突然勒马递进竹筒。 谢明眴展开信笺轻笑:“皇兄说,国子监祭酒的实在过分。这位置我盯上了,到了京城得告诉皇兄这要给你留着。” 苏逸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要笑了,小心你的伤口。” 车帘外,他们路过了府衙,朱墙上的红榜正在晨风中舒展。 放榜的红纸处。 苏逸望着“案首江宁县苏逸”的金泥大字,忽然觉得那抹赤色艳得像谢明眴肩头沁出的血。 这案首之名,又何尝不是在拿着他的命做赌。 第14章 江宁前往南都的路程,就算是是驾车,最快也要十天。 此时已是小满时节,天气逐渐燥热,苏逸怕谢明眴伤口发炎,恨不得每过一个小时就扒开衣服看一下,但终究还是忍住,按照半天一换的频率。 每到换药时,苏月就会被撵下车,和抱着剑在马车外等的谢九面面相觑。 某只受伤的大型犬也不动,任凭苏逸小心翼翼的换药,支着手肘安静的看他。 “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苏逸指尖轻轻触上谢明眴的腰腹,伤口已经结痂,但还是看起来可怕,谢明眴轻轻摇了摇头,放软了声音,似乎是怕吓着了苏逸:“早都不疼了。” “你为了我身份暴露,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苏逸低着头,不去看谢明眴:“谢明眴,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明眴身体的温度滚烫,一把抓住苏逸还停留在他腹部的手,额头轻抵在苏逸肩头,闷声:“你说呢?” 那一瞬间,苏逸只觉脸上温度异样的高。谢明眴总是露出他不加掩饰的喜欢,苏逸僵硬的转过头去:“我怎么知道?” “看不出来么?”谢明眴笑道:“我在求你原谅我啊。” “......”苏逸哑声,他手下压着软垫,身体有些微微发颤。他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看着偏头笑着的人,一时有些鬼迷心窍。 苏逸问:“我原谅你的话,能接个吻吗?” -- 当苏月终于上车的时候,却察觉到了车上的古怪氛围,但他向来心大,嘴里嘟囔着,哼哼唧唧的问:“少爷,那个叫谢九的,为什么跟我们一起走啊?” 苏逸疑问:“问这个做什么?” 苏月听到终于有人问,气势汹汹的说:“因为他就像一个哑巴一样!一句话都不肯说,他还骂我傻子!” 谢明眴轻轻皱了皱眉,伸手就去拨马车上的帘子,被苏月吱哇乱叫的拦住:“等一下,等一下!不要叫他听见,他肯定又该背后悄悄说我了。” “我听见了。” 隔着马车的帘子,外面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声音,谢九正驾着马,不带有任何一点情绪,将信笺递了进来:“老大,喜安传信。” 谢明眴接过信,先递给苏逸:“谢九,苏月下去给你道歉了。” 苏月一惊:“可我才上来……哦不对,我凭什么要给他道歉!” 声音尽数消失在谢九禁锢住他的腰,把人直接扛到了肩膀上,苏逸手里拿着信,伸手,表情里带着担忧:“轻点轻点。” “身上穿的又不是盔甲,不会疼的。”谢明眴接过话茬。 终于等到声音消失,谢明眴又道:“让我猜猜,是不是兵部尚书又有新人选了?” 苏逸昨天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账本,里面的东西他只看了一遍,便记下来了,自然知道谢明眴说的是什么意思。 “倒不如猜猜是谁。” “五军左都督孟泽翔孟大人膝下育有一女,取名为孟诀,半年前与吴子和婚配。我皇兄既然把这个鱼钩放了出来,就不会再去管,这位孟大人倒是谁都能求,也不知道是自愿的,还是被逼无奈,一个正一品,身上却背了一堆糊涂账。” 苏逸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新任的兵部尚书吴子和,和孟泽翔并不一心。” 谢明眴:“吴子和心高气傲,为官三年,因为直言进谏,时常被人打压,前两年的时候尤为过分,后来我皇兄看不下去,趁着提拔他,敲打了一些朝中不明白规矩和事理的老人。” “他们见我皇兄有意保下吴子和,便想通过联谊婚配来绊住吴子和。” “他们以为只要把这颗棋子捏在手里,就能够为他所用,但却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身子骨硬的人多的去了。” 苏逸道:“但是你们能保证吴子和和孟诀不会日久生情吗?” 谢明眴手指轻轻敲打,不急不缓的说道道:“吴子和是个大孝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定然不会违背。感情这个事情不在我们的掌控之内,但是他和孟泽翔一定不会对付。” 苏逸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何这样说?” 谢明眴道:“吴子和的父亲死于七年前的一场动乱,他的母亲也因此瞎了双眼,而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便是孟泽翔。孟决的大哥,孟庆当年因为犯错,被贬去了去了吴子和的家乡,他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活脱脱的一个酒囊饭袋,哪能受这委屈?那几年甚至比山野中的土匪见到还受人厌恶。可位高权重的人就是这样,动一动手指,便叫杀人害命的事情隐藏的彻彻底底。那个时候孟泽翔还不是五军都督,但官职不大不小,在我那已逝的父皇耳边成天念叨,我父皇不堪其扰,这才下诏引了那人回京。” “回京前,他又一次倒是搜刮民脂民膏,吃的满嘴流油再回京去,引起民怒,那场暴乱中,整整一个乡的人,死伤过半,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被官家的尖刀利枪所刺杀,那个时候吴子和在外求学应考,回乡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只不过当年,孟庆只过去三月有余,他为了方便搜刮民脂民膏,还不被发现,就威胁当地的官吏,顺理成章的以假名上任。这深仇大怨,吴子和肯定是要报的,至于怎么报,如果只叫他一个读书人去计划盘算,免不了是为玉碎。” 第16章 苏逸想了想:“所以你们是想利用吴子和?” 谢明眴点了点头:“阿逸真聪明。虽然这吴子和现在并不知道孟泽翔才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但是他很快就会知道真相。孟决不是个绣花枕头,和他们孟家完全不同,父亲愚笨,兄弟二人皆是蠢虫,只有她一人机智灵慧,吴子和的母亲双目失明,脸上有大片烧伤,腿也瘸了一只,数次提议要把老母接进府中照料,孟泽翔对于这样的亲家,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不依不饶,说什么也不肯愿。吴子和哪能受得了这种气。” “所以,按照吴子和的那个性格,他和姓孟的肯定会发生争执,而最后的导火线,就是让孟泽翔觉得,只有杀死了吴子和的母亲,他才能让这人真正的收心,全身心的服从于他。” 第15章 谢明眴捏了块蜜饯塞进苏逸的嘴里,他的指尖蹭过苏逸的上唇,像是若有若无的勾引,又极其迅速的离开,装作没事人一样:“甜不甜?” “甜”,苏逸嘴里含含糊糊的,“怎么突然喂我?” 话音刚落,苏月气喘吁吁的扒开了马车上的帘子:“少爷!” 苏逸刚要开口问发生了什么,手就被人扯了过去。 谢明眴并没有直接告诉苏逸,之所以喂蜜饯是因为自己做贼心虚。他看苏逸讲话时唇色很红,几乎有些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吻上去,于是便假装给他捏了块蜜饯,也好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思。 但是又不愿意原本属于自己身上的视线被苏月夺去,就在苏逸的手心里写下了一个字。 苏逸反应过来后,悄悄的拉开了车马的帘子,故作好奇的问道:“诶,阿月,你看外面是什么东西?” 苏月急忙扯开帘子看下外面,四处张望:“哪里哪里!” 苏逸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极其迅速地贴着谢明眴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 等到苏月回过头来以后,又问了一遍:“少爷,我没看见你说的东西在哪?” “哦,那可能是我眼花了。”苏逸一本正经的说谎。 苏月:…… 苏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正经事:“少爷!我手疼!您听见了吗!” 苏逸伸手将人扯了进来,看着人终于坐稳:“哪疼?” 苏月紧紧依偎在自家主子身边告状:“少爷,阿月受了委屈,那谢九依着自己力气比我大,还把我的手腕给攥红了,喏,您瞧瞧!” 苏逸扯过人的手腕,仔细的瞧了又瞧:“确实红了不少。” 谢明眴闻言:“谢九,是你弄的吗?” 苏月在这边疯狂的点头:“是他是他!” 马车外的声音仍旧恭恭敬敬:“老大,是他乱跑,但我抓的时候已经很轻了,如果我用全力他现在手腕已经断了。” 苏月听见这话,越哭越大声:“他不仅把我的手腕攥红了,还恨不得把我全身上下的摸遍!还把我的鞋给弄丢了!” 苏逸这才注意到苏月脚上跑丢的一只鞋,光秃秃的,脚腕边儿也有一圈红痕,估计也是被人拽的。 谢明眴叹气: “谢九,去把苏月的鞋找回来,然后做六百个蹲起。” “苏月,去盯着他,一个也不许少。” 苏月这才终于高兴了些,下了马车就冲谢九做鬼脸,谢九抱着剑:“光会哭,没用的家伙。” 谢明眴:“小九,道歉。” 谢九表情一僵,不情不愿的:“对不起。” “大声点!” “对、不、起。” 苏月仍是不如意:“看着我道歉!” 谢九睨了他一眼,苏月浑身鸡皮疙瘩,不知怎么的就起来了,那少年郎盯着他的眼:“我说,对、不、起。” 苏月被人盯得的发毛,“行吧行吧,我就暂且原谅你了,快去给我找鞋啊,我的脚好冷。” 谢九嗤了声“娇气”,转身去给他找鞋了。 谁知道那人又扯着嗓子:“我也要去!万一你找到了给我鞋扔了怎么办?” 谢九顿住脚步,转头盯着他露在外面的脚,上前两个大跨步,又将人扛在肩上,呵斥他:“敢乱叫小心我把你扔进湖里。” 苏逸急忙撤回一条大呼小叫,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小声蛐蛐:“可是你肩膀很硬,咯到我的肚子了。” 谢九拧眉:“你一点都忍不了?” 苏月别扭的动了动:“很疼啊,我不喊疼难道还要忍着。” 对于谢九来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么娇气的人是如何这样活到大的。 他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就都没了,他哥带着他四处游走逃窜,被一位皇爷救了去,那位皇爷就是如今的乾明宗。 皇爷养他们做暗卫,如今活下来的,哪个没有看过尸山血海,又是哪个没有提刀杀过人。 再痛的苦都吃了,再难的命令也都做了,哪能像这人一样,光是肚子不舒服便要大呼小叫。 谢九眉头还是拧着:“那你说怎么办。” 苏月凑近,嘿嘿一笑:“你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抱怀里,你知道吧。你老大抱我家少爷那种。” 谢九不情不愿:“事儿真多,下来。” 苏月终于得偿所愿,舒舒服服的窝进谢九怀里。 直到把人抱起,谢九才终于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会喊疼,苏月的骨架很小,似乎一捏就会碎掉,一个时辰前在他身上抓挠出的那些印记,此时正赤裸裸的刺进他的眼里。 谢九不说话了。 心里盘算着下次轻点就是了。 —— “这是到了哪儿?”苏逸看书看的太入迷,眼睛晃的疼,终于肯停下来歇一歇。 “双龙湖。”谢明眴让苏逸枕到他的腿上,苏逸闭上眼,他便轻轻的按摩着他的太阳穴:“很快就到南都了。” “谢明眴,要是我不参加这个考试……” “你不会的,”谢明眴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科考,但是你那么努力,我无论做什么,也要让你把书读完了。” 苏逸叹了口气。 他现在还无法完全抛弃系统,必须要等到科考结束之后,系统判定任务成功,并且将所有的解药发放完毕,才能从苏逸的身上剥离出去。 更何况有的时候,系统替他出题,整理错题,帮他节约了很多时间,让自己没有必要浪费着自己繁杂的小事上。 “院试在今年八月,怕是不怕的,可是贡生选拔,最考验资历…” “无论你考什么样,我都能让你入国子监。” “可是我不想走后门…” “我皇兄一道圣旨砸下来,谁敢说是后门?”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用权势压人了?” 苏逸不情不愿的撇了他一眼:“你这些方法,听起来有用,做起来是不讲一点道德,用不着你帮我。到达南都五月初,距离院试考试还有三个月余的时间,争个前三名是没有问题的。但怕就怕在……” “不怕,等到了京城,我们就能过安生日子了”,谢明眴眼里带着笑,手上卷着苏逸的长发,慢慢往上移动。 “你不会又在打什么鬼点子吧?”苏逸发问。 “有捷径不走,那才是真的糊涂蛋,要是真的一年一年等选拔贡生,黄花菜都要凉了,” 谢明眴捏了捏他的下巴:“更何况就算允你进入国子监,他们一定会考察你的真才实学,我们只不过找了个更快的法子罢了。” 苏逸暂且相信了他的鬼话。 “你最好是。” 苏逸刚打开手中的书,却被谢明眴轻柔的捧着脑袋,不轻不重的亲了一下。苏逸被人放开,愣了一瞬,又追了上去,撵着他的唇。 “亲都亲了,你说说,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谢明眴低声哄到。 “消遣,哪需要什么关系”,苏逸亲口说出这话,仍旧心中一紧。 他偏过头:“好笑吗?” “不好笑,”谢明眴苦涩一笑,揉着苏逸的脸:“是我犯浑了。” 苏逸一字一句道:“混、蛋。” 第16章 苏逸是被冰锥刺入心脏般的窒息感惊醒的。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的里衣紧贴在后背,月光从马车窗隙漏进来,在掌心投下一道颤抖的白痕。 又是那个梦。 金属扭曲的刺响,冲天而起的火舌舔舐着谢明眴苍白的侧脸,灵魂在刺目白光里碎成千万片。 他摸索着身侧尚有余温的软垫,指尖痉挛般蜷起。 “谢明眴!” 车帘被夜风掀起一角,远处火堆的暖光漏进来,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惊惶。 苏逸赤着脚跌下马车,硌得脚底生疼,直到撞进那个怀抱。 “我在。” 谢明眴的手指还湿着,小心避开了苏逸的鬓发,又解下披风裹住怀中人单薄的肩膀,察觉到对方在发抖,轻生问道:“烤了鱼,一会儿尝尝么?” 苏逸把脸埋进对方肩窝,点了点头。 第17章 不远处的火堆还在烧着。 谢九正蹲在那里烤火,目光投向这边,不消片刻,又挪了回去。 苏月不知在吃什么,兴致冲冲,丝毫没注意到这边。 “我怎么睡着了。” 苏逸的敞开的衣服被人拢了拢,鼻音很重。 谢明眴又把人重新推搡进了马车,替他穿好衣服,双手插进他柔软的发丝中,替他顺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看书太过用功,困了也是情理之中。” “我做噩梦了。” 苏逸吸了吸鼻子:“梦见了你出车祸,被撞飞了好远,车还烧着了。又梦见你出现在白光里,问我是谁,还告诉我不认识我。” “怪我,我没想到刚下车你就醒了,应该叫醒你的。” 谢明眴唇轻轻的碰了碰苏逸的眼皮:“怎么才能不做噩梦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不是怨我太过敏感,所以什么事情都会怕?” “不怪你,”谢明眴为他披上了披风,牵着手将人带下了马车:“我们去吃点东西。” 苏逸点了点头,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步一步走向火堆旁。 夏天的夜晚格外的凉爽,但是湖边温度有些低,叫人身上有些发冷,直到走近了火堆,才察觉到身体的渐渐回温。 苏月看见自家少爷下来了,眼睛瞬间眯起,笑着挥手:“少爷,你醒啦!” 听到这声,谢九懒散的抬起眼,目光落在笑得开怀的人脸上,又迅速挪开。 “这么高兴?” 苏逸捏了捏苏月的鼻子。 “嘿嘿。” 苏月嘟了嘟嘴,靠近苏逸:“少爷给我擦…” 谢九冷声:“那是你主子,没一点规矩。” 苏月一听这话就来气了:“我乐意,你管我呢!” 苏逸看着两个人又吵起来了,轻叹,转而无奈的看向谢明眴。 身上的披风又被人裹紧了些,谢明眴声音平淡,道:“再吵就罚蹲起,谢九八百个,苏月二百个。” “……” 两个人终于安静的背对背,谁也不再搭理谁了。 谢明眴亲手将烤好的鱼肉撕成一块一块的,喂给苏逸,苏逸摇了摇头:“我自己能吃。” 他捧着偌大的一个鱼,却不知从哪下口,思虑再三,“会不会腥?” “不会,”谢明眴还是执意要将手中的一块地给他:“吃这个,特意给你撕好的。” 借着燃烧正旺的火堆,苏逸看了一眼那鱼肉,不知用了什么样的烤法,看起来焦黄酥脆,还刷上了一层蘸汁,闻起来格外的香,他就着谢明眴的手吃掉,眼神一亮:“好吃。” 谢明眴手慢慢抽回,苏逸却听着他声音低了又低,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酱汁:“那就好。” 苏逸还未想明白这突然变化的缘故,林间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 谢九原本正在坐在地上,闻声迅速的起身,谢明眴眼神示意对方,于是那个劲瘦的身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不出半刻,谢九回来,几片枯叶被卷进火堆。谢九声音没什么起伏,似乎是见怪不怪:“东南三里,十二人围困。” 他语速极快:“全部都是妇女青年,被匪徒劫持。” 谢明眴用披风将苏逸整个裹住,他察觉到苏逸浑身一颤,谢明眴的袖口被抓住。苏逸道:“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第二声尖叫刺破夜空。 这次听得真切,是女子濒死的哀鸣。 两人对视一眼,谢明眴道:“你留在这。” 苏逸摇头,却不依他:“我要去,不会有事的。” 谢明眴没有说教,他思索片刻,道:“可以,但是一会儿要听我的话。刀剑无眼,我怕伤着你。” 话音落,他揽着苏逸腰身掠上马背,枣红马嘶鸣着冲进密林。 夜风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十丈开外的空地上,五辆马车歪斜着围成半圆,二十余蒙面人举着火把,刀刃正架在一个襁褓之上。 抱着婴儿的妇人瘫坐在地,裙裾浸在血泊里,手无寸铁却依旧坚持。 挡在她身前的青年已是强弩之末。 他右臂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仍死死咬着牙,张开双臂,用一种愤恨地眼神望向前方的黑衣人。 为首的匪徒声音促狭,尾音又黏附着阴森:“你一个男的,长的倒是挺标致,就是脾气不怎么好...不过美人多矫情,也能理解。” 那青年似是受了奇耻大辱,怒目圆睁。 谢明眴不等那首领说话,袖箭便直直射出,贯穿他咽喉。 直到温热血珠溅在那青年衣襟上,他目光瞪大,看着前方已经倒下的首领,匪徒皆是愣神。 那刹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谢九便抹了三个脖子。 “在这等我,数到二十,我回来找你。” 谢明眴动作轻柔将苏逸抱下马,指尖在他掌心轻点:“你自己可以么?” “用不着你,”苏逸推开他。 玄色身影冲进刀光剑影之中,苏逸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抓起地上散落的火把,用尽全力砸向最近的匪徒。 火星迸溅中,苏月扯住他披风,尽力将他往后一扯,躲过一击。 “公子当心!” 寒刃擦着耳际划过,削断苏逸几缕青丝。 苏逸却来不及去看是谁,踉跄后退,后背撞上马车厢板。 蒙面人狞笑着逼近,却在下一秒瞪大双眼。 一柄长剑透胸而出,谢明眴抽剑时带出的血花,在月光下绽成刺眼的红。 苏逸的瞳孔骤缩,只能看到尖利的寒光刺入自己的眼睛。 “谢九。” 谢明眴一剑捅进那人的身后,微微喘着气,又猛踹一脚,将那凉透的人踢开。 他的脸上也擦到几处血花,染血的手指抚上苏逸苍白的脸,谢明眴将人揽进怀中,声音不重:“吓到了?” 苏逸摇头,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这才发现四周已无站立的匪徒,谢九正提着水囊冲洗剑,而幸存的众人正相互搀扶着聚拢过来。 "多谢恩公!" 受伤的青年扑通跪下。苏逸急忙将他扶起,替他拍净身上的土尘:“没事就行,你快起来吧。” 那青年应了声是,正要起身,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苏逸见状,让苏月把自己的药箱拿来,上前施针。他将人躺平放置,银针入穴,青年紧皱的眉头慢慢的松解开来。 等施针完毕,苏逸轻声,让他慢慢休息,自己则是去看其他受伤的妇儒,帮其包扎膝盖的擦伤。 唤作云娘的妇人啜泣着诉说原委。 他们本是要往南都投亲,谁知途中遭遇流寇。 说话间,女童蜷在苏逸怀里睡着了,小手还攥着他的衣带。 谢明眴守在他的旁边,不急不缓的问道那妇人:“这一路流匪猖狂,女子妇孺,手无寸铁,我们也是听到这边的动静,自觉人命关天,不可视而不见。既然如今恶徒已除,只待稍作休整之后,立即离开,此处距离南都不过三日的路程,若是云娘不嫌弃,不如随我们一同,路上也好有个照看。” 那云娘嗓子都快要喊哑,哭哭啼啼的救了帕子擦眼泪,这会儿才终于静下来许多,声音几乎颤抖着,双膝发软,跪倒在地:“多谢……多谢恩公。” 谢明眴将人扶起,让云娘接过苏逸怀中抱着的孩子,扯起他往一旁无人的方向去。 苏逸问道:“你本来可以不带着他们的。” “可是你想,不是么?” 谢明眴擦了擦他脸上溅的鲜血:“嘴上说着不怕,身子都要抖成筛子了。” “我没有。” 苏逸身子骨弱,本来连风都不经吹,又被那流匪一剑直击面门。 即便他心理素质高到离谱,但是他前世是个现代人,这种杀人的场面不多见,更何况自己性命差点被搭上。 苏逸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谢明眴腹部开始重新流血,血已经将那玄色衣袍完全浸透,于是急忙找来药和纱布替他清理包扎,不知是在埋怨谁:“…明明本来都要好了,结果现在伤口又开,反反复复的,越往后天气越热,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只是重新把伤口扯开,又不是中了新毒,挨了新伤。” 谢明眴忽然笑了:“虽然这样很不道德,但是看着你关心我,突然感觉,就算这伤口一直有,也不亏。” “…神经病”,苏逸担心的情绪烟消云散。 被这人一句话气的站起身:“谁天天那么大本事一有空就给你包扎伤口。下次再受伤就别来找我,养好了再让我见你。” “所以你还是心疼?” 谢明眴伸出手紧抓他的袖子,却因为动作幅度有点大,轻轻地嘶了一声。 苏逸急忙:“不要动,你能不能听点话!” 谢明眴伸出手搂上他的脖子,轻轻的站起身:“好阿逸,我知错了,在这里风大,万一再吹出风寒,我还得带着病照顾你,就当心疼心疼我。先去车上吧,嗯?” 第18章 第17章 前往南都路上遇见了那种事情,他们几人也再也不敢停歇。 更何况身后还跟着一堆受伤的妇孺。 他们车上带的伤药,满打满算只让谢明眴一个人使用是恰好够的,但是分出去那么多给其他人,他自己便不够用了。 于是苏逸只能叫人加快速度,尽量在两日之内赶到南都省城。 相比于之前慢悠悠的那段时日,他们的行速快了不少,生怕耽误一丝一毫。 他们当夜就出了双龙湖的范围内,又匆匆忙忙未曾停歇的醒了大概有一日半,终于赶在日头将要落下的时候,进了城内。 他们和那群妇孺道别,为首的青年拱手作揖:“多谢各位,若不是你们,我们怕是难以安全到达南都,或许命都要丢在半道上。只是现如今我们身上并没有什么珍贵的财物,如有下次相遇,我定重酬答谢。” “无碍,这里是一些银子,你先拿去,阿妹受了惊,云娘身上又有伤,去药铺买了药,倒也就你们好过一些。” 苏逸穿了一身素淡的青色锦袍。 表面看起来不急不缓,实则语速加快了不少。 他急着带谢明眴去医馆瞧瞧,怕伤口发炎溃烂,怕他觉得疼,又忍着不肯说。 他们最后道了别,两头人马分头而行。 苏逸想带着人直接去医馆,却被谢明眴拦下:“我不适宜在外面抛头露面,万一又碰见苏文昌手下 ,又是无穷无尽的追杀。我们还要在这儿住许久呢。” 苏逸虽然心急如焚,但是也只能这样先应下。 喜安替他们安排的住宿。 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远离闹区,能够让苏逸安心复习。 等快到了地方苏逸才发现,离宅院不远处便有一家医馆,就在他们从城门往宅子去方向的官道上。 苏逸急忙抽出两张纸,写下了所需要的药材,叫苏月下去抓药。 苏月接了钱袋子,下了马车,转头就钻进了铺子里面,谢九骑在马上,直直的盯着眼前宽敞的官道,目不斜视。 等到苏月终于出来,他才终于肯施舍半分目光,嘴里冷淡道:“怎么这么慢?” 苏月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丝毫不敢有半分墨迹,兢兢业业的抓完药出来就被这人扣上了一顶慢吞吞的帽子,不免有些着急,便没注意,脚下差点一个趔趄,直接面朝地倒下,但仍旧是下意识护住怀里的药。 只是那道身影实在快的迅速,从背后揪住人的脖颈。“怎么这么笨?” 一个眨眼间,苏月被人揪住后脖颈,伸手腾空抓了两下,这才终于站稳,气得扭头看向谢九:“还不是因为你催我?说我慢吞吞的也就算了,还要骂我笨!我到底和你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他狠狠地瞪了谢九一眼,头也不回的就钻上了马车。帘子死死被人用手死死抓住,嘟囔声极小,刻意提防着谢九。 这回就算是谢九听力再好,也再听不见他说自己坏话,心里有些憋闷。 要不是自己,他肯定就摔成个团了。 细皮嫩肉的,给他疗伤还浪费药。 他又没做错,冲他摆什么脸色。 谢九是真的不理解,但是也只迷茫了片刻,他便迅速的跳上马,驾着马车往宅子的方向赶去。 宅子院落不大,但胜在舒适。 院里栽着一棵槐树,槐树开花的最好时节在六到七月,如今只是堪堪的在枝头挂了个花骨朵,虽然看起来没有花开十分的那种清丽,但是也别有一番独特的滋味,叫人心生欢喜。 谢明眴虽然伤口还没有完全好透,但走路还是能走的,苏逸搀扶着他,先把他送进了屋子,这才又来来回回的同苏月还有谢九搬东西。 苏月清点过东西才发现,这院子里的寝房只有两间,却要住下他们四个人,他便急忙的拽着自家少爷的袖口:“少爷,阿月想和你住一起,不要和谢九一起住。” 这话说的委屈,吸引了谢明眴视线。 闻言,他道:“可是我受伤了,若是两间屋子来回跑,累着阿逸了怎么办。” 苏月有些纠结不下,他也不想累着自家少爷啊。 苏逸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由分说:“好了,你和谢九住在一起。谢明眴的伤不能拖,我还得照顾他,况且我读书的时间多,你每日进进出出的,让我无法安心下来学习。就暂且先和谢九住在一起,多磨合磨合,遇到事情不要吵架,要好声好气的解决,听到了么?” 院中,谢九已经将车上的东西全部装运了下来,苏逸房间里的书本和被褥,也已经被完全放进了房间里,做完这些时候,他便抱着剑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在一旁低眉顺眼撒娇的的苏月。 谢明眴一记眼神刀射过来,他立马挪开视线,有所反应:“老大,东西我已经全搬过来了。” “我知道,苏月”,谢明眴语重心长的教导:“听话懂事的孩子才讨人喜欢,更何况谢九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是心肠好。” “受委屈可以告状,可是一天告三次,苏公子也会头疼。” 谢明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横在你们中间,向着你也不是,向着小九也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又叫我如何去吵你?” 苏月嘟了嘟嘴:“可本来就是他的错。他无缘无故骂我笨,说我蠢,还说我没他健壮,那…那我也是会长高的嘛!” 两个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苏逸站在那里猛的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不远处的人不咸不淡的开口:“我向你道歉。” “嗯……嗯?” 苏月不知怎么回事儿,眼角又挤出一滴泪,原本声音都染上了哭腔,听到这话,诧异的转过头,转了个极大的弯儿:“你说什么?” “我知错了,下次不会骂你笨,骂你蠢,也不会说你脾气差,身体娇弱的像个女孩一样了。” 苏月:…… “我怀疑你在打击报复”,苏月脸颊上还挂着一滴泪,磨了磨后槽牙:“那你发誓。” “我发誓。” 谢九眼皮垂了垂,想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来,盯着苏月:“发誓不惹你生气了。” “如有违背呢?” 苏月气焰逐渐的嚣张起来:“你好好说,要是我觉得不如意,那我宁愿睡院子里,也不要和你睡一起!” “如有违背…” 谢九看向自家主子,确认过后说道:“任你处置。” 苏月终于开心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明明脸上还有泪痕,转眼间就开怀大笑起来:“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若是敢惹我生气,我就叫你睡院子!” 谢九盯着院中那棵槐树,简单判断了一下大小,挑中了一个好位置,不咸不淡的点头。 另外两个人:…… 苏逸有些疑问:“小九怎么突然这么说话了?” 罪魁祸首谢明眴揣着笑嗯了两声:“没有吧,小九一直都挺通情达理的,而且他确实做错了,道个歉也算于情于理。” 仍旧被蒙在鼓里的苏逸,暂且相信了,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铺好的床铺,还有已经安安静静平躺在床上的人:“还疼吗?” “有一点”,谢明眴甩了甩头:“所以阿逸要来换药吗?” “……等着吧,我先去给你熬药,一会儿让谢九过来给你换。” 谢明眴也没有得寸进尺,只是顺其自然的点了点头:“谢九的力气确实挺大的,这样的话,纱布应该不会轻易就松开蹭掉了。” 曾在医疗考核中荣获最佳医疗标兵的被冤枉的谢九:……不er 听到这话,苏逸皱了皱眉:“那还是算了,我来给你换药。” “可是我怕你累”,谢明眴伸手抓了一下苏逸的袖子:“让谢九熬药吧,他熬药在行,能一待就是四五个时辰。” 苏逸点了点头,取了药箱来,轻轻的解开了他的外衣:“你可以自己脱吗?” “不知道伤口会不会裂开”,谢明眴支着身子想起身:“我试一下…” “算了算了……” 苏逸把人又重新摁回到床上:“你躺好吧,我给你脱。” 苏逸一心只想着为他换药,却丝毫没注意床上的人眼神已经黏在了他的身上。 他动作很快,衣服一层一层扒下来,便看见了最里面缠着的纱布,轻轻的动作之下,伤口总算是没有再次崩开,但还是透出一点干涸的血迹。 他其实并不知道谢明眴身上现在有多少伤口,整日飞檐走壁,干的就是一些危险的事情,光是被带毒的箭射中,就已经有了两回,一次伤在心脏,一次伤在腹部,还被人拿短箭射过肩膀,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命。 躺在床上的某个伤患:…又叹什么气呢? “阿逸?怎么了?”谢明眴将人的魂儿叫了回来:“是伤口太丑了吗?” “不是,不丑”,苏逸换下他的旧纱布,又给他添了新药,冰凉的指尖,沿着那道沟壑慢慢的划过,按了一按,他抬头问道:“真的不疼吗?” 第19章 谢明眴笑了笑:“疼是不疼,但是会胀得慌。” 苏逸:…… 真是被色鬼迷了心窍。 第18章 正是夏季最热的日子,仲夏的蝉鸣撞在竹帘上,碎成细密的金粉。 苏逸房间里的窗子大敞着。 燥热的风吹进来,也有些要受不住,只得拿起一旁的蒲扇,小口小口的吐着气。 一抬头,就看见苏月睡在了那棵高大的槐树上。 苏月这段日子跟着谢九不止学会了爬树翻墙,原本不敢在树上多呆,现在甚至能抖着腿睡在槐树的枝头上。 他睡在树荫下,自然是不会很热。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车轮碾过青石板砖路面的声音,还有马车的踢踏声。 苏逸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在自家门口前停下。 开门的动静虽然算不上大,但是正在槐树上睡觉的人,像是被惊吓到似的,下意识翻了个身。 苏逸心头猛的一跳,慌忙起身,险些碰翻案头那封松烟墨,就看见门口的那道玄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接住了苏月。 谢九怀中抱着被吓得还没有缓过神来的苏月,轻轻的拍了拍他的额头,转过头和谢明眴对视了一眼。 于是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屋里。 谢明眴则是穿着一身素白月牙锦衣袍,绣着格外雅致的竹叶花纹雪白滚边,腰系玉带。 他只是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周边的风都是软的。 苏逸看的愣神,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他的身边进站了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看起来年事已高,须发花白,但仍能他精神矍铄,身上穿着绀紫色锦袍,也将目光投掷了苏逸身上。 苏逸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出门迎接,声音略带歉意:“未能出门远迎,学生有失礼数。晚生苏逸,拜见朱老先生。” 那老人抚着胡子哈哈的笑了两声,凑进了仔细的打量着苏逸,扭头转身笑着对谢明眴道:“高洁崔魏,玉川似之。苏小公子不必多礼。” 谢明眴往前迈进两步,将人搂进怀里,熟悉的气息裹挟着笑,传入苏逸耳边:“老师,您别吓着阿逸。他昨夜加班加点的赶功课,就只为了今日能让您多瞧一眼。” “你啊”,朱书楠摇了摇头,进了屋子里头,环视了一下四周:“一堂堂王爷,竟脱身假死,藏在这小省城中,叫老夫脸面何存。亏我还是你老师,从头至尾都被你埋在鼓里。” 三人坐下,苏逸执壶斟茶,却被谢明眴拦下,那人轻轻的攥着他的手腕,尾指在他腕上一勾,便顺势接过了茶壶,添了茶水后,将茶盏递给朱书楠:“先生用茶。” “不得了,不得了,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端方样子,竟还学会给我添茶了。 ” 朱书楠表情惊讶,余光扫过书案上的墨碟,似乎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硬生生卡了壳:“你…这…” 谢明眴早有所料,忽然轻笑,转移话题:“阿逸善悟,善学善思,善背善记,天赋极佳,还望老师倾囊相授。” “罢了罢了,那便叫老夫考校…” 朱淑楠已经反应过来两人的关系,但是却不知怎么脱口询问。 这样想来,竟觉得突然合理了些。 什么样的查证需要以假死的名义,节衣缩食,过着流离颠沛的日子,就只为了陪人参加科考。 对于谢明眴的身份来讲,他大可有一万种方法,满足对方心中所想,封官加爵,福禄绵延,那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只是让人疑惑的是,这苏逸似乎是知道谢明眴身份的,为什么却不见有一丝害怕? 而且这样看起来,反倒像是谢明眴更依赖对方一些。 朱书楠心中疑惑,却也知道自己这个学生表面看起来温顺有礼,实际上比谁都叛逆。他决定了的事情,任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扭不过来,连圣上都拿他没办法。 继而只得抛除杂思,一心一意的考校苏逸的文章。 一番考察过后,朱书楠不由的感叹:“好啊好啊。殿下,拿准了老夫惜才爱才之心,挖坑等着我跳呢!苏小公子今年几岁?” “十四,虚岁十六。” 谢明眴闷头笑了一声,苏逸腰间滑过一阵热意,反倒是将头抬得更高了。 “沉稳持重,后生可畏啊,”朱书楠如是评价道。 “谢先生夸奖。” “你的古文立意拔高,引经据典,文风清奇,可是若单说时文,但仍有不足之处…恕老夫直言,于你的文章而言,你的时文善工,若是遇到喜好华丽辞篇的,或许还算能说得过去,但若是遇到要拿立意比高下的,那只能算是平平无奇,以至于原来的优点也变成了弱势。若是能脱去这些繁杂,简言却又深刻,那便是后世之才,千古文人。” 话说着,他提起丹红朱笔,一行一行的抹划,圈点,不消片刻,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时文,便无一处不可见,勾画圈点过后,余留下的句子皆是精辟:“将这些冗杂的句子去掉,再读着看试试,意思没有失去,反倒立意都上去了,只是文笔还需多加改进,文章才能更有气势一些。” “晚生谨记教诲。”苏逸听得十分认真:“先生一番言辞,对我启发极大,我定不负先生厚望。” “哎,不忙言谢,我此次来自省城,要待半年,中间冗余大把的时间,这段日子想来找我便来,改文章也可,老夫也在省学中开设有讲学,想听随时可来。老夫虽然算不上博学大志,但总归有些东西是你想学的。” “多谢先生!” 苏逸忍下了激动,却还是被那老夫子看透,揣着笑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颤巍起身,拍了拍苏逸的肩膀:“少年人,老夫看好你。若是有一天你能有所作为,终有一日,会成为参天大树!” 他落下了这句话,就要朝着门外走去:“殿下,此番老夫前往南都,虽是圣上下旨,可南都眼线多有混杂,料想你我之间的关系,他们定会前来。近段时日,若有什么要话,不妨托付给苏小公子。” 朱书楠这话的意思就是,能传信的人,便是可信任的人。 谢明眴脸上的笑意渐浓,声音温润:“老师说的是。” 等到将人送走,苏逸这才晕晕乎乎的:“你说的老师,是前首辅朱书楠?为何不提前告诉我,若非不是我注意到了他腰间的玉牌,怕是要闹个大笑话。” “事情紧急,未曾细细告知你,但……” 谢明眴推搡着人进了屋,却在临进门前,被旁屋的打闹声惊了一跳。 苏月不知怎么回事儿,举了块硬木板,冲上去猛的砸在了谢九身上:“流氓!混蛋!” 谢九眉头拧着,但却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阿月,”苏逸担忧的看着谢九:“做什么又打人!” “他扒我衣服,对我图谋不轨!”苏月气急败坏:“我身家清白,怎么容得你这样羞辱!” “又怎么回事?”谢明眴转向谢九。 “他说疼。” 谢九似乎是司空见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非说我吓到他,摔伤了,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我检查一下,又是哪儿做错了?” “你那叫检查伤口吗?!你恨不得剥干净了我的衣服,”苏月面色渐渐染上绯红:“我将来是要娶媳妇儿的。” “那跟我检查伤口有什么关系?”谢九疑惑。 “…但是你看到我的身体了…” “看到身体怎么了?” 谢九更疑惑了,他时常在外做任务,偶尔受伤,也是自己的弟兄们替自己包扎伤口,谁没把对方看了个透彻? “……”苏逸无语的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二人:“下次碰见这种事情,谢九,你就当他是个姑娘家。” “少爷!我是男子!”苏月越发的焦急起来。 苏逸道:“哪有直男关心自己会不会被人看干净去了的?” “直……男……?” 谢九听不懂,只当自己没文化。 苏月也听不懂,学葫芦画瓢都念出来,语气反问。 谢明眴看着钻进屋里的人,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你家少爷是说,你虽不是姑娘,却胜似姑娘。” 苏逸抵住门框,呵斥了他一声:“说什么混话,惯会曲解我的。是嫌日头不够大,还是不够毒?你若是再不进来,今日就在外面待着吧。” 谢明眴快步上前,只留下一句,冲那两人:“断袖之风,古来皆有之,你家少爷,是在说你断袖!” 说罢,便进了门里,留给他们两个人一扇封闭的结结实实的门。 苏月面色涨红:“我不当断袖!” 谢九闻言,意外的低头瞥了他一眼:“原来是断袖。” “是好男风的意思吗?” “所以你以后要娶男子回家?” 谢九真诚的发问。 苏月:……娶娶娶,娶你个大头鬼。 他甩手进了屋,谢九跟上去,发现门又被人锁上了,便自觉的去了槐树上。 第20章 总之他就只记住了苏公子那一句话。 要想不让苏月生气,就把他当姑娘家对待。 他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只觉得麻烦,但是又想起苏月鼓起圆眼瞪他的时候,又觉得也没那么讨人厌。 第19章 时间过得极快。 从那日拜见过朱书楠之后,他每隔七日便去一次。 也是从那之后他才知道,这位大儒,并非高堂之上不体恤民生辛苦的人。 旁人避之不及的徭役赋税,贪官徭役,他在课堂上能娓娓道来,亦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是为真圣人也。 于苏逸而言,圣人,当以中正仁义立身,而后方可以师道行既天下。 朱书楠恰是如此。 每次讲堂都有不少人去听,算是座无虚席。 可是课后开小灶,却只讲给苏逸一个人,叫苏逸感激不尽,越发刻苦用功起来。 这半年来的相处下,朱书楠对他更是越发的喜欢了,甚至多次借苏逸敲打谢明眴,话里话外都是更喜欢苏逸多一点。 他不止一次道:“区区院试,于你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我盼着你早些去京城。唯独我担心一点,殿下想看着你堂堂正正的考上,不愿意带你走捷径。可是裕王殿下一日不在京城,圣上的心就乱一分,只有他回去了,那些私下作乱的人,才会受到威慑…” 苏逸心中亦是认同。 他已经从系统那得知,具体进入国子监方法如何,对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只要是从头开始,最终达到夺魁的目标,就算他成功通关。 更何况,就算系统不允许,他也不会浪费时间。 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谢明眴为他已经付出了很多,断然不可能再将对方置于险境。 次年一月末,等官道的上的雪化了大半,朱书楠也终于启程回京。 临走之前,同他说了最后一次:“今年下派到南都的学政,是我当年的同窗,从伯鸿这老酸儒,虽然腐朽,有时又固执难坳,但好歹心肠不坏。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的案首必是你囊中之物。那老朽便等你到了京城,再续师生之缘。” 朱书楠是个心里通透的的。 苦学之人,可能不会有出头之日,惊艳才绝之辈,也有可能如方仲永一般,后世碌碌无为,一无所成。 但若是悟性极佳,又极为聪明,且肯吃苦爱学,那便是天生的文才。 —— 三月初的淮河,裹挟着春寒料峭。 清晨的时候下了小雨,雨丝又浸透了青石板。 苏逸撑着油纸伞,出神的数着贡院上挂着的灯笼,拢了拢青布棉袍的领口。 一丛冷香混合着松烟墨气,从谢明眴的身上传来,他手里端着只黄铜手炉,塞进了苏逸怀里,硌的人掌心发烫。 苏逸回过神来望着他。 “发什么愣?” 谢明眴笑着逗他:“号舍里带不进炭火,你多暖一暖,热了再走。” “作业替你烘了三遍考篮,定是不会让朱砂凝霜的,昨夜又给你现磨的松烟墨,就连狼毫笔我都用桑皮纸给你裹了三层,还有参片。” 谢明眴说话时呵出的白雾漫过,在他的眉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若是文思滞涩了,就含一片,歇一歇,别学那些老儒生们,干熬,坏了心血。” 苏逸点了点头,嘴唇抿起:“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他扯过人的袖子,轻轻的吻了一下谢明眴的嘴角,只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等我出来。” 等进入考场后,苏逸就寻到了自己的座位,号舍不足五尺。 院试的考试题目是一道五经题,一道四书题,一道五言八韵诗,还有一道书判。 多亏了朱老先生的殷殷教诲,将近大半年的勤学苦练终于用到了实处。 他只需看了题目一眼,便能立刻反映出破题之处。 若是单单只写应试文,那只是两年前的自己会做出的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日辛勤学习,平日里无事在家从早学到晚,闲暇下来的时候又从谢明眴那里了解到了很多家国之事。 民生疾苦,官府贪污。 若是逢了天灾连年,民众百姓更是活得水深火热。 有的时候被那些百姓供奉着的官员,又或者是带着祷告强烈希望州府能有所作为。 结果到头来,甚至还不如那烧杀强烈的盗贼! 穿越过来一年有余,苏逸行路也不免看到流民。 他们皆是身着破烂,拖家带口,只为了能去一个那允许他们待下去的地方。 都说人多少都是有远大理想报复在身上的。 偶尔刹那的煽情,说不定便是浇灌野心的甘露,一次又一次的刺激,才叫那些普通人有了改天换地的本领。 这已经不免在苏逸心底埋下了种子。 他不再只为了单单的考试,心中藏得更多,竟然有了一分对这世界的依恋。 有人观盛世歌舞,把酒言欢,朱门酒肉,有人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做那长安那路上的冻死骨。 院试的主考官来自京城,是皇帝亲旨下派,天子身边近臣,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又还有什么样的文人风骨没有见过? 苏逸想,有的时候,考试亦不只是考试。 这文章,他不该只为自己而作。 要写的更该是这世,是这天下! 苏逸思虑时,于起讲处悬腕良久,忽将笔杆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忽的,他想起谢明眴前两日随手翻过《盐铁论》残卷,意外的念出一句:“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之争,争的哪里是钱粮?分明是'义利'二字。“ 思绪破了个口,此后便如洪水波涛汹涌一般,无数字句就此涌上心头。 他心跳极快,提笔写道:“今观漕弊如疽附骨,非刮骨不能疗毒。胥吏之害,在假公器谋私利,以仓廪饲硕鼠。昔管仲治盐铁,首除中饱之蠹;晏婴相齐邦,先斩弄权之佞。今漕粮岁失三十万石,犹病者剜肉饲虎,岂有痊期?” 一番酣畅,苏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捏了一块参片,含到嘴里,苦味混着血腥直冲颅顶,叫他清醒许多,而后再次提笔:“昔闻君子见利思义,如明镜照形。今当效太阿斩麻,断胥吏贪墨之手,还漕运清平之流......” 最后一笔拖出飞白时,天光已漫过号舍矮墙。 苏逸将冻僵的手指贴在怀中黄铜手炉上,目光游移。 紧接着下一道考题是《论语·里仁》的截搭题:“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题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引经据典,理解本意,写出光彩来。 苏逸闭目思索,又听着雨打瓦当的声响,墨香混着陈年桐油的味道在鼻端萦绕,于是下一秒,他破题句落笔,写道:“贤之为德,天理人心所同具也。见之而思齐,非徒企慕其迹,实欲契其精微...” 笔锋在“精微”二字上稍顿,苏逸蘸了蘸墨,“子美作《秋兴》亦不过八首,文章贵在气脉贯通。” 承题、起讲、入手... 八股格式如牢笼,学子却要在这方寸间舞出惊鸿。破题亦需切中圣人微言大义。 “文心贵在抱雪魄,岂因霜寒改素志。昔屈子行吟泽畔,三闾大夫峨冠博带,宁赴湘流不葬俗尘。此非迂也,乃文脉千载不坠之精魂…” 不知过去多久,苏逸揉着酸胀的腕骨,颈后温热,那是谢明眴系在他中衣里的香囊散了药气,眼中不自觉的染上了笑意:“…观杜陵野老秋兴八咏,沉郁顿挫间自有鲲鹏之气。盖文章如剑,淬火则鸣,岂可囿于四六骈俪?” “直言应是:风骨在神不在形,清奇在韵不在辞。犹记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如何处?” “答曰:只待雪消自见真。” 这两题解答完,还剩诗和书判。 这对于苏逸而言,基本上没有半点难处,于是构思完毕,修改了出现的错处,检查无误过后,他便开始誊抄在正卷上。 等到抄录结束,便能将卷子交给书吏走人了。 卷子收上来以后,会有提学道和知府衙门书吏一并,将考生的姓名糊起来,只保留贯籍。 在改卷的时候,各府的府学教谕,县学教谕,都会在一旁监督改卷。 —— 从伯鸿掀帘进值房时,满案考卷正被穿堂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已年过半百,眼神不大好,但仍抱着一丝隐秘的期望,将这些试卷一一翻看。 按道理来讲,这次考试共有一千五百多份卷子,有人帮衬着批卷,他也轻松许多。 可这是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于他而言,这些卷子无一不是平淡无奇,文辞华丽,却徒有其表,要么遣词造句皆是矫揉造作,属实无法打动他。 直至他看见了苏逸的卷子,面色渐渐红润起来。 他的目光在“见利思义,见危授命”八字旁停留许久。 那份试卷上墨迹尚带潮气,字迹却磅礴大气,文思巧妙丝毫不晦涩,破题立意更是如利刃劈竹,中比似大江截流,最妙束股那句“镜无留影故能常明,水不滞波是以长清”,无一字不雅,看得他须发皆颤。 第21章 更漏指向子时,从伯瀚终于提笔在卷面朱批“风骨清奇”四字,又在天头补了行小楷:“使欧阳文忠见之,当浮一大白。” 这是这篇文章应得的评价! 第20章 放榜那日,苏逸按时守在府衙前,一眨不眨的盯着那群学子们看。 今日只有他一人而来,此处人多眼杂,不方便叫谢明眴过来。 苏逸望着周围各种年纪的,却不忍心能看下去。 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名落孙三,然后日复一日活在考不中秀才的痛苦之中。 周围似乎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循着感觉望过去,却发现是院试考试那天坐堂的学政。 放榜,开始由高到低唱名,书吏守在衙门前,学政亲自拿来长案。 第一名,是案首。 苏逸目光模糊,只能看得见一片碎光,还有站在高案上的学政,一个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激灵,苏逸猝然反应过来,他中了! 他竟然真的是案首! 他根本等不及,呼吸激烈的起伏着,便往家的方向赶去。 等回家的时候,谢明眴正在门口等着他。苏逸脸上挂着笑,扶着膝盖,气息还未曾听闻,就道:“不问问我考的如何?” “我信你。” 谢明眴话音落,被人冲上来抱了个满怀,怀中的少年罕见的多了些热气,谢明眴心想,跑这么远,就急冲冲的跑回来了,看来他每天逼着让喝药,是见效了。 不再是那个走一步喘两下,让自己担心要死的病秧子了。 不知是欣慰,还是心有余悸,他轻轻拍着苏逸的背,听着他止不住的笑:“那我是不是也要改口了。” “什么?” “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可是要被人改口喊相公的。” “那你叫一声让我听听。” 谢明眴被人抵在门边,声音轻柔:“苏相公?” 苏逸听的耳根子红了,轻轻仰起头,封住了他的唇,绵长的吻过后。 只在对视的下一秒,鼻尖轻蹭着彼此,苏逸道:“复合吧,谢明眴。” “我给你个名分。” …… 明伦堂前的玉兰堆雪,苏逸能清楚看见对方绯色官袍上银线绣的孔雀补子,振翅欲飞的羽尖正对着他低垂的眉眼。 “新科案首请低头。” 他躬身而立,从伯鸿手持银剪,将一朵半开的琼花簪在苏逸幞头右侧,带起清冽花香。 学政望着他面前的那位还带着刚褪去稚气的脸庞,那双眼却透出比若成人的坚定:“说说罢,为何独挑胥吏贪墨之事?” 苏逸躬身:“学生以为,义利之辨不在取舍,而在先后。” 从伯鸿问道:“那你说漕运衙门该裁撤三成胥吏,就不怕得罪人?” “学生只知,蛀虫不除,国既不国。”他抬首直视三品大员的补服孔雀,“蛀虫噬柱时,梁上雕花越精致,倾塌越迅疾。” “裁撤三成胥吏,可知要动多少人的乳酪?” “正因胥吏盘根错节,才需雷霆手段。昔年范仲淹整治江淮漕运,三月罢黜百人。学生不才,愿效希文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满庭玉兰忽然簌簌作响。 学政指尖不由得往下探去,点向“文心贵在抱雪魄”五字,“那既知八股是牢笼,为何偏要引杜诗《秋兴》?” “牢笼森严,才要证明枷锁间亦可生凌霄志。少陵野老困守夔州尚存致君尧舜心,学生身在科场,岂敢忘庙堂之忧?” 鼓声恰在此时传来,惊起满庭栖鸟。 从学政望着这个青竹似的少年,恍惚看见三十年前求学的自己,他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明年春闱若还有这般文章..本官亲自为你写荐书!” 苏逸规矩作揖:“多谢大人。” 可他无需向寻常考生一样选择府学还是县学,他自是在这世间开辟了一条新的科举之路。 少年穿上那身天青色襕衫,自少年意气,从提学道衙门,游泮入宫,虽是走个过场,但唯独他一人知晓。 彩幡开道时满街喧闹都静了。 道路两旁站满了百姓,皆是应声喝彩。他们穿过大街,前往府学,就挨在贡院的旁边。 游街队伍转过三个街口,锣鼓声停,三重朱门一一打开,门后便是泮桥泮水,宏大的学殿在台阶之上,苏逸听着身后逐渐响起众多急促的的呼吸,心中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请新科生员入泮!” “入泮桥!” “行大礼!” “诣盥洗所!” 文庙泮池浮着新采的芹叶。 按照惯例,苏逸应该是要同这些其余的生员结交相识,但是他并未被人绊住手脚,而是在大礼结束之后,便无人再发现他的踪影。 无人的角落,暮色漫过碑廊。 谢明眴寻到了人,和他安静的呆在一起。 谢明眴虽然成熟,但是却是第一次谈恋爱,也是第一次接吻,不免的有些僵硬。 他攥住拳头,苏逸便将那只手一根一根的掰开,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目光灼热,似乎要将他整个人上下看透,又很认真的告诉谢明眴:“我很喜欢你,请接受我的表白。” 谢明眴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干净的男孩子? 很可爱,很大方,他也很喜欢。 他忽略了自己跳动的心,闭上眼,圈住那人的脖颈,任凭对方主动的靠近,带着小心翼翼,谢明眴承受了那个浅淡吻。 直到分开彼此,却也是谢明眴失去了耐心的那一刻。 他似乎有些不能忍受,终于肯主动的追上来,辗转流连于他的唇上。 他只记得刹那间的空气里唯独留下了唇齿交缠的声音,氛围暧昧勾人,也叫人不由自主的沉醉。 什么才叫爱? 懵懂无知的人因为爱人逐渐品得爱给人带来的瘾,所以爱是无声无息的盯着因为动情时而颤抖的睫毛,疯狂的吻会纠缠着他们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沾染上彼此的味道。 而后一次又一次的加深,注入所有微小的情绪,抛开所有的试探与渴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彼此。 他的爱只因一人而起。 谢明眴牵起他的手:“回家吗?” “簪花宴…”苏逸低声:“我是案首,不能不参加…” “谁说的?” 谢明眴低哑的声音似乎是引诱,像是神话中所出现的塞壬一样,他对苏逸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好…” 院试之后的簪花宴,苏逸没有参加。 谢九早早的就在府学外等着他们,两人乘着马车回了家。 苏逸这身装扮实在太过引人注目,无论到哪个地方都会引起众人注意,更何况谢明眴也不能抛头露面。 苏逸取下了头上的东西,轻轻的搁置一旁,安静的坐着,望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天:“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出发。”谢明眴道:“我们驾马先行,尽量十五日便能赶到京城。” “为何那么急?” “大理寺卿魏立,还有印象吗?” 谢明眴替他解开了衣袍:“他前段时间因为查江南盐税一案,被人下了毒,死了,眼睛被人挖了出来,我皇兄猜测,他是在查案过程中查到了一些不能看的东西。于是叫我快马加鞭赶回去,省得再出什么乱子。” 他揉了揉苏逸的头:“怕吗?” 苏逸平淡的摇了摇头:“如果这些东西都怕,那我连救你都不会。” “救我,是不是因为还有那么一点喜欢?” “谢明眴,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我唯一只承认,我们曾经分手过。” 苏逸不急不缓道:“活着,无非对得起两样东西,人和世。我出生起就没有亲人,是院长妈妈救了我,让我有了家。后来她生病去世了,我也学不会怎么养自己。也有可能是小时候在雪地里冻坏了脑子,也傻得可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多人喜欢。所以我知道,和你在一起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运气,你要分手,我又能怎么办。” “所以你就算要和我分手,我也认了。” 苏逸捧起他的脸,献上一个吻:“但是幸好,那是误会,我就暂且当你犯了个错,权当抵消了我亲你但又不给你身份的混蛋行为。” “那叫奖励我”,谢明眴带着人压到床榻之上,却只是捧着亲了又亲:“直到待你到了十八,可是叫我好忍。” “…若我是女子,十五岁及笄,就能嫁人了,”苏逸被人吻的喘不过来气:“你还要在乎这点东西吗…?” “要”,谢明眴摸了摸苏逸汗湿的头发:“但你如果忍不了的话,我只用手就是了。” 苏逸:?_?? 第21章 他们从南都出发,所有行李物件全部都交于镖局。 四人快马加鞭,于第十五日卯时初刻,终于窥见了还在青灰色薄雾中的中都城墙。 第22章 苏月经过将近大半年的训练,竟然也能驾着马跟上他们的速度,从刚开始紧攥缰绳的指节发白,到现如今能够独自策马。 除了苏逸。 他终日只顾学习,连坐上马一会儿腿根都疼的不像话,只能任由谢明眴带着他。 这一路来,苏逸被谢明眴圈在怀中,鼻尖萦绕着独属于谢明眴的冷檀的气息。每当颠簸时后背贴上对方胸膛,他都能清晰感受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 天已经黑了下来,望着不远处隐影重重,苏逸突然开口:“进京后,我要学御。君子之道,六艺皆要通晓。” 苏逸目光一凝,望见了不远处的城墙,他们却在此就近停下。 “怎么了?” “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谢明眴含着笑,如他所言,不出半个钟头便见一队人马,赶着富丽堂皇的轿撵,到谢明眴面前停下。 即是离别,谢明眴扶着苏逸的腰,将人送进了轿子内。 苏逸刚要开口,就被人抵在内壁,不得已伸手攥住身下铺的软垫,仰头承受谢明眴的亲吻。 车撵外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到不像话,苏逸只能听到他们接吻时粘腻的水声。 不知过去多久,谢九唤他,谢明眴这才拨了拨他额前乱掉的发丝,不急不缓道:“皇兄叫我回宫,与我有要事相商,这些人会把你带到我的府上,你先行休整。若是晚了等不到我回去,也可以不用等我,自己先睡就是。到了过段时间,再带你去找朱老先生。” 苏逸点了点头上了马车,看着谢明眴转身下轿子,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汗湿的彻底,腰间也止不住的发软。 真是要了人命了。 —— 金銮殿。 乾明宗从奏折堆里抬头时,正见谢明眴的身影穿过大殿,向他走来。 规矩行过礼之后,谢明安面色有些不大好,扯过密折,扔进了谢明眴怀里。 “魏立眼珠被剜前,在查江南盐税,兵部尚书更是刚上任就被害,朝廷命官接连被杀害,这不是明晃晃的挑衅吗?!朕这里乱成这样,你倒还有闲心同人谈情说爱,假死呆在江宁,南都,不知道朕这里替你瞒天过海有多难。” 谢明眴翻开密折,对于谢明安这点嘲弄不以为意:“皇兄叫我回来,是想让我查案,还是想看我的笑话?”谢明眴话音刚落,就被谢明安怒斥了一声。 “荒唐!你倒是同朕说说,和那苏逸是什么关系!” “皇兄以为如何,那便如何。” 谢明眴放下密折:“臣被苏文昌的手下追时,差点不幸坠湖,是苏逸救了臣。救命之恩,当以舍身相报。至于留在他身边,那是将计就计。” “好一个舍身偿命,好一个将计就计,你如今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兄吗?” 谢明安怒气冲冲,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向他身上砸去:“不顾自身安危,轻易就被人迷了眼不说,做事也不分好歹,你这样招摇回宫,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还活着。你这样,叫朕如何放心!” “大家总归是要知道的,皇兄消消气,况且苏逸才华横溢,难道皇兄不想大乾王朝再多一个明事理好官?” “哪里是好官!我倒是觉得那是我的催命符!” 谢明眴猜到了谢明安会生气,但这程度... 他目光移向了一旁的喜安身上,他正为谢明安研磨,似乎是察觉到目光,抬起头和谢明眴对视。 “......” 一股无言的沉默漫开,谢明眴好奇的询问:“皇兄让喜安研磨,岂不是大材小用?” “他是朕的暗卫,朕要他做什么,他岂敢有违背之意。” 谢明安握紧拳头,实则心虚,连带着声音也小了许多:“话说,你对魏立一事,有何见解。” “魏立被下狱时,臣收到密探来信,说魏立有一众妻儿,原本跟随魏立前往江南,但是后又迁居住在乡下。却在魏立被杀后,迁移到了南都。” 谢明眴道:“我本以为是有人逼迫,但是一月前,才意外得知我们行进路上曾救下的一行被劫匪打劫的妇孺,竟是魏立那养在乡下的妻儿。据我所知,当日我们到达南都后,与其分手拜别,南都城内也未曾发生过劫持人质的案件。在此之后,我也试图派人在南都寻找过,但是得到的消息皆是没有出现过,就像是凭空在南都消失了。” “你是说,魏立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自己会被杀害,提前送走了自己的妻女。”谢明安眉头紧锁:“那为何是在南都城内消失。” “南都不似京中,人多眼杂,但为大乾交通枢纽,水路车马,整日皆是络绎不绝,来往人员众多,排查难度大。若是此时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料想就算有人疑心,也定然毫无头绪。” “魏卿被害一案,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已派人前往江南,接回其尸首京中,并派仵作仔细检查过。魏卿并非被杀害毒害,而是生前情绪波动过大,一时激动,这才昏厥晕死过去,而那时身旁并无侍卫近身,这才不治身亡。” 谢明安挥了挥手,叫喜安退下。 谢明眴这才悠闲自得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大殿前的阶梯之上:“皇兄觉得,这是否可信?” 谢明安起身,同他一起坐下,神色紧绷:“并非完全可信。” “但也并非完全不可信。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叫皇兄拿捏不准。”谢明眴道:“那人定是拿捏住了皇兄不会打草惊蛇,这才如此放肆。” “正则以为,如何?” 谢明眴起身,拱手:“一切交予皇弟,待到关键时刻,皇兄只需同我演一出大戏就好。” 等到谢明眴终于从宫中出来,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策马奔驰,很快便到了裕王府。 自己昨夜入京,估计会引起不小的震动。 他本来就没打算遮遮掩掩,加速脱身,只是将计就计罢了,既然他能活着回来。那他肯定要回到自己府中。堂堂正正的调查清楚苏文昌干的那些龌龊事儿。 好端端的一个通政使,所做的行为简直叫人不耻。 还有那大理寺卿魏立,连眼珠子都被人挖了出来,不知,因为他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至于苏逸进入国子监学习的事情,只是一句话的事儿,他需要找个时间见一下国子监祭酒,顺便还要让他给苏逸准备一场考试。 既然要入监学习,就必须得是堂堂正正的,不要叫他在国子监里被人看轻了。 谢明眴如是想着,推开了苏逸的房门。 昨晚到了京城已经很晚,又连续赶了十五天的路,早已让人疲惫不堪。 苏逸正卷着被子安静的睡觉。 谢明眴在他身旁坐下,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在掌心摩挲,苏逸的手算不上小,骨节匀长,指尖光滑圆润。 谢明眴心想:不出意料,这趟江南,还是需要再去一趟,就是不知道何时何时。 是等苏逸金榜题名,借此机会带他历练一番,也好寻个由头,为苏逸求个一官半爵,再不济也能让皇兄对阿逸不那么抗拒,至于皇兄心心念念的成家立业,那更是不用想了。 想到这,谢明眴唤来了谢九:“去帮我将国子监徐祭酒请来,我有要事相商。” 谢九应声,三两下就出了裕王府。 苏逸悠悠转醒的时候,谢明眴更将人拥进怀里,下巴轻蹭着他的额头,见人终于肯睁开眼,调笑道:“睡得还香吗?” “嗯,” 苏逸闷声,推开他的脸:“你离我远点,太近了,热。” “亲我的时候不嫌弃近,求我疼爱你的时候不嫌弃近,这个时候百般嫌弃,作甚?” 谢明眴摁了摁苏逸的腰窝,将人从被窝里扯起来:“好了,洗漱一下,一会带你见见校长。” “什么校长,”苏逸摇了摇头,他还没有太清醒。 “国子监祭酒,徐晟,徐大人。”谢明眴拿过下人为苏逸准备的衣服,替他穿上:“这位大人管着国子监入学的名额,京中豪门显赫的世家大族,族中子弟荒唐淫/乱,不学无术,都负责贿赂这位徐大人,以取得入学的资格。” “今日我们也贿赂贿赂。” 苏逸哈欠连声:“这种官,你们竟然容许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作乱收贿。” 谢明眴道:“现在不管,不代表以后不管。” “所以呢,你们是打算挖坑,等着人跳?”苏逸漱口,用清水洗过脸,两人一起前去书房:“好大的院子,你早说你这么有钱。” “坑还没挖好,”谢明眴表情淡然:“这院子的确不小,但是我还是比较喜欢南都的那个小院子。” “越小的地方越有生活的感觉,是么?” “越小的地方越能和你顺理成章地住在一起,”谢明眴同他十指紧扣:“等人来了,也不需要你说些什么,听着就成。” 第22章 国子监祭酒徐晟今日早晨起来的时候,就得到了裕王传他入府的消息。 第23章 他讶异万分,不可置信的问道:“裕王殿下不是死了吗?” “是假死,”前来递信的人回复道,“王爷有要事商谈。请徐祭酒快马加鞭,不要误了时辰。” 徐晟十分着急的穿好衣服带着忐忑的心到了裕王府,他进来的时,谢明眴正在书房,传唤过后他才终于见到了谢明眴,沉香木案上摆着半盏热茶,香气氤氲,他心下更是万般无法平静。 裕王府书房内,谢明眴正拎起银签轻轻的拨弄香炉里的香灰,丝绸一般的青烟缓缓地升起,映照在屏风上的白鹤图案之前。 他身旁还有一人和他并肩而立。那是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高挑瘦削,头发散开披在肩上,相貌俊秀,玉色的衣襟上金丝线绣成的竹叶纹在投射进来日光中泛着微光,少年安静的捧着一本书看,见徐晟跨过门槛进门时官服下摆轻轻颤抖,不轻不重的打量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漆黑,但是又叫徐晟说不清感受。 那大概是他很久都未曾见到的,独属少年人的鲜活,带着亮色,和那些整日瞳孔中带着算计的黑灰白色的老狐狸们完全不同。 两人目光相交的片刻,徐晟立马收回自己的视线。 谢明眴察觉到苏逸的跑神,笑得和善:“徐大人,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啊?” “下官甚好,多劳殿下挂念。”徐晟跪地时腰间玉扣撞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明眴没叫人起来,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听闻令郎今春纳了东街绸缎商柳家的庶女为妾?昨日入了城才知晓,还不曾送去贺礼。” 徐晟头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哪里哪里。” “倒也是巧,昨日见到了圣上,与皇兄闲聊时这才得知,说令郎的别院修的甚是气派,比我这裕王府还要华贵。本王很是诧异,也十分好奇,想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院子,能让我的皇兄也赞不绝口。” 谢明眴坐下,表情仍旧不变,温和笑着:“徐祭酒以为呢?” 徐晟吓坏了,袖中的手抖得厉害。 谁人不知裕王殿下只是看起来温和,杀起人来那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得狠人,一年半前他的死讯传来,轰动了半个京城,可是最后连尸骨都没找到。 圣上哀思过重,病体抱恙,甚至连葬礼都举行的简单潦草。 谁能想这位活阎王现在不仅活着,到京城第一天就开始拿人错处! 苍天啊,造孽啊。 更何况这话是从皇爷那里听来的,他定然是不能反驳,可...就算是不拿着圣上来压他,他也是万万不敢说一个不子啊! 徐晟扑通一个跪下了,声音颤颤巍巍:“下官...下官只是...” “徐大人这是做什么”,谢明眴连忙上前扶起徐大人:“令郎纳妾是大喜事,徐大人因何而跪?莫要伤了我们二人之间的和气。” 徐晟就差在心里仰天长啸了。 就是这个死装样子。 表面上温和有礼恭恭敬敬的,实际上背地里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 有多少个傻蛋,出了这裕王府的门,就只剩尸骨一具。 偏偏圣上最是娇惯他这唯一一个弟弟,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也只是罚他禁足。 “今日找来徐大人,只是有一事相求。” 谢明眴将人扶起来,笑容温和有礼,可是在徐晟眼里看来,那就叫披着羊皮的狼!谢明眴道:“阿逸,还不过来。”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苏逸嗅着书房里的熏香,心中万分安定,但是又因为谢明眴这狐假虎威的模样,又异常想笑,他上前两步,嘴角死死抿住,忍着笑:“见过大人。” 见过见过,徐晟吓得魂都没了,差点下意识地说出这句。 “我一年前在江宁游山玩水,因景色太过迷人,一时不察,竟意外跌进了湖中,幸得这位这位苏公子相救,本王才得以获救。”谢明眴继续道:“苏公子脾性温良,这一年半来,苏公子每日都对我殷勤看顾,丝毫不因我隐瞒身份而不悦,我心中甚是感激,便与苏公子以知己相交。前不久,还得了院试案首。但是又因我一己之私,万般恳求他陪我一同赴京,去没成想却坏了他考学之愿。本王实在良心难安,这才希望徐大人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二三,准了苏公子入国子监读书,这样也能叫我了却心中不安。” “当然...当然,下官这就去安排!” “多谢徐大人”,苏逸拱手道谢:“但...” 徐晟魂都要吓飞过去了,原本以为除了这件事就没别的了,这会儿又听见苏逸说但字,更是浑身发抖。 “但徐大人也可对我考察一番,再做决定尚且不迟”,苏逸表情真挚。 “那便今日如何?”谢明眴和徐晟对上视线。 徐晟稳住心神,不住的点头:“呃呃...苏公子可曾读过《论语》?” “《论语》乃为儒家经典,小生自幼熟读,大人可随意考察。” “那...那你且背诵一下《论语学而》第一章 。” 苏逸:“...徐大人,这是否有些太过简单了呢?” “不不...最基本的才是考验一个人功底是否扎实”,徐晟尽力端起架子:“若是苏公子不会,那也无事,我换一个就是了...” “不用,”苏逸叹了口气:“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徐晟差点跳起来拍手叫好:“字正腔圆,甚好,甚好。那苏公子明日,可有时间?哦不,随时,随时都可入学。” 谢明眴不忍直视,看着苏逸一脸麻木的表情,又看着徐晟的谄媚,啊了一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这几日奔波劳碌,苏公子不如多休息几日,这几日,徐大人还要准备月考事宜,定十分忙碌,我们还是不劳烦徐大人了。” 徐晟就差泪眼朦胧了,极其恳切:“不麻烦不麻烦。” 谢明眴终于肯放过对方,让人将他送走,自己则是和苏逸呆在书房。苏逸见人被人搀扶着出了书房,门关上就笑得不成样子:“谢明眴啊谢明眴,也有你被怕成这样的一天,看看那徐大人,见了你跟见了活阎王似的,我竟然还不知道,你在旁人面前竟然是这种形象。” “我又没做什么,又是哪种形象”,谢明眴挟住苏逸的脸,舔咬着他的唇齿,等到苏逸隐隐有些喘不过气,他才松开,道:“我不过是个好色之徒,但是良心尚在罢了,哪里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他心中有鬼,怨我做甚?” 苏逸喘息尚未止住,红着脸,扒拉开人,随手抽出一本他书架上的书,翻看着:“你说我的书本什么时候才能抵京?” “后日,你且再休息两天。”谢明眴抽过他手中的书,合上扔到了一边,正要蹬鼻子上脸再讨要一个吻的时候,就透过半敞开的门看见送人归来的谢九,苏逸觉得不妥,推开了谢明眴,站起来迎上谢九,问道:“小九,怎么一直没见阿月?” 归来的谢九听见苏逸问话,顿了一下:“他昨日到了之后就一直嚷嚷腿疼,不肯动。” 苏逸脑中一片混乱,“昨天睡觉前不还说自己好好的?怎么一晚上过去又开始腿疼了?哪里疼?” “大腿根”,谢九皱了一下眉:“我说那里磨破了,需要上药,他又开始不由分说的骂我流氓。” 苏逸和谢明眴两人无言对视。 谢明眴轻笑:“人在哪呢?” -- 半个时辰后,苏月抱着苏逸的腰,哀嚎:“少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谁家好人会想着扒了人的裤子在大腿根涂药,我说了不要不要他还非要!不仅如此,他把我关在这里,就像关犯人一样,连口饭都不给我...” “是你说的腿疼,不想动”,谢九生硬道,“也不想见人,特别是我”。 “那你也不能把我锁起来啊!你从外面给我门锁上了,就连窗子也是封死的,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苏月翻身滚下床,刚站起来走两步大腿根就疼得厉害,顿时扭得跟一团麻花似的,苏逸刚想把人扶起来,却还是没能快的过谢九,谢九上前一步走,接住即将倒地人,却被人激烈挣扎了起来。 谢九声音闷闷的:“是你自己说的,有本事就把你锁起来。” 苏月即将崩溃:“少爷!” 苏逸轻声一咳,再次一鼓作气道:“小九,以后这种话,你都当反话来听就好。” “我不管,我不管,你必须要给我道歉,”苏月撒泼打滚,扯着嗓子,衣服下摆几次蹭在地上,沾染上尘土,却还是瞪着他那双杏眼,可怜兮兮道:“少爷...” “阿月,让谢九陪着你玩一玩,这京城中,可是有很多好东西,如何?”谢明眴见状,将人扶了起来,悄声道。 十三岁的少年,正是好奇贪玩的时候,听见谢明眴这样说,顿时来了劲,兴高采烈地:“真的吗?!那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第24章 谢九表情严肃:“可是老大,我还有...” “那些事情就暂且交给旁人,这两天,就好好放松一下,毕竟跟着我跑了那么久,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谢明眴含着笑:“我假死这么久,好多人都不知道的吧,倒不如人工传播一下,也不用害怕该知道的人装作看不见了。” 第23章 苏逸在去国子监报道前,抽空去了趟朱府。 这几日,他心里藏着许多事情,不知道怎么说,谢明眴又察觉到了他的失神,不知由头,也不知怎么安慰。 百般哄骗下来只得到了一句无事,叫他的心里也不大爽利。 昨日又被谢明安召进了宫中,整整一夜未归,自然也不知道苏逸去朱书楠那里的事情。 等到了朱府,时隔四月有余,他才终于见到了这位叫他印象深刻的老师。 朱书楠见他来,像是关照自己许久未见亲孙子。 初到京城过得如何,是否有落下功课,这些细小杂碎的事情,他也一一慰问到来,苏逸心中涌上一股暖流,看着朱书楠,却意外地想到了自己的院长妈妈。 二人一番寒暄过后,又向他强调了进了国子监一些要处。 “我那孙子也在国子监,学术不精,平日里又没个正形,等到入了监,你们二人也好有个照应。至于殿下那边,他这次对那徐晟的态度我也是知情的,就怕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做文章。不过你也不要怕,我和殿下都站在你这边,若是有事,便同我们二人告状,我们定会为你撑腰。” “多谢老师”,苏逸心中万分感激,起身道谢。 谢过朱书楠,苏逸见他眼睛中的光丝毫不灭,也从始至终都未出现过狠厉算计。 如此才算是一位真正的圣人大儒。 “只是……老夫还有个问题。” 朱书楠胡子花白,眼神闪烁:“你同殿下,究竟是何关系?在南都的那些时日,老朽看你们二人举止亲密...” 苏逸听到殿下二字,骤然间的心脏钝疼,几乎要快喘不过气来,袖子下的那双手开始轻微的颤抖。 他闭了闭眼,却只吐出来了八个字。 “知交好友,仅此而已。” 苏逸还是循心而言,他并非薄情之人,只是自己心中早有想法,他不敢说实话,缘由众多。 至于过往,已经发生,那是不争的事实。 自己选择和谢明眴再次续下去的缘分,不单单只有情谊,还有自己的一丝藏在心中未曾言明的打算。 亲吻拥抱本就是最浅薄的触碰,更何况自己无依无靠,谢明眴无论从哪种方面来讲,都是顶好的。自己也无甚必要同他交恶,还端着初遇时的那花架子,牙尖嘴利,用词刻薄。 之所以不愿意说出口两人实际的关系,苏逸还有其他理由。 系统在他抵达京中第三日,忽然的发了任务,不知道又要抽什么风。要求自己必须要拿状元,否则会有惩罚,甚至于危及性命。 苏逸不依。 且不说他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就算对自己文采十分有信心。 可是名次不是古板的,龙椅上那位一念之差,自己便可能会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他几番争辩,却都被系统用一句【听不懂】堵了回去,诚心要和他过不去。 苏逸心中郁闷,他不知自己的未来是何打算,更无从得知是死是活,至于和谢明眴的感情,他也迷茫起来。 如果自己能活下来,那便为官为民,造福一方百姓,若是谢明眴不嫌弃,他便当了那委曲求全的断袖,等来日谢明眴娶亲,他就自请远走高飞,风流浪荡的活一世,倒也不为一段美谈。 若是不能...他也能接受,何况他连这命都是同大罗神仙求来的,续上个三年五载的,已经够叫他知足了。 而这段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感情像是彻底燃烧殆尽前最后一丝火焰,一个不留心便会叫他们两个万劫不复。 他就算相信谢明眴又如何,在这大乾王朝,他们的感情就好比如过街老鼠,叫人不耻。断袖之风,若是连谢明眴这个王爷都毫不顾忌地展示出来,未来递折子参他的人苏逸完全不敢想! 死了倒好,他苏逸落得的一身轻松,再转世投胎,也是好汉一条。 于情于理,他都要隐藏这段关系。 “真的只是这样...?”朱书楠手中的杯盏有些将要拿不稳:“可我见殿下对你,不止...” “我对殿下,绝无任何非分之想。”门外的光投进来,打在苏逸身上,他身姿傲然,声音铿锵,坚决,朱书楠心中复杂。 明明他想看见的便是这般情形,可是为何现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谢明眴如今不在,若是在旁听着,不知道又要冷几日的脸,揪多少人的错处。 “好孩子”,朱书楠扶着座椅把手:“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心中有数,我这年过半百的一把老骨头,哪里还掺和的进你们年轻人的事情里。” 苏逸眼睫垂了垂,应声,他出了朱府大门,又回了趟裕王府。 四月的梅子雨,带着清新的湿气,就这样悄然降临,日头伴随着雨声的停歇渐渐显露出来。 苏逸无事可做,只能又掏出书本预习,等到日头快落下时,他已经趴在书案上昏沉睡去。 一旁的砚台早已干掉,他脸下压着书合起的书,刚刚下小雨时规律的声音似乎催着他入眠,这会太阳又高高挂起,照在他的侧脸上。 他脸上没有多少肉,这会嘴唇已经微微张开,不重不粗小口呼吸着,眉头轻轻蹙起,似乎正在挣扎着想要醒来。 冰凉的手掌贴上苏逸的后颈,不轻不重的揉捏着,等人眉头皱的没那么狠了,谢明眴就松开了手,坐在一旁,随手翻开一本书册,无聊的翻看着。 等到苏逸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谢明眴闭眼休息的模样,那人一身玄色窄袖蟒袍,长发披散在肩头,修长的手抓住书,轻轻的搭在膝头,半边身子依着墙,安静的闭眼休息。 苏逸刚有动静,谢明眴就睁了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醒了?” 苏逸点了点头,收拾起了自己的书案:“我睡了多久了?” “不久,太阳一落山,你就醒了。”谢明眴将书卷递还给他:“正巧赶上吃晚饭。” 苏逸一愣,谢明眴已经伸出了手,轻轻将人牵起:“走吧,估计苏月和谢九也要回来了,我们去看看他们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 苏逸问:“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朱府。” 谢明眴步伐一顿,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 二人之间安静无言。 等他们到前厅的时候,苏月已经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嘴里塞着块桂花酥,谢九则是抱臂站在一边,不知道低头在想着什么事情。他听到脚步声时,苏逸已经凑近,一只手捏上苏月的脸颊:“光知道吃怎么办?” 苏月做了个鬼脸,挣开苏逸的手,嘟起嘴掰着手指:“少爷,今天我们逛了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从来没在江宁见过这么多好玩的...” 少年的嘴极其的碎,苏逸听完了都觉得口干舌燥,但是他心里又揣着事情,大致听了个乐就打发人出去了,他手里盘着一串苏月买给他的珠串,谢明眴站在人身旁,心中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似乎很少有见到苏逸这副寡言少语的样子。 第24章 “来到京城很无聊吗?” 夜晚的裕王府,长廊灯光下,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人,谢明眴声音响起,如砸进深潭的石块,苏逸一怔,却并不摇头,似乎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没有,很充实。但与此同时,又让我觉得很怪异,我总觉得好像忘掉了什么事情。” 迎面拂来的凉风吹动苏逸的发丝,他拧起眉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变了很多,这让我觉得很虚幻。” “老师对我们之间的事情有所猜测,也有可能猜得到我在骗他。但是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可以拿出来摆在台面上的资本。” “我们在外人看来只是知己,这就够了。” 谢明眴眼睛里笑意淡了些,道:“我在京中树敌众多,不知道这段时间多少人盯着我。是什么人什么事惊到了你,让你忽然这样觉得?” “并不是因为这些”,苏逸却不知如何说是好,他脑中忽地想起,脱口而出:“谢明眴,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 谢明眴神情一顿,表情又恢复寻常:“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苏逸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了句:“天上的月亮也不一定一直都是一个样子。可能是我多虑了。” 谢明眴望着身前的人单薄的背影,不知怎得,却忽然生出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受。 他从身后将人拥进怀里,苏逸脖颈感受到男人凑上来的热意,又听见他附在自己的耳边,而且还是下意识的身体僵硬:“苏逸,上辈子,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分手吗?” 第25章 他不想知道。 而身体上的僵硬并非源于他对谢明眴的抗拒,那是一种无论与他多么亲近,内心深处仍会隐隐感到的无力与疏离。 因为害怕。 害怕他迟早有一天还会再次抛下自己,害怕到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梦。 这种痛苦的拉扯感无时无刻不在击垮他的心理防线,一旦当他开始回忆起自己和谢明眴的点点滴滴,那种源自于乞求对方不要离开深深的恐惧,和撕心裂肺过后无法挣扎的结局。 似乎结果都只是那样。 仅此而已。 苏逸不是很想听。 谢明眴不依不饶:“我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遇见事情也不发脾气。相反,我是一个内心很阴暗的人。” “我真的没有你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有礼貌,我只是恰好知道,要在什么样的人面前戴上什么样的面具罢了。” “在你没有遇见我之前,我的日子是寡淡的,每天都是复杂的人际交往,糟糕的工作,糟糕的家庭,糟糕的生活。我讨厌这种被装进笼子里的生活,循规蹈矩,日复一日。” “哪怕我热爱我的工作,也并不影响我仍旧觉得它糟糕透顶。” 最初的时候,谢明眴很抗拒苏逸的靠近。 他不是一个擅长处理感情的人。 但是苏逸似乎又不太一样。 他很安静,会一个人坐在角落,就好似他们两人初见时,对方安静的着卫衣帽子补觉,只在有人叫的时候才会懒懒的抬起眼皮看一眼。 但是他会有喜怒哀乐,行动力又强的可怕,那双眼睛里闪着少年人独有的傲气,在谢明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他强硬的以各种理由挤进他的生活。谢明眴手足无措,却仍旧只能装作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将对方的进攻拒之门外。 苏逸是个直白的,又不是很会害羞的人。 就算自己表情多么礼貌疏离,他也不会气馁。 一步步地试探,一步步地进入狮子的领地。 谢明眴盘踞在自己领地,懒洋洋地甩着尾巴,看着小家伙游离在自己领地边缘,伸出爪子试探。 他没有发怒的必要,否则也不会纵容苏逸的靠近。 但这是个很糟糕的讯号,而所有的一切也终止在谢明眴被人堵在家门口告白的时候。 一时鬼迷心窍,却只是因为一个香甜的,让人上瘾的亲吻。 谢明眴,他从少年时期开始,便意志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但这却并不影响他戴着面具,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旁人,也下意识的在苏逸面前扮演着所谓年长者的成熟,温柔体贴,完全找不出一丝错处。 尽管他心中一直保持着一个理念,没有人会一直爱谁,也没有人会一直幸福。 这个地球离了谁都可以再转,而自己便是自己的整个地球,他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独活下去,也不需要谁的陪伴。 他本以为三年,足够让一个年仅二十的年轻人认识到未来的残酷,还有他们终将分手的事实。 可是苏逸却说,他很幸福。 谢明眴扮演的恋人尽心尽力,可苏逸不需要表演,就已经抓住了谢明眴的目光。 所以逃离,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不允许自己心甘情愿地爱上一个人,他见不得自己不受控制,也不太能够把握得住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甚至隐隐约约有沦陷的态势。 随着日子的推演,这份感情就像是狂飙的赛车,已经完全失去最初的航向,谢明眴看似手握方向盘,尽管如他冷静,却仍旧无法预料失控发生在哪一秒。 最好的办法是减速,停车,然后留下一句不抱有善意的评价,像个恶霸一样,不曾留下任何的道歉和解释,只有冷眼和恶语相向,斩断他们之间一切的情思,然后转身就走。 谢明眴是个胆小鬼。 他也承认这个事实。 可是当他停好了车,却始终没有办法面对那双眼睛说出你很糟糕这句话。 天知道提出分手的那天晚上,苏逸有多乖。 他穿了一件纯白的卫衣,站在路灯下的时候,脸上的绒毛都细的能够看清,眼睛很漂亮,漂亮的让谢明眴不自觉的想要献上一个吻。 无关情欲。 可是狠心的人学不会糊里糊涂,他按照既定的轨道,像只麻木的行尸走肉,对苏逸说出了他至今都在后悔和懊恼的那句话。 分手。 可笑。 “可是你出现了,我意识到在我的身上,的确有什么东西因为你而变了。我会很频繁地想起你,会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你的消息笑,会渴望你的动态。我知道我完了,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谢明眴仿佛在讲一件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你说想要和我结婚的时候,我早已被我的父母安排了无数的相亲。他们站在高处打量我,就好像我也曾站在同样的高度打量你。我不能挣扎,因为我从生来就注定那样活着。” “直到我听到了你的死讯。” 谢明眴声音沙哑。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我犯下的错误无法修正,浑浑噩噩的日子我过得足够多,所以大货车车灯打过来那一瞬间,我在想,到了地下,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见到你我又该怎么办?” “但是可能我死状很惨,你所喜欢我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副丑陋的皮囊,一段于你而言不好的回忆,我不知道我身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再次喜欢上我的。” 谢明眴这大半辈子皆是目中无人,从未因为何事高看过任何人,也一直都是以狠心自称。要怪就怪他这层伪装实在太好,让别人看不透,只觉得他温润儒雅,却不知他心底有多阴暗。 当他醒来见到苏逸时,那人恨意和爱意夹杂的神情让他心脏割裂一般的疼痛。 “你的感觉不是错误的。我还想在你的面前披上虚伪的壳子,却时常按捺不住我的心跳。我讨厌每一个靠近你的人,甚至不止一次生出了把你关起来的念头,想叫你只属于我,只看得见我一个人。” “之前的我不知道怎么样爱你,”苏逸又听到他说:“苏逸,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了。” 苏逸脖颈处传来湿痒的咬意,谢明眴的齿尖摩擦在苏逸的皮肤上,带来轻微的痛意。 这样么... 苏逸总是会心软,他永远无法撑过第二句道歉,不与人交恶,也从来不与人记仇,更何况说这句话的人,是他从第一眼就很喜欢很喜欢的。 他甚至认定了一辈子,只喜欢他一个。 动过情的,又唯一爱过的,仅仅只有谢明眴一个。 那段回忆割不开,也忘不掉,就那样永远的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藏在他过去所有痛苦又或是甜蜜的日子中。 他也不打算忘掉。 唯一不同的是,他瞒着谢明眴,装作不在乎过去的样子,就好像那段日子是一段微不足道的过去,随手便能翻页。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的时候,他也算是个合格的演员。 阴影就是阴影,难过也是不争的事实,害怕会一直都在,也渐渐的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对方。 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他割舍不掉自己对他的爱,又完全无法释怀那段痛苦的回忆,所以只能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接受他的靠近,放任自己,像个不长记性的孩子。 “...吃醋什么的,明明是小孩子才会做的吧。” 苏逸低下头来,凑近谢明眴的唇瓣,声音很软,他闭上眼睛,却隐隐约有泪意:“谢哥,伸个舌头...” 苏逸想好了。 他心甘情愿当这情欲中的瘾君子。 哪怕未来看不到尽头,哪怕万劫不复。 第25章 等到四日时间终于过去, 苏逸这才去了国子监。 他下了马车,站立在国子监朱漆大门前,苏月跟在他的身后, 忍不住的哇了一声。谢明眴昨日凌晨被召进宫中, 一夜未归。 晨雾未曾散去, 苏逸望着这座矗立百年的学府像头蛰伏的巨兽, 琉璃瓦在朝阳下泛起血色,无人知晓这一脚踏入,又是如何的勾心斗角。 这偌大的京城看似繁华,实则是龙潭虎穴, 一脚踩进去, 便再也无法逃脱。 “江宁府苏逸, 验明正身。” 身着鹭鸶补子的录事官目光扫过苏逸身上的学子青袍, 面色恭敬。 来之前徐祭酒曾特意嘱咐过,对待他, 必要毕恭毕敬,万万不可出言顶撞。 这一切都整理完之后, 苏逸目不斜视,他跨步迈进国子监,跟着引路皂隶穿过棂星门。 忽听得一声嗤笑。 穿着青色学袍少年斜倚着石碑,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眼睛狭隘的眯起, 虽是懒洋洋的在看人,却依旧能看得出来几分少年意气。 只是那张嘴, 实在叫人无法心生欢喜。 他开口:“听说南都今年的院试,还是从司业亲自监考?就淘来你这一个宝贝疙瘩?” 第26章 苏逸斜视凝过去的时候,面上并无表情。 可邹珘, 也就是那位口出狂言的小公子,却无由来感觉到后脊背一阵发凉。 “嘿,你这厮怎么这么没规矩...” 苏月话还没说完,便被苏逸伸手挡住,示意他安静。 旁人不敢吭声,只能凄苦的站在一旁,等这两位活神仙争论完。 神仙打架,谁又敢主动上去招惹? 这里,一位是祭酒大人亲自提起过的,是那笑面阎罗第一次往裕王府带的人。 另一位,则是当今吏部尚书邹泽霖的小儿子,邹珘。 他平日里便不服管教,性格乖戾,平日对下使也没什么好脸色,书念的还算过得去,但是在这国子监,算是压人一头的小霸王的存在了。 苏逸闻其声,见其人,脑中稍微过了一下如今世家大族,大概就把这人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还未曾开口,就听到一道清洌的少年声音。 “邹生此言差矣。”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也才二十出头岁的少年,公子哥模样,束发金冠,一身学服,冲苏逸拱手:“苏贤弟,初次见面,但祖父常在家中提及,叫叫我多多向贤弟学习。” 朱崇烟目光回笼,落到面前的少年身上。瘦削修长,穿着国子监的学服,神凝秋水,浑身皆是透漏着不急不忙,温和矜持,无流俗之风。 此时,苏逸脸上挂着谦疏有礼的笑,冲对面的人轻轻点头,示意无事,又叫朱崇烟一时间有些失神。 原来这就是自家祖父常在家中念叨的苏逸。 如今的此一见,果真不凡。 “原来朱老先生也识得这位裕王殿下府上的贵客啊!” 邹珘这话听起来极其讽刺,他虽然不敢直言谢明眴假死一事,但是这少年又能有什么本事? 谢明眴那种笑面虎,哪里可能会对人付出真心。不叫人一刀砍了去就算是菩萨心肠,善心大发了。 “既然苏生文采斐然,” 邹珘手中的折扇啪的合上:“不妨即景赋诗,嗯...就以这仪门古柏为题,七步成韵,如何?”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邹珘只是在故意找事儿。 苏逸身下的衣袖被人扯动,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只见苏月像只着急的小鹿,眼睛怒睁,又带了一丝担忧。 他伸手安抚苏月,转身睨了邹珘一眼,眼中毫无惧意。 黄毛小儿,无需理会。 只是这要是寻常人的刁难,随便背首诗糊弄糊弄算了。 但朱崇烟向来和邹珘不对付,他父亲乃是户部尚书朱崇章,和那位礼部尚书更是每天在朝堂之上互怼,自己看不惯邹珘,对方更不是个省油的灯,且先不提他整日胡乱挑事。 让人心生厌烦。 朱崇烟眉头一拧,负手而立,苏逸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已经先和对方争论上了。 苏逸看着眼前的吵嚷,抬起一半的手忽然顿住,似有无奈。 他虽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可心理年龄不知道要比这些孩童大多少,周围围观的众人多多少少的也都是学生,要是同他们一班闹了去,这档子事儿隔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脸皮还要不要了? 故而这首诗,他也必须得做。 但是苏逸可不是那好欺负的。 你若是诚心对他,他自然也能拿出百分百的诚意来。但是若来者不善,就算是他,也要投掷过去两分报复。 苏逸望向那盘斜出宫墙的古柏。 “好啊,既然邹公子想听,那我便作给你听。”苏逸的声音不急不缓。 “根盘九曲通泉脉,骨刻千痕印岁华”。 本以为会是很长的一段思索的过程,可是对方竟然脱口而出,清朗的声音响起,朱崇烟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动到少年身上。 “莫道青衫无剑胆……”苏逸目光落在邹珘身上,轻笑一声:“孤标岂惧夜啼鸦。” 最后一句落地,众人鸦雀无声,仪门内外的学子书童皆是瞪大了双眼看向邹珘。苏月听不太懂,但是看周围这众学子的表情,定是一首好诗! 邹珘脸色铁青,先不论这人一步没走,脱口成章,这诗文里,却是在说这院中古柏年岁悠长,奈何小人挡道。 他这是在说自己是那无耻的夜啼鸦啊! “好一个孤标岂惧夜啼鸦。” 老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身着绯袍的司业从伯鸿远远走近,看着苏逸,哈哈一笑:“少年之浩然正气,就是要这种无惧阴暗的决心。” 苏逸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竟是他在南都参加院试时的监考官从伯鸿!当时还为他簪花,苏逸拱手:“见过司业大人。” “诶,”从司业伸手拖住他的肘弯,老人的掌心粗粝,带着那股经卷特有的书香气:“那日簪花宴,还未曾寻见你的人影,便得知你已离开的消息。本来还有些感慨,今日一见,心中唯余慨叹,不愧是我亲自选出的案首。” “昨日我抵达京城的时候,得知有新生入监,却不知是何人,又听流言四起,竟是朱书楠那老匹夫背着我收了一个宝贝学生,却未曾想到是你,叫我心里如何不难受。只是你入了监,也算是我的学生,了了老夫一桩心愿啊。” 苏逸注意到从伯鸿的袍角沾着几点新鲜的墨渍,或许是刚刚正在批阅课业,听闻国子监众学子围观一处,心生好奇,便匆匆赶来。 “既然入了国子监,就踏实读书”,从伯鸿对着众人道:“现在,每人一篇盐铁论的策论。邹珘,今日再将《大学衍义》黄勉斋注本多抄写一遍。今日下学前交予我。” 众人顿时一阵哀鸿遍野。 邹珘气的直跺脚,冷眼瞥了苏逸一眼,却察觉朱崇烟还站在他身后,一脸挑衅,更是气的不打一处来,甩了袖子便气愤离场。 “末正十刻到率性堂领书,”从司业对苏逸说罢这话,便笑呵呵的转身离开。 经历刚刚一事,朱崇烟更是对苏逸多加赞赏,只是他有些担心,压低声音道:“邹家那厮最是记仇,你当心他暗地里搞小动作。”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逸淡声笑道,目光却移向一侧西厢房。 那处正站着几个戴镂花银冠的监生。 朱崇烟注意到,解释:“那些是勋戚子弟,平日里多在武学那边厮混。” “带头的那个是五军左都督孟泽翔的三子,孟安。” 第26章 日影渐高。 苏逸和朱崇烟道别, 回了自己的启明堂。苏月将人送进书堂,也离开了国子监。 朱崇烟和他不在同一个班级。 国子监班级分为三等,谢明眴手伸的远, 已经替苏逸将籍贯转移到京城, 参加乡试便不用再回到江宁。 至于入学身份, 自然是荫监, 只是这个“父”究竟是谁,也无人敢问就是了。 毕竟那端坐高堂的皇帝对这位王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些无知宵小,又哪敢指手画脚? 虽然国子监中身份也分三六九等, 但是就凭他前有一首诗便将那横行霸道的小霸王堵得哑口无言, 后有从司业赞赏有加的态度, 苏逸算是在这入学的第一天就一战成名。 上午的课程是由一名苏逸不太认得的先生教的, 一堂课上,几次三番的朝苏逸投来目光, 苏逸早已对这种感觉免疫,因此他没注意到, 他听课向来认真,只是这一次竟意外的跑了神。 这段时间基本上见不到谢明眴人影,心中也像是藏了许多事情一般。 大理寺卿被人挖去双眼一事,至今还没有解决, 大理寺卿一位悬而不决, 迟迟没有人选,朝堂上整日都是数不尽的争吵, 又意外听谢九汇报中说道,边关战事吃紧。 这又何尝不是内忧,外患兼备。 谢明眴陪着他这一年半, 不知道错过了京中的多少事情,如今忙起来,却是合情合理。 苏逸心中思虑的东西多,一直等到下课,才恍然回过神。 他收拾好了书籍,却看到一人早早的便守在启明堂门口。那正是刚下了课的朱崇烟。 苏逸自然是觉得无大碍,却听到那人又解释说:“祖父说你初到此处,有许多事情不清楚,便叫我和你一起用午膳,多说些这里的事情,这样也好让你更宽适应这里。” 既是好意,苏逸也没有必要拒绝。 两人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他们中午是不允许出监的,如果偷溜出去,那且算是现代世界的逃学,苏逸翻墙爬树一个都不在行,哪里有这些闲情雅致胡乱溜达。 多亏了食堂中的餐食还算说得过去。 毕竟也是达官贵人居多,再不济也是千万学子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饭食必然不会太差。 苏逸胃口小,他用完膳以后便坐在一旁等朱崇烟,那人有些不可思议:“只吃这些吗?下午可是御课。” 苏逸:“?” 他眼神中第一次透出了迷茫,“啊”了一声,朱崇烟见状,这才知道他对国子监的课业还不曾了解。 第27章 “在国子监,要学习的不仅是四书五经,更多的其实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每月十五的月课便会考察这些内容,甲乙丙便是及格,若是拿了丁等,可是要被司业好一顿批评的。” 苏逸心想:也正常。 越高层的阶级便越是注重孩子的全面发展,更别说国子监作为大乾最高学府。 收录的考生不只是达官显贵家的少男少女,更多的还有靠着自己努力爬上来的寒门子弟。 教育这方面落下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苏逸叹了口气:“我没把握,”他想了想,又道:“其他我倒是不怕,就怕射课和御课。” 虽然他的身子要比之前好了不少,系统也并非完全形同虚设。 但不可否认的是,每完成一场考试,他都会如约获得一颗续命丹。 这些东西足够他撑到后年秋闱了。 但是他的身子骨也仅仅是好了些。 谢明眴当宝贝似的护着,还是频繁的生小病,温度变化一大,偶感风寒咳嗽不停,便是家常便饭。 苏逸有心无力,对于这种极其考验身体素质和训练的课业,他也只能尽量做到及格。 至于更好一点的成绩,倒不如干脆杀了他。 朱崇烟自然知道苏逸在担心什么,但是他也实在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但也不是没有特例。” 苏逸一猜即中:“你是指装病?” 朱崇烟轻轻咳了一声:“是这样。” 苏逸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闷头笑了一声,发丝垂落,眉宇间淡淡地疏离感被温淡的笑冲散,朱崇烟一时间看得有些愣神,连饭都忘了吃。 只见苏逸不知从哪翻出来一个玉牌,横在朱崇烟面前:“认得么?” 朱崇烟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这是裕王殿下的...” 苏逸歪了歪头,声音很轻:“某种程度上,他现在算是我的长辈。我的课业成绩,都是需要告知他的。一旦我偏科严重...” 老天爷! 朱书楠只告诉了苏逸学习如何,叫他多加照顾,却未曾跟他讲过苏逸是裕王殿下的人。 更何况他也是刚知道,殿下忽然假死复生,这一周来,明里暗里的敲打了很多风纪有问题的官员,醉仙楼这段时间客流量都少的多得多。 尽管搅起这么大的风浪,还是没人敢在外随意议论这位笑面阎王。 但是国子监里,都是无聊到头顶的学儒,免不了拿这些事情找个乐趣,万一自己在苏逸面前说了什么关于那个笑面阎王的坏话,这不是要坏他命吗? 但是朱崇烟如今也算得上在京中小于名气,相比于很多纨绔子弟来讲,他已经算得上是稳重,颇有他的父亲朱含章的影子。 但此时朱崇烟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于大,会更让苏逸感到不适应,他尽量面不改色。 “苏兄,你也先不要怕,殿下既然允许你进了国子监,应该是会留给你时间去适应...” 苏逸愣了一瞬,竟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是怕谢明眴会因为自己考不好痛下杀手啊! 谢明眴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叫这么多人都怕他。 他不免得要为谢明眴辩解一下:“其实裕王殿下人很好…很温柔,很多时候也会理解我。除了有些爱逗人,”苏逸想了想,“我的意思是说,就算我全部拿了丁等,他也只会笑笑,叫我下次努力。但若是偏科,他就肯定要拿这件事情打趣我。” 温柔?打趣?真的不是阴阳怪气么? 朱崇烟幻想出那个画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两个词竟然能和裕王牵扯上联系。 他有些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但看见苏逸一脸正常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进去,最后只能扔下一句:“...是这样...” 吗? 苏逸见他出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 俩人用完午膳,又休息了段时间,便前往了马场。苏逸没怂,但是又想起前些日子坐马,大腿根隐隐的还有些疼,便叹了口气。 这种东西,女孩子学起来要比他们更舒服些吧。 就像是骑摩托,他一直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大学舍友一提到摩托便跟打了鸡血似的。 由于苏逸没基础,就连上马也需要人帮忙。 不远处,邹珘利落的翻身上马,身旁传来个浑厚的男声,“听说你今天变成夜啼鸦了?” 邹珘将视线从苏逸身上离开,上下打量着孟安:“你找死?” 孟安嘿嘿一笑,专属于体育生那种气味冲的邹珘直皱眉头,他扯了马鞭转身就要走,孟安见状追了上来:“你可不是这么会忍气吞声的人,想来不是有仇必报?” “你是傻子吗?” 邹珘皱了皱眉头:“你难道不知道苏逸是谁的人?” “裕王殿下啊。那又如何。现如今不也是病秧子一个,再说了,今天早上你不也凑过去一番胡言乱语,你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孟庆表情有些不屑:“你们都叫他活阎王,我倒觉得他一点都不令人害怕。” 邹珘不想跟这种找死的人一般见识。 他虽然纨绔,但也不是什么事物都分不清的人,不然也没办法和朱崇烟对着干那么久。 至于今天早上给苏逸那个下马威,现如今想来也有些后悔,被那张脸迷了眼,还以为是个软弱好欺负的,脑子昏了头。 心里掂量清楚是否对错之后,他这才明白过来,多说那两句话倒还不如去逗一逗东厢房那只花猫。 更别提他用午膳的时候才看到苏逸拿出的那块玉牌。那岂止只是一块玉,那块玉在谁手上,就意味着现在朝中的风向在跟着谁走。 先不提陛下那边这段时间手忙脚乱,甚至已经有了隐隐约约摆烂的迹象,这是朝中重臣都知道不争的事实。 可这裕王这段时间三番五次往皇宫跑,一呆就是一天一夜,谁知道二人在密谋些什么? 连带着国公爷这段时间连着被召见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但是不得不说,苏逸看起来会是那种比猫更有趣的人。 邹珘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人,好看的眉眼尽数被他收进眼底,他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驾马离开了这里。 尽管苏逸坐在马上有些不熟练,但是仍旧不太能看得见他眼里的惊慌,他仔细的听着教学,尽量用腿夹紧马腹。 不过一会,就疼的受不了。 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腿也有些抽筋,又被日头晒的有些难受,就连他这个不经常出汗的人,这会儿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种活动,果然更适合耐力持久的人来,苏逸叹了口气。 等到御课结束,苏逸就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一样,朱崇烟有些担心,问道:“你还好吗?” 苏逸轻轻侧身,没让他搀着自己。 他有点不太习惯和除谢明眴以外的人过于亲近的触碰。 “没事”,苏逸双腿都有些打颤,但还是尽力站直了些:“何时下学?” “酉时。” 第27章 等到天色渐黑, 国子监大门打开,苏月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他家少爷。没办法,苏逸往那里一站, 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兴高采烈地冲上去, 接过苏逸手中的书篓, 朱崇烟冲他点头, 两人这才算是分开。 苏逸一只脚刚迈进马车中,就察觉到不对劲。 果然,谢明眴正坐在马车正中,安静的闭眼休息, 眉宇间皆是疲态。 苏逸还未开口, 就被人一把抱住, 马车摇摇晃晃开始行驶, 苏逸摸了摸谢明眴的头,轻声:“何时回来的。” 谢明眴没回答, 追着苏逸的唇吻了上去,好一会才肯分开:“你下学前半个时辰。怪我皇兄, 让我一整夜都陪着他演戏,本还想着今日送你来,就是怕你被人欺负,果真被人欺负了。” “不是你说的, 我牙尖嘴利, 哪有人欺负得了我?” 苏逸被人亲的头脑发胀,但是很快就缓了过来, 呼吸慢慢平稳:“还是你怕我在国子监不能给你长脸?” “不怕”,谢明眴蹭了蹭他的脸颊:“你怎么样都是好的。不喜欢你的人都是眼瞎。” “等到真喜欢了你又不乐意了”,苏逸忽然想起来之前, 他被大学同学表白,结果被谢明眴听了个彻彻底底,拿着这件事吃了将近一周的飞醋。 谢明眴闷声笑道:“那种叫不知好歹。” 苏逸哦了一声,忽然又想起来件事情:“我今天在国子监见到了孟安。” “谁?”谢明眴有些不在意,把玩着苏逸的头发,声音有些哑:“我只知道到你今天和那个朱崇烟一直呆在一起。” “谁通风报信的?”苏逸有些好笑,他刚刚才提过这件事情,果真猜到了他要吃醋。 “你猜一猜?”谢明书眼睛眯起,有些不怀好意:“给你缩小一下范围。” “嗯?” 第28章 “一位祭酒两位博士三位学政,还有一个监丞。” “......” 苏逸觉得有些好笑,“你在国子监里到底有多少人手在?” “很多,”谢明眴笑道:“所以你去哪里我都知道,和谁呆在一起,做什么,今天吃了多少饭,上课有没有走神我也知道。” 苏逸卡壳:“变态啊。” 谢明书竟然听到了有些暗爽,笑盈盈地说:“是啊,所以你要听话。” “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苏逸拧了一下谢明眴的胳膊,磨了磨牙:“你不许监视我,这和囚禁有什么区别。” “囚禁是把你锁在一个地方,就连苏月你也别想见,”谢明眴道:“你是想要体验一下吗?” 苏逸身体抖了一下,看着谢明眴的眼神,竟然看出了一丝期待:“谢明眴...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你自己说的,我和之前不一样了?”谢明眴这是在回击苏逸蛐蛐他说苏逸牙尖嘴利。 他们两个人倒是登对。 “所以我今天做了什么其实你都知道”,苏逸起了坏心思:“本来还想着和你讲一讲我第一天上学时的趣事,现在看来,讲出来了才叫多嘴。” “不用讲,你也多嘴”,谢明眴忽的一笑,苏逸见状,只觉得不妙。 果然,下一秒,苏逸就听见对方唇齿启合。 “上面一张,下面一张。” “......” “谢明眴...” 苏逸有些咬牙切齿:“你个混不吝的,早晚叫你吃了嘴上的哑巴亏。” “吹吃亏是福”,谢明书却不以然,他表情却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仍旧挂着笑:“到家了。” 苏逸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受到马车停下,苏月在外面大喊:“少爷,谢大哥,我们到了!” 苏逸忽然想起一件事:“苏月对你的称呼,是不是要换换了?” “换成什么?” 谢明眴扶着人下了马车,就看见原本还在笑的苏月看见自己以后笑容瞬间僵住:“我倒是觉得我也需要改改了,叫什么阿月,像女孩子似的,倒不如叫告状精,爱哭鬼。” 苏月看在自己少爷的面子上,对谢明眴一再退让,后来虽然有些怕他,但是也好歹不会在这胡乱针对他。 反倒是这家伙,回到京城之后就像解除了什么封印似的,除了对自家少爷还是那一套温柔体贴,对其他人那叫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就比如刚刚,苏月气的上去要锤他,却在下一秒被人拎了起来。 谢九表情淡然,似乎早已见鬼不怪。他扛着人,苏逸气愤的挣扎起来。 谢明眴轻轻弯了弯腰,对上苏月视线,眼里带着笑意:“我们家阿月不是小姑娘,胜似小姑娘?” 苏逸也是忍不住笑。 苏月:...... 苍天啊大地啊,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在奚河边捡到了这个混蛋。 第二日,苏逸下午上乐课前,见到了一个很眼熟的人。 其实苏逸已经不太能记得对面这人是谁,但是看见那张脸,便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直到对方主动凑了上来和苏逸打招呼:“还记得我吗苏兄?” 苏逸拧眉,想了很久,直到对方脱口“惟楚有菜”,苏逸才惊讶察觉。 “是你?” 是那日他在江宁的崇阳书院见到的蓝衣少年。 “当时被人赶走太快,还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李砚爽朗一笑:“我叫李砚,张允闲先生没有回到崇阳书院时,曾是我的开蒙老师。那日回到崇阳书院,不仅是有些要事,更是抽出时间去拜访了一下老师。这段时间和老师信中还曾提及你。” 苏逸看见少年的笑容,声音也不禁轻快了些:“我记起来了。多亏了张先生,否则我的学问也不会进步得如此之快。” 苏逸觉得李砚笑起来格外像自己的一个大学舍友,一时间竟然也有些乐意和人多说些话。 他听那人问道:“要不要等到国子监放了假,我们一起去醉仙楼好好吃一顿。” 朱崇烟在旁边听着,他也有些想要去,便询问似的将目光投向苏逸。 苏逸想起昨天谢明眴对他说的话,点了点头:“我对京中事务还多有不熟,麻烦各位了。” 李砚嘿嘿一笑,少年眼神看起来清澈,没多大心眼:“那是自然。” —— 约莫半个多月的学习过后便是考试,苏逸很多东西都是第一次接触,但是已经很尽力去掌握了。 临近第二日考试前临时抱了佛脚,考四书五经的背诵对于他来说基本上算不得什么事情,流利到没有丝毫卡壳,自然是得了甲等,还有关于策问,也是没费多大力气,便拿了甲等。 等到了六艺考校,射、御叫他为难的不得了,最终也只能在一众老师的注视下,射课和御课都拿了丙等。 终于结束一天的考试,朱崇烟和李砚将他团团围住,他们今日已经约好了考试结束以后便去醉仙楼搓一顿。 李砚红光满面,极其崇拜:“怪不得老师经常夸你是百年都难得一遇的才子,今日见来果真是如此。” 他向来不会背书,成绩更是经常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对于苏逸这种大学霸简直羡慕的不得了。 苏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可以的。” 朱崇烟则是有些担心,毕竟前段日子苏逸刚和自己提过关于御课和射课的考核怎么办,更何况他更是对谢明眴那家伙有个实在太重的滤镜:“如果殿下对你有任何不好的地方,你可以来找我...” 苏逸没注意到李砚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跟着两人上了朱崇烟家的马车,前往醉仙楼,“不会有事的,放心。” 苏逸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却又想起了今天来上学前跟谢明眴说自己要和同学好友一起出去吃饭时的神色,嘴上说着注意安全,下一秒就已经冷脸了。 苏逸着急上学,还没来得及哄人。 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回去了以后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还在车上的时候,苏逸低头,朱崇烟的目光便时不时落在苏逸身上,苏逸一抬头,他便神色慌张的移开。等到苏逸察觉不对劲想要开口询问时,却发现马车已经停下。 醉仙楼到了。 苏逸见人下车比较快,便不打算再细究这件事情,毕竟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夜色渐渐洇染了半边天,青瓦之间流淌着西街逐渐亮起的灯光,夜饮的兵客逐渐多了起来,跑堂的吆喝声响起时,掌柜的整了整织锦缎面的对襟衫,看着进来的一行人,凑上来将人引进厢房。 等他们坐进厢房,点了菜,三个人便随便捡了个话头,说了起来。 李砚最是活泼,他的父亲是刑部尚书李苗信,京中很多事情事情他都知道,但凡苏逸问出口的问题,他必有答复。 苏逸话不多,但时不时也会跟着李砚的话头说上几句。 只是朱崇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有些安静。 苏逸注意到很多次他盯着自己看悄悄跑了神,今日又听他说如果谢明眴对他不好的话就去找他,心道不妙,要是让谢明眴那个醋缸子知道了,往好处说是只刁难自己就够了,往坏处说就是要跑到朱府添油加醋的讲上一番,到那个时候,朱崇烟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苏逸有些郁闷,自己怎么就那么吸引这些看起来最安全的直男。 李砚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状态有些不似寻常,心中警铃大作,趁着小厮前来上菜的时候塞给了他一张字条,叫他出去带信。 三个人喝了点酒,苏逸酒量不好,没喝多,但李砚却揽着朱崇烟的肩膀一遍一遍的劝酒。 朱崇烟耳根子有点软,李砚多吹了两句,就叫朱崇烟捧着酒干了一杯又一杯,苏逸见状连忙阻拦,却见两人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苏逸:...... 完如蛋。 第28章 喝成这个样子回家, 先不说李砚,光是朱书楠那一把老骨头,就能扛起扫帚追着朱崇烟打一耙。 但是拦又拦不住, 喝又喝不过, 苏逸只能抄起筷子夹了口菜。 等不知道过了多久, 苏逸看着已经醉的不成样子的两个人, 叫了人来结账。 自己搀扶着朱崇烟,叫小厮搀着李砚,一行人踉踉跄跄的下了楼。 苏逸扶着人,自己也被酒气熏得有一些不清醒,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醉仙楼里的食客们也慢慢的都散去, 大厅里冷清许多。 却还没等到出门, 苏逸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谢明眴缄默的伫立在醉仙楼前,或许是一时风起, 抬眸那瞬间手中还把玩着什么,更映衬着他眼眸温莹如翡, 但是又或许是独自一人等了良久,面色神情却只有寡淡的笑意。 他心猛地一跳,看着自己手边还扶着的人和身后有些诧异的小厮,硬着头皮走了出去。谢明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目光透漏着森森寒意, 像是游蛇一般湿冷,后而眯起, 苏逸轻微抖了抖身子,听见他说:“醉成这样,倒不容易。” 第29章 李砚本来还醉着, 听到这个声音立马清醒了,伸脚踩了一下自己身旁的小厮,示意他赶紧把自己扶上马车。 一边,谢明眴见在他通风报信还算听话的份上便没跟李砚一般计较,他将苏逸扯过,朱崇烟差点一个没站稳,朱府的下人急忙上前,谢明眴脸色不大好,冷声道:“将朱小公子安全送回。” 苏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眨眼间,就被人拽住袖子扔进了马车里,他的头在磕上内壁的一瞬间,被谢明眴用手垫在了脑袋后面:“没喝?” 两人离得很近,几乎马上要亲上,苏逸摇了摇头,睫毛也轻轻抖着。 他知道谢明眴吃醋要怎么哄,轻轻用头蹭了蹭他:“没有,你不让,我听你的话。” “还记得我不让啊,”谢明眴对这种讨好极其受用,环上苏逸的腰,不轻不重的按压他的脊背,看着苏逸在他身下不停的抖,更像是某种恶趣味被满足后的揶揄,他轻轻低头,观察着苏逸的表情变化:“不让你碰除我以外的男的怎么不记得了?” “......” 苏逸伸手推了推谢明眴的肩膀,却只是佯装愠怒:“他喝醉了,我把他带下楼,这是情理...唔...” 谢明眴没等他把话说完,便吻了上去。等到苏逸开始掐他胳膊,谢明眴才慢悠悠退开。 “我的男朋友和其它的人抱了,我会吃醋,这也是情理。” 谢明眴拥着他,感受着苏逸身上的滚烫:“苏逸,止靴瘙痒对我来说并不顶什么用处。你现在这副身体还没成年,我很高兴我能陪着你成年,但是这不意味着你可以碰我的底线。” 上一辈子他们在一起那三年,苏逸的好,他全都食髓知味。 他知道苏逸有多招人喜欢,也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一步步沉浸在苏逸的温柔乡里的。他知道连自己都无法逃脱,更不要提朱崇烟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谢明眴掐着苏逸下巴,控制着力道,尽量不把他弄疼,不轻不重的吮吸,两人唇齿交缠,暧昧的水声响起在马车中,行驶中的车轮碾过路上的青砖,苏逸又一次被亲的喘不过气,努力的想要偏过头,躲开谢明眴的亲吻,却被人堵住去路,只让苏逸换了口气,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伐。 苏逸有些生气,眼睛中不自觉的挤出两滴泪,谢明眴总是这样,每次都奔着要把他亲死的念头去的,根本不叫自己呼吸。 可谢明眴却不这样以为。 他堪称轻柔的抹去苏逸眼角的泪,却又不肯就此放过他,更见不得苏逸想要躲开自己的亲吻,哑着声将人扯到自己身上,待苏逸坐稳:“既然不愿意,那你就自己来。” 苏逸眼尾的红晕还没消散殆尽,他摇了摇头,就算被人亲哭,他也不会因为这件事生谢明眴的气。 毕竟他也知道,和其他男人搂搂抱抱,换做自己也会吃醋。苏逸轻声道:“你别这样,谢明眴,我和他没什么。” “你们是同学,”谢明眴揶揄他:“这难道不算什么关系?” 苏逸:...... 懒喷,难讲。 苏逸有些咬牙切齿,按捺住自己想抄起刀砍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谢明眴回答的极其正经:“得了一种不亲你就会死掉的病。” 苏逸已经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回家睡觉,摆脱这个变态。 谢明眴逗人逗够了,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分,也就没再为难他,反倒是将人搂进怀里,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玉镯,戴到了苏逸手上。 “哪来的”,苏逸晃着看了看,估计是不会便宜。 “从我皇兄那里随手拿了一个,感觉会很适合你。”谢明眴这话说的好像是自己今天吃了什么饭一样简单。 苏逸一怔:“御赐的啊?” “嗯”,谢明眴点了点头:“喜欢的话还有。” 苏逸却不敢:“可是这东西不是不能转让的吗?” “那是我们家的东西”,谢明眴想了想,说道:“准确的来说,这个天下都是我们家的。至于转让不转让,皇兄既然肯容忍我三番五次的抢劫他,肯定是早就算计好了怎么利用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在皇宫尽职尽责的当演员,我要点报酬,也不过分吧。” 苏逸嗫嚅半响,却发现根本无法反驳。 谢明眴说的的确是真的,这天下都是他们谢家的,所有的处置权也全在他们手中,他们不过是这红尘中最微小的蝼蚁,是那执棋之人手中随意把玩的棋子罢了。 执棋之手轻轻一掷,他们便能在这万千世界的一角湮灭成粉末,再也不复存在。 谢明眴看他依旧有些发呆,还以为是自己这礼物没有送到心上,便换了个话题:“今日考试如何?” “你不是在国子监有很多人帮你监视我?都知道了还问我做甚?” 苏逸推开谢明眴,有些赌气。他知道谢明眴不过是担心他,可他也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部被人监视着,就像是没有自由的附属品。 “我哪里知道你考的如何?”谢明眴就差在自己脸上写上大尾巴狼这四个大字了,他问:“是否有不及格的?” 苏逸轻轻摇头:“我不可能不及格。” “不是说骑马很难?”谢明眴问。 “但是我不会不及格”,苏逸懒倦的声音像是带了些嗔怒,一字一句的开口:“我会慢慢提高的,你不要笑我。” “考完试有三日休沐时间,要不要男朋友教你?”谢明眴眼底似是浓稠的墨色,深不见底的打量,还有堪称柔和的声音。 “你不是很忙吗?” 苏逸并不指望谢明眴能有时间陪自己,这段时间他忙起来甚至连回家睡觉都是一件难事。 “不是因为我忙。是因为你去上学,我在家一人也闲来无事,倒不如忙起来,用以缓解我的相思之苦”,谢明眴道:“你有时间了,我也能休息了。我所有的一切是围绕着你转的。” “就当带你踏青,如何?”谢明眴生怕苏逸不答应。 但是幸好,苏逸不是那种心理扭捏的人,仔细想了一下,对自己并无害处,于是便点了点头,却突然间想起什么,开口:“到家了。” 谢明眴一顿,眼中笑意悠然:“你知道了?” “很简单”,苏逸从他身上爬下来,扯开帘子钻了出去,然后冲谢明眴做了个鬼脸:“但是我不告诉你。” 谢明眴脸上笑意未散,也跟着下了车。 不远处,谢九站在裕王府的高枝上,谢明眴和他一个眼神对视间,谢九便不见了踪影。 —— 一夜好眠。 自打穿越过来开始进入书院上学,作息强行规律了起来,几次考试都要凌晨就起,很少有睡到自然醒的时候。他和谢明眴仍旧是睡在一间厢房中,只是两人并不睡在一起。 苏逸难得睡了个懒觉,太阳高挂时,他懒洋洋的爬了起来,看了眼谢明眴的床上,早就没人了,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薄被,冲着门外喊道:“阿月!” 苏月从门外冲了进来:“少爷你终于醒了!谢大哥早上的时候不让我叫醒你,说叫让少爷你多睡会儿。现在要洗漱吗?” 苏逸点头,等人出去了之后,便随手扯了件外衣,翻身下床,推开了窗,饶有兴趣地看着裕王府花园中的景观。 说实话,苏逸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对古人的奢侈没什么太大的数,等到了裕王府他才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独属于古人的奢侈。 后院恰巧有两个粗使仆役正拿着长帚清扫,墙头处弹出几竿湘妃竹,后院中的八角攒尖亭周圈是景观湖,荷花已经慢慢爆开花苞,隐约透漏出盛夏的光景。 忽有穿堂风掠过,檐角上挂着的铜铃和清脆的鸟鸣声交杂,钻进苏逸的耳朵中。 第29章 “醒了?” 清风渐起, 温雅的声音钻进苏逸的耳朵,他根本不用抬头看,便能知道是谁来了。可终归还是忍不住, 下一瞬目光便移至谢明眴身上。 见那人手中提了盒糕点, 苏逸问道:“你去哪了?晨起不见你, 还以为你又忙起来, 记不得今天要教我骑马。” “莫要冤枉我,忘了谁都不敢忘了你。” 谢明眴叫人进了屋:“先吃块糕点垫垫肚子,过会儿我们便去南郊马场。今早老师递了信来,让我们等到晚些时候去朱府用晚膳。” “是你昨夜不知趣, 明见着都是好友, 哪里需要你来接?将朱小公子胡乱扔了回去, 老师不问罪才怪。” 虽是这样说, 苏逸却也没有很重的埋怨意味:“只是我仍旧想不通,你怎的又发现了我的踪迹, 像甩不掉的牛皮藓一样。” “想知道你去哪了,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谢明眴闷笑, 捏了块糕点,掰了一小半,送进苏逸口中:“之前总是你向我强调我们是一对,现在变成了我事事都要插手, 可算是天道好轮回。” “他们知道我在意你, 都是知道你是我府上的座上宾,便时刻探听你的消息, 像是无知的人献宝,也真叫他们猜的正确,我的确很受用这一套。” 第30章 谢明眴的口气竟然叫人听出来了些揶揄, 眼中藏着笑,忽然倾身,他身上的冷香扑面而来,苏逸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轻轻吻了下脸。 苏逸凝着那人又很快退开,听他淡笑开口:“也正是多亏了徐大人,倒是省了我下场亲自宣扬。至于是什么关系...叫他们自个猜去吧。”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在谈恋爱”,苏逸低头,手腕却被人攥住:“要是叫外人知道,不免的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是担心我,还是在等以后?叫我抱抱,”谢明眴将人扯过,轻柔的枕在他的肩头,阖上眼睛,卸力拥住苏逸:“是哪种都好,叫不叫别人知道都好。我答应过你的,随你处置。” 苏逸垂了垂眼睫,漆色的瞳孔视线模糊,眼神落在了谢明眴昨晚给他戴上的玉镯上。 那镯子水头极好,圈口不大不小,可苏逸手腕相比于旁人细了许多,有些松松垮垮的,似乎一个不慎就会摔碎似的。 他眯了眯眼,举起手腕晃了晃,听着情绪有些不大高:“谢明眴,告诉你件事,不要生气...我觉得这镯子,不适合我。你还能收回去吗?” 谢明眴眸光紧了紧,声音有些哑:“不可能收回去。我昨夜便发现了,已经叫人着手做新的了,但原料难寻,工期又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等一等,用不了很久的...”谢明眴的下意识却捏压自己的指骨,眉头又紧了几分。 并不意外,苏逸早已预料到了是这种情况,更何况谢明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胡弄他,虽然觉得不是很适合,但还小心翼翼的护着镯子,又下意识点了点头。 抬眼间,忽然间瞥见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便提高音调,叫住他:“苏月,进来!” 他们两人窗子没关紧,也大概是因为苏月闯多了他们二人独处的空间,后来才渐渐养成习惯,总要悄悄贴上耳朵听过以后,才敢推门进来,生怕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 对于苏月而言,他并不知道如今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也猜不透自家公子为什么这么冷淡的性格,偶尔也会因为这个家伙时不时多出一分生活气。 就像是谢九不理解自己老大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病秧子感兴趣一样。 苏月在门外已经盘旋许久,隔着窗缝看见两人离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才没了下一步动作,但听见苏逸叫他,这才哦了一声。 推门进来的时候谢明眴正坐在桌子旁安静的沏茶,见他进来又露出了他那欠揍的笑,看的苏月拳头痒痒的。 他放下还在散发着热气的水桶,刚要开口把谢明眴赶出去,就眼尖发现了桌上的糕点。 谢明眴暗自笑道,赶在他之前道:“阿月,带着糕点出去,我伺候你家公子更衣。” 苏月接收到信号,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磨了磨后槽牙,闷闷的应了声是,拎起糕点出去,还顺便关上了窗,关门声音咣当一声。 苏逸:...... 苏逸眼尾勾起,轻轻歪了头,道:“谢明眴,阿月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过。” “什么?” “你把他的活都干了,他无事可做。” 谢明眴脸皮厚出天际了,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多一个人帮他分担,这还不好么?我还没有工资,何尝不是为爱发电呢?” “给你一块,就当工资了,”苏逸撇嘴,下意识竖中指:“但现在你需要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谢明眴不曾漏过他任何一个小动作,拿过苏逸手中的衣服,“疑似拼好饭中毒前最后的幻想,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我未成年。”苏逸干巴巴的。 “少女十五及荆就能嫁人了,我记得这句话还是你自己说的”,谢明眴偏头轻笑:“不是么?” 苏逸沉默半响,夺过衣服,钻进屏风后,极其迅速的换完出来,天青色的骑装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他抬眼,却见谢明眴半倚着墙,要笑不笑的看着他,他的睫毛细密,看人的时候也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暧昧。 这种情绪总是在苏逸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思绪的时候抽丝剥茧的库散开来。 苏逸被这种目光有些恼:“你看着我笑做什么?” “你何时见我不是笑着的看你的,”谢明眴凑近低头,替他顺了顺额前的碎发,声音很哑:“对不起,今天只是突然很想多看看你。” 从早上起来一直在勾引人的某人:...... 怎么感觉下一秒又要亲上来了呢? 果不其然,苏逸被迫仰起头,与谢明眴的眼神撞上,谢明眴灼热的躯体贴近,又微低侧头,捧住苏逸的脸,落在他唇上的吻不轻不重,似乎像轻若无物的羽毛。苏逸被人吻着,竟然微微有些发抖。 “你是亲不够么?”苏逸夺回自己的呼吸,气急败坏地问。 “是啊,亲不够,”谢明眴额头同他轻抵,声音只叫他能听见:“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 那声音中似乎是带了苦笑,又像是百般挣扎过后的放弃。 苏逸的腰被人揽住,又被人轻轻蹭着:“你说怎么办啊?” “不知道。”苏逸声音有些闷,“我不是什么东西都知道的,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喜欢我看作错误,拼了命的想要改掉。” “不是错误。” 苏逸心中像是被人用细绳紧紧的拉住撕扯。 “只是怕你知道,又怕你不知道。” 谢明眴将人揉进怀里:“就一直这样吧,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苏逸鼻头猛地一酸,却不曾回应谢明眴的话。 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圆月,苏逸一直都知道。 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他是谢明眴的耿耿于怀,因为一件自己丢掉的东西,看起来似乎还有一些价值,他便带着施舍,再次走近苏逸。 其实苏逸也想这样一直爱他,只是回忆泛滥,是前路难测,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会在那一天就此结束,是他一直不勇敢。 这段感情中哪有什么绝对是非,人生又哪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他只不过是苟活下来的短命人。 他每日不得安稳,只是因为系统一句话便决定了他的生死,便是看准了他舍不得离开,又看不明白自己及的心。 看似清醒回头的是谢明眴,倒不如说是他自己。 谢明眴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他忍不住回头了。 第30章 南郊马场。 谢明眴和苏逸并肩而立。 下人牵出两匹马, 一匹枣红色,一匹看起来小一些的白马, 谢明眴看着苏逸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匹白马, 眼底漫上一层笑意:“要试一试吗?” 苏逸看着马上的缰绳, 问:“你带着我?” “带着你跑两圈。” 谢明眴行云流水的翻身跨上那匹枣红的大马, 伸出手, 面向苏逸:“抓紧我。” 一个反转间,苏逸握住谢明眴的手,等回过神来,隔着几层布料仍旧能感受到谢明眴温热的胸膛, 苏逸低头, 一个晃动间两人的头发便交缠在了一起, 心中被塞得满满的。 这匹枣红马算得上听话, 谢明眴轻轻抽动鞭子,它便小跑起来。 风迎面吹来, 苏逸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手虽然抓住缰绳, 却似乎有些有些反应不过来,跑了神。谢明眴察觉到异样,握着缰绳的手从他腰侧环绕过,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苏逸脖间:“阿逸, 放松。” “你说的倒是轻巧, ”苏逸抿了抿唇,尽量深呼吸:“还有, 你不要说话。” “为什么?” “你身上很热”,苏逸抓紧缰绳的手指尖也有些泛白。 他在前,谢明眴一举一动都好像是被放大了一般, 说话时喉结震动,一笑便能让苏逸半边身子都软了下去,哪里还有心思能学的进去骑马。 谢明眴注意到这点,拢住了苏逸的手,掌心的温热刺激着苏逸的神经。 明明该做的都做过,为什么再靠近,还是会像初遇时心跳的剧烈? 苏逸不知道。 可是明明就是这样的甜蜜,却叫他像是被扔进了满是尖刀厉刺的围笼中。 他体会过一次失去的痛苦,等到所有的一切再次找上门,感受到更多的其实不是失而复得的甜蜜,而是痛苦。 明明咽不下那段哽咽的过去,明明心中还是对这看起来随时可能会崩塌的海市蜃楼抗拒,明明苏逸已经发过誓,不要再喜欢他了。 可还是不行。 他做不到。 他忘不掉谢明眴的温柔,初遇时看见他靠近苏月便下意识的吃醋,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反复推开,又贪恋对方的亲吻和拥抱是那样温暖。 谢明眴是那个他从头都不应该找上的麻烦,可是苏逸控制不住自己。 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看不惯谢明眴对每个人都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看起来就很无趣的人那么上瘾。 苏逸从来都想不明白原因。 第31章 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爱。 因为爱是没有理由的。 苏逸见到谢明眴的第一眼,心脏就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死后再见到他,仍旧是想要把嘴唇咬出血的激动。 他还是喜欢谢明眴,喜欢的不得了。 某人的走神总是很明显,谢明眴察觉到,轻轻带起他的手:“再抬高些。” 苏逸有些破罐子破摔,他感受到自己手腕处的触碰,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闷闷的:“谢明眴,我腿酸。” “太久没保持过一个姿势”,谢明眴声音听不出其他:“多练练就好了。” 他们不知道是第几次从坡道折返,苏逸终于能自控缰绳,两人停下,苏逸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谢明眴拨开苏逸的头发:“要一个人试试么?” 苏逸摇了摇头:“不想。” 那声委屈的不想叫谢明眴心里软的一塌糊涂:“那考试怎么办?” 苏逸顿了一下:“实在不行的话,你帮我开个后门吧。” “跟谁学坏的?” 谢明眴下马,伸出手:“不会叫你出事。” 苏逸只得把手递了过去,任由他扯着:“我不可以,我怕摔下去死了。” 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突然压低声音,凑近谢明眴:“谢哥,我求求你了。我不要练了,腿酸,夹不住了。” “……” 谢明眴唤他名字:“苏逸,你是想回去练练耐力,还是在这继续练马术,选一个。” 旁边的下人皆是低着头,不敢看向这边。 苏逸撇了一下嘴,躲开他的手,还不是很熟练的翻身上马:“那就让我摔着了,就能在府里养病了。” 谢明眴看见苏逸眼中的失落,轻轻抓了抓他的袖子:“我当然可以在你每次骑马时陪在你身边,但是很多时候,你会比我还想要一个人。我不会在你想要的时候一直都在,你也必须学会一个人怎么骑,所以忍一下。” 就好比那次前往南都路上遇到的劫匪。 如果危险来临,就算打不过,至少苏逸能够逃跑,能够活下来。 谢明眴现在还无法完全保证自己能够护着苏逸完全不受伤,有太多的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苏逸却是众矢之的的那个。 “但我知道你的失落是因为喜欢我,我很开心,”谢明眴扶着苏逸,让他抓紧马鞭,苏逸坐在马上,低头,看阳光洒在谢明眴的脸上,听见他说:“让我看见你的马慢慢走起来。” 苏逸脚下踩着脚蹬,被谢明眴扯着往前走。 苏逸问:“谢明眴,你累不累?太阳很大,你上马吧。” “我牵着马走一圈,等你适应了我再上马。” 谢明眴不紧不慢的牵住马,带着人往前走。 苏逸盯着谢明眴的后脑勺,喊住了他:“可是我想让你上马。” “怕我累?” 谢明眴本不打算听到苏逸直白地回答。 苏逸总是像只猫,似乎在没有遇见你以前,外人无一例外都觉得他很高冷,难以靠近,可唯独只对你一人亲近,热烈又直白表达着自己的感情。 会在你在的某一个角落安静的陪着在工作的你,明明那里睡起来并不舒服,没有柔软的垫子,没有抚摸,只有一厢情愿的靠近。 只是这样,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离不开你。 有的时候被人戳破小心思,会呲着牙,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会用相反的话去表达自己的意思。 就算被你戳破,也只是轻轻的用齿尖磨咬你的指尖,目瞪圆睁,给你一个不算是警告的警告。 谢明眴看得透苏逸的小心思。 他知道苏逸的习惯,知道他关心在意什么,知道他究竟会为了什么东西不顾一切。 “是。” 可谢明眴错了,他听到苏逸如是说道。 “我怕你累。” 第31章 直到谢明眴带着人出了马场, 苏逸的脸还在红。 长夏的白日很长,日头又毒,许是被太阳晒的, 苏逸上了车, 终于掩入阴影, 罕见的少了许多话, 一直小口小口的呼吸,修长后颈泛着细密的红,一直延伸到青色衣裳中,谢明眴安静的盯着苏逸时而张开又轻轻抿住的唇, 忽地笑了一下。 苏逸没注意到, 出神的望着脚尖, 慢慢复盘自己在马场说的那句怕你累。 苏逸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怎么就突然说出了那么直白的话, 还没有任何预兆,看起来自己才像是最不知羞的那个。 谢明眴不意外, 一直到浑浑噩噩的人肯转向他分给自己一个眼神,他才捏了捏苏逸的手:“心疼我就那么不好意思?” 苏逸的小心思被人戳破, 有些别扭。 这个时候他最擅长的就是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神警告谢明眴,不要再逗弄他。 猫要是炸毛了,要两天哄不好呢。 谢明眴自觉住嘴, 省的惹了某人心里不快活, 又要开始乱挠人,苏逸见他不说话, 便掀开帘子,隔着老远就看见了朱府的门匾。 只是不管来了多少次,苏逸仍是会在心里嘀咕。 朱书楠贵为前朝首辅, 又是当今天子眼前最为亲近的翰林大学士,他的儿子则是当今户部尚书朱含章,不论单拎出来哪一个,都算是京城中有权有势的人物。这朱家,自然也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号的世家大族。 偏偏府邸不象一般官宦世家那般金碧辉煌,朱门犹在。走过这道围墙,是仍旧算不上气派的的大门,也只是最为简单不过的青瓦排房,后院也实在算不上气派华丽,只能堪堪算的开阔敞亮,虽然栽种有花草,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就连下人的数量也是极其的少。 苏逸这是第一次跟谢明眴一起来,便忍不住把自己很早之前就想说的话说出口:“我仍旧是觉得,你实在有些过于奢靡。” 这话引得谢明眴啼笑皆非。 他承认自己年少时不懂事,想要自己的王府气派一些,可是这偌大的京城中,有多少官员会嫌弃自己的宅子大?他们手中攥住的金银,要远远比苏逸所知道的还要数量庞大。 紫锦袍,御赐绦。 他的日子不知已经是多少人梦中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却觉得只有这些还不够。 独属于裕王殿下的日子不该只是这样无聊透顶,他习惯不了雁首高歌,便义无反顾的前往贪苦痴嗔的红尘,似乎这样,便能挽救他一眼便看的到头的人生。 他少时贪恋富贵奢华,可有的时候却又对此不屑一顾。 少年人的心高孤傲,在这半寸大的夜冷宫墙之中,存于剑锋之上,多让人觉得轻俏,于是涉水奔山,拖着一身伤痕,某天某夜回到这繁华的京中,每次一出现便是一阵天翻地覆,然后再悄然消失。 无人知晓他为何生来一副笑面,却杀人不留心,更无人知晓那双眼底藏的究竟是如何的心机和算计,不知一个堂堂的王爷,为何要将自己逼上刀尖舔血的日子。 矛盾到极点。 可谢明眴拥有原身所有的记忆,又和他身体相融,甚至不觉得他的想法有何不对。他也厌恶在这囚笼中的朝廷,也厌恶那些笑容谄媚的下属官员。 想来他们一直都是同一个人罢,都在拼尽全力的试图改变现状。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朱府门两旁已经挂上了灯笼,苏逸拨开车帘,很远处便望见守在府门前的两人。 朱书楠身子骨不大爽利,站在门口迎接的是朱含章和朱崇烟。谢明眴等马车停下,牵了人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表情不过寻常,苏逸被人这样用力攥住手的时间不少,却看见朱崇烟脸色不佳,时不时的往那双交握的手上瞟。 朱含章这段时间对关于谢明眴和他那位“挚友”的了解不比别人少。 自己的父亲还是这两人的老师。 只是他虽不知朱书楠为何心绪低沉,但至少言辞恳切,曾诉过他两人只是普通好友关系,只不过更要好些罢了,并不是像京中传谣那般不堪入目。 也切莫要学了那群嚼舌根的蠢蛋,犯了殿下忌讳。 他虽是个活脑筋的,但却不会背后会嚼人舌根子,在这类事情上倒是清正严明,更不会将两人的关系往那一处见不得光的关系上想,甚至于因着裕王殿下对这位苏公子的亲近,对苏逸也越发的高看了起来。 这位苏公子,必定是位同裕王殿下一般心怀家国抱负的才子。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亲近些也正常。 谢明眴察觉手中一空,也不恼,反倒是表情温和,同朱含章寒喧两句,目光又移向朱崇烟身上:“朱小公子,昨日在醉仙楼下意外撞见,你或许不大记得,今日时路上还和阿逸讨论起你。只是有一事,我实在放心不下,虽然朱小公子酒量好,但是饮酒也该适度,切莫伤了身体。” 朱崇烟:......殿下你敲打的究竟是我爹还是我。 苏逸缀在谢明眴身后,更是有些不忍直视,光听那表面话还叫人以为谢明眴究竟有多会体贴小辈。 第32章 他心里诽谤道:他哪敢在谢明眴面前提其他人啊。 但凡提个和他无关的人,那整张脸上都恨不得写满了两个大字--吃醋,就连亲人的时候也带了点狠劲,话里话外皆是阴阳怪气。 他哪里还敢再提起? 朱含章表情不太自然。 他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听见谢明眴提起,不由得有些脸燥的慌,自家孩子出去喝酒就算了,还恰巧被殿下撞见。 让他和苏逸打好关系,他却将人送上了酒桌,还醉成那个样子。 朱含章声音带着歉意:“殿下所言甚是,是臣一时失察,疏于管教,此后一定严加训诫,谨以为戒。” 等到进了府门,朱书楠正站在正堂守着他们,几人快步走近,谢明眴作揖道:“学生来迟,还望老师谅解。” 朱书楠挥了挥手:“不要弄这套虚礼。今日叫你们二人过来,就当作是给你们接风洗尘了。回来半月有余,我这个做老师的,硬是现在才设了宴席,你不要怨老师才好。” 他带着众人往后院走去:“今天特意吩咐厨下备了江南时令,虽然不多,也不如你往常吃的精贵华美,但终究是老夫的一番心意。” 入了席,谢明眴便察觉到了不对,他眼前盘中的清蒸鲥鱼竟有一片银鳞未曾清理掉,看向朱书楠时他并无察觉,也不向自己这边看,一心一意的和苏逸说着话。 谢明眴将鱼鳞夹起,放进了盘子一角,装作无事发生。 第32章 饭后, 谢明眴去了朱书楠的书房。 老人胡子花白,有些许沉默,见人来了, 才微微挤出两分笑, 哪里还有在宴席上笑意盈盈的样子。 “老师, 可感到舒服一些了?” 谢明眴凝着朱书楠, 见他一句话不说,却是早有预料。 这场饭吃到一半,朱书楠便打着身体不舒服的由头回了房间。 这话说的不辨真假,他们剩下的几人也只能作罢, 等人一走, 桌上瞬间就安静了不少。 谢明眴倒是时不时的和朱含章接上两句, 眼神却一直盯着苏逸, 朱崇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然脱口想要和苏逸单独聊一聊, 这顿饭算是彻底到了头。 苏逸拧眉,却看见谢明眴忽的笑了, 找了手帕将某物包起,塞进长袖中:“阿逸,老师养了不少花,五六月份, 正是花开的好时候。逛一逛, 但是也要手下留情啊。” 苏逸点头:“不会摘掉,只是看一看。” 思绪戛然而止, 谢明眴望着面前的老人,将那块用白帕包着的银鳞取了出来,轻轻放置在桌上, 声音却很淡:“老师,物归原主。” 朱书楠难得抬眼看他,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中似乎藏着打量:“你还有胆子找过来?” “学生做错了什么,惹得老师这么大的脾气,”谢明眴慢慢捏压着指骨,不急不缓,他坐下,和朱书楠直视。 “我问你,魏立的死,是不是你害的!”朱书楠说话时胡子抖动,手隐隐约约也有些颤抖,手中捏着那块鱼鳞,近乎快要把指尖割破。但是他察觉不丝毫的痛意,心像是被一根根厉刺塞满,不留一丝痕迹。 “你知道你做这种事情,是欺君之罪吗?” 他的手抬起,声音有些嘶哑,指着谢明眴:“还有霍健柏,蛮邦多兴游牧,遍野盘踞,虽又几次三番侵袭中原,可是并非无法教化,圣上议和,不战而胜,近来甚至隐约有归顺迹象,若是再次不遗兵力,兴兵讨伐,肃清蛮夷,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那霍小将军是个忠心骨,又怎么能这样被你利用,被撺掇着再次领兵攻打?战事连年,天灾不断,民心难安。我们虽居庙堂之高,却也要心忧边疆军士的生死啊!” 朱书楠越发的痛心起来。 “中原男儿,本就应当金戈铁马,为君杀敌,若是发现了对方起兵造反的苗头,一举清剿才叫正道,又何处而来的利用二字?至于霍将军,与我并无深交,若老师非要交我与他扯上关系,只能叫做幼时有几面之缘吧。” 谢明眴闷声一笑,他并不回答魏立一事,已经是默认了这回事。 “你到底要干什么。” 朱书楠痛心疾首,声音中带着无处放置的忧愤与无力:“我信任你,圣上亦交付真心,可你呢?瞒过了我们所有人,剩下的日子,你又何尝不是在刀尖舔血。你又要怎么活下去?起兵造反?还是等着那位霍将军平了边疆的战乱,再来和你一起推翻这腐朽的败朝!” “学生不知这些小道消息是如何传进老师的耳朵里的,是真是假,只待时间验证便好,学生不做辩解。” 谢明眴道:“这裕王的身份,让我连执剑天涯的仗义都变成了为朝廷之上勾心斗角助兴的鼓萧,这些事情非我本意,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想要看到大乾盛世安康的期许并不比老师少半。” “可是有多少人前赴后继的死在了这条名为清白的路上?我永远无法避免失败,因为我无路可退,一旦失败,就只有死亡。” 谢明眴轻笑:“老师啊,你还看不明白吗?我亲爱的皇兄没钱,没兵,没有权,只有高高在上的一副空壳子,还有一堆算得上蠢的忠臣。三五年之后,这个王朝又是如何,还是另外一说。” “若是老师害怕,不如早点辞官归乡?正好了了老师的一桩心愿。” “可是你坏了规则,”朱书楠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还是要铤而走险?” “若是我不破坏规则,又何处来的生路?” 谢明眴最后两个字加重了音调:“我没有背叛任何人,也并没有导致什么糟糕的结果发生,我只是想活下来,我甚至不再指望改变这已经烂透了的朽木桩。” “我只是想要我和我在意的人活下来。” “陛下想要彻底整顿这个贪污腐败的王朝,却忘了这盛世为何会变得如此。这一切却是他亲手导致的不是么?老师不也知道吗?规劝,对于他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他只愿意相信他该相信的,他以为清除掉一个插手盐铁的官员就算结束吗?” “不是的,所有人都只为了自己的利益奔跑。就连他自己也是。” “为了分权重用宦官,培养新贵。为什么苏逸一出现他那么暴躁,因为我开始不受控制了,因为我想要脱离的意味很明显。老师难道不知道苏文昌的手下为什么会发现我吗?如果圣上可以阻拦,就不用逼着我跳进这个坑。” “我将苏逸带回京城,他才能安稳的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才能一步不分开的照料他。可是老师,苏逸一旦落到了我皇兄的手上,您有想过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朱书楠眼神死死盯着谢明眴:“可那都只是你的猜想。就算圣上控制了苏逸,那也是因为他有用。大厦不可倒塌,便需要前赴后继的人冲上去奋力支撑,我们都是被投掷的火星。” “没有木柴,又哪里来的烈火?” “我不要烈火”,谢明眴道:“我会一脚踢开所有的阻拦。” “这天下没那么多复杂的东西,没有层层的算计,因为我算的透计谋,却算不明白人心。” 他的声音响起在房间中,掷地有声:“最快的方法,就是推翻,重建。” “你要造反?” “不,”谢明眴摇头:“只是一个约定。我只是不想和任何人都要一起走。” 谢明眴歪头一笑:“当然,除了苏逸。” “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谢明眴站起身,拍了拍袖子:“如果老师不信,明日大可以亲自去找陛下,把我想要起兵造反的事情告知圣上。” “什么罪,我都认。” —— 暮色已失,夜色沉酣。 不远处传来虫鸣,微风,白雾,尽在。 苏逸仰头望着头顶漆黑的深天,偏偏院中散落着一处忽明忽暗的灯,月挂柳梢头,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绵软的猫叫,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边际传来。 一声短促的惊叫声响起,苏逸思绪被人打断。朱崇烟失神得望着前方站着的少年,满身洒落月光,却没注意脚下的路,踢到了石头,疼的闷哼。 只是还没来得及喊疼,他便开口:“苏逸,你真的没事吗?” 苏逸轻轻扶着他,啊了一声:“没事啊,倒是你,自己家的后院都能差点扭到。” “朱小公子莫不是眼神不怎么好。” 苏逸被这响起的声音吸引,转头,看见谢明眴从一处阴影中钻了出来,唇角仍是微微弯起,仿佛天生就是这样,至少苏逸没看见过他多余的表情。 但这种笑又和呆板的石雕不同,很轻易地便能夺走所有人的目光。苏逸盯着他那张堪称完美的脸,眼也不眨:“你偷听我们讲话吗?又悄悄躲起来做什么?” “没听见。”谢明眴没说自己看见了苏逸伸手扶了一下对方,便已经忍不住蹦出来:“抄近路,来看看你们聊了些什么好东西?” 第33章 苏逸哼笑:“是吗?那很有生活了。” 谢明眴:“。” 第33章 五更天。 遥遥地便能听到打更声, 铁牌和木鱼敲打声刺破第一片鱼肚白,头陀与行者穿梭于城坊街市之间报晓。 鼓声彻底消散后,苏逸已经坐进了国子监讲堂中, 读书声朗朗响起, 钻进苏逸耳朵。 为期三天的休沐已经结束, 苏逸收心快, 上午是司业的课,从伯鸿面容和蔼,只是声音极其催眠。苏逸听到后半截,抬眼看着昏昏欲睡的同窗, 转头望了一眼窗外。 夏季快要来了。 这是又是一个对于苏逸来说, 是由上帝施舍的夏天。 从天而降。 五月未曾修饰的云朵是纯洁的白, 单调的影片悄然溜走, 只余下时间瞬息而过。 六月伊始,是燥热, 是火辣辣的日头。有时雨打,雷声, 鸟鸣,夏蝉,这是所有的一切写出的夏日。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漫长的,又让人心生欢喜和喧闹的。 无尽夏的热浪扑面而来, 苏逸从书堂书案上睁开眼。 他总是在这个时间犯困, 似乎还像是现代的夏季,那个全是沉闷困倦的燥热夏天, 昏昏沉沉的午后,全是鼾声四起的日子。 下午是算课,这对于苏逸来说基本上就是拿着大学的知识去解决小学的鸡兔同笼, 他总是很快的解决完,用一堆旁人看不懂的阿拉伯数字和简便快捷的数学公式,解出答案便扔到一边。 其他人总是面面相觑,看着他基本上刚看到题,就能写出答案,越发的对这个所谓的学霸崇敬起来。 但苏逸没有预料,竟然真的会有人那么无聊,去偷走他的演草纸,用自己看不懂的名义,诬陷他作弊。 临近傍晚快要下学时,他安静的站在教苑司,对面是孟安,一个曾在开学第一天就被苏逸冠以国子监体育生的孩子。 他的皮肤晒得黝黑,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言辞激烈,愤慨,就好像是苏逸偷走了他的真金白银,去青楼找乐子了。 他这嘴倒是利索,白的都快要他给说成黑色的了,什么自恃才高,目中无人,硬是要求从司业对他进行公开考核,用于证明他没有作弊。 苏逸安静的听完,后在一堆老师的注视下,从善入流的解释:“这是一种我为了方便自创的法子。” 他似乎又觉得不过瘾,补充了一句:“其实很有意思。” 从伯鸿这老骨头一把年纪了,还要被困在这个地方看众人吵吵嚷嚷,还是因为这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 他自然是相信苏逸的,可是这种稀奇古怪的符号,却是有作弊的嫌疑在其中的。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这孟安,谁的错都不找,偏偏找谢明眴的。 那位可是好惹的? 一月前,翰林院大学士,也就是他那位老同窗,自请辞官,还老归乡去了! 这不算是件小事,他多少也听说了些,具体原因不是很清楚,但绝对和那位活阎王脱不开关系。 朱书楠竟和圣上因此争辩个不停,最后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他气冲冲的,竟直接晕倒在了御书房,醒来后第一反应便是嚷嚷着乞骸骨,向皇帝请求告老还乡。 话里话外便是自己对不住圣上,教出来了个疯子。 这个大逆不道之下脱口而出的疯子,不用猜便也知道是谁。 后来圣上准了,他隔日边收拾的东西回了乡,一天都没有多逗留。 朱含章被夹在两人中间,好人做不得,坏人也当不得。 他深知自己的父亲是个顽固的性子,什么话也不愿意同自己讲,只是一味的要求辞官。也深知圣上那边,已经不想再在这个事情上多做纠缠,便大手一挥,准了这个看似荒唐的请求。 事情的经过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不得而知,但是也能从那闲言碎语的口风之中,揪出来一两条线索。 朱含章也不是没有试过去找始作俑者,得到的回答却也只是一句不知所谓的回答。 素爱白衣的男人却意外的换了一身深紫金锦缎,可即便是这样,也忽得让人觉察出来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他虽然又是笑着,端着皇家金昭玉粹的威仪,却又莫名的让人觉得那是一种讥讽,一种不耐,一种早已看淡身世的无情。眼中的光早已消失殆尽,让旁人再也看不到半点波纹,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隐藏的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压,和早已撕破脸皮的不顾一切。 金銮殿外,谢明眴不急不缓的说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师自己的选择。” “命由天定,不由己。” 此话一出,朱含章终于扯碎了他对这位裕王殿下数年的滤镜,对那个除了假模假样的微笑,又贴上了新的标签:冷心冷清。 什么对污名败誉的憎恨,对官吏贪污的愤慨,甚至于前些年来对于太平盛世的期许,也早已烟消云散。 也对,像他这种倨傲隐忍,能沉断三五年,一步步拔除权贵奸邪,杀伐果决,心机深沉的人,又怎么甘愿只做一位王爷。 至此,朱府彻底和那位裕王殿下,再无任何纠缠。 十年恩师深情,全都断在那一句,命由天定之中。 从伯鸿思绪回笼之时,面前的场景依旧混乱,他只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连这种事情都处理的力不从心。 苏逸注意到他的轻声叹气,想要快点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对着那位孟安无所谓的哦了一声:“孟生,你如果觉得这不对,我大不了换个方法就是了,又何苦闹到司业面前来。” 从伯鸿年轻时也曾研究过算学,自然也知道这种自创的符号,有时的确为了计算方便,只供自己使用罢了,法子并不稀奇,重要的是内在逻辑。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眼神重新落回在苏逸身上,声音沉稳,但却能让人听得出疲惫:“苏逸,如果真是自创的算法,倒不如和大家解释清楚,免得徒增误会。” “这些方法其实很简单。我们大可以把它理解成为算筹,又或者是算盘,想来这些东西都是用符号或者工具来代替数字进行计算,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苏逸面色平静,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取了纸笔来,写了几个稍微标志性一些的符号。 他边写边讲:“这几个符号我给他们命名加减乘除,像是这个,类似于十字,便意味着加绒前后两个数字相加……如果运用这种方法,除去繁琐的文字,计算起来更为方便一些……这所有的一切终归成为一个简字。简则明,明则通,通则达,算术之题文字复杂,便要由繁化简。《周易》有言: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言简意赅之法,方得天地之奥妙……” “诡辩!通通都是诡辩!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明明就是已经提前知道了答案,用这些乱七八糟的符号来糊弄我们,谁信你的鬼话!” 孟安虽然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不忘嘲讽,他的声音不免的又高涨了几分,咄咄逼人,让人心生厌烦。 “孟生,你想听我就给你讲,但是讲了你又说我胡来。只是一次普通的小测,我又何苦需要四处搜罗答案,只为了出那一时风头。” 苏逸平静的同他对视,声音仍旧是不咸不淡的,仿佛这些无所谓的污蔑,于他而言,连个屁都算不上,更不要提影响他的情绪:“你要真的觉得不公,就拿出证据来,别在这血口喷人……” “哼……” 一声闷笑笑传来,温和又带着笑,隔着老远就把他们所有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去。 苏逸转头,手里还捏着笔,就看见那个眼熟的身影背光闯了进来。 那人说:“倒不如叫我看看,是谁在这里污蔑我们家好学生。” 从伯鸿这一把老骨头,看见那人的第一眼,便急忙上前,就要磕头谢罪,却被人抵在手肘之处,止住了他的动作,温和道:“从老不必如此。” 孟安的快拧成了一团铁疙瘩,他的心跳越发快了起来,死死的盯着进门的人。 “只是偶尔路过,想来看一下,却未曾想到欣赏了这么一出好戏。” “不妨让我当个判官,好好听一听呢?” 苏逸望过去,目光直直的投过去,谢明眴轻歪头。 “殿下。”苏逸唤他:“你要替我做主。” 第34章 “既然都这么求我了, 那我可要好好盘算盘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明眴走到苏逸身旁,用指尖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但只是一碰即逝, 苏逸只能闻得到他路过时的熏香, 勾着他的神魂, 目光游移, 再次挪到了堂中坐下的那个人身上。 “本王只听过学不会,倒还真的不清楚研究出来自己一套独特的方法,还能被评为作弊,”谢明眴道:“倒不如阿逸跟我讲一讲, 这是我连我也稀里糊涂, 那大义灭亲, 也无可指摘。” 孟庆听到这话, 脸上的笑快要隐藏不住,却又紧接着听见他的下一句。 “可要是我能懂, 更甚者举一反三,那他就没错, 自成一派的法子,若是交付于旁人使用,那苏逸便是开创者。” 第34章 “至于跟风造谣,污人清白, 诽谤生乱的人, 就得受到惩罚。是什么惩罚,且让我想一想。心生怨妒, 品性狭隘,并非君子之道也,也完全和国子监的理念不同, 这三年五载的学习,竟教出来如此不明事理的学生……依我所言,倒不如就此退监可好?” 孟安的心里突然就像淬了一层冰,气温极速降低,不好的预感隐隐约约的将他托举。 谢明眴声音温淡:“好阿逸,教教我么?” 整个教苑司寂静无声,目光皆是落到两人身上,苏逸轻轻点了点头:“那你过来。” 又是一阵落针可闻的寂静。 谢明眴却仍是一点脾气都没发,慢步踱到苏逸的身旁,凑近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香:“这几个符号,是有自己的意思吗?” 苏逸睨了他一眼。 天生的好演员,天选的奥斯卡获奖者,就冲这个演技这个表情,他打满分。 苏逸不动声色的将笔放置在一旁:“是,这两个分别是加、减,代表的意思是……”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谢明眴提笔,看着一旁还未作答的题目,随手揪过来了一张,寥寥数笔,便出了结果,苏逸接过,大眼扫了一下,递给从司业:“请司业过目。” 谢明眴的解题过程不像苏逸那样缺斤少两,该在脑子里写出来的步骤也没有省略,从伯鸿虽然刚才听的还有一些迷茫,但是看着这清晰简洁明了的过程,却意外的摸到了一些思路。 苏逸的方法的确可行,甚至更为简洁方便。 孟安还想要再说些什么,被从伯鸿一记眼刀扫了过来,这才让他止住了话头。他微微躬身,尽管这样,说话的语气当中仍带了些不可置疑的威严,怪不得是老学士。 “孟安,事情的经过已经很清楚了,既然连裕王殿下都能在短时间内都能理解的如此通透,结果正确,那便证明这是好法子。既无证据,就莫要再言。罚你抄写整册《孟子》,七日后,由我检验你的抄写成果。” “若是未曾完成,那便依了殿下的法子,将你请出这国子监。若是抄写完成,就当将功补过,此事我们暂且不论。下次如有再犯,便丝毫不再留情。”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 从伯鸿本来还是会害怕,谢明眴会更加强硬的要求孟安退学,但是很意外的,他并没有在多加争辩,似乎真的打算就这样放过他,连带着自己之前说的话也不作数了。 忐忑跳动的心一直等到铃声响起时,才终于逐渐平缓下来。 谢明眴伸出手来,将人扶上了马车,两人安静无言的对坐,苏逸倒是先忍不住了。 实际上,他知道孟安本心不坏,只是有点蠢,自然也不会通过作弊这种法则来举报自己。对于他而言,能够想出最精明的法子,便是把他塞进麻袋里暴揍一顿。 他的那番说辞,虽然时有卡壳,但好歹逻辑清晰,更像是提前练过了一般,这样看来,他的目的不仅仅只有让他在国子监众人面前出丑,甚至还想就此机会真实的考察一下他的本领。 故而,这个坑,并不是孟庆自己亲手挖的,背后还大有人在。所以他也自觉没必要,至于退学什么的,也更是无所谓。 “你从哪儿得知的消息?”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谢明眴却仍旧听得清楚明白:“心灵感应,信么?” “你老是诓我,不信。” 苏逸轻轻嗤笑一声:“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又成了众矢之的。” “来了这么久,都还没习惯?” 谢明眴揉了揉他的脸,指尖轻点在他的薄唇之上,又不轻不重的按压,却被苏逸卷舌舔了一下,那一瞬间,齿尖厮磨带来的痛感,让谢明眴眼神变了又变:“太久不做,连这都不会了?” 他并没有疾速的把手抽出来,反倒是又加了一只手指,捏住苏逸的舌尖,轻声呵斥:“张开。” 苏逸不依,谢明眴便用另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同他的距离很近很近,压低的声音,又附在他的耳边,手中的动作却依旧不停。 他道:“苏逸,你一点都不听话。” 苏逸嘴巴酸疼,却始终合不上,舌尖被迫卷住谢明眴的手指,却因为张开太久,不由自主的流出粘稠的涎液。 除了这样,他们仍旧保持着最安全的界限,不曾过火。 谢明眴眼中没什么情绪,由上至下的打量着苏逸全部,苏逸被人掐着,弄得嘴巴酸疼,终于不想再忍,狠狠咬了他的手。 被咬的人丝毫不恼,反倒饶有兴趣的看着苏逸拧眉,胡乱的找帕子擦嘴。 苏逸使的力气还挺大,竟把他的手真的给咬出了血,冒出的雪珠和黏连的银丝混合,谢明眴伸手,淡声:“舔了。” “凭什么!”苏逸不乐意,挣扎着转开脸,想要从他手下逃脱。 他们从分手,到穿越过来,满打满算下来似乎要已有六年左右,至此之间,除了亲吻,牵手,其他什么过分的都没做过。 年轻时身体紧密的触碰带来一时的刺激感也早就烟消云散,不太能回忆得起当时的味道。 “之前是之前,”谢明眴盯着某处的血色越来越浓,也彻底模糊掉他最后一丝理智:“你要是想,回家我就帮你。” “恨不得一口给我咬死”,苏逸伸脚踹他,却被人扯住脚腕,争执不下:“你又做什么?” “出门前还喊着谢哥,帮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你咬破的,连帮着清理一下都不愿意,小没良心的家伙。” 谢明眴那双已经擦净的手探进了他的衣中,刺激的对方一打颤,下一秒就被人抓住了腰窝,感受到什么异样,他轻笑:“抖什么?不许抖。” 谢明眴笑里带了几分狭隘的玩味。 “什么都没做,就开始抖,是邀请么?” 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很恶劣的人,只是下意识为自己选择披上一层温润的外皮,实际算得上是伺机而待的狩猎者,因此总是会让人觉得他有一些异样的割裂。可细细想来,却又无比的合理。 装模作样的温吞,言语挑逗的恶劣,以及挥之不去的野心,这些片段融合,方才构成了谢明眴。 “疼吗?”谢明眴往苏逸耳朵边吹气,“疼了就说话。谢哥轻点。” “……疼你妹”,苏逸手下抓住的软垫,越来越紧,他眼睛轻轻的眯起,唇齿启合:“呃谢明眴你能不能别犯贱,别掐我啊……” “哦”,谢明眴认真的点了点头:“我听你的,所以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疼,对吧?” 苏逸:…… “之前自己弄过吗?”谢明眴问:“和我分手之后,又看的什么东西?我记得你说过小电影很恶心,是不是偷偷藏了我的视频?” “……没有,我没那么贱”,苏逸无力地倚靠在内壁上,伸手扒开他的脸,身体却下意识快要软成一瘫,马车摇摇晃晃的,连带着让他的脑子都有些晕:“谁看你啊,脸臭的像块石头,一句软话都不肯说。逼着你说一句喜欢我,就像是要把你吃了似的。” 想了想,他又道:“我就是憋死也不看你。” 好一个憋死也不看你。 谢明眴哼笑一声,命令道:“抬头。苏逸,现在看着我。” 猛然冲上大脑的刺激让苏逸不自觉的仰头,睁开眼时和对方对视的瞬间,苏逸便被完全又彻底的剥夺了呼吸。 谢明眴空出一只手垫在他的脑后,用尽全力的和他接吻:“晚了。” 他又道:“落到我手里,不想看也得看。” 又何止是苏逸落到了他手里呢? 谢明眴心想,他也算是彻彻底底栽到了这人的手上。 第35章 天咸十二年, 夏末秋初。 天气多出一丝凉爽,苏逸安静的待在裕王府的后花园,闭眼休息。 而这段时光转瞬即逝, 很多事情没有变, 却仍然让人觉得有种虚浮感, 不似秋雁, 来去皆是有迹可循。 对于苏逸而言,反倒像一场恍恍惚惚的大梦一样,他的日子虽还是那样,很简单的学习, 很简单的恋爱, 好像就会这样一直没好下去。但恰恰印证了那句苏东坡那句“事如春梦了无痕”。 可是他却不敢往外看。 这两年来, 边关战事不停, 时局动荡,前两日虽打了胜仗, 但仍旧损失巨大,死伤众多。 而那金銮殿之上, 每日似乎都弥漫着越来越阴沉的云,京中那繁华昌盛的景象,也逐渐一去不复返,又不知多少个无人问津的蛮荒之地, 又该是怎样的横尸遍野, 饿殍满地。 苏逸只是执笔的弱文骨,哪能翻的了天, 又算计的了人心。他连谢明眴都看不透,除了读书,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两三年来, 岁月更替中发生的变化,已经和四季轮回给人们带来的落差彻底脱轨,连带着苏逸的人生,也开始驶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他是该往前走了。 高天澄远色,秋影暮凉深。 第35章 夏日已尽,中秋清凉,日影西斜,重重的树影倒映在白墙之上,长廊蜿蜒。 日头不太能照得到脸,风也慢慢凉了起来,苏逸从浅眠中惊醒,看到了不远处的谢明眴,轻声叫道:“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是,想到你明日就要参加乡试,便向皇兄多提了两句,想着今日早些回来陪你。” “又不是多小的人,连个考试还需要陪”,苏逸被一片身影遮挡,他伸手想要把人推开,却被人欺身压了下来,谢明眴抿唇笑:“苏逸,你怎么这么乖啊。” 苏逸伸手扒拉开他的脸,“是你不让我出门,那我就在院里睡觉,怎么又和乖扯上关系了?你不要闹我,现在是在外面。” “太想你了,抱歉。对明天的考试有把握吗?能不能拿个第一回来。” 谢明眴听话的移开自己作乱的手,轻轻的捏揉他的脸,又凑上他的脖子,不轻不重的吮咬。 “你是不是对第一有什么执念。先前在江宁参加考试时,你就不停的问我能不能拿第一。” 苏逸后面是摇椅,前面是像只大狗一样埋在他颈窝的谢明眴,于是动弹不得,只能伸手搓他的头发,试图让他从这温柔乡里清醒过来,下一秒就被人一把攥住手。 苏逸和他眼神直直的对视,却又见对方虔诚的亲吻他的手腕。 “是么?我不清楚。” 谢明眴拉着他的手扯到自己坏中,闷声:“但是,确实是有点强迫症在身上,最好的名号,好像只有你才配得上。这很合理。” “那如果不拿第一呢?” 苏逸逗他:“我长这么帅,以后可拿不了状元,万一皇帝赐我个探花,怎么办?” 谢明眴笑道:“探花也好,是你就好。拿第一只是个噱头,探花才叫人才兼备,样貌也让人心生欢喜。” “那你说说,状元好还是探花好?” 苏逸轻声。 “若是状元,那也不赖,整个大乾都知道我谢明眴捡了个宝贝。得了探花,那探花郎就是我夫婿,整个京城都要羡慕我好运气。” 谢明眴道:“这样想想的话,那探花郎还不错。” “距离殿试还有大半年时间,就想的那么多,白日做梦去吧。” 苏逸稍稍使了个力,起身往卧房的方向走,谢明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远处遥望他的背影,他听见苏逸道:“不和你聊这些有的没的,乱人心绪,我是得好好准备着,省得拿不了第一,留了半载遗憾。” “就算拿不了第一,你也一直是苏逸。” 谢明眴快走几步追上他,然后又慢慢缀在他的身后:“我说了,那只是个噱头。不管有没有,我都一直爱你。” “情话说这么多,是会遭到反噬的。” 苏逸撇了一下嘴:“小心以后叫你有口难言。” “不会的,你男朋友很聪明”,谢明眴牵上他的手:“不吃些东西就要直接回去,晚上可是会饿肚子的。”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诚心诚意的求我了,那我便大发慈悲的吃一口,” 苏逸脚下流利的转了个弯:“但是,只吃一点!不要再把我当猪养了,我这段时间胖了好多。” 谢明眴低头,目光落在太白皙滑嫩的颈部,微微的突出一块儿骨头。 他嘴上说的胖了好多,只不过是有了些肉,却仍旧纤瘦,看着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目光所及之处那块仍旧留有红印的地方,很明显能够看得出来是属于少年即将成熟的肌肤。 等明年参加完殿试,金榜题名时,苏逸便彻底的成年了。 谢明眴安静的点头:“好。” —— 乡试每三年一次,共分为三场,每场持续时间是三天,考中了,那便是举人,有了举人的身份,便是可以当官儿了,所以无数学子走到这一步,便停了下来。 八月初三那天,考的第一场是乡试的核心内容,四书三道,每道要写二百字,五经中选一道作答,完成四道,每道约三百字,笼统估计下来总计七篇八股文。 更是在这样的天气,秋雨连绵,越到天黑的时候越是寒冷,阴寒之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虽然考场里有炭炉,可以点炭祛寒,但也只有微小的作用,考房里的湿气极高,让人不舒服。 在此期间,巡考官员数次登楼监视,昼夜交叠。也多亏了他答题速度快,思路清晰不滞涩,紧赶慢赶,赶在了天黑之前交了卷。 考试最为磨人。 苏逸第一场下来,虽然觉得题目并无什么不妥,但还是像被吸干的精气一般,谢明眴心疼坏了,临近深夜时,还见他点灯伏案学习,虽然不说些什么,但心中仍旧暗自思忖,这些考试制度,是否需要再改革一下…… 八月初六日第二场,仍旧是七篇,考论题一篇,还需要判语五条,除此之外选择诏,诰,表中的一种文体进行写作。 八月初九日第三场,共五道策论,这大约便是从基础知识,上升到了实际应用的方面。 漫长的考试结束,苏逸提起自己的考篮,迈出贡院大门的那一刻,眼前却迷迷茫茫的一片,忽然的体力不支,直直的栽倒了下去。 谢明眴一直在贡院门口守着,人还没有出门的时候,便看见了他摇摇晃晃,心中只感不妙,冲在他跌在地上砸到脑袋前的最后一刻将人抱进怀里。 他身子骨弱,连续考试这么久,又是极其费脑,再加上京城的贡院设施简陋,他坐的那个地方又好巧不巧是个小风口,几次三番提笔的时候,雨都要往他的卷面上打,幸亏多带了几张油纸,这才幸免于难。 但这样的话,烤盆就不能多往靠近自己的方向放。 苏逸不是完全的古人,自然是懂一些现代知识的,一氧化碳浓度过高的话也是容易中毒,昏昏沉沉的,更别提完好无损的把试卷写下来完了。 于是他就那样别扭着,尽力保持清醒,这才终于将自己的试卷誊抄干净, 这场考试几乎要要掉了苏逸的半条命,回到了府中,便一直不停的开始发烧,整整烧了六日,才慢慢的退了下去。 以至于放榜那日,他都没有去。 朱崇烟和李砚,当天就听说了苏逸晕倒的事情,他们曾来探望过两回,但也只是遥遥的看了一眼,谢明眴就来撵人了。 今日,是朱崇烟来的第三回,但他也只是遥遥的站在府门外,并不曾上去敲门。 两年半前,那场宴席过后,自己的祖父很突然的辞官回乡。 从那以后,连自己的父亲也开始绝口不提这位裕王殿下,甚至于连带着苏逸,他的评价也变得开始犀利起来。 朱崇烟不知为何,但还是依其所言,在国子监刻意的和他保持距离,只是偶尔仍旧控制不住自己,不自觉的想要往苏逸靠近。 反观苏逸,不知是有所预料,还是根本不在乎,仍旧是那副寡淡平静的样子,若是有人来找,那便应下来。若是没有,他也能自己一个人安静的呆上一天。 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朱崇烟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曾探听过苏逸的消息,又神神叨叨的掩饰自己对他的关心,欺骗自己对这份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的在意。 但是看见谢明眴时不时的出现,还在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拳将他打进泥地里。 偶尔的某时某刻无法控制,他也试图向对方伸出过手,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本以为慢慢已经消失在他记忆中的笑出现,又像是被人剖开了心脏,重新连接了起搏器,重新跳动起来。 这种所谓的感觉,诡异到不可思议。 这也让他无法分辨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步该向哪个方向走去,整个的三年时间,他都被这种雾蒙蒙的情绪包围。 裕王似乎也一直对他怀抱着不那么友善的感觉,可朱崇烟很明显能够看得出来,苏逸看得到他的挣扎,却仍旧无动于衷。 朱崇烟望着裕王府的高墙,喃喃道:“苏逸,我想不明白……” 转身离开时,秋风乍起。 或许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他才会突然认识到。 苏逸那不是无动于衷,那是平静的面对将死前的再无挣扎。 第36章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院中并未栽种桂花,也许是清风带了其他香气来,院子里都是秋的味道。 苏逸终于远离病榻, 能够在院中自己走一走。 谢明眴这几日离府的时间短了又短, 只为了能看着苏逸好起来。可是看着风一吹就要碎掉的人安静的扶着长廊往远处望的时候, 他心中密密麻麻的一阵痛。 他也不想把苏逸禁锢在此处, 可是世道艰险,不求名利和钱财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当人心一旦被抛进这口名为权色的大染缸,再捞出来, 那就是死的, 坏的。 所以谢明眴没法赌, 他只能铤而走险, 亲自为苏逸开一条康庄大道。 约莫是晚些时候,日头落了下去, 浑圆的明月升至高空。苏月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油纸包,在石桌上翻翻找找, 终于扒出一袋,乖巧的,就像是献上什么宝贝,递给苏逸:“少爷, 尝一尝这个桂花糕, 很香的......你这几日都没有怎么吃东西,阿月怕少爷饿着肚子, 就多买了些......” 第36章 “这么乖,”苏逸揉了揉苏月的头,捏了一小半桂花糕, 那糕点捏起来十分绵软,还未入口,便能闻到一阵清新的桂花香。可苏逸却一点闻不到,他慢慢放进嘴里,等到那一块全都化开在口中,才慢慢说了句:“好吃的。” 苏月得了回答,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多了些雀跃:“是嘛是嘛!” 话音落,鼻头却酸了又酸,声音也有些哽咽:“少爷,你能不能不要继续考试了。” 苏逸愣住:“为什么?” “少爷明明那么聪明,还是每日都学到很晚,这三年来,更是用掉很多笔墨纸砚,这些辛苦,阿月都看在眼里。昨日放榜时,我看见少爷的名次,本心生欢喜,却还是听到有小人低声诽谤,说你背靠殿下,这才榜上有名。少爷很努力的用命换来的名次,却要被别人用一句贿赂考官浅浅带过,这让阿月心里很难受......” 此刻苏月正蹲下身,微微仰头,眼眶中溢满泪水,伸出一只手扒着苏逸的腿,不自觉地轻轻晃着。 还是小孩子啊,要是自己以后真的死掉了,会哭的很伤心的吧。 苏逸在心中这样想到。 他生病,并非空穴来潮。 三年时间,之前考试赠送的续命丹已经被用空,成绩一出来,系统这才肯再多给他两颗,叫他足够活到殿试那天。 苏逸也不再挣扎,因为不论他如何争论,自己都会像是傻子一样,在自顾自说话。 这系统,只是他的催命符罢了。 苏逸揉了揉他的头,温声道:“可是我都走到这一步啦,如果不坚持下去的话,以前的所有都是白费。” 苏月不说话了。 三年前,苏逸只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他很聪明,很有天赋,轻轻松松的便得到了旁人所不能拥有的东西,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哪里来的幸运?又哪里来的有天赋? 这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他被蒙在鼓中最后的挣扎罢了。 所谓的状元的虚名,所谓活下来的续命丹药,甚至于每一个瞬间,他想要坚持下来,真真正正的和大乾成为一个整体的时候,都是在消耗他最后的韧劲。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也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谢明眴会出现在他的任务之中。 因为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正的谢明眴,他都会变成对方手下可用的一颗棋子。 这颗棋子的宿命是,献祭。 状元这个名号,始终都不会属于他。 从谢明眴带他回京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场无硝烟的战争已经开始。朱书楠的辞官归乡,亦和那夜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临走前,对方塞给了自己一封书信,信中说只有一句话:“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这两三年来,谢明眴口中说的不隐瞒,是指对他的喜欢,不再隐瞒。可是他也会不可避免地利用自己吗? 苏逸不知道。 他在对方面前,就像一个浑身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孩子。因为他从不对谢明眴设防,而自己所站的高度,只不过是对方布防中最浅显的一块。 想到这,苏逸苦笑一声:“身不由己。”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苏月讶异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的男人手中拎着什么东西靠近。 等到走进了,他才看清,将谢明眴拆开红绸包裹的长条物件,那是块青玉绿佩,他递给苏月,紧接着,又将大氅披在苏逸肩头,话却是说给苏月听的:“瞧瞧喜不喜欢,送你的及笄贺礼。” 苏月手有些拿不稳,悄悄地看向了眼苏逸,他还没有得到允许,只能用眼神打量那块青玉,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涨红了脸,反驳道:“我又不是姑娘!什么及笄贺礼?” “收着吧。”苏逸抿了口菊花茶:“既然是白送的,就收着。” 谢明眴但笑而不语,坐在苏逸一侧,袖中滑出个锦盒推过去。苏逸打开,怔住——那是个上好羊脂玉雕的笔搁。 “前些日子在皇兄那里瞧见,总觉得合该是你的。”谢明眴温声问:“喜欢吗?” “不想读书了,你送我也没什么用,”苏逸原本亮起的眼眸又暗淡了下去,他望向谢明眴,不知是想求他看懂什么。 “你会吗?放弃什么的我从未设想过会在你的身上出现。” “收着吧。既然送了,就收着吧。” 谢明眴轻扯他的袖子,牵起他的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唔......面色好了很多,今天还感觉难受吗?” “好很多了,”苏逸抬起眼来看着他。 那一瞬间,他很想脱口而出出一句话,放弃什么的在每个人身上出现都很正常啊,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坚持下去。 他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什么很坚定的人。 但是这些话在他的嘴中过了一遍,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还不到时间。 苏逸垂下眼睫,睫毛抖了又抖,灯影打在他的眼睫处,谢明眴凑近,甚至能够看得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苏逸眼皮却有些不受控制,轻轻呼出一口气,缓慢道:“谢明眴,我这段时间总是很困,很想睡觉,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说什么胡话。” 谢明眴神情冷了一瞬,但是很快又恢复正常:“考完试很累,是因为天气不好,题目又很多,怪我没有提前安排,给你找个避风的号舍。” 苏逸“哦”了一声,他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钻进谢明眴怀里,埋进他的衣服里,嗅着他衣服上的淡香:“谢哥,我怎么那么困啊。” “因为你生病了,”谢明眴轻轻拍打,温柔的哄道:“困的话,我抱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不要哦”,苏逸声音轻了又轻,他下巴枕在谢明眴肩膀上:“今天是中秋,我想要和你一起看月亮。” “很圆,很大,我好喜欢,”苏逸伸出手,环抱着谢明眴的腰腹,和热源紧紧贴在一起,也下意识忽略自己身上和对方差异巨大的体温:“谢哥,你是不是会很讨厌雪。” 也讨厌雪人。 “为什么?”谢明眴反问。 “因为每次我和你约会,你都说,下雪啦,不要出门了。” 苏逸回忆道:“我就会很失望,很想和你一起去玩。但你不喜欢雪。” “我不喜欢雪是因为你会很冷,整个人从上到下,只有一点点是热的。”谢明眴道:“不穿厚衣服,下着雪,还非要站在外面等我那么久,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出来?” “总之,你就是不喜欢雪。”苏逸脑中昏昏沉沉,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你也不喜欢雪人,每次都要拿这个来揶揄我。” “我不喜欢雪人的话,家门口的小雪人都只是一团碎雪。” 谢明眴气笑了,去揪他的鼻子:“怪谁?总不肯戴手套堆雪人,手被冻的红通通的,还一直发抖。我心疼,但是又舍不得吵你。” “胡说,明明是你一脸严肃看着我,警告我不要玩了。” 苏逸想起这个,便泄愤似的咬了一口谢明眴的侧脸:“你总是很凶,还很冷淡,但是一直不跟我提分手,一直吊着我。” “胡说八道,”谢明眴苦笑:“分手最后不是我提的?” 谢明眴从没想过吊着他,他只是需要时间认清自己的心意,后来时间过去很久,等他这个迟钝愚昧的人反应过来时,苏逸已经死了。 “谢哥......” “嗯?” “你怎么突然就忍受不了我了呢?” 苏逸闷声,声音中带上哭腔:“是不是因为我不乖,你觉得我很难甩掉,才那样骗我,想要甩掉我?” “是我的错。” 谢明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之前的一切。他本以为,这么长的时间,苏逸能够不去再想这种事情。 “我知道啊 ,”苏逸哭着笑着,揪着谢明眴被自己打湿了的衣领,去碰他的唇:“因为我很喜欢哭,每次都会弄湿你的衣服。像你这种很爱干净的人,一定会讨厌肩膀上湿湿的,所以不喜欢我也正常。我知道的……” “不正常,一点都不正常。” 谢明眴捧起苏逸的脸:“我最喜欢你了。” “我喜欢自己的衣服湿湿的,喜欢你不乖,喜欢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喜欢。” “苏逸怎么样我都很喜欢。” 苏逸眼睛落了一滴泪,掉在谢明眴的手上,他的手抓住谢明眴的手,呆呆的指着那滴泪,道:“有泪。” “是你的,”谢明眴俯身,舌尖轻触那滴咸咸的泪水,再抬头时,苏逸正愣神的看着他,他侧头,轻轻吻上苏逸的唇:“不哭啊,哭的谢哥心都要碎了。” “可是我好疼啊,”苏逸愣神时,又落了一滴泪:“我好像真的快死了,我死了,你怎么办?我不知道什么,哥,我想不到,这里...很疼。” 他的手近乎有些颤抖,抓起谢明眴的手,轻轻碰上自己的脑袋:“就是这里。有东西在扯住我的头皮,告诉我我会死的,很快,很快。” 第37章 “不会的,不要胡思乱想,”谢明眴抓住他颤抖的手:“阿逸会长命百岁。” “如果我长命百岁的话,那谢哥要比我活的久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就好。” 第37章 许多事就像天气一样, 瞬息变换。 苏逸自从身体慢慢好转后,便向国子监递交了休学申请,在府中养病, 养好身体再回去上课。 更何况越往后, 天气越冷, 谢明眴更情愿把人关在房间里, 时时刻刻盯着,累了就强迫他休息,不许他再透支身体。 苏逸亦是没有多少力气。 每次学习结束后,便时不时的抬头看向院子中的景色。 他总是愣神的看向外面, 等到惊悟回神时, 目光才会游移至院中卷起的的残叶上。 秋冬交界处, 残风断叶, 冷雨昏黑。苏逸自觉自己快要习惯这样的场景。 猝然间的。 “砰!” 撞击声音乍然响起,一丛黑影直直的砸进裕王府。 苏逸定睛, 看向了院子中的西南角。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黯淡下来,从房间里往外看, 已经不太能够看得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苏逸披了大氅在肩头,缓慢踱步出门,暗淡的灯光下,他瞧见了墙角那团蜷缩在一起的影子。 还在发愣的仆役下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谢九便已及时赶到。 他目光逡巡于周围的下人身上, 将人的脸蒙上厉声呵斥,却不对苏逸的靠近作任何动作。 等到周围只剩下苏逸一人, 谢九这才起身。 苏逸看着那人身上所着黑袍的血,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他俯下身,扯开了那块布, 看着面色惨白已经没了呼吸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是殿下前日派去江南查税的影卫。” 谢九不知何时从那影卫身上翻出了一本账册。他将东西收起,把人拖起,却被苏逸叫住:“等一下,谢明眴人呢?今日已经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霍大将军今日归京,圣上和殿下正在金銮殿候着,”谢九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让属下转告公子,今日或许是无法回府用膳了。” 苏逸心中猛地一沉:“镇北王...?是霍健柏?边关战事吃紧,他为何会突然回京?” 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苏逸有些着急:“谢九,镇北王何时抵京?” “据探子来报,约莫还有一炷香时间。”谢九道。 “从北境到京城,就算是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至少也要二十日,前日边关捷报传来,今日镇北王就抵达京城。殿下在此之前并未向我提起过这件事,要么事发突然,要么便是故意隐瞒。” 苏逸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他问道:“谢九,你实话实说,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谢九眸光一凝,思虑二三:“霍将军从小和殿下一起长大,情意深重,此番归京,不仅是为了军中粮饷一事,圣上忧心边关,此番大战告捷,便召镇北王回京。只是殿下估算的时间本应是三日后,不知为何又变成了今日。” 在谢九记事起,霍健柏便经常入宫找谢明眴。 那个时候他们还都是孩子,谢明眴没有那么不近人情,身体不大好。 霍健柏虽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年,但却格外喜欢黏着谢明眴。谢明安也只比他们大了三四岁,霍老将军军功显赫,封官进爵,地位崇高,深受先帝重视,便亲封镇国公。 他们三人年龄相当,关系便好了些。 谢明安被册封太子,为了杜绝京中闲言碎语,便刻意的与霍健柏保持了距离。 后来谢明安即位,谢明眴被封裕王,北境动乱,霍健柏跟随镇国公前往北境征伐,三人自此不复相见。 这套说辞乍一听没有错处,只是苏逸不是好骗的。 他并非是吃醋,倒不如说是生气。 一段称得上是幼年玩伴的关系,又为何要与他遮遮掩掩,苏逸眼神冷了下来。他回忆起三日前,边关捷报传来,他睡眠本就很浅,悠悠转醒之际却发现不远处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恍惚间又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他便披了衣服爬起,隔着门缝,安静的听。 院中古木齐天,风声呼啸,卷起地上沙沙旧叶。 不知多久以后,这些枯枝败叶会再次腐烂于潮湿的泥土之中。 树影交叠时,他只听见谢明眴道:“不见故人,又哪闻旧曲。有些话,倒不如亲自见了面再讲。” 等人进门,苏逸抵住人,质问:“什么故人,又说的什么话,还要听谁讲?说不出个所以然,你就不要睡觉了。” 他仍记得谢明眴的回答是:“没谁,一个不重要的人。” 真的不重要,还是想让他觉得不重要? 苏逸眉头拧着,嘀咕:“究竟是瞒了我什么?” “什么?”谢九有些没反应过来。 苏逸身子骨有些发冷,呼吸也有些不顺,苏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二人。 苏逸转身:“算了,我不问你。阿月,陪我出门一趟。” “可是殿下...”谢九忽地想起殿下的嘱咐,今日最好不要让苏逸出门,下意识地要去阻拦。 “没有他我也可以,”苏逸表情不善:“谢九,你不是我的侍卫,自然也没必要管我。” 谢九心中猛地一揪,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话。 苏逸走近苏月,却觉得身上是彻骨的寒。谢明眴从来没向自己提起过这件事情,哪怕自己数次询问,也总只是一句以后再讲,再解释。 他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事情,就像是被蒙上黑布的裸体雕塑,一动不能动,一旦这条遮羞布被人扒下,苏逸便更无隐私可言。谢明眴这是料定了他不敢走,也不会对这种事情做出过分的评价。 混蛋。 苏逸攥紧了手中的拳头,眼中隐约有了湿润。 苏月叫人备好了马,看着自家少爷罕见的寡言少语,问道:“少爷,我们要去哪?” “醉仙楼。” 醉仙楼处在霍健柏入宫路上最显眼的位置,只需要在那守着,便能赶在对方来之前,看着对方进宫。 虽然苏逸也不知道这突然的一眼究竟有什么样的用处,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如果不去的话,他会胡乱想很多事情,去猜忌谢明眴。 但是他就算去了,除了遥遥地看一眼他那所谓的竹马,又有什么用的? 苏逸坐上马车,捏紧自己的衣袖,那双手,仍旧在不停的发抖。 这段路其实算不上长,苏逸却感觉过了好久好久。 镇北王回京,一定会改变什么东西,谢明眴会起兵造反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朱书楠要告诉他那句话,还是说,只是简单的一个警告,并不是刻意的指向某个人...... 到达醉仙楼,苏逸找了个临窗的方向坐下,从这里恰好能够看到镇北王进入京城时经过的全路。 寒风萧瑟,苏逸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呆滞的望着城门的方向。 不知过去了多久,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只剩下连带着瓷杯,一起降下去的寒凉。 苏月想要再为他倒一杯新茶暖暖手,但是苏逸却摆了摆手:“不要了,阿月,我不喝,会浪费的。” 苏越只能放下手上的活计,安静的守在一旁,他神情疑惑,小声道:“少爷,为什么要来这里守着啊,我们是在等谁?” “或许是,一个对于谢明眴很重要的人。” 苏逸也想不想清楚。 究竟什么样的要紧事,只能见面详谈,又会让谢明眴说出那句,有些话倒不如亲自见了面再讲。 霍健柏是故人。 实际上,苏逸感到最是疑惑的是这一点。 他为什么是故人。 苏逸和他在一起这四年,自然很清楚谢明眴的性格,谢明眴对于能够呆在他身边的分类极其的清晰,甚至算得上是严苛。 如果说他只是把大乾当作穿越过来的地方,那么存在于原身中记忆的故人,从头到尾都只是不重要的人。 但是有一点,和他本身似乎彻底撕裂开来。 就是这位霍将军。 谢明眴下意识的回答,回避了苏逸,不管谢明眴想不想让苏逸知道。 不可置否的是霍将军对于他来说,的确占据一个故人的地位。 尽管这个地位可能不是那么牢固。 除此之外。 谢明眴对于古时的记忆,似乎能够近乎完美的融合,接受,甚至于在不出现任何差错的情况下,沿着这条既定的轨道,一直走下去。 就好像是...... 谢明眴一直都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他本来就活在这个人的身体里。 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在江宁被追杀那次,苏逸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是什么样的反应,会让他在醒来后,第一反应便是将玉佩取下,塞进尸体里。 第38章 甚至于此后的所有事情,在不经过反应,就能近乎完美的带着苏逸走完全程。 苏逸有些心慌。 顺着这个猜想推下来,苏逸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诡异,甚至看起来最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谢明眴不是穿越。 换种说法,谢明眴从头到尾都没有死去。 谢明眴一直活在大乾,在被人追杀后,因为意外失了魂魄,穿越到了现代。 可能当时的谢明眴没有记忆,并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什么样的,所以按照一个现代人的方法活了下来。 在自己死后穿越过来,这才捡到了谢明眴,把他救活了,谢明眴才会魂魄归位,一切回归正轨。 所以这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 为何系统要求救治谢明眴,为何不肯告诉苏逸实情,为何又逼着他科考…… 这一路跌宕,从谢明眴在江宁查账,抓住苏文昌的把柄,一直到因为大理寺卿魏立之死而回京,他们路上所遇见的人和事,每一件都不是偶然。 或许所谓的系统,只是天道,对他的死亡,进行了一个无声的推动。 天道通过献祭不重要的人,让重要的人重新支撑起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位面。 苏逸攥紧了拳头,哑着声音,呼唤系统。 装死,仍旧是装死。 苏逸的胸腔一阵起伏,痛苦地呼吸着。 苏月看见自家少爷面色逐渐苍白,呼吸也渐渐加重,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么了?没事吧,怎么突然会这样。” “呼......” 苏逸粗重的呼吸,轻轻的推开苏月,看向城楼。 第38章 秋风呼啸时, 卷起漫天的枯枝和尘土。 街道的两旁完全没有任何百姓,店铺早已关门,偶尔远处还剩下灯笼挤出的弱光。 就连醉仙楼也安静到了极致, 二楼根本无人至此。 所视之处皆是萧瑟万分。 苏逸终于回神, 这才意识到街上诡异的安静。 近段时间来京城中虽然少了些繁华, 但是却也实在算不上凄凉, 甚至于并不应该只有这般的冷静和萧条。 这样看来,只能是城中下了禁令,才会导致百姓们皆是闭门不出。可是无论如何,镇国大将军回京, 大家不是出门迎接, 反倒是似鬼祟一般守在家中, 更是叫人疑惑至极。 现在想来, 自己到达醉仙楼时,小厮表情的凝重, 何尝不是一种对他此时出门的一种疑惑。 但是又碍于裕王的面子,这才放他进来。 他刚刚下马时失魂落魄, 竟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 苏逸思绪混乱。 恍然抬眼间,眼中出现一片迷迷茫茫的重影。 一声浑厚的策马声打断了这死寂的安静,苏逸循声望去,却在看到那人的瞬间, 瞳孔骤然放大。 他的视线死死定在那人的身上, 又算得上踉踉跄跄,扶着桌子站起, 目光落在那人扬起的发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手指无力的攥紧。 霍健柏身披着厚重的铠甲, 眉宇间虽有疲态,但仍旧杀气凝重。 他看见京中这番凄凉无人的景象,心中却是早有预料。 恍然抬眼间,却看见年少时常去的醉仙楼,那块圣上亲自题写的牌匾仍旧挂在那里,但是长久的风吹日晒,尽管被保护得再好,也是不免的露出一股旧时的气息。 恍惚间,一个身影闪过,好像是在醉仙楼的隔窗后。 可是霍健柏转头,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许是看错了。 他驾着马,只是一瞬,便从再次转向宫门的方向。 他还是快些进宫。 说实话,那是一种很诡异的情绪。 霍健柏很期待见到谢明眴,却又想知道谢明安对于他打了胜仗的想法,更想知道谢明眴是如何说服圣上让他用着三年时间去清除北境乱象的。 风声似乎更紧了一些。 不知从何处卷来的落叶,打着旋落在了街道中央,他身后只跟了一位亲兵。 两人对视的瞬间,策马扬鞭,飞驰在通往京中的大道上。 马蹄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的清晰,却仿佛每一步都是与现实的环境撕裂般来。 不远处,大乾王朝巍峨高耸的宫墙仍旧在这寒风中屹立。 目之所及,不过近处的商铺,此时却全都闭锁。 看来,这大乾的人民,对他这位镇北大将军的功绩,并不是很满意啊。 霍健柏嗤笑一声。 那也正常。 他选择在情势严峻时发兵攻打北境蛮夷,已经是忍了许久。谢明眴假死复生,他心中喜悦,本以为这一世都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守在北境,忍受着谢明安那个懦夫的指挥,现如今谢明眴活了过来,他便可以在天子面前也争论上两三分。 兵者,国之大事。 霍健柏忍不了,哪怕仅仅只有一时片刻。 治国之道,当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方能立与不败之地,国泰民安。 如果只是一味觉得对方无不攻之势头,直到某日敌方伺机而动,先发制人,原本所有的优势便可能会被一举推翻。 霍健柏幼时便懂得这个道理。 如果大乾不对北境选择攻打,照他们的狼子野心,总有一天,大乾将会在那些蛮夷野人身上他们身上栽一个大跟头。 可现实却是谢明安一直不曾理解他。 先不说粮草被私吞,戍守边关的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打仗。 光是让他一直安静地守在边关,对于北境的偷袭持防守态势,霍健柏便已经不能够忍受。 二人在谢明眴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争执频发,后来谢明眴送去了一封信,让他放心攻打,至于粮草兵马,不日便会送达。 霍健柏向来相信谢明眴。 得此消息心中振奋万分,在确认了粮草兵马到达的日期时,便以最快的速度开始反动围剿北境偷袭兵士,并对对方得求和视而不见,反倒是越发的猛烈攻打。 这场战役并非容易。 两场下来,北境也已经认识到他们是彻彻底底把这位铁血大将军惹毛了。 霍健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计代价。 但这场战役仍旧没有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反倒是拖延了整整三年时间。 三年来,边关没有一时一刻的消停,霍健柏却越发的激动起来。 漫长的三年时间过去,北境被清除剿灭,同时也威慑了一大堆在此之前还对大乾虎视眈眈的小族。 但是与此同时,长期用兵损耗巨大。 国库本就不是那么充足,民力耗尽,百姓疲于征税,不知有多少地方田园荒芜。 更不用提边境一处连年征战,生灵涂炭,士兵战死沙场,老弱无法迁移之人则是死于蛮荒沟壑,以至于家破人亡。 兵者,诡道也,人心惶惶。 君臣上下因兵而生间隙,父子之间亦因此离心。 尽管北境已被彻底清除剿灭,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会被外来的蛮族烦扰。 可是现如今就算北境已经被清剿干净又何? 百姓皆是惶恐不安,连年徭役税征,就算是过惯了富足日子的京城群众,也皆是怨声载道,更不用提。 霍健柏却已经逐渐有些走火入魔。 他已经忘了初心,彻底的忘了战争的根本目的是家国兴盛,无人敢犯。 也根本无法再次保持清醒和理智,意识到兵祸惨烈的代价,是长久之灾。 谢明眴对他不加阻挡,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也导致谢明安这三年来,失了大半民心。 他们二人皆是一头倒向谢明眴那边,殊不知他们自以为的高位,也只是被对方当成一颗棋子来利用。 霍健柏一时糊涂,又固执己见。 他只想要北境亡。 谢明眴不同,他却是源自于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清醒,理智,残酷的规划好了一切事情,并坚决不允许有任何人侵犯属于他谢明眴的领地。 苏逸站在这条框圈的最中央,只要谢明眴一日不倒,谁也反不到苏逸身上。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隐藏了太多东西,所以迫切的想要补救。某刻对于自己的身世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所以也开始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了起来,失而复得的情绪已经彻底充斥了他的大脑,他完全无法忍受苏逸的离开。 任何人,都不可以从他身边带走苏逸。 —— 行至宫门前,守卫见是霍健柏,行礼。 紧接着大开宫门,霍健柏下马。 身后跟着的亲兵守在了宫外。 寒风四起,霍健柏沿着前往大殿那条道,心中越发感慨。 他已经许久没能回京城了。 从十四岁那年,随着祖父前往北境,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离开京城时,人影攒动的送别,霍健柏这一辈子都将会记得清清楚楚。 而现如今的冷清,究竟是谁的问题,霍健柏却不想去面对。 第39章 回到想到那日,他亲手斩掉那位王子的头颅,神情狠厉,忽略心中突然翻滚的干呕感,只是吐出一口血沫。 哪怕他的臂膀还在疯狂的流血,他仍旧骄傲的,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感,将那头颅高高甩起。 血液喷洒开,流了一地的蜿蜒,血红,令人触目惊心。 所有的战士,仍旧活下的,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原地,已经死去的身上的血洞肉眼可见。 在那凄惨的大漠无人之地,只剩下了霍健柏这一个活人。 从三年的厮杀中博出的生路,却是整片荒唐的凄惨下,送给大乾王朝,一份最完美的贺礼。 金銮殿。 谢明眴站至中央,一言不发,只是无言的看着身上还有未来得及清理干净血迹的人,迈着大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臣参见圣上,参见裕王。” 谢明安表情平淡,像是对于这次的胜仗没有祝贺,也没有波澜。霍健柏再抬头时,却只能见到谢明眴目不斜视的侧脸。 谢明眴却始终保持头抬起的样子,望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天子。 十年一别,只道流水迢迢,人亦不复故。 “圣上......” “霍将军,”谢明安的声音很疲惫:“今日你归京,城中皆是知晓,为了避免暴乱,朕严令禁止不许有百姓上街迎接,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你只带了一个亲兵,死了,就是死了,你就只能安静的接受百姓的所有怒气,哪怕暗杀,刚回京就再入龙潭虎穴。” 谢明安轻轻拿起手中的朱笔,把玩:“我实在于心不忍,因为有些东西,朕很想从你嘴中听到回答,也只想听你亲口说。” “是......” 可紧接着,谢明安又问:“一个已死之人,真的要比一个国家都要重要吗?” 霍健柏像是被人惊醒,猛然抬起头,眼睫不停的颤抖,他身量宽大,单膝跪地之时,却仍旧是肉眼可见的健硕。 “北境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北境。”谢明安道:“可是我拦不住你,也无能为力。你想的从来都不是北境,而是为了霍老将军的死。” “不是这样……” 谢明安冷笑道:“不要狡辩了,你只为了你自己。” 第39章 谢明安的声音有些低。 可是在诺大的宫殿中, 他的话语像是被人一遍遍反复地说,拼命的钻进霍健柏的耳朵里,像是撕咬心肺的蛆蠕虫, 在疯狂的, 钻进他每一个能感知到痛苦的部位。 长久的沉默过后, 压抑的声音响起:“可是这三年来, 没人阻止臣。” “是,没人阻止你。因为这这十年来,你在北境,戍守边疆, 保家卫国, 朕深感幸运!” 谢明安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可是你觉得, 如果朕再阻拦下去, 你会不会起兵造反,把尖刀利刺对准这殿上的我?!” “你会!霍健柏, 你一直都是个疯子!你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使劲浑身解数,就像你一直固执的想要踏平北境一样!师之所处, 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你不懂吗?!” 谢明安激动的,将自己手中所捏住的朱笔猛然投掷于地, 上好的朱笔, 就这样碎裂于霍健柏面前。 “与其带着你的霍家大军,把京城踏平, 倒不如遂了你的愿,让你在北境,了了你的执念。你说为什么不发兵攻打, 休养生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有多重要!你要打仗,可以,钱呢?朕凭空给你变出来吗?兵呢,朕把地里的棺材全都刨出来给你当兵用吗?半年一次兴师动众,还敢大言不惭的向我要兵,要粮。霍健柏,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去北境吗?!” “......祖父说,战,则为大乾盛世安康......” 霍健柏喃喃自语。 “所有人都知道霍将军乘胜归京,可是所有人都在咒骂朕!说朕不顾民生,允许你做这种荒唐事,天灾连年,百姓颗粒无收,洪水,暴雨,上有官员贪污受贿,不顾民生,这蛀虫越来越多,却像眼中钉一般,一直存在,你又以为,是朕不想要除去吗?!” “是朕不能!” 谢明安猛然起身,冲着霍健柏怒道。 “霍小将军,来往信件皆是经由我手,难道你从来没有疑问过,为什么我会假死吗?”谢明眴却是不轻不重出声,打断谢明安的激动。 “因为我的死,从头到尾皇兄都知道,不是你自以为的我对皇兄隐瞒,用死胁迫,才逼着皇兄同意的。” “从头到尾,同意你出兵的,只有圣上一人。” “我的劝告,就像圣上对于你的开解一样,无甚用处。朝中官员皆是对我弹劾,说有起兵造反之嫌。我们二人,一人替你担了这天下污名,一人替你担了朝中众官员的弹劾。” 谢明眴轻笑:“你我幼年时的友谊早已不复存在,倒不如喻成那荒山上的枯木。我们也没有那么傻,兴师动众,只是落得个不好的名声。助你报仇的原因,一是霍老将军临走前,留给了皇兄一笔金银,但实在算不上多,那些东西,连你这三年来用去的缝隙都补不上。但是霍老将军诚挚到让皇兄无法狠心拒绝,他只希望哪怕以后你出事,我们也能看在他老人家的脸皮和这些东西的份上,拉你一把。” “二来,北境突袭,的确让大乾不烦其扰,这样的结果,我们也早有预料。”谢明眴冷声:“不管有没有你,这场动乱都会发生,你只是我们手下的一个棋子。” 霍健柏嗫嚅半响,一字都不曾说出。他这位在边境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如今在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安静的接受他们所有的质问。 人只有在被斥责时,理智才能回笼。 霍健柏眼睛中雾蒙蒙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像是大梦一场。 恍恍惚惚间,他又听到谢明安的声音,像是萦绕在他耳边的鬼魅之音,但却完全不是如此。 因为疲惫的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霍健柏,你大仇得报,可朕只有一个要求”,谢明安道:“朕要你这辈子都呆在北境,再也不许踏出北境半步,哪怕是王朝尽毁,哪怕你拥兵自立。这一切由你选择,但是此生,不管你是选择我们继续为君臣,还是各自一方,你都不许再迈出北境一步。” 呆在北境,直到他的尸骨消散在风沙之中,成了万人枯骨中的其中一位。 霍健柏声音低沉沙哑,却依稀能分辨出他的情绪,或许是悲愤,或许是妥协,也或许是对自己的一份检讨,他在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发现从头到尾皆是错的彻彻底底。 谢明安的要求,他认。 可这并不能算得上是赎罪,这诺大京城,眨眼间变成一副他再也认不出的样子,以至于回京途中,他下意识忽略的行乞之人,也开始逐渐渐渐在他的记忆中清晰了起来。 这些碎片式的画面撕扯他的神经,霍健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 就连祖父被虐杀,被人用尖刀挑起时,被放肆嘲辱时,他也未曾留下一滴泪。 他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太能哭的出来了。 “陛下,殿下,”霍健柏声音有些抖,他跪地,磕头谢恩:“臣……遵旨。” 或许只有事情发生后,他才能理解真正的悲苦,并不是来源于某一个彻底的人,而是一个数不尽的轮回。 找不到初时的方向,也无从分辨下一步前进的方向。 就像是永远地被困在了自己的心魔中。 他因祖父的死亡开始疯狂的讨伐这所谓的蛮夷,却因此导致一个朝代生民的流离失所。 可是自己的祖父在最初时便是想要改变这种世道的悲苦凄凉,霍健柏也是因此,才跟随着自己的祖父,踏上了前往北境的路。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他做错了事情。 大仇得报的快感在此刻烟消云散,遗留在心头的只有那一棋子一词。 这场独属于他们三人的争执,终于以霍健柏落寞的离开告终。 离开时的最后一眼,定格在来时那条极其长的宫道上,尽头处的大殿仍旧以同一种姿态立于原地,但是却完全不同于在他幼时记忆中那片红墙黄瓦的的建筑。 它完全的被雾蒙蒙的灰暗笼罩。 秋风刺骨。 霍健柏回头看的最后一眼,是缓慢在他眼中合上的宫门。 泪水似乎还是温热的,却又在刹那间被风吹干,只在他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上划出一道不可见的泪痕。 故人依旧否? 只道,风起时,恍恍惚惚问鬼神。 大殿中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谢明安叫住打算离开的人,道:“正则,其实这件事情,不该就这样结束的。” “不这样,皇兄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谢明眴反问:“皇兄不是一直都知道,我要造反?霍健柏幼时与我交好,皇兄只是怕他会协助我,协助我策反。军权,君权,这二者对于皇兄来说,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吧。” 第40章 “那你敢反吗?” “……” 谢明眴闷笑:“我会不会反,皇兄难道不清楚么?魏立的确是我杀的,尽管很我理解他的审时度势,转向皇兄的忠诚,却是迟来太久,又偏巧让我发现。皇兄若是要怪,就怪我度量狭小,看中的任何事物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谢明眴又道:“苏逸那天被孟安刁难,是皇兄指使孟泽翔去的吧。” “......” 谢明安一只手紧紧的捏紧,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这三年中,吴子和对孟泽翔一直温淡的态度,才让我意识到了不对。” 谢明眴嗤笑:“算计来算计去,倒是把自己算计了进去。但凡他和吴子和的关系差一点,我都不会怀疑到皇兄的头上来。兵部尚书接连两任被杀害,皇兄嘴上说着命由天定,但是心中也早已认定自己便是那天罢了。吴子和是皇兄亲手选出来的探花,有用的时候多着呢,怎么可能就真的往别处一放当个安静的花瓶?” “正则,我为的是国。” 谢明安被这话戳破,怒上心头:“这般的为了一个人失去了心智,和朕对着干,你与霍健柏又如何不同呢。” “我从没说过我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圣人,也从来不屑于那所谓的皇权,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远远不如奚和边上的那段日子。” 谢明眴道:“难道不是皇兄逼着我把我送到这条路上来了?” “逼我进京,逼着我去揪这京中大大小小官员错处,逼着我整日呆在这皇宫中和你演上一出兄弟情深。”谢明眴淡声:“这所有的一切,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也只当自己应该受的委屈,可是说到底,我只是你手下的一个棋子。” “皇兄,你可曾把我当成过亲人?” 谢明眴温声,但却是不容置疑的质问:“我自知这一切都在皇兄的计划之下,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把苏逸牵扯进来呢?陛下明明一直都知道,我心悦于他。” “你们都是男子!” 谢明安连续两次剧烈的情绪起伏,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你知道这件事,传到朕的耳朵里,都变成什么了吗?” 谢明眴一字一句陈述。 “断袖之风,有违伦理。” “皇家血脉,不立道而生者,有违仁义。” “二人相交,行多不轨,君子之耻,有违道义。” “荒淫无度,以至于溺私情,有违公义。” 直到话音彻底落下,大殿中恢复沉寂,他嘴角扯平,抬起头,看向谢明安,落下最后一句话:“可那又如何?” “情之所困,难道便能因为性别不同一言而定?” 谢明眴冷眼相视,似乎是对这令人无言的世俗不想再做过多辩解。 奈何情难自禁。 谢明眴又想起了那个他魂牵梦绕的人,就好似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很安静,很乖的在盯着他看。 他的眼神忽的少了一些凌厉,反倒是轻笑着,对上谢明安的视线:“世俗之眼,或讥或讽,臣又何尝不知此情难容于世。” “可哪怕万难加身,臣亦无悔。” 第40章 夜沉如水, 裕王府。 苏逸浑浑噩噩下了马车,忽略过守在门口的谢九,一言不发, 径直回了房间。 谢九抿了抿唇, 目光转向焦急跟在身后的苏月, 一把扯住:“去哪了?” 原本就快要追上自家少爷的苏月被他限制住, 只能看着那遥遥离去的背影,气急败坏:“你管呢?”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查到。”谢九静默,片刻后松开他的手臂。 苏月在醉仙楼时, 情绪也随着苏逸的低落状态而变得不是那么好, 此时又听见谢九这样说, 心中一阵怒火涌上心头, 怒道:“那你拉住我干吗?示威吗?” 他的呼吸算不上平稳,剧烈的起伏着, 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找回一丝冷静和理智。 “我告诉你谢九,别以为你家主子是裕王, 你就高人一等。你以为我们就很乐意跟着裕王回京城吗?自打遇见他那个倒霉蛋,我家少爷哪怕只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刚来的时候他是什么样,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好歹是开心的, 身体也算不上差劲, 可是现在又是什么样,难道你们心里没有数吗?” “......” 谢九不想和他争辩。 他并不认为殿下对苏逸很差劲, 正相反,他再也没见过比苏逸更弱的人。 因为弱,殿下事事都要考虑他, 因为弱,殿下总是为他找上好的药材,因为弱,这三年来,他唯一被安排的事情是保护好他。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苏月为什么还是要把错误推到他们身上。 谢九安静的看着苏月渐渐红起来的眼眶,一句话没说,转身打算离开,朝着后院的方向快步走去,却下一秒被人揪住衣袖,猛地扯了过来。 苏月个子矮,但不知忽然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谢九稳住视线时,却见他的眼眶红的彻底,下意识地抬手,却又忽然顿住。 两人就那样僵持在原地。 他的手指抖着,指向苏逸离开的方向:“不敢看是吗?你们也觉得对不起我家少爷是吗?” “殿下并没有对不起过苏逸,也没有做错过什么。”谢九回应,极其平淡。 “这是事实。” “你放屁!” 苏月怒道,扯住他衣袖的手不自觉攥紧,谢九却感受到了他在发抖,他听见对方的声音中带上了压抑的哭腔:“我知道我很笨,可是看得见......我家少爷很少笑了,每天被困在这里,一步也不允许他出去。” 在苏月的眼中,看到的事实是如此。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相同的生活,相同的日子,就连苏月都开始厌倦,更不要提每日除了学习,便再无旁事的苏逸。 前两年的节日,苏逸都会说一句“感觉今年会很热闹。”可是一旦苏月提出一起出门,他也只会摇摇头,拒绝。 苏月不解:“为什么?” “因为会惹出麻烦。” 苏逸如是解释道。 秋天的风里,带了冬的寒意。 前院中安静,落针可闻,很久很久,苏月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在第一个字脱口的瞬间,让人感觉到了明显的泪意。 “我只知道过去的少爷,会喊我阿月,会笑着叫我小馋猫,会跟我说他今天很开心,”苏月摇了摇头,豆大的一滴泪滑落:“现在的少爷,只会每天安静的坐在窗边,发呆,然后守着谢明眴回来,第二日醒了接着看院中的鸟。他再也没说过自己想去哪里,只说熬过明年,他就能自由了。” “他想自由啊,”苏月近乎崩溃的摇着谢九的胳膊:“可是为什么?如果他很幸福,他为什么还想要自由?” “今日少爷又哭了,他的手很凉,我扶着他的时候,没有一点温度,身体一直在发抖,我问他是不是不高兴,他不说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快了。” “我猜不明白,也看不懂,因为我不聪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苏月不自觉地蜷起:“但是我知道他累了,很累很累,他想休息。” “但是他不能休息,苏公子一直都知道他不能,但是你却意识不到。”谢九道:“所以你为此痛苦。” “很傻。” 苏月听到他冷冷的落下这么一句话。 很傻...... 怔愣,茫然,和片刻后涌上心头的怒意。 苏月袖中拳头紧握,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开口:“像你这样的人,才叫愚昧无知。” 苏月脸上还挂着泪,恶狠狠道:“谢九,我祝你一辈子都不要懂了。生离死别,悲欢喜乐,希望你这一辈都不会再体会到,就像个无情的死人,就这么一直活着。” 话音落,苏月转身离去。 谢九盯着那道身影许久,直到消失在转角处,再也看不见,悬在半空的手终于垂落。 那便一直不懂好了。 这些东西足够无聊,他一点也不想懂,也不屑于懂。 —— 谢明眴回府时,已经是深夜,马不停蹄的回到卧房,看见安静站在门口抱臂的谢九,轻声问道:“苏逸睡了吗?” 谢九表情依旧,轻摇了一下头,向他汇报:“今日晚些时候苏公子去了一趟醉仙楼。” “或许见到了霍将军。” “......我知道了。” 谢明眴轻点头,指尖触碰上门把,却没能拉开,他望着露出一条缝隙后的黑暗,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阵说不出的憋闷。 谢明眴向来对这种情绪很敏感。 突如其来的怪异,会让他突然异常的冷静。 他迈步跨进去,目光却落到了安静蜷起抱着自己的苏逸,听到开门声,他恍然抬头,看向谢明眴。 相视无言。 谢明眴脚步未动,紧紧的盯着他的身体。 苏逸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白内衬,却又不好好穿,大片白皙的皮肤裸露在外,莹白如雪。 第41章 “谢明眴......” 苏逸终于回神,脱口而出的声音却哑的不像话,他扒开堆在身上的被子,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便踉踉跄跄的奔向谢明眴,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谢明眴稳稳地接住他,顺手扯开身上的大氅,裹在苏逸身上,眼眸低垂着,问道:“穿那么薄,冻着了怎么办?” 空气中参杂进丝丝冷意。 苏逸因为冷而发抖的身体终于在温暖的怀抱中逐渐回温。 他仰起头,下意识的去吻谢明眴的唇。 谢明眴错神须臾,立马回应,坚实的手臂紧紧圈在苏逸腰间,低头去附和他的吻。 苏逸身体软的一塌糊涂,拼命的想要钻进谢明眴的怀中,去感受如今在他身侧唯一的热源,不管自己眼角还挂着的泪。 谢明眴不轻不重的按压他的腰窝,吻的越发狠,苏逸从让人即将溺亡的吻中脱离出来时,谢明眴已经抱起他放到了床上:“冷不冷?” 不冷,很热。 苏逸想这样回答,但是却完全找不到脱口的机会。 他脖颈绷紧,身体每抖一下,似乎都能感受到谢明眴的轻笑,声音和体感上的感觉被逐渐放大,苏逸将撑在被褥上的手挪开,下意识抓紧谢明眴的胳膊,张开双腿跨在谢明眴腰上,紧紧箍住。 就像是在现代他们每次即将要做时,苏逸下意识的动作。 谢明眴闷头轻笑,偏过头去舔他的唇角:“不做,只是亲一下。” “哥”,苏逸却不动了,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做吧。就做完这一次,我们就分手。” 谢明眴静了静,反问:“你说什么?” “做完这一次,”苏逸喘气声越发的明显,却又隐隐约约能听出几分坚定:“我们就分手。” 一字不落,谢明眴没有听错。 他看着苏逸那张惨白的脸上,终于泛上红晕,就这样沉默望了许久,他才终于抬手,抚上苏逸因痛苦而皱起的眉头:“你困了。” “没有,”苏逸摇头,算得上是肯定:“谢明眴,我没有困,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说的是分......” 谢明眴抬眼觑他,打断他的话,那双终日里都是笑意的眼睛,终于带上冷意:“我说,你困了。” 苏逸怔愣。 他似乎很久都没再听见谢明眴这样说话,强硬的,不带有任何商量的,又是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像是在看死物一样,无情,僵硬,就像是他们初遇时那般,面无表情。 苏逸呆愣的看着他,声音喃喃:“做吧?再不做的话,你要没机会了......” “......” 谢明眴心中的怒火还未消散,又听见他不死心的继续问,他冷道:“那谁会有机会。” “朱崇烟么?”谢明眴问道:“你喜欢他了么?” “不是,”苏逸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急忙解释:“不是他,也不是什么其他人,只是......” “你想分手,但是理由呢?”谢明眴神色冷淡:“你总要让我知道吧。” “......” 苏逸竟罕见的卡了壳。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过明年,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为了让谢明眴的生活回归正轨的工具,是为了不让谢明眴那么伤心,才提出的分手吧。 那就只能撒谎了。 “只是......”苏逸声音压低:“没那么喜欢了。” 第41章 “那为什么还要做, ”谢明眴手上青筋暴起:“想和我分手,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个问题。” 苏逸声音发着抖,却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明眴那张因为愤怒近乎扭曲, 但仍旧矜贵的一张脸。 他拼命, 又努力笑着。 但却因为身处黑暗, 让谢明眴看不清他眼中的绝望。 “因为你很好, 因为我很久没做过了,因为有些怀念。但也只是这样,除了你,我找不到合适的人。” 不, 我在撒谎。 因为我只爱你, 因为我只对你有感觉,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怎么办。 苏逸绝望的想。 简单的几个字, 却让谢明眴没了任何理智。 他猛地起身,苏逸突然悬空, 甚至没有东西托举住他,只能依靠着双腿和腰腹力量, 痛苦地保持着他现在的姿势。 谢明眴冷笑:“好啊。” 他仰头,和苏逸对上视线,苏逸被这目光死死盯住,脊背沁出一丝冷汗。 他听到对方说:“那就试试。” 试试, 试试...... 这两个字就像是被拿出来刻意循环在苏逸的耳中。 除此之外, 他再也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苏逸知道。 谢明眴很生气。 因为他提了分手。 至少是想好好惩罚一下他的,所以才会那么粗暴的对他。 可是他又觉得很委屈。 明明之前, 他从来没有凶过自己,一次都没有。 谢明眴会很温柔的问他疼不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一言不发,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戾气,甚至不愿意喊一声他的名字,只是那样,很冷漠的,像是完全无法再从这场淋漓尽致的情事中体会到任何的愉悦。 “哥,”苏逸压抑的哭声响起:“能不能轻点...我怕疼。” 谢明眴仍旧没说话。 依旧是那样,没什么用。 就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反抗系统带给他既定的结局,就像他怀抱着希望,想要重新开始和谢明眴谈恋爱,最后仍旧搞砸了这份感情。 失败,失落,失语。 苏逸仰头望着空荡的黑暗,瞳孔逐渐扩散。 谢明眴,如果我走了以后,你还会想起我曾经爱过你吗? 苏逸想不明白,只能痛苦地,任凭理智撕扯自己的大脑,泪水不再伴随着压抑的喘气声溢出,像是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只是将苏逸摆在原地,他的眼角便会不停的流泪。 少年的身上满是斑驳红痕,房间中的冷气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情事过后的暧昧气息。 苏逸无力的闭上眼睛,伸手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扑了个空,几乎是用气音:“我累了。” 仍旧无人回应,房间中只有他一个人压抑的哭腔。 很可怜。 “谢明眴,我累了。” 苏逸依旧固执的,一遍一遍的重复,他还是想等到一个回答。 就像他始终不会相信谢明眴真的连句安慰都不愿意再留给他。 哪怕只是句哄骗。 但是没有。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突破,苏逸终于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看似理智的样子,他嗓子哑了,酸涩又难听,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被艰难的大口呼吸取代,苏逸抓住身下的被子,想要远离谢明眴,却被人死死禁锢在原地。 “谢明眴,我说我累了!” 他的脊背瘦削,骨架又轻又细,整个人大汗淋漓,像是被人从水中捞出来一样,那双纤细秀致的腿因为挣扎而痛苦地扭动着,看不到的角落里,又被人限制在原地,徒增几道红痕。 苏逸摇头,泪水爬满他那张漂亮的脸,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像是怕对方听不见,又重复:“我累了,不要了,不要……” “......”谢明眴眉头微微蹙起,看着身下的人:“所以呢?” “你想让我干什么呢?” 谢明眴看着他睫毛上挂着的泪,轻轻伸手,大拇指擦过他的泪珠,又试图触碰他的脸颊:“苏逸,不是你想分手吗?不是你说做最后一次?你现在哭什么?” 苏逸下意识的去咬紧下唇,不知道哪里用出来了那么大力气,竟然咬出了血,下一秒,他的下巴被人用手钳住。 谢明眴俯身,舔去他唇上的血珠,又轻柔的吻他的唇角,说出口的话却是警告:“我告诉你,我不分手,你想都不要想。” “除非我死了,”谢明眴死死盯着他:“否则,你不要想离开我一步。” 苏逸眼睛蓦然睁大,不可置信的望着谢明眴:“可是你答应我了,不能说话不算话......”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谢明眴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层波澜不惊笑。 他知道苏逸一直喊疼,在哭,是求他开口,可是一旦他开口,苏逸便会蹬鼻子上脸,一旦他想温柔一点,苏逸便会认为他们一定能分的了手。 因为只要苏逸喊累,说不愿意,谢明眴就会像疯子一样,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停下,然后把人拥进怀中,极尽温柔地安慰。 苏逸一哭,他的心就抽疼。 四肢百骸,又从头冷到脚。 甚至于他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便是压抑不住的哽咽。 谢明眴逼着自己冷眼相待,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连眼睛都不敢眨。他舍不得漏掉关于苏逸的一切,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眼。 失去的感觉太过痛苦,他已经体会过一次。 “苏逸,你不能这样。”谢明眴声音颤抖着,又像是苦苦哀求。 第42章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苏逸死在他生日那天,但是没有人会想起他的生日,除了自己。所以苏逸的死亡也是后知后觉的被发现,甚至于没有任何的预告。他又死了很久,久到谢明眴恍恍惚惚回神时,面前的人被他捧在手心。 那是一方小盒子。 四四方方,狭小,拥挤,谢明眴一只手便能抓住。 可是苏逸不该只被用一只手就抓住,那对他不公平。回忆中的人被镀上一层光朦朦胧胧,连脸都看不太清。 因为想不起,所以谢明眴怨恨过苏逸抛弃他,又心疼过他的孤单,怨恨过自己的自大,日日夜夜的想,甚至于不止一次的昏厥过去。 他甚至没有在梦里看见过苏逸一次。 复杂的情绪早就已经把他淹没。 本以为这场盛大的悲剧落幕时,谢明眴却看见了洒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光。 失而复得。 他曾以为他是幸运的,但是穿越过来,让他恍惚间有了一种诡异的归属感。 就好像......他本就应该属于这里,本就应该来自这里。 一切的事情,都极其顺利。 他顺其自然的接受原身所有的记忆,理所当然的按照自己的逻辑看待这个王朝。 唯一的割裂感,只来源于身边的人。 苏逸身上一直都有一种看不太见的东西,带着他想要往远处跑。 谢明眴也怕。 但是不可能,苏逸不会离开他的。 苏逸很爱他,很爱很爱谢明眴,也是苏逸亲口承诺的永远不会离开。 他信了。他一直相信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他相信来日方长。 就算苏逸还会偶尔因为过去伤心,他也有信心给足对方所有的安全感,直到他不再害怕,他们也会陪伴彼此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后人会发现他的们爱情,算得上是轰轰烈烈。 美好的幻想参杂了太多期待,所以当对方提出分手时那一瞬间,极致的落差感让谢明眴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办法去处理这句话的基本意思。 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听错了。 所以才会反问。 谢明眴回神,抓住溺水的人,拼命的拥住,以至于两人间没有半分缝隙,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 他固执道:“苏逸,我们不会分手。” “永远都不会。” 苏逸说不出话,他的言辞被堵在胸口,只剩下肿胀的苦意。 他很想告诉谢明眴,你要现在放开我的手,不然会越陷越深......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苏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或许在没有谢明眴的世界,自己也活不下去,谢明眴在没有自己的世界,也会很痛苦的活着么? 他想要拥抱很久很久的人啊…… “谢哥……” 苏逸颤抖的伸出手,抹去谢明眴的泪。 那只手僵硬的维持着一个姿势,就像是横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再也无法跨越的枷锁。 苏逸忽的笑了:“继续吧。” 第42章 秋冬不论何时, 总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恰恰不同的是,房间中尽是一晚热潮残留的余温。 苏逸中间断断续续醒了很多次, 但结果总是再次昏睡过去。疲惫感拖拉着他, 直到他彻底转醒时。房间中依旧昏暗, 甚至看不到窗外的光, 恍恍惚惚间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一样。 昏黑,暗淡。 他试着出声,甚至可以忽略掉身后的热气,挣扎着想要撑着床站起来, 却被人一把拽住, 重新扯了回去。 苏逸垂眸, 安静很久, 这才问出一句:“过去多久了。” “两天,”谢明眴简短的回答:“洗过了, 不脏。” “嗯,”苏逸还想要再次挣扎, 哪怕只是离他远一点,两夜的苦头没让他吃到一丝教训,反倒是更强硬了起来:“谢明眴......能不能,松开我。” “可以, ”谢明眴松开了他。 苏逸怔愣。 他本以为谢明眴会拒绝, 可实际上对方只是翻过身去,甚至连一句随你都未曾说。 讨了个没趣, 苏逸只能低头,仔细的盯着自己身上的红痕,恍然间伸手触碰, 却感受到一股刺辣的痛感。 他依稀记得,很多地方,谢明眴又舔又咬,很多次,而且那里好像出血了。 但是现在再看,似乎没有破皮,也没有流血,那抹红,估计也是错觉。 他踉踉跄跄的扶着床榻站起,双腿不听话的打着颤,谢明眴闭眼,听着身侧悉悉索索的动静,实在无法平静下去,心跳的极其迅速。 “苏逸,”猛然开口的时候,他已经翻身坐起,谢明眴裸着上半身,沉默的看着他一步步试探着往门外走,声音暗哑:“你要走吗?” 苏逸摇了摇头,他甚至没来得及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披上,而是终于找到自己的目标,扶着桌子,缓缓坐下,双手却止不住的发抖,握着瓷杯时隐约能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这份感觉在他饮尽时越发强烈,冰冷的茶水刺激着胃壁,苏逸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抽搐感,却始终不肯弯下身子,而是固执的背对着那个人,在最疼时蹦出一个破碎的颤音:“渴。” 他们似乎都心有灵犀,略过了苏逸为什么不愿意问他,请求他给自己一杯水。 “......” 看到苏逸仍旧要再倒一杯,谢明眴翻身下床,夺过他的茶杯,声音沉闷:“凉,别喝了。” “......”苏逸别开眼去,手部仍旧保持着那个抓握茶杯的姿势,迟钝的抬起头看他:“你还要做吗?” “你受不了,”谢明眴面色平淡:“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一直哄着你。” 苏逸沉默,很久后才哦了一声:“那好。” “好什么,”谢明眴皱起眉头。 “我可以休息了,对么?” 苏逸光脚踩在地上,等到腹部的痛意减少许多,得到对方简短的一句嗯,他才终于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摇摇晃晃,像是学不会走路的孩子,谢明眴垂落身侧的手捏紧。 他慢慢地缀在苏逸身后,等他摔倒后好扶起他。 但是很意外,没有。 苏逸安静的躺下,连笑都不太能笑得出来。 “快要死掉了吗?”谢明眴伸手去触碰苏逸的脸,指尖在他的皮肤上划过:“为什么不说话。” 苏逸疲惫的摇了摇头,睁开眼看他,又重新闭上,阖眸休息。 目光交错的瞬间,谢明眴已经俯身,伸出一只手箍住他的后脑勺,那是一个由浅入深的吻,直到撬开苏逸的牙关,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姿态,开始不顾一切的剥夺他的呼吸。 “......” 谢明眴终于体会到了苏逸所说的那种不曾辩解一句话的无力和痛苦。 一个问题脱口,却始终等不到回答,那样就会和期待一直盘旋在心里,一直高高的悬挂,撕扯着你的理智,陷入难以摆脱的疯狂之中。 可是坦白过后,又是无尽的血色。 像是尖刀利刺,直直的砸落,无路可逃,无处可去。他说出口的字句,竟然是那么冰冷,以至于你开始疯狂的惧怕,但是无论如何避免,他都将会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永远的存在于你的人生中。 就像是他也曾为了你,选择冷漠,让你似乎能更好过一点,选择将这句话憋在心里。 “苏逸,能不能开口,说个话,”谢明眴眼眶红了大半:“回答我的问题,或者随便说句什么。” “谢哥...” 苏逸很艰难的睁开眼,笑了笑,但是却是呻吟:“我疼。” 轰隆——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谢明眴用下巴蹭了蹭苏逸柔顺的发丝,声音很轻:“我知道,但是这是你自找的。” 罕见的沉默过后,谢明眴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份诡异的沉默,再次开口:“哪里疼?” 他轻轻拍着苏逸的后背:“可是现在很晚了,还能忍么?” “不能......”苏逸红着眼,摇头:“很疼...哥...很疼...” 会喊疼了,谢明眴恍恍惚惚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想起自己不停试图在苏逸身上找到逃脱压抑痛苦的快感时,沉默,不语,明明听得见他所有的声音,却仍旧刻意忽略了苏逸所有的话。 长鼻子的匹诺曹说话不会再有任何的信服力,这对谢明眴来说也一样。 “谢哥错了,”谢明眴低头嗅着苏逸长发上沾染的味道,“下次会轻点的,好不好?” 他没听到苏逸的回答。 低头看过去的时候,叫嚷着疼的人再次昏睡过去,蜷成一团缩进他的怀里,谢明眴的心脏止不住的疼,他轻轻托住苏逸的脑袋,放在软枕上,蹭着他的唇。 “为什么会想分手啊,”谢明眴声音很轻很轻,他伸手拨开黏在苏逸脸侧的发丝:“究竟谁混蛋?”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答。 上辈子,苏逸也曾质问过他,为什么分手。 第43章 他的回答是只当消遣。 过去的问题就像回旋标一样扎入,将他死死的定在砧板上,犹如待宰的鱼肉,只能无助的等着对方的审判,再也动弹不得。 谢明眴想,他错的彻彻底底。 他终于受到惩罚了。 —— 苏逸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做了一个极其长的梦。 梦里的线条荒诞,他站在密密麻麻的线条围困中的牢笼中,疯狂的想要逃出一条生路,但是却被越缠越紧,浑身上下都是痛苦的。他慌乱,四处寻找,可是结果依旧是那样。 无措,他呆愣的看着四周空洞的黑夜与白线交错。 甚至连蹲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哥......”苏逸哑着嗓子,叫出唯一一个他还能想起的名字:“谢明眴......” 【宿主】 清冷的机械音乍然响起在耳边,苏逸还未来得及寻找声音的发源地,那股冰冷的寒意就已经席面而来,苏逸呆滞的愣在原地,耳中嗡鸣四起。 【宿主,你难道没什么想问的吗?】 苏逸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却仍旧一言不发。 【比如你的到来,究竟为何】 机械女声就好似他穿越过来那日,让他唯一感觉到还有一丝还活着的牵引感。 【你为谁降临,你又为谁,才再次拥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你很幸运,苏逸,因为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灵魂的叛逃,你才得此机会重生于当下的世界。】 【但与此同时,你也是最不幸运的那个。】 空泛的机械音好似化成了那丝丝缕缕的白线,缠绕着苏逸浑身,然后慢慢穿透他近乎透明的躯体。 【你足够聪明,我们之中未曾有一位预料到你会在此刻反应出世界的真谛,或许是太早,太仓促,等我们即将打算对此做出行动时,主角就已被你的状态所影响。我想这件事情,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世界的崩塌并不是简单的数据整合错误,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朝代,无数人的生命存在于此,被这个世界的养分供养。料想,你不该是心冷心影的杀手,也无法直视他们所有因你而导致的死亡。】 可是我不是那样的...... 什么样的? 会杀人,但是又过度圣母...... 苏逸的头低垂着,像是已经失去的傀儡线牵引的木偶,双眼空洞:“主角是谁?” 【......】系统罕见的沉默。 这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却需要重复地问出口,自欺欺人吗?不懂。 它只是数据和代码构成的虚拟数据实验体,所出口的话语也只是被提前植入的逻辑思维,它身上所拥有的东西都在昭告着一个词---偷觑者,像只肮脏的蛀虫日复一日的,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去监视着他们所有的一举一动。 它们的任务便是预防,干涉,修复世界的崩塌。 数据也不会知道究竟从何日开始它们被创造,因为造物的神只是将它们创造。 多个世界维度中的外星生物,要远远的比当下人类所存在高级许多。 他们自以为是的掌控。 【显而易见】 “所以你们要让谢明眴去爱上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苏逸颤抖着:“为什么?” 【宿主,作为数据,我无法理解你是如何发现我们真实意图的。】 苏逸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见到霍健柏第一眼的时候,便窥见了不远的将来只属于他和谢明眴天崩地裂的结尾。或许是一种错觉,而他恰恰从那根本不算线索的蛛丝马迹中,敏锐的抓捕到了错误。 这是敏感的人的特质。 就像是他们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一样。 “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叫苏逸的人存在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名字是常见的。但若用你们的人格意识来讲,你就是你。】 “从头到尾?” 【始终如一】 第43章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苏逸嘴角扯出笑,却疯狂的用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泪。 就像系统所说,他很幸运。 是的, 虽然他很不幸, 被卷入到了这个所谓的bug中, 但是谢明眴没有按照系统的设想, 爱上那个他所谓的青梅竹马。他已经拥有了谢明眴的两世,难道还不感到知足吗?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想过试图逃离这种可怕的困境,也曾真切相信过, 这就是上天为我这个不重要的配角编写出堪称混乱的人生之路, 以潦草收尾。” 苏逸轻轻地摇头:“可谢明眴不是叛逃者, 他一直热爱每一个他所存在的世界。” “不是因为你们为他搭建好的平台,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身份,他才成为主角, 也不是你们自以为是,觉得解决掉了我, 他就能按照你们安排的轨道,循规蹈矩的一直通向死亡的尽头。” 苏逸抹干了眼泪,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谢明眴还在:“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他。” “他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一直好好的活下去。” 苏逸缓缓抬手, 手指穿过透明的丝线,他盯着几乎快要透明的指尖, 释然的笑了,抬起眼来时,微弱的光影照亮了他通红的眼眶。 他几乎算是一字一句地道:“可为什么, 我要当那个所谓的牺牲品。” “哪怕没人愿意喜欢我,愿意去爱我,但我依旧拥有一具完整地,独立的人格,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不是随时可以被丢弃的破锅,也不该被你们这样无底线的羞辱!” 苏逸怒道。 他的手指都有些发抖,浑身都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止不住的战栗,那丝丝缕缕缠绕在他身上的白线似乎受到震慑,光色变淡了许多。 可是苏逸像是被彻底点燃,脸上的神情也开始狰狞了起来。 那是一种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生动。 尽管是在发怒,尽管说出口的话又是那么不够文静。 “你他妈又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又凭什么站在这对老子指指点点!” 苏逸从年少时期到现在,只对一个人撒过娇。 除此之外的任何时刻,他都是一个人,坚持,坚韧,坚强。 唯唯诺诺不是他的本性,他虽然生来就脾气暴躁,但生活总是那样,不管多么差劲,对苏逸来说也只是正常的日子。 正常到让人除了平淡以待,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因而没有人以为他会发怒,没有人也料想得到他敢用如此的语言去反抗。 这句话从苏逸口中说出,格外不正常,却又完全自洽。 他唯一畏惧的是爱,不是活着。 他唯一不敢反抗的是离开谢明眴,而不是死去。 他唯一的标签可以是冷静聪慧,但这不意味着他将一直这样冷静聪慧。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情绪上头时,说出什么话都不奇怪。也因为涉及到谢明眴,所以他不得已尚存一丝理智,又在片刻后理智全无。 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爱的悖论。 “我本来已经认清了现实,谢谢你,一句话开导了我。” 怒喊过后,苏逸拼尽全力的稳住思绪,保持正常的站立,让自己不再那么不冷静,短暂的思考后,他忽然闷声笑道:“打个商量,我放过他,你们也放过我,行不行?” “就当是我替你们带他回家,又救了他一命的奖励。” 苏逸笑着,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我这人不是那么清高,优点不多,缺点倒是不少。怕死算是一个,哪个世界都行,随便给我安排一个地方,让我安安生生过完一辈子就行。” “我只想安静的,活着,过完一辈子。” 这句话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凄苦。 【假死可行】 系统淡淡道。 【但这具身体只是我们创作出来的虚拟罢了,你上一个世界的身体还能用,但是由于被我们拿来用作模拟比例,被带到了这个世界,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能再来回在世界中穿越了。】 苏逸磨了磨牙:“所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随便给我个身体,好看或是丑陋,都无所谓。” 【不行。】 “为什么?” 【灵魂排斥的话,就和数据肉身一样,活不过五年。】 苏逸天生长了一张文静脸,平常漂亮的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这会已经忍不住开始骂脏话了。 “那就用我那具身体。” 【可是你还爱他。】 “什么?”苏逸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出口。 【身体是有记忆的】 系统解释道:【你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段酸涩或是甜蜜的记忆,都会在你醒来的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朝你压来,然后伴随你的余生。你留在这个世界,将会独自一人,直到孤独的死去,但是你却一辈子都不能见到他。】 “我以为你担心的会是我们两个再相遇。“苏逸坐在地上,偏过头去,沉闷道。 第44章 【不会的。】 系统坚定的回答。 【他不会看到你,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不会看到你的存在,你也只会住在深山老林里,食不果腹,因为没人会和你交易食物,也没有人会和你互动,早晚有一天你会饿死在这里,又或者难耐寂寞,悄悄死去。】 【还不如死了。】 系统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 “...但对我来说够了。” 苏逸不愿多说:“什么时候我会死?” 【很快。或许是因为一场瘟疫,与此同时我们会给谢明眴安排一场坠崖,不会死,不会疼,只是借机取走他的记忆】 系统看见苏逸恍然听到这句话,突然脸色变差了几分。 它听到对方抖着声音问:“你们有把握吗?” 【他不会死,他是主角。】 系统最后补刀:【与其担心他,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更何况他是因为听到你死亡的消息才坠崖的。】 苏逸怔愣,苦笑道:“为什么又是我?” 【因为来都来了。你把他带过来,留给他上一辈子的记忆,只有你亲手取走他的记忆,他才会彻底忘掉你。】 “......” 苏逸哑然,他许久都没能再说出来话,卡壳许久:“...你们可真是好算计。” 【过奖】 苏逸起身:“今天,你说了很多话。” 【是,因为即将临近结局,解放忙碌会让我觉得很开心】 系统说道:【你也可以躺下睡一觉,很快。】 【还有一件事,或许你可以试一下?伤他的心,让他恨你,这样我们也方便。】 苏逸安静几分:“...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用永远相信他只会爱我。” 【那可太糟糕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却让苏逸听出来了几分不在意,甚至是无所畏惧。 “等着吧。” 苏逸心中想:总有一天你会栽在他的手上。 系统终于消失,苏逸阖眸,静候,片刻后再睁开眼,他终于才回到了他们的房间。 谢明眴还在他的身侧,从背后拥住他,极其紧密。清晨,这次天真的亮了,日光从窗户投进,射出清光。 苏逸试探着动了一下,霎时间却红了脸。 他的动静实在算不上小,谢明眴睁开一条缝,看着垂眸看着苏逸后背的红痕,抬手箍住他的腰,伸出五指丈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容易留下痕迹,哪怕只是轻轻一碰。 他的声音极其轻,但是又有些恶劣:“腰这么细,也不怕断了。” “出去...” 苏逸没有看他,只是一味的低头想要扯开他腰上的手,却被人抓着头发被迫转身,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和身后的人接吻。 黏腻,沉闷,被剥夺了呼吸的快感充斥着大脑。 苏逸承认,他是喜欢的。 一直都有瘾。 他喜欢谢明眴疯了一样亲他的每时每刻刻,喜欢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活着的感觉。 “你知道么,我们做了五天。” 谢明眴突然开口,不冷不淡:“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呆在一个房间整整五天,还一直在要热水。你说盯着我的人那么多,会不会有一两个听见你一直在哭,哭的还那么好听,他们会怎么想?会知道原来外人面前体面的殿下,在你跟前也像只畜生一样吗?” 苏逸死死的抿唇,一句话也不说。 谢明眴任凭他转过身去,从身后拥住他,摁住他的腰,不让他动,枕在他的头发上,细细的嗅。 “嘴上说着疼,你根本舍不得推开我的,对不对。”谢明眴的反问却是肯定:“你也喜欢,很喜欢。” 苏逸没办法反驳。 他还是不擅长说谎,在谢明眴面前。 就像是浑身赤裸,被刨开,赤裸裸的露在外面。 那种隐秘的触感放大在他的脑中,苏逸停下了挣扎。不知过去多久,苏逸累的无力垂下头去,他才又道:“苏逸,你现在身上,都是我的味道。” “好闻吗?”谢明眴哄道。 苏逸痛苦地摇了摇头:“你先出来...再说...” “那晚了,”谢明眴揉了揉他的肚子:“我舍不得。” 第44章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苏逸都没能再去国子监念书。 他被谢明眴囚禁在家,说是囚禁,也只是被限制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中。 分手就像是苏逸短暂的发了一个疯, 又很快就忘的干净, 情到深处时依旧会缩在他的怀中颤颤巍巍的喊他谢哥, 再次醒来时还是不会抗拒谢明眴的亲吻, 尽管他和过去唯一的差别只是不再主动提问。 他们好像又没有变很多,对话总还算是温情。 可是不一样的地方藏在边角中,一点点堆积,勾起人心中最脆弱的那片地方。 谢明眴展现出的云淡风轻, 不过是试图遮盖自己慌张最卑劣的手段。 哪怕冷心如他, 也会害怕。 可如果他问不出口的话, 苏逸也不会主动回答。 毫无保留地询问荡然无存, 谢明眴只能像个胆小鬼一样,安静的观察着苏逸的一举一动, 看着他一个人坐在院中,即便下了雪, 也要守在窗前,一言不发,从白天呆愣到黑夜,尽管第二日可能会发烧, 会生病。 苏逸在透支自己的身体, 只是为了看一场完整的雪。 谢明眴可以把他的窗户关上,可以陪他一起看雪, 可以替他披上厚衣服,拿来暖手炉,做什么都好, 可是一旦他想要从苏逸的所作所为中猜出些什么东西,苏逸便会给出一个和自己的猜想截然不同的回答。 恍然间,谢明眴意识到,就算他猜得出来,也无计可施。 他该质问吗? 又质问什么? 为什么有事情不愿意和他一起解决,却要一个人吞下所有的酸涩? 可能这就是爱。 爱你是我本愿,又如你所愿,而非如我所愿。 谢明眴永远无法通过强迫苏逸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也做不到略过对方以自己为主,过度地询问却是强人所难,而苏逸想要安静,更也不会试图去回答自己的问题,似乎是太了解他的错,所以谢明眴选择尊重。 苏逸永远不会知道他无声无息的委屈咽下去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也不知道苏逸究竟因为自己受了多少委屈一样。 —— 柳上烟断,池南雪续。 古时十二月末,正是天冷得骇人的时候,窗外飞雪云起,夜窗外一片明净,恍若白昼。 用完晚膳,天已经黑了个彻底。 各人各自回了房间,不出半响,谢明眴推开房门,就见苏逸的窗子大开着。 暖黄的烛火映着他的眉眼。 他单披了件外衣,似乎是察觉不到冷,出神地望着院中白雪纷飞。 苏逸一直都是极好看的。 特别是那双眼,余光一瞥,春水蜿蜒,叫人轻易就陷进去。 不论前世,不论今生。 茫茫人间,惊鸿一瞥。 谢明眴垂下眼,背过身合上门,踱步进了屋,伸手拉上窗:“白花花的雪,有什么好看的。” 苏逸却执拗的攥住他的手腕:“别关。” 谢明眴没管他,关严实了,又反手抓住他的手:“喜欢雪,偏偏又叫你两世都生成这副弱身子骨。既然弱,风雪寒凉,就离它远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就不信还会病了去。” “谢明眴,你觉得我很弱吗?”苏逸声音很轻,没有抬头看他。 “不弱。”谢明眴道:“我押的宝,怎么可能会弱。只是生病会很难受。” 苏逸安静无言,目光依旧停在那扇关紧的窗子上,好一会儿才开口:“可是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以一直看雪。” 谢明眴指尖冰凉,微微蜷起:“雪没有那么好。” “你说了不算。”苏逸下意识反驳。 “那谁说的算话?”谢明眴迟迟等不到回答,放软了声音:“那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雪?” 苏逸抬起头,目光不移地盯着他。 “哥。” 苏逸轻声喊道。 “我在。” 苏逸双手伸向谢明眴,等到男人俯身,低头,他便圈住他的脖颈,乖巧的凑近,贴了贴他的唇瓣,伸出舌头,送上一个吻,像是受了伤被刺激到的小动物,苏逸遵循着自己的本能,试图从他的吻中获取更多的安抚。 迷迷糊糊之中,苏逸想起谢明眴的问题。 为什么喜欢雪啊? 苏逸也不知道。 其实一直都是不喜欢的。 很讨厌雪。 因为他出生在冬至,又因为小时候的他,没有厚衣服穿,所以总是会冻到嘴唇发紫,更不要提出门玩雪。 新闻上说的没错。 北城的冬天总是有下不完的雪。 雪会落在每一处看起来相对平坦的砖瓦上,然后沿着大路,在车轮的碾压下,形成一条极其长的引导线。 第45章 那天他从酒吧包间溜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去找附近的公交站。 雪花落在苏逸眼中,与此同时,又被大车车灯照着,一片一片的,隔着老远都能看到雪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飞舞,然后缓缓下落,落在灰土的碎冰之上。 天色阴晦,冷风呼啸,发出呜呜的响。 过路的行人穿着宽大的绒服,戴着手套,苏逸不可避免的吸引了很多视线。 不为别的,他只穿了一件相对单薄的外套,光是看着,便让人心生寒意。 苏逸敢保证,他以后一定要远离北城。 这是一座一点不适合他的城市。 苏逸快步小跑,打开手机导航,抬头,自己要等的那班公交,就那么恰巧驶离。 他抿唇,忍住上下牙不去打颤,手指被冻得发红,僵硬的翻开手机,却看见末班车还有十一分钟到达,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从酒吧跑出来那段遥远的路。 再跑回去,等不到半分钟,又要重新跑出来。 苏逸低头,看了一眼公交车站的角落,感觉可能避风效果好一点,于是利落的蹲下,裹紧自己的外套,颤颤巍巍的哈着热气,似乎这样就能暖一点。 抬头时,前方的道路发生了片刻的堵塞,有小声的喇叭钻进苏逸的耳朵,他看的愣神,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滑坡,不远处,看不清车次的公交驶向自己,他双腿发麻,下一秒,一只脚不受控制的滑向前方。 他下意识的用手撑地,却忘了自己还拿着手机。 剧烈的痛感从尾椎骨爬上脑袋,他的目光却随着自己的手机滑出去,手机在雪地上滑行一段距离,缓缓地停住,却还是撞上了一个脚尖,那是一双蓝色运动鞋。 苏逸不认识什么名牌,因为他没钱,所以也不会试图了解这个品牌。 所以苏逸最初,完全不知道他即将遇见的这个人,和他在原身家庭上的差距有多么的大。 苏逸一只手撑着雪地,一只手试图去揉自己的屁股,恍然抬眼时,谢明眴就恰好闯进他的眼里。 暖黄的路灯氤氲着男人柔和的眉眼,身后胶条状的灯光刺眼,苏逸亲眼所见,那是一片极大的雪花,洋洋洒洒,正巧落在谢明眴的蓝色的围巾上。 苏逸呆滞的看着他弯腰捡起手机,却始终没有再站起,而是蹲下,和他对视。 “你的手机?” 谢明眴伸手往前递了递,屏幕还算完好,没有碎掉。 这是苏逸新买的,他心跳乱作一团,接过手机反复查看,确认没有损坏过后,他才揣进兜里,抬眼,却又下意识的逃离。 “谢谢。” 谢明眴并没有伸出手,把他扶起来,目光落在他的单薄的外套上,轻声:“你穿的好少。” “嗯。”苏逸吸了吸鼻子。 因为摔倒,他好像错过了末班车来着。 “在等车吗?”谢明眴又问。 苏逸抬头,却看不太清他的脸了,但还是遵循着自己的本能,摇了摇头:“等朋友。” 他听见那人低头闷声一笑,不知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他:“喏。” “什么?”苏逸下意识地反问。 “刚刚在车里,看见你穿这么薄,想着给你一个暖手宝,”谢明眴想了想:“好像太巧了,刚过来,你就摔倒了。” 苏逸手指通红,已经僵硬的发紫,他垂下眼,接过那团温热,攥紧手里,又说了句:“谢谢。” 东西送出手,谢明眴也没有什么要留下的必要,他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自己来时的方向走去。 苏逸本就不是很擅长说话,他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开。 他们第一面,从来都不是谢明眴以为的第一面。 而是开启在在某个谢明眴不曾注意的雪夜,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给一位看起来算的上高中生的小孩送了个暖手宝。 以至于此后的每一场雪夜,苏逸都会想起那天的公交站。 从那天起,一份隐秘,又极其透明纯粹的爱意,伴随着乱如鼓点的心跳,在雪和夜黏腻交融夜晚,闯进苏逸还未曾心动过的青年时期的末尾。这份赤诚干脆的爱意,追着十八的尾巴,和他一同闯进谢明眴后来所拥有的眼中。 “可下雪,与你最是相配。” 苏逸脑中印着这句话,苦于挥之不去,因而,银白的雪也没有那么讨厌,反倒变得讨喜了起来。 雪和风,夹杂着,编织成了一场属于苏逸一人的大梦。 他的目光追随着谢明眴身上的全部,以至于离开的背影都显得那么让人不舍。 或许是大脑要比冻僵身体先反应过来,自此,不论何时,独属于苏逸一人的笨拙和试探,汹涌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冲向谢明眴。 后来苏逸听说一个词,大概是叫做入室抢劫的爱情,竟然觉得和自己万般匹配。 自己大概就是靠穷追不舍,才追到谢明眴。 可是这条路,苏逸却没有勇气再走第二遍了。 第45章 苏逸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为什么喜欢雪。 或许沉默带来的负面情绪要远远多于狂热的情事中袭来的疼痛, 所以苏逸只是仰起头,和谢明眴接吻,一个借力间, 他便被打横抱起, 放在了床榻上。 “昨天的还疼吗?” 谢明眴感受不到窗外风雪狂乱的噪音, 于万般寂静中, 他只望着苏逸一人。 “不疼。” 苏逸很犟,下一秒便伸出胳膊圈在他的脖子上,很急切的追寻一个带有安抚性的亲吻:“继续吧,不要担心我。” 哪怕是同一对情侣, 不同时刻的亲吻也都不是完全相同的。文静的, 缱绻的, 畏缩的, 虔诚的,又或者是粗犷的, 动荡的,可无论如何, 紧贴的两颗心都在期待热烈的玫瑰绽放的那瞬,扑鼻的香牵动着最后一丝理智,巨大的拉扯感直直的涌进喉头,于是万般, 彼此再相爱的爱人也只会一言不发, 而是安静的,任由情欲将一滩软烂的情人谋杀在这场疯狂的战栗中。快感, 更像是被人抓住软肋后,恍然松懈,许久, 情人又后知后觉的高潮。 苏逸会站在原地,看着光下慢慢凝聚成实体的人,站在雕花的喷泉旁,安静的望着喷涌的水柱,然后转头看向谢明眴的一瞬间,逼迫自己去假想对方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上了不可避免的冷淡,冷漠,就像是彻底诀别前的噩梦一般。 尽管距离是那样不设防备,尽管他们死死拥住对方,而过去那双交握的手却冰凉至极。 房间里的光线浅薄,苏逸眼皮很薄,背很薄,脖颈也薄,这瘦削带着病感的身体紧绷时勾起的弧度却异常漂亮,谢明眴抚上他的心脏,感受着那苍白皮肤下微弱的心跳,轻声道:“怎么跳的这么慢?” “因为我快要死了。” 苏逸吻了吻谢明眴的唇角,闷声:“你总是很用力的亲我,我呼吸不上来,所以会死掉。” “不要胡说。” 谢明眴最讨厌听到这样的话,他抓上苏逸的手,一根一根掰开,挤进去,和他五指紧扣。强势的底色上铺灌一层雾蒙蒙的光,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场温柔春雨。 密密麻麻地吻落在苏逸浑身上下,额头,眼角,鼻尖,最后又攀附上那形状漂亮的唇上,潮红,带着湿润的暧昧。 “做完的话,我们可以去看雪吗?” 没头没脑的,苏逸又蹦出一句话。 这次谢明眴没再拒绝,他低声应下,却像苏逸一样固执,不肯改变自己原本的想法。 谢明眴的冬天,回忆中下雪的暗夜是淡漠的,惨白,昏聩。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苏逸喜欢。 疯了一样的执着。 就好像于他而言,白雪也总有燃烧的一天整片原野都是炽热的火光。 人站在那里,都是暖的,热烈的,肆意横流的。 “好,”谢明眴低头,吻他,又回答了一遍。 苏逸的小癖好太奇怪了,喜欢的所有东西于他而言都是坏的,会伤害他,所以让人不自觉便想讨厌。 但是说到底,那是苏逸喜欢的。 就连自己也是被他选择。 尽管这样的事情已经做过很多次,可是谢明眴不可避免地,还是能够从苏逸因为痛到失神后的短暂昏厥和抽搐的小腿肌肉中察觉到他不合时宜的鲜活与生动。 明明是他亲手造成这样的现象,却还是装作绅士。 他温柔的托起苏逸的腰,清晰地感受到身下的人打了个激灵,随后看到那人自觉地翻身横跨在自己腰上,闷笑:“睁开眼,看看我。只是接吻,不做其他的。” 苏逸推拒的手并没有任何用,手撑在谢明眴肩头。 他实在是累极了。 绵长的亲吻过后,他夺回呼吸,但是仍旧无法阻挡他连声音都碎成一片一片,苏逸还是尽力睁开眼,看着谢明眴:“...你不要这么凶...轻一点。” “我在抱着你,”谢明眴轻轻的去吻他胸前垂落的发丝:“已经很轻,很轻了。” 第46章 “什么时候会结束?”苏逸匍匐在他的身上,软下声音祈求:“太久的话,我怕雪会停。” “今年的雪很大,不会的停那么早的,”谢明眴安抚他。 “嗯...但愿如此……” 苏逸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漂亮蝴蝶振翅时被人捏紧的无力,似乎再稍稍用力,他就会碎掉。 但是不对。 他不会碎掉,也不会死。 苏逸不会死的。 苏逸会长命百岁啊。 ...... 沉闷的房间里,苏逸软着身子,眯着眼,看着起身穿衣的谢明眴,乖巧的伸出手,任凭他把自己拉起,问道:“是不是很麻烦?” 喜欢我,应付我,和我上床,是不是很麻烦? “我喜欢你麻烦我。” 谢明眴拨开他汗湿的头发,吻了吻他的额头,虔诚,又带着怜惜,替他穿好衣服,又拿出厚重的帽子和毛毯,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才将人打横抱起,带着他出了门。 雪还在下,却是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痕迹。 苏逸的手裹进毛毯中,微微抬手时,露出一点缝隙。 冷风灌进,苏逸却不太能感受的到冷。 谢明眴身上很暖,他拼命的往他怀里缩,但仍旧一眨不眨的望着院中纷扬的大雪。 很短很短的一瞬间,他垂下眼睫,闭上眼贴近谢明眴的胸膛:“好了,我们回去吧。” “逗我呢?” 谢明眴觉得好笑,但是看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又软的一塌糊涂,温声问:“嚷嚷着要看雪,又折腾了那么久,就看一眼?” 苏逸没解释。 外面很冷,他怕谢明眴冷。 他抱着自己,手是露在外面的。 谢明眴听到他说:“那我一个人可以看的,你不用抱着我。” 苏逸嘴上说着,却没有一点要动的打算。 “嗯...”谢明眴话中染上笑意:“能不能站稳。” “......”苏逸安静,轻轻摇头:“好像不太能。” “是我不好,不该弄那么狠。给我个机会,让我抱着你,嗯?” 谢明眴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苏逸挣扎着,双臂圈紧他的脖颈,尽力挺起腰腹,双腿缠在他的腰上,毛毯堆在苏逸腰间,刚好盖住谢明眴的手。 苏逸低头,去碰谢明眴的唇瓣。 雪似乎又大了一些,洋洋洒洒的,落在苏逸的背上,谢明眴抱着人转了个身,以确保他能看见雪,又不被淋到。 他轻仰起头,去容纳苏逸的一个,不带有丝毫情欲的吻。 “谢谢,”苏逸的腿酸软,却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可是这样,你就看不见雪了。” 只能看见最为单调乏味的白墙。 “我不需要。” “嗯?”昏昏欲睡的人,忽然清醒了些,还带着鼻音:“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在抱着你了。” 因为你在了,所有其他的所有事情都不会比你更好看。 苏逸轻轻侧过脸去,附在他耳边,轻轻道:“其实,我也是。” 谢明眴感受着怀中人鼻息喷洒出微弱的热气,又止不住的哼笑,下意识地收紧双臂,直到两人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你还会提分手吗?” 谢明眴很轻,很轻的问,似乎是害怕吓到他。 苏逸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不需要了。” 不需要?谢明眴下意识察觉到了不对:“为什么是不需要?” “因为你还是很爱我,我也不想离开你,所以目前不需要了。” 苏逸闷声。 苏逸晕晕乎乎的想,是因为我试着逃离过了,发现却只是把折磨自己的日子提前了。 既然系统有那么大的把握,那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不需要了。 他和谢明眴不需要分手。 至少现在,他离不开谢明眴。 他不想挣扎了。 “好累啊。” 苏逸感受到自己掌心逐渐降下去的温度:“雪是不是要停了?” “嗯,明天起床会更好看。” 谢明眴柔声:“等到明日,就是鹅绒铺满京城,若是醒来你还想玩雪,就让我陪着你。但是现在累的话,我们回去休息好不好?” “谢哥,能不能再呆会?”苏逸道:“就一会儿,很快。” “好。” 苏逸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不远处,檐角那株红梅,被积雪压得枝头垂落,像是谁用银剪子裁了片红云絮,托着红玉几片,风起时,枝头抖动的越发厉害,直到那层雪绒全部撒了下去。 今朝若能同淋雪,也算是共白头了吧。 恍然回神,苏逸低头看着谢明眴头上落着雪粒子,露出那截素白纤细的腕骨,一只手拍开碎雪,又捧起他的下巴,低头轻吻。 冰凉的指尖交触时,就好像要连带着亲吻,将人的三分魂魄揉进骨血中,紧密相连。 裕王府夜半时,约莫无人再会闯进主人的院子。 可昏暗的暮色中,依旧隐约可见房廊下两人的身影交叠。 被抱着的那个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头发披散开,倾身落下一吻,目光流转间,白雪一片,划过两人看不太清的脸侧,只能隐约分辨出那是苍败的。 穿着玄色衣袍的男人或许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双手托抱着他,将人整个圈在怀里,又仰头和他接吻,却丝毫没有松动,反而越发稳固起来。 很久过去,那病秧子才贴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昏暗的夜色中分辨不清两人的神情。 但想来,应该情至少是热的。 积雪吞没了所有的声音,身形隐没进雪地,也再也看不见夜晚赏雪的二人。 谢九再次转过身来,面向两人刚刚赏雪的门前。 他背对的方向,房间里的灯光却已经熄灭很久很久。 第46章 窥冬晓春, 晨走夜愉。弹指一瞬,春生不息。 冬日寒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气温回升后的暖意。 京城中似乎意外的不同了许多。 苏逸安静坐在院中, 捧着书读, 许久后才肯抬起头, 盯着院中那棵已经光秃秃的腊梅枝, 耳中却传入几分清脆的鸟鸣,颇有活人气息。 细细想来应该是新年已至,恰如其分之时,边境战乱又止。严寒的冬过去, 百姓们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于是日影瞬移间, 京城又重新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 今日天气算得上温凉, 可苏逸仍旧裹着厚重的棉衣。说到底, 还是没能习惯初春的春寒料峭。 前几日倒春寒,他又开始反复发热, 一连休息了半月有余,这才好了许多。 谢明眴寸步不离, 一直守在身旁照料。 恍然间谢明眴才反应过来,等过段时间春闱,天气还是这般寒凉。 他忆起上次乡试,考完出来便生了一场大病, 更不要提他现在这幅身子骨能不能在那简陋的贡院熬上两天。 于是谢明眴今日极早便醒了, 出了趟府。 苏逸并不知道他具体去了哪,但是总归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问那么多,万一叫他徒增厌烦,那该如何? 高位者之间的举杯换盏, 不过是隐晦角落处那张朝臣关系网最好的掩饰。 处处是算计,处处是刀剑,哪里又料得到人情冷暖,不过是予取予求,同等的利益交换罢了。 谢明眴不在的时候,苏逸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院中那处石桌。 很多时候他在看书,看着看着便会走了神,随后便一眨不眨的盯着墙角那枝从过年时开的艳丽的腊梅枝,逐渐的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今日也不例外,他随手从书案上抽取一本,裹着披风,安静的翻看着。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昏昏欲睡时,冷风吹乱了苏逸额前的鬓发。 苏逸缓慢的睁眼,覆手,书便落在石桌上,蓝色的封面上那明晃晃几个字,应是《近思录》。 苏逸目光再次落到那墙角的秃枝处,下意识起身,踱步到墙角,盯着了许久,这才伸手捏住那枝条根部,折下一根,拿在手中打量,转身回了房间。 美人柔骨弱身,一举一动间,总会是牵扯心神,惹人向往。 可旁出洒扫的下人却见过不怪,甚至多出几分躲避的感觉在。 他们早已经从前些年完全欣赏的姿态彻底转变了过来。 美又如何,文才斐然又如何。 瞧瞧他那副病秧子身体,能活过下一个冬,那才叫真本事。 美则美矣,可命都没了,什么名啊利啊容貌啊,又算个屁。 他们又无财,容许自己这般折腾,病成这副样子,要是换做穷人,都不知道尸骨都腐烂多久啦! 所以这样安慰自己,倒也没那么羡慕了。更何况用不着他们伺候,倒不如远远的,省的病气过渡到了他们身上。 于是乎,一个人这样想,又不加掩饰的说出口,整个后院中的下人都被这种谣言侵袭,被洗脑,以至于丧失了基本的判断。 第47章 无人再回忆起,这位苏公子,平日对他们却是极好的。 他们跟在苏公子身后,从未受过半分的打骂,那副主人的架子,他甚至不曾端起过半分,这三四年来,一直都是礼貌和气,温顺柔言,从不对他们颐气指使。 常言道,人心难测,事事无常。 太好欺负的人,通常都没个好下场。 苏逸进了屋,便找了个空罐子,把那腊梅枝养在了跟前,这样就不用每天出门去看,也见不到那些人打量和审视的目光。 有些事情是想不明白的,就像苏逸想不明白他的经历为何坎坷如此一般。 “苏逸呢?”谢明眴回府时,下意识地去看的石桌方向,空无一人。 “苏公子早些时候便回屋了,”一旁的下人回应道。 谢明书低低嗯了一声,光线游走,沿着裕王府长廊,钻进那扇窗户中,一片阴影落下时,苏逸才猛然察觉谢明眴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 他就那样站在窗外,和呆坐在窗前仰头看他的苏逸对视。 “发什么呆呢?” 或许是在梦里。 梦里的谢明眴笑的大概也是如此温柔。 苏逸不露痕迹的吞咽口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似乎要将他的身形完全刻进自己的记忆中,并企图祈祷他的记忆里好到此后百年,直到他的死亡,梦中的人脸还会是如此的清晰。 但是不会。 眼眶中热意涌现时,苏逸猛然低下了头,他尴尬的想要去抓什么东西,却发现自己看的那本书已经遗忘在了院中。 谢明眴将他所有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中,隔着窗子,便要去揉他的头,冰凉的触感划过他的的脸侧,苏逸抬手,抓住他的手腕。 “委屈巴巴的?谁欺负你了,谢哥给你做主。” 谢明眴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猛然听起来格外温柔,实际上却藏着锋骨,就算尾音缠绵,也能够让人联想起诀别时的干脆。 终于,那滴悬在眼眶中的泪,连着咽不下的委屈,不甘,像是泄了洪一般喷涌。 “你去哪了?” 苏逸抓住他紧贴在自己脸侧的那双手,细细的摩挲。 可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脊背依旧痛苦地蜷缩起,温热的泪水沾染上痛意,谢明眴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泪,心脏像是被人剜掉一块,却也只能听他哽咽的道:“我醒来没看见你,找了你很久,找不到你...” “我错了,是我错了。” 谢明眴不需要在安慰苏逸这件事情上优柔寡断,也完全不必翻来覆去的掂量,因为爱的干脆,所以他一直都未曾扭捏过每一句道歉:“我应该等你起床的,应该等你醒来,去看着你吃了早饭再去忙的。” 苏逸伸出双臂,谢明眴看出他的想法,俯身将人扯过,抱起。 抱得很紧,很紧。 就像那晚他们于雪夜中的温存。 这段时间苏逸的精神状态似乎更糟糕了一些。 虽说整日粘着他,谢明眴自然是乐意的,可是朝中事务繁重,多人催促,甚至有人在朝中强硬向圣上奏疏,话里话外皆是讨伐。总结下来,倒和谢明眴自己说那几条,没有半分差别。 谢明安拿这位皇弟没有一点办法。 每次都是拧着眉,只要听了个开头确认是因为这件事上奏,便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人呵斥一顿。 谢明眴装病不上朝,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谢明安一个人处理,逐渐的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自打霍健柏回了北境,这两人坦诚布公,扯开了彼此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后,他们便很少再安静的只和对方呆在一起。 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明安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但是目前为止,他和谢明眴还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这个时候搞内讧,无疑就是告诉史元容和苏文昌,我们闹起来了,你看看哪里有缝可以钻,早点派老鼠大军咬出个破口,然后把我们一举击溃。 他们都没有蠢到这种地步。 但是静下心来说话,也是越发的困难。 直到谢明安听到了今日极早的时候,谢明眴便和史元容见面了的消息。 “皇爷,殿下只和首辅大人商量了一些关于春闱的事情,不必如此忧心。” 此时说话的是掌印太监邵元枫,他表情算不上过于谄媚,但还是少见的有几分阴柔的影子在。 谢明安手中批改的奏折已经放下,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思索道:“你说,他是故意给朕看的么?” 这句话,不好答。 邵元枫深知在陛下跟前办事,有的时候须得聪明些,陛下问了,不一定是要听到回答,如果这个时候真的傻乎乎的回答,开始发表自己的见解,打断了陛下的思绪,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史元容这厮四五年来,私底下做了不少腌臜事,自以为深藏不漏实际上全被裕王殿下查探的清清楚楚,所有的罪证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记录在册,哪里还有容许他诡辩的痕迹? 裕王殿下就算和陛下关系再不好,那也是兄弟,血脉相连。 更何况如今谁人不知,裕王殿下假死回京带会的那名青年,二人关系似乎匪浅,倒有些像...断袖。 邵元枫自然是不敢妄加评议殿下,于是转而答道:“老奴听闻那位苏小公子身体向来不大爽利,秋闱便没撑过去,出了那贡院大门便昏了过去,殿下悉心照料许久,整日守在身旁,才终于见有所好转。更何况春闱最是寒凉,题目要比乡试还要难上几分,耗费时间又长,臣猜测,殿下也只是怕这位至交好友病了去,才想着和首辅大人商议几分。” 谢明安静默许久,手上不自觉的转动玉扳指:“哦,你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是用至交好友可以一言一概的?可朕看着倒不大像,这套说辞,倒像是糊弄三岁稚子的。” 邵元枫麻利的跪地,额前触碰到冰凉的地砖:“...依老奴愚见,或许不止,但...” 谢明安忽地笑了,唤来喜安:“把朕库中的高丽参取来,去趟裕王府,就说...说朕赏苏逸补身子用的,叫我那皇弟一定要收下朕这份心意。” 喜安应了声是,很快便出了大殿。 “退下吧,”这话是对邵元枫说的,他侧身退开,面前再次一片清静,谢明安重新拿起奏折,开始批改,再也不曾抬头。 夜风穿廊而过,最后一盏羊角宫灯微弱的火光消散在极极暗夜中。 第47章 背后依靠大树的好处就是不必为了求人做保卑躬屈膝, 苏逸拿了保结,只需要等会试那天考试就行了。 可会试三场,却需要连考九天。 若是精力旺盛的年轻学子, 考下来就算身体不适, 休息两天就会好的差不多, 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换成年龄稍微大一些, 又或者是身体不太好的考生,通常熬不过这九日,更别提正常发挥,连将试卷填写完整都是一件难事。 临考前一日, 苏月已经帮他整理好了考试所需要的被褥碗盆, 谢明眴推开门时, 苏逸还没有去睡。 “不早些睡?明日四更就要起床去贡院了。” 谢明眴走近, 轻触他的发丝,苏逸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药香。这段时日, 他整个人都是被泡到药罐子里慢慢养出来的,但这只是谢明眴以为。 谢明眴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他并没有什么用, 苏逸却也不挣扎,再苦的药,都会喝的干干净净,只求一个谢明眴的心安。 苏逸被他这声询问拉回神, 下意识的低低嗯了一声, 起身时却被人圈进怀里。谢明眴低头去吻他的额头,那是一个一触即分, 却又带着无数怜惜的吻。 很久很久,苏逸才听到他说:“我的小雪人。” 谢明眴扯过自己身上的大氅,将人裹住:“春寒料峭, 就算屋子里有炭盆,也不能就只穿这么薄。等明日去了贡院,号舍上更是冷。我能做的只是叫他们给你安排了不避风的号舍。夜里风凉,一吹就容易脑袋疼,晚上休息时,更要要盖好被子。一定要记得吃一些,饿了肚子,要叫我在外面好生心疼。” 苏逸轻轻点了点头:“我会的,不会冻着的。” “不会冻着的...”谢明眴把这三个字复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信你的话,倒不如直接把你关在家里养好了病再考试。” 恍惚间,听到养好病这三个字,苏逸感觉到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为其他,是他清楚的知道这病不会再好了。 坚持走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明明结局早已确定,他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去忍受着裹着冰碴子一样的寒风,去参加这场考试。 苏逸捏紧了手中的衣料,推搡着谢明眴往床榻上去:“不说了,快睡觉。” 可苏逸知道,他不是在折磨自己。 他还能通过这次考试再获得一颗丹药,还能再和谢明眴呆在一起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天,哪怕很短,而他只需要忍受一点痛苦,一点冷。 第48章 他不怕的。 “嗯...”谢明眴退的极缓,一只手悬在他的胳膊下面,生怕苏逸一个不稳摔倒。二人褪去衣物,谢明眴紧紧的拥着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写不了就出来,谢哥一直等你。” 苏逸轻轻摇头:“不用,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考完的。” “不是很难。”苏逸解释道:“我可以省去一遍誊抄,能节约很多时间,一天半就能写完。” “不打草稿?”谢明眴闷声笑道:“写错了怎么办?” “不会。”苏逸强硬道:“我从来没出过错。” “这么棒啊...”他伸手捧起苏逸的脸,让他抬起脑袋,自己低头送上一个吻。苏逸小腿绷直,抵在谢明眴腰腹处,伸手去抓他的上衣。 时间总会在一个一个真挚的吻中慢慢流逝。 尽管只是一次简单的唇齿间的触碰,却仍旧令人回味,相拥而眠的年轻躯体总是能够氤氲爱意的暖流。 而这恰巧会胜过万千炙热心脏跳动后彼此冷却的尾潮。 —— 四更天,门外是如同漆黑墨色一般的黑夜。晕晕乎乎间,苏逸身上被人穿了一件又一件,直到浑身热意翻涌,他伸手抵住谢明眴还想要再给他套上一件的冲动,还带着鼻音:“热。” 谢明眴眉头一挑,拿过一旁的外衣,给他披上,这才停了手:“本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他们并未多做停留,而是很快便拿上东西出了府门。沿着这条路,去往贡院的路上,隐约可见一排亮着灯的会馆。此次前来参加春闱的士子,约摸要有四五千人,然而就是这样各地而来的精英们,最多也只会录取其中四五百人。 谢明眴带着他在车中又多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前来通传,其中一位提调官恭恭敬敬的守在马车下:“殿下,马上就要搜检了,该去龙门旁守着了。” 谢明眴点了点头,声音温柔:“后悔没跟皇兄要个考官的活计,那样就能守在你身边,只是现在多说无用。进去了之后不会有人为难你,遇见自己解决不了的情况,找人通传一下,我会及时赶到。” “只是一个小考,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苏逸松开了两人交握的手,一旁的提调官正要毕恭毕敬的接过考篮,苏逸却摇了摇头:“还是我来吧,不劳烦大人了。” 那位提调官看了一眼谢明眴,这才松开手,带着人望龙门的方向去。 会试的搜检没有乡试那么严格,更何况裕王殿下亲自来送人,一是他的身份摆在那,二是在这零下的气温里,脱衣搜检更是要了人命,苏逸身体又差,没人敢严格的搜查他,只是翻看了他的考篮,便放人通行了。 苏逸早有预料,也不说什么,甚至没感觉到不好意思,无视了旁人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拿上自己的东西便去寻找自己的号舍。 旁的考生皆是脱了衣服查验,见到苏逸这样,顿时不平衡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低声嘟囔道:“那个人怎么就没有脱衣查验?” “哪来这么多问题?多嘴多舌。” 一道浑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不屑,那名考生不自觉的抬头,循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望过去。 说话那人皮肤白皙,相貌端正,身着锦衣华服,许是京城中的大家子弟。 想到这,那名考生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再抬眼看过去和那人对上视线时,那少年虽然笑着,可表情仍有狠意,眼神一飞,白了他一眼,看着叫人心里不大舒服,转而大步流星离开。 那人正是邹珘。 他心中疑惑,却是将苏逸轻松通过搜检的场景全看了去。尽管对于提调官的区别对待心中有些许不悦,但是心中却想的明白。 他对苏逸这个人,看法相比于三年前已经变了很多。 这人身上似乎藏着很多东西,表面上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游刃有余,可是邹珘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就隐约觉得对方并非是等闲之辈,那双眼睛,算不上是脉脉含情,因为对于他们这些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时常不带有什么情绪。 邹珘许久后才意识到,当时在国子监的大门外将他堵住,便就是因为那双看人好似无波秋水的眼睛。 他因此痴迷,失了神智,那双眼睛,就像是引人溃陷的塞壬之音。 因而这三年以来,邹珘尽管吃了个苦头,也仍旧对其格外关照。 直到上次秋闱后,苏逸便消失在国子监,再没有去上过课。他心中难耐,却也听说苏逸似乎身体不大好,反反复复的生病。 监中不妨有他的许多传闻,邹珘也从未落下过,数次行路经过裕王府前,视线挪至那富丽堂皇的府门上,却总叫他无端地想起那双许久不见的眼睛,去不停的推测他现在的状态,身体状况,让人设想再见面时,他又会是怎么样的表情,神色。 今日见了,状态也不怎么样。 看起来裕王也不是很会养人。 邹珘冷哼一声,目光游移,落在一处,思绪戛然而止,他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考舍前,带着东西钻了进去。 谢明眴说的没错。 苏逸呆的号舍的确不再像上次那般漏风漏雨,可这里仍旧只是两块简陋的隔板,还是不足以抵抗严寒。苏逸却觉得没什么,铺好了被褥什么的,又搭好帘子,不久后竟发现盆中的暖炭似乎要更多一些,甚至多到快要溢出来。 苏逸被烘烤的暖暖的,下意识去想他。 谢明眴总是这样事无巨细的安排,无底线的溺爱,也叫自己越发离不开他。 以至于偶尔自己也会真真切切地发觉,他好像离了谢明眴,只会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将东西都铺设齐全,于是坐下来,开始琢磨考题。 于他而言,考一场,身体便是被极致透支,时间对他来说也并不充裕,于是苏逸只在草稿上写下了最要紧的东西,梳理好思路,便开始在试卷上提笔就写。 思路滞涩,于他而言已是许久未曾出现过的状况。这三年来,他将这些东西连带着那些梳理不干净的情绪一起满满当当的塞进脑子中,冷漠的,沉静的,不带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他便能将这东西绣成一篇锦绣文章。 引经据典,思路清晰。 又常听谢明眴说朝中官员的事迹,也耳濡目染,对于当今主考官首辅史元容和副考官杨涵义的脉络,也多有了解把握。经义了解的通透,对文章的主题亦有把握,对于苏逸而言,上手直就写实在算不上问题。 仅仅只是七个时辰,他便答完了三道题,在此之间还算上一些休息时间,就连吃饭都未曾耽搁他思索题目。 只是越晚,手脚开始逐渐冰凉,连笔都不太好拿,等到太阳似乎快要落下去时,帘子外似乎传来一阵人走路的响动。 苏逸持续用脑这么久,身体有点吃不消。对于现在的情况多少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帘子被拉开,苏逸桌上放的考卷被抽走。 第48章 悉悉索索的声响并未吸引苏逸抬头, 他仍旧专注的在写,他向来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分神。 史元容见此情状,有些好奇。 这苏逸, 是知道自己有人撑腰么? 不论是谁, 总是不肯多分两分眼神。 过去他不曾见过这人, 只在别人闲谈的话语中分析出这人几分特质。 现在看来, 那张脸的确好看,但精神气却是有些不大好,看起来病怏怏的。 可越是千年的狐狸,越是能准确分辨出一个人身上特殊的特质。 苏逸就像是风声四起时, 簌簌抖动的的从影中唯一的小树。瘦弱, 纤细, 但是却是无数摇晃的生命中唯一可见的坚韧。 刚刚他从别的考生身旁经过, 哪个不是对他恭恭敬敬的,那一双双满怀期待盯着他的眼神, 总是那样渴求自己的停留,哪怕只有一秒。 而他总是享受这种所谓的感觉。 如今他这吃了个闭门羹, 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是最后却只是笑了笑,便翻看起他的考卷。 杨涵之听见响动,目光从苏逸身上移开, 眼神落在史元容那双手上, 心里盘算着什么。 史元容是个聪明人。 虽然三年前裕王殿下消失假死,他并未发表看法, 但是京中众人所熟知的便是他与苏文昌那厮素来交好,而裕王殿下私底下却整顿了不少苏文昌的私铺,显而易见的, 这苏文昌私底下定然整了不少幺蛾子。 二人敌对状态明显,史元容不会看不出来。 陛下将这主考官的位置交付给史元容,便是存心想要试探他的站位。 今日若是苏逸拿了会员,那便证明史元容是站在裕王殿下那边,自然也向圣上表了忠心。只是这一招叫苏文昌变成了众矢之的的那个,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便是不太好解释。 可今日若不给他个这面子,叫苏逸名落孙山,便是故意下了谢明眴的面子。更何况据杨涵之所知,这位考生的实力算不得差劲。 第49章 翰林院大学士曾有两人在国子监当差,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位考生的赞扬。 更何况谁人不知这苏逸背后站着的,是那位笑面阎王?就算心中有所不满,也要变着花的夸出来,能传到谢明眴耳朵里是最好的,传不到就当自己没说过,装聋作哑,也无人在意就是了。 想到这,杨涵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史元容已经将考卷放下,转身即将离开时,打量的目光直直的投射在杨涵之身上。 “杨大人,难不成你也想看一看?” 虽然话这样说道,可他一步也未曾停留。 史元容看卷,是因为他是主考官,拥有直接录取的权力,所以看卷的过程,已经在盘算着录取与否了。那些他看过的试卷,都会有下官跟上做个记号,用以表示主考官已经看过的试卷,便会被重点挑出。可杨涵之作为副考官,他没有这个权限查看考生试卷,史元容话里话外,都是让他管好自己,这些东西不是他该插手的事情。 但他也不是好惹的,混迹官场许久,这点门道看不出,倒不如早些回乡种地。 可他就是不服气,从考场,再到官场,一直都被史元容压一头。 论文采,杨涵之自觉他是绝对不输给史元容的,论样貌,当年的探花郎又会输到哪里去?可偏偏差了几分运。 此后,便一直压自己一头。 “下官只是有些好奇。”杨涵之声音温润:“这别的考生的试卷,皆是看一眼便离开,可这苏逸的试卷,大人莫不是已经读完了?” “......” 史元容表情不变,仍旧是淡淡的笑,可是一个转身间,杨涵之就看见他眼神瞬间冷冽:“杨大人是想问什么?” “前段日子听说殿下找了首辅大人,不知是否和这次会试有关?” 史元容自然不可能跟他亲口说出自己的所有想法和打算,更是觉得这位杨大人实在蠢笨到了极点。 他深知杨涵之劣根性,自以为什么都能猜到,自以为京中无人比得过他的才华,恃才傲物,又自视清高,装模做样,却不知实际上他只是被玩弄于掌心的一颗棋子,随手一扔掷这辈子便只能呆在无人阴暗的角落里,连微小的蝼蚁都比不过。 他史元容就算结党营私,那也是他的本事,看惯了太多的眼色,在这被搅和成一滩死水的世俗中沉浮,说好些,那叫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说差些,就是见风使舵。 可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见风使舵又如何?这世道,图财害命,为富不仁的多了去了,他只是循权变色,为何又要给他扣上一顶贪官的帽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信,也不服。 以至于裕王,在他那浅薄的看法和态度中,也只不过是黄毛小儿,年岁差不了几分,便想着搅动风云,妄想颠覆寞色之处的晦暗。 史元容声音中多出几分不耐烦,和他周旋,一搭没一搭得打太极,又将问题重新扔了回去。 “我并不记得裕王殿下有提起过会试如何,但殿下忧心国民,体恤进京赶考得寒门学子,倒是向我提起过住宿和餐食有待改善。可我好像记得这方面一直是杨大人在管吧?当时只顾着着急应下这件事,生怕殿下怪罪,竟然一时不察,这才恍惚意识到怎么连殿下都知道了这件事。更是多亏了杨大人提醒,既然我们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请,倒不如抽个时间,在会试结束后就此事向殿下请罪。大人以为呢?” 杨涵之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背上顿时起了一阵冷汗:“殿下说的是......” 他支支吾吾的应下,却也只感觉到委屈。 朝中分拨给他们的银子本就不多,贡院的重新修建都被翻来覆去提了多少次,也无一人重视。 他就算把嘴皮子磨破,最后也只落下一个:现在还不急着修建贡院,不是还能用么? 他就不信,裕王不是为了当今考场上坐的某个人提起的这件事情,定然也说到过贡院的翻修。 可史元容不仅恰巧略过这个问题,还在自己未曾察觉的错处上下手,叫他回应又回应不了,解释也显得苍白无力,只能干巴巴的应下,就算以后圣上和殿下怪罪,也只能找到他的头上来。 实在居心叵测。 杨涵之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自此便不再开口。 史元容见目的已经达成,因而也不再多言。本就是不同路,又何苦妄说这么多假话,叫他白白浪费了精力。 —— 苏逸从头至尾,都不清楚这因他而起的种种事情。 身体上的疲惫感将他紧紧裹住,直到最后一字落下,苏逸眼前晕晕乎乎的,一片模糊中,他尽力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交了自己的试卷。 不能晕,不能晕。 谢明眴还在门外,若是又像上次乡试那般晕倒,谢明眴又要徒增烦恼。 苏逸在心中焦急的呼唤系统。 【来了。】 系统懒洋洋地声音响起,像是随手投掷给行乞者的发馊馒头,然后便大摇大摆地离开。尽管苏逸从未弯下过腰,向任何人乞讨过任何东西罢了。 苏逸眼神一暗,但未曾说什么,接过药丸塞进嘴里。 续命丹药,苏逸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却仍旧无法辨认出他和瘾物的区别。 不同的表皮下,却是如同罂粟一般的美丽,勾起人心中最深层的欲望。 他曾在心底疯狂的告诫自己,不要再试图触碰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要停留在谢明眴的身旁祈求一时半会的温存。 越早的离开便是对他们二人都好。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崩塌在他看见谢明眴的每一个瞬间。 挣扎到极致,便是允许欲望无限沉沦的深渊,再也无法爬出,逃脱。 他出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深夜,光下的人苏逸看不清。 可他一眼便能看见谢明眴。 熟悉到能够在任何地方无端的想起他的一切。 又或者是一个字眼,一扇木门,一条昏黑的小巷下两人交缠的背影,一句所有人都会说的话,甚至是一双满怀柔情的眼睛。 哪怕那双眼睛一点都不像,苏逸还是会从任何人的眼睛中看到谢明眴。 苏逸心跳的剧烈,他不会再摇摇晃晃的走出去。 谢明眴也将会看到一个坚强的,似乎有在慢慢变好的苏逸。 谢明眴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愧疚。 只要不倒下,只要还站着,只要坚持到最后一秒,等到谢明眴失忆,彻底地,忘掉自己,忘掉这段脱离了正轨的感情。 也只让自己最后倔强一次。 尽管反复交错的起点,已经快要模糊了他的双眼,此后便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人没什么不好的,他也曾轰轰烈烈的前行。 夜色将倾,街灯长明。 一股凉意划过苏逸的脸颊,空中星光依旧闪烁,在另一条世界线上的星光,映射在谢明眴的身上,一个人,会穿破了岁月的枷锁,冲向了苏逸的眼睛。 有且仅有一人。 “谢明眴。” 苏逸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谢明眴能够听得见,并且回应他的呼唤。 他被人拥进怀中,怀抱炽热。 苏逸想,有过的,不遗憾。 所以就算再有后来,他也只想等一个重新绽放的自己。 第49章 放榜那日, 苏逸并未随着士子们前往贡院,醒来之后便一直呆在后院饮茶逗鸟。 “啾啾。” 苏逸待的地方,多是极致的安静, 现如今因着这一声鸟啼, 忽然的多出两分不一样的存在。 暮春午后的光斜穿过竹帘, 空荡的檀木鸟笼被搁置一旁, 折射出细碎细碎的光。 这鸟,是谢明眴带回来的。 通体雪白,背部有一块浅褐色的印记,极小一只, 不知来头, 不知品种, 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却叫谢明眴吃醋了不止一次。 那位大忙人每次下朝回来看见苏逸逗鸟,甚至无暇顾及自己, 多会闷声吃醋,总是一言不发的从身后将人抱着, 把鸟从他手上扒拉开,自己牵着,再说上几句题外话,极其流利的夺走苏逸注意, 然后蹬鼻子上脸, 讨要一两个吻,边亲边示意旁人将鸟弄走。 雪团子聪明的很。 这样次数多了, 总会在遥遥望见谢明眴身影的时候一头扎进苏逸怀中,又或者是不那么熟练的站在苏逸的肩头。 但凡谢明眴要伸手,它定要瞪圆了眼, 使劲盯着他,像是要把人盯出窟窿。 苏逸也觉得好玩。 这小家伙,倒是跟苏月一个性子的,见不得谢明眴粘着自己。 但不可否认的是,团子的确分走了他不少心神,让他在焦急等待着放榜这段时间过的也不算是那么煎熬。 这会儿苏逸手中正捏着柄食匙,轻轻歪头,额前发丝垂落,喂完食儿,他随手将食匙搁在盏中,又伸出手指去点那小小一团的额头。团子乖巧的依偎着苏逸的指尖,任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蹭自己毛发,苏逸垂眼,一只手将那雪白的团子轻轻托起,它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不一会儿便整个身子倒向苏逸手心,苏逸也不说话,安静的盯着那快要睡着的雪团子瞧。 第50章 苏月从外赶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幕。 但现如今苏月也顾不上这些,有些焦急的凑近,压低声音:“少爷,已经辰时三刻了,要不先去前厅等着?” “这么着急做什么?”苏逸温声:“还需好一会儿呢,等将到了再去也不迟。” 只是还未过去多久,便遥遥的能听见长街尽头传来的锣响。 苏月惊起,倒是把团子吵醒了。 那雪团子惊慌的扑棱着珍珠白的羽膀,苏逸顺了顺鸟毛,关它进笼子,随着苏月站起身,同他打趣:“怎么像是自己的出了成绩似的?” “少爷,你还说呢...” 苏月小声嘟囔:“我说今早要去贡院门口守着,您说什么都不让我去,不然,早就知道成绩了嘛,哪里还需要这样焦急的等?” “那里人多,万一一个不当心,把你挤成薄饼那我还揉谁的脸去。” 苏逸闷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总是没有第二个阿月给我揉的。” 苏月现如今已经长大许多。 虽然脸上还有些肉,但那却是青春期的孩子身上多见的朝气,个头也上窜了不少,现如今甚至要比苏逸高一点。 他虽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不曾抗拒苏逸对他的任何举动,反倒是微微红了脸颊:“...少爷,我已经是大人了,外人见了会说我没规矩。” 苏逸哑然,盯着自己的手瞧了又瞧:“手长在我身上,怎么会说是你没规矩?” “是不是谢九又悄悄说你了?” 苏逸本是下意识地问,甚至还打着趣,却迟迟听不见他的回答,他诧异的转头看去,却发现苏月紧抿着唇,身体一瞬间僵硬了起来。 循着他的视线对上,裕王府门外,身形矫健的两人翻身下马,谢九表情冷淡,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下人。 苏逸快走了几步,等两人进来,这才发问:“不是说今日不回来了。” “陛下看我无心论政,便将我打发回来陪你了。”谢明眴去牵他的手,感受他身上的温度:“回来守着你,怕你会担心。” 苏逸反问:“担心什么?” “名次?” 苏逸又自问自答,他侧过身去,门外吵闹的锣鼓声响钻进他的耳朵,隐约能看见杏黄色旗幡时而探出。苏逸的手依旧和他交握着,轻轻仰头盯着他的瞳孔,温声道:“我不怕啊。” “你不是说过,无论我考成什么样,我都是苏逸吗?” 话音落,谢明眴便低头轻轻吻上他的唇。 那只是一个一触即分,带着嘉奖,又或是安抚。 “这么乖?” 谢明眴下意识箍紧了苏逸的腰,和他紧紧贴在一起。他宽大的背影将两人接吻的动作完全挡住。 直到苏月看过来时,两个人已经并排而站。 一旁的管家手里托着装有赏钱红漆托盘站在一旁,盘中银碎堆成小山。 昨日裕王殿下吩咐了下来,不论今日苏逸成绩如何,赏钱的就按会元的规格准备。 思及此处,他余光下意识看向那少年。 报子们进了裕王府府门,跪满整个庭院,刺目的红色腰带蜿蜒的趴在青砖上,报子声音高昂,却又叫人听着颇为滑稽。 领头的那个扯着嗓子喊道:“捷报江宁苏老爷讳逸高中丙辰科会试第二名!” 听到名次,苏月惊喜的转过头去,却见苏逸依旧表情不咸不淡,安静的盯着鱼贯而入的报子们瞧,可是苏月知道,自家少爷已经走神了。反倒是谢明眴嘴角扬起不少,和往常那副淡笑不同。 众人行过礼后管家上前,将赏钱交给那领头的家伙。那报子头领谄媚地笑着接过,嘴中止不住的说些什么。 他肩上还站了一只红冠鹩哥,同他一样的聒噪,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叫,四处檐角栖息的鸟皆是受了惊吓飞远去了。 人来人散,待至府中重新恢复安静,苏逸这才低声:“那一声鸟啼,不知会不会吓到团子。” “许是不会的吧。”谢明眴想了想:“怎么不见你问会不会吓到我?” 苏逸:“……” 他惯是受够了谢明眴连鸟的醋都要喝上一壶。 但还是一只手虚虚的搭在谢明眴温热的掌心,又无意识的蹭着他的指尖。 这样的触碰才会叫谢明眴觉得安心不少,也不会再胡闹。 谢明眴低头,鼻尖萦绕着一股独属于苏逸的淡淡药香,叫人上瘾,又不觉得想要靠得更近。 如今成绩已经知晓,也便没有必要干巴巴的在这里守着了。 苏逸轻轻一扯,带着谢明眴将要离开。 只是两人还来不及离开前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院中众人耳中,唤的却是苏逸的名字。 谢明眴最先抬头。 不等自己看清来人,身体便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不着痕迹的侧过半边身子,挡住了苏逸的大半视线。 苏逸只能堪堪看见府门外气喘吁吁的少年,伸手支着双膝,目光不曾从他身上离开半刻。 朱崇烟一路赶来,呼吸粗重,嗓子中溢满血腥气。 他不知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在放榜时听到苏逸名字的一瞬间,便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以至于得知自己是会元后,更是被剧烈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想见他。 想见到这个在他面前已经消失了许久的人。 想同他分享自己现在难掩的喜悦。 可是直到刚刚,看到了裕王殿下身后表情平淡的人,他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还能和对方说些什么? 贺喜? 可以他的文才京城中许是无人能及,却被自己抢了会元的名次,这个时候前来,反倒像是炫耀... 又或者是慰问? 距离他生病,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怎么看都算得上是借口吧... 朱崇烟一番话堵在口中,剧烈的心跳似乎也在一瞬间静止,眼前只剩下雾蒙蒙的一片白光。 他尽力支撑起身子,恭敬地向裕王行礼:“殿下容禀,晚生孟浪。今晨听闻苏兄高中榜眼,喜不自胜以致进退失据,诚惶诚恐,惟求殿下宽宥愚钝,允晚生顿首再拜以贺苏兄鹏程。” 他声音中能听出些许颤抖。 被衣袍遮掩的隐秘角落,谢明眴同苏逸十指紧扣,又不慌不忙道:“无需同我谢罪。” “你们二人今日皆是高中,又念及同窗情谊,何尝不为有道义之人?昔年太宗设琼林宴,要的便是这份赤子肝胆。况且观这砚中鹤唳青云,本王也深感欣慰。” “可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虽得了榜首,也不该激动如此。” 谢明眴的场面话向来说的漂亮。 这会儿苏逸还没开口,就隐隐约约叫朱崇烟体会到了几分话里话外赶人的意思。 果不其然,又听见那位殿下端着温和的架子,声音清润:“不过今日可能不便招待,阿逸前段时日染了风寒,如今还没好透,若是再叫朱会元染了一身病,陛下是要怪罪的。若是有什么要紧话,倒不如先让阿逸歇下,我同朱小公子再做商谈?” 等谢明眴将该说的话全都说尽。 苏逸忍不住开口,满脸歉意:“多谢朱兄匆忙前来,我甚是感激,也同贺朱兄金榜题名,终得功成名就。只是说来可笑,我这身体倒是一日不如一日,半载过去都只剩下药吊着最后一口气,多亏太医院徐院判的苦口婆心,这才有所好转。” “我知道你病的紧,也担心扰了你的清净,这才迟迟未来看望。” 朱崇烟下意识脱口,又生怕自己的话说不完,略显焦急:“只是明日一榜的贡士便要前往拜会座师与房师,这是万万不可缺席的。” “我想,明日你总不会缺席。有我陪着你,也好过自己独身一人。” 第50章 座师, 也就是主考官,一般都是有权有势的内阁大臣担任。 若在会试中取了某位士子,士子便是要尊其为师。 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 更要超过业师。 至于原因, 自然是因为其官高权重。 大乾的官僚制度也深受其害, 门生违逆座师便会被所诋毁, 或是不耻,影响官途。 故而放榜过后,一群人才会约在一起,一同前往拜访座师。 这理由实在无法反驳, 苏逸只得应下。 又寒暄几句, 苏逸这才目视着朱崇烟背影远去, 又各自散开。 后半段谢明眴始终没能接上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朱崇烟那句话心里憋闷, 而苏逸又答应了。等到对方离开,苏逸察觉他牵着自己的手也松了几分。 谢明眴的别扭体现在他想要对苏逸表达彻底的占有的每刻。他尊重苏逸所做的一切, 尽管回复只是出于于礼貌,但心里却止不住的泛酸。 谢明眴不说话, 只是一味地闷头快走,却在经过转角时被人扯住手,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将他轻抵在墙边。苏逸一句话不曾脱口, 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 便凑上他的唇,带着安慰意味, 又主动伸出舌头。 第51章 两个人的接吻实在过于顺理成章,谢明眴接收到信号,佯装乖顺的低头, 抬手扣住他的脑袋,熟练的咬住他的下唇,苏逸整个人都被他拥住,紧密的贴合。 对方身上的药香尽数被他吞进口中。 但这还不够,谢明眴的头弯下去得更低,又企图从苏逸身上剥夺更多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苏逸颤抖着睫毛,胸膛微微起伏着,又察觉到谢明眴凑得更近,侧头和他对上视线。 “干什么?” 说真的,上床和接吻,挺费心神来着。 但是谢明眴太会了,这个角度也很帅,那就原谅他吧。 苏逸懒洋洋地想,小鸡啄米似的碰了下谢明眴唇角:“盯着我干什么?说啊。” 谢明眴压住嘴角,溢出一声短促的笑:“苏逸。” “嗯?” “你刚刚是在哄我吗?” 苏逸盯着谢明眴的眼睛,安静许久,轻声回应:“嗯。就是不知道谁惯的你。” 谢明眴闷笑,又埋进他的脖颈,不轻不重的用齿尖去磨那团软肉。薄唇轻触时,热气也会喷洒在上面,像是被人用绒毛扫过,不自觉地发抖。 像是撒娇。 大型犬的撒娇有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可爱。 或许一瞬间太过用力,苏逸抖了一下,直觉不能在这继续亲下去了,容易失控,便尽力直起腰,腰上的酸软感一瞬间冲袭他的大脑,苏逸轻喘一声,哑着嗓子,伸手去推谢明眴:“你起开,我还有要紧事。” 等到谢明眴察觉怀中一空,苏逸已经转身离开要往后院走。 谢明眴下意识快走两步,扯住苏逸袖口,问:“什么要紧事比我还重要?又要看你那鸟了?” 这口闷醋,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口闷了个干净。 苏逸反应迅速,脚步顿住,转身:“?” 他记得,上一秒是不是已经把这人不是刚刚哄好了来着? 怎么又吃上了? —— 五更鼓才敲过,苏逸得了朱崇烟送来的的信儿。昨日史侍郎府上车把式吃酒时说漏嘴,道是史元容今朝要去玉莲湖赏景。礼部照磨所几个书办早得了风声,暗地里放出话头。 朱崇烟第二日早早的便寻了苏逸,二人便一同上了马车,忙不迭出西直门往玉莲湖方向赶去。 这场景,倒叫苏逸恍惚想起他刚到京城那段时日,自己约着和朱崇烟、李砚二人去醉仙楼那次。 他也是这样和朱崇烟对坐着。 恍惚之间,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初入京城时的少年意气全然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肉眼可见的死气。 朱崇烟看得出在苏逸身上的变化。 但有可能是因为苏逸的隐藏太过于完美,也有可能是朱崇烟下意识地忽略。 他始终无法将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子颠覆成彻底被打入泥地的已亡人。 苏逸在他的心目中,是万万不可与常人相比较的。 “朱兄”,苏逸率先开口,这一声,便将朱崇烟拉回了三年前。 性如白玉,文似朱弦。 苏逸从未改变过。 马车轻轻摇晃着,三月的天底色平铺一层缓慢,是有关于时间,天气,和一切一切的初春的鲜明特质的调色盘。前几日下过淅淅沥沥的春雨,潮湿,叫人在梦里也是阴雨连绵的滋味,只得撑伞而行,迷迷蒙蒙的。因此春行一步,总叫人无处不觉得夹杂着细碎的寒凉。 朱崇烟忽地眼眶温热,他抿唇笑着,忙不迭的接上苏逸的话,别扭而又小心翼翼地试图找回三年前的感觉。 敏锐的察觉到后,苏逸默不作声,只是带着疏离的笑。 是么? 他和谢明眴都未曾找回的三年前,又如何叫着一个陌生人寻回? 苏逸听着耳边传来的字句,思绪却擅自将其拆离成一片片的,直到马车外的声音传来,朱崇烟站起身,拨开马车帘,下意识地向苏逸伸出手。 却只见苏逸微微点头,一只手扶着马车,一只手轻轻摁在腰上,无意识的揉动着。苏逸始终不曾交付给他,独自一人便下了马车。 懊恼,失落,质疑,复杂的情绪一瞬间卷席而来。 朱崇烟收回手,两人并排往里走去。 遥遥地便望见了其余几个,苏逸都不大识得。 倒是朱崇烟,应对自如,倒真有几分新科会员郎的样子。他轻声,一一向苏逸介绍道:“这三位都是今年五经魁首。” 另外几人分别致意,略微简单交谈几句,便往观莲湖湖心走去。 京西观莲湖依山,往后走便是玉清山,山上有座寺庙,名叫青檀寺。青檀寺环境清幽,依山傍水,京中达官显贵闲来无事都会来京西散心礼佛,游山又或是垂钓,好不快活。只是他们守在院外许久,迟迟不见史元容身影,一直磋磨到了晌午,才终于得了传唤。 越往亭中走,越能听见不大不小的交谈声。苏逸总觉得耳熟,但是亭中轻纱掩幔,何况相距又远,更别提看清人脸了。众人又在树荫下稍等片刻,这才看到亭中三人起身。 一汪碧水映着粼粼波光,观莲亭四角飞檐上栖着两只鸟,叽叽喳喳的,依凑在一起,忽地又被一声大笑惊起,惊慌失措的挥动羽翅逃离。 “史阁老今日好兴致。”说话那人声音沉实,遥遥望着湖上的粼粼波光,闭眼许久,这才落下后半段话:“竟有闲情雅致邀我们来观莲湖赏景。” 史元容笑了笑:“是啊,这段时间忙的脚不沾地,今日得了闲,总算能好好赏一赏这湖中景致。” “昨天礼部放榜,京中百姓争相看了热闹,”孟泽翔笑道:“闲来无事,路过那的时候也去凑了热闹。今年会元可是户部尚书朱大人的长子?” “这倒不错,孟都督竟也亲自去瞧了红榜?”史元容讶然,笑意不减,眼神却看向另外一人:“既是如此,孟大人难道不知殿下府中那位可是拿了会试第二的好成绩?” 那人闲倚着栏杆,身段颀长,听闻此抬头,眉眼懒懒,盯着史元容,忽地轻笑:“是啊。” 孟泽翔极其迅速的反应了过来,手中捏的茶杯更紧了,他了然的笑了声:“哈哈,是那位叫苏逸的考生啊,那我是知道的。” 他可不是知道么? 当时谢明眴因着苏逸,私底下使了不少绊子。 虽然也说不上阴险,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手下那堆人手脚不干净,留下了蛛丝马迹,这才叫谢明眴揪到了他的把柄。 更别提孟安污蔑苏逸舞弊一事,又鸡飞狗跳好一阵子这才消停下来。 这件事已经许久未曾提起,孟泽翔又被史元容摆了一道,心中憋着气:“当年犬子有眼不识泰山,心性顽劣,性子乖戾,不曾好好念书就罢了,还四处寻人错处。只怪我平日公务繁忙,这才叫他无法无天起来。” 谢明眴听到这话不做反应,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盏清茶,心中盘算着时间。 约莫是快到了。 又遥遥地往岸边看,果真看到了那几名穿着青袍广袖的学子。 史元容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了然一笑,又道:“瞧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他们还在亭外守着。来人啊,速引新科诸进士至亭中叙话。” 谢明眴睨了他一眼,知道这家伙心里想的什么。 史元容是算准了孟泽翔可能会因为之前的事情迁怒苏逸,也算准了自己放心不下,于是才自作主张放出今日他来观莲湖游玩的消息,叫他无法拒绝。 来都来了,又让他在这干等许久,净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寒喧。 如今终于肯叫人进来,也是在提醒谢明眴一件事,苏逸得了第二名,可是有我的功劳在身上。 殊不知谢明眴早已经给他打上个了秉公不正的标签。 至于理由…… 谢明眴坚定,我家小雪人学了这么久,又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只拿第二? 谢明眴目光落在岸边的人身上,不曾离开半分。 不知站了这么久,腰还疼不疼。 早知道昨晚就不那么折腾他了。 第51章 苏逸跟着一众人往观莲湖湖心亭去。 等走近了, 才瞧见谢明眴端坐在那,懒洋洋地和周边那两位谈话。 今日晨起时便不见谢明眴,只隐约记得他四更天便醒了, 迷迷糊糊中感到额头落下一吻。本以为对方是有什么要紧事, 没想到竟是在这守着他。 苏逸抿唇, 朱崇烟自然也看见了坐在主位上的人, 偏过头去看苏逸,见他不说话,只是跟在人群的后方,下意识地问:“苏兄知道今日殿下也会来吗?” “他没同我说过。” 苏逸轻轻摇头:“无碍, 你且当我们不认识罢了。” “不认识?” 低沉的男声带着笑凑近, 连带着风和半分清香。 苏逸睫毛一颤, 顿了一下, 抬头,这才看到谢明眴在他身前站定, 两人目光相交,再也容不得半分旁的事物:“还是等的累了, 不高兴?” 第52章 未等苏逸回答,朱崇烟见状,恭敬作揖:“见过裕王殿下。” 剩下三名学子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就算猜,大约也是猜得到对面是谁。谢明眴一身暗紫色锦袍, 同史元容, 孟泽翔这般高官言谈举止间徐而不迫,泰然自若, 言谈之中不自显尊而人敬之,又是这等风姿气度,想来定是那位京城中谣言众多的与裕王殿下。 只是如今一见, 倒也不如谣言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现在看来,甚至多了些温文尔雅的风度。 他们紧随其后,参见裕王。 史元容捏着茶杯的手狠了狠劲儿,表情却始终不变。不知是因为被忽略,还是谢明眴刚刚询问苏逸那句话。 众目睽睽之下,太过亲近不好,两人并未有触碰。 苏逸瞪他一眼,又怕他吃醋,下意识往远离朱崇烟的方向站了站,又轻声。 这话是对谢明眴说的。 他道:“回去再跟你说。” 谢明眴早知是如此回答,闷声一笑,却仍旧离他不远,倚着围栏看戏。 一群人皆是仔细听着这边的动静,心中暗自思忖。 这苏逸,竟然敢对殿下这样说话,只是不知是什么关系,殿下竟也由着他胡来。 亭中诡异的安静片刻,才终于有人回忆起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 苏逸先行开口,向史元容行了礼,接着便是断断续续的“拜见座师大人”。 史元容视线从苏逸身上收回,哈哈一笑,打破这份无言的尴尬:“诸位不必多礼。你们皆是今科五经魁首,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实属不易。” 紧接着又问了不少问题,本以为这关就这样过去,却不曾想史元容转了个话风:“但若以登龙门便弃本心难自省,岂不缪哉?诸位,凡观历代名臣,不朽者皆在登科及第后...” 这便是提点他们,此后定要为国为民,严以律己。 谢明眴闻言,眼睛轻轻眯起。 苏逸余光瞥见,就猜到他又在算计什么。 等到史元容终于说完,一口饮尽茶盏中的茶水,便有随侍表情凝重,急匆而来,弯腰俯身低声说了些什么。 史元容表情一变,瞬间有些坐立不安,目光时不时投向谢明眴。 他是讲不下去了,于是焦急道:“总之,谨记《易》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需以天下为己任,方能不负圣贤书。” “学生谨记阁老教诲。” 谈话结束,史元容向谢明眴拜别,便先行离开,孟泽翔见状,自觉自己留下也无甚意思,还得看裕王的脸色行事,于是也找理由跑了。只留下谢明眴和一众学子。 朱崇烟有些气馁,本想着今日能好好和苏逸聊一聊,可是在马车那番谈话便僵滞无比,更不要提自己找的许多话题,都被对方简单带过。而现如今,裕王殿下又站在自己对面,更是再难寻到和苏逸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谢明眴不是傻子,看得出来朱崇烟那小心思。 他心中醋意更盛,却丝毫并不外露,仍旧是那副温润样子,三言两语就把那四人打发了去,苏逸拧眉,有些无奈,看着朱崇烟表情由失落,转换成僵滞,最后又到苦涩,作揖转身离开,还是于心不忍,叫住他:“朱兄,我们来日有闲再叙。” 再转身时,又见谢明眴肉眼可见的不高兴。 “你说的过分了。” 苏逸那双黑润润的眸子盯着他瞧:“别对人家有这么大的敌意。朱崇烟是个明事理的,为人正直清廉,不绕弯子,常言天下苍生,又深知为官之道在于为民,再观其器,犹浑金璞玉,人品淳朴,你三番五次下他的面子,对他以后的仕途也不好。” “这么关心他?” 谢明眴倒像什么捻酸吃醋的妻妾,话里话外都是对苏逸的谴责。苏逸无奈,轻牵过他的手,和他五指紧扣。 掌心的温度触电般似的传递,谢明眴皱眉:“怎么这么凉?” 苏逸闷笑,又握紧了一点:“是么?我没觉得。不是都一样?” 谢明眴哦了一声,又轻轻俯身,和他平视:“苏逸,现在有点想亲你。” 苏逸愣住:“这么突然?”但还是听话的亲了一下,便迅速离开。 “鬼鬼祟祟的,和我的感情有这么见不得人?” 谢明眴感到好笑,轻轻钳着人下巴,低头又续上这个吻。唇舌交缠,尽管谢明眴的亲吻并不粗暴,但苏逸还是察觉到一丝力不从心。 苏逸的唇总是很软,第一下碰上去,便叫谢明眴缴械。 等到自己松开,苏逸迷茫的眼中才终于可见一两分清明。 “你屁事好多。”苏逸轻轻喘着气,枕在他肩头,盯着远处的湖看。谢明眴紧紧的拥着他,不肯松开一丝一毫,就好像要将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中。 飞鸟鱼跃,春华半归。 苏逸手指搭在谢明眴腰上,遥望着远处的景致,心中却慢悠悠的想,不知离了京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这番景致。 不管去了哪,都是没有京中繁华的。 “太喜欢你了,没办法。”谢明眴笑意不减,凑近他的耳边,又轻轻去吻,好半会才问道:“要不要回去?” “回去吧。虽然会试已过,但仍旧不能松懈下来,还有一场殿试,需得静心复习。” 苏逸怕谢明眴在这亲他,万一再被外人看了去,草草的扯出一个理由。眼神也不自觉的躲闪,不远处的角落,只站了几个不敢抬眼的下人。 谢明眴听到这话眼神暗了暗,却是在苏逸不可见的角落,又极为迅速恢复正常。 “好。” —— 时间转瞬即逝。 殿试那天,晨时仍有些许寒意,苏逸身着新科贡士的袍服冠鞋,表情庄重肃穆,同众士子们守在宫门外,等待礼部官员前来带他们入殿。朱崇烟为会员,自然立于他身侧,他听着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下意识的皱眉,看向苏逸。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并不在意有他人轻声讨论。 论其原因,大概是天生便陷进这种或好或坏的争议中,渐渐的也已经免疫了。 苏逸已有四年没在这种大场面出现过,但仍旧冷静,隔绝外界的声音。 等到了金銮殿,众士子面北而立,苏逸一眼便看见了谢明眴,他和史元容被一众官员围住。 遥遥地,两人目光相触。 史元容余光瞥见谢明眴笑了,便下意识觉得不简单,侧身一看,只是余光扫到苏逸的那张脸,心中下意识的冷笑。 他就知道。 直到那身着明黄皇袍的身影出现,众官员皆是叩首行礼。 大殿之上,谢明安的审视视线在众士子中扫过,最后落在了苏逸身上。 上百贡士中,苏逸的外貌的确是最出彩的那个,就算是没拿正眼瞧他,看他的眼睛里也是一潭死水,不过谢明安神色如常,却是毫不意外这件事,仿佛早就见过对方这副样子一样。 等谢明安落了御座,礼部官员引导众贡士进入自己的座位,行五拜三叩之礼。 苏逸看到策问题目后抬首,乾明宗脸上挂着虚淡的笑容,眼神不眨盯着他,背后泛起一阵凉意,恍惚间竟让苏逸觉得,那皮下或许不是个人。 或许只是花了眼,苏逸这样安慰自己。 事实也的确如此,再抬头看过去时,谢明安已经恢复了那副威严庄重的模样。 长呼一气,苏逸安静的阅完试卷,发现是一道关于官员贪污受贿的策问题。 题目内容大致是:《周礼》六计弊吏,《春秋》责臣清浊。纵观经史,吏治关乎国运,而今仍有州县或存墨吏侵渔,苞苴暗行,虽斧钺频加而痼疾未除……通篇读下来,苏逸下意识从脑中搜刮解题的方法与思路,这道题无非便是从事例出发,抽丝剥茧捋清乾明宗出这道题时的想法,以及各位考官,他们想看见什么样的回答,结合每个人的观点,舍小取大,然后就事论事,切入自己的观点,最后引用典故史事,总结做法阐明观点,仍旧是那套老旧的流程。 只是苏逸读完题,连笔都有些拿不稳。 南泽官员贪污一题,只为他准备的题目啊。 第52章 乾明宗是依据南泽县的贪污官员事件出了此题。 南泽踞禹贡扬州之域, 距离京师二千三百里,气候湿热,经济发达, 船帆蔽空, 丝绸绫绢瓷器盈利众多, 又因地理位置奇特, 三江环抱,五湖星布,故每年夏秋,必遭洪水, 堤堰屡溃, 水患频繁, 每每洪水退后, 腐尸塞川,瘴疠横生。也正因如此, 吏治松弛,官府县衙常借修建堤堰之名强征赋税, 又常克扣防疫银钱,药局虚设,致疠气漫于市井。 曾有史官记载,当年御史巡查南泽之时, 查得盐铁转运使暗通海商, 金锭盈车,瘟疫肆虐时, 司仓郎中闭籴居奇,一方“辟瘟药”价值千文。 贫苦百姓哪里有钱去买这一方药? 只得自生自灭,最后落得个悲惨结局。 第53章 而现如今, 不管苏逸的策问答得如何,他都是逃不过下派南泽这一关。 苏逸心里清楚,乾明宗早早的便因谢明眴假死对他释放出了不小的敌意,故而会以南泽地方缺乏官员为由,从这次殿试中选拔合适的考生,直接提前到五月任职。 他无父无母,自然不会受到父母丧的影响,又因为他是谢明眴的皇兄,苏逸更干不出当朝拒任的行当。 等来日传胪大典,御前宣旨其去向任职,半日之内他便可以等到赦书,吏部文选司造册后,最快七日,他便可以收拾行装离开京城。 正巧,赶上六月南泽洪水多发,一场瘟疫突发,他便可以死的顺理成章。 苏逸尽力维持住自己面部表情不崩塌。 他不知道谢明眴现在是否在看他,更无法猜测在此事发生之后谢明眴的反应,无论是哪个结果,于他而言都一样。 所以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理智将题目作答完整,甚至越是出彩越好。 虽说自己并不能在政治又或者经济利益输送方面帮上谢明眴,但假使他的文章出彩,谢明眴社会声望自会提高。 就好比与北宋魏王因门客苏轼中榜眼,魏王府自然而然地便被士林誉为“西京文枢”,这同那道理一样。 更多文人士子便会投靠谢明眴。 一旦这些士子进入内阁,又或者外放为官,都对谢明眴多有益处。 除此之外,还需在策问卷中不那么明显的讨好一下乾明宗。 帝王的猜忌定是不可不放于心上。 毕竟皇权在亲情血缘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而他既然是要留谢明眴独自一人在京城,又放心不下,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尽力而为,替他走好这最后一步。 想到这,苏逸长呼一气,提笔。 需得静心,好好考试了。 只是他不知,谢明眴却算是和他夫夫连心,在他知晓考试题目那刻便琢磨出了不对味。 谢明安自然是看不惯苏逸留在京中,这场殿试结束,谢明眴就打算自请离京,苏逸被下放到何处,他便跟到何处。 若是谢明安不同意...... 谢明眴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日光云暮下的金銮殿在他眼中渐渐清晰了起来,这方九楹之殿,依旧如他回到京城那般巍焕丹宸。 可是心境,却大不如以前。 谢明眴心中暗暗道:若是皇兄不肯同意,那便不要怪我不懂君臣之礼了。 —— 殿试需考一整天,从日升一直到日落,苏逸终于写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却听见讨厌的声音再度响起。 【宿主,你想好了吗?】 苏逸懒得理他。 【要不要试着伤害一下主角,让他对你彻底失去兴趣。】 苏逸冷哼一声,在脑中回应对方:“他有多喜欢我,你装瞎吗?一点都看不出来?” 【感情淡掉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会永远爱一个人......】 系统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但苏逸却再听不下他说的一句话。 他将系统聒噪的电子音屏蔽,手上的考篮被下人接过,目标清晰明确快走两步扑进谢明眴怀里,下巴枕着谢明眴的肩膀,双手环住他的腰,双眼闭上,又侧过脸去嗅他身上的淡淡的香,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丝半点的慰藉,声音极低,软得不像话。 苏逸道:“好累啊。” 像是撒娇。 谢明眴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吻了吻苏逸发顶,将人带上马车,便往裕王府的方向去:“那我们回去歇一歇。” 苏逸点头,安静的靠在他身上休息。 只是不一会,他便扯住谢明眴的手,面色却不大好。眉头蹙起,恹恹的尽力睁开眼,似乎是酝酿了好一会儿,尽力忽略身体上的不适,才开口:“谢哥,头好晕。肚子好难受。” 谢明眴伸手,轻轻按揉他的眉头,但是见苏逸的状态依旧差劲,迟迟得不到好转,心中不免有些急切,声音忽然大了几分,他冲着车外的马夫道:“停车。” 迷迷糊糊中,苏逸只感到那双宽大的手牵引着他。 谢明眴下了马车,却仍旧没松开他的手,温声:“上来,我背你。” 等微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脸,苏逸一怔,这才清醒了不少。 现在距离回府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尽管路上已经少了很多人,但苏逸还是不敢赌,若是被外人看见了...... “苏逸。” 他的思绪被打破。 “没事的。” 你担心的所有,都没事的。 谢明眴道:“让我背你回家。” 这幅场景,恍恍惚惚,像是梦一般。 苏逸眼眶猛然湿热,他僵硬的嗯了一声,笨手笨脚的倒在谢明眴背上,任凭他托起自己。 还是那股熟悉的木质香。 很久之前,苏逸以为这是谢明眴惯用的香水,穿越过来以后,事事匆忙,推着他们往前走,苏逸就算还好奇,但是却从没问过。 “这是什么香?” 苏逸轻声嘟囔。 “什么香?”谢明眴最初没反应过来,但是在察觉到苏逸脸颊轻蹭他的发丝后,抿唇一笑:“好闻吗?” “还行吧。”苏逸想了想,突然开始嘴硬起来:“也不是很好闻,闻久就有点好闻。” 前言不搭后语的,出息。 苏逸谴责自己。 “是你的味道。” 苏逸怔愣,背着他的人脚步慢了一分,微微侧过头去,温声:“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 “那为什么我闻不到?”苏逸继续狡辩:“不一样吧,你之前不还是说我身上苦苦的,一股药味?” 谢明眴:“哪有。我那不是夸你把药都喝干净了?” 苏逸撇嘴:“记不清了。” 谢明眴笑的浑身发抖,乖巧窝在他背上的人瞬间挺起腰,双腿夹住谢明眴的腰腹,作势就要捶他,最后也没有用力,质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都对,都对,”谢明眴止住笑,又将人往上稳稳托起一些:“那你忘了的事,我都帮你记着。” “我记性比你好。”苏逸轻嗤,开始翻谢明眴黑历史:“你连自己生日都记不住。” “但我记得你的,”谢明眴却对记不住自己生日这件事不是很在意。 他基本上没怎么过过生日,这个日子也只有在苏逸出现后才鲜活起来。仿佛自己的降临的意义,就该是只为了苏逸一个人存在一样。 他像是讨赏一样:“你可以随便提问。” “那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死的。”苏逸想了想,懒洋洋地问。 哦,其实他好像想起来了。他死的那天,还是谢明眴生日。 好像那天还是情人节,要是没记错的话。 谢明眴被苏逸讨打的问题气笑了,问道:“苏逸,你回去还休息吗?” “困。”苏逸立马装死,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另外一只手死死搂住谢明眴,生怕一个不稳摔下去:“谢哥,我困,肚子疼,头晕,想睡觉......” “......” 谢明眴拿他没一点办法,最后只得叹了口气,却被身后的人亲了下侧脸。他听见苏逸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是猫抓的一样:“别生气啊,哥?谢哥?” “没有。”谢明眴干净利落地回答:“不生你的气。” 他的确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苏逸的气,没有必要。 “你保证?” 谢明眴忽然间觉得,问出这句话的苏逸好像激动了起来。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明眴带着问号:“我......保证?” 苏逸听到回答,暗自在心里祈祷:希望我过段时间死了之后你也别生我的气。 别伤心,别难过,可以忘掉我。 我批准了。 “那我会爱你一辈子的,谢明眴。” 苏逸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间这样说。 “我也会一直爱你。” 虽然谢明眴因为这句话极其满足,但是心中疑惑更甚:“忽然间说这个干什么?” “就是想起来了。” “终于想起来喜欢我了?”谢明眴开玩笑似的:“挺不容易。下次能不能在床上也这么说?说好听点。” “不能。我都是跟你学的。” “但是我可以,你不行。小心嘴这么欠,有你后悔的时候。”苏逸无意识伸手,碰他的唇,又轻轻刮着他的脸,安静的盯着谢明眴的眼睛瞧:“嗯啊……还是算了。” “什么算了?” “你还是别后悔了,怪难受的。”苏逸如是说道。 谢明眴闷声笑:“我不难受。” 天气渐渐回温,路边出墙的花爆开花骨朵,摇摇晃晃的路被藏进暗夜,路边的光带起最后一丝遐想。 于是在这场独属于两人的对话中,苏逸紧闭双眼。 他想谢明眴永远开心,幸福。 第54章 无论有没有他陪着,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一切,都要一直幸福。 第53章 天罡破晓, 一阵脚步声响起,停在卧房门外。 “老大,刑部尚书李大人来了。” 是谢九的声音:“当下正在书房候着。” 谢明眴醒得早, 盯着怀中人安静的眉眼, 动作极轻, 生怕吵醒他, 压低声音回应道:“好。” 不多会儿,他便穿戴整齐,像是惯例一般,到床边俯身轻柔的唤着苏逸:“有点事情, 早起一会儿, 但是不出府。” 这样的报备, 从上次苏逸晨起梦魇, 便成了谢明眴每日打卡必做的事情。 半梦半醒中苏逸眼睛眯起,看见熟悉的人影, 溢出一声闷哼,像是在说知道了。谢明眴却还没动, 像是在等着什么。 果不其然,苏逸闭眼安静片刻,忽然伸手,够住谢明眴脖子, 埋进他的脖颈, 委屈的哼唧了两声:“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忙?” 谢明眴不厌其烦的解释:“等忙完就好了。不过你起床,我们还能一起吃早饭。” “有点不想你走。”苏逸还是没睁开眼, 又重复:“能不能再抱会儿。” “嗯。”谢明眴拢顺了他的头发,又抓起被子将人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裹住,轻轻在他发顶落下一吻, 不知又抱了多久,谢九又发出不知好歹的动静,引得苏逸一阵蹙眉,卸了气,离开谢明眴的怀抱。 谢明眴低头瞧着,心里有些好笑,他揉了揉苏逸头发:“好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随便失约可不好。” 苏逸泄愤似的咬了一口他的脖子,任凭谢明眴将他放倒,软声回了句快去快回,翻身又继续睡了。 谢明眴:...咬完就睡,哪有这样的。 —— 李苗信坐立不安,焦急的在书房内等待。 他是当今刑部尚书,江宁县人,早年间便在崇阳书院就读,后来进京赶考,高中,后又得裕王赏识,这才一路顺风顺水,走到了当今这个位置,算是较早一批站队谢明眴的。 那年史元容虽已经在朝为官,却处处被打压,这样算起来,他也在史元容手下呆过一阵子。不过早有预料,以史元容那种不服输的性子,早晚会剑走偏锋,被吃的连渣子都不剩。他不是很有野心那一类人,也深知走的越高,便跌的越惨,于是便寻了个看起来最为安全的人——谢明眴。 只是现在看来,只要在朝为官,哪里可能会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呢? 昨日阅卷,谢明眴是不能参与的。读卷官一般由阁臣担任,但若是家中有今科考生,便会以防止作弊为由,推拒读卷。其子李砚虽然也是国子监的学生,今年却还没参加会试的资格,所以李苗信自然也不需要避讳。 殿试结束后次日,李苗信等人身为读卷官便从各自被分到的十几份试卷中推选出了最终需要进贡天子的十二卷。按照苏逸的文采和文章来讲,定是不输任何人的,文章被纳入荐卷之列也是板上钉钉。 然而身处官场,要看的东西岂止只有文章? 更何况是与当今漩涡中心的裕王殿下有关的考生。 哪怕只是行错一步,说错一句,便有可能会被官场上那群老狐狸观察去,暗地里再给你一脚。 想到这,李苗信仰头,看着窗外慢慢阴沉下去的天色,轻叹一气:这番混乱的世道,何时才能到头啊。 正想到这,李苗信便眼尖的觑见门外那道身影,恭敬起身:“殿下,殿试试卷昨日已筛选完,只差今日圣上亲自过目。” “你今日匆忙前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这件事。但是不妨事,”谢明眴示意人坐下:“我也的确有些好奇结果。” 李苗信心中了然。事关苏逸,放在前面提,便是最不出错的。李苗信思路清晰,将昨日阅卷时的状况讲给谢明眴:“苏公子的文章,在百十考生中,算是极好的那一批。可运气不大好,试卷被分给了户部侍郎周明翰大人。” 周明翰么? 史元容手底下的人啊。 谢明眴一笑:“他以为故意将苏逸排除在外,就能事事如愿了?” “...”李苗信嗫嚅:“不过后来,我本打算和匡大人据理力争,却未曾想最先开口的却是苏大人,阁老竟也附和了我们几句,这才敲定最终的结果。” “周明翰......”谢明眴指尖点在桌面上,明明带着笑,却无端叫李苗信看出几分狠意:“史元容能说上两句好话我倒是不意外,但是这苏文昌,和我素来不对付,他约莫也是猜到了不论今日结果如何,阿逸都不可能继续留在京城。他这是算准了我会跟着他一起走。” “殿下,还有一事,”李苗信眼神似有些躲闪:“魏立的妻眷,已经找到了。” “还活着?” “全部死了。” “......”谢明眴抬眼:“几日前死的?” “半月前。” 约莫是一个月前,魏立忌日那天,李苗信本在刑部当值,却意外发现自己书案上多了一本账册。他心中警铃大作,帐册中详细记载了魏立死前在南泽县所有的行动轨迹,甚至连用膳的时间都清晰地记录在册,直到他去了一趟名为“流云阁”的茶楼,回来后便失魂落魄,当晚便被人在明镜司的值房中剜去双眼,挂在房梁上。 李苗信继续说道:“流云阁这个地方实在诡异,我几次三番派去的探子都没再回来。我便让他们换了个地方查,倒还真发现了一些信息。” “据知情的百姓讲,她们约莫是三年前逃荒来的,都是妇孺,看起来可怜,此后便一直在那里住下。半月前,周围的邻居夜半三更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啼哭声持续大半夜,有妇人心生疑虑,便等第二日去敲其家门,这才发现她们竟遭此横祸。仵作验尸时,家中妇孺女眷皆是死在床榻上,血溅了满屋,连灶下烧火的粗使婆子也未曾放过,只剩下那个孩子,夜里哭断了气,也死了。” 光是将这些话说出口就已经叫人心中发颤,谢明眴手下动作一顿:“你是说,死的全是妇儒?” 魏立有个庶子,名叫魏回,却不是他亲生的。 魏立的妾唤作云娘,当年被丈夫做工死了,被地主盯上,想纳她为妾,云娘不应,被打的浑身上下都是伤,忍受不了这等屈辱,襁褓中还抱着个孩子,就跪在大理寺外,求个公道。 魏立于心不忍,收留了他们母子二人,为他们讨回公道,云娘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企图能报答这份恩情。 “是”,李苗信万般确定:“但是仵作验尸后,并未发现那个继子的尸体。” “这场灭门,你觉得会是谁下的手?又是做给谁看的?”谢明眴叩击书案,和李苗信四目相对时,却见他头低的更狠了。 “为什么不说啊?”谢明眴冷道。 那个人的名字,李苗信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谢明眴也不强迫他,自顾自的解答:“他叫,谢明安。” 扑通,李苗信跪下,又被这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他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颤颤巍巍道:“殿下......” “魏立将本王卖给了如今龙椅上坐的那位,却忘了我手中有多少他的把柄在。” 谢明眴冷笑:“你猜,这个继子现在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本王杀害魏立的证据?甚至在盘算着怎么报仇雪恨?” 书房中安静到落针可闻。 “轰隆——” 一道锐利的白锋划过天空,紧接着便是乌云密布,只是一刹那,细密的雨滴便砸了下来。这场灰色的雨来的猝不及防,将四月的春最后一丝生机全然撕破,夹杂着雨丝的凉意像是利刃,穿透微合的窗门,紧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寒凉,疯狂的袭击这场囚笼之中仅剩的角逐者。 真糟糕的天气。 苏逸还在睡觉,要是被雷声惊扰,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谢明眴整理了一下衣袖,起身,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就像是和来到时那般,眼中夹杂的是温润的笑意。 等到谢明眴脚步声顿住,李苗信抬头时,那双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谢明眴微微抬手,将人扶起,平静道:“李大人,既然是这般,那便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一切照旧。只是还需多劳烦大人关注一下魏回的踪迹。李大人若是不着急,便在府中吃盏热茶,避一避雨再走,若是着急,便使唤下人备马。本王还有事,失陪。” 等到终于摆脱谢明眴针扎一般的视线,李苗信这才像是被人从死水中一把捞起,挣脱了紧紧缠绕的枯藤,那是一种难以言说,堪称窒息的死感。 像是劫后余生,李苗信猛地大口喘气,痛苦站稳,微微俯身弯腰,一只手撑在柱上,目送着那个已经消失的身影。 黑色的卷边将整个裕王府完全笼罩,远处的皇宫已经看不清痕迹,隐藏在灰蒙蒙的雨色之中。雨丝像是锋利的箭口,擦过李苗信的脸。他失神的去触脸上的湿痕,瞳孔逐渐失焦于长廊的尽头。 这不是他的错觉。 第55章 裕王殿下,早就变了。 “或许我一开始的选择并没有错。” 李苗信呐呐自语。 “殿下,我还能信你吗?” 这一声极低,甚至被完全的掩藏于雨声之下,但与此同时,又是那么振聋发聩。 可这诺大的京城,十几年来展现给外人的繁华似锦,最后也只会消亡在权与利的斗争之中。 肆意增长的欲望下是冠冕堂皇的惨败。 被围困于这场猎杀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永远都无法独善其身。 第54章 第二日。 午门外的阳日头高挂, 扫除以往京中昏黑的杂色,却又带着不合时宜的灿烂。 直到喧闹的声音冲破耳膜,苏逸昏昏沉沉的下了马车, 同那群士子们站在午门外, 安静的等待着, 旁人皆是按耐不住心中的雀跃, 毕竟不论成绩如何,他们都能走上这条为官路。 那可是官! 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说不清是脚踏实地后唯一的慰藉, 又或者是名与利荒唐的底色下最好的遮羞布。 可这对苏逸来说, 却没有任何的欣喜可言。 直到耳中嗡鸣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高昂的, 与此同时宣告着他死亡的倒计时正式开始读秒。 字字清晰,又无孔不入:“宣, 新科进士进殿!” 苏逸循声,随着进士的队伍进殿。 他看见谢明眴站至百官之列, 身着深紫色袍服,金色龙纹刺绣,华贵俊美,引得周边士子频频侧目。 教坊司在太和门两侧奏起丹陛大乐, 百官身着朝服严守以待, 天子身着全身刺绣十二章纹的明黄色朝服登堂,苏逸垂眼, 随着众人行三跪九叩之礼,礼毕,黄榜被执事官从殿内挪移, 后由礼部尚书邹泽霖传制曰。 他手捧卷轴,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永昌九年四月初三殿试,合拟读卷官及执事官少师吏部尚书大学士史元容等十二员。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乾明宗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二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 金銮殿内,愔然无声。 【宿主,紧张吗?】 懒洋洋的系统音响起。 “我已经有很多时间去接受这件事情了。”苏逸平静的回答。 【还以为你会和上次一样觉得我很讨厌,干脆避之不理】 “对你沉默,就好像是对牛弹琴。就算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讨厌你到了极点,你还是会挥之不去的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你是在形容我们这些东西像是寄生虫吗?】 系统想了想,机械的的电子音顿住,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他念完了,你不是第一。】 苏逸回应:“我知道。” 【太冷静了吧,苏逸......】 “乾明丙辰年科殿试,第一甲第三名苏逸!” 系统的声音和邹泽霖念出的名字重合。 【喂,你是探花了。】 苏逸这句并未回应他,出列叩头谢恩,身旁剩余两人苏逸都已不大能看的太清,忽地,一声浅淡的敲击响起,那是大殿之上的天子发出的响动,众人皆是被吸引了过去,邹泽霖察意,念榜的声音停下,静待天子开口。 谢明安是看着苏逸说的:“苏逸,关于你的策论,朕有一问。” 若是苏逸此刻抬头,便能看到乾明宗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谢明眴掩在宽大衣袍中的手收紧,死死捏紧,众人的目光皆是盯着大殿上唯一跪着的人。 “朕深知吏治清浊与国运兴衰紧密相连,夫吏者,民之纲也,纲弛则目紊,吏腐则国危。前段时日南泽州县胥吏层层盘剥,官官相护,吮民膏脂而肥私囊,窃国权柄以营党羽,实乃社稷心腹之患,朕便想以此为机,从当今士子中选出一二人选,替朕整治一番这荒唐的乱象。” 谢明安:“可昨日观诸子今科策论,多务虚言而怯实务,追随源流皆是不得其道,更惶论肃贪之策。唯有你,提出了一点,让朕心生不解。” 苏逸表情平静,声音却隐约有些哑:“陛下请讲。” “贪腐之生,生在四端,法弛,权专,德衰,利惑。四维并举,方能清肃风纪。可你却言南泽肃贪非难事,又为何言出于此。” “的确不难。” 苏逸应声:“破贪,根在豪强权贵勾连,这亦是官官相护的根本。如今律令如蛛网一般破烂,部分官员权力专横,奸邪随破,自然是没有什么威慑。然刑之重,民不敢犯,摧抑豪门,更须以雷霆之势破盘根错节之势,优化寒门晋升之路,书不该只有世家勋贵子弟才能读。周制《吕刑》三千款,墨劓剕宫皆列明条,若督察院剑悬三尺,律法严明,增补朋党罪名,连坐举报,复三代“明刑弼教“的风气,则何愁海内不清明?” “至于州县内,钱粮审计,需严加看管,税银由转运使直接送到户部,官田盐税价高者得。南泽气候湿热,位置奇特,水患频繁,常有洪水,在治理水患方面,疏散河道,修筑提坝,分洪蓄水,建设较为完备的水利防洪系统。再说贪官污吏克扣防疫银钱,依学生所言,由中央御药房直接采购药材经过兵部驿道直接送达地方,知县只需签收。瘟疫过后民生凋灵,暂停征收赋税,每户补银三钱,免赋半年。对于无法挽回的赃款追究,设置三帐册,一一比对,若是幕僚贪赃,需连带主官......” 苏逸的话说的不假。 他没有丝毫卡顿,临天子而面色不惧,不卑不亢被他刻进了骨子,就好像面前的这位算不上什么天子。 谢明安眼睛眯起,细细的打量着苏逸,忽地笑了:“确是如此。” 苏逸身形微顿,心下了然。 “朕观你殿试策论皆是实策,并非空谈之辈,又逢前几任南泽知县非庸即贪,如今南泽无人治理,动乱不安,那朕便派你即日赴都察院领监察御史衔,任南泽知县,专司江南泽贪污一案,以平民忧。行至南泽,当地吏员若有贪污即行参奏。治理水患,禁征苛税。三年为期,若是考成优异,朕不吝擢升,莫负重望。可若是无能昏聩,辜负朕一片厚望,那便怨不得朕狠心,将你罢免官职,遣送荒远之疆了。” 殿中落针可闻。 殿内百官,皆是惊嗤。 圣上在殿中亲自任命探花郎为南泽知县,这本就是叫人疑惑不解。 首先,探花这一名号若是放在当今朝中,少说也是翰林院编修,高堂之上总归是要比江湖之远更能抵达权力的中心。 南泽虽物资丰厚,经济发达,又不在天子眼下,敛财征赋于贪官而言,的确是个好去处,可是派苏逸过去便是查这个的! 一通盘算下来,这并算不上是好差事。 其次,圣上于大殿之上便迫不及待任命其职,甚至不经过多番考察,只是稍微问了两句,甚至连夸赞都无,只是一句“确是如此”。 苏逸这官儿要是做的好,那就算是他的本职,可若是不好,圣上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会将那人毫不顾虑的配北疆去。 这番要是还看不清天子究竟是过于信任苏逸的才能,还是大庭广众之下给裕王的下马威。 那这官场呆着,也无甚意思。 苏逸却接受的极其利索,磕头谢恩:“学生虽一介书生,但定以性命为誓,保南泽百姓安康。” 一声嗤笑响起,久久地回荡,却无一人敢再抬头。 还在笑着的那人又看向谢明眴。 “裕王可有异议?”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谁承想谢明安又提到谢明眴。 “既然探花郎都同意了,本王自然没有异议。”谢明眴莞尔一笑。他垂眸,盯着仍跪在地上的人,心中密密麻麻的一阵酸痛,后知后觉又涌上一股怨恨。 他是恨谢明安的。 从他装模做样的爱子爱民,假模假样的和他扮演兄弟情深,又到他的独断专横,傲慢自大,一直到当下他对苏逸的排斥羞辱。 他切切实实的将那股刀割的痛感吞下去,眼中隐隐约约已有杀意。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便继续吧。”谢明安挥了挥衣袖。 邹泽霖闻言,正了正神色,继续按榜念:“第二甲第一名.......” 只是后来的名字,却是再无人记着。 这场大典结束的方式如同就好似苏逸丢掉对生的希望一般,并非是刹那间的挣扎,而是苦不堪言的拖拽过后,万般难言寂静中唯一的星突然灭掉,宇宙郁郁而终,落下盛大的帷幕,这场荒唐的闹剧即将终结。 【——除了死亡】 系统再度发言。 苏逸竟然破天荒地回应:“是。除了死亡。” 【这对你来说算是一种解放,对吧?】 “不止。”苏逸说:“也让我认清楚一件事情。” 【什么?】 “太自信的话,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系统被这无厘头的一句话整懵掉:【你是什么意思?】 第56章 “字面意思。” 系统无由来觉得一阵不安。 这种情绪本不该和他这种非人的物种有相关的联系,他却忘了意识到一件事。 计算,或是预估事情发生的概率,也会是他们做到的一件事。 不安么?不过没有关系。 这么多个世界,这么多次维护位面不受崩塌的成功案例,他这次也不能失败的。 更何况游戏已经结束了。 他完全不需要再担心任何事情。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需苏逸安静的死去,只需要他将这个外来者清剿,只需要等到谢明眴失忆。 想到这,它看向苏逸。 身着青袍朝服的青年肤色白皙到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可是眼角眉梢都透漏着从容不迫,目光如炬,那双黑幽幽的瞳孔聚焦一处,本是跪地之姿,此时已经起身,又身量高挑,脊背笔直,站回了士子们的队伍中去。 好看的。 可惜了。 系统悠然叹气:【宿主,你又开始玩字谜了。没意思。】 “但这对你很有用,”苏逸耸了耸肩:“没脑子的自大狂。” 【......】 系统哑口无言,不知道是不是被苏逸毫不避讳的鄙视刺激到了,还是因为他将话题切断的太过彻底。系统并没有辩解,而是安静的消失了。 苏逸冷声一哼,目光直勾勾盯着大殿上的那个明黄色的身影,那人他似乎也有所感,抬起眼来,两人目光交错。 那双眼睛像是在说:是吗? 谢明安唇角勾起笑,手中还把玩着什么。 这副表情,苏逸之前见过一次。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怀疑过自己看错了。 会试上那天,那是他见谢明安的第一眼。 那个笑容不是庄重威严的,而是毫无情绪,冷冰冰的笑容,就好像让人将脑海中所有毫无生机的死物重新拼接后塞回这套皮壳中,他嘴角弯起的弧度都精确如此,像是被人刻意用丝线扯起。 苏逸心中震颤,浑身血液倒流,仿佛他也被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死死的被钉在了原地,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极其模糊。 他知道了那个时候乾明宗的眼睛在告诉他什么。 他在说:发现我了吗? 宿主。 第55章 夜色渐沉, 京中各处却是灯火通明,彻夜喧嚣。 长街两侧林立的商铺檐角高突,人们或高或低的闲谈声同那微扬的赤旗一般微扬起, 酒楼茶肆轩窗内映照着小二端着酒菜穿梭的身影, 怡红青楼红缎绸幔的隐掩下女子身姿曼妙, 眼波流转间一众哄笑响起。 推杯换盏, 人声嘈杂。 三教九流汇聚此地,避不开的话题便是今日的传胪大典和进士游街。 “今日状元游街,叫人心中好生感慨。” 开口说话那人一口饮尽杯中茶,润了润嗓子, 说道:“听才子们说, 今科状元郎虽出身寒门, 可那文章倒是老辣, 叫人印象深刻,只是少了几分灵秀之气, 酸闷迂腐,文章遣词造句皆生硬滞涩, 不及探花郎那篇锦绣文章做的好,用典如盐入水,文风清奇,和当年朱阁老文风颇为神似。” “那可不是我们能高攀得上的人物!” 旁边那人轻啧一声:“今日家中婆子观罢状元游街归来后, 便叫她念念不忘, 直夸那探花郎一表人才,我看那样子, 便是打算提了东西就要上门说亲。那等仙人,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老百姓嘛?” “说来此人乃是在大殿上被陛下亲封的知县,虽然名次稍逊, 可是南泽物资丰饶,实掌天下财富要害之地,圣上此举,必定实是对其文采与才干深感信任。” 一人忽地想起什么:“这样一来,京中女子大多不敢再上门了吧?南泽偏远,哪里会有人家愿意嫁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人什么来头?怎得圣上如此青眼。” 又有一人急忙放下手中杯盏,焦急的听着:“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清楚这其中弯绕。” “当今探花郎?我倒是有所耳闻。” “他本是江宁人,三年前救下裕王一命,便得此殊荣,赴京进入国子监念学,入学第一天便斩露头角,脱口成诗,如今还被人交口传诵呢。” “好像是‘莫道青山无剑胆,孤标岂惧夜啼鸦’,好诗,好诗啊。” “这件事我也知晓。家中有近亲在国子监当职,说是那苏逸和当今裕王殿下关系不浅,文才斐然,就是身体不大好,病秧子一个,可相貌又生的极好,那张脸凡见过的人皆是赞不绝口,称其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就连那会试的文章做的也是极好的。” 他又唏嘘:“许是少了几分文运,这才叫首辅大人看走了眼......” 只是说罢这话,他便立马惊醒,剩余三人皆是目瞪。 首辅大人走了眼,但那再不济,也是个第二名,圣上只封了其一个探花郎,那不是更不济嘛?! “说什么胡话呢,”一人压低声音:“你小命不要啦?” “一时失言,一时失言”,那人冷汗都要滴下来了。 众人赶紧止住话头,转了个话题,谈话声淹没在吵嚷的舞曲中。 —— 裕王府。 长灯闪烁,明月高悬。 苏逸披了件青蓝色长衫,沿着廊沿慢慢踱步,风中凉意正盛,他寻了一处偏僻处,呆呆坐下,手中还轻轻托着团子,有一搭没一搭得逗弄着,鸟嘴轻啄苏逸手指,又见他走神,望着裕王府围墙外远处的明空,昂起头,又叫了两声。 “啾啾。” 那一团只有浑黑眼珠子和浅灰色的爪子同身上雪白的颜色不同。 此时正因苏逸的走神导致自己被忽略而不悦,因而急切地鸟鸣声响起,试图唤醒他的注意。 苏逸闻声,低头,轻轻蹭它的羽毛:“乖。” “不知还能再陪你多久?”苏逸揉着鸟的脑袋:“干脆,你就留下,帮我守好谢明眴罢了。” 团子是听不懂的,他只会在苏逸目光投掷在他身上的一瞬间激动的挥动翅膀。 今日游街实在疲惫,但谢明眴有事未归,苏逸虽然困倦,但仍旧强打起精神,目光又重新落回那扇拱门处。 明日瞬息,又盼落日。 而他在这等着,总能第一时间看到谢明眴。 春夜里缄默的簌簌风声在思绪深处觉醒。 京中那场雨过后,各处都是杨柳微絮的春意,春花繁复,野草渗翠。 阑珊春意循着不息止的长风刮过百巷口,沿着城门那道恢弘的街道遮盖在沉闷的宫墙中,此处却早已不见消融的凄寒。 金銮殿中,两道人影交错,只是遥远又安静的对视,话语声和夜风一样的温度,却忽然间引得怒哄声不止。 湖光绿波中落下一颗不大不小的硬石,却溅起一阵十几年来不止息的涟漪。 “皇兄,你觉得,我还能信你吗?” 悲戚的声音落下,空荡的殿内,落针可闻般的寂静。 谢明安浑身发着抖:“你非要和朕过不去吗?简直无理取闹。” 谢明眴无言,只是摇了摇头:“既然陛下觉得臣在无理取闹,倒不如允了我的请求。” “你是堂堂裕王殿下!你又能走到哪里去?” 他痛苦地起身,指着谢明眴:“就算朕将他安排到南泽又如何?若是政绩斐然,朕也不会亏待了他,南泽丰饶,他去了那里,倒是要比呆在京城自在!更何况...朕只是不想你被这等荒唐事迷了眼!” 谢明眴恭敬作揖:“还望陛下允准。臣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谢明安焦急:“你且等一等,他早晚会回来的,你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一辈子赌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这件事还可以再商量......” 谢明眴的视线扫过谢明安书案上的奏折,半响才紧接着开口:“这难道不就是皇兄想要的结果?说到底,我只是一个王爷,更是唯一一个对陛下皇位有威胁的人。” “可是正则,你是知道的,你是朕唯一的亲人了,我更不会因为这件事和你离心......” “但是我会。” 谢明眴声音极轻:“陛下,但是我会为了苏逸背叛您。” 谢明安听到这句话,彻底安静下来。他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谢明眴会这样说:“背叛?你要为了一个外人背叛朕?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可他不是外人。” 谢明眴道:“皇兄当年教我读书时曾说过,兼听则明,而天子剑当斩世间不公之事,万不可不顾社稷,不顾万民。可是您却不由分说,不辨青红皂白,便要给苏逸安上一顶莫须有的罪名,他究竟是犯了什么忌讳,才让皇兄如此憎恨,竟然狠心至此,要将他置于死地?!” “陛下要当桀纣之君,臣弟拦不住,”谢明眴表情忽地阴鸷:“但您若敢杀他,万千办法,我都会一一还回去,‘先帝疑忠良,自毁栋梁’,史官也会记下这句话。” 第57章 两人之间的氛围实在过于僵滞,谢明眴移开目光,从谢明安那张近乎失语的脸上移开,所有的天崩地裂都在他的瞳孔中动摇,只剩下冗杂的苦涩。 “你随他下了南泽,便是将我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并非要杀他,只是他活着,对你我二人都无益处。”谢明安终于冷静,凝视着他:“更何况你要让我一个人在这群环狼围饲的朝廷之上独自一人扛起整个大乾,若无你协助朕,怕是死路一条。” “那是天子生来就有的职责。” 谢明眴陈述事实:“况且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陛下,你也没有很需要我。” 谢明安胸口堵着一口气,气息不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得出现在他的身边。”谢明眴道:“我若想带他走,谁也拦不住。” 拦不住的岂止只有谢明眴一人。 谢明安气上心头,等人一离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喜安!” 不知从何处忽然间的便窜出一道黑色身影,单膝跪地,头垂着:“陛下。” “三日后,苏逸将会离京前往南泽,期间路途遥远,时间漫长,算是给你预留了充足的时间下手,你有把握吗?” 谢明安极其大口地呼吸:“朕会想方设法将裕王关禁闭,但是拖的不会太久,所以我要求你在这之前把他解决掉。” “不论用什么办法。” 谢明安声音极其沙哑:“朕要他死的更早。” “若是没成功,那便以你命偿。” 喜安面色仍旧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冷静的:“是。” 龙椅上的男人似乎是太过于疲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揉着发胀的眼眶,一只手抵住额头,支在书案上,好一会才抬头:“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总是会无缘无故的头疼。喜安,来,给朕揉一下。” 喜安似乎是早已见怪不怪,听话的上前,双手搭在谢明安太阳穴上,轻轻揉压。 他的目光从上而下,落在谢明安的眉峰处,那双眼睛深邃,看人的时候总是不带情绪,这才总让人觉得他暴燥,并且不近人情。 可是喜安跟了他那么久,自然也是知道谢明安本质并非如此。 他如果不狠起来,那么受欺负的只会是他这个原本只被当作傀儡的皇帝。 但是,谢明安身上,也不止这一点叫他恨了。 喜安冷眼,垂眉,下手重了半分。 第56章 “哥……” 窗外的春风轻起, 恍惚的春季好似轻薄的纸张,由春雨飞花在那张素白的纸上做出令人沉醉的画,寂静, 流失在枯萎的远方, 星光洒落后的流逝, 那是交缠的尾音绵软, 最后泄破最后一丝天光。 屋内暖洋洋的,苏逸长发散乱,整个人挂在谢明眴身上,唇瓣微微张合, 动情的去碰谢明眴的唇。 或许是一个姿势维持了太长时间。 他双腿挂在某处时微微发着抖, 像是极其用力的用来保证自己安全不会掉下来。 被他叫的人轻轻的应了一声, 问道:“累了?” “没有很累。” 苏逸微微喘着气, 一只手却因为突然间的疼痛死死捏紧,又陡然松开, 指尖滑过男人背肌绷紧的轮廓上,堪堪搭在那里:“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发生什么了?” 不怪他疑惑。 谢明眴今夜回来, 脸色就不大好,就算和苏逸接吻,眉头也始终松解不开。 他不说,苏逸也只能干巴巴的担心, 直到两人滚到床上, 谢明眴才终于算是全身心投入。 苏逸这个时候看向谢明眴眼神无端能拉出丝一般,视线黏腻, 浓稠的扫过他身上的每寸肌肤,又单纯的不像话,只能被迫受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他身上带来的压迫感, 然后缴械投降。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谢明眴追着亲吻他,他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将人牢牢托起,上半身和他紧贴,仰着头。 只是和人接吻。 汗津津的水从他额头滑落,苏逸用手抹去还不忘帮他捋开头发:“但你看起来情绪不怎么好。” “是有一点,因为你要走了。”沙哑的声音响起,谢明眴闷声:“我想陪着你。” “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陪不了我。” 苏逸却觉得没什么:“而且我又不是一个人,也不是这次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万一呢?”谢明眴对他那皇兄也还算了解,说的那些话真假参半,嘴上说着不对苏逸动手,实际上不知道已经安排好了几波人,就等着苏逸离京。 “万一你出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别多想。” 苏逸还是不想让他担心,压低声音安慰他:“只是离开一会儿,不会很久的。” 谢明眴轻轻点头:“我知道……好了,抬起来点,怎么又软下去了?” “嗯……”苏逸乖乖听话,按照他说的去做:“那你还不高兴吗?” “不会。”谢明眴这才知道今天苏逸这么乖是为了什么事,他闷哼,溢出一声笑:“又不是你做错了事。” “但是你是我男朋友,”苏逸说:“男朋友生气了,不高兴了,我需要负责的。” “啊……”谢明眴低头,含住他的耳垂,那出有一颗小痣,谢明眴总爱舔咬那里,动情的去吻,去触碰,直到苏逸一只手捏紧,不断的发抖,连呼吸都变得越来越重,谢明眴才松开,笑着揉他的头:“好敏感。” “有点……痒。”苏逸呼吸渐渐归于平静,只剩下表情,他说:“要是还在现代就好了。” “为什么?” “那样你就可以不用弄出来了。” “……”谢明眴又笑的止不住:“那确实。不过要是还在现代,你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每天熬夜肝论文,我可舍不得你再吃我的苦。” “不一样。”苏逸被轻轻放下来,身子蜷缩起,又溢出两声压抑的喘息:“你是你,论文是论文。” “谁重要?” “又吃醋……” “这不算吃醋,只是习惯问……” 谢明眴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焦急的打断:“是你,是你……” “别这样”,谢明眴俯身,又去碰他的脸颊,再往下,便是他的脖颈:“你这么乖,只会让我更用力的欺负你,别那么纵容我。” “之前我老拒绝你,你不难受吗?” 苏逸问:“你让我叫我偏不叫,现在的我,和过去那个苏逸,你更喜欢哪个?” “不都是你?” “不一样。”苏逸解释:“过去的我不听话,你还是别喜欢了。” “没有,我喜欢,都喜欢。”谢明眴笑着:“说这话是不是很像渣男?” “是有点,有种我是小三的感觉。”苏逸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住眼,呼吸了两口空气,却先闻到扑鼻的石楠花的香气:“你还有多久?” “很快。”谢明眴弯下腰,问道:“一会儿要不要稍微洗一下?这样睡难不难受?” “你不累吗?”苏逸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堪堪睁眼:“就先这样吧,不要叫他们再过来了。” “好,都听你的”,谢明眴将他搭在眼上的手挪开:“还能睁眼吗?” “好困,”苏逸轻声:“感觉天快要亮了,你今天都没怎么睡。” “嗯……”谢明眴见他这样,也和他一起翻身躺下,紧紧相拥的姿势:“这样呢?睡吧。” 苏逸感受着埋进身体里的热意,又偏过脸:“不舒服。” “好。”谢明眴刚要动,就被人打断,苏逸猛的翻身,撑起:“算了,你先不要动。” 等人稳住身形,苏逸才又开口:“我等你去南泽找我。” “你会来吗?” “会,不管早晚,我一定会。” “谢明眴。” “嗯?” “后悔了。” “什么?” “当时没跟你扯证,没栓着你。” 谢明眴勾唇:“现在结也来得及。” “不够稳重。”苏逸想了想,选择拒绝:“这件事很重要,所以要好好考虑。” “你还没有送我戒指。” “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 谢明眴看着苏逸的小动作,也想要坐起,却再次被那人红着脸摁住,眼尾还泛着红,就像是恍然间被春风吹落的花瓣,洋洋洒洒的,落进池水中央,又再次被压进池水底部。 苏逸红着脸,轻声:“你不要再动了,我能自己来。” 谢明眴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笑,又听见对方换了个话题,似乎是有些不高兴:“那戒指你准备到哪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谢明眴从下至上的欣赏苏逸的样子,但是又并非审视,而是单纯对爱人只关乎喜欢的注视:“现在给你了,拜堂的时候用什么?” “哦,”苏逸点头:“那我们需要穿喜服吗?拜高堂?” “你没有父皇,我也没有爸妈,刚好凑一对。”苏逸盘算着:“我们也没有什么朋友,只需要对拜就好了。” 第58章 “喜服呢?你想要穿吗?” “穿吧,不然不庄重,像是儿戏一样,不作数。” “我在你这失了清白,”苏逸又拧着眉,瞧他:“你不会不负责的,对吧?” “别怀疑我这个,我还担心怕你跑了呢。”谢明眴道:“往下坐,不疼。” “我知道。”苏逸一只手压在谢明眴腰腹处,忽的被惊起,一个没立稳,微微俯身,将要摔下去。 “小心些。”谢明眴声音中隐约有些焦急,又问:“什么时候能结婚?” “年前,你要不要等一等?” “等什么?” “等我在南泽混出个名堂来,就能想你来南泽找我了。你来我就不等。” 苏逸心想,过完年,五年之期,我就死了,只能着急的赶在年前结婚。 “好,”谢明眴抬头,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阿逸,亲亲我。” “不给亲了”,苏逸终于卸力,从他身上爬起来,安静的侧躺在一边,准备睡觉:“没有了,主动亲亲是限时活动。” 谢明眴被他这套歪理邪说镇住:“不让我亲?” 苏逸忍住腿和腰的失力,翻转过身,直勾勾的盯着他,用手去碰他的眼皮,很轻的说:“嗯,不让你亲。” 两人就那么看着,也不知过去多久,苏逸率先投降:“好了,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忍不住。” 谢明眴一把抱住他,将人要揉进骨子力一样的用力,轻轻嗅着苏逸身上的淡香,低头和他接吻,又去舔咬他的唇:“那就不忍了。” 苏逸想,循规蹈矩的生活里,谢明眴打破了太多只属于苏逸对悲催生活的向往,所以才让对方念念不忘每一场不同寻常的独处。 留恋亦是无关情欲,只因为对方是他。 * 第二日,苏逸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他醒来的时候,自己身上已经被清理干净,饭菜被放置在一旁,还冒着热气,房间里的味道已经消散了大半,自己身上的红印虽然还在,还是该上药的地方全都隐约可见药膏的踪迹。 苏逸动了动胳膊,一阵酥麻的酸疼感涌上,他眉头蹙起,又轻轻的揉了许久,这才好受一些,爬起,动作僵硬的穿衣。 不过一会儿,苏月便在门外叫他:“少爷,你醒了吗?” 苏逸嗯了一声,顺手拉开门:“谢明眴呢?” “王爷一大早就离府了。” 苏逸安静的听着,往嘴里塞了几口清单的小菜,又起身:“赦书已经送到,吏部文选司那边有消息没?” “今日还没有。”苏月道:“但想来应该快了,少爷不用心急,再缓两日。” 苏逸应声。 “苏月。” 苏月被人叫全名,愣了一瞬,急忙答道:“请少爷吩咐。” 苏逸没什么表情,以至于说出口的话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像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恍恍惚惚便喊出口对方的名字,让人不知所措。 “你是想留下,留在京中,过舒服自在的好日子。” 苏逸卡顿一瞬,似乎是在酝酿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 “还是想随我去南泽?” 第57章 “我跟着少爷, 少爷去哪我去哪。” 苏月回答的极快,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但是留下来, 没有那么累。” 翻译过来就是, 你能留下的。 “......” 苏逸盯着苏月从原本的坚决, 到听不见自己回答后焦急的忍不住绞手, 又变换到睁着眼看向自己的失魂落魄,没忍住笑出声:“逗你玩的,连你也带不走,我可不就真的没人要了么。” 这一番话大喘气, 苏月慢半拍, 反应过来后才憋着一张羞红的脸, 死死抿住唇, 羞愧的转过身去蹲下,背对着苏逸。 “啊...这就生气了, 嗯?”苏逸觉得好笑,直到他起身, 将人拉过来,才看见小孩脸上挂满的泪水,瞬间慌乱起来,又轻手轻脚的摸出帕子, 替他擦泪:“怎么哭了?” “只是逗一逗你, 不是真的不要你。” 苏逸手有些抖,他刚刚起身时眼前一黑, 幸亏身旁有东西依靠。他尽力的抬手,揉了揉苏月的脸颊:“下次不跟你讲这种玩笑话了,好不好?” 苏月抹着眼泪, 声音抽噎:“少爷,能不能不要这样吓我...我真的好怕...你不肯要我...” “不会,不会的。”苏逸轻拍着苏月的后背,哄道:“不会不要你的。” 苏逸叹气。抬眼间隔着窗户看见那袭黑色的身影,下意识去叫:“谢九...” 谁知身旁的人突然就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窜起。 苏逸一怔,回想起这段时间才突然意识到两人似乎已经许久没再打闹过,自己又忙于考试一事,自然没有多做关注。 如今临走,他才意外发现两人之间的僵持,却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这个时候谢九已经进来,目不斜视,直接忽略过尴尬不说话的人:“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苏逸心想,刚刚是打算让你把苏月带走哄一哄,现在他哪里还敢?? “没事。”苏逸哈哈一笑,试图将此事遮盖过去,却听见苏月闷声:“少爷,我去收拾行李。” 还没等到回答,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苏逸抬眼,看着一言不发的谢九,问:“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谢九寡言,神色平静:“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 苏逸尽量心平气和,同他说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解决?” “这件事。” “?” 苏逸缓缓在脑袋上打出一个问号。 他一直对谢九开口就是冷笑话但是并不自知这件事情有着莫大的敬畏之心。 苏逸长叹一气:“虽然之前有诸多不快,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同他好好解释一下,莫叫彼此生分了去。阿月那孩子素来心宽,等闲之事不会与人津津计较,如今耿耿于怀至此,必定是伤透了心。不论孰是孰非,你总要寻个机会把话说开才是。” “...” 谢九难得皱眉,思考片刻,这才应了一声是。 “我们二人离京约莫就是这两日,若有什么话想说,还望赶在今天说个明白才是。” 苏逸指尖有些发麻,他垂头,看着手中捏紧的青瓷杯,又给自己倒满,一口饮尽,润了润嗓子。 这两句话,已经叫苏逸没了什么力气,他一手撑着桌子,便挥手示意谢九退下:“等殿下回来了,就通传一声。” 谢九不再烦扰他,轻声退了下去。 苏逸隔着很远,遥遥地去看院中景色,似乎严寒的冬天好看上一些,红墙黛瓦,春意阑珊,苏逸却已经没有兴趣再看。 今年春,许是他堂堂正正活着看过的最后一春。 可再澄澈又如何呢? 他的冬快要来了。 谢九追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苏月的身影,不知道这家伙怎么跑这么快,脚底生风就开始往外蹿,谁也追不上。 只是一口气还没喘完,就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闪过一片明蓝色衣角,谢九下意识飞速过去拽着人衣角,扯了出来:“你跑哪去?” 再抬眼一看却不是苏月。被抓住那个下人身体猛地一抖,下意识的跪下来求饶。 谢九沉默半响,低垂着眼,愣了许久,才让他起来:“你走吧。” 那人听见谢九的话,这才颤颤巍巍站起来,往远处快跑两步,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此时的长廊再见不到人影的踪迹。 谢九遥遥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眼前却无法聚焦,迷迷茫茫。 道歉么...... 要说些什么才算得上是道歉呢? 他脊背依旧挺拔,似乎是根本不在意这点小插曲。 在一旁的角落里看完全程的苏月轻轻吐着气。 少爷说的话他都听清楚了。不过两个人实在没什么好解释清楚的。谢九本就是冷心。 道歉,根本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他只会抓到自己,从自己的身上找出无限的错处,最后补上一句,不知者无罪。 更何况......那天是他亲口说的。 那天外面的天气那么凉,明明自己都哭成了那个样子,谢九仍旧没有一句安慰,甚至冷淡的对他说,说的这辈子也不想懂得。 更甚者,他同时也说了少爷的坏话。 什么病秧子,什么谢明眴已经做到了最好。 放他娘的狗屁! 苏月不吃这一套。 他也将永远记得,那是谢九亲口发过的誓。 无论如何,苏月都会替他记一辈子。 —— 距传胪大典已经过去两日,虽然圣上已经授职给苏逸,但他仍需要参加朝考。 只是考试结束后,他没能再见那位喜怒无常的乾明宗。 估计是对方不愿意再见自己这个让人心烦的探花郎,甚至觉得毫无趣味。 苏逸也不强求。 第59章 只是回到裕王府,苏逸隔日便收到吏部消息。 苏逸亲自前去领取知县印信以及官凭。 礼部核验通过后,便要求苏逸紧急赴任,此时距传胪大典过去不过才四日。 传信的人来时,谢明眴和苏逸二人正在用膳。 那头戴报信的人匆匆赶来,身上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石青湖绸直裰,腰间悬着油布包裹的文书筒子,疏眉细目,眉眼间总含着三分笑。 他来到,距厅十步有余便扑通跪地,跪膝行至阶前,袖中取出白娟垫下,这才双手托举文书,高过头顶,毕恭毕敬:“恭请王爷金安。” “起来吧。” 谢明眴叫下人接过文书,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苏逸见状,也吃不进东西了,撂了筷子,安静的等着,谢明眴注意到,软着声音哄他:“再吃些。” “吃不进了。”苏逸抬眼,视线落在他手中拿着的文书上,眉眼懒懒:“说的什么?” 谢明眴看完整份文书,没什么好脾气,随手扔进一旁的碟子,那送信的小厮恭敬地磕了两个头,便退下了。 “礼部的消息,叫你明日申时前离开。” 谢明眴表情不善:“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我看到倒不如叫他们下了大牢,在里面呆个三年五载的再出来,磨一磨他们的性子。” 苏逸取过手帕擦了擦手,淡笑:“本就该走了,提早一两天又有什么区别。” “都怪我。” “又和你又何干?” 苏逸干笑:“策论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任职是谢明安安排下来的,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清楚的也不过我自己,又为何要怪你?” “明明会有更好的方法。” “你是指什么?” 苏逸有些疑惑,轻轻歪头,看着他。 苏逸骨相浓,但皮相柔和,温润通透,看起来便让人觉得没什么脾气。 可是淡到极致,便是艳丽的美,美的摄人心魄。 “...” 谢明眴注视着他,很久都不曾挪开,不知过去多久,他缓慢起身,隔着桌角别过头去,俯身去捏苏逸下巴,长长的睫毛垂下阴翳,浑身的气息都透漏着冷淡,又不合时宜的生动起来。 “不指什么。” 他道:“张嘴。” 苏逸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人吻住。 两人唇舌相碰的一瞬间,谢明眴耳侧一缕发丝忽地垂落,搭在苏逸的指尖,痒痒的。 苏逸迷迷糊糊地想:他大概是会记得谢明眴的这个吻一辈子了。 因为唇舌贴上来后再也没有分开半分间隙,谢明眴不肯分开,只是亲昵地追着他,虎口钳住他的下巴,拇指摩梭在脸颊一侧,敏锐的感官迫使苏逸仰着头,去承受这个滚烫的吻。 错乱的呼吸间,谢明眴伸手遮住苏逸的眼,又将人拉近,等他坐在自己身上,才去看他颤抖的睫毛,去轻轻触碰他极薄的眼皮,又透过眼睛去打量那股无法纾解的欲望。 爱情思欲,很多复杂的东西总会在两人之间以一种形式无限蔓延出来,只是一件事除外。 只有亲吻,一直都只是这样。 只有一个干净的吻。 明明是即将分别,明明他们都比对方更要知道分别后不过是最好的相见,明明都知道对方惦念着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悲伤。 等到两人视线相交,想说的话都在眼睛里了。 屋外的白光亮堂堂的投射进来,厅堂中除了他们二人接吻的身影,再无法见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第58章 苏逸在春末残漏的日光中乘着摇晃的马车离开时, 路边的商铺恍惚掠过残影。 两辆马车骨碌碌的朝着驶向京师城门。 等到了城门前,禁军见是裕王殿下的车马,甚至未敢阻拦, 便放人通行。 他们还是拖的晚了些。 暮色渐渐染红郊外的垂柳, 橙黄色的晕色模糊了两人的脸, 镀上一层黯淡的金, 叫人看不大真切。 谢明眴并不放心苏逸,替他多准备了些人手,以至于谢九也差点随行。 但最终还是被苏逸劝下,这才作罢。 “此去一别, 下次再见又不知何时。” 苏逸早就换上了绯红色的官袍, 整个人被衬托的格外艳丽, 此时眼眸低垂, 被人环抱住,一只手轻轻搭在谢明眴腰上, 像是不舍,可更多的应该是委屈:“你要早些结束京中诸事, 早些来寻我。” “不会很久的。” 谢明眴怜惜的吻了吻他的额头。 两人话别并未多久,只是说了些要紧事,谢明眴扶着人下了马车。 苏月坐在另外一辆马车头,慢悠悠驾着马, 等看见自己少爷下来, 挥了挥手。 马车后还跟着一众人,光数人头约莫有二十来个, 各个黝黑,膀大腰圆,个子极高, 看着便是打架的好手。 领头那个见谢明眴出现,目光扫过他身前站着的男子,便径直上前,恭敬抱拳:“卑职谢司,见过苏大人。” 苏逸怔愣,偏头看向谢明眴,听他解释:“这是和谢九同一批的暗卫,平日里不常出现,此后便让他跟随你行事。这令牌你先收下,若是遇到危急情况,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谢明眴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将腰牌摁进他的掌心:“记着,事缓则圆,命重于山。要顾惜自己的身体,不要忘记吃药,怕苦就让苏月给你买些蜜饯,南泽天气燥热湿气重,就连百姓也多是愚昧,不比京师繁华,许多东西都不曾有,缺什么便跟我写信。苦了累了,就歇一歇,别熬干了心血,落得个心力交瘁的下场。若是南泽形势有变,保命要紧,至于剩下的,有我替你兜着。” “到了南泽,一定要记得写封信报平安。信交给谢司就好,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让我看到。就算没什么要紧事,我也想听你跟我分享,你要乖乖等我。” “好。” 苏逸垂眼,接过,认真的将腰牌挂在身上,等一切事毕,苏逸还想抱抱他。 可是当下人多眼杂,若是让不怀好意的人瞧见,定是要拿这件事做文章。 可是还未等他反应,谢明眴便将人抱住:“想抱就抱,怕这么多,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 苏逸只觉喉头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哀,他感受着谢明眴身体的滚烫,实在说不出话,又怕哭起来丑,于是拼命忍住眼泪,干巴巴的仰头,尽力的去记住这种感觉,声音断断续续,又算得上沙哑。 他本来是想说:“谢明眴,我会想你的。” 话出口,却又之变成了一句简单的“好。” 最后苏逸离开算得上仓促。 他几乎是软着身子爬上了马车,趁着帘子紧紧闭着没人看见,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再扒开帘子时眼眶红彤彤的,但还是强硬撑起面子,嘴角尽力勾起,冲着谢明眴笑。 谢明眴不比他好多少,酸闷肿胀的情绪溢出,直到再也看不清那远去的车马,谢九上前,提醒他时间到了,谢明眴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好久才说出口:“那就回去罢。” 等苏逸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们已经行至很远。 中间停顿半分,过了五里驿,出入京城的官员需要在此处上交符契,才能在接下来的路各地驿站收拾行装。 等过了五里驿,他们便正式踏入了前往南泽的路,一行人浩浩荡荡。 若是不知晓事情本状,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王爷出门游玩,安排了这么些人随从。 外面天色浑黑,黑洞洞的,除了行路烧起的火把发出鬼魅一般的火光,基本上看不见其他光亮。 马车悠悠停下,苏逸拨开帘子,看着车外活动的人,搭建营地休整,忽地就想起了他刚穿越过来那一年,他们赶往南都的路上,自己做噩梦那夜,谢明眴轻柔的安慰自己,还有那夜的烤鱼。 苏逸轻声,唤来苏月:“有些想吃烤鱼。” 苏逸挠头,此处并未有水源,哪里能捉到鱼啊? 苏逸看懂他的表情,淡笑:“但不是现在。”他又补充道:“等路过了再说。” 苏月应了一声是。 月黑风高,苏逸裹着披风,迎面袭来一阵清爽的风,苏逸安静的的坐在一旁,稍微吃了些东西,便准备收拾收拾睡下。 苏月凑了过来,好奇的问:“少爷,今天你和裕王殿下究竟说了什么?在车里呆了那么长的时间?” “那么好奇?” 苏逸轻轻歪头,忽然觉得的有些好笑。小孩就是这样,什么都要好奇两三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才肯善罢甘休:“你倒不如先跟我讲一讲,你和谢九又是怎么回事?” “啊......” 苏月挠了挠脑袋,瞬间思路就被苏逸带偏,慌了半分,忙不迭地作答:“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就是有些争执,然后和他说话也无甚意思,我便不再理他了。” “谢九死心眼难道你也要和他一般见识?什么样的话不解释清楚偏偏要闷在心里等他自己发现?” 第60章 “有问题,说出来两人一起解决不就好了么。” 说完这句话,苏逸愣住。 他还劝苏月这样呢,自己有没有做到? 所有的事情偏偏要一个人打碎了牙咽进去,自己觉得苦,还要强忍着不让谢明眴知道。 可是这件事情没办法给他解释。 谢明眴有瞒着他的东西,他也从头至尾没有向对方提起系统的存在.... 估计那一天,等到自己真的死了,谢明眴也只会为了自己的生命短暂再度叹息。 哪里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想到这,苏逸嗓子哑的不像话,他拧着眉头,抬眼:“总之,前两天没说清的话,等到再见面一定要好好解释。” “我不想和他那种人再有交集......”苏月别扭。 苏逸叹了口气。 他这样完全是为了苏月着想,等到自己因为瘟疫丧命,苏月定是要被谢明眴收留。 那个时候和谢九,肯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况,现在就排斥做成这个样子,等到后来,又该如何是好? 苏逸伸出手,笑着拧了拧他的脸蛋:“你啊你。” “这不是件小事,也不能随便由着你的性子胡来,说不想去道歉就不去了。” 苏逸取出手帕擦了擦手:“等到来日,你和谢九若有缘再见,一定一定要好好的道歉,否则过去的事情横亘在心里,就如同无法横迈过的尖刀利刺,只叫人心生难过。” “好吧。” 苏月虽然还没被说服。 但看见自家少爷这幅苦口婆心地摸样,想来应该是很开心看见自己和谢九和好,哪怕只是为了博他一笑,这个和好也没有那么不可以接受了。 只是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刷”一声,利箭擦破。 苏逸的瞳孔骤然收紧,那锋利的箭端,仅仅只差半分,就要射进他的眼球。 谢司握住箭端的手被划破,往外渗出血丝。 他冷声:“苏大人,找个地方躲起来,刀剑无眼,切莫要伤到了您。兄弟们,戒备。” 话音落下,一柄长剑便从他的腰侧取出。 身后的随从们皆是对视一眼,纷纷拔刀,将几人团团围住,背靠背警惕着突发情况。 苏逸心跳极快。 他尽力站稳,眼前一片眩晕,但还是走回了马车中。 只是还未看清眼前的状况,苏逸便被马车中所坐着的黑衣人捂住了口鼻。 马车杨晃一下,苏月抖着声音:“少爷,没事吧?” 苏逸刚想要开口呼叫,又听见轻轻一声“嘘”。这声音苏逸根本不会分不清是谁,原本紧张的心跳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他被拥进怀中,见他没有挣扎,那黑衣人便将自己脸上的黑布取了下来。 一阵无言的安静,苏逸轻咳:“无事,刚刚只是有些没站稳。” 苏逸听到外面混乱的打斗声停止,又过了很久才听见谢司微微喘着气的声音,他问道:“苏大人,已无大碍,我们现在继续赶路吗?” 苏逸看了那黑衣人一眼,叹了口气,轻轻应道:“嗯,继续往前走吧。” 明明一会儿前见过的人,还在城门外和他依依惜别,这回就已经换了一身新装,身上还带着伤痕,在自己被刺杀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了他的马车上。 黑衣人头发有些松,就连脸上也多出几道血痕,但看着不像是他自己的血,除此之外,一只手抱着自己,另外一只手却无力地低垂下去,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仿佛是先前没看够似的,苏逸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个为什么,他压低声音,伸出手将他那只无力的胳膊抬起来,问:“你怎么在这。” 谢明眴闷笑,扯过自己手上的黑布,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递到苏逸面前,却对苏逸的问题还不回答:“有点疼。” 苏逸看见他肌肉紧实的胳膊上一道还算是新的伤口,周边又多出几道细小的划痕,极其狰狞,还在往外冒着血,光是看着便疼的要了人命。 他伸出手,轻轻去碰,又听见谢明眴的吸气声,僵硬的一动不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第59章 四个时辰前, 谢明眴送完了人,便回到了裕王府。 喜安早早的便在厅堂守着。 见人归来,喜安唤道:“殿下。” “说说罢。” “陛下要我今日在苏大人离开五里驿后下手。” “我早有预料, 将谢司派了过去护他安危。”谢明眴斟茶, 又慢慢饮尽:“不出一炷香, 陛下定会召我入宫。” 谢明眴表面不打算跟着苏逸一起离开, 只是为了降低乾明宗的防备心,却没想到这老狐狸竟然小心至此,反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离开的打算。 “那一切还按照原来的计划吗?” “嗯”,谢明眴低低应了一声:“在宫外等着。” 不出所料, 谢明安传裕王入宫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谢明眴正在院子中逗鸟。 从京师去南泽路途遥远, 这鸟本就不耐热, 就算路途颠簸,送过去了也只有死路一条, 谢明眴安排了下人在此处好好打理,等着苏逸归京那一天还能用上。 他撂下食匙, 伸出一只手,无意的戳了戳鸟脑袋,那鸟又开始吱哇乱叫。 只是这个时候没有人护着它了。 谢明眴却觉得这算不上聒噪了,毕竟更聒噪的还在后面。 谢明眴进宫时便已经做好计划。 谢明安定会从上马开始监视, 可是他不清楚的是, 从上马的那一刻,人就被掉包了。 多亏了易容术, 他才能和谢九瞒天过海。 他跟随喜安前往寻找苏逸的马车,谢九则负责将谢明安诓骗过去。 等谢明安和谢九假扮的裕王殿下发生争执,不出半刻, “谢明眴”就会被顺理成章的被禁锢在裕王府。 至于刚刚射出的那一箭,是喜安拿回去交差用的。 谢明安心思细腻,对于喜安刺杀失败这件事情定是不可能轻易相信,所以便要装模做样的演戏。 谢明眴本是拒绝的,他不想苏逸受到哪怕一点伤害。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加之他早就对谢司安排好了这件事,所以才算是万无一失,自己借着众人混乱之余,并未注意这边时才上了马车。 接下来的这段路程,谢明眴会隐藏在他身后跟的一众侍卫之中。 等解释完这所有的一切,苏逸哑然:“你可真是...那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不重要,”谢明眴笑了笑:“只是简单的擦伤。” 苏逸在心里诽谤:狗屁简单的擦伤。 可是谢明眴向来是这样,对他总是报喜不报忧,月光从帘外泄出半分,马车轻微晃了晃,苏逸拧眉质问:“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 “害怕出什么意外,没能走成,告诉你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实际上是因为和你分不开,所以无论用尽什么样的方法。 谢明眴垂眉,看着苏逸从一旁取出药箱,替他清理伤口包扎上药,手上的那只手伸出一指,触上苏逸的唇瓣,又极其迅速的挪开,温声问道:“好干,要不要喝点水?” “一会儿,”苏逸额头隐约冒出了些细密的汗珠,此时灯光微弱,他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伤口,小心谨慎地替他清理。等到终于给人包扎完,他抿了抿唇,接过谢明眴递来的水壶,润了润嗓子,才问:“那你还回去吗?” “都出来了,你舍得我再回去吗?”谢明眴揉了揉他的脸。 “陛下那边...” “他就算是再不喜欢你,也该反应过来拦不住我。”谢明眴:“就和之前我的离开一样,就当我外出游历就好。” “如果...”苏逸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如果他想我留下,就该知道,你也不能走。”谢明眴耸了耸肩:“总是要让他知道我失去你的后果。” 苏逸很久没开口,他像是酝酿着什么:“谢明眴,你有没有觉得,谢明安很奇怪?” “很奇怪?”谢明眴并没有觉得他在说胡话,而是认真的捡起他的问题:“是因为他的言辞么?的确不那么讨人喜欢,我也不喜欢,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那就告诉我。” 苏逸的视线落在谢明眴手臂上的伤,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谢明眴见他不愿意说,轻轻曲起手指,将人勾过来,献上一个吻。 很短。 但又让人失神。 苏逸垂头,声音恹恹,:“你想听么?” 谢明眴:“想。” “哪怕我说的东西像是胡扯出来的?” “你有那个时间给我编故事逗我,我该开心才是。” 苏逸抬眸:“如果我说,你的皇兄很有可能不是人,你愿意信我吗?” “不是人?”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在穿越过来时身上就有个系统。”苏逸顿住:“至于为什么想要一直考科举,一场考试都不能落下,是因为我靠这个续命。每完成一场考试,我就能获得一枚续命丹。” 第61章 苏逸刻意忽略了自己任务失败即将被抹杀的事实,而是挑选一些谢明眴可以听的信息:“上次殿试,我在谢明安身上感受到了一些很诡异的感觉,就像是……” 那些话堵在口中,又打了个转儿:“就像他是那个从头到尾都在控制我的系统一样。” 谢明眴表情凝重起来:“所以你是觉得,你被安排去南泽,都是系统导致的。” “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有自己的理由。”谢明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信你的。” “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要跟我说的吗?” “没有了。”苏逸轻轻摇头,却不敢同他对视。谢明眴虽察觉到异样,却不忍心逼迫他。苏逸已经向他坦露了很多东西,没有必要穷追不舍。 苏逸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既定的事实既然无法改变,他早晚会死去,一切只是时间问题,那便没有必要再把谢明眴牵扯进来。 “将我们穿越过来后所经历的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后,我更加确定这件事情背后的确有人在操控。包括你。”苏逸声音稍大了些:“你也在被操控。” “我时而感觉我们在被拖着走,尽管已经很努力的去满足系统的要求,却还是没有办法能真正摆脱这种诡异的牵扯,甚至越陷越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苏逸痛苦地摇头。 那是一种让人感到可悲的情绪,无能为力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整个人,而谢明眴站在对面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他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殊不知再往前一步,便是深渊万丈。 从此,二人便只能站在深渊两侧,遥遥对立。 苏逸独自一人陷进这种情绪许久,如今终于肯说出口,感受到的不是放松,反倒是让他觉得更多东西在追求着自由,不停的往外逃蹿。 想来或许是他仍旧隐瞒了一些东西的缘故。 而这些,才是真正吞噬他内心灰暗的东西。 “苏逸。” 谢明眴的声音遥远的像是从天边传来一般,他说:“相比于你的自以为的失败,我更在意的是你的勇气。抱歉,看来现在才了解到这些事情,是我太迟了。” “但我想说的是,你做的这所有的一切,并非是你以为那样完全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你的身体在逐渐好转,我们解释清楚了很多的误会,看清了我们两人之间还有爱。还有,我因为你,一直很幸福。” 谢明眴忽地笑了:“多棒啊,你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个人很勇敢的为了我们,哪怕千千万万次的尝试。” 想说的话堵在口中,情绪涌上来时,只剩下了哽咽。 苏逸眼眶中挂着一颗盈盈的泪,啪嗒一下,掉在谢明眴的掌心。 热泪滚烫的温度反倒让他心安,谢明眴轻轻搂过他,拍拍肩膀:“苏逸,我们都走过来这么久了,不要回头看。” “谢哥,”苏逸哭着笑着,脸上划过泪痕,谢明眴望着他的眼睛里的湿润,听见他声音发着抖,说:“我还想再和你多呆很久很久。” “好”,谢明眴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 “不要怕大风,走下去,我一直都在。” 这个世界虚无荒诞,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像是抛弃逻辑后胡乱编排的荒唐戏剧,但与此同时,情感又是活生生的,痛苦和爱都是人类能够切实察觉到的悲情。 窗外是戚戚惨惨的冷夜,麻木的暗光吞噬着遥远的未来,春光里的鸟儿死在了烂枝桠堆砌腐烂掉的枯木堆中,可纵使支零破碎,枯骨也将会从深渊中爬出,等待风声渐渐消失,他将一举击溃拦截自由的屏障。 哪怕自由的最后只是死亡。 —— 京郊连绵山脉中开满春花,南下百里初长,树木也逐渐抽出枝条,绿意渐浓。路过沿途平原,继续南下经过江安地区。 苏月那天看见谢明眴从马车中钻出来,吓得魂都丢了,转而看向谢司几人,皆是面色不变,苏逸这才知道谢明眴竟然那么早就做了打算。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苏月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磕磕巴巴道:“好吧,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你还想谁跟着?” “谢九啊...他不是一直都跟着你么...”苏月声音越来越低。 “他在京中,替我掩饰一段时间。”谢明眴笑笑:“你想他来,对么?” 第60章 “不是。”苏月丧气溜走。 谢明眴早已经换上了另一套装扮, 尽管这样,还是能看出他和那些随侍的不同,身姿气度皆是不凡。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隐约可见低矮的山谷, 残阳如血, 山路狭窄, 密林遮盖,隘口两侧怪石嶙峋,古木盘虬,仅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供出入。这种地方极易埋伏, 但是这又是必经之路。苏逸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转而去看谢明眴的表情, 却发现他正在一侧, 和谢司商量着什么,等他视线投射过来, 谢司已经先一步进入山谷。 “怎么回事?” “此处位于山谷隘口,易守难攻, 我怕有埋伏,便先让谢司去探探路。” 不知过去多久,还未见谢司踪迹,谢明眴眉头拧着, 遥遥看向谷关, 再等下去,太阳就要落山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令众人在原地休整,自己只带两名侍卫,便决定去山上寻人。 苏逸喊住他:“让我陪你一起。” “...”谢明眴将悬在腰间的剑往回收了收, 快走两步在苏逸额头上落下一吻,安抚道:“山道幽深难测,夜里还有瘴气,你身体不好,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苏逸拗不过他,只能看着三人牵着马,手拿火把的背影消失在入关处。 与谢明眴的猜想无异,他们行路这么久,竟然没发现关于谢司的半分踪迹,就像是无缘无故消失了一样。 其中的一个侍从个子要矮一些,暂且称呼矮子,这矮子嗅觉出奇的好,背有些弓着,眼睛眯着,吸了吸鼻子:“殿下,我好像闻到一股呕吐物的味道。” 谢明眴和另外一人对视,他们并未闻见这种奇怪的味道。 矮子带着他们越往里走,能看到的景物就越少,只剩下火把隐约照着不远处的山路:“似乎还有血腥气。” 谢明眴不语,脚踩在地上,敏锐的察觉到不对:“这里的土地不似刚刚那么松软,很实,应该是有不少人在这长期蹲守。” 他仔细地举着火把查看附近的每个角落,心中暗自想到:“谢司不会只是单纯的消失。他肯定会留下什么线索,至少可以帮助自己规避一些意外状况。” 忽然间的,远处惊起几道鸦鸣和山枭啼叫,脚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响动刺激着人的耳廓,无人的寂静笼罩着周围的山月,夜色已然降临,不太能看得清远处连绵的山,遥遥向下望去,营地的火把还亮着,似乎能听见火柴烧在火堆中的声响。 从这里往下看,也能看见是否有商队入关。 他们应该找对地方了。 谢明眴忽然蹲下,从泥土地里抠出半片指头,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身旁的矮子见状,急忙找还算得上洁净的帕子包裹住。 “是谢司,他的手指和旁人不大相同。” 谢明眴将断指放在白布里,起身,接过黑皮拿着的火把,沿着周边的石壁查看,这才让他发现了几分不太明显的血痕:“应该一时不察遭人埋伏,挣扎的时候被人割断了手指。” “此处有脚印。” 那矮子细细地分辨:“光看脚印的大小约莫要有十几号人,这般迅速的撤离,竟是让我们完全错过,连个屁都没有听见。” “不对,”谢明眴忽地,表情凝滞:“是调虎离山——” 话音刚落,山下营地忽然传出纷乱的声音,喊杀和马蹄声杂乱交合。 —— 苏逸看三人走远,便自觉地回了一旁,安静的烤着火。 谢明眴临走前命人在营地四周点燃篝火,布下岗哨,以防不测。 一更时分,正是人昏昏欲睡的时刻,留在营地中的护卫还未反应过来时,“嗖嗖”,箭矢破空,直击人面门。 一名护卫来不及躲闪,被击中双眼,痛苦地倒在地上。 嘶喊声将苏逸惊醒,他反应极快,抓住苏月便要往隐蔽处躲。 一旁手臂被箭伤到的护卫咬牙,也反应了过来,招呼剩余的其他人,他们既然能当谢明眴的暗卫,便不是吃素的,下一秒便扑上去挥刀反击,几下便砍翻了几人。 那些土匪见状,却还是紧追不舍,刀光闪烁间,几个人头落地,那打杀的场景倒是比单纯的抢劫更要血腥。 除去谢明眴安排的护卫,还有几个手无寸铁之人,他们也不躲藏,而是顺手捡起地上的木棍抵挡。 苏逸将吓的腿软的苏月扯进营地后的隐蔽处,目光狠厉,看见一旁的火把,快跑两步,抓起奋力一掷,便投到对面土匪窝中。 一人被火把砸中,衣角卷起火边,布料燃烧的刺啦声刺激着苏逸,刚刚奔跑过快,一时间情绪上头,他的眼前忽然一黑,体力透支。眼看着就要晕倒在地,苏月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疯狂的冲着挥舞刀剑就要到苏逸身旁的土匪怒喊:“滚开!” 第62章 他冲上来,使出了浑身的牛劲,将人扑倒在地上,一名护卫见状,撤退,刀锋染血,在他手下继而倒下两名土匪,便急速侧身,躲过冷箭,但是再一个眨眼间,倒在地上的两人便已经消失不见。他瞳孔骤缩,却被人从身后重击,昏死过去。 等他被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只有焦急的谢明眴。 一旁的火堆还未完全熄灭,看起来一切像是刚刚才发生,炭火中还埋着烤了一半的干粮,泥地上多出几道拖拽过后的痕迹,沿着这条路一直消失在山谷入口。 那护卫的头上还在往外冒着血,整张脸上都格外肮胀,沾染了泥土,手指堪堪抬起,却疯狂地发抖,让人看不清究竟是在指什么,他口中含混不清:“苏大人...” 他焦急地想要说话,但是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最后只能凭着晕倒前眼前最后的画面,指着被俘虏众人消失的方向指着:“...往南...跑了...” 谢明眴手上青筋暴起,死死握住剑,眼中隐约可见血丝,他几乎算得上是怒吼:“谢六,你留下照顾伤患,其他人,凡是还能站起来的,都给我追!” —— 风声穿过时,杂乱的马蹄声交杂。 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脸上有着旧疤的男人,那道疤从眉骨一直蔓延到他的嘴角,声音粗哑凶狠,带着刀口舔血的狠劲,盯着前面那个晕倒在马上的人,狠狠啐了一声:“他娘的,这伙子叫我们折损不少手下,哪里来的商队,手下的一个个都这么能打?” “手头的东西倒都是好货,穿的也跟个公子哥一样,不会是哪家大官的少爷吧?”尖细的声音响起,此时说话的是个独眼,寨子中排行第六,大家又都叫他独眼。 苏逸早就将那身官服换掉了,找了一身便装,没想到今日竟然遇见这种事。他醒来的时候,恰好就听见这样的对话,余光瞥见苏月正在另一个马背上,驾马的是个小白脸,相比于他昏过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刀疤脸,看起来倒是秀气。 “你怕什么?大当家的说了,就算是官府的也照样抢!老子在这山里头称霸十几年,哪个狗官敢来送死?” 这会儿说话的便是那个小白脸,看起来倒没了刀疤男的痞气,甚至显得有点秀气,可是在寨子里的人,没有一个见识到过他杀人的手段后还敢这样觉得,他腰上还挂了个酒葫芦,故而这里的人都叫他“醉阎罗”。 手下皆是附和,哄笑声响起,一声冷哼响起,那小白脸听见,嗤笑一声:“二当家的,这就怂了?” 苏逸听见冷笑的人开口:“岂止是官府的人,要怕只怕你们劫了个皇亲国戚,只怕是有命劫没命花。” 众人安静一会,小白脸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策马的速度越发的快,苏逸看的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稳苏月跌下去,他听见那人说:“好啊!那便好好宰了这两只肥羊,这两个都是细皮嫩肉的,要是听话,一切好说,要是闹腾,就分尸了,扔进崖里,其他人就关进地牢里多饿两天,等风头过了,就撕票。” “三当家......那啥,这小子看起来就细皮嫩肉的,让弟兄们玩玩,再撕票也来得及......” 这淫/笑话出口,凭空叫苏逸生出一阵恶寒,身体僵直。 众人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是寨门前,苏逸被人粗暴的扯住,拽了下来,他一动没动,安静的装死。 “滚你娘的!”刀疤翻身下马,狠狠啐了刚刚说话那人一声,厉声骂道:“你还真是狗胆!万一他跟圣上真有点说不清的关系,你是想被关进大牢凌迟啊?” 被骂那小喽啰终于肯安静下来,灰溜溜的跟在众人身后走。 一堆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寨子,除了苏逸和苏月,还有几个护卫也被抓了过来,他们被一起扔进了后院的柴房关着,不过却不在一起。 苏逸隐隐听到最后关门的那个小喽啰的声音:“三当家的,今儿还抓到一个,指头断了一声没吭那个,怎么办啊?” 估计是谢司。 苏逸头依旧垂着,脑中飞快地想怎么救出谢司然后再逃出去。 “他啊?……先关进地牢。”回应他话那个人声音隐约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苏逸尽力地回想,却发现已经忘了个干净。 门上锁的声音彻底落下,脚步声越来越远,苏逸这才借着暗淡下去的月光,去打量周围的环境。 此处阴暗潮湿,堆满了干枯的柴垛和霉烂的枯草,现在早已经被踩得稀巴烂,连带着泥块结成厚厚的一团。 第61章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的潮湿气息和尿骚味, 墙角甚至结着厚厚的蛛网,屋顶处被防护缝隙打进来的月光照着,隐约可见细密的尘埃。 苏逸同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老鼠滴溜溜转动绿眼睛对上, 一时无言, 紧接着开始试图摆脱手上的禁锢。 竟不是死结。 但就算只是磨蹭几下, 他的手腕隐约已经可以看见血痕, 一动就开始火辣辣的疼。 他皱着眉头,轻轻的往外蹭。 绳结的一个边角挂在枯草垛角上,苏逸用力一扯,试探着将自己的双手解脱。 但是很快就发现是无用之举。 他放弃解开手上的禁锢, 开始试图唤醒苏月。 不远处, 苏月昏睡着。 他刚刚在马背上的时候便晕晕乎乎, 柴房的门机极其厚重, 又上了锁链,只能在里面隐约听到外面的哄笑声和划拳声, 但是又被犬吠声遮盖,钻过房门缝隙的风声带着啸声, 连带着苏逸的声音钻进苏月耳朵。 苏月转醒,眯了眯眼,眼前是白茫茫一片雾气,看不太清, 又不知过去多久, 耳边风声渐起,他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自家少爷半跪在地上, 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手被背到后边,用绳索绑住, 苏月一惊,忽地翻身,却隐约牵扯到伤口:“少爷......” 苏逸压低声音:“小点声音,别被人听到了。” 在这个房间中,只关了他们两个人。他让苏月往自己这边来一点:“我先给你把绳索解开。” 苏月听话的靠近,将手伸过去,苏逸侧身向前,眼看着两个人很快就要碰上,苏逸却敏锐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他碰到绳子的手一抖。 “没有醒吗?” 说话的那人声音不急不缓,苏月却像是忽然听见什么刺耳的声音,忽然抬起头:“这是谢九的声音。” 苏逸这才回想起,最初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但是又想起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原来是谢九的声音。 “谢九?” 苏逸疑问声响起,又落下,柴房门外锁链轻响,开锁的咔哒声忽地响起,两人闭上眼睛,躺倒在自己最初的位置。 脚步踩在枯稻草上,发出稀碎的声响,苏逸始终没能睁眼,去听到在逐渐靠近自己声音的脚步。 心跳声慢慢没过水平线。 苏逸隐藏在角落中的手收紧攥起,但是下一秒,脚步的方向就改变了。 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苏逸猛然睁眼,却发现苏月正被人死死攥住脖子,在他的手下挣扎起来。 苏逸对上那双眼睛时,惊嗤,后是冷静。 这个人只是和谢九长相一样,却不是谢九。 但是苏月似乎还是没有发现,他痛苦的用手敲打“谢九”攥紧他脖颈的手臂,试图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但是很不巧,“谢九”忽地一笑,看向苏逸:“装睡?这绳何时解开的?” 苏逸这才看见刚刚扯掉的绳子散落在地上,手臂肌肉暴起青筋,又和苏月纤瘦的身影形成鲜明的对比,苏月从耳根一直到脸侧,是因为缺氧导致脸上漫上一层红色,他拼命的去抓“谢九”的手臂,嘴小幅度张开,吐着气,看嘴型像是在喊谢九的名字。 苏逸尽力冷静下来:“快松手,他喘不过气了!” “谢九”竟然真就听话的松开了手,只剩下苏月一个人倒在地上,抓住自己的脖子,疯狂的呼吸新鲜空气。 苏逸的心跳声越发的快,听声音能够分辨出这人究竟是谁,但是他面上依旧不显露出来:“你是这里的二当家,对吗?” “是。”“谢九”的回答言简意赅,他目光落在苏逸腰上挂着的玉牌:“你是裕王的人?” 苏逸低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回答他这个问题。 如果回答是,他不能保证这人是不是先诈出来自己的身份,再下死手,但是如果回答不是......看起来更像是耍他,说不定会更惨。 苏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门外的月光撒了进来,散落在“谢九”的身后。苏逸回答:“是。” “你知道李玖吗?哦,不对,他现在的应该叫谢九。” 那人问出一个问题。 “知道。”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苏逸盯着他:“你认识他吗?” “你看我的样子,跟他应该是什么关系。” “兄弟。”苏逸暗自在心中道:双生子,双胞胎,古代也是有的,他见过,崇阳书院的山长和书铺的老板,他们二人就是双胞胎。 第63章 “是,我是他哥哥”,“谢九”好声好气道:“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他怎么样了吗?” “你知道他是你的弟弟。” “是。” “那为什么不主动去找他,亲自问他。” “我只是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知道他现如今在裕王府呆着,但是并不想刻意去找他”,那男人回答:“他也不想知道自己有一个在山上当土匪的哥哥。” “他过得很好”,苏逸简单一句话,又紧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霜。”那男人回答:“我并非有意抓你们。” “放你妈的狗屁!” 苏月此时已经好了过来,冷笑着看向李霜,“你他妈跟谢九一样,能算是什么好东西。” 苏逸心下一冷,紧接着就看见苏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匕首,狠狠的刺向李霜心口处,但是这根本就是不自量力的行为,李霜冷眼相待,基本上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便抓住苏月的手腕,夺过他手中的刀。 只听一声惨叫,苏月便抱着自己被折断的手腕哀嚎。 苏逸瞳孔骤缩。 他膝下猛地向前扑向苏月身旁,苏月因为疼痛全身发抖。 苏逸捧着他的手查看伤口,却发现已经无法挽回。 李霜实实在在的将他的手折断了。 苏逸声音抖着:“你究竟要什么?” 李霜声音极冷:“不要什么,我只是来看一看你们是否还活着。” 这问题问的莫名其妙,苏逸看他站起来,就要离开,声音急切:“李霜,可有伤药?阿月的手耽搁不得。你若肯给,我必记这份情。开条件也成——要叫我眼睁睁看着他的手废了,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更何况...他和谢九关系很好,并不是像他刚刚说的那样。”苏逸横臂,拦住李霜的去路,虽是跪着的,但腰板却挺得笔直,抬起头直视他:“阿月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谢九答应了他一件事,在我们离开前失了约,他才会有怨气。” “......”李霜转过头,冷冷的看着他:“他来了吗?” 苏逸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是谁,他摇了摇头:“他还在京城。” “那么,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治水。”苏逸只挑了一个最简单的话题,却听见他嗤笑一声,关上门便离开了。 恍惚间,苏逸转过头,看向苏月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痛苦地拧着眉头,发出不停的抽泣,苏逸心中忽地感受到一种无穷尽的悲哀。 就算他算得到自己怎么离开又如何呢?他现在仍旧还被关在这里,他永远也不会保证苏月的安危,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腕被扭断。 苏逸近乎颤抖着,捧起苏月的那只手,那双手无力的搭在苏逸掌心,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抹转,苏逸看着心像是被人细细密密的扎满针孔,几乎快要喘不过来气,苏逸基本上算是抖着手,又一只指头捻住袖子,伸出,细细的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嘴里安慰着:“没事了,阿月,没事......” 门再次砰的一声被人踢开,苏逸抬头,看见被扔到他面前的药膏,李霜盯着两人,以一种审视的态度,他并不关心苏月是死是活,拿来药膏只是因为苏逸那一句话,如果能够给这人留个好印象,那倒也不错,但仍旧冷淡道:“别挣扎了,这只手已经断了。” 苏逸俯身,他手臂长,基本上没有往前移动多少,便能够抓住药膏,他收回手臂,攥紧药膏,似乎完全屏蔽李霜的声音,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袍扯开一个角,又将药膏仔细地涂在苏月的手上,又在李霜的注视下,一点点试着将手复位,苏月痛苦地在原地哀嚎,苏逸眼前又开始漆黑。 他尽力忍住自己脑中晕乎乎的感觉,盯着苏月的手腕,李霜虽然手劲很大,但是应该不至于将人弄骨折,脱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苏逸用手捉住他的手腕,用膝头顶住手腕,反向用力,后又将自己衣服上撕扯下来的布条将中部固定,两端留出空,做完这一切,苏逸才终于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李霜见状,冷嗤:“有什么用?” “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苏逸声音抖着,站起身:“我想,你应该很乐意从我口中知道更多关于你弟弟的信息,做个交换。” “你帮我们逃出去,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你是指李玖”,李霜冷哼一声:“那你算错了。我并不是很在意他。” “但你知道我跟京中那位有关系,所以在回来的路上才帮我们说话。” “......”李霜冷声:“我只是不想他们太过蠢笨,不分对错。但是却现在看来,他们对你身份也没有很在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李霜。”苏逸脚底有些发软,声音中却哑然带着笑意:“你想亲手杀了大当家的。然后取而代之,对吧?” “我可以帮你。”苏逸表情僵硬:“让你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第62章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想, 苏逸只是简单猜测。 只看当下,李霜这样子对他们抢劫自己这件事情并不是很赞同。 虽然对苏月下了狠手,但最后还是送来了伤药, 嘴里说着不在乎, 但是脚下却没挪动半分。 这就说明谢九便可以成为他们逃出去的突破口。 看得出李霜和这些土匪还是有真正的差别, 说不定是逼良为娼, 迫不得已才上山落草为寇。 再者,如果真的和他说的那样,和谢九是亲兄弟,那么喜安又是怎么回事? 谢九也看起来对这件事情并不知情。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潦草带过。 更何况, 刚刚回来的路上小白脸那一番话, 倒是有意无意地展现出自己和大当家的在一条绳子上拴着, 又对李霜一副恨不得将人撵出去的样子,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两个人不对付。 李霜这副冷淡的样子,在哪都得不到好脸色, 更别提在这种山匪一窝的小团体中。 可是怪就怪在李霜虽冷淡,但地位却高于小白脸, 这说明他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正如“一山不容二虎”,若李霜成为寨中的头目,必然会引起上位者的不满。 因此,苏逸只需要通过观察寨中小白脸的站队, 便将这件事看了个大概。 苏逸想清楚这一点, 心中安稳几分。 对方似乎对这样的问题发笑,他说:“苏大人自身都难保, 尚困于此地,又何来的自信助我?” 苏逸半带轻笑,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动:“世人常道贪财好利者面目可憎, 却不知贪欲千变万化,致人心浮动,此是人固有之弱点,犹附骨之疽,去之不能。而人心动乱必有可乘之机,投其所好以为诱饵,观其取舍而定间策。” “身居高位之人惧三,一恐不闻其过,二惕骄奢淫逸,三忧执行不利。对于大当家,定是要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更多千百倍的希求和担忧,这也是你为什么会在此处多受排挤。” 李霜本就是文人出身,青衫客又作绿林人,这其中心酸又岂是能够一言道的? 李霜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 苏逸看着关上的房门,心中震颤犹在。 李霜的确是谢九的亲兄弟。 换句话来说,他们幼年时,因战乱被迫分别。 此后李霜一直在寻找李玖的踪迹,又因为两人外貌相似,寻起来自然要比什么都不知道要轻易一些。 这个土匪窝,算是此处较为有名的一个帮派。 山寨讲究的就是前有官兵狼狈为奸,后有密道逃命,装模做样济富济贫充作好汉,实际上烧杀抢掠一个不落,给不起买路财的“瘦羊”就被吊挂在厅前,嘴上各个讲着忠义,实际上心怀鬼胎,分赃不均时白刃相向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过,等到了时候,“四梁八柱”摆酒肉,新来的小喽啰被呼为“踩盘子”。 李霜入伙的时候,文不当武不就,只能当个帐房先生,算是好汉被逼着上了“梁山”。 只是匪窝里没有真兄弟,李霜认识到这个道理,便蒙着眼一步步往上爬。 七分才学真配三分奸诈,书生狠起来,倒是比土匪还要命。 李霜这些年来,在山寨里混出了名,多方打听也摸到了谢九的消息。 前几日便听见这伙人讨论来了只肥羊,李霜便留了个心眼,调虎离山的计策便是他提出的,他记得谢明眴那张脸,认得出那是当今裕王殿下,只不过并没有及时告诉小白脸他们,而是由着他们烧杀抢掠,自己则是提前看准苏逸,人被迷药昏死过去时自己便将人抢了回来。 要说李霜没在算计着,那肯定是不可信的,苏逸这样,正中他的下怀。 苏逸虽表面上看起来和他做了个交易,可另一种程度上更像是为他所用。 就像李霜所说的,他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再帮李霜坐上大当家那个位置。 不论成败如何,苏逸还是要自救,不能将所有的期待全押注在李霜身上。 第64章 如果谢明眴不能及时赶到将他们救走,李霜那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双面人,又不知道会在事成之后怎么利用他们。 更何况他现如今已经知道自己是接受圣上谕旨前往南泽为官,治水为其一,百姓被土匪骚扰也是一大祸事,苏逸肯定不能撒手不管,李霜也没有傻到自己把自己送上官府的道理。 苏逸冒出一身冷汗,他彻夜未眠,就这样睁眼直到天明。 苏月早因为疼痛彻底昏死过去。 苏逸回想起刚刚李霜还在时的场景。 “大当家的好色,心狠手辣,手下禁脔众多,平日有姿容姣好的俘虏都送去当了他的玩物,你们和其他人分开关的原因也是如此,只不过现如今他被我折断手掌,倒是免了受此苦,不过你是逃不掉了。” 李霜冷冷道,说着掏出一小罐药:“这药唤作‘帐中香’。遇热挥发,无色无味,燃烧时呈现青白色雾,能够令人血脉偾张而亡,死后脉象却如纵欲脱阳之症。待夜间帐暖之际药性发作,你提前服下解药,等到第二日就说大当家纵欲过度,死了。” 苏逸手中捏紧药,盯着李霜:“我没说是以这样的方法。” “还有你选择的余地么?”李霜冷笑:“若是想护自己清白,那就在他下手之前把人整死。” “哦,对了,你不是处子对吧。”李霜忽地道:“处子血能中和毒性。” 苏逸抬眸,盯着他:“我说,不。” “我不同意。” 李霜眼中多出几分恨意,他蹲下来,死死掐住苏逸的下巴,细白的皮肤上多出几分红色的伤痕:“苏大人,你不要以为我愿意和你多说些话,就真当我是软柿子。” “若是你不愿意,我就将你身旁那个扒干净了,直接扔到那畜生床上。连手都是断的,也没有你好爬出来,是不是?” 思绪戛然而止,苏月痛苦地呻吟声响起,苏逸转过头,去看苏月干裂的唇瓣,颤颤巍巍的将药膏装进口袋中,又扑过去,轻轻拍打着,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几分疼痛。 苏月的手还是红肿着。 “砰”,门被大力撞开,刺眼的日头下,两三个小喽啰走进来,将苏逸架起。 苏逸眉头微微皱起,不出所料,接下来就是拷问严打。几个凶神恶煞的山匪将他团团围住,苏逸抿唇,他身上衣衫凌乱,连头发都散开,却仍旧掩饰不住他一身贵气。 领头的那个是刀疤脸,苏逸身上的玉早已经被取下,那人打量着,继而低声咒骂:“他娘的!还真是朝廷的人...” 周围气压低了几分,身旁一个喽啰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大哥,这可咋整啊,把人放了吗?” “放个屁!”那刀疤拧眉:“把人放跑到衙门告状吗?我看你小子是活够了!” “不过还别说,这张脸倒真有几番滋味,大当家的应该会喜欢。”刀疤摸了摸下巴,狞笑一声,将苏逸拖拽起:“那个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手断了?”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刀疤吐了一口:“昨个有人来这里吗?” 一旁守门的喽罗应声:“没有,我一直在这守着呢,没有任何人来。” 苏逸听闻此,抬起后,不咸不淡的打量那门童一眼,又嗤笑一声,头垂了下去。 那刀疤见状,觉得极有意思,狠狠扯过苏逸身上的衣袍,只是还未完全扯下,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吵吵什么?!” 刀疤下意识的转身,抱拳,连苏逸也不再管了,他脸上陪着笑,看见身后跟着的小白脸和李霜,心里诽谤到,今个什么日子,怎么所有人都来柴房看他审人。只是面上仍旧不显:“大当家!这小子脾气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弟兄们拿不准主意,害怕是官府的人,徒徒生出事端来......” 大当家的没回话,掠过那人,径直走到苏逸面前,苏逸这会正安静地闭眼休息,仿佛他面前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苏逸本就生的极为矜贵,几缕散开的发丝垂在肩头,身上披着的衣袍堪堪搭住,日光投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隐约可见细小的绒毛,如今一言不发垂眸休息,长睫如翼,投下淡淡的阴影。大当家的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眼前的美人张开了眼,那双眼睛里带着清浅的水痕,平静剔透,像是浸没在清水里的薄瓷胚。 大当家的忽地笑了,眯起眼,伸手捏住苏逸的下巴,和他很近的对视着,左右端详,又转过身,冲着李霜道:“狗日的!好你个李霜,你那眼珠子是啐了火啊,阎王爷果真开过光!老子当年绑票县太撒出去八百弟兄,后院溜一圈连根毛都没捞着,你他娘一出手就给老子叼回来个稀罕货!” “都他妈学着点!怪不得能坐二把交椅,这就是人家的能耐!”那大当家的身材魁梧,手又大又黑,像是成虬的枯枝,苏逸尽力屏蔽那双脏手摁在皮肤上的感觉死死盯着他,往后撤了一步,脸上凭空多出两道红痕,那人手上一空,反而更来劲了:“嘿呦,这脾性,够劲!二当家的,今个赏你大碗酒,喝个够!传令下去,杀猪宰羊挂红绸——今晚就收了你当我压寨夫人!” 刀疤那张脸一下就拉了下来,结巴道:“可可可他是男的啊当家的!下面带把啊!” “管他是龙是凤!”那大当家的狠狠啐了一口:“你何时见过比他还嫩的?老子就爱这口的!管那么多吊毛干什么屁!” 第63章 李霜目光落在苏逸身上, 尽管那人早就不再看自己了。 他冷笑,自己做的决定,跳进的坑, 真以为他李霜是什么好狗啊? 那大当家的折磨人的法子倒是一套一套的。 先不说他有个专门的窑子, 里面放了千百条蛇, 剧毒的更不免多着呢, 要是哪个不听话,人进去连骨头都不一定能留下。 大当家的要是死了,那最好。 要是没死,要是知道他跟外来的鸡崽子一起给他挖坑, 想至他于死地, 自己脑袋还要不要了? 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下去, 大当家便笑着, 声音粗犷,转身往外走。 身后跟着那一众浩浩荡荡, 也离开了。 柴房中又只剩下了苏逸还有昏迷的苏月。 刀疤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看向苏逸的眼神不算完全的揣测。 关上门前的最后一刻, 苏逸听见剩下那两人守门嘀咕。 为了听清,苏逸又往外爬了几步。 其中一个声音还算清俊,咂舌:“乖乖......这位官爷可真够倒霉的,被抢了不说, 又被咱大当家的看上了, 瞧他那些皮嫩肉的样子。咱大当家折磨人的手段可是一般?他可受得了?” 另外一个明显要比他老上几分,听见这人说的话, 一脚便踹了上去,急切道:“找死啊你!说什么屁话呢?!” 那人忽地压低声音:“人还在里头呢!这他娘的可是正经的压寨夫人,大当家亲自选的!你现在说这些浑话, 大当家杀人怎么利索,叫里头那个听了去,死了伤了,大当家的怪罪下来怎么整?!你再搁着胡咧咧,小心大当家的把你关进蛇窑子里!” “嘿呦我的爷!我就说了两句,您老别惦记啊,千万别跟大当家的告状......” 那个年轻一点的人声音急切了起来,苦苦哀求。两人说话声低了又低,直到苏逸再也听不见。 他的双腿因为长时间跪坐,已经有些血液不循环。 于是苏逸用手支撑着,爬到苏月身旁,将他身后挡住的刀取出,找了个还算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今日不知道谢明眴能不能及时赶到。 如果不能,李霜定是不能够全信的。 他就算是早早的死了,也不能叫这匪头子污了自己的身子。 苏逸死死咬住牙。 他现在还不知道寨子里的任何信息,就算把那人一刀捅死了,跑出去也可能会被别人抓回来。 他闭眼,倚靠在草垛子上,长长的吐了口气,再睁眼时,他的眼中隐约已经含上杀气。 估摸着又过了两三个时辰,柴房的门再次被打开。 两三个小喽啰抱着一大摞红袍喜绸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那个小白脸。 苏逸被那人从后抓住头发,抵在铜镜前。 隔着镜子,苏逸看见面色铁青的自己和面色也不大好的小白脸,说话口气极其恶毒:“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张脸,真他娘的想给你用刀划烂,省的用这张脸当那脸都不要的臭狐媚子。” 只不过话音落,门外就有人叫他:“三当家!有人找!” 小白脸冷嗤一声,吩咐下去:“看好了,别叫人跑了。” 苏逸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另外两三个人摁着在铜镜前梳妆打扮。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寨子中本就没多少女子用的胭脂粉膏,故而苏逸也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 又有人要扒下他的衣服,苏逸叫着他们:“等一下,我自己穿。” 那俩小喽啰对视一眼。 第65章 眼前这位只是稍微装扮一番,便不知道胜过多少女子的官人,生怕惹了这位将来的压寨夫人不快活,自己以后也没有好果子吃,便恭敬地关上了门,退出去,守在门外。 苏逸换衣时还不忘将刀藏好。 苏月醒来的时候,便看见这幅场景。 自己少爷已经换上红绸喜服,他愣住,抬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忽然袭击的疼痛定在原地。 苏逸安静走到他的身侧:“你醒的太晚,现如今一切听我安排,听我说,等今夜众人都聚集在前厅的时候,便往外跑。跑的越远越好。若是能够跑下山,就去营地找谢明眴,若是找不到,就往外跑,去报官。” 苏月听见他说这话,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行,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少爷你怎么办......?” “夫人,您换好了吗?” 门外的询问声再度响起。 苏逸紧紧握住苏月肩膀,摇了摇头,声音温和,但又异常坚定:“阿月乖,听话,按我说的去做,不要犹豫,如果找到机会一定要跑出去,这样我们才可能有得救的机会。” 苏月呆愣的盯着他起身推开了门。 他身上穿着的喜服实在不合身,是临时凑出来的。 金黄色的凤鸾拧成一团,歪歪扭扭的攀爬在整块喜服之上,本应该束紧的腰封松松垮垮挂着,实际上已经收腰到了极致,与其说苏逸穿了喜服,倒不如说是被凝成了血块的残布裹住。 如果不是穿着的人实在好看,靠那张脸撑起整件衣服,才显得不那么滑稽可笑。 推门那刻,宽大的袖口挡住了其中锋利的刀尖,掩藏不住的手腕处还有被绳子磨破的痕迹。 苏逸看不太清眼前的路,只能被人引领着往前走去。 他一只手死死摁住发抖的胳膊,感受着灌进衣摆里的夜风。 苏逸脚下踩到红绸衣角,踉跄一下,再抬头,隐隐约约能听到寨子中忽地响起的唢呐刺耳至极,那首曲子或许是《百鸟朝凤》,但是苏逸不知,他只能依稀分辨出那调子吹的七零八落,叫人心情焦急,不安起来。 身侧两个喽啰不耐烦,嫌他走的实在过慢:“还磨叽什么?!当心误了时辰,大当家的怪罪。走快些!” 浓稠的夜将所有的声音抹散在风中。 苏逸是自己走进前厅的。 他头上挂着红绸,看不太清眼前的明明灭灭,只是依稀能听到几分交谈。 他大约能想得到眼前的情景。 正前方便是聚义厅改成的喜堂,哪里都贴着大红的“囍”。 刀疤他们团团站在一旁,李霜定是冷着脸在一旁,一句话不说,小白脸定是斜眼凝着自己,满脸鄙夷。 几个喽啰在角落里,说不上是贼眉鼠眼,但是交谈定是怯怯的,等那大当家的进来,说不定堂里才会热起来。 或许是那大当家的不怎么讲规矩,这会儿了还没出现。 “怎地还不来?” 一名拄着拐的老者似乎是有些不耐烦,目光扫到一旁的下人身上:“你们两个,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逸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想着能拖一秒是一秒。 只是老者话音刚落,便又响起嘈杂的人语。 “大当家的!您怎么才来啊,吉时都快到了!”那老者忽然高声。 苏逸听见后者的声音,身体一僵,呆立在原地。 那大当家的哈哈笑了两声,并未多说什么,向一旁众人拱手致歉:“让弟兄们久等了。方才后山来了几个不长眼的探子,我带着弟兄们在后山把那群崽子们宰了去,又去换了身喜服,耽搁了一会,现在开始吧。” 后山?探子? 苏逸心跳忽地剧烈起来,不会是谢明眴他们吧? 怎么会...... 苏逸整个人定在原地,耳边再听不见其他。 堂中一人听此,焦急应道:“诶,诶,那这就开始啊。” 倚言。 “一拜天地日月鉴。” 苏逸迟迟没动。 一旁的喽啰看的急眼,冲上前去摁着苏逸脑袋拜堂,苏逸被人冲上来掼倒在地,头被摁住,两人算是磕了第一个头。 “二拜高堂恩义长。” 苏逸恍惚间,听见那大当家的笑了一下:“我倒是没记得我有高堂。张大老爷这是做什么,倒是稳稳当当坐着,倒叫我不敢就这么跪下。” 堂上坐着那老者,哈哈笑了一声,刚要辩解什么,又看见大当家的眼神,心下一惊,赶紧从那位置上滑下来,心里诽谤,又发什么疯,刚开始还念叨着要把自己当父母来看,请自己坐高堂,怎么这一会就变卦,叫人晕乎乎的,不明所以。 等人离开,两个人便对着空空荡荡的高椅拜了高堂。 “夫妻对拜。” 对面那人倒是跪的利落。 苏逸死死掐住自己掌心,不肯跪下。 大当家的哼笑一声,扯过一旁的软垫,垫在蒲团上:“地上凉,娘子不肯跪,能理解。” 这话说的实在没有大当家的气势,苏逸隐隐约约的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但是他现在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哪里还有心思细想。 “请新人入洞房!” 等这一套流程下来,喊入洞房的声音响起,苏逸还未来得及站稳,便被人直接拦腰扛在肩头。 那大当家的有些过于迫不及待,苏逸挣扎起来,感受到抱着他的那人肩膀极其的宽,却被人完全的抓住腰。 周边的声音皆是哄笑嬉笑:“大当家的,今夜可是有福啦!” 他们皆是跟在大当家身后,苏逸死死抓住自己的后盖头,挡住脸。 等进了门中,苏逸被整个放倒在床上,他呼吸极重地喘着,手抖着,去摸衣袖处的刀。 他听见门外闹哄哄一阵,都被大当家的一句话赶走,这时才安静下来。 苏逸蜷缩在床上,做着最后的心理准备。 他并非完全的古代人,对于杀人这件事情也是第一次尝试,万一失败...... “阿逸。” 苏逸本是双目赤红,却在听见这一声后,忽地顿住。 “别怕。” 第64章 一日前, 谢明眴沿着水源,确定了半山腰一处可以进行监视下山动向的瞭望点,又在其周围守到了下山采购物资几个小喽啰, 顺着这几个人。 他们很快就摸到了山寨入口, 这里位于密林深处, 只有一两条隐蔽的小路可以通向山寨入口。 谢明眴又沿路做下标记, 方便出逃。 此后又极其迅速的锁定了两个单独下山采买的人。用蒙汗药将其迷晕,趁机跟着巡逻队伍混了进去。 其余的人则是在外面接应。 谢明眴掂量着手里的红绸布,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这寨子里一时间要这么多婚嫁常用物作甚?” 害怕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谢明眴实在无法再等下去, 带了个会易容之术的护卫。 两人便借着采买人的身份溜了进去, 在寨子中呆了不过半个时辰, 便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明眴慢慢在心中模拟最佳的计划。 要么在今夜大婚开始前就强攻进来,将寨子中的人一网打尽, 不过寨中情况并不详实,派去叫搬救兵的人不知何时才能到, 最保险的便是撑过今晚,明日白天等官兵来了,他们才有胜算。 不过这样的话,苏逸的安全便没了保障, 谢明眴拧眉。 只有设法解决了那位大当家。 不过在哪里解决, 又是一个问题。 怎么把人引诱出来? 不过很快,他便有了计划打算。 和苏逸的第一反应一样。 山寨中的一把手, 最怕的不过就是内部人的背叛,他只需要找准机会,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大当家的, 告诉他山寨中有叛徒,他便会独自前来。不过这种人疑心更重,如果只是简单的传递消息,不仅会弄巧成拙,还有可能因火烧身。 所以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娘的!大当家今个娶压寨夫人,叫我们几个在这守着,全寨子喝酒吃肉,凭什么叫咱们弟兄几个在这守着喝西北风!” “嘿!小点声!”一个满脸堆着麻子的瘦杆一样的男人开口:“你不怕大当家的听见?!” “赵六,你叫我们过来总不能只是冲我们抱怨这件事吧!”独眼抱臂,冷哼一声,他今个也负责守外面的地方,自然只能喝西北风:“哥几个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屁就放,磨磨唧唧,哪儿还有个大老爷们的样儿!” “别着急嘛,我可是要跟你们说件大事!今个老子去外面采买,竟然听见个大消息,”赵六个头虽大,但是肩背却佝偻着,他嘿嘿笑了两声:“猜猜?” “别整这么晕乎,有事就说!”独眼今天本就心情不大好,赵六这么一折腾,更是想提刀杀人。 “我可听说今个大当家娶压寨夫人,是有人故意算计。”赵六压低声音,冲着众人:“大当家成婚的时候,就是他动手的时候!请来官兵,叫我们这些寨子里的活人一网打尽!” 第66章 “六、六哥!这话可不兴乱说啊!让大当家的知道了......”麻子胆小,畏畏缩缩蜷成一团,根本听不下去赵六再说什么其他的。 独眼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睛眯起:“赵六,你瞅见啥了?” 赵六轻轻啧了一声,手舞足蹈,贼眉鼠眼的样子活生生的映在破墙上:“昨个半夜撒尿的时候,我瞅见二当家的鬼鬼祟祟没睡觉,出了门就往后山跑,好奇,跟上去瞧了瞧,竟看见他跟个黑衣服的。当时眼昏,还不太确定,今日出寨采买,听见那酒肆的伙计提起来二当家,说二当家常下山和官府的探子在一块儿喝酒!” “啊?”其余人皆是吓出一身冷汗,一人哆哆嗦嗦道:“二当家可是跟大当家的拜把子兄弟啊!” “你倒别说,今日大当家打算去的压寨夫人,也是二当家带回来的!”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众人忽然就热了起来。 独眼瞅了一眼还在叽叽喳喳的众人,慢吞吞便退了出去,赵六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丝毫没有发现这方破屋中已经少了两个人。 谢明眴算着时间,果然等到了独自出寨子的大当家,他在人下山的路上埋伏,将人干净利落的解决掉,又用了易容术,换上那人的衣服,不出半刻,便重新回了山寨。 守在山寨门的独眼看见大当家的归来,谄媚地凑上去,谢明眴赏给他一个笑,策马闯进了山寨中,算是对他消息传递及时的嘉奖。 只不过没法停下来赏他一刀,可惜。 再迟些,该误了吉时了。 —— 苏逸几乎呆愣,看着谢明眴将脸上的脸皮扒下,谢明眴垂眉,安静的看着苏逸,他整个人被照在烛光中。 “也算是和你拜过堂了。”谢明眴笑了笑:“就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唐突。” “对不起,可能吓到你了。” 谢明眴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扑上来,死死抱住,他手中的匕首啪嗒掉落在地,刀剑发出铮铮一声响,后归于平静。 苏逸声音带着再也抑制不住的哭腔:“谢哥……” 谢明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我该早些给你点提示,拜堂也提心吊胆的。还有今日摁着你头跪下那个,我本是想制止,又怕露馅,但又觉得庆幸。” “我……”苏逸摇了摇头:“我是打算跟他一起死的,我不会……” 下一秒,他的唇被人堵住。 谢明眴不许他继续说下去了。 不需要,不需要,这次是他的错。 两人吻的实在动情,又带着分别许久后生还的喜悦,那火似乎要将两人通通烧了去,只是谢明眴知道苏逸累,并不打算折腾他。他低头,看着眼睛红通通的人,将苏逸额前散乱的发丝拨开:“是不是很害怕?” “没有,”苏逸抱紧他的手还有些抖:“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所以我也在保护自己……” 苏逸又凑上去,碰了碰谢明眴的唇瓣:“谢哥,我们现在逃走,好不好。” “太早了,”谢明眴安抚他:“至少今晚没事的,是不是累了?好好睡一觉,等明天官府的人来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这样的话,你的行踪是不是就暴露了?” “没有关系,其实我逃出来这件事情,谢明安估计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没想要和我计较,”谢明眴道:“更何况相比于自己的自由,我还是更担心你的安危。就算我被发现了,也不过只是口头上的说教,但是如果你要出什么事情,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不要……不要为我愧疚,是我自己没本事……才被人抓走。”苏逸有些痛苦的闭上眼。 谢明眴擦去他眼角的湿痕,轻声安慰道:“好阿逸,这不是你的错,我的防备心太低,竟然没意识到这件事情,是我没有想过如果他们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是你,那你又该怎么办,我应该寸步不离的守着你,对不起。你已经做的特别棒了,不仅有好好保护自己,还有苏月。” “苏月和谢司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已经被人接应带走了,现在估计应该逃出山寨了。他们一个断了指头,一个骨折,已经请了大夫医治。” 苏逸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谢九的兄弟……” 谢明眴一顿:“谢九?” “寨子里的二当家,叫李霜,他说自己跟谢九是亲兄弟,”苏逸在谢明眴的安抚下已经好了很多,不再像刚刚那样不停的发抖:“我本来是打算和他做个交易,却没想到,他早就开始算计我,和大当家也是迫不得已。” “他还说什么了?” “谢九的原名叫做李玖,他们二人本是兄弟,但是却因战乱意外分开了。”苏逸拧眉:“既是如此,那喜安又是怎么回事?我依稀记得在江宁的时候,谢九喊他哥。” “嗯”,谢明眴应道:“当年谢明安游历在外,暗中清缴了很多赃款,也就是很多年相继出现很多起突然灭门的惨案,喜安的父母便是在那个时候被误杀的,喜安也是在那个时候变成孤儿的,是他见到了差点死掉的谢九,将人救活,后来又碰到了谢明安,他将这两人收纳进自己的暗卫中。我也曾暗中调查过谢九的身世,但是实在难以考究,最终只能作罢。” “那喜安岂不是一直在保护自己的杀父仇人?”苏逸一惊。 “是,所以我现在很担心。”谢明眴眼神柔和几分:“我担心的是,喜安没有完成谢明安给他布置的任务,杀掉你,会不会被凌虐。” “凌虐?”苏逸又是一惊。 “谢明安有的时候看起来不像一个正常人,他总是多出很多狠毒的法子,我不愿和他太过亲近的原因也有其中之一。喜安便是他手下驯养的产物之一,鞭笞,责骂,这些都是最常见的,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只是外人都不曾看见过罢了。” 谢明眴道:“我是怕喜安忍不住,事情发生的规划之外,失手将谢明安杀死。” “虽然他的确是罪有应得,但是谢明安现如今还不能死,他还有用。不只是为了这个国,他在当君主这件事,其实已经很用力了。” “何况还有你之前告诉我的,谢明安说不定并不是人,或许是系统也有可能,所以这些东西终究还是不清楚,谢明安现在死了,只会让一切东西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说完这一大长串话,年大都有些口干舌燥,谢明眴只是怜惜的吻了吻苏逸的额头:“我知道今天这些事情让你很累,累的话,就多休息休息。” 苏逸点了点头,又将人拥的更紧了些。 第65章 青山薄雾, 日过山脊。 金色的光芒攀升,洋洋洒洒的落在寨子上方,几缕炊烟从一侧几间破房子里爬出来, 混进晨雾之中, 揉成一团。 山寨西头的瞭望台上, 值班的喽啰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差点没扶稳,一脚滑出跌下去。 “赵六!你怎的还不起!” 麻子扯着嗓门,拽着裤腰带从草垛子里站起,嘴里叼着根烟草, 痞气的吊样, 一脚踹开房门, 压低声音:“昨天可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你这混球,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叫我提心吊胆一夜.....” “这不天才亮...”赵六抓了一把裤/裆, 随意在一旁脏布上蹭了几下,眼睛眯着, 声音也刻意压低:“你他娘的,就不能把嘴缝严实了?你不说我不说,哪里会有什么其他人知道?” “那么多人都知道了……” “怕啥!” 麻子嘿嘿一笑,转身勾住他的肩膀, 往山下走去, 那里传来哗啦水声,目前还没人守在青石板上洗脸, 两人往下跨两步,蹲下,捧了一席清水, 粗暴的搓洗着脸。 赵六无意识的朝着对岸望去,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咪着眼,不知道瞅见了什么东西:“诶,小兔崽子,你眼睛好,瞅瞅那边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怎么瞅着像个人呢?”麻子遥遥看过去,颤巍巍的声音:“坏了,好像真的是个人。” 两人惊了一跳,大踏步跨过去,看见那团瓷实的人形彻底僵住,不过死人又不是没见过,赵六鼓起勇气,使尽浑身解数,将人翻了个面,他一抹汗,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麻子尖叫声:“是大当家的!” —— “二当家的!不好啦!”报信的喽啰一股脑地往前冲:“大当家的死了!” “死了?”二当家的拧眉,他昨夜并没有将“帐中香”下在两人的新房之中,那只能是苏逸将人捅死了。 李霜心中疑惑:那位大人看起来便是病怏怏的,哪里有这么大的劲,不过下一秒,他又听见喽啰汇报:“死在了寨前那条河边。” 李霜很快便反应出了不对:“不是死在新房中?” 那喽啰摇头:“二当家的,你快去看看吧!” 李霜猛地起身:“先去大当家屋里瞅瞅!”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往新房,昨夜张挂的喜纸还贴在门楣上,李霜留了个心眼,害怕是受人诓骗,即将踹门进去前还叫了两声,迟迟听不到回答,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一脚踹开! 第67章 可是房中哪里还有苏逸的身影。 李霜冲上前去,情绪激动的翻开那一团喜被,苏逸整个人都已经不见了,他伸手,去感受衾被中残余的温度,眉头拧起:“还热着!没跑远,去追!” 忽地,门外又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又一名喽啰忽然冲进来,连气息都顺不稳,扑通一声直接跪在李霜面前,他甚至来不及起身,喘着粗气:“二、二当家的条子,条子来了!” 官府的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众人皆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了起来。 李霜尽力稳住心神。 但是那个纤瘦的身影一直出现在他脑海中。 那人身着大红喜服,那身厚重的喜服反而在他的身上隐约多出几分空荡,此时正一步一步往山下的方向走,走的极其的慢,步伐极其地小,似乎是有风,吹起他那一头乌黑的发,周围皆是素白一片,他始终没有冷眼扫过自己,似乎是对自己将他推入死水不顾人死活的憎恶。 李霜头脑发懵,猛地冲出山寨门去,紧接着便看见那身赤条、红艳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的站着,苏逸的身后此刻不再是一片白茫茫,数不清的官兵手持刀剑站至他的身后,他身旁更是站着一名男子,身材高大,面容俊逸,李霜隐约可见两人喜服下紧握的双手。 “苏大人...” 苏逸冷眼相看,并不言语,只是沉默的后退一步。 这一步,像是牵动无数身后官兵的神经,他们终于不再沉默,而是铺天盖地的冲向面前这些人,刀光剑影之中,地上的血色似乎要比苏逸的大红喜服颜色更为鲜艳一些。 苏逸别过头去,谢明眴轻轻将手盖在他的眼睛上:“不怕。” 将所有外界的声音全部屏蔽,他们一步一步往下走。 李霜恍惚间,那慢慢退出自己视线中的身影身影和脑海之中的身影重叠。恍恍惚惚间,那一声浅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苏大人...” 是李玖! 这样的声音在李霜脑中炸开,他的思绪突然绷断,疯了一样似抄起到刀剑便要冲出去,可是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坐到二把手的位置上。 欺诈,虚伪,算计,他所有意义上的成长底色皆是铺盖阴狠算计。 他仅仅只拥有这些。 以至于他扛起大刀那一瞬间,一阵乏力的无助冲上心头,不知何处窜出的官兵将他摁倒在地。 奋力挣扎过后,他的眼中再也看不见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李霜痛苦地闭上眼。 那瞬间,周遭众人死的死,伤的伤,而自己会以一种屈辱的姿态,回到那个很久他未曾去过的人间。 极其遥远的地方,一道冲天的火光将这处杂乱熙攘山寨烧了个精光。 苏逸耳边充斥着呼啸的风声,他感受着身后那人有力的心跳,谢明眴将他稳稳拥进怀中,二人策马奔腾,沿着山间的小路,日光洒下的瞬间,苏逸眯起眼,他的目光落到晃动的树影之中,山中鸦雀的鸣叫声再听来已然换了一种心境。 谢明眴嗅着苏逸发丝上的清香,难得露出半分笑:“腰弯这么多?” 苏逸僵直,往前轻微一动,又被人拉回来:“你别胡来。” 谢明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你刚刚碰到的是剑柄。” 要死了,苏逸心里这样想着,头稍微低下一些,脸上漫过一层薄红,急忙转移话题:“我没有问这个。我是想说......” 卡壳了,说不下去了。 谢明眴知道他尴尬,自觉解围:“你是想说,我们耽搁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才能到南泽。” “很快。”谢明眴回应,甚至不带丝毫停顿:“若是今日可以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再行二十里,到附近驿站休整一夜,明日便乘船南下,约莫还有千百里,风顺三日便可以抵达南泽。” 苏逸想了想:“快些赶路吧。” 谢明眴自然对他的话不会有任何反驳:“听你的。” 苏逸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太想把时间浪费在行路上,更何况如今很多事情还有变数,风云变幻更是难以捉摸,若是快马加鞭到了南泽,他能做的事情会更多,也可以多给自己留出一些反应时间。 他们很快就到了山下,苏月捧着包扎成一团的手就扑了上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不忘骂谢九。 若是这人现在在这,肯定是要皱着眉头疑惑,自己怎么又惹了这位小少爷不高兴。 苏逸边哭边骂,苏逸边安慰边查看他的伤势。 日头高悬,直抵山脚,周围的高树影在一群人脚边缩成一团黑疙瘩。 等到一切事情终于结束,苏逸上了马车,不过半日时间他们便到了水岸,只是末时三刻的日头也不见得要比午时弱,余晖已经偏洒在了对岸的山脊上,众人收拾好行装上了船。 船约莫长十丈,是条典型的江南漕舫,中舱两侧各排约莫十几个坐榻,后舱用竹帘分隔开,算不得是官船,不过档次也不低,算是给达官贵人用的。 谢明眴安排完诸事,临县官府便守在一旁,恭恭敬敬的。 那老船夫倒是不惧这种大场面,叼着根烟管,不紧不慢的整理着缆绳,水手护卫皆是忙忙碌碌搬运着东西,不出半刻钟,那老船夫收起烟枪,见人全部上船,大声一吆喝,便开了船。 伴随着湿咸的海风,一股鱼腥味钻进苏逸鼻腔,他下意识捂鼻,去看谢明眴。 谢明眴见状,推搡着人往里走:“无碍,这艘船并非渔船,鱼腥味很快就吹散了。若是累了,就进去歇一歇,等到天黑下去,我再叫你。” 苏逸轻轻摇头:“昨夜睡了那么久,现在倒是不怎么困。” 于是两人寻了处僻静地方,安静的依偎在一起闲聊。 苏逸望着远处岸边的点点橘色灯火倒映在渐渐黯淡下去的水面上,耳边听着橹桨吱呀,前甲板似乎挺热闹,隐约可见一点亮光,大船行夜江,让人心中安稳许多:“倒是很久没见过这种景致了。” 两人的手紧紧牵起,谢明眴缓缓的摩挲着苏逸手腕处红痕,眉尾微微蹙起,抬起眼看向苏逸眉眼,又舒展了些,低低的嗯了一声:“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疼?” “没有,只是有一点磨。” 苏逸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谢明眴轻轻摩挲的动作让他有点思绪不稳,想要抽回手,却被谢明眴攥的更紧了一些:“不让上药,还不许人摸了?” “哦,”苏逸慢吞吞的回答:“很快就好了,没必要上药。” “下面蹭几下不抹药还得难受几天,换到手腕上又觉得很快能好,”谢明眴泄出一声不可察的叹息:“哪里来的自信?” 苏逸看人的时候总是用那双黑幽幽的瞳孔盯着看。 要是不带点情,就是赤裸裸的冷倦,甚至分给你的眼神也是懒洋洋地。 不远处的烛光微微洒过来,照在蜷缩在暗处的两人身上,苏逸身上那股冷意完全被烛光融化,此时一眨不眨的盯着谢明眴瞧。 谢明眴看着他,叹了口气,喊道。 “苏逸。” “嗯?” “接个吻。”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吻住的苏逸:? 谢明眴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的想接吻。 第66章 最后的结果就是, 亲着亲着,又滚到了一起。 苏逸昏昏沉沉咬住谢明眴的肩头,避免自己泄出的声音吵到其他人, 目光死死盯着随着摇摆的船只洒进来的半分月光, 恍惚间竟觉得自己要被这月光穿透。 夜色的江南水路像是光滑、被月光浸透的绸缎江面无风, 但却意外的发出呜咽, 暗淡的幽蓝色雾气伴随着隐约的喘气声不断拉长、颤动成一条丝线。 苏逸朦朦胧胧的意识缓缓沿着这条水路远去。 若是沉溺在水中,他便隐约能见江面下几条鱼尾不轻不重的扫过,又激烈的跃起,等到一切归于平静, 江面之上空余几道水痕, 微微聚着散不开的白色泡沫, 翻覆那刹那, 又激荡起层层涟漪。 不知多久过去多久,苏逸眼睛眯起, 发现自己身上的伐挞停止。 刚要爬起,却被人再次扯住手腕, 一个翻转间,苏逸便吃痛的跪在原地。 眼中隐约可见湿润,像是漫长睡梦中忽然惊醒。 苏逸低声恳求道:“我错了。” 谢明眴将人抱起,揉了揉他的膝头, 软声细语的哄道:“没错, 阿逸很乖的。” 苏逸咬咬牙,转过头去, 贴上谢明眴的唇:“不弄了,好不好...哥...” 支零破碎低语声再次散尽。 谢明眴双手扣住苏逸腰腹,不轻不缓的揉着, 似乎这样能减轻几分他的疼痛,又咬着他的耳垂:“叫声好听的……” 谢明眴这一下引出几声胡乱的求饶,苏逸什么都喊了一遍,似乎这样就能完全掩盖住双腿的酸软无力。 他实在无力绞尽对方,只能靠着谢明眴的拉扯才能找回几分还活着的感觉。 第68章 谢明眴看着因为脱力瘫在榻上的人,眼角还有淡淡湿痕,洇湿了边角,闷闷的,又将人拥住,这才道:“算是补齐了昨日没有圆房的遗憾。” 苏逸大口大口呼吸着,在心里诽谤:你见过哪家的结完婚还能正儿八经有力气上床的。 转念一想,谢明眴还真能。 苏逸更屈辱了。 —— 苏逸第二日醒来时,已经不太能够记得昨夜究竟胡来到几时。 再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能听到岸边麻雀叫声咋咋呼呼的,他下意识去碰到谢明眴的手,顿了片刻,还是没能挪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 谢明眴觉浅,怀中人只要一有动静,他就能及时醒来。 “不再睡会?” 谢明眴声音懒懒的。 苏逸解放一只手,支起身子,又俯身亲了一下谢明眴的唇,这才彻底坐起,揉着自己酸疼的腰,盯着谢明眴,轻声质问:“你怎么突然跟疯了一样?” “...”谢明眴闷声笑了笑:“我不一直都这样?” “没有,”苏逸扯过一旁的衣袍,给自己身上点点的红痕遮住:“之前更温柔。” “那可能两天没见,太想你了。” 苏逸白了他一眼,起身,他步伐迈的极其小,算是踱步,遥遥望着还裹住一层薄雾的江面。前舱的说话声隐约传来,苏逸他们醒来的早,天边刚泛起蟹壳青,正座船才刚刚恢复他的生机。 谢明眴又替他披上一层外衣:“早上风紧,别吹冻着了。” “你什么时候抹的药,”苏逸刚起就发现自己手腕和那里被上了药,手腕处则是用纱布极轻裹了一层,许是这样才能不在翻身的时候蹭到药。 “昨夜洗完澡就涂上了。”谢明眴望着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两日便能到南泽。” 在这遥遥地能看见湖边桑树和稻田交织,不远处的水面变宽,水也变得清晰,隐约能见到游鱼,这就说明已经彻底离开了北方河段。 两日时间不快不慢,时间的沙漏走到尽头时,便已经隐约可见运河清水见底,不远处水面渐收,依稀可见南泽朦胧烟雨中一个接着一个的拱桥。 “慢点。” 谢明眴缀在人身后,不急不缓道。 苏逸昨日便换上了那身云雁补服,简单的束了支青玉簪子,掀开船帘子,很快便看到了接应的众多官员。 船支缓缓靠近岸边,岸边早已候着南泽大大小小的官员,谢明眴缓步而下,苏逸紧跟其后。 众官员见状,皆是大惊失色,一齐下跪请王爷安。 谢明眴并不去看他们,而是缓慢伸出手,声音温润,对向苏逸伸手:“慢点。” 这句话虽然不大,但是却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支棱起耳朵听。 跪下的官员皆是不敢抬头,身后的护卫也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 等苏逸站稳,谢明眴才一扫众人,一改他和苏逸说话的口气,道:“诸位怕不是跪错了人,本王此番南下,不过是游玩,算是个闲散看客,真正该受你们大礼的可是这位圣上亲点的新任南泽知县。” 苏逸哪见这种场面,一时有些心虚,等谢明眴说完:“诸位都请起。”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便是南泽县衙的县丞,安责平,地位仅次于苏逸这个知县,算是副县长。 他快步上前,不敢去看谢明眴,拱手作揖,极有规矩:“下官本县县丞,安责平,苏大人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苏逸堪堪将谢明眴挡在身后,虚扶回礼,又极其迅速的收回手,温声道:“安县丞何须如此多礼。本官初次到南泽,事事都还不清楚,日后还需要大人多多相助才是。” 一番没有营养的寒暄过后,安责平正想请苏逸共乘一顶轿子前往官衙,却看见谢明眴似笑非笑看着他。 安责平被这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抖,拱手便让谢明眴上了轿子。 在原地看起轿的安责平的脸比苦瓜还皱巴,掏出汗巾擦掉额头上的汗,心里诽谤道:这二位究竟怎么个事儿? 苏逸到了官衙,按照流程在二堂侧厅完成印信交割,检查过印文完整并不做伪后才算是真正的接任了南泽知县的职位。 安责平勤勤恳恳跟在人后面,见状,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谢明眴命人将大包小包的行李送进县衙附近一处别院,这才意识到苏大人是要和殿下住一起,更是汗毛直立。 实际上,苏逸一直在观察安责平,倒觉得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举一动皆是不像个县丞所为。 从这种人身上下手查贪污,定是没有什么用的。 更何况贪污一案过去了那么久,表面上留下的证据也定是无处可寻。 看来只能从南泽此地的乡绅下手,不过现如今也不必着急,估计今日接风宴过后,各路牛鬼蛇神都会前来拜会一下他这个新任县令。 这些事情估计浪费的时间不会长,处理完后,再过段时日去阁库中调取相应时间段的帐册。 苏逸随即下了禁令:封存至贪污一案过后近三年来所有的刑名案卷,暂缓所有关于赋税减免的审批,等等一系列的。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又有谢明眴在自己背后撑腰,苏逸更是要大刀阔斧的改。 接风宴他的确是去了,不过只是用了两口,便实在觉得不适,匆匆就退下了。 他走了,谢明眴自然挥一挥衣袖,也随着苏逸去了。 众官员皆是面面相觑。 好了,这两位大人物都走了,他们还在这唱着一出好戏有什么用呢,继而也散了。 这一通下来,整个南泽都知道了这位新任县令的手笔。 来了之后接风宴是不参加的,禁令是连颁布五条的,和那位天皇贵胄是亲近的,样貌是惊为天人的,学识更不用提了,那可是当今探花郎!圣上钦命的南泽县令! 不过还是有一堆人守着在看笑话。 不知道这位苏大人究竟有什么样的真本领,能将这南泽井盖大的地方,随手翻了去。 只不过苏逸对这种看法并不知情。 他现在正和谢明眴蹲在院子角落里研究那一片种在卧室窗外的山茶。 那几株山茶生在背阴处,开的却是极为艳丽,颜色是浓烈的朱砂红,花瓣厚实像是瓷片,花心里还藏着湿哒哒的宿雨,忽地想起它的花语,倒是高洁不屈的象征。 要是凋零,便是要整朵直接坠地而不碎瓣,丝毫不拖泥带水,也定是不会学那海棠,零落成泥碾作尘,还要一片一片落下。 这样一想,等到六月份花落了,满院子都铺着半尺厚的落花,定是格外好看。 “如今不都过了山茶花开的季节,怎么还能见到?” “山茶花期挺长的”,谢明眴捏掉一朵,别在苏逸耳边:“人倒是比花娇。” 苏逸轻啧一声,下意识道:“别随手折花,都是公共财产。” “整个院子都是我的,哪里来的公共财产,”谢明眴笑着:“知道你惜花,可是过段时间,花都开败了,倒不如最艳丽的时候摘掉。” 苏逸道:“那也不行,养成个坏习惯。” 谢明眴应了声是,又向他保证下次决计不会再这样。 “你得说到做到。” 苏逸话音落下,才觉得心里踏实些。 他实在见不惯这些花被人随手一折。 谢明眴垂头,看着虽然开的艳丽,但是花蕊已经软淡下去的那几株山茶,心知过不了几日,下场大雨,这些花就只会飘零成一整朵一整朵的残花,没了什么观赏价值。 但他还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刚刚随手一折道歉,因为苏逸不喜欢他那样干。 谢明眴想到这,站起身,唤道:“别看了,腿蹲麻了怎么办?” 苏逸一蹬腿,一只手抵着地,缓了好一会,抬头对着谢明眴笑:“还真的有点麻。” 谢明眴上前两步,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不知何处飞来只绿头蜂。 它细小的绒毛上沾着金黄的花粉,“嗡嗡”两下,撞进山茶花花蕊中,汲取甜到发苦的琼浆。 第67章 南泽这鬼地方, 虽富,但却潮的很,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这会儿正赶上梅雨季节。 河边老柳树树根处全是青虫尸体, 没有闲人在那乱逛。 晚些时候等漕帮一群汉子下了船, 蹲在茶馆门口就开始骂爹妈亲戚, 叫嚷着这鬼天气真是要死人, 理由无非就是木板船受不了这种要逼疯人的潮湿闷热。 随处可见角落里湿哒哒的青苔,不论哪儿,总是能闻见一股腥湿的发霉气息。 虽然苏逸本就是南方人,不过地方也靠北, 现代又远远好过古代这种没有任何理由的潮湿, 两人比起来, 甚至显得谢明眴更适应些。 谢明眴隔天就在两人的房间中放了些艾叶沫子, 用来防潮防霉。 苏逸新官上任第一天便不停下着小雨。 尽管这样,还是忙的脚不沾地。 第69章 卯时去了趟城隍庙, 辰时不到又开始处理前任知县留下的积案,后来又不知从哪寻摸出一堆税册, 听着窗外劈里啪啦的雨声,眉头越看越紧。 谢明眴收紧油纸伞,带着潮湿的水汽推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苏逸瘫坐在那张紫檀椅上闭眼休息。 “我那皇兄可真是会折腾人, 二话不说把你送到这来, 也不知是究竟是要和谁过不去。” 谢明眴踱步走近,摸了摸苏逸的耳垂, 看见那人睁眼,却还是懒洋洋躺着,越发好笑, 俯身吻了吻他的唇:“走呗?出门逛一逛,别总把自己锁在这一方棺材板里。” 苏逸抿嘴,起身抱住他,恨不得要挂在他身上,目光落在东侧那榆木阁架上:“你是不知道,今天快给我腿跑断了。” “我知道,”谢明眴将人抱起,挥开他一侧改完的公文,让苏逸坐在梨木案桌上,又微微俯身,和他接吻。 苏逸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他衣衫半露,伸手环住谢明眴脖颈,好一会才吐着气缓过来,压低声音:“你还是叫我下来吧,我怕有人忽然进来。” “谁会不长眼,这个时候闯进来?” 谢明眴不依,环的更紧了些他,不轻不重的磨他的腰:“要是进来看见你这副样子,非得让我给他眼珠剜掉。” 苏逸细想,倒也是。 那知县大老爷和殿下共处一室,哪个不长眼的会冒冒失失冲进来,才觉得僵直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他被人拥住,整个人都要埋在谢明眴脖子里,手中不自觉勾着谢明眴垂下的发丝把玩,任凭他手上动作,半响才红着脸,问:“你饿不饿?” “有一点,这会儿挺晚了,”谢明眴抬眼:“回去吧?” 苏逸轻啧了一声,目光扫视一旁公文:“还有这么多东西呢,你帮帮我。” 谢明眴瞧着他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叫他累了一番又继续干活,软声:“干脆明日我替你,行么?” “真假啊!”苏逸刚高兴的准备蹦下来,就被人扣住,死死抵在桌面上,像条任人宰割的鱼。谢明眴闷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总得有个理由才能不来吧?身体不适?”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擦黑,苏逸终于恢复了些力气。 那双白皙修长的脚踩在谢明眴肩头,揉着腰坐起身来,夺过自己被人揉得皱巴巴的衣衫,又规规矩矩穿上。 “你这人,这几天怎么跟发了情似的,吃不够了是吧?” 谢明眴虽不应声,却终于肯老实一会儿,坐下来翻开那堆公文:“我查过一些魏立生前看过的公文,南泽贪污这案子,好查,就看在你敢不敢大刀阔斧,把人往死里整。” 苏逸随手拽过他手里的那半页纸,嘟嘟囔囔说了什么,本就是抱着不让人听清的念头发声,谢明眴那耳朵尖,听了个一清二楚:“我胆小如鼠,可不比你心狠手辣。” 谢明眴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但在心中下意识肯定:苏逸虽是无心一言,但却一语中的,中肯至极。 他谢明眴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苏逸在的话,是一副样子,等人看不见了,又是一副样子。 在外人面前什么形象,虽然他也没在乎过,但至少肉眼可见的,不少人都怕他,兢兢业业不敢多言,生怕那天祸患降临在自己头上。 谢明眴闷声一笑,引得苏逸抬起头看他:“你又无缘无故笑什么?” 谢明眴目光不移,见到他未能扯紧的衣服下红痕若隐若现,神态自若:“没什么。” “莫名其妙。”苏逸扯过纸笔,挥手写下什么,规规矩矩叠好放在一旁:“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看的。” 谢明眴道:“前任知府许和延,在治水工程款项中贪掉不少银子,自打他被罢免官职,积案如山,从知县到巡抚均有涉案,人员密集,众多,回避任职导致上层官员权力一本分被架空,只能依靠本地胥吏,加之胥吏并无俸禄,故而以权谋私,逼迫百姓交纳额外银两,横征暴敛。所以圣上那边派魏立来查,一是想借此机会将他排除在朝廷之外,二是对于南泽官员胆大妄为,实在忍无可忍,三是试探对方,却未曾想东窗事发,反倒葬身鱼腹。魏立只是表面看起来老实,私底下也干了不少腌臜事,只不过胆子小,没有许和延贪的多,没有他留下的把柄多,才叫你误以为这人是被冤枉的,最后顶多算是畏罪自杀,死得其所。” 谢明眴将其中的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刻意简化,言简意赅和苏逸说了一下具体情况:“现如今这种情况,无非便是公堂对薄,恩威并施。贪腐如同治水,可导却不可禁,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需潜移默化的引导民风,并非单纯修改制度便能疏通困境的。说到底,我并不想你为这件事耗费过多心神,太过苛责勉强自己,尽力便可。” 苏逸听他言辞一切诚恳,却淡淡摇头:“若是同你说的这般,不管不顾,只是简单施以惩戒,礼教的确不可松弛,可人心再难测,也终有受到规劝的一天。” 两人视线相交。 苏逸无意识摩挲指腹,开始扣手,这是他紧张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 谢明眴注意到,紧紧的牵住,同他五指紧扣:“听话。” 这种事情也是有瘾的。 苏逸未穿越过来前,便有这么个习惯,穿越过来后,多亏了有谢明眴帮他分担注意力,那双纤细葱白的手才能免受于难。 谢明眴起身,带着他往屋外走去:“磨蹭太久,天都要黑了。” 苏逸拾过伞,撑开:“走吧。” 外面的雨还是没有停,但又不太像谢明眴来时那种痛快的倾泻,而是绵密,斜斜地织成一张网,将整条巷子全部拢住。 从官衙,一直到他们居住的院落,这条路并不算长,苏逸隐隐能看到不远处的河,河水慢悠悠的涨起,满过几节台阶,又退回去。 苏逸悠悠想起什么,问谢明眴:“发洪水的时候可怕吗?” “我没见过。”谢明眴回答道:“但我看过纪录片。刚开始是没有预兆的。” “忽然间就涨潮了?” “对,水会变浑许多,村子里的畜生会开始乱叫。” 谢明眴尽力的回忆那时他看的纪录片:“水面涨的很快,基本上是一瞬间的事情,什么东西都逃不过,尽量要往高低跑,跑不过就爬上房顶。” “不过洪水不是最可怕的。” 谢明眴忽地说道:“大荒之后必有大疫。但凡洪水过境,死尸烂鼠、茅厕粪秽尽数泡在水里,渗进井泉,等洪水退下,百姓不明所以,取来井水吃食,这疫病就发生了。此后荒年,饥寒生变,荒民逃窜,五更天霉米一旦发霉,连灾祸都无力可救,只能眼睁睁等死。” 苏逸低低嗯了一声。 谢明眴又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翻阅古籍看到随口说的,纪录片里并没有这些,洪水瘟疫当今应该不常见了,大乾百年,不过只有两次洪水。” 苏逸轻哼:“但愿吧。” 谢明眴低笑:“不是你要问洪水可不可怕?怎么这会又不高兴了。” 苏逸轻轻摇头:“没有。” 谢明眴撑着伞,两人脚步声散进雨中,青石板路上浮起一层水光,不远处的街角还有商铺挂着灯笼,倒映在水窝中。 苏逸一脚向前,冰冷的感觉刺激的他发出轻嘶,谢明眴低头,发觉苏逸一脚踩进了水窝。 他笑,又在苏逸红了脸之后,弯下腰:“拿着伞,上来。” 苏逸不想让他背着,但是下雨太冷,谢明眴身上又很热。 于是慢慢的踏出水窝,熟练的挂到谢明眴背上。 谢明眴等他抱稳,又取掉他的鞋子,等步伐稳健向前走去,苏逸又瞧见沿着伞断断续续坠下的雨珠,怕挡着谢明眴的视线,举高了一些。 谢明眴敏锐察觉到他的动作:“举这么高,手不酸?” 苏逸冰凉的唇贴在他的脖颈上,听见这话又抬起头,轻轻摇了摇:“不酸。” 谢明眴嗯了一声,又问:“想不想喝糖粥?” 热腾腾的一碗。 苏逸循着巷子口经过的挑子湿漉漉的叫卖声望过去,双腿收紧半分,露在外面的脚白皙,修长,苏逸压低声音:“不要了,你往没人的地方走,别让其他人看见了。” 谢明眴偶尔心情很好,会听苏逸的话,他微微偏头:“那在这等会吧,等人走过去了。” “能绕小路......” “黑,我看不清路,再摔了你怎么办?” “没事......” 两人嘀嘀咕咕的交谈声淹没在南泽青梅雨落下的小巷口,拖长尾音的叫卖声也消失。 第68章 梅雨下着, 无人来时路往北方望去,那里又是一片昏黑的云。 诺大京中,乌云低垂, 暴雨如注, 街道成河, 积水盈尺。 “许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雨了。” 谢明安负手, 立于殿中,遥望着外面的夜幕,雨点似如万剑,击打于屋瓦之上, 声声作响。 第70章 喜安回来时, 身上的黑衣已然湿透。 谢明安漠然, 扫视他浑身上下。 看着他淋的湿透, 像只落汤鸡一样,僵立在原地。 或许是心中有愧, 所以一声不响。 谢明安发问:“你难道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喜安沉默一瞬,继而开口:“刺杀失败, 请皇爷责罚。” “喜安,你错该在此吗?” 谢明安却蹦出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把衣服脱了。” 那颀长的身影熟练的扒掉自己的上衣,上半身□□的展现于谢明安眼前。 喜安身形精瘦健壮,他垂着眼, 几乎不曾遮掩分毫, 露出块状分明的腹肌,细细察看, 刀疤混着淡淡红痕,青紫交加,遍布于他的整个上半身。 “自己去涂药。”谢明安冷声。 大乾王朝巍立百年, 却出了他和谢明眴这两个不肖子孙,当真是可笑。 谢明安折磨人的法子不比那山寨匪头子少。 若不是喜安身强体壮,能忍了些,不管被折磨成什么鬼样子,依旧一言不发。 换做旁人,早要被谢明安弄死在龙床上。 一夜云雨后,谢明安又不知哪里来的兴致,随手披了龙袍,又出去赏雨。 在此处遥遥能够望见他的后宫,不过形同虚设。 虽常常踏入那里,却不止一次的感慨,若不是为了龙嗣,他或许也会和谢明眴一样,肆意率性一次。 可是身不由己,他这皇帝,竟当的没有一点自由。 不过很快,他便不这样想了。 喜安不知何时醒了,站立于他身后不远处,身上不着寸缕。 谢明安却看不太清。 他唤道:“喜安,怎么了?” 只是一瞬,殿外忽地大雨倾盆。 “轰隆——” 一声雷击炸开在谢明安耳边,他转头去看,下一秒却被一个温热的怀抱贴上。 “对不起,陛下。” 喜安手中的匕首又狠狠的往里抽动,像是谢明安曾经那样对过他的一样。 喜安是杀手,他的手不会抖。 于是几乎精准的,刺中谢明安的心脏。 那一瞬间,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谢明安脸上透露着不可思议。 他对喜安从不设防,不知道对方的匕首从何处而来,不知道何时对方才会对他发动袭击,他从不去想。 因为他以为,喜安是这个世上,唯一不会那么对他的人。 巨大的失力感冲击着谢明安,可他被人从身后抱住,似乎还能感受到尖利的匕首插在他的血肉上,于是无法后退,殿外雷声再次响起。 他悲凄的想要转过头说些什么,喉头却堵住,除了挤出半声闷哼外,无法再开口。 血色渗透喜安双手,蜿蜒。 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从两人身体间流下,紧紧的包裹住两人。 “喜...喜安...” 谢明安嘴角溢出血。 喜安默声,他想要抽出匕首。 因为那样谢明安就能彻底死去,而不是叫他的名字。 可是他好像又在期待着什么,期待谢明安说话,又贪恋这具即将死亡的尸体上唯一的余温。 谢明安想说:喜安。 但是他不会再说出口了。 喜安之安,前者承欢身下,后者敛尽情欲。 喜安也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个名字的由来,曾是谢明安唯一真心待过的要事。 —— 谢明眴听到谢明安死了这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他手中捏着密信,脸上甚至没什么情绪,像是对这件事早有意料。谢司手伤已经恢复的差不多,现如今已经能够正常握剑,他极度擅长察言观色,谢明眴细小的动作习惯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出卖了他现如今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轻轻旋着手上的玉扳指,许久才说:“谢司,你留在南泽。” 谢司一惊,下意识道:“苏大人一直在南泽,并无什么危险。反观陛下,回京之路艰险,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谢明眴自然知道这其中道理:“由南泽到京城只能选择骑马,加急赶路,半月余应该能到京城,随行护卫不易带太多,虽然临行前我留了谢九在京中,半月的时间足够了。” “谢司,你若是随行,就做好以死抵命的准备,”谢明眴冷声:“就算纵死赶了回去,这巍巍宫门肯不肯为我们打开还是一回事。” “此事需不需跟苏大人。” “不用。”谢明眴做好打算:“等京中动乱平息,我便亲自来接阿逸。今夜动身。” 谢司抱拳,退了下去。 手中的信纸被谢明眴规矩叠成一团,踱步,火烛跃动间那张纸被烧成灰烬,窗外梅雨今日停了,只不过空气中仍旧是湿润的潮湿味。 谢明眴还是想最后见一面苏逸。 于是迈出卧房,路过后院那几株山茶,看见他们皆是病怏怏的搭着,下意识去想将那朵开的病恹恹的摘掉。 不过他的手指僵在原地,还是挥一挥衣袖,转身从后院的小路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县衙,谢明眴摸到苏逸办公的地方,却没发现他的踪迹。 “苏大人哪去了?” “大人半个时辰前才离开,去了城西大街典史署,还未曾回来。” 谢明眴顿住,怎么赶的这么巧。 但是现在赶过去,不仅有可能会跟他错过,还会推迟离开的时间。 晚一分到京城便多一份危险。 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个道理,于是只能压下心中的焦虑,扯过一张纸,提笔便写,他提笔落墨,提笔的姿势很稳,但是撇捺处多了几分仓促。 京城突生变故,又很想见到你,便急匆匆赶来了府衙,你却有事外出,可我却等不得,怕你回府见不到我担心,只能先给你写封信。 …… 等我我先回京,一月后等事情结束便回来接你,要千万记得给我写信,快马加鞭十五日便能送到我手中,说不定等你收到回信第二日,我便能出现在你面前。 …… 苏逸,要等我回来。 谢明眴总算是体会到了那年读《与妻书》中恍然生出“见字如晤,提笔万言难尽”的感受。 越写越小,越想起脑海中那道身影便越想留下,谢明眴看着已经写满了字的信纸,在狭小的信纸末端留下:谢卿手书。 他甚至不再能来得及留下时间,便急匆匆的将信交给下属,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让苏逸给他写回信。 做完这一切事情,谢明眴便利落的翻身上马。 马蹄踩踏在水窝中,水花四溅。 若是此处能路过典史署便好了,谢明眴如是想着,却自知不可能,他现在行的方向和典史署完全是相反的方向。 “怎么还有人当街纵马?” 安县丞擦了擦汗,看着对面的苏逸:“苏大人,我下去定严查。” 苏逸轻轻摆了摆手:“嗯。” 但是马蹄声过隙,他只看到一道身影,并未看清是谁,轻轻啧了一声:“不过的确太快了,容易出事。” 他们刚刚的确去了典史衙,不过现如今又来了儒学,苏逸忽地想起:“倒不如在儒学房门外挂块匾额,提醒行人不要当街纵马。” 安县丞应声说是,急忙便吩咐下属依言去做。 苏逸轻轻点头,望向如今人声嘈杂的南泽。 如今正是闷热五月,有不少考生为了参加童试便在南泽住下,人员流动性相比于他所知的还要严重,若是瘟疫真的发生,他总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不再顾及南泽的父老乡亲。 至少,在预防这方面,能做好一分,对于老百姓来说便是一线生机。 苏逸低低叹了口气,继而问:“最近梅雨交加,前几日都水监的主官来寻我,我便向他提出几点,却未曾想这家伙把事情推脱的干干净净,一众官员推诿塞责。” “本县亲自前去检查过防水患的堤坝,根基虚浮,夯土松散,若是大水过境地,怕是撑不过半刻钟头,像豆腐一样直接被大水冲垮了。” “即日起征调精装民夫三百,都水监各工匠亲自率领众人上堤坝,户房主事与工房典史每日申时向本县汇报工程进度,严格按照《营造法式》,三重筑基,巨木夯实,足量灰浆,若是遇见物料短缺,准尔等破格调用义仓存银。一日不修好,便一日不许停。” “河堤加固,固然重要,可只是简单的修高堤坝,用‘堵’的方式去治水,许是抱薪救火。” “历年大水,或声势浩大,或是未曾漫过河堤,一旦来势凶猛,冲破堤岸,堤坝不过是螳臂当车,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当年范者治太湖时有言‘修围,浚河、置闸,三者如鼎足’,南泽县地形好似斜口陶瓷。若是在此处凿空,泄流,便能够至少少淹没七成良田,所以此处,也不可松懈。” “我会不时巡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发现偷工减料,因官匠懈怠导致堤溃人亡。不要说朝廷问责,便是我也不会轻易饶了对方。” 第71章 安县丞以及随从一众下属官员皆是恭敬万分应道。 苏逸揉了揉昏胀的脑袋,示意众人:“本县深知诸位劳苦,决计不会亏待了大家。此令需得速速安排下去,不可拖延!至于都水监那几位主子,本县便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否则,这一纸诉状状告朝廷,按察使司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让他们自己心中掂量一下是非对错,再度行事。” 话音刚落,一名下官跌撞跑进:“苏大人。” “怎么了?” “殿下走了。” 苏逸身躯一震,下意识反问:“何时的事?” “约莫半个时辰前。”那位下官终于捋直了舌头,轻轻喘着气,声音中还带着南泽的特色口音:“殿下去了官衙,没寻到您,便留下一封书信,先行离开了。” 离开了……? 第69章 苏逸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时, 忽地生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他无事可做,又不想自己太过思念对方的情绪外露。 可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能幻想出对方的身影, 翻身躺下不过数秒, 便能够清晰嗅到被褥上留下独属于谢明眴的木质香, 于是一些画面便止不住地冒出。 苏逸泄气的蒙住头, 几分钟后翻身坐起,打算走一走。 不巧。 没几步路,他便看见后院那几株山茶不知怎么变的蔫巴巴的。 苏逸的心一揪一揪的疼,试着挽救, 却悲催的发现自己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凋败。 又想起谢明眴的话, “山茶的花期很长”, 便下意识觉得还有救, 命人找了花匠。 花匠亦是束手无策。 又是一场空欢喜。 苏逸不想去管了,花有重开日, 与其担心山茶凋败,倒不如忧心一下自己。 连续整整七日, 他都没有再回家中,而是直接休息在了官衙。 房间虽小可五脏俱全,没有什么不知足的。苏月也跟他一同搬了过去。 前几日,他又亲自去了一趟堤坝, 负责监测水情的官员递来消息, 水位短有暂的回落,短期内应该不会泄洪水。 但苏逸知道, 这是京城暴雨间歇导致水位回落造成的假象,低估水位涨幅,下级官吏便更容易虚心大意, 偷工减料。一旦后续上游积水量抵达,便会形成二次洪峰,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 众人本以为水位回落会让苏逸减少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却未曾想苏逸变本加厉,更加严格了起来。 果不其然,不过两天时间,水位又再次上涨,甚至高于正常水位。 苏逸今日晨起,便看到黑压压一片云,今日说不定要下暴雨,尽管早就已经安排下去各家各户将米粮转移高低,苏逸还是有些担心。 怕就怕大水来在深夜。 苏逸低声叹气,希望大水来时能够有所准备吧。 —— “水怎么突然涨这么快?” 南泽上游三县旁的一个小渔村中,一名七旬老汉蹲在青石板上,眯起眼,看着往日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又漫出黄褐色的泡沫。 他伸手,却捞起上游冲刷下的枯枝败叶,神色一僵,顾不得再去思考冰凉刺骨的水温,急忙站起身,匆匆往村里走,一瘸一拐。 不过半里路,他便冲着隔壁那家媳妇喊道:“要出事了!水要漫上来了!” 那女人似乎是不太相信,怀里还抱着哭的正狠的娃娃从屋子里探出头,扯着嗓子回应道:“前两天不是才下过雨,哪会这么快!” “哎呀!”老汉脸色不佳,手指着不远处的河:“”你去看看就晓得了!那水都浑的不成样子了。” 那女人嘀咕一句什么,老汉没听清,但也猜得到:无非就是骂他疯子。 “燕子也飞那么低,'燕子贴地飞,大水漫过膝'啊!你忘了吗?那年也是这样,村里人都不在意,发大水才死了那么多人。” 看见女人终于有所松动,老汉气的一跺脚,似乎是怪她不争气。 “你还等什么啊,再拖就来不及了!” 像是被这一句话激怒,屋子里的男人再也忍不住,冲出来对着他破口大骂:“死疯子,你再瞎嚷嚷一句!发什么大水?!爹娘早早死了就别咒我们这些人!” 骂完就带着自己媳妇回了屋,木门啪的一下关上。 老汉浑身抖了一下,默不作声缩了缩肩膀,不再废话,瘸着腿转身就要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只是刚进门,便眼见得意识到家里的畜生也不太安生,大黄不停乱窜,就是安静不下来,他赶忙上前,还没说些什么,就被急匆匆跑出来的阿贵叫住。 “爹!后院的井里也忽然往上冒浑水!” “坏了!”老汉一拍大腿,声音忽然拔高,头发还是散开,猛地一看,倒真像是个疯子。 他道:“怕是地下河也在涨,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阿贵,你跑快些,快去跟村里的大家伙说说,把家里的粮食都往高处搬,别守在房子里,这水早晚要把房子都淹了啊!” 阿贵咬着牙,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喊人!” —— 天色暗的极其迅速,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其低,黑压压的一片贴着地,给人压迫感极重,风呼呼刮着时而乌咽,旁边的樟树落下枯叶,打着旋。 南泽官衙也算不上平静,苏逸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大水真正来临时,他已经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做准备。 堤坝虽然已经加固,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它能撑过几日。官衙的人皆是震惊苏逸竟真的预料到会发大水,提前数日做好最完备的决策,减少损失。 苏逸站在衙门前的廊下,眉头紧锁,不远处主簿手中捏着不久前塘报送来的紧急消息:“上游三县急报,江水已经漫过江岸三寸,隐约有决堤之势。” 若是真决堤,估计南泽也撑不不过半日。 “粮仓那边呢?”苏逸低声问道。 “已经命人加固好仓门。” 苏逸走进房中,关紧门窗。 城东的居住地,坑低洼地,容易蓄存积水,较高的地方,遥遥往远处看,隐约可见林立的屋瓦。 如果洪水持续数日,那么开仓放粮都是难事。 苏逸表情沉重,他有些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脑海中忽然浮现谢明眴的身影。 他随手抽出一张信纸,提笔就写。 这么些天来,苏逸基本上一天两封书信,什么屁大点的事情都要写进去,但向来只说些开心的,并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身体又变差了几分。 谢明眴不在,苏逸更是吃不下饭,又被修建堤坝,库银粮食这些关乎民生但是极其琐碎的事情缠住,脱不开身,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单薄,脆弱。 官府众人也皆是知晓,这位新来的知县大人虽然看起来病怏怏的,给他那张艳丽的脸增添几分柔和,可做起事情来雷厉风行,毫不含糊,若不是每次都是以咳声止住话头,定是要严谨地数落他们办事不严和工作中所出现的纰漏。 等到这封家书写完,苏逸递给属下:“将这封信送出去,安排官员,带领百姓有序撤离。” 下属抱拳:“是。” 外面竟又开始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衙门里的官员披着蓑衣,踩在青石板上的泥浆窝中,急促的敲着铜锣:“铛——铛——” “奉县尊大人令!所有百姓,即刻撤往西山高地!” 里正挨家挨户的拍门:“快走了!快走了!水头离这就差三里了!” 不远处,水浅浅上升,不少百姓用麻绳将孩子捆在背上,一手拽着装有干粮的包袱,一手又揣着祖宗牌位,瘸腿的马驮着快要发霉的被褥,老少搀扶着,等到浑浊的水漫过脚踝,漫过门槛,人群就像是虫蚁群一样慢慢蠕动。 苏逸心中急切,又吩咐下官再多催促一些,他的官袍下摆已经沾满泥浆,一脚深一脚浅的往西山赶。他们寻了处破庙,那破庙算不上小,能容纳约莫二百来人,不过这样仍旧略显拥挤,妇孺老幼皆是挤在庙中,青年男子全都守在庙外,遥遥地望着不远处的黑河。 苏逸盯着远处的堤坝,庆幸加固过后刚好能撑过他们全部转移完毕。堤坝裂开只发生在一瞬间,黑泥迸裂出一道三丈左右的喷泉,然后再是猛如凶兽的洪水,像是一堵移动的青黑色城墙,铺天盖地的朝人压来。 天际很快闪过一道白痕,像是有人用刀剑在灰蒙蒙的云层中划开一道口子。 “轰——” 闷闷的雷声贴着地平线响起,紧接着便能看到那道白痕膨胀成翻滚的银线。 真正的洪水抵达了南泽的时候,不过只有眨眼间的功夫。远处的乡村、小镇,被昏黄的洪水吞没。 “我们的家...” 众人沉默着,不知道是因为这让人震惊的场面,还是他们生活了许久的黑瓦泥房,终于完全淹没于这场早有预料的洪水之中。 第72章 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开口:“这样的洪水,人的一生见过一次就够......我见过两次。” “我还小的时候,监河的那老汉是个疯子,平日说话都说不利落,他和亲爹上山采草药,他爹摔下山死了,自己成了瘸子,亲娘被噩耗砸中,不久也去了,媳妇命不好,生孩子的时候也死了,老汉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儿子叫阿贵,二人相依,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意外发生了。” “那是我记忆中,南泽第一次真正的发大水。” “发大水的前一日还出着日头,可是那老汉急冲冲的跑来,告诉村里人,说要发大水了,让人赶紧跑,没人听他说话,都觉得他是在发疯。阿贵去喊人的时候,也没人信他,只觉得天气差了些,一时不察,失足掉进河里,被大水冲走了,连尸体都没见到。......我和伙伴在西山打鸟窝,等到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没了......那老汉我也没再见过,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疯子,瘸子。” “后来呢?” “后来,洪水退下去,所有没能逃过那场洪水的人,都被泡的面目全非,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 “还未喘两口气,灾祸又至,先是村里有第一个人呼吸急促,继而咳嗽不止,浑身起满红疹,此症状传染极快,一人染疾病,举家皆病。不过旬日,那些从洪水中侥幸逃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又死了大半。” “那段时间,尸骸堆积如山,无处掩埋,腐臭漫天,只能一把大火烧了,曹操了事。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一场大水......” “是啊”,苏逸的声音打断老汉,众人视线皆是投掷在这位新任县令身上。 他道:“只是一场大水。” “又不只是一场大水。” 第70章 “天地不仁, 良田百亩,房屋瓦舍皆没于此。可本县用头上这顶乌纱帽和自身性命做保,”苏逸正色:“等不日退水, 定会让大家尽快恢复正常生活” “这话说的轻巧, 我们又如何信你?”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接下来便是千千万万条附和。 “是啊, 上一任知县别说赈灾了,饭都吃不饱了还要收税...” “当了官嘛!说什么都会有傻子跟着信,等真到了那个时间,力也出了, 活也干了, 却什么也落不到。” “家也没了, 田也被水淹了, 哪里还吃的起饭?” “赈灾粮又能撑过几日呢?成千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或许是大水过后悲观压抑的情绪让他们无法再正视面前这位新任知县,或许是在死亡面前, 活下来显得最为重要,所以他们愤愤不平, 同仇敌忾。 还未曾反应,苏逸便被一众侍卫拦在身后。 苏月更是拦在他身前,怒目圆睁,望向这些人, 疾声厉斥:“你们这些泼皮无赖, 当真不知好歹,若不是大人辛辛苦苦治理水患, 你们哪里还会活着站在此处?!早已经被大水冲走,尸骨无存了!” 安县丞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有些焦急:“苏大人, 您又何苦说这些!这些愚昧无知的穷苦百姓根本不会在意您付出了多少,更不会心生感激,他们只会把您所做的一切当作理所应当!” 苏逸垂首:“好了,这件事莫要再提,不论如何我已经说过,他们如何去想,与我也无甚关系。现如今的要紧事是派人疏洪,若是快的话,估算着七日便可退水。” “这...人手不够,该如何是好。” 苏逸望了一眼还在小声嘀咕的人群,不乏青壮年劳动力。 “这不就有现成的?” —— 黑压压的天色终于放晴,下了西山,人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泥泞的官道中,被挤搡的人群推着向前走,疲惫至极。 县衙的差役敲着铜锣吆喝:“奉县尊大人令!凡壮丁皆赶赴河堤修筑堤坝,一日两顿粥饭!” 听闻此消息,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不少衣衫褴褛的灾民收拾好,挑着扁担,推着独轮车,就往河堤的方向赶去。 很快,河堤上人头攒动,就连白发老丈都来亲自运送泥沙。 堤坝缺口处水流仍旧湍急,好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腰间缠着麻绳,跳入水中打桩固基,岸上不少人合力拽着绳子,以防人被激流冲走。 苏逸就站在不远处,他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现如今只是往那里一站,便不停的咳嗽。 一旁的下属拿着登记的小册子记录出工人数,闲下来的时候眼神止不住的往苏逸身上看去。 他手中仍旧捏着帕子,面色苍白,看起来随时就会死掉。 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此时距离洪水已经过去七日有余,离谢明眴离开大约也已经有了半个月,或许此刻刚到京城,还未来得及处理京中事宜。 苏逸没忍住,又咳嗽一声。 他忽略过那一抹血红,将帕子按进手心,转过身子去问:“多少人了?” 那下属听苏逸忽然发话,着急回答:“回大人,约莫五百了。” “粮仓里的米粮还够吗?” “按照这个势头下去,约莫只能撑七八日。” “赈灾粮何时能到?” “还没收到消息。” 苏逸静默一瞬,转头望向河堤:“你说,我会熬过这关吗?” 那下属极其诧异,似乎是没想到苏逸会这样问他,他讨好般的回答:“前几年洪水还不如这样凶猛,只是淹了田,南泽的百姓连饭都吃不起。苏大人来了后,不仅带我们修建堤坝,还发放米粮,要是之前,哪里会有这种好事!” 苏逸轻轻顿首,似乎是对这件事情不意外,恍惚间,他看见不要远处粥棚,似乎有什么意外。 此时已经午时,饥肠辘辘的灾民们已经排着队等待施粥。不知道是谁先吼出一句:“这米汤里面这么少的米,是来糊弄我们的么?!” “前几日还能下得去口,现在连米都是霉的,这还叫人怎么吃?!” “朝廷不是拨钱了吗?!怎么就给我们和这些吃这些东西!我呸,什么拿着自己拿顶乌纱帽作保,钱早被他吞干净了吧?!” 此言一处,粥棚附近混乱了起来。 不远处的衙役见状,上前两步先将闹事的人摁倒在地,却又听见他们哀嚎:“敢做不敢当?你们只会欺负老百姓?!” 苏逸眼尖,自然也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安县丞便匆匆赶了过来,拦住他:“苏大人,别往那边去了,都是一群刁民,什么都要埋怨。” “没做多少工,反倒在这蹭吃蹭喝,”安县丞冷言。 苏逸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挪开。 粥棚这里,哄闹声四起。 “是啊,若是真的将米粮都用到了百姓身上,哪里还需这般遮遮掩掩?” “说了两句就要捂嘴,好大的官威!” “我们累死累活在这里做工,吃不饱饭就算了,还不允许我们说些大实话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个新来的知县,我呸,长成那个狐狸精样儿,倒不如说是卖屁股的!” 被掼倒在地的男人还喋喋不休说着什么,就听见原本哄闹的四周,突然间安静下来。 诡异般的安静。 他抬头,看见那张被自己称呼为狐狸精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苏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淡淡道:“容貌不能成为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更不是你空口污蔑,凭空生事的依据,我本以为这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 “这么想卖屁股,那你去吧。” 苏逸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送去狱中,等今日劳累一番的大伙回去,谁看中了,便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 南泽民风淳朴,自然也将男男相交一事看的格外开放。 苏逸虽然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打算真的这样侮辱对方,毕竟他只是口头上说了两三句。 可是那男子却下的屁滚尿流,他要是真的被扔进狱中,任由那些下等囚犯玩乐,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于是哭天喊地地想要挣脱开衙役,嘴里哀嚎:“大人,大人,是小的无凭无据,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说了大人的坏话,大人,求您饶了小的一命...” 苏逸垂眼。 安县丞跟在人身后,看着苏逸表情变化,急忙招呼下人:“还等什么啊,快把人带走啊!别在这碍了知县大人的眼...” 剩下几个附和那汉子的人,也呆坐在地上:谁会想到知县大人竟然会亲自出现在这里。 “各位父老乡亲们,请不要担心,”苏逸声音轻柔,听起来便很能安抚人心:“朝廷的赈灾粮还没有送到,粮仓里的粮食只能撑过这段时间,并且由于大水,粮仓不可避免的坏掉一些粮食,请大家稍微体谅...” 苏逸说完这些,众人才终于肯安静下来。 第73章 苏逸揉了揉太阳穴,眯起眼,遥遥地望着不远处高挂的太阳,似乎是被云层藏进天空中。 谢明眴此刻会在干什么啊。 想他。 —— 想他。 苏逸呢?有好好吃饭吗? 谢明眴快马加鞭,终于赶在规定期限内回到了京城。不出他所料,路上的暗杀极多,多亏谢明眴防范心强,提前很多次避开危险,这才没有耽误赶路。 如今虽然已经抵京,可是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殿下,直接闯进去吗?” “没人会拦我们的。”谢明眴握住腰间剑柄,表情狠厉:“如果有,格杀勿论。” 城门缓缓打开的一瞬间,马蹄声如铁雷击打在京城的官道上,谢明眴冲破城门,等到了宫门前,便看到了御道两边林立的禁军,还有不远处站立着的史元容。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谢明眴一身玄色衣袍,看着矜贵又傲气。 望着一条尽头的金銮殿,大概能才得到里面的景象。 他扯住马鞭,那马受力后仰天发出彻天的长鸣,对着城楼之上的史元容道:“许久不见,史大人还是这副样子。” 史元容心中有底,三千禁军调令在他手里,谢明眴身后只有一名护卫,谁赢谁输,难道还看不清吗? 如今这般,只能是他死前最后的挣扎。 “史元容,皇兄尸骨未寒,你便堂而皇之的调令三千禁军,何来的脸面?” 谢明眴冷哼:“皇兄死后不过一日,你便已经将九门守将全换成了你的门生,设置埋伏,拖延我入京,是忠臣还是叛党,岂不是显而易见,又或者说,这便是所谓的忠臣?” “殿下,如今这般情状,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罢。” 史元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先帝龙体欠安,前几日偶感风寒,竟不治而亡,当真叫本官惋惜。” “惋惜?怕不是激动吧。”谢明眴道:“还是说,你觊觎皇位。” “慎言,慎言,”史元容哈哈一笑:“只是暂代。” “谢九呢?” 谢明眴表情一冷。 “那位假冒殿下的侍卫?”史元容露出疑惑的表情:“殿下难道不知?” “……”谢明眴冷眼。 “当然是假传圣旨,假冒王爷,羞愧难安,自刎了啊!” 史元容的话,如平地惊雷。 谢明眴冷脸:“你说什么?” “殿下怎么出趟远门,就听不懂下官的话了呢。” 史元容表情狰狞,厉声:“我说,他死了!” 第71章 死了。 史元容说, 谢九死了。 谢明眴怎么可能会信他的鬼话。 已经完全无法从谢明眴脸上找到丝毫笑意。 史元容隐约觉得,谢明眴看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不由自主发颤, 但很快就恢复过来。 周围的禁军皆是严阵以待, 现在京城是他的地盘, 谢明安已经死了,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诏,就算谢明眴活着回来了,也不一定能和他分出个高下, 此时不反, 更待何时? 这便是对于史元容来说最好的机会。 他掏出金符, 顿了顿, 目光扫过四周,语气中满是威胁:“禁军听令, 擅闯宫门者,按律当以谋逆论处。” 谢明眴冷笑:“你错了。” 下一瞬, 史元容脸上的表情僵在脸上,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手中的金符,因为他看到,谢明眴从袖中, 取出一卷明黄色卷轴, 随即高举,声音沉稳。 “先帝遗诏在此, 谁敢上前!” 史元容彻底被焊死在原地。 谁会去想,谢明眴竟然一直将遗诏贴身携带! 谢明安又如何提前得知? 谢明眴却不顾他的表情,沉声念道:“朕崩之后, 传位于裕王。掌金符者,虽掌兵,然无诏不得擅动。若有矫诏夺权、围逼宗室者,当以乱臣贼子论处,当诛九族,以昭示天下!” 原本蓄势待发的众人,皆是一怔。 史元容不可置信,高声疾呼:“不可能!” 谢明眴一声冷笑:“首辅大人,你当真以为,本王和皇兄会一点后路都不留吗?” …… 传胪大典结束当夜。 二人发生争执前。 谢明安提前交付给他一份遗诏:“今日朕召你前来,是有一事,这几日我心中隐约有不安,朝廷局势恐生变故,这几日更是昏昏沉沉,思绪不大清明,昨夜入梦,梦中事物实在太过可怕,我担心这是指引,太医虽然开了安神的方子,却无甚用处,每每思及此事,我便心生不安。今日大典结束,便拟作一道密旨,若是来日朕遭不测,你便即位。” 谢明眴顿了顿:“何事如此?” 谢明安道:“梦中场景实在诡异,恍恍惚惚,我却记得清晰,我醒来的时候,便是在朝堂之上,可是无一例外,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僵硬的,大殿上之上是诡异的安静,朕转过身去,发现有人藏在帘子后面......我能够听见他说话,却看不清他的脸。” “许是这段时间忧心国事,太过操劳所致。”谢明眴道。 谢明安却摇头:“你先不必推辞,虽在某些事情上,我们兄弟二人时有争吵,不过血浓于水,我知你稳重,朕膝下无子,唯一的亲人只有你,只能传位于你,保大乾江山稳固。” 谢明眴顿了顿:“臣弟遵旨。” 谢明安紧接着道:“只是如此一来,你与那苏逸,便不能相守。我深知你们二人情深,可满朝朱紫,难容一片痴情,你若是要做这未来的九五至尊,便不可因为情事失了心智。你若是应了朕,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抛之脑后,有些事该断则断,朕能够心安。” “皇兄,您若是为了此事,那这皇位,我也坐不起。” 谢明眴却丝毫没有思考,直接拒绝。 “这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你就撒手不管?‘帝王之家无小事’,一己私情,更是不抵江山稳固。你要信我啊,正则,朕不会害了你!” “陛下,您觉得,我还能再信您吗?” 谢明眴的话语,和当下他面对史元容时的表情重合。 “史元容,你敢说,陛下真的是因病驾崩吗?” 谢明眴下马,提着剑,一步步逼近。 他手中捏着的遗诏格外显眼:“本王倒是觉得,陛下是被奸人所害,不过短短十五日的时间,陛下尸骨未寒,你却急着下葬,首辅大人,皇兄死因成谜,本王作为他的弟弟,若不查明缘由,又该如何安稳的继承皇位?” “您说呢?” 史元容看着谢明眴的眼睛,缓缓闭上双眼。 谋杀先皇,光是这一点,就够他诛九族了。 更别提他偷盗金符,假传圣旨,围剿亲王,每一条,都是滔天的死罪。 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之前再为自己博一博。 史元容伸手,他不显眼的往后退,双手被长袖掩盖,触向自己袖中的匕首,却还未碰到,便被谢明眴一剑架在了脖子上。 “所以,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谢明眴声音阴冷,紧紧缠绕着史元容的尾骨:“谢九,在哪?” “......”史元容想起被押入地牢,浑身是血,被自己折磨到没有气息的那人,又对上谢明眴的视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谢明眴阴森的目光落在昏死在地上的人身上:“来人,将逆贼叛党史元容,即刻押入大牢!” —— “大人,我已将昨日闹事的那几人押入牢中。” 苏逸正俯身,提笔写着什么,听见此言,并未有什么想法,低低嗯了一声:“好。” “今日河堤那边如何了?” “没人敢再闹事,河堤修缮进度已经在加快了。” 苏逸指着公案上那张河工图,道:“发水前我便提出要在此处凿孔泄流,只是时间紧急。不过你们也可见成效,良田虽被水淹,不过并无之前所造成的伤害大,分洪道所经荒滩恰可改淤田三百亩,所以此法可行。” 一旁的主簿欲言又止:“只是大人,去年加固旧堤耗费银两千两,今年更是消费甚多,这银子......” “赈灾款很快就会下来,”苏逸其实也不清楚,但是他相信谢明眴,相信他看到信后会将赈灾款凑出来:“所以各位不用担心。” “只是近日,天气炎热,又恰逢大雨,洪水,更是容易瘟疫肆虐。” 苏逸虽知道躲不过,但仍旧百般强调:“此事万万要注意。” 等到一切事情都已经安排完毕,苏逸一这才松了口气,瘫在太师椅发呆。 “少爷”,苏月进来的时候,端了一碗甜粥:“稍微吃点东西吧,您都一天没吃饭了。” 苏逸闻见那熟悉的味道,安静一瞬,接过甜粥:“从哪里弄来的。” 苏月嘿嘿一笑,没敢告诉他这是发给自己的粗米,他两日没吃饭,就换来这一碗。 第74章 苏逸轻轻低头,看着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轻声问:“费了不少功夫吧?” “没有没有”,苏月急忙摇头:“我找隔壁大伯学的,很好做的!” 苏逸看见苏月的小表情,没忍住,招了招手:“过来。” “嗯!”苏月靠近。 紧接着下一秒,他的脸就被人捏住:“小机灵,就你学会不吃饭了?” “啊——”苏月遗憾:“我还以为少爷你不知道呢。” “都饿瘦了。” 苏逸有些心疼:“跟我来南泽受苦了。” “不苦,跟着少爷去哪都不苦。” 苏月轻轻摇了摇头,看着自家少爷消瘦下去的脸,整个人也因为休息不好眼下一片青黑,瞬间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少爷...喝一点嘛,尝尝我的手艺...” 苏逸本是想让他自己喝掉,听见这话,有些无法拒绝,于是盛了一勺,放在口中细品。 其实还是白粥,有些寡淡,不太能够品尝的出来味道。 苏逸仰头,笑着:“好喝。” 这两个字脱口,苏月终于不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忽然蹲下身,背对着苏逸,低声抽泣着。 苏逸慌里慌张站起身,去揉他的额头:“怎么回事?又哭了?” “少爷...” 还是孩子,说些什么都容易情绪激动。 苏月哽咽着,一抽一抽的,泪糊满了整张脸,那只受伤的手背后全部都是湿咸的泪水:“阿月心疼少爷,为什么...” 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心疼自己读书辛苦,考上了学,心疼自己被人背地里说坏话,在裕王府那些日子,心疼自己过的不开心,来回的路上,担心自己累着,如今来了南泽,仍旧是心疼。 苏逸很久没有碰见过一个像谢明眴一样能够这样心疼自己的一个人了。苏月暂且算一个。 过去的过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苦有多难咽下。 “阿月,”苏逸眼睛湿润:“不难过,没事了。” 他被人一把抱住,苏月扑进他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苏月说:“少爷瘦了很多,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苏逸笑笑,揉了揉他的脸:“阿月也跟着我,吃了很多苦,才走到这一步。” “很勇敢,特别棒。” 苏逸如是说道。 “那...我和谢大哥...你更喜欢谁?” 苏月忽的换了个问题。 苏逸愣住,迟迟没有回答。 他想一碗水端平,回答说,都喜欢。 也想安慰苏月,告诉他,阿月最乖。 但是苏逸说不出口。 他想了想,道:“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苏月只有一个,谢明眴也只有一个,我喜欢是阿月身上的真诚。” “那少爷喜欢谢大哥什么?” 苏月闷声。 全部。 他喜欢谢明眴的全部。 大概二者的区别就在,苏逸会因为真诚而对苏月生出一种朋友之间的感情。 但是他只会因为他是谢明眴,而爱上谢明眴。 所以,这件事情无法解释。 苏逸笑了笑。 “他身上很多地方吧,一言两语大概说不清”,苏逸道。 苏月啊了一声。 “既是如此,那少爷将我当做什么?” “好友。” 苏月惊吓:“少爷!” 苏逸看着他的表情:“又或许是家人?弟弟?” “不可……” “有何不可?”苏逸将粥碗推给他,“随我去河堤看看。” 第72章 今天, 大概是谢明眴离开的第二十天。 南泽县内小部分地方基本恢复。 街道上堆积的淤泥已经被清理掉大部分,被用作养田,被大水冲断的树木, 家中破碎的生活用品。 因为早有预料, 南泽县内几乎无人因为大水伤亡, 因此也并未造成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大家的生活虽艰苦,但是好歹还能过活。 只是低矮的土房子早已经被大水彻底冲垮。 凡是能够食用的东西,也早已经被彻底吃干净,他们向外面求助, 却意外发现外县的状况甚至不比他们, 县中百姓的居住和吃饭成了大问题。 这几日, 粥棚中的粥米越来越稀, 不少人焦躁了起来。 苏逸心中虽焦急,却实在无能为力。 夕阳西下时, 苏逸收到了来自京师的消息,还未打开, 却看见谢九的署名,苏逸心中一震,隐约觉得不妙。 “事生变故,非喜安弑逆, 祸起暗算, 龙已宾天。今祸及九,望君珍重。” 短短几个字, 却使苏逸愣在原地。 谢明安死了?何时的事情? 谢明眴早早地便离开,竟是因为这件事情吗? 那他路上是否遇见了危险,是不是还活着? 为什么一直没有给他写信? 南泽大水一事是否知晓? ...... 这些事情后知后觉的才浮现在苏逸的脑海中, 他心跳剧烈地跳动。 “系统。” 苏逸试探着呼唤。 却无人应答。 或许是从那日大典结束,他便再也没有听过系统的声音。 苏逸手在不停地抖,谢明安死了,系统消失了,他是不是还有可能活下去? 他紧忙提笔,又给谢明眴写信:“今君身处漩涡,京中事变,龙体骤崩,朝中危机频发,一时难以脱身,不求早归,望卿慎之!......大水已退,莫要忧心,然南区大水难治,银粮皆缺,恐生乱......” 苏逸唤来下属:“今日县中是否有瘟疫预象?” 下属答:“并未。” 苏逸却仍旧不安心:“怕就怕有人生了病,却不肯觉得是瘟,心中想着熬一熬,结果熬出更大的祸患。” 苏逸不知,南泽的确没有,但是这并不代表,南泽周围的县城没有。 前几日被派去临泽县讨粮的下属,今日没来衙门。 不过是小喽啰,无人在意罢了。 可所有的一切便在此刻开始变化。 残阳坠入江水中。 安县丞驾马,来到城隍庙,此处居住着大多失去了房子的百姓。 那一场大水过后,活下的家畜基本上都没熬过。 苏逸下令,不允许众人食用死于水中的家畜,并收集所有鸡鸭尸体,打算一把大火烧掉。 这叫饿了许久的百姓怨声载道,明明缺少食物,为何不让他们食用这些肉畜。 于是,夜黑风高,有人买通了守着那堆尸体的守卫,偷出来了几只死掉的鸡鸭尸体,当夜便饱饱的吃上了一顿肉食。隔日仍旧照做。 不知是从何日开始,城隍庙居住的部分人,开始发起高烧。 苏逸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有下属来报,今日衙门出现四名高烧不止的患者。 要来了。 苏逸尽力保持冷静。 城隍庙和县衙遥遥相对,他安排巡查时,要求下属们皆是做好防护。 所以很大可能性,这两批人感染的并不是一种病毒。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现在只能祈祷,若是检查出来具体的状况,两者有共通之处。 苏逸冷静下来:“封了城隍庙,不允许任何人外出,官衙众人隔离查验,若有相同症状者,一律隔离,划分城南城北两处‘避疫所’,请徐医官来一趟。” “不用请,我已经来了。” 苏逸口中的徐医官便是太医院前院判徐慎之。 自打苏逸住进裕王府,徐慎之便成了裕王府专职医师。 谢明眴却不限制他在京中四处替人治病,只需要在固定时段替苏逸检查身体便行。 此次行南泽,谢明眴也将他带了过来。 没曾想竟然在这里用上了。 徐慎之已是年过七旬,却仍旧算是身体康健。 他面上遮挡白布,恭敬作揖,随后汇报。 “下官已前去城隍庙查看伤情,已经初步判断,城隍庙犯病的患者所患的症状为‘腐禽热’,初始腹痛,排泄物呈现鸭绿色,是因为村民食用洪水浸泡过未煮熟的家禽,虽然只需要连续七日施针灸,在按照下官开的药,连续服用七天,便可好。” “好,若是有缺的药材,及时告知。” 苏逸放心两分:“官衙那几人呢?症状有见过吗?” “下官行医数年,却从未见过如此症状。” 徐慎之想了想:“患者的瞳孔会扩散至整个眼球,浑身的皮肤皱皱巴巴,暂时推测可以通过皮肤接触传染。目前还在观察中,我只能试探着研究出加以阻隔的药,但并不能完全保证能够治好。” 苏逸心中却重重松了口气:没有通过空气这种快速传播的瘟病,所以控制传播还是可以的。 苏逸微微点头:“多谢徐医官。” “苏大人不必客气,这是我应做的,”徐慎之哈哈一笑:“不过苏大人,这段时间您是否没有按时用药。” 第75章 苏逸尴尬:“这段时间忙起来便脚不沾地,哪里还有时间保证每天按时用药?” 徐慎之对此表示理解,但还是说道:“不过裕王殿下若是知晓,定要责怪老夫了。” 苏逸诚恳道歉:“给徐医官添麻烦了。” 徐慎之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似二人初见那般冷淡。 他不再简单的以貌取人。 徐慎之亲眼见识到了裕王殿下在他面前的态度,后来又因让日常和苏逸的言谈交流之中摸清了半分他的性格,再后来便是文采斐然。 在传胪大典上,一人可抵天下才子。 抵达南泽,他更是被苏逸对疫病的先见之明惊呆。 若换作旁人,洪水过后能有多少活人便已经不能确定。 更何况瘟疫频发,大部分人尸骨未寒,便被扔进大火之中。 这么久过去,暂且不论外界的伤亡,光是南泽迅速的开始进行灾后重建这一点,还能够同时控制疫病,这对经历过许多大场面的徐慎之来说,算是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他对苏逸的敬佩算是达到了一个顶峰。 “苏大人,老夫行医数十年,经历过许多事情,却从未见到过像您这样能事先预知,明事理的大人。” 徐慎之笑了笑:“我知道,在我没来之前,大人便已经安排了‘避疫所’,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帮助。” “分内之事。” 苏逸却罕见的说不出更多的话。 他哪里是有先见之明,只不过是对这件事情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罢了。 “苏大人,若是今日无事,不妨让老夫再为您把脉?” 苏逸却下意识握紧手,不敢让徐慎之看到。 “无碍,只是没有休息好,等到这件事过去多多休息就好。” 苏逸不敢让他再碰自己的脉,万一发现什么异象,告诉谢明眴,那后果万万不敢再想。 “好吧,”徐慎之察觉到他的抗拒,收回自己的东西,背起医筐,便要向外走。 “等一下,徐医官,”苏逸叫住他。 徐慎之转身:“大人又改变想法了?” “不是,只是需要麻烦大人一件事。”苏逸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堆书信:“能不能先替本县暂为保管?” “这是...?” 徐慎之接过这些东西,又听见苏逸说道:“只是一些家书。” “家书?” 徐慎之像是很意外听到这个回答:“为何会交给我保管?” “......” 苏逸没找到很好的理由。 他只是下意识以为,徐慎之会活下来,见到谢明眴,然后帮自己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这里面是除了急着送出的书信外,苏逸抽出每日仅剩下的闲余时间,写给谢明眴的家书。 “本县这段时间实在忙碌,又怕这些东西被外人看到,”苏逸低声:“徐医官可能不知,殿下离开,是因为京中发生了一些大事,本县害怕若发生些什么意外,这些东西落入有心人手中,倒不如提前交给徐医官。若是我没能及时见到殿下,还需徐医官代为传达,将这些书信交给他。” “苏大人就不怕我遗落了这些书信?” 徐慎之虽有些诧异他的后半句话,却还是没有细想,他的表情和善,虽然话这样说,便已经将东西收拾了起来,塞入袖中,替苏逸装好。 “我信您。” 苏逸见他的动作,答道。 “哈哈哈,那下官便只能对的起苏大人的信任,书信我替大人收好。” “徐医官,”苏逸轻轻唤住他:“谢谢您。” “不是都说过不要和我客气么?” 徐慎之看着苏逸的眼睛,笑道:“苏大人,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年轻人,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苏逸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意外他会说这句话。 徐慎之又接着说道:“后来殿下对您的态度,更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以为像殿下那样人,是不会对人太上心的。” 苏逸了然一笑:“您是想说,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得到殿下的注意。” “现在理解了,”徐慎之哈哈一笑:“不只是因为苏大人眼睛很漂亮,殿下才会喜欢。” 苏逸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脸上不自觉的漫上一层笑意:“人总有成长和进步的时候,总不能停留在原地。” 第73章 “徐医官晕倒了!” 苏逸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正在城隍庙替人施针。 他身上的官服已经换掉,身着淡红色圆领长袍,脸上用面巾裹住。 虽然徐慎之调配出的药使这些人的症状减轻不少, 可竟然还是有人陆陆续续的死亡。 南泽附近所有的医者全部被召集过来, 部分学徒守在城隍庙负责施针。 可人手还是不够。 苏逸看不下去, 便不顾苏月的阻拦, 替生了病的灾民施针。 这段时间天气越发的炎热,县中的人多数也开始有了发热的症状,城隍庙渐渐已经不能容纳他们这些人。 苏逸抬头,看着不远处又被抬出去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不远处的角落, 抱着孩子的妇女无助的哭泣着, 还有因为疼痛难忍哀嚎的病人, 所有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苏月这一声疾呼便将苏逸心神唤回。 他神色一僵, 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手下的病人,疾速起身, 问匆匆赶来的苏月:“怎么回事?” “徐大人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了,今日在‘避疫所’研究病情, 忽然间的就晕倒了,现在还没有醒。” 苏逸道:“我们去看看。”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地一黑。 苏月眼疾手快,扶住他, 声音焦急:“少爷, 你还好吗?” 苏逸摆了摆手:“起身太猛,无事。” 他只是简单的这样想, 却不知这正是第三种疫症。 一个时辰前,徐慎之正在散发出股股恶臭的房间中,解剖第一批死掉的疫症患者。 他们身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瞳孔整个变成了黑色。 徐慎之额头微微冒出些汗。 可能是这段时间休息时间过短,徐慎之总觉得自己眼前雾蒙蒙一片。 他一只手支起,轻轻晃了晃头,眼前又开始出现雾蒙蒙的重影。 他揉了揉眼睛,这段时间怎么老是看不清东西,光也暗下来许多。 终于,徐慎之想将那具尸体翻个身,他手上带着东西,却抓空了。 下一秒,他便一脚踩空,直直得昏倒在了那几具尸体旁。 巨大的撞击声吸引了外面守卫人的注意。 —— 苏逸看见躺在白布上的人时,一时还有些头脑发懵。 “死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去探徐慎之的鼻息。 “没有呼吸。” 一旁的医者说道,头低垂着,似乎是默认了这个信息。 苏逸手颤抖着。 他的那双眼睛漫上一层水雾,迷迷茫茫,看不太清面前的那几具尸体。 “大人,下官揣测,徐大人应该是也是感染了疫病。” “可这些......症状并不相同啊!” 苏逸声音发颤,微微俯下身,去覆盖徐慎之那张安静的面容。 他的眼睛闭上,苏逸却不忍直视,无力的瘫坐在地,不敢相信,又去探他的脉搏。 没有分毫还活着的迹象。 徐慎之的确是死了。 “或许...” 剩余的医官对视一眼:“或许这正是第三种疫病。” 苏逸伸出一只手,却看不清眼前的苏月:“症状呢?” “目前还不太清楚。”那医官说。 苏逸默然一瞬:“症状应该是,昏厥,眼前一黑,然后慢慢的看不清东西。” 苏逸面上还围着面巾,他摸向徐慎之的袖中。 前几日他交给对方的那几封书信还在,整整齐齐的叠起。 还在啊...... 苏逸的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抓起,死死的揪住,他的内心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哀。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他知道。 苏逸一直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先死去的却是徐慎之?而不是他? 苏逸忽地一声笑了。 可那笑声却无由来的让人感到崩溃,绝望。 苏月听见那句笑声,浑身一僵,声音有些发抖:“少爷...” 他似乎还不能够相信面前的人已经死亡,跪坐在地上,手中死死捏住自己的信纸。 苏月想要将他拉起。 苏逸手指无意识的发着抖。 “徐大人,南泽还有百姓等着您醒来救他们,前几日您还说要帮我带信,殿下还未来到,我这几日头晕眼花,您还未给我把脉,未曾教我如何配药,很多事情您只许诺,却又不肯再醒来看一看......” 他的声音也跟着发抖,却只能听到鼻音。 苏月已经哭的满眼都是泪花,身旁的医者皆是于心不忍,背过身去。 第76章 苏逸眼中还挂着一滴泪。 他仰头,拼命的扬起笑容,盯着剩下几位医者,却让他们依然看得出对方眼神的空洞:“......辛苦各位了,请务必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阿月,这些东西等到谢明眴来了以后便交给他。” 苏逸蹲下身,将书信放下:“将我的医书纸笔取来。” 苏月看着他后退,便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逸要留在这个地方。 他几乎快要跪下来哀求:“不要,不要抛下阿月,少爷,我求求你了......” 苏逸只能循着声音望过去,眼前只有雾蒙蒙的一片。 他隐约只能看到那道橙黄色的身影,还有头重重砸在青石砖瓦上的声音。 苏月根本不能够听得见苏逸的声音,他只是疯狂的磕头,额头处已经隐约可见血痕。 苏逸心脏皱缩。 他低头,又轻轻唤:“我还等着你把信交给谢明眴呢。” 苏月呆滞地摇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苏逸,极致的痛苦让他无法发声。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只是重复的流泪,摇头,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声音去,却让人一个字都听不懂。 苏逸却听懂了。 苏月在说:“不要抛弃我。” 苏逸闭了闭眼。 他屏蔽掉苏月的声音,下令:“来人,把苏月带出去,不许再靠近这里一步,” 苏逸道:“将目前有此症状的患者带入此处‘避疫所’,我负责研究药,明后彻底封禁。县中事宜,皆交由安县丞处置。” 直到耳边再听不到声音,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苏逸才终于睁开眼。 他的脚下,是徐慎之的尸体。 不远处已经陆陆续续抬进来一些昏死过去的病人,还有一些无力的晕倒在地。 苏逸已经接到纸笔。 世界在眼前,已经裂成碎片,血的味道充斥在口腔,耳边的声音开始逐渐尖利,像是拥玻璃砖角,缓缓地划在他的头骨头之上,发出刺啦的声响。 苏逸感觉不到自己在哭。 他无意识间用手去触摸,下一刻,沾着泪水的手指抚摸向纸张。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痉挛,却还是俯身记录。 “初病者,面如蟹腹,尺脉呈败絮,略有头晕目眩之症......” “后额角落汗,气短声嘶,质淡胖,边现齿痕,苔薄白而润......” “再后视物体昏渺,如水中观月,瞳孔无异状,对烛无缩瞳,诊脉疏乍数,如雀啄食......” “后,四肢厥冷过肘膝,脉象如屋漏滴水,良久一至......” 这份文书送到医官手上时,外人已经完全不清楚‘避疫所’中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那医官细细研读,直至最后,他已经无法分辨的清楚最清晰俊秀的字迹。 字脉沉滞如风中片枯骨,像是每个字都在受着极大的煎熬,夹棍下的横竖变得扭曲。 似乎见字,便能感受到写下这些字体的人他当时所受到难以言说的痛苦。 通篇皆是病入膏肓之相。 等到最后一字体结束后,那医官茫然的触摸上自己的眼角。 那里已有一滴泪滑落。 原来感同身受是这样的。 他能够看到苏逸所看到的那片白,像是永不熄灭的光,刺穿他的眼睛,像是看着冰锥刺骨,却还要眼睁睁堪堪看着他扎穿自己的身体,流出血淋淋的血水。 他确实能够看见那个纤瘦的的背影,那张被面巾遮挡,无神却仍旧漂亮的双眼,那双颤抖着的手,在最后极致的痛苦中,写尽这最后的文字。 他忽地起身,想要去看看“避疫所”现在究竟如何了。 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被苏大人称呼为阿月的少年,挺起腰背,直直跪在“避疫所”那个白色巨大的棚前。 他快走两步,想要将人扶起。 却发现苏月哭的通红的双眼,面无表情,死死的盯着那道白帘。 那里面有他的少爷。 里面还在断断续续的送出纸张来,不过那些字体,实在不敢叫人再恭维。 苏月的睁大红肿的双眼,尽力的分辨,然后跪在原地,一字一字的誊抄。 那医官站在原地,看着送出来的信纸上的字迹,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涌上心头。 不知多久过去,苏月安静道:“少爷是不是累了?” 那医官还在对照着苏月的抄写细细的读,听闻此,他回答:“太阳落山了,你家少爷该休息了。” “那他明天还会给我写信吗?” 那医官也不知。 他只知道,跟一群犯了病的病人关在一起,只会加重病情,苏知县明日能否醒着还是一件难事,更别提还能写信了。 但他还是回答:“会的吧。” “不会”,苏月死死抿住嘴唇:“少爷会给谢大哥写信,但不会给我。” 那医官一顿:“谢大哥?” 苏月痛苦地摇头。 医官没说话了。 接下来都是苏月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苏月还在棚前跪着,那医官早已离开,这里只剩下他和两名守卫。 “苏公子,回去休息吧。”一个守卫实在看不下去,轻声提醒。 苏月轻轻摇头:“少爷还没睡。” 剩下那个侍卫和他对视一眼,安静的不再说话。 “又有一张。” 苏月瞬间抬起头来,跪着接过,俯下身,借着微弱的光,一个一个辨认。 那是一张药方。 苏月平静地将那一方药方交给一旁的侍卫。 “说不定会有用。” “会的。” 苏月尽力扬起笑容,可那侍卫却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划过他的眼角。 苏月重复道:“会的。” 这是一夜。 一夜无眠。 苏月崩溃的看着那最后一张送出的纸,提起笔,颤抖的记下。 苏月此刻意识到,比断骨更疼的,是清醒的一笔一画的描画苏逸教他写下的第一个名字。 所有的东西碎裂崩塌,刺激着他的灵魂。 原来这个世界,可以这么安静。 他想起苏逸曾经教他写字,笑意盈盈的教他练字,替他教育谢明眴,看向他的时候永远都在笑,然后揉一揉自己的脸颊,死死的抿着唇替他包扎手掌。 原来那些曾经温暖的东西,也可以变成刀,一下一下,剜心,剔骨的刺向鲜血淋淋的心脏。 苏月又去笑,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却笑得喘不过来气,笑的胸腔中涌出的血堵住器官。 他的手死死扣进泥土之中。 直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告诉他,手指的伤口或许血肉模糊。 那两名侍卫想要将他扶起,却在蹲下身的那一刻试图低头去看纸上写下的内容。 纸上写着,阿月,乖。 第74章 京城始终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阴霾之中, 只见漫天灰黄色的阴沉天空。 然而又是夏季,街上像是被烧砖窑烘烤似的。 这样的天气在京城千年难遇,闷热, 难受, 就连街道旁的柳树边也打着卷, 像是生了病。 街上人烟稀少, 酒楼茶肆的幌子在风中摇摇晃晃,却空无一人。 偶尔有大胆的挑开帘子,便能看到不远处的长街拖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京中百姓早就将家中门闩栓死, 试图隔绝掉整日在街上巡逻的成百禁军。 他们四处拿人, 挨家挨户拍门查问逆党。 那张名单上写满诛连名单, 凡是包庇者, 皆以同罪论处。 于是越来越多的“逆党同谋”被押送到大理寺,那里整日整夜的传来人的痛苦地嘶哑尖叫。 谢明眴还未彻底入主东宫, 旨意皆是从裕王府递出来的。 杖毙、枭首、族诛,一桩接着一桩。 大理寺的官员每日都能拖出几具尸骨, 牢狱之中,更是关押了数不清的逆贼叛党。 京中官员大洗牌,剩下的那些皆是战战兢兢,生怕这位新任陛下查到自己身上。 “殿下。” 刑部尚书李苗信立于他身侧, 谢明眴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的逗鸟。 他眼神中已完全见不到半分柔情, 充斥着论处死罪时的狠戾。 “史元容等逆贼叛党已悉数抓回,皆以同罪论处。” “嗯, ”谢明眴算不上在意这件事情:“南泽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我已快马加鞭派人前去查看情况,不日便能归京。” 谢明眴低低应了一声。 他已经到京城三日了,虽然还未正经的登基。 可所有人都知道, 谢明眴此番出手,便是证明了,这大乾,是他谢家的天下,谁人敢动? “登基一事......” “一切从简,”谢明眴道:“两日后我会回南泽。” “可是...” 李苗信神色有些焦急,却被谢明眴打断。 第77章 “若是无法治理,杀掉就好了。” 杀—— 谢明眴冷眼:“一旦有消息,便迅速来报,不可有推迟。” “传唤喜安。” “是”,李苗信不敢再有反驳。 不时,谢明眴便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人。 他浑身上下都是被抽打出的鞭痕,却还是固执的不肯低头,被人拖拽着,扔到谢明眴面前。 谢明眴慢条斯理擦剑的手顿住。 “谁让你们这样送人的?”谢明眴问。 “殿...陛下”,那下属紧急改口,站在不远处,声音发抖,不敢靠近。 “三日前,我让你们好好看守喜安,”谢明眴提剑,站起,一步一步往他们身边走。 他表情僵滞,好好看守? 不是说殿下和陛下兄弟情深,他定是对这人恨之入骨,不是要往死里折磨吗? 那下属吓的浑身冷汗直冒,磕头跪地:“不是这样的,陛下...” 他声音还未落下,手起剑落,一颗人头水灵灵的滚落在喜安身前,他听到谢明眴道:“怎么多出这么多听不懂人话的废物?” 喜安抬头,看见谢明眴皱紧的眉头,那剑上还带着血,架在喜安脖子上:“你也是吗?” 喜安冷静:“殿下,您不用这样,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谢明眴冷冷看着他:“为什么突然出手。” 喜安眼睫低垂:“属下一时蒙辱,郁结难平,遂致神思昏聩,犯下弑君之罪。” 谢明眴的剑又抬近几分:“喜安,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那我换个问法,为什么要帮史元容打掩护?” “殿下,您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再问。” 喜安苦笑一声。 谢明安被杀当夜,史元容买通宫中宫女,换了谢明安的香。 “这药唤作‘帐中香’,能够令人血脉偾张而亡,死后脉象如拖阳之症状,等到夜间帐暖之际,药性就会发作。” 史元容急切拉着喜安的手:“好侄子,不需要你做些什么,第二日,伪造成他纵欲过度死亡的假象,我会想方设法把你救出。” “裕王不会放过我们的。”喜安静道。 “他随着苏逸去了南泽,怎么可能会那么快得到消息,我们只需要在来路上设下陷阱。” 史元容那张脸上写满迫切:“那狗皇帝如此羞辱你,难道你就不想杀了他吗?” 所以,杀掉他的方法,是让我再去爬一次龙床。 喜安定定看着这个已经分辨不出和原来和善的小舅的人,闭了闭眼:“我会的。” “我已经找到谢九的亲生兄弟,”史元容看向他:“谢九不能留,所以这药,谢明眴迟早会查到他的头上。” “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殿下不在京中的,”喜安声音极低哑:“舅舅,放过谢九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什么狗屁孩子。” 史元容狠狠唾了一声:“若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告密,你父亲也不会就此死了,狗皇帝一夜之间屠尽李家满门,害你我叔侄分离,我也被迫改名。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喜安默声:“可是上一辈的因果,和他没关系...” “荣儿!你怎么能糊涂至此!” 史元容捶胸顿足,紧紧扯住他的手:“你不想为你的父母报仇吗?我们潜伏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等到一切事情结束,我们便能为李家平反冤屈。” 史元容已经开始变得癫狂,他笑着,声音止不住的提高:“荣儿,很快了,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 “你很早之前就和史元容联系上了,”谢明眴淡笑:“藏得可真好啊,喜安。” “把我们耍的团团转,好玩么?” 谢明眴蹲下身,细细地打量着他身上的痕迹:“你竟然真的可以狠心杀掉谢明安,不可思议。” 喜安眼角滑落一滴泪:“是我杀的陛下,一切都是我的错。” “谢九被史元容关起来,一根根剁掉手指的时候,你知道你错了吗?” “苏月手被李霜折断的时候,你知道你错了吗?” 谢明眴此刻的语气还算平静。 但是下一秒,他的声音暴怒起来,死死的,如蛇信子缠绕住喜安的骨头。 “苏逸被你们商量着下迷药送上山匪头子的床上的时候,你知道错了吗?!” “来往南泽的信件,我要你们一张不落的全部吐出来,”谢明眴盯着他:“如果少了一张,李续荣,我要你生不如死。” “明日,我要看见所有的信。能做到吗?” “能......” “今日史元容于午门斩首示众,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谢明眴冷笑,忽略他脖子上的血痕还在往外冒着血,起身,将那把剑插在一旁的尸体上:“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见到他死前最后一面。” 喜安注视着远去的人,被人再度拖拽起。 他昏死过去。 …… 谢明眴去了他和苏逸的房间,安静的坐了很久。 片刻后,他起身,和匆忙赶来的李苗信撞上。 李苗信不太敢看向他,但不带有丝毫拖延:“殿下,是南泽那边的消息。” “说。” “南泽数日前被水淹了!” 第75章 浓稠犹如墨色的夜降临的时候, 残月挂在乌云后,只是隐约透出几分光,勉强让人能够看清眼前崎岖的山路。 几匹快马行在官道上, 马蹄声凌乱而又急促, 冲散夜色的寂静, 扬起的尘土随着马蹄渐远。 “快!” 谢明眴低喝一声, 猛夹马腹,那马很快就似利剑一般飞出。 南泽数日前被洪水淹了。 也就是自己离开后没多久,南泽便发了洪水。 没想到,自己偶然间一句玩笑话, 竟成了真。 规模估计不小。 李苗信送完那信后, 断断续续的奏折也送了上来, 求赈灾款, 求米粮,求药材。 谢明眴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赈灾款项, 便收拾行装驾马出了京城。 再快些,再快些, 谢明眴心中默念。 冷汗从他的额角流下,那是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的恐惧,冰冷。 苏逸不会死的。 他们明明不久前才分开一次,苏逸不会有事的。 但是无论怎么洗脑自己, 谢明眴心底都会涌出那个可怕的想法。 身后隐约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 谢明眴驾马的速度依旧没有减下来。 他心中焦急,不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但却知道, 这条路上,想让他死的人却层出不穷。 谢明眴眼神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前方山路拐角隐约闪出一道黑影, 谢明眴心头一紧,死死勒住马鞭,那马仰天,发出嘶鸣声。 但是很快,谢明眴就意识到了那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是魏回! 谢明眴抿唇,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被剑尖死死抵住,只差一寸,便触碰到眼尖。 “殿下!” 身后的士兵赶来,谢明眴却早已翻身跃起,他飞跃几步,双手已然握住剑尖,血不停地往外涌出。 谢明眴忽略痛感,试图摆脱对方。 忽然间的,一支箭矢忽地冲破天际,刺向那打了个响鼻的马儿腿处。 那马儿受到惊吓,猛然昂首发出刺耳的嘶鸣,前蹄腾空,猛地向前冲去。 “不好——” 谢明眴捂着自己的被剑割破的手臂,躲开发了疯的马儿,但是却不曾想,那马忽地换了个方向,直直朝向谢明眴,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天旋地转间,谢明眴只见魏回阴沉的双眼。 他喊道:“去死吧!” 呼啸的风声刺激着谢明眴的大脑,他的身体破空,往下坠去。 恍惚间,他想抓住什么,但只能扑空。 坠落。 无限的落空感。 但又诡异的等同于上升。 一个声音响起,那惊悚的声音让谢明眴挣扎着,想要看清面前的情景,但只有黑暗吞噬了一切,连月都看不清。 他听见对方在说:苏逸。 苏逸怎么了?苏逸还好吗? 没怕过任何事情的谢明眴开始浑身颤抖,他听见最后一声向他宣告。 苏逸死了。 倾斜的地平线开始溶解在他所见中,变成被撕裂的絮状棉花,谢明眴痛苦地抱紧自己,却感受到了巨大的撞击。 他的大脑似乎被人强硬的挖出一些东西。 谢明眴挣扎着撑着自己的脑袋,恍恍惚惚间,他还想要爬起,可是却感受到血液从他身上渗出, 痛苦,折磨,沮丧,失望,复杂的情绪涌上,谢明眴眼前不能够再看见任何东西。 只剩下一片无望的黑夜。 谢明眴彻底昏过去。 这样黑暗的夏夜,也是闷热。 苏逸死在这个闷热的夏季。 第78章 原因自然是脆弱的雪人活不过夏季的炽日。 无人试图幻想在永恒的夏日中找到死亡的雪人,更无人试图在永夜的晦暗中寻觅灰烬燃烧后残余的仁慈。 而这恰恰是雪人的悲哀。 后人看这件事,自然也是悲哀。 于是《景和实录·卷一》记载:永昌四年夏六月丁亥,帝崩于内殿。 是夜,帝骤感心悸,召太医急治而药石罔效。 漏下三刻,帝崩于龙榻之上。 群臣闻变震骇,内外惶惶。 时权臣史元容总揽朝政,威福自专,百官慑服莫敢言。 六月辛丑,裕王自南泽边镇还京。 王素得军民之心,闻丧星夜驰归。 既入朝堂,即率甲士执元容于丹墀之下。 历数其罪曰:“尔专权乱政、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祸国殃民!” 遂斩之于午门。 复遣羽林军搜捕余党三百余人,尽诛之。 然元容旧部阴蓄死士,潜匿民间。 七月丙午,南泽大水,王疾驰,欲抚民心,行至苍梧山道遇伏。 贼众突起乱箭射之,亲卫力战护主而亡。 王身中三矢坠崖涧中昏绝,贼以为毙命而去。 越三日樵者见之而报官,王得救归营。 秋八月壬子朔,百僚上表,乃受玺绶即皇帝位。 御极之日,改元“景和”,大赦天下。 诏曰。 “朕承天命。” 第76章 京中, 夜色昏昏沉沉暗下来不少,不远处的宫墙一角。 “这几天宫里怎么死这么多人?” 两三个穿着灰色麻衣的皮肤粗糙,身强体壮的男子, 盯着面前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这两三天都死了五六个了吧?这宫里不太干净啊。” “唉呀, 还不都是上头的那位。”负责将尸体推出来的小太监摆了摆手, 示意他们小声说话。 “又因为什么事儿?” 那小太监表情唏嘘, 手指着左边儿盖着白布那句稍显瘦小的尸体道:“这个宫女私下里低声议论那位,被圣上听到,杖责三十,结果没熬过去, 被硬生生打死了。” “那这个呢?” “偷了那人遗留下的书册, 结果被人抓到, 畏罪自杀了。” “怎会出现这种事情?” “近日京中发生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吗?” 那小太监压低声音, 凑近两人:“这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儿,京师忽然流行一种字体, 引得文人墨客争相吹捧,临摹, 结果有人认出来,这便是探花郎遗留下的字迹。有人出高价收原迹,卖了不少钱呢?一字可值千金!又拿去进献给圣上,就为了求个一官半职。” “啊”, 那两人少有的沉默, 对视一眼,一人发问:“圣上不是早就将那人所有的遗物全部都收集起来了吗?怎么还会有流落在外的书信诗文?” “别提啦”, 那小太监摆了摆手:“圣上勃然大怒,不仅开罪于之间整理探花郎书信的官员,更是要查明这件事情的缘由始末。” “那这信...”另一人问:“究竟是谁先得到的?” “据说是一位进京赶考的学子。”小太监唉了一声, 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碎银,丢给他们:“好了好了,还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将人抬去,诺。” 那两人眼睛瞬间亮了,紧忙接过:“得勒,这就去!” 他们将碎银装入布袋,将汗巾挂在脖子上,抬起那两具尸体,沿着小路就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路上人来人往,越往外走,人就越少。 夜色暗沉下去。 “嘿,你说奇不奇怪,”等出了城门,走远了不少,遥遥地已经能看见乱葬岗的影子,阴森森的,倒是怪吓人,瘦高个那个先开口:“这段时间扔在乱葬岗的尸体总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不会是什么脏东西吧?” 剩下个虎背熊腰的,声音也要比他粗壮不少:“说不定是什么野兽叼走吃了,哪有这么多妖魔鬼怪。” 他向来是不信邪的,因此胆子也要比瘦子大不少,感到他渐渐放慢的脚步,有些来气:“你究竟走不走了?” “走了,走了,”瘦子讪讪笑了一声:“就扔这吧,别往里去了,怪吓人的。” “胆子都被狗吃了?”胖子狠狠忒了一声:“没出息的家伙。” 瘦子忽然间脾气就上来了,他气急败坏,手中扁担一扔,哼哧两口气,指着胖子鼻子骂娘。 胖子也不甘示弱,他可不惯着这没娘的家伙。 此时两个人站得正是个下坡,那两具尸体被人就这么随意扔下,不知什么邪气,冷风阴飕飕一吹,两具尸体沉如铁的尸体就那么滚了下来。 两人一惊,就要下去追。 瘦子先停住脚,冲着比他靠前几步的人喊道:“别追了,别追了!再往前都是死人了!”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黑暗处的胖子尖叫一声。 恍惚身子一颤,便摔倒在地上。 胖子从黑暗中冲出来,尖叫着:“鬼啊,有鬼啊!死人活了啊啊啊!” 两个人被吓得屁滚尿流,根本来不及分析胖子话的真假,便开始往外跑。 等到乱葬岗只能听见隐隐风声。终于安静下来,才隐约能分辨出那个活了的死人。 那活死人身后背了个破篮子,捡了不少死人的玩意,听见胖子的声音便下意识的蹲下来,听见他喊叫的声音轻轻啧了一声。 “谁死人?” 苏逸做了个鬼脸:“你才是死鬼。” 但是转念一想,这么晚出现在乱葬岗,也不怪这两位胆小。 他叹了口气,去扒新来那两具尸体身上的东西:“又是宫里来的啊?” “宫里风水不好?”苏逸拧眉,掰了掰手指头。 这六七天,得有十七八个宫女太监被抬出来了吧。 难不成是哪家余孽叛党往宫里塞的人被谢明眴发现了? 苏逸叹了口气,合计了一下捡到的东西,又停下,在旁边刨了个坑,将两个人草草埋进去,累的满头大汗:“兄弟,姑娘,我就帮你们到这,一会天亮了,再呆下去就该有人看见了。” 他收拾起那破铁铲子,拍了拍手,往乱葬岗后的方向去。 在这片林子七拐八绕,终于看见不远处那破庙 。 进了庙,苏逸抽过一旁的垫子,疲惫的瘫坐下,一只手锤了锤腿,看着不远处初生的太阳,又去扒拉自己捡回来的东西,絮絮叨叨:“这么些破玩意,当宝贝似的护着,人都死了,钱哪里还重要嘛,倒不如多装点吃的......” 苏逸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哀嚎一声,跪在垫子上:“老神仙,当我求求你了,今天我再饿着肚子,真的会死掉的。” 他抬起头,眼巴巴望着那神像。 铜像身着一身飘逸的素白纱衣,手中持剑,人像极高,只看高度,大约是一个成年人的二倍。 一动不动。 苏逸丧气的再次趴下,他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势撅着屁股,像只很久不伸懒腰的猫一样,抱住头,就那样保持一个姿势趴了很久。 “我想吃饭。” “我好饿。” “给我饭。” 苏逸终于跪坐起身,原地转了两圈:“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发生在我身上。” 话音落下一秒。 砰! 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苏逸受到惊吓,迅速的往神像身后逃,跑了两步察觉大不对,转身回来,看着庙门口掉落的大雁,又扭头看着佛像, 那佛像笑眯眯的盯着苏逸瞧。 苏逸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自己:“天上掉的馅饼?” “给我的?” 他眼前的大雁扑腾两下,没气了。 “真给我的啊?” 苏逸捡起那大雁,嘿嘿笑了一声:“能帮我做好吗?我不吃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苏逸的错觉,他感觉那神像脸耷拉下来。 苏逸挺直了背,将它身上的箭拔掉,扔到一旁的地上:“我将自力更生。” 他找了个地方钻木取火,但是很快就失败了,忙活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从哪摸出两个打火石,这才将火生起来。 苏逸饿着肚子,给大雁全身拔毛,又做了个全身按摩,这才絮絮叨叨把他解刨了,插了一根棍子:“对不起了,雁兄。” “你我总要活一个吧。” 看着渐渐生起的火,苏逸难得能坐下来休息会儿。 他肚子还在叫,气的孩子仰躺在草地上,去思考人生。 不是说别人看不见他吗?为什么今天就被那俩运尸体的瞧见了? 苏逸没敢在外人面前出现过,一般遇到过路的书生,他就躲在神像后安静呆一晚上,等人走了再出来。 想到这,苏逸气哄哄的坐起。 前几天…… 欸不对,是半个月前,自己无聊写的小说,被一个过路的书生捡走了。 第79章 那书生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暴雨,苏逸踉踉跄跄躲在神像后,看他呆到第二天早上等雨停,把自己随手写的东西拿走了。 苏逸:...... 怎么哪都有手欠的人。 不知道他是死人吗?跟死人抢东西? 苏逸气的磨牙,结果当天晚上就摔倒了腿,大半夜爬着回来的。 老实养了好几天,这才能慢慢走动。 多亏之前还留了一点粮食,这才不致于饿着,等他把东西吃的差不多,才出门觅食。 不过有一点很好,苏逸虽然在这山沟沟里活了大半年,但是他再饿也没吃过人肉。 苏逸时常感受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自己能用正常人的东西,吃正常人的食物,和正常人无异,但是仍旧坚信系统说的那句,别人看不到你。 至于为什么醒来在这里... 苏逸也不清楚。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乱葬岗,周围臭的不像话,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旁边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死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自己被抬出白房子,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感受到自己被抬进棺材。 既然有感受,那和活着被关进棺材有什么区别。 可是还是有不一样的。 苏逸没被憋死,而是被晃晕了过去,再醒来就出现在乱葬岗。 苏逸对此表示:不知道,无所谓。 死就死了,活了......也当死了来搞。 苏逸回想到这,忽然看见自己的烤雁黑糊糊一片,惊跳起:“我的雁啊!”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抢救大雁,苏逸就听见不远处的说话声。 “不对啊,刚刚就应该落在这里了?” 苏逸:! 他目光哀怨的看向老神仙:不是说天上掉的馅饼吗? 老神仙笑眯眯看着他,仿佛在说:天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苏逸:。 第77章 苏逸紧急避险, 躲到了老神仙的身后,走之前还不忘把他的烤雁带走。 废话,他可都饿了四五天了, 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 糊了?糊了也要! 苏逸鼻子耸动, 闻见烤雁的糊味, 下意识把东西摆在供桌上。 这东西味道太大了,自己抱着肯定会被发现,只能放在供桌上啊,自己则是钻进供桌底下, 把自己藏的严严实实。 “这怎么有座庙?” 没有回应。 “你闻见什么味道了没有?” “嗯。” 苏逸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 身体瞬间僵直。 这声音, 实在很耳熟... “你快看这里。”一个惊呼响起:“满地鸡毛。” 苏逸捂着嘴巴, 跪在地上,眼睛紧紧盯着红桌布下面透出的一点光, 心里帮他纠正:是雁毛! “你的雁被人烤了。” 一个声音响起,苏逸一个跪姿没趴稳, 身子微微侧出一部分,虽然发出的动静很小,但他仍旧心跳加速,痛苦地眯起双眼, 保持这个姿势。 这个鬼姿势。 他现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跪趴着,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种极其废腰和屁股的姿势...... 不对,现在没有谢明眴, 他屁股不会疼。 但是,一旦苏逸活动,就势必会撞到桌子, 发出声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苏逸脖子酸疼,身体紧绷。 “我看到了。”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冷冷响起:“糊了。” “和你一样有天赋。” 另外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烤的狗都不吃”。 苏逸:...... 他磨了磨牙。 “还被当作贡品摆到桌子上”,话音落下,脚步声靠近,一步,两步,响起在苏逸耳边,几乎要贴着他的耳朵。 苏逸尽力把腰抬高,这样就不会显得太过别扭。 眼前的缝隙光被遮挡一部分,苏逸极轻的呼吸。 “还热着”,谢明眴道:“你吃吗?” 苏逸:……给我放那。 苏月摇了摇头:“算了。” “没意思。”苏月冷声:“回去吧。” “怎么没意思,”谢明眴叹了口气:“这不是带你出来玩了?” “你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找找少爷”,苏月声音高了起来:“京中突然出现的那本书册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谢明眴盯着烤糊的大雁:“东西到手了。” “人呢?” 苏月原地发疯:“我要少爷人!哪怕是尸体!” 谢明眴安静片刻:“他没死。” “我亲眼看着他断气的!” 苏月呼吸忽地粗重起来:“他没死?!那为什么你找了这么久,还是没一点消息?!” 谢明眴沉默不说话。 苏逸听着外面两人的争吵,心道,还挺巧,这都能撞见。 又忽然听见脚步沉重跺地,随后又杂乱的远去,苏逸猜测应该是苏月离开了。 “陛下”,一旁随侍的声音响起:“要不要......” “不用,随他去。” 谢明眴盯着手中的烤雁,环视一圈这座破庙:“德胜,这附近,是不是有个乱葬岗?” “是,陛下”,崔德胜道:“此地不宜久留,怕怨气冲撞了殿下。” 谢明眴道:“无碍。” “是他硬要来找,找到了又不肯要了。”谢明眴低头,将东西重新扔回供桌上:“走吧。” “那这烤雁?” 谢明眴盯着那老神像:“扔这吧,人吃了能死。” 苏逸:...... 不许你这样诋毁我的雁。 崔德胜也不知:“从不知此处竟还有一处庙。” 谢明眴道:“嗯。” 崔德胜又道:“那还要派人守在这个地方吗?” 谢明眴低头,看着红色桌布下的阴影,安静道:“不用。” 等到外面脚步声消失,苏逸终于松了口气,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没爬起来,而是又等了会儿。 苏逸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腰,掀开红桌布帘子。 嗯,没人。 苏逸悄咪咪的站起身,扒着门框探出头,往门外看。 确实没人。 他终于松下一口气,拍了拍胸脯,盯着桌子上的烤雁,还是伸出了手。 不会吃死的吧? 苏逸尝了一口。 凉了,适合加点辣椒。 苏逸嚼了一口干巴巴的肉,举着烤雁,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过这种苦日子了。 —— 此时的苏月,正趴在马车垫子上死命哭:“少爷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呜呜呜?” 谢明眴并不理他,抬眼,看见一堆围着少年的侍从:“让他哭。” 那一堆人皆是不敢违背圣上的旨意。 等到苏月哭累了,开始趴在垫子上抽噎,又抬眼去看谢明眴的反应。 谢明眴道:“能不能有点出息?” 苏月哭的越来越狠了,断断续续抽抽噎噎:“没......没有......嗝......” 谢明眴:“会回来的。”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们?” “因为他不喜欢你哭,”谢明眴冷眼盯着他。 “......”苏月安静一秒,终于止住哭腔:“你怎么发现他在这的?” “很简单”,谢明眴垂眼:“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苏月眯着眼,下意识跟着念。 谢明眴看着眼眶通红的人,微微叹气:“嗯。” “回去吧。”谢明眴吩咐下属:“带他回宫。” “我不要”,苏月撒泼打滚,抱着马车,死活不肯走。 “苏月”,谢明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回去。” 这一声极其冷,苏月盯着谢明眴的眼睛,肩膀缩了回去,他终于恢复了点气势,坐上马车:“陛下不回去吗?” “不回去,我亲自盯着他”,谢明眴冷道。 “再跑了怎么办?” “再跑了?” 谢明眴哼笑一声,苏月听见他压抑的声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明眴说:“跑了就抓回来。” “跑一次,抓一次。” —— 庙里的人此时还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 他不想再去打扰谢明眴的生活,自己死掉就算了。 但是...... 苏逸躺在庙中的破布上,双手垫在脖子下,静静的看着高空中的太阳。 有点想他。 他刚刚没偷偷看两眼,好后悔。 有一年没见过了吧? 苏逸拼命回想。 夜黑风高,苏逸从地上爬起来,点了蜡烛,俯在供桌边,不知从哪抽出纸,又小心翼翼地掏出研墨水,一笔一画的去描。 等到描完,苏逸又丧气的将纸张折起来,团成一团。 破庙中皆是他画废的稿纸。 他抬眼,看着老神像笑眯眯看着他:“你也嘲笑我?” 没人回答。 第80章 “只是形似,但是还差了些什么。” 苏逸溜达到门边,往外看山顶上那棵大槐树。 忽地,他想起什么,紧忙转身,将供桌挪移到门边,坐下,微微仰着头。 是这样! 苏逸激动的笔都要拿不稳,脑中那个人越来越清晰,纸上涌的人也逐渐完整。 不知过去多久,苏逸看着那张纸,沉默许久,终于将纸笔收拾干净。 画完了。 刚画好的那一页纸,被他压在蜡烛下。 苏逸褪下衣服,安静的躺板板,但是睡不着,等苏逸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脸色涨红,坐在在破布上,环抱住自己的双腿。 就不该大晚上画什么人像。 苏逸眼睛眯起,自暴自弃的将手探进衣中。 窗外,夜色渐浓,一声极轻的喘息打破诡异的安静。 因为热,苏逸身上的衣服已经褪去大半,光滑白细的皮肤裸露在外,他已经尽力的去遮掩,可还是无法控制凉风吹在身上,苏逸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凉飕飕的投射在他身上,下意识的颤了一下。 他眯起眼睛,抬头,外面仍旧空无一人。 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这八百年不来个人,唯一一个半死不活的生物还是自己。至于今天白天,纯粹是因为意外。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自己还能再和谢明眴重逢。 已经死去的人就让他永远活在记忆里,别出来再惹人不快了。 苏逸如是想到。 月光泄进来的时候,苏逸正仰躺在垫面上,安静的看着外面的月亮,思绪已经彻底游离。 自然也没注意到响起在门边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谢明眴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而这个地方恰好能让他看到苏逸从头到尾所有地动作。 他掩藏进入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他盯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缓缓躺下,终于睡死过去。 只是两步的距离。 谢明眴步子迈的极大,可是声音又特别轻,让人基本上听不到。 庙中唯一的光亮,来源于天上高挂的明月,身材高大的男人堵住了月光泄进来,一层阴影盖在苏逸的眉眼之上。 他盯着看了许久,又缓缓地蹲下身来。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触碰,像是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无数次的大汗淋漓后,他双手抚上对方的脸颊。 或许是压抑了许久。 他的呼吸逐渐的沉重起来,面前人的睡颜恬静。 苏逸的确还活着。 活着,藏在这座破庙里,宁愿磕磕巴巴的过苦日子,也不愿意主动找他。 他是想要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吗? 想到这儿,已经隐约可见那双手上爆起的青筋,谢明眴眉眼低沉,那双手完全的搭在了他的脸上,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 他只需要再往下挪一点,便能够抓住对方的脖子。 等对方挣扎着醒来,红着眼睛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定会看着出现在这里的自己,惊讶的呼吸不过来,然后红着眼眶求饶。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仍旧安静的睡着,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谢明眴看着他趴在自习室的教室闭眼休息一样。 终于抓到你了呢,苏逸。 第78章 苏逸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荒唐的绯色, 他站在原地,盯着表情阴沉的人,却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对方一言不发, 却一步步的逼近, 最终和他只有咫尺的距离。 苏逸听见对方道:“我终于抓到你了。” 抓这个词, 在听觉上给他带来的冲击远远不如面前男人那双赤红的双眼要多。一切都像是慢动作的滤镜, 模糊的从他的眼前掠过。 那个他想念了很久的人还是那样帅气,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那双锋利的眉眼之中柔情不再,只剩下了冷冰冰的审视。 他眼睁睁看着一滴泪从对方眼角滑落, 又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擦掉, 只不过刚抬起来, 就被人一把攥住。 几乎是眨眼间, 苏逸被人压进了被中,扯动之间, 衣袍散落了大半,只是堪堪的遮住几个隐私部位。 他这才终于看清此处是哪里。 大概是谢明眴的寝殿, 非常的大的空间,与此同时,又富丽堂皇,极为奢侈, 红烛发出幽幽的光, 投射在苏逸的身上。 他因为极度的恐慌变得有些花容失色,不过依旧漂亮。 甚至让人多出了一些欲望, 无端的生出一股压抑的怒火在两人之间。 “你在看什么?” “你……” 苏逸只用了不到半成的力。 他被压在人的身下,伸出那双手无力的推了推,没有推动, 只能委屈巴巴的开口,感受着自己嗓子里传来的火辣:“我有点口渴。” “嗯。” 谢明眴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扯开大半,但并不责备他扰乱了兴致,站起身,绕到一旁,替他倒了杯茶水。 苏逸刚要用手接过,就发现谢明眴一口饮尽。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就已经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唇齿相接的瞬间,那口茶水被渡进他的嘴里。 苏逸差一点被呛了一口。 他的手腕被人死死的压住,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谢明眴终于放过他。 谢明眴目光不移,盯着那亮闪闪的津液,无声的轻笑:“怎么不喝干净?” 苏逸不知道为何,浑身酸软的不想话,也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滚……” 他无力的说出这么一句,下一秒感受到一股窜到腹部的热意。 “你……给我喝的水里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谢明眴歪了歪头,脸上还挂着笑,直勾勾的盯着他:“当然是药啊。” 苏逸再次感受到了那近乎让人窒息、滚烫的吻,铺天盖地的涌上来。 谢明眴的唇瓣很凉,像是覆盖着初雪的冬,但与此同时,又是滚烫的。苏逸不明显的皱起眉头,脊背紧绷弓起,手指无意识的攥住身下的被褥,衣衫不整的想要往后退,谢明眴则是完整地穿着衣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往后缩。 “什么药?” “□□。” 草了…… 谢明眴回答他的同时,青筋暴起的手扯住苏逸的纤瘦脚踝,毫不怜惜的扯动,逼得苏逸唇齿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只这一声,便让谢明眴原本还算得上平稳的呼吸骤然一滞,后继滚动,他减轻手劲,轻轻扯过人,呼吸声加重:“不要动。” 被压制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偏开头,想躲过谢明眴的吻,却将更为软弱的颈侧暴露在谢明眴眼前。 他低下头,舔舐,撕咬,感受着苏逸在不停的发抖。 “苏逸。” 谢明眴一遍一遍的喊他的名字:“苏逸。” 可是此时苏逸被他紧紧搂住,身上全是谢明眴粗暴的动作间留下的红痕,在他细白的身体上格外明显。 “哥...”苏逸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够了,够了。” 谢明眴把他堵在床角,一手牵制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仰头,一只手又圈在他的腰上,随着呼吸,不轻不重的按压。 苏逸却连这都无法再承受。 为了逃过更过分的惩罚,他主动伸手圈主谢明眴的脖子,又主动凑上去吻,双腿圈在他的腰腹上,感受着那股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凉。 像只主动讨好主人的猫。 直到最后,苏逸浑身发软,还是试着往外爬。 谢明眴便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爬到边缘,等到他快抓到边角,再一把将人扯回。 像是在欣赏。 又像是在把玩。 苏逸屈辱的感觉到他正在逗自己,但是又说不出话,只能一次一次的被他抓回来,简单的亲吻也变得那么难以忍受。 他听见对方声音犹如蚂蚁一般钻进自己的耳朵:“跑哪儿去啊?” 数次后,苏逸近乎崩溃。 呼吸间,谢明眴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你跑不掉的。” 苏逸几乎是清醒着,感受着这个梦中的所有,他想要醒来,但是却像是被人死死困住,困在这个带着情热的梦中。 他所有的哭喊,都是无济于事,苏逸似乎在这个梦中,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谢明眴的魔鬼。 这样狠厉的惩罚,他只经历过一次。 那次他不识好歹的提分手。 他从一个梦中惊醒,又反复的跌进另外一个梦中。 远处的窗户打开着,隐约能够见到昏黑的山林,他呆坐在床上,面前的人手中拿着数不清的信纸。苏逸知道,那是自己在临死前为他写下所有的信。 苏逸听见对方站在自己的对面,声音极其的冷淡。在身体中由内而外,引发的热意并没有退散,反而像是什么洪水猛兽,疯狂的冲破禁锢,让他整个人完全的吞没。 “假死,装死,然后自己一个人解决,”谢明眴声音低沉,沙哑:“自己弄自己,爽吗?” 第81章 苏逸脸色僵硬:“不是...” 谢明眴又道:“你瞒着我,所有事情。” 听到这话,苏逸赶紧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告诉你了。” “在你让苏月给我的遗书里告诉我的吗?” 谢明眴声音砸在苏逸的耳边。 “苏逸,你凭什么以为,你骗了我那么多东西,把我耍的团团转,我还会和之前一样爱你。” “你又凭什么以为,我的爱可以无限次的给一个人很多很多。” “而你就那么自信,你就是那个人。” 这句话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对方每一次循序渐进的质问,像是什么即将诀别的预告,苏逸身上冒出细密的冷汗,痛苦的弯下腰,试图减轻疼痛。他分不清那是心脏在疼,还是因为身体不适引发的疼痛。 谢明眴看着他,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眼中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现在究竟在忍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苏逸艰涩的话堵在喉咙中,他实在无法辩解,谢明眴说的所有都是对的。 他从一开始就在瞒着对方,试图隐瞒自己的死亡,却又在最后的最后改变主意,告诉他真相。 让他知道,自己亲眼看着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爱人,再度因为自己死掉。 “你知道我看见信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谢明眴安静的陈述事实:“苏逸,明明我那么爱你,你要恨我至此。” 苏逸听到这句话,呼吸停止了。 他只是因为太爱对方了,所以要离开。 苏逸崩溃的哭喊,试图去阻止谢明眴的,但是他只是推开门,并没有留下一个背影。 “我不是,我没有......”苏逸崩溃的跪坐在床上,眼睛止不住的往外流泪:“不是这样的......谢明眴,不是这样的。” 苏逸看见雾蒙蒙的的一片,只有他独身一人,在原地。 “嗬!” 苏逸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醒来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刚刚所经历的那些都是一场梦。 光怪陆离的梦境再次戛然而止,他终于看清眼前的所有。 他仍旧住在这座寺庙里。破庙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 不对。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苏逸察觉的旁边简简单单的呼吸声,猛的转头,发现那双鬼魅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仿佛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太无聊了,随便找了些事情做。 他明明没有睁开眼看自己,却还是让苏逸觉得。 像是个鬼一样。 一言不发。 现实出现的情景和现实交叉重叠。像是卡顿的影像,一帧一帧的闪现在苏逸的面前。 谢明眴并没有变化很多,和之前出现在苏逸梦里的他一样,身材高大,穿着华丽的衣服,身份珍贵,高不可攀。 是苏逸再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只不过那双眼睛像是要流泪,灰幽幽的瞳孔直勾勾的盯着他。 苏逸后背一阵发凉。 他几乎不敢去想对方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更不敢去想对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 如果是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踪迹,那为什么要装不知道,等到晚上才在自己睡着,不注意的时候才找过来,呆在自己的旁边。 很可惜的是对方并没有给他思考发呆的空间,而是慢悠悠的问出一句。 “醒了?” 他这才注意到谢明眴低头,慢条斯理的擦着什么。 苏逸浑身一颤。 如果忽略对方手中还拿着的那一把擦着发亮的短剑的话,苏逸可能还有胆子跑远点。 但是现在…… 感受到自己脖颈慢慢抵上的冰凉的感觉。 谢明眴视线落在苏逸纤白的脖颈上,短剑再往前一寸,就会擦出血色,可是光是想想,都会觉得漂亮。 他垂头,发出一声哼笑,似乎很愉悦。 但是苏逸知道,谢明眴的愉悦是像是小狗一样,贴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一条蛇,吐着芯子,表情戏谑。 他听见谢明眴说:“那我们来聊聊你抛弃新婚丈夫悄悄死遁这件事吧?” 第79章 苏逸讪讪笑了一声, 伸手试图去碰短剑,把它推远:“你困不困?” 谢明眴垂眸,手臂自动回收, 硬是没让苏逸碰到一点剑。 “不困。” “别转移话题, ”谢明眴将人脑袋抹过来:“回答我。” 苏逸安静不说话。 “无话可说?” 谢明眴盯着他的发旋, 轻声反问:“这么久不见, 连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苏逸:...不要这样冤枉我啊喂! “也不是,”苏逸轻轻啧了一声:“怪不真实的。” 两人安静对视。 “不是梦吧?”苏逸艰涩的吐出四个字。 谢明眴哼笑,意有所指:“你可以试一试。” 想起一个小时前的梦,苏逸不明显的吞咽口水, 目光躲避:“不用。” 又是一阵安静。 谢明眴:“我听你解释。” “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苏逸双腿盘坐在地上, 忽地又感受到一阵凉意, 轻轻嘶了一声。 谢明眴低头,取下披风将人裹住:“别看了, 再看又要自己解决一遍了。” 苏逸:? “你看见什么了?”苏逸满脸惊恐。 “没什么,”谢明眴轻描淡写:“看见你大半夜睡不着, 爬起来画我的画像,然后硬.了,以及解决生理需求的全过程。” 他看见苏逸崩溃的表情:“怕什么?” “我看过的不止这些。” 谢明眴自嘲地笑了笑:“哪怕是自己解决,也不愿意在我找过来的时候主动出来。” 主动出来……? 苏逸想想那个画面。 谢明眴站在庙门前, 旁边是黑着一张脸的苏月, 身后跟着一大堆侍从,自己红着脸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苏逸抿唇:“那还是算了。” “算了?”谢明眴反问。 苏逸听见他沉闷的这一声, 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谢明眴是生气了。对方的生气总是那么明显,写在脸上,但苏逸如今大脑迟钝, 要反应许久,才能意识到这件事。 苏他压低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我在信里提前都告诉你了。” 那是提前吗? 人都凉了。 “总而言之,我怕吓到你。” 苏逸虽然思路混乱,却知道扯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谢明眴不着痕迹地紧紧反握,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直到苏逸手心冒出一层薄汗,想要甩开谢明眴的手,只不过还没动,他就看见那人眼睛中的泪花,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许久不哄人,苏逸显得有点生疏。 他立马把手重新塞进谢明眴手里,凑到谢明眴的跟前,声音畏畏缩缩:“你哭了?” 谢明眴不语,起身就要走。 “诶!”苏逸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袍一角,整个人慌忙起身,往他身上冲:“别走!” 谢明眴感受栽进自己怀里的人身上逐渐升高的体温:“为什么不让我走?” “那你废了很多力气,找到我,”苏逸慌里慌张,眼睛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神游到出圈的感觉:“你就这么走了,不教训我一顿?” 谢明眴没回答。 苏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两个梦,反反复复折磨自己。 一会儿害怕自己屁股开花,一会儿害怕谢明眴真的不要他。 苏逸闭了闭眼,揪着谢明眴的衣服领子,把人扯下来就是一阵乱啃。谢明眴听话的俯身,但是牙关紧闭,死活不肯让苏逸挤进来。 苏逸快被气哭了。 他都这么主动了,谢明眴还是那一副软硬不吃的臭石头摸样。 苏逸恶狠狠道:“张嘴。” 谢明眴:“跟负心汉没什么话可以讲。” 苏逸:...... 谢明眴:“跟前男友更没什么话可以讲。” 苏逸以为谢明眴是想要单方面和他撇清关系,但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是在说他自己。 谢明眴觉得苏逸不愿意和他说话是把他当作负心汉,前男友,所以才会不愿意解释。 无言。 “没有”,苏逸闷声:“我看你笑嘻嘻的,一点也不伤心。” “笑嘻嘻?”谢明眴反问:“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谁先笑嘻嘻的。” 苏逸:...... 谢明眴:“死前写的话多么深情,以身赴死。现在装作没事人一样,装作一点都不在乎,你还想让我有什么变化?有什么表情?” “不想让我伤心...”谢明眴冷笑:“你自己信吗?” 苏逸想要反驳,却发现谢明眴说的都是事实。 “生死在天,人各有命,”苏逸说:“死了活了,我都不在乎。” 第82章 “可是我在乎。” 简短的话砸进犹如深潭一般的死水中,苏逸恍惚惊醒。 “我还没有说结束,你凭什么自己做决定,是死是活?” 谢明眴眼睛中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可苏逸知道,谢明眴没有表情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你明知道自己有一劫,为什么还要装作不清楚,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重新找我?” “因为怕我伤心?” 谢明眴冷笑一声:“你敢再说一句吗?” “那个时候想和你分手是真的,想死也是真的。” 苏逸不敢去看谢明眴的眼睛:“因为我要惩罚你,是你先不要我的,和你复合是我提的,假死只是顺势而为。” “你是说所有的喜欢都是假的。”谢明眴扯着他的手,轻轻呵了一声:“你说一遍,说一遍我就放过你。” 苏逸气上心头,也想生硬的同他讲出这句话,可是却像堵在他的嘴巴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和我复合,只是为了报复我。”谢明眴道:“那为什么要在信里,一遍一遍让我注意安全,一遍一遍的说等我回来?” “骗子。”谢明眴盯着苏逸的表情:“你这个骗子。” “是!我是骗子,”苏逸终于克制不住,这半年来的怨气被他发泄在这一句话中,随后又爆发:“你冷冰冰一句没感觉了,就把我甩了,又凭什么不能我报复你?我不想喜欢你,因为我知道你伤害过我。但我还是义无反顾的贴上去,你就当我贱,缺爱,缺人照顾,离不了男人,行不行?” “我就是骗子。”苏逸声音中隐隐约约带上哭腔:“我像是被你牵着走,你说分手,我却什么都无法改变。你设了一盘大棋,却因为我动了一颗棋子,全盘皆输。你受伤,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我在你的身边,就好像是个挂件。” “你永远是理智的,也永远不会发脾气,对谁都温柔,对谁都会笑,也会有人和你并肩作战,可唯独不会是我...” “你说你在保护我,可是谢明眴,我不要保护,我不要你把我塞进糖果罐子里,我也很聪明,他们做的到的我也可以。” “我自己也可以,不需要你。” 一滴泪砸下,苏逸红着眼眶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没了你,我还能不能活。” “没了你,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或许是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苏逸喘不过气,连哭声都断断续续的,惹人心疼。 那一滴泪砸下,两人的位置瞬间对调。 落入下风的再次变成了谢明眴。他的眼眶红着,紧紧的抓住对方的手腕,苏逸挣脱不开,只能发出痛苦的嘶声,很快便疼的流出了泪。 “别这么惩罚我”,谢明眴低声下气的恳求:“苏逸,是我没了你不行。” “不要离开我。”谢明眴低头,擦去苏逸的眼泪:“是我想你,都是我的错。” “能不能别不要我?” 能不能别不要我。 苏逸也曾说过这句话。 “我也说过这句话”,苏逸声音断断续续:“我也求过你,低声下气的求过你,求你不要离开,求你喜欢我一次。” “但你还是走了。” “那你为什么离开?”苏逸只问他:“为了什么不要我?” “我爱你,我一直爱你。”谢明眴压抑道:“分开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的,咒骂过自己的无能无知,我想要告诉你我还爱你,可是你过得很好,没有我的生活,你也可以过得很好。我开始没办法接受你跟别人在一起,哪怕只是简单的对话,我开始一次一次的回忆我们之间的过去,把它写下来,然后去幻想我们和好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在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你会待在实验室很晚很晚,你喜欢晚上喝一杯拿铁,三分糖,却总是刚刚和它擦肩而过,门口的咖啡店总会在你出门前的半个小时关闭。所以你在回寝室的时候,絮絮叨叨的发语音和室友抱怨,很累的时候你也不会回寝室,而是坐在小树林边的长椅上发呆。” 谢明眴说:“我从很多地方去收集你的消息,想要知道你的现状,想去试探,只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上,却又遥不可及,我又怕你生气,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见到我,知道你很生气,而我也不该打扰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孽,我疯狂的想要找你,但是不可以,你会不开心,你会因为我受伤。可我想让你开心,永远开心。” “你从来都没有被任何人取代过,苏逸只是苏逸。” “所以我在拼命的赚钱,我想要未来的某一天,哪怕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我还能够站在你身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帮助你。” 谢明眴低头,大颗的泪滑落:“是我太幸运,又遇见了你,死皮赖脸不肯走,看见你对我似乎也没有那么抗拒,那是莫大的幸运。我无数次的祈祷,祈祷我还能再多陪一陪你,哪怕只是朋友,都无所谓的。” “你第一次说你想要一个亲吻,”谢明眴说:“不止,不止的,我可以给你很多。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苏逸,我不能没有你。” 苏逸再也听不进去谢明眴在说什么,他流着泪,仰起头,嘴唇抵在了谢明眴的唇瓣上,谢明眴浑身颤抖,也用力的追寻苏逸,两人的唇齿碾压,不知是不是要分个上下,对错。 “谢明眴,那你再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苏逸流着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很多……” “可以要。” “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 谢明眴擦去他的泪:“那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苏逸。” 砰—— 苏逸泪还没有流干,微微喘着气,将人反抵在那扇不太稳固的窗上:“谢明眴,大不了重新开始。” “你说你爱我,我就……” “我爱你。”谢明眴没等他说完:“我爱你,苏逸。” “好。”苏逸忽地笑了声:“那我可怜可怜你。” “做吧。” 第80章 苏逸对欲的渴求来的猝不及防, 他吐出这两个字。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这么渴求的,不顾形象的求.欢, 却被谢明眴打断。苏逸仰起头, 想和他接吻。 “现在吗?”谢明眴轻轻摇头:“算了。” “为什么不可以?”谢明眴低头看着他, 乖顺的, 又带着锋利的:“不是说是我想要的,都给我吗?”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他被人圈在怀里,又被压在那扇摇摇欲坠的窗上, 脸侧开一部分, 吐出舌, 放狠话:“那你就这么点力气吗……嗬……” 身后的人不回话, 只是低头,去舔咬苏逸的脖颈。 苏逸感受到他胸膛的滚烫, 恍惚想起很久前他们做.爱时场景,又有些怕, 下意识的挣扎起来,但是徒劳无功,他的手腕已经多出两道红痕。 “这里不稳,换个地方”, 苏逸终于感到一丝害怕, 他颤抖着,但是只会以一种前倾的姿势, 摇摇晃晃的趴在那里。 没有支撑,这让他很不安。 “还没有开始,你怎么知道不行?” 谢明眴松开抓着他的手, 转而往下,搂在腰上,死死纠缠,又缓慢的和他脸颊紧贴,缓慢吐出一口气:“可怜可怜我吧,我的活菩萨。” 苏逸被这一声活菩萨刺激的浑身发麻。 他的胃部开始痉挛,一抽一抽的疼,却还要忍受着滚烫的热意撞进他的大脑,将他仅存的理智彻底逼走。 抽泣的呜咽声响起,苏逸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 或许是因为太疼,或许是因为很久不吃饭,胃部的疼痛让他痉挛的越发厉害,冷汗直冒,不自觉的弓起腰,似乎这样就能减轻疼痛。 但是很快,这种刺痛被另外一种隐秘的感觉取代,渐入佳境,连身体上的痛感也变成了催情的利器。 两个人因为疯狂,说出的话,也开始变得露骨。 谢明眴的声音还是柔软的,带着哄人的意味。 “瘦了好多”,谢明眴捏着他的下巴,又和他接吻,他的尖齿缓缓摩挲着苏逸的舌,毫不留情的咬下,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这才道:“不是说可怜可怜我?” 苏逸一口气吐出:“……可怜你……” 谢明眴带着笑,下一秒又听见他说:“……个屁。” 谢明眴低笑:“嗯。” “轻点……” 苏逸双腿发软,快要站不住,只能被人捞起,被迫接吻。 谢明眴整个人几乎要将他完全罩住,月光从缝隙中透出,打在苏逸颤抖的睫毛上。 谢明眴瞧着喜欢,凑上去亲了亲,将人翻了个面:“看着我。” “看什么?” 苏逸瞳孔失焦,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面前的人,吐出两个字:“……没劲。” 谢明眴:…… 第83章 他就暂且当做对方没力气了。 不过苏逸却不这样想,现在是他可怜对方,他想说什么都可以,哪怕尖牙利齿,哪怕刚刚对方和他说了那么一大段推心置腹的话,哪怕他也很感动,但他的恶趣味仍旧没办法完全的消失。 谢明眴也看出来了。 于是他顺着对方的小心思,松开手,苏逸一个没站稳,滑落下去,靠在墙上休息。 谢明眴:“这才哪到哪,不着急。” 苏逸抬眼,仰头,看着俯视自己的人,忽地笑了,眼神清明了起来:“啊……你知道这庙里的神仙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你玷污了他。”苏逸斩钉截铁。 “宝宝”,谢明眴看着他迷离的双眼,贴近自己,陈述事实:“我玷污的人在这。” 谢明眴伸手,捏着他的嘴巴:“净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什么都是你提的,累了就不愿意继续伺候了,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 “那是错觉,”苏逸擦去脸上的汗:“之前不该惯着你,什么都让做。” “你也喜欢。” 谢明眴却没听到他回答了,但是却笑了:“现在这还不叫惯着吗?” 苏逸倔强:“有来有回,别多想了。” “我还是喜欢你乖乖的叫哥”,谢明眴蹲下身,盯着他不服输的眉眼瞧:“我那么软一个阿逸,叫你藏哪去了。” “死了”,苏逸恶狠狠的:“这大半年我想明白了,我凭什么要吃苦受罪只为了成全你?” “不是喊着舒服?” 谢明眴揉了揉他的嘴巴,撬开他的唇齿:“你这样,让我怪不适应的。” 苏逸也不适应。 他习惯了没有未来,现在活了,也没有个每天催死他的系统,不用担惊受怕,每天自由自在的,自然觉得一切都无所畏惧。 不管是谁,死了再活,都会性格大变吧。 苏逸想辩解,但是却再次被人抱起来,重新趴回在窗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从他的思绪间滑过,流下,他转过头去:“腿酸。” 谢明眴嗯了一声:“那我抱着你。” “我说的不是抱”,苏逸压低声音,生气:“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趴在这里?” “你觉得我畜牲吗?” “你说呢?”苏逸没好气的哼唧。 片刻间,他就反应过来了谢明眴说这话的原因,挣扎了起来,却被人越抓越紧。 “你松开我,松开我”,苏逸哀求:“我困了,你让我休息会儿。” “还早着,不急。”谢明眴道:“就当赏月了。” “赏个蛋。” 苏逸挣扎无用,倒是吸了一口凉气,给自己呛到了,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都这样了……你……你还要折腾……多久……” “走不成路。”谢明眴补充:“跑不了就行。” “死变态”,苏逸眯起眼,这会儿又安静了下来,接着又是断断续续的哼唧,谢明眴眸色重了几分:“别动了。” 苏逸啊了一声,又装死,还是不老实,一个劲儿的想跑。谢明眴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你到底想干什么?” “憋死你,”苏逸趴在他耳边,极其刻意的喘了一声:“不是求我可怜你吗?” “……” 谢明眴无言盯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下一秒将人腾空抱起,想要往门外走,苏逸下意识夹紧谢明眴的腰腹,稳住身形,还没走两步,苏逸就垂头,蹭在谢明眴脸上一滴泪,湿湿的。 “那去外面吧。” 谢明眴:“在这对人家神仙多不敬啊。” “……” 苏逸:。 什么该做的都做了,这会儿才想起这件事情,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不出去”,苏逸扭着身子,表情僵涩:“你放我下来。” “你说了不算。” 苏逸看着外面的月光,心中羞耻感更盛。 在外面干这种事情…… 不行,他还是接受不了。 于是他重新捡回自己的拿手好戏,向对方服软。 苏逸恳求:“谢哥……” “在屋里吧。”苏逸软下声音:“外面冷。” “你都出汗了,冷什么?” 谢明眴拨开他额前的发丝,露出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不是可怜我?” “我这么久都没见你了,换个地方和你聊聊也不愿意?” 苏逸:…… “不要……”他将头埋得更低了,冰凉的唇贴在对方的锁骨上,闻到的是扑鼻的香,离开了这么久,对方身上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让他上瘾,想到这,苏逸身子又软下半分,断断续续的发出闷哼,去求对方。 苏逸可怜,但是并不柔弱。 谢明眴听见他哼唧的声音,慢下脚步,手臂不由自主的收紧。 或许是察觉自己的撒娇有点成效,苏逸乘胜追击,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现在的声音到底有多勾人,湿的能够掐出水一般:“别出去,求你了。” 尾音往上勾起,把谢明眴所有的理智轻易夺走。 “哪里别出去?” 苏逸顾不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到底如何,终于忍受不住,尽力挺起腰,直起身子,硬掰过谢明眴的脸,和他接吻。 苏逸试着探出舌尖,害怕对方仍旧不肯接受他,但是一路畅通,谢明眴这次很乖,没有拒绝他,而是任由对方不轻不重的触碰。或许是同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苏逸也累的不像话,微微张口,吐着热气又重新埋进谢明眴的衣领中。 谢明眴能够感受到从他脸上传来的热意,轻轻蹭着自己的脖颈,乖顺的像只乏力的猫。他终于在这个吻中看到了过去苏逸的影子。 他还是他,还是那个苏逸。 反复确认,又一次一次的沉沦,谢明眴承认,他离不开对方。 分分合合数次,苏逸对他的态度会变,可不管是什么样的他,谢明眴都喜欢。 喜欢的要疯了。 想把他永远藏起来,这辈子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 “跟我回去吧。” 很久以后,谢明眴才说。 “回哪去?”苏逸这会儿脑子转的快了起来,又不由自主的颤抖,他垂眸:“又以什么名义回去?” 第81章 “我已经死了。”苏逸道:“他们都知道我死了, 现在一个和他同名同姓同外貌的人出现在你的身边,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你?” “把我当成求神拜佛最后找替身的疯子。” “原来你知道啊。” 苏逸声音冷了下来:“我只是同意了跟你做/爱,没有同意跟你回去。” 谢明眴哼笑一声:“那我们这算什么?谈崩了?你要赶我走, 就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世人如何看我, 我无所畏惧。”谢明眴吻他的唇角:“我只要你。” “你怕出现在他们面前, 怕他们对你恶言相向, 像很久之前,国子监的学生污蔑你作弊,王府的下人因为一两句谣言对你敬而远之,南泽的百姓对你无端释放出的敌意, 哪怕你救了他们。” 他感觉到了, 在听到回去时, 苏逸身体就在发抖, 虽然不明显,但是由于两个人紧密的贴合, 一点细小的动作,都无法逃过谢明眴。 “可是苏逸, 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谢明眴柔声,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假死的这半年来,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你死了, 尸骨无存, 可是我不信。” “我没有亲眼见到,那就是假的, ”谢明眴轻轻揉着苏逸的后腰,等到他再次红着脸将头埋进自己衣领中,他能够闻到来自于苏逸身上的香很淡, 还有一些很复杂的气味,但是却不冲,夹杂着山林野露的清香:“你的房间还在,你的书信我还留着,没看完的书我都让人收拾了起来,等你回去。” “现在我天子,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谁敢反驳,谁又敢对我的话有异议?” 谢明眴道:“不听话的人,都已经死光了,有胆子私下议论你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苏逸,我等你回来,等了很久。” “我可以跟你回去”,苏逸终于回应他:“但我还要吃饱饭,也要有自己的事情干,我不能每时每刻都围着你转,也不会被你关在宫里,哪里都去不成。” “好。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谢明眴给他披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要跟皇兄给你讨个官。” “记得”,苏逸闷闷道。 “那个时候只想和你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又被人逼着去反”,谢明眴道:“可我还是怕吓到你,让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现在不怕了?” “怕,怕你觉得我神经病”,谢明眴自嘲的笑:“怕你觉得我不温柔,浑身都是缺点。” “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苏逸终于肯定他:“一天宫里死七八个,你知道我给他们刨坑埋进去,多累吗?” 谢明眴一顿:“宫里?” 苏逸点头:“没往城里跑过,但是也多少听过路的行人提起过你。谢明眴,暴君,杀人不眨眼。” 第84章 谢明眴轻笑:“你信吗?” “原本不信,现在信了”,苏逸冷淡:“你花言巧语的把我骗回去,然后因为我假死这件事情报复我,等到我没价值的那一天后杀掉后丢出来。” “……”谢明眴眯起眼:“有你这样的想象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你故意的?” “对。” 苏逸毫不含糊:“我故意的。” “那你会杀了我吗?” 苏逸问。 “杀死我们的只有月光。”谢明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为你殉葬。” “……”苏逸动了动,艰涩道:“不用。” “你还是只在我面前装”,苏逸道:“装的很乖,人畜无害。” 谢明眴解释:“史元容死后,叛党余部只查处一半,仍有少数人未曾揪出。我设计派人传出假消息,史元容故意将你安排在我身边,又曾单独召见你跟你说了一些秘闻,而你向我投诚,将这些东西交付于我。这些人一时心急,露出马脚,被我抓到错处,我没那么好心,能放过居心不了的人。只不过不是我整死的,还没出手,就被自己的同伴杀死堵口。” “我不是暴君”,谢明眴声音极轻:“我从不杀好人的。” 谢明眴只加了一个限定词,好人,便巧妙绕过这个问题最要命的地方。 “……真假?”苏逸有些不信:“可是他们说你很疯,杀人不眨眼,下手不留情。” 谢明眴点头:“对我坏的人,我自然要反击,不然不就成了软柿子?” 苏逸被他带偏,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是这样。” “那你有受伤吗?”苏逸这才想起,有些焦急:“暗杀你的人岂不是很多?” “嗯。”谢明眴有些委屈,只不过在怀中抱着的人体温渐渐升高,这让他的心安静了一点,道:“收到你信件后,我便要去找你,路上遭人埋伏,跌进悬崖,命大,被樵夫发现,保住一条小命。” “没事吧?”苏逸不顾身体内还翻涌着的热意,听见这话,惊了一跳,一只手抓住他的头,细细打量:“伤到脑袋没?” “磕着了,流血了。” 谢明眴垂眸:“不疼的。” “都流血了怎么可能不疼,”苏逸皱眉:“我看看,伤口呢?” “没事了”,谢明眴抓住他的手,蹭了蹭:“伤口太丑了,不要看了。” 伤口丑?! 那得伤的多重! 苏逸根本就来不及再和他掰扯有的没的,他急忙扒开谢明眴衣服,检查他的胸口,腰,再往后看,谢明眴却攥住他的手,不让他再看。 “别看了。” 苏逸根本不管他,甩手:“那你自己脱。” 他被放下来,跪坐在地上,看着谢明眴慢吞吞脱衣服,竟咽了口口水:“能不能快点,别磨叽。” 谢明眴又看他,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背对着,背却挺的笔直。 苏逸这才看清他背上伤口,很大一块伤痕,反复崩裂,疤痕已经无法消去,他沉默的用指尖去碰,听见谢明眴问:“会讨厌吗?” “不会。” “丑不丑?” “不丑。” 谢明眴转过头,眼睫颤抖:“对不起。” 苏逸啊了一声,安慰了好一会儿,又被人晕晕乎乎亲着,完全忘了一件事。 脑袋流血跟伤口在背上有什么联系? 谢明眴轻声细语又说了很多委屈事儿,苏逸一晚上都在被人输入,脑子现在混乱成一团浆糊,只能处理当下的几句话,于是忽略谢明眴作乱的手,被人占着便宜还要去哄。 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他已经不在破庙里呆着,而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衾被,枕在谢明眴的双腿上。 苏逸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腰酸疼,他沉默的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冷声:“谢明眴。” 谢明眴极其迅速的嗯了一声:“在呢。” “你现在带我去哪儿?” “回去睡觉。”谢明眴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庙里地板硬。” “……”苏逸哈哈两声:“你还知道地板硬啊?” 苏逸想起自己被摁在地上,膝盖跪的通红…… “我的错,没忍住。”谢明眴认错的态度太好,让苏逸又无处发火。 他总算知道了自己之前为什么和谢明眴吵不起来,脸上看着和和气气的,私底下把自己耍的团团转。 就像昨天。 苏逸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谢明眴是在通过装可怜来的他的原谅。 “我还没有说要原谅你。” 苏逸非常自觉的忽略过自己昨晚说过的那些话,完全遗忘自己对于他的伤非常急切的表情和动作。 “那我怎样才能取得你的原谅?”谢明眴凑近,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做什么都好。” “只要你愿意。” “要的不多,皇帝让我当当。”苏逸看见他这样,又没脾气了,懒洋洋的,一只手探进他的腰腹,感受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好。” 谢明眴基本上没有犹豫:“我回去就写圣旨。” 苏逸抓他腹肌的手一僵:“说着玩呢。” “我认真的。”谢明眴道:“我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给。” “当个县令都累死累活的,我才不当皇帝。”苏逸嘴硬:“让我去教书呗。” “……”谢明眴看他闭眼,道:“苏逸。” “你有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是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苏逸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样,但是对方向来不会对他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单单要比接受死亡,更加的顺利。 “什么事?”苏逸动了动,懒洋洋的发出声音。他翻了个身,脸面对谢明眴的腹肌,又仰起头,躲开某物,呼吸慢慢平复。 “和我成亲吧。”谢明眴道。 第82章 “成亲?” 苏逸忽地起身, 盯着他看:“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不会把我关起来吗?” 字面意思。 “这不冲突,你可以随意出入, 想干什么干什么, 我来给你兜底”, 谢明眴没解释, 他望着苏逸,轻声:“你愿意吗?” “结过了”,苏逸想起之前被抓那次:“拜过堂了。” “那不一样。”谢明眴道:“我要的是全天下都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了,要你永远都和我在一起, 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再分开, 你就当我是个疯子。” “你想要干什么我都可以陪着你, 让我永远的跟在你的身后。” “你是一国之君, 不管不顾的要和一个男子成亲,百姓怎么看?”苏逸皱眉。 “个人的情爱没有必要影响家国, ”苏逸脑中闪过一大串坏处:“没有必要……” “苏逸,”谢明眴轻轻叹气:“过来。” “什么……唔……” 苏逸话音还未落, 就被人抵在马车软壁上,吞咽声和喘气交错,谢明眴很慢很慢的吮吸着他的唇,苏逸这两天总是陷入这样的状况, 他又软了身子, 只能无力的叫他:“谢明眴……” 谢明眴:“你爱我,这就够了。” “为了你, 一切都有必要。” “别这样……” 苏逸脑袋后缩,想躲开他的吻,喘口气, 但是谢明眴只是呼吸微微停滞一瞬,又很快追上来,不依不饶的去触碰,温热的唇瓣再次相贴,苏逸的后颈被人按住,手指虚虚的搭在上面,却是以一种掌控的姿态,不容抗拒。 太多了,谢明眴像是疯了一样,疯狂的黏着他,分开一丝一毫都不乐意。 苏逸终于受不住了,他猛的喘着粗气,抽出手,扇了谢明眴一巴掌。 很重。 清脆的巴掌声消失,两人的呼吸声交错,谢明眴被打的偏过头去,脸上却又不带什么表情。苏逸惊魂未定,他手臂还有些发麻,虚虚的半抬着。 摇摇晃晃行驶着的马车速度依旧稳定,隐约能够听见外面的人声。 入城了。 谢明眴看着还没缓过神来的人,扣住他的手腕,若即若离地用脸蹭了蹭。 苏逸看见他垂下的眼睫微微抖着,喉结滚动,此事他正跨坐在对方身上,感受着身下坐着某处忽然滚烫,惊起,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明眴:“你他妈……” 一个巴掌就能…… 死变态。 “还生气吗?”谢明眴在他耳边轻轻吐气:“生气的话给你打。” 苏逸不敢再打他了。 他现在有些怕。 谢明眴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用”,苏逸挣脱开他的钳制,一只手撑在软垫上,想要从他身上下来,马车却在此刻突然停止,苏逸一个不稳,脸朝下栽在他的身上。 痛苦的感受着属于谢明眴身上传来的热气,苏逸终于认输:“回去,回去再说。” 第85章 他的声音极低,谢明眴闷笑,又将他扯起:“抖什么?放松些,说话就说话,别夹那么紧。” “是不是很久没听到过这么多人说话,很紧张,对不对?” 外面吵闹的人声始终不消散。 谢明眴轻拍他的后背:“别怕,我在。” 苏逸呼出一口气,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谢明眴:“你……” “我爱你。” “……”苏逸盯着他的眼睛:“我不要听这个。” “我想上你。” 苏逸卡壳:“你疯了?” “你不想吗?”谢明眴去咬他的脖子,留下一圈齿痕。 “……但不是现在……”苏逸没了任何脾气,只能浑身烂软,瘫进他怀里:“你别蹭了……” “好。”谢明眴只有简单一个字:“擦擦脸上,一回儿回去别被苏月看见了。” 说起苏月…… 苏逸忽然惊坐起:“都怪你,我差点都给忘了。” “你想知道什么?”谢明眴没等他问,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你走之后他哭的很伤心,死活不肯跟我回京,非要找到你给你守墓。谢九生了一场大病,他消沉很长一段时间,我用了很久才让他相信你没事,封了个异姓王给他当当,至于太子一位,早晚都要给他。” “你有点太惯着他了,慈母多败儿”,苏逸摇头,又想起其他事:“谢九又是怎么回事?” “嗯,”谢明眴轻声道:“他的手指被史元容一根一根拔了下来,那个时候还没死,后来喜安把他救了出来,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那喜安去哪了?” “弑君,光着一条就够他死千八百遍了。”谢明眴道:“史元容死了没两天,去守皇陵了。” “你没杀他?” “皇兄不让,”谢明眴摇头:“走之前,统共安排了两件事,另一件就是无论他做什么事,都不要伤害他。” “他不是不同意你和我?”苏逸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喜安网开一面?” “以色侍君。” 苏逸罕见的沉默:“……合着你们老谢家都是同。” “没一个好货”,谢明眴如是评价自己。 —— 他们很快就到了皇宫,这里还如当年苏逸离开的时候一样,巍峨宏大。 苏逸轻轻叹了一口气,甩开谢明眴的手,并不让他搀扶着自己。 谢明眴:“我知道下面有很多人在看着,但是我想牵你。” 苏逸沉默的看着他。 谢明眴:“我想……” 苏逸伸手捂住他的嘴,看见他终于闭上,对他叹了口气,紧接着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里:“牵着,不许说话。” 两个人就那么牵着走了一路。 旁边的宫女太监,没一个敢抬头的,恨不得把自个的头埋进地底。 一套流程走下来,苏逸这才发觉,就跟普通的回府一样,什么隆重的行礼也没有。 “你刻意安排的?” “我不想你看到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心生厌烦。”谢明眴:“好不容易求来的命根子,要是叫他们给我吓跑了,我会疯了。” “知道了知道了,”苏逸现在对于他动不动就脱口而出情话的行为有些无力,更可怕的是这些情况,更像是事实。 有可能是他多想,才会把这些东西当做情话。 他是不是疯了? 苏逸牵着人的手又紧了紧。 他们路过皇宫的御花园,苏逸看见那一大片笨重的花,下意识的去看谢明眴。 对方却像没事人一样,带着他直直的走过去,走到那片花田前:“这是你走之后,我找人把南泽的山茶移过来了。” “刚开始养不好,花就一直死。我养了大半年,一次又一次的试,就是想等你回来的时候看满园的山茶都开了。”谢明眴道:“这次,我没摘过它。” “我很听话的。” 苏逸想要揉一揉对方的头,搓一搓他的脸,然后在落上一个吻,但是现如今外面都是人,他不该在这个地方。他有些求救似的看向对方,只是下一秒,他就听到。 “都退下吧。” 谢明眴道。 或许只是发生在刹那间的事情,所有的人全部都退开,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真的……”苏逸现在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这不适合养山茶。” “可他现在开的很好。” “你养了大半年,可是山茶的花期不长,一过冬,就又死了。” “这只是花园里的山茶。”谢明眴:“那我就不让他过冬。” “有些事情是外力不可阻挡的,死亡总会发生,你不需要斤斤计较至此,我也不会再死了。” 苏逸安抚道:“你拼命的想要把它养活,是不是觉得,我就是它?” “不”,谢明眴笑了笑:“你只是你,至于其他的,都不如你。” 谢明眴不会在任何东西上寻找苏逸的影子,他只会寻找苏逸本身。 “我对你没有任何办法,是因为你总是说一些情话,让我根本就无法抗拒,也没办法判断是真是假。”苏逸终于道:“但是你就当我沦陷了吧。” “你也可以对我说很多情话。”谢明眴:“我会很喜欢很喜欢。” “比如?” “想和我成亲,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 “太简单了。”苏逸抿唇:“而且很寡淡,如果我不带心眼的去说,这些话和谁说都一样。” “那你就加上我的名字。” 谢明眴垂头,看着日光都在他的睫毛上落下一道阴影:“想和谢明眴成亲,想和谢明眴在一起一辈子。” “想。”苏逸点了点头:“还想给你殉葬。” 谢明眴一怔。 “古代皇帝的棺木是不能开第二次的,如果这一次我活得比你久,那我就给你殉葬。” “……”谢明眴吐出一口气:“谁说的?你不会说情话?这不脱口就来?” “这是吗?”苏逸拧眉:“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儿。” “这句也是。”谢明眴笑了:“所以别这么担心,在爱人这个方面,我们两个比谁都有天赋。” “是嘛?”苏逸踮起脚,故意停在离他的唇只有毫米的距离:“那现在呢?” “调戏我也有天赋”,谢明眴说完,不用自主的吻了上去。 他们的确都在这个方面,很有天赋。 从第一次的见面,一个不愿意对外人展露出太多善意的人,却递给他了一个撕开的暖宝宝。 然后整整三年的陪伴,每时每刻都在坠入初恋的心动之中,永远不会觉得腻烦。 就算是暂且他们的两次分开当做是上天给予的礼物,一次比一次的更能懂得对方到底有多重要。 只不过突然从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接吻。 苏逸慢慢的转过头去,眯着眼打量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后他看见了红着眼眶的苏月。 苏逸:! 第83章 “你们……” 苏月愣在原地,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声音里的颤抖:“这是在干吗?” 苏逸看着他怀疑人生的表情,不忍直视的侧过头去,苦恼的捏了捏鼻梁, 脑子飞速旋转:“如果我说这是一种表达思念的方式你信吗?” “骗小孩啊……?” 苏月第一次意识到对方睁眼说瞎话简直是炉火纯青, 尽管有些不自然, 但是在抬眼看他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的不适, 像是这样做过很多次。 实际上他就是做过很多次。 谢明眴轻轻啧了一声。 首先,他不知道苏月为什么能对他们两个的事情迟钝成这个样子。 其次,他为自己这半年来仍旧没有教会苏月变聪明感到格外的抱歉。 最后,对方仍旧没有清楚地认识到现在自己是东宫的太子, 嘴里还少爷少爷的喊。 “苏月, 看着”, 谢明眴一声低沉的呼喊换回他的神智, 苏月看见谢明眴捏着他家少爷下巴,毫不含糊的低头就亲了下去。 亲了下去。 亲的难舍难分。 亲的…… 苏月的世界从再次受到一万点暴击。他的表情由原来的目瞪口呆, 再到怀疑人生变成一脸崩溃,最后甚至没来得及向苏逸表达思念之情, 便落荒而逃。 谢明眴松开苏逸下巴,不轻不重的揉着:“捏疼没?” “没事,”苏逸有些担忧:“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谢明眴道:“我们都要成亲了,总不能还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吧。” “谢九呢?” “苏月房里”, 谢明眴低头:“他的腿断了, 不太能走得了路,苏月就怕他带在身边随身照料。” “不是说只有手指头被拔了吗?”苏逸恍惚间听到腿也断了, 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阵恶寒。 这史元容,可当真是心狠手辣。 “是他自己摔断的”,谢明眴道:“他的手再也拿不了剑了, 醒来之后就跟疯了一样,非要往床下爬,一次两次摔的没知觉,多摔几次就伤到了根本。” 第86章 “……” 世事变迁,所有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能一直停留在原地的东西找不到几个。 “一起去看看吧。” “不急”,谢明眴道:“等他什么时候收拾好心态,什么时候来找你道歉。” “道歉?” “替他哥向你道歉。”谢明眴圈住他的手腕,仔细的打量:“饿不饿?” 苏逸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种疼,但或许是昨夜闹腾的太过厉害,我不见就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是里面被塞得满满的。 “……我要去洗漱。”苏逸甩开他的手:“让我去洗漱……我现在不饿……走了走了……往哪儿走?” 谢明眴看见他面色突然浮上的一层红,又下意识用手去按自己的肚子,压制住自己上扬的唇角:“肚子疼?我背你。” “你还是注意点场合……” 苏逸摇头,却被人一把扯过来:“上来。” 苏逸看着他,沉默三秒,什么该死的面子,全都烟消云散。 他手脚并用,爬上那人的背,紧接着又被人托着屁股,颠了两下。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谢明眴背。 苏逸晕乎乎的想,他被人背到寝殿,右边那人亲自伺候,把身上洗了个干净,裹着被子塞到了龙床上,苏逸又被他喂饭,吃完之后就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去多久,苏逸看见外面昏黑的天色,蒙圈的爬起来。 他身旁躺的并没有人。 他随手披了一件外衣,踩着鞋打算去找人,只不过还没出寝殿门,就看到急匆匆穿着龙袍往这边赶的身影。 “你去哪了?” 苏逸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抱了个满怀,谢明眴轻轻道:“我去忙了会儿公务。” 他小心翼翼的低头看着对方的脸色,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应该守在你身边的。”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一声笑:“你怕我像之前一样哭哭啼啼的,找你求安慰?” “谢明眴,多愁善感的苏逸死了,”苏逸歪头:“现在活着的是打不死的苏小强。” “给我也安排个活,”苏逸问他:“我不能空有一些学问和才能,什么也不干吧?” “好,你有想干的吗?”谢明眴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严严实实的包着苏逸。 “嗯……每天能看见你的,工作也不能太忙,人要有充足的睡眠才能休息的更好,最好能替你分担一些压力,所有你知道的事情都能让我知道的职位最好。” 苏逸说:“这样你什么事情都瞒不了我了。” “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谢明眴:“一人之下?我吗?” 苏逸:…… 就跟脑子被精虫啃了一样。 —— 谢明眴对于他向来是有求必应,他说想找个事情干,第二日就躺在龙床上接圣旨。 苏逸一脸懵逼,他揪着怀里的被子,看着被送到自己面前明黄色的卷轴,问那太监:“他人呢?” 太监得亏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怕掉脑袋,但也是个人精,看得出来陛下到底对这人有多在乎。 再不敬又如何,不懂规矩又如何? 那太监答:“陛下今日上朝,让下人不要扰了您的清静。” “何时才能回来?”苏逸总觉得自己这副样子让人看到了有些难捱:“算了,不管他,你去外面守着,一会儿带我出去走一走。” 对方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只是刚走到御花园,就看见下朝的人,身后跟了两三个大臣,苏逸眯起眼:“那位是……” “刑部尚书李苗信大人,户部尚书朱崇烟大人,礼部尚书祝启运”,太监应声。 “啊……”苏逸轻轻的感慨:“朱含章,谢明眴没找他事,还提拔了他啊?” 那太监不敢回话了。 谢明眴隔着大老远就看见苏逸,但是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对着身后的礼部尚书道:“朕有一事,需得麻烦祝卿。” “陛下请讲,臣定竭尽全力。” “一年前,南泽大水一事,苏探花感染病疫,可是尸体莫名消失,祝卿可还曾记得?” “记得。” “前些日子,京中大肆传播苏探花的书信,朕深觉意外,彻查此事之后发现,苏探花还活着。” “还活着!”朱崇烟一时殿前失仪,谢明眴却只是看着他,继续说道:“昨日我便把他寻了回来,思来想去,大水决堤,是他死守河堤口,留给南泽百姓一条生路,朕深受感动,加官进爵,并无不妥。” 他并非是用反问的口气说出这两句话,而是以一种不可反驳的态势。 祝启运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最终目的。 去年六月,京中经历了一波新的大洗牌,直到现在,仍有一些官职还有空缺,首辅一位,现如今也没有新人补上。京中先前的传闻,他并非不知,这位苏探花,不仅救过陛下的命,还和他如同至交至亲,夜宿王府,亲近至极。 后来那一场大水,让两人阴阳相隔,陛下更是思念至极,将对方所有的书信手册作珍宝以待,对于私下议论的宫女太监,更是毫不留情。现如今虽然说着是因为京中书信一事,才开始重新寻人,私底下不知道找了多久,就连今日上朝,脸色也好转许多,很难不是因为那个人。 “朕已下旨,封苏逸为一阁首辅,封王加爵,赐地千里,邑三万户。” 那三人皆是极其震惊。 先不说上来就直接封高官,光是赐地封王,就已经让人面面相觑。 只是治水,真的有必要做到此地步吗? 可谢明眴还未说完:“除此,奏事不称臣,受诏无需朝拜,以天子礼遇待,可随意进出皇宫,不必受限。” 这四句话落地,更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他这是要把对方抬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步啊! “陛下,万万不可啊。”祝启运道:“这不和礼数啊!” “谢哥,别为难人家”,苏逸的声音响起,闯入众人耳中,朱崇烟浑身一僵,他望着面前的那人,活不进去觉得回到了初见那一刻,看向他的眼睛中平淡无波,但是又好像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要封地”,苏逸笑了笑:“给我个地方呆着,能看见你就行。” 谢明眴起身,站在他身边:“多要一些,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你给得起,我也不是那么的心安理得”,苏逸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轻的拍了拍:“好了,给个官就够了,其他东西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我又不是什么贪官,要这么多银子有什么用?”苏逸问:“还是说,你给不起?” “全都给我,不怕我转身就跑了。” 谢明眴低头:“怕死了。” 剩下三人:…… 他们现在根本不敢说话,多亏了苏逸下一秒就开始替他们解围,他们才能退下。 李苗信和祝启运好歹都是老人,一个刚开始站队就站的极其正确,另外一个虽然没站队,但也是从侍郎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也是个人精。只剩下另外一人,紧紧抿着唇,直勾勾的盯着苏逸。 “朱爱卿,你在看什么?” 当年的状元郎和探花郎,又是几年的同窗好友,联系自然是不浅,想来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再多叙叙旧。 谢明眴想起来放榜那日,对方急匆匆的赶来,自己却闷头吃醋,低笑:“需要我给你们两个留出空间聊一聊吗?” “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朱崇烟拱手:“臣只是也是有些惊讶罢了,并无什么非分之想。” 苏逸自动在心底翻译这句话,意思大概就是原来你还活着,他还是礼貌性地续上一句:“朱大人,许久不见。” 第84章 谢明眴并不言语, 只是安静坐在一边品茶。 一旁不远处的宫女太监皆是安静的守着,史官在不远处,匆匆拿笔, 记录当下的情景。 那记录的史官抬起头多看了两眼面前眉似远山, 仪姿如松的男人, 心中不自主的感叹,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够将清冷和媚态集于一体。 他偏过头去,又看朱崇烟。 对方相貌并不差,甚至算得上极好。 身家显赫,才学出众, 相貌端正, 可是放在苏逸面前, 也只有自惭形秽一词。 苏逸道:“犹记得那年我同陛下回京, 对京中众多事情都不甚了解,又在国子监一人, 还未入监就遇见麻烦,多亏了朱大人替我解围, 与朱大人同游共醉,诉世事共长歌,在那段最为无趣的日子里,是朱大人您, 陪着我走过了在国子监的许多时刻。我一直都很感激。” 苏逸看着他, 温和地笑了笑:“只是从来世事两难全,后来身体抱恙, 也未曾再和你们多有联系。” “后来我前往南泽,又恰逢洪水,实在是第一次碰见这种状况, 心力交瘁,意外感染风寒。本以为弱体难熬,便私下离开,打算寻处安生地方过完这余生,自己替自己挖处新坟,临死前便数一数这十年离散,眼一睁一闭,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第87章 “谁知磕磕绊绊地走过了这遭鬼门关,竞是奇迹般的痊愈,睁开眼重见日光的那天,叫我千恩万谢,终于留有一命活在这世上。” “我深知我的出现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不如安静的守着自己的良田,平平淡淡的过完此生。” “怎奈陛下忧心旧友,因一纸字迹又将我寻回,赐我一官半职,留出方寸之地供我栖息,这才得以求见故友。感激之余,只愿不负陛下深情,能再为大乾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国为家,更为陛下。” 苏逸转了个身,朝向谢明眴恭敬作揖:“只是陛下,加爵一事,若是传扬出去,定是会饱受朝中争议。” “臣虽愚钝,却深知朝臣之间应该合舟共济,若是因为臣让朕和群臣之间心生嫌隙,实乃家国之不幸,臣之罪过。臣斗胆,愿陛下收回成命。” “苏逸,你难道不知,圣上诏命难以随意收回”,谢明眴知晓他无法过心理这一关,未曾反驳他,但也未曾直接拒绝,开口道:“还是说,你想换种方式?” “同朕成亲,你要朕做什么,我都答应。” 只是这一言,却惊得剩下三人扑通跪地,他们像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生怕下一秒头就落地。 陛下这话实在吓人,不仅是让他们三个人生出一股内心悲凉的感觉,更是让一众太监宫女,皆是跪下磕头。 可是却无人敢再发声,甚至连礼部尚书那总爱苦口婆心劝人的老骨头,也竟然罕见的沉默。 谢明眴对他们这种状况似乎是早有预料,只是看起来也不甚在意,不管不顾,他安静的看着苏逸:“若只是忧心旧友,朕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既然你要推脱,那我便在这儿对着所有人说,不枉我耗费一番苦心,这才叫你带回宫中。” 他轻轻挥了挥,一旁的宫女立马端着手中的东西上前,他站起身,将那两样东西塞给苏逸,宽大的手掌将他的手心包裹。 “去年六月大水,你替我守住山河,保家国安康,却以身犯险,流于荒芜之地,又饱受谣言困扰,迟迟不敢归京。朕心生惭愧,而这首辅一职,本就是你应得的。” 谢明眴低垂着眼,苏逸的睫毛不停的抖着,他似乎还未把注意力从手上拿着的东西挪开,只能僵硬地捧着,生怕一个不慎,从手中脱落出去。 “今日爱卿所言,只听起来不像是嫌弃朕给的不够厚重,倒是为朕考虑,于君臣之间,我可以收回成命,于朕的私心,我想给你的只会更多”,谢明眴:“你手中握着的,是大乾的国玺和兵符。” 那传国玉玺,竟然被一分为二,一部分是受命于天的主体,另一部分算是副玺,篆刻既寿永昌。这是谢明眴登基后,特地命工匠打造的。 至于那龙符,本就是二龙交缠,君臣相济,以同阴阳。 “朕并非昏君,当初匆匆离散,我总在梦里与你同聚,醒来后的现实又是空落的。万种入骨相思无处说。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世人,哪怕是让我放肆一回,能够和我想白头相守的人相伴一生。” 谢明眴眼神直直的同他对视,道:“苏逸,朕倾慕你已久,相见时的第一眼,情便难绝。” 苏逸眸光微动,他已经无暇顾及还在场的剩下三人,从谢明眴初次开口求婚,到如今满打满算,或许是第四次。 情到深处时,他们会在床第间提及这些,可是困难重重,他们两人的感情有兜兜转转,再次回到深爱的起点。 苏逸其实没有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到,可是当他听到谢明眴将这些话毫不犹豫的在重臣面前说出口。 “神明在侧,以证朕肺腑之言,此生不违。” 谢明眴:“朕愿以山河为聘,与君结山盟海誓,只待繁花落尽,相顾百年,共赴此生白头。” 谢明眴就是个死脑筋。 谁敢劝他,谁又能劝得动他? 他认准了的人或事儿,什么都改不了。 他这辈子认定了苏逸一人,于是哪怕是死,也要为他而反,寻寻觅觅,只求他一人归。 人间纵有千媚百红,唯独他是情之所钟。 也多亏了情种不止他一个,如此这般,他才能得偿所愿。 “既然许了我,那我要你说话算数。” 苏逸忽地笑了:“本是不想被这皇后一位困住的,奈何情不由己,心向往之,只待明朝君执雁帛,从此双栖玳瑁梁。” “是帝君,你并非我的附庸,而是会同我平起平坐的,”谢明眴道:“我答应过你的,也不会让你被困住。” “不可啊!陛下!” 祝启运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几乎算是声嘶力竭,表情算得上是狰狞,但又尽力忍着:“万万不可!先不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天下之大义也,今陛下欲以阳承阳位,是犹令日代月升,使天无昼夜之分,若是立男后,今若开此先例,则百姓效之,父子□□,兄弟逾矩者必然风起,法之言章将成空文。更何况一国二君,成何体统!” “是么”,谢明眴抬眼,扫视众人,紧接着轻声:“朱爱卿,你又觉得呢?” “臣并无反驳之意,祝公所执,不过是汉儒阴阳之糟粕。八卦本有八项,又仅仅只是男女之分?所谓阴阳,只是一气,消长而已。” 朱崇烟拱手:“陛下以阳和阳,恰似日与月辉同耀,正和天道广大包容之德,并无不妥。” “更何况,连连理木生于二柏之间,此乃阳阳交感,天命瑞应,更有楚王细腰传为美谈,先秦男风盛行,魏晋龙阳成风,也并未阻碍百家争鸣,建安风骨,反倒文明昌盛。” “立男后之祸不在于男,而在于不顾礼制,霍乱朝纲。陛下若是严整朝纲,直立后不立君,那便无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阿逸不可与朕平起平坐,自然也不能接受过玉玺龙符。” 谢明眴垂首:“可朕反倒觉得,敢为天下者先,不毁人欲,不灭人情,方才为人之道也。” 谢明眴主动拿起那块玉玺的主体:“我并无子,最后也不会再有,此后只会从宗室贤子中寻找遗嗣,或效法周公,以德继统,以至于后续所有的安排,我都已一一处理,只是你们不知罢了,如今向你们告知此事,只算是意外。” “至于拿那破阴阳理论来堵朕,爱卿以为,朕吃尽苦头,甚至先帝都不敢同我谈论此事,我又何苦在意尔等的一言一行。” “朕并非不顾家国天下,而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选择。宫中事事繁多杂乱,以我一己之力,劳神伤神,若是有心灵共通之人陪在朕身边,是对大乾来说,算得上是一桩幸事。更何况苏逸心思缜密,才学兼备,博闻多专,如何又担不起帝君一称?” “朕倒是觉得,他要比朕还要适合当这个皇帝。”谢明眴轻轻摇头:“好了,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朕也乏了。若有什么其他的事,便等改日再说。” 谢明眴轻轻挥了挥手:“祝爱卿,若是大婚这件事儿无法交由你来做,又或者说你有更合适的人选,随时来找朕。” 祝启运卡顿:“臣……臣只是觉得,帝君一称,实在……” “实在什么?”谢明眴歪头:“究竟是不好听,还是听不惯?” “若是听不惯的话,那就寻个下人,整日在你的耳边朗诵就好。” “若是觉得不好听……”谢明眴甩了甩袖子,淡淡的转过身去,抓起苏逸的手:“可这天下都是朕的天下,朕觉得好听,祝爱卿又能奈我何?” “……”祝启运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虽然默念着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是表面已经屈服。 说实话,他也不太敢跟谢明眴对着干。 毕竟对方情绪好了些,也只在这两天,苏逸还没回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对方脸上带笑的表情。 他干涩的抬头,默默的应了一声:“臣遵旨。” 两道背影遥遥的消失在长廊之中,朱崇烟先一步离开宫门,却被那祝老头给逮到,听到他气势汹汹的问自己:“你怎么不跟着劝!” “有用么?”朱崇烟垂下头去:“祝大人,男子相交这件事,本就是随人欲,如今只是顺其自然,又为何要张慌至极?” “你……怎么连你也犯糊涂?”对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陛下跟着犯糊涂,你知不知道,这叫献媚!荒唐啊!” “不荒唐。” 朱崇烟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没办法改变祝大人的固有观念,那么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朱崇烟含笑:“如果无法改变,那便试着接受,或许就像陛下说的一样,敢为天下之先,开天下之先路,成天下之人欲人情,便是极好的。” 祝启运或许还是老腐朽,他已尽力去绕明白这些事情,却发现自己还是无能为力,最后只得悠悠的叹了口气,尽力的拱起腰背:“但愿如此吧。” …… “你怎么忽然就说起这件事了”,此时已往宫中走的两人,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牵着,苏逸微微偏过头去:“叫我差点没有反应过来,吓了一大跳。” 第88章 他隔了很久没听到对方的回答。 “是你说的,奈何情不由己,心向往之。” 谢明眴突然站立,道:“我同你一样,却又不完全一样。如今于我而言,什么事情都没有你重要,我也不想考虑除你以外的任何事,没了顾虑,反倒事事都能说出口。” “你……”苏逸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难道你点都不怕吗?” 第85章 怕什么? “不怕。你现在在我身边, 我就不怕了。” 谢明眴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又轻轻蹭,看起来格外乖:“你能答应我, 我已经很知足了。” 好乖。 怎么能乖成这样? 这还是他认识那个谢明眴么…… 苏逸惭愧的低下头, 开始反思自己前天在庙里说的那一番话, 在车里扇他那一巴掌, 以及今天早晨要拒绝他给自己封地的种种事情。 “那我向你道歉。”苏逸余光瞥向四周,确认无人,踮起脚轻轻凑上他的唇,又极其迅速的挪开:“其实我也是。” 是什么? 满脑子都是和我成亲吗? 谢明眴却没问。 他伸手揽过对方的腰, 两人算得上是紧密相贴, 或许是苏逸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要有大半年之久, 倒是比先前还要更瘦些, 腰也更细了些。 昨天在庙里谢明眴就感受到了,从身后一只手便能拢住他的腰, 也敏感的不得了,光是碰一碰, 整个人都抖得不像话。 想到这儿,谢明眴道:“等会回去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猜一猜。” 苏逸瞧着他那双眼睛,慢悠悠想了一会儿,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 没忍住, 笑了一声,撇了撇嘴, 不再看他,反倒是枕在他的肩上,遥遥地望着园里的花, 声音很轻:“猜不到。” 谢明眴见他这样,就知道苏逸已经猜到了,现在只是在给他留台阶。 谢明眴垂着眼,无意识的伸手去量他的腰围,握上去的那一瞬,怀中的人却一下软了身子,往下滑了几分,反应过来之后,略带嗔怒的瞪他:“说话就好好说话,你干什么。” 干了坏事的人却一点都不心虚,反倒冠冕堂皇的问:“怎么站不稳了?需不需要我抱着?” “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逸觉得现在自己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 他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腰,尽力挺直腰背,往前窜了两步,连头都不敢回,声音有些急促:“走这么慢做什么?” “那快点。” 过了几秒,谢明眴低低喊道:“苏逸。” “嗯?” 苏逸又被人叫着,下意识回头去看。 和他对视,他能够看得到对方眼底翻涌的情绪,似乎是在克制,但却又毫不掩饰,反正只有他一人。 他挪开目光,又见对方缓缓伸出手。 “想牵手。” 很简单的三个字,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风穿过长廊,又静静的吹走。 而那一瞬间,苏逸脑子里好像炸开一朵烟花,不由自主的吞咽口水,仰起头去看对方。 谢明眴的目光总是落在他的身上,一眨不眨的,怀着满腔爱意的。 明明他们已经做过很多亲密的事情,明明那些时候要比现在还能够让人体会到情绪的高潮,但是苏逸的心跳像是疯了一样,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口。 他的口型微张,手僵持在半空,停了半秒。 他才开口:“那……那牵呗。” “我想你牵我。”谢明眴刻意强调:“主动的。” 苏逸心中猝然动了一下。 “穿越过来后每一次牵手,都是我主动的。”谢明眴面色平静的:“除了你在床上疼的时候,会主动抓我的手……” 苏逸羞愤的快要蹲下。 他抓紧时间,倒退两步走回到对方身边,把手塞进他的掌心:“别说了,别说了,给你牵。” 温热的掌心相触碰,苏逸心跳却越发的快。 牵个手,他这么紧张做什么? 苏逸心跳的很快,却在下一秒问出一个很傻很傻的问题:“我们以后会一直这样吗?” 像你之前答应过我的那样,一直一直在一起。 谢明眴道:“是。” 他又怕对方没听清,“是我们一直在一起。” “也是我们的缘分没有太浅。”谢明眴笑:“所以谁也丢不掉谁。” “再牵紧一些”,谢明眴和他五指紧扣:“我就永远不会被弄丢了。” 所以缘分这件事情真的很怪。 他们都已不再是很久之前的那个自己。 之前那个不敢将自己的余生交付于对方手中的人,变得义无反顾,不论生死,不论前路。 人也是会畏惧难的。 于是乎,反反复复勇敢追求爱的雪人都缩回了自己的冰壳子。 不过好在,寒冬过去,迎来明媚的春,万物解冻,雪人也终于脱掉了自己的雪衣,扑进余生的怀里。 —— 这件事情大概过去有两天,苏逸也终于在朝廷上露了脸。 想来传到百姓耳中,或许是该议论纷纷,一个死了这么久的人,又突然出现,确实算是件怪事儿。 可是苏逸明里暗里打听许久,却没听到什么过激的言论,无外乎都是有些惊讶,感叹一两句,然后这事儿就此过去。 甚至连朝中都没有什么人敢提,他也才敢第一次拾起手头上的工作,替谢明眴分担点儿重任。 “这还没真的跟你绑一起呢,都已经开始干活了,”苏逸看了许久的奏折,眼睛都有些酸疼,他揉了揉自己的肩,撂下笔:“还怪让我意外的,竟然没多少人讨论。” 一旁听着的宫女心里诽谤:那哪儿叫没人意外啊?那是不敢意外吧? 死了这么久的人,忽然被带回来,还安了个这么重要的职位。 要不是陛下在这件事情上一直都疯疯癫癫的,让他们的记忆也开始恍惚了起来。 不过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谢明眴的确成功的让所有人都知道苏逸没死。 谢明眴俨然一副昏君模样:“我向来不太爱听别人私下嚼舌根子,什么真话假话啊都脱口而出。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苏逸站起身,往他的龙案上凑近几步:“休息休息呗?” 谢明眴挥手屏退了殿中的众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苏逸一只手撑在书案上,另一只手拽过他的领子,俯身同他接吻。 两个人今天一天都没什么亲密接触,这会儿才终于得了闲空,亲着亲着就又抱到了一起,鼻息交融,刚开始的吻有多么的温柔克制,此刻就有多么的激烈癫乱。 桌案上的奏折被挥到一旁,苏逸半跪在桌案上,衣带却还老老实实的系着,但被谢明眴压着接吻,眼睛中潮红一片,不过一会儿便不停的吐气:“只是休息一下,没让你白日淫/乱。” “……” 谢明眴无声笑了:“管什么黑白天,昼夜颠倒的日子我们两个过得不少。脱给我看一看又如何?” “胡来……” 苏逸无助,手指却不由自主去解衣带,忍不住纵容他,又费了好大劲儿,好不容易解开了,结果还没扯开,就被人摁在桌上,溢出一声闷哼,脖颈向后仰,腹部收紧稳住中心,又被人托着后脑勺,两分心神专注于唇舌之间,很快又被吻的气喘吁吁,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头慢吞吞道:“弄脏了……” “那就脏着,”谢明眴声音沙哑几分,看着苏逸吐出舌尖,小口小口的呼吸,抓人心:“昨天还能亲久一点,今个怎么回事?” “累了”,苏逸平定气息,圈住他的脖子:“继续啊,等什么。” “见不得你哭,”谢明眴注意着他,但凡眼眶一红,又喘不上气,他就要慢慢的停下,等对方状态稍好一些,再继续吮吸。 “等等,”苏逸手下不是碰到了什么东西,被冰着,侧过眼去看,看到那块儿约莫二指粗,半掌长大的羊脂玉印就那样被孤零零在桌角,似乎再激烈一点就会被人撞下去,摔个稀巴烂:“把贵重东西收拾起来,别叫摔着了。” “啧”,谢明眴捏着他下巴,嘬了一口:“怎么还有闲心管这事儿?” “快啊”,苏逸的腿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有些发麻。 谢明眴盯着他,不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还真的听话拿过那玉印,送到苏逸面前:“苏逸,你量一量。” 苏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明眴却不语,只是一味的往他的脖颈上摁下,等到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鲜红的泥印:“我的了。” “你的……” 苏逸终于听懂了,气笑了:“往这地方盖干什么,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脖子上顶个大红章,我是猪肉吗?” 错不在他,于是反而越发理直气壮起来:“你盖了章也没用,我还是我,不是你的。” 第89章 谢明眴收回玉玺,轻轻道:“那我换个地方盖。” “……呃”,苏逸不知为什么,而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不祥的预感,等到他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之后,脸色涨红,整个胳膊在眼背上,似乎不去看,便能无视他的所作所为:“谢明眴,你敢……” “我敢”,谢明眴温声:“放松点,别这么紧张。” 苏逸抓着他的头发,尽力挺起身子,扯到自己面前,声音却哀软了起来,稀碎呜咽声中夹杂着恳求:“你混蛋……” “是,我混蛋”,谢明眴温声:“低头,吻一吻我。” 苏逸眼睛红了大半:“你不是看不得我哭。” 谢明眴歪头:“但我分的清你想不想。” 第86章 “那你看我现在想不想?” “想。”谢明眴爱怜地吻了吻他的鼻子:“叫谢哥。” 苏逸听他胸膛的跳动, 软声:“谢哥。” 谢明眴自制力惊人,尤其是在这种时刻,他随手将那块儿羊脂玉印扔到一旁, 还不忘其替他揉了揉发麻的腿, 哄道:“乖。” …… “什么时候回去?” “我把这收拾一下就回去。” 苏逸大汗淋漓, 湿湿的发丝紧贴在他的额头上, 疲惫又满足的瘫在那里,谢明眴将人抱起,放到龙椅上。 就算是胡来的时候,他们也不忘错开那些奏折, 谢明眴弯腰将那些东西堆在一起, 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毯子, 紧紧的裹在他的身上。 “累不累?” “一点点。”苏逸大腿还在酸软发抖, 只不过声音懒洋洋的,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别收拾了, 现在回去吧。” 谢明眴听话的不像样,披上衣服, 转过身就将人抱起:“回去还继续吗?” “看你。”苏逸枕在他的肩头,懒懒地打哈欠:“这都两天了,苏月还没好吗?” 苏逸想了想:“要不然我明日去寻他吧,好好解释清楚, 别让他太过在意这件事情。” “你惯着他, 这种事情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谢明眴声音冷了冷:“自己兜兜转转绕不明白,还要叫你搭进去, 白费口舌。叫他自个儿想。” “孩子是要教的,你总是这样。”苏逸有些想吵他:“他之前就怕你,现在也怕你。” “要是真怕我, 就不会那么硬气冲我嚷嚷了。” “他同你吵了?”苏逸疑问。 “没吵起来,我没那么悠闲,能同他吵起来”,谢明眴道。 “那不就得了。”苏逸。 年少的时候,苏逸便知道,这个只比他小两岁的少年,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可实际上,总会一个人想很多事情。 却又总是站在苏逸的角度,很少有想过自身。 苏逸作为一个现代人,刚开始的时候认识不到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依赖这么强,后来看着他一年年长大,却还是会在他面前露出弱小的模样,一直到后来,自己情绪崩溃,他也一次次跟着低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像是另外一个自己。 苏逸是什么样的,苏月就是什么样的。 而他对于对方这三日来始终不找的原因也很清楚。苏月在害怕。 害怕苏逸会因为和谢明眴的关系不要自己,害怕自己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会说错话做错事,害怕自己会因为过于思念苏逸而弄巧成拙,以至于他现在所拥有的身份,也变成了隔阂两人的一道屏障。 终归还是个孩子,苏逸又一次感叹。 “你倒是像养孩子一样,对他上心。”谢明眴只是吃醋,将人轻轻放在床上:“这么精神,那今晚就别睡了。” “你难道不担心他?”苏逸试图和他解释:“你站在另一个角度想一想,如果你生了孩子,这个孩子是你从小看到大的,现在因为你给他找了个后妈,这个后妈还是他当做了很久的长辈,他会怎么想?” “他应该庆幸我给他找了个后妈,还会告诉他。” 谢明眴脑回路跟他完全不同:“还有,能不能生取决于你,我给不给他找后妈,也取决于你。” 苏逸:…… 他伸手抓了一把身上人的腹肌,又往下探去,轻轻碰了碰:“这才多久?” “算时间干什么,你该好好想一想我精力这么旺盛,今天晚上怎么应付我。”谢明眴道:“不见你累,倒是有精神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帮你干活,晚上还要受你折磨,”苏逸手上动作不停,在他耳朵边吹气:“当不当个人?” “你说受不住我就停。” 谢明眴抚摸上他的脸,轻轻吻了吻:“说吗?” “……”苏逸轻轻偏过头去,看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忽然含糊叫了一声:“皇爷。” 谢明眴动作一僵,低低的嗯了一声。 “皇爷垂怜,微臣什么的都受得住,但有一件事儿,我得问问你。” 苏逸面色潮红,不知今儿究竟吃了什么药,这一会儿黏他黏的极狠,湿哒哒的手摁在他的胸口上,费力的推他:“你躺下。” 谢明眴听话的躺下,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干什么?”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苏逸身上披着的衣服滑落,又去摁他的腹部:“好好想。” 谢明眴想要支起身子,却再次被人摁住,对方又道:“想不起来,明天就跟着我一块儿去苏月那儿。” “前些天许你的,你已经猜到了。” 谢明眴由下而上的仰视他,看见他这副样子,心跳的越发快速。 苏逸松了口气:“那为什么还不把东西拿出来?” “可戒指这东西,是不是要在婚礼上给你带上比较好。”谢明眴解释,双手扣住他的腰胯,让他尽力稳住。 苏逸脸上含着笑,缓缓挪动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可是我现在就想要你给我戴上。” “真这么想?” “想死了。哪怕是个环儿,”苏逸道:“突然感觉被你圈住没什么不好的。” “你给我打个铁链,随便怎么圈住,我都不逃。”谢明眴道:“我不关你,我跟着你,我要你自由。” “行啊”,苏逸俯下身子,施舍给他一个吻:“但我还是想要。” 谢明眴沉默半响,起身扣住他的腰胯,站了起来,当着他走下脚踏,苏逸表情僵直一瞬,什么却没说,只是枕在他的肩上喘气儿:“……藏哪儿去了?” “箱子里,东西都替你收着呢。” 谢明眴抱着他,弯下腰,迅速的摸出一个小方盒,一只手托着他屁/股,一只手打开:“在这儿呢。” 苏逸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环儿,被磨得极其光滑:“有人知道你在这当木匠吗?” “想你的时候就来磨一磨,”谢明眴:“万一寻到你之后,你心疼我,那我就赚了。” “赚个屁,”苏逸瞥了他一眼:“给我带上。” 谢明眴又抱着他回去,重新放在床榻上。他低头望着对方双腿肌肉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脱力而打着颤,有些心疼:“你可以直接跟我要的,没必要这么惯着我。” “磨磨唧唧的,怎么跟个小女孩一样。”苏逸爬起来,直起身子跪在他面前,伸出那双手:“带吧。” “万一大小不合适怎么办?”苏逸歪了歪头,“你就这么确定我能带上?” “之前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量过,”谢明眴没敢看他。 “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们分手之前。” 苏逸沉默一瞬:“你又何苦这样逼自己呢?” 谢明眴将指环稳稳地推上他的指肚,又摩挲一圈儿:“那你又何苦逼自己不来见我?” “人都有一时犯蠢,”苏逸说:“这下好了,你惩罚过我,我也惩罚过你了。” “一报还一报。”谢明眴:“但我还欠着你。” “有的时候不想在床上这么惯着你,但是又忍不住。” 苏逸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抚上他的脸,凑近去吻他的唇:“说不想你是假的,说不喜欢你也是假的。” “我知道”,谢明眴道:“如果你真的想离开我的话我看得出来,甚至不会挽留,只会放你走。” “因为你想我开心,因为你爱我爱的无法自拔,是不是?” “是。”谢明眴含笑:“是我心甘情愿。” “给我”,苏逸拿过他手中的另外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戒指,垂下眼,睫毛不停地发着抖,连呼吸声也跟着有些快:“我没给你准备戒指。” “想着我就够了。”谢明眴看着那指环牢牢的套在自己手上:“我真幸福。” “诶”,苏逸拍了拍他的脸,懒洋洋的:“问你个问题,今儿个叫.床的怎么样,好听吗?” “你故意的……”谢明眴:“用这种法子。” “这不是你说的,叫情趣?” 苏逸十分正经的道:“咱们两个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了,所有东西都得认真起来,我觉得我也需要变一变,改一下之前的坏习惯。” 第90章 “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郁闷,你是不是也挺烦的?” 谢明眴诚恳摇头:“其实很喜欢。” “你只是喜欢我在床上哭。” “床下哭也喜欢,都喜欢。” 苏逸没法儿了,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倔强:“反正我打算改变。”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谢明眴道。 “行啊。”苏逸:“支持我明天去找苏月说明白。” 谢明眴没忍住,无奈的笑了笑:“怎么还惦记着这个事儿呢?” “惦记着呢,跟惦记你一样惦记着。”苏逸环抱住他:“天都快亮了,你还可以吗?” “对着你没什么不可以的。”谢明眴低头:“抖着还想要,早早的来找我,不好么?” “那哪能看到你这么乖?”苏逸受着苦,没忍住就在他的手臂上咬出了几排凌乱不堪的牙印:“疼……” “很快就好……” 鉴于苏逸已经困得快要受不住,谢明眴便传唤下人过来,抬了一大桶热水,负责给人搓洗干净。苏逸途中迷迷糊糊的醒来了几次,还不忘勾引,捧着人的脸就是一顿黏糊的亲。 谢明眴任凭他亲着。 “明天……” 谢明眴轻轻吐出了口气儿:“跟着你去……” “不许凶他。” “不凶。” “也不许凶我……” “何时凶过你?” “不管。” 苏逸再也撑不住,昏昏睡去。谢明眴捧着他的脸,没忍住,轻轻落下一吻。 那就不管了。 第87章 苏逸第二日悠悠转醒时, 太阳高悬,殿中明亮。 他扯了被子,盖在自己头上:“谢明眴——” “来了。” 谢明眴从殿外走进来。 “我不想上朝。”苏逸朝他伸出手要抱抱。 谢明眴干脆利落的将他抱起:“你怎么知道今天我让他们都回家了?” “穿衣, 起床。” 苏逸懒洋洋的问他:“腿酸。” “让我背着你?” 他一点都不排斥, 背着对方走出追宫殿外, 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算了算了。”苏逸揉了揉自己的腿, 抓过一旁的衣服披起来:“走吧,去瞧瞧苏月。” “不吃点东西再过去?”谢明眴挥挥手,让侍卫端着饭上来:“不着急。” 苏逸却看见了极其眼熟的东西,指着那碗粥:“糖粥?” 谢明眴低低嗯了一声。 “别老惦记这些旧物件儿, 给我多备点新的?” 话虽这样说, 他还是利索的端过来盛了一口, 忍不住夸赞:“要比苏月那家伙做的好喝多了。” 谢明眴忍不住抬眼看他, 苏逸觉得诧异:“你看什么?” “喏,你喝的”, 谢明眴目光落到门口。露出的半颗头:“就是他做的。” 苏逸手里拿着的勺子顿住,心想:本以为忽悠你一个就够麻烦的了, 没想到这还有个走不出来的。 谢明眴接过碗,看着他起身往门外走。 那小孩现如今已经高了不少,眼下有一圈乌黑,看起来似乎是没睡好觉, 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一步步走来。 苏逸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穿着, 还没走两步又被人从后方裹住,裹的严严实实。 谢明眴闷咳。 他并不想留给两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于是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听着。 “在那儿愣着干什么?” 苏逸冲他挥了挥手:“给我做了粥,不知道主动端进来, 叫谢明眴借花献佛?” 苏月原本已经酝酿好的情绪,却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彻底绷不住,一瞬间又溢满泪光:“少爷……” “想不想我?” “想。” “想我还是怕我,这么久都不来找。” 苏逸坐在一旁,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在教育小孩这方面,他也算是颇有心得,知道不能一上来就下猛药,只能慢慢引导着。 苏月本以为自己应该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现在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口,想来想去只能吐出两个字儿:“少爷……” “我听陛下说,雪团子在你那?” 苏逸道。 “在。” “怎么肯跟着回京城了?” 苏逸一笑:“临死的时候听你哭,我还怪舍不得的。” “我想找少爷,想陪着少爷,是陛下硬要把我带回来。” 谢明眴并没说话。 “我现在这不好好的嘛?” 苏逸并不去揭开他回来的真正原因:“你听他的话是对的。” 苏月哽咽又响起:“可是……可是我亲眼看着您的尸体被抬到棺材里的……” 苏逸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含含糊糊的:“你看错了,我早早的就从白棚子里溜出来了。” “啊?”苏月满脸讶异:“可……少爷写的信……” 苏逸想,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去圆,但是就算他现在撒谎,也无处考究吧。 “那是我提前写好,让人一张张送出去的……” 苏逸啧了一声:“你就当我天生好命,阎王爷都不收。” “……” 苏月眼里泪花还闪闪的:“那少爷,陛下找到你之后,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们?” 苏逸低头,不太敢对上谢明眴的视线。 虽然这个事情他已经解释过无数次,但是总归还是心虚。 “你现在算是个异姓王,又住在宫中,身份高贵,总要在外人面前多些面子吧?” 苏逸摊手:“那我如果忽然出现,你像现在这样没忍住哭,多丢脸?” 谢明眴适时补上一句:“已经丢过脸了。” “哭的怎么劝都劝不住。”谢明眴笑了一声:“跟他发过誓,会把你逮回来,才愿意回宫。” 苏逸鸡皮疙瘩起一身:“什么叫逮?会不会用词……” “总而言之,我没什么事儿。”苏逸想了想:“你就当我出门旅游了一圈?嗯?” “我知道你现在一时想不到跟我说些什么,也怪我,临走的时候还整那么大一出,吓到你了。” 苏逸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最后写的那三个字了到底杀伤力有多大,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下次定是不会这样。” 苏月眼眶红润的听完了这一段话,这才颤颤巍巍的问:“所以不是讨厌阿月才不出来的?” “讨厌你做什么?” 苏月没敢说是因为谢明眴,可是对面的人是谁,看着他长大的少爷,光是两个闪躲的眼神,都意识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两个很早之前就已经在一起了。”苏逸握拳,不好意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个时候是害怕吓到你,所以一直瞒着。” “想必这些天,你也已经知道我们在筹备成亲的事情,”谢明眴又倒了一杯茶:“那个时候逼着把你带回,一是为了谢九,而是为了这此后的皇位。” “谢氏此番已并无任何有血缘的亲眷王孙还活着,若是不伪造你的身份,他们便要时时刻刻逼着我再另立新后。” “现如今你已大概知晓我为何不再愿意离另立新后,我和你家少爷这辈子都是不会才有子嗣的,故而只能另择一人。” 谢明眴道:“这件事情极早之前我便已经告诉你过,想着让你学一学规矩,可在遇见大事之后还是莽莽撞撞。” “很早之前,我便觉得你至少该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奈何观察能力竟差到如此地步,真是叫我心寒。” 谢明眴攻击人的威力丝毫不减,苏逸又急急忙忙的安慰他:“不过是才开始学习,没必要一口吃成个胖子,慢慢来嘛。” 苏月哭得一抽一抽的,好半会儿才终于能连贯的说出一段话。 “我知道我没本事,对于陛下和少爷的事情,也只是猜测,可是少爷,你为什么会看上陛下啊?” 谢明眴咽进去的一口茶立马要喷出来,差点就要失了风度,捂着胸口轻咳:“什么叫会看上我?” 苏月掰着手指头,嘴里说着苏逸哪儿哪儿都好,又把谢明眴拎出来单独和他对比,苏逸这才知道在他的心里给自己加的滤镜有多厚。 “能好成这样?” 苏逸听到一半给自己听乐了。 见他已经不大能哭得出来,心中下意识觉得至少已经是过了他心里的那一关,也放松了不少。 “其实更早些,在南都的时候,我们就已确定关系了。” 苏月听的又是要惊掉下巴。 “你非要黏着我,和我一个房间的时候,有没有瞧见过他的脸色?” 苏逸会心一笑:“总之这件事儿,追溯起来倒也有不少细节,只不过,情爱一事,本就随心所向。” “爱了就在一起,不爱了就分开。” 苏逸声音轻缓:“我们两个兜兜转转绕不开,却也在后知后觉对方都放不下。现在心里很安稳,也庆幸相伴余生的是彼此。” 第91章 “所以,没什么难事儿”,苏逸眉头又往下压了压,有些好奇对方的回答:“现在就是害怕你会因为这件事情被吓到。” “我……” 苏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会儿才终于说:“既然少爷想,那阿月便无条件支持少爷。” 苏逸一脸完成了重大任务的表情,认真的点了点头:“这样才乖嘛。” 谢明眴看着自己教育了大半年没教育明白的人,又看了一眼不到半个钟头就成功令他屈服的苏逸,悲愤哀怨的说了一句:“果真是当老师的好料子。” 苏逸听懂了他话里的醋意,不由的笑了笑:“今儿个出趟宫,带着我去庙里再拜一拜。” 指的是哪个庙,简直是显而易见。 “为什么还要去那?” 苏逸也不知道。 大抵是有一种事情全部完成,忽然间松懈下来之后,想回过头再看一看来时路。 “庙里的神仙跟我还挺有缘,”苏逸又想了想:“想当初我饿的要死,向他讨饭的时候,天上总会掉馅饼。” “也算是他一直保着我,就当是感谢恩人。” 谢明眴这才终于点了点头:“下午便去。” 两人又转过头,看苏月:“你呢?” 苏月脸色臊红:“我总不能和少爷陛下共乘一辆马车,而且我已经答应了谢九,今日下午要陪着他出门走走。” 苏逸这才忽地想起一件事儿:“你和谢九是怎么道歉的?” “没有道歉”,苏月好歹正常了些:“我向来看不得人哭,心就软了两分,没敢再凶他。” 苏逸默默在心里感叹:心软?只祈祷他是天生男同,别再是跟他和谢明眴学坏的了。 等到苏月离开,谢明眴和苏逸便出了宫。 那段回来时很长很长的路,再去的时候又变得极短。 苏逸望着顶头大太阳,又回想起了自己一周前背着破竹筐满山头跑时的情景,恍惚间竟觉得时过境迁。 明明只过去了一周,却像过去了半辈子一样。 那时候破庙还杵在原地,苏逸轻车熟路,很快就摸到地方,钻了进去。他仰着头,去看那尊神像,什么都没说,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只不过他还没爬起来,也看到谢明眴跪下来。 身后的宫女太监们皆是吓了一跳。 天子之膝,哪能说跪就跪? 只不过谢明眴却没什么感觉,跟着他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一周前扰了神仙清静,今日特地随着阿逸回来拜见。” 一周前被人摁在破庙里被狠狠欺负的苏逸本人:…… 神仙受苦了难道我就不苦吗? 第88章 等到出了庙, 苏逸才肯再跟他说话。 “相比于跟人家神仙道歉,你更该跟我说对不起!” 谢明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道歉已经脱口而出:“对不起。” 反应实在迅速, 让人找不到错处。 两个人沿着下山的路又斗嘴, 基本上属于苏逸一个人单方面攻击, 谢明眴不还口不还手。 结束之后并没有立即回宫, 而是乘着马车在街上慢悠悠的闲逛。 他们依稀能听见路人吵嚷的声音,百姓商量叫价,有孩童追逐打闹,还有马车轱辘碾在官道上的声音。 苏逸竟然没有那么怕了, 或许是知道这并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或许是回忆中糟糕的场景, 没有再次出现。 痛苦被一点点冲淡, 被所爱的人治愈,于是就算不上是痛苦了。 在马车拐了几个弯之后, 苏逸下意识先开帘子,看见那块熟悉的牌匾, 一时间怔愣。 谢明眴仍旧是先一步下马车,缓缓向他伸出手。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谢明眴,站在同样的角度, 又向他伸出手。 韶光流转, 时间的齿轮总在每一刻悄无声息的对上,盘踞在记忆深处的旧影重叠, 时间所涌现的一切偶然,都并非偶然。 而是每个人与命运抗争后,据理力争, 留下最后模糊的疤痕。 苏逸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他吸了吸鼻子,回忆纷至沓来,铺天盖地的涌向他。 却不再等待。 他弯下腰,扑进了谢明眴怀里。 “为什么要停在这儿。” “想带你去看看,看看我们之前呆过的地方。”谢明眴说:“去年我回京了之后,很少有再回过王府,不过还是会每周来一次。” “来你的房间看一看,坐上一整天。”谢明眴:“有幻想过,你会不会悄悄来这然后躺在这张床上睡一觉,被我发现。” 苏逸被他牵着手,走进这处院落。 “你总会在那个地方坐着等我,于是我进来第一眼,总是会先看过去,幻想那里还坐着你。” “无数次做梦,梦里的起点都在此处。”谢明眴问他:“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梦里发生了什么?” “都是有关我的”,苏逸道:“是不是?” “是。”谢明眴笑了笑:“梦见你坐在那张石桌上安静的看书,梦见你隔着窗扇开始叫我的名字,梦见我抱着你出来看雪,你却怕我冻到手。” “傻子”,苏逸戳他的脸:“那不是梦。” “可是没有你,我总觉得那是梦,不真实,又让人胆战心惊。” 谢明眴道:“不幸中的万幸,你回来了,那就不是梦了。” 是啊,爱人立于身侧,梦就不再是梦了。 他不必反反复复再问对方会不会离开,因为故事的经过足以证明一切。 —— 大婚当日。 卯时刚过,他们二人就起了。 苏逸早早的回了裕王府,虽然他早就在宫中住下了,可实际上还是要装一装样子。 京中的人在前两日圣上祭告天地的时便知道了圣上大婚这件事儿,却不知道对象是谁。 谢明眴自然是不会刻意隐瞒,他比任何人都想要要全天下知道那人是苏逸。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全京城都知道,那位假死的探花郎不仅回京了,当了首辅,现如今甚至还要和陛下成婚! 那是两名男子,又该如何成婚? 可是私底下议论的人,却也不敢说什么过火的话,就连茶楼酒肆,对这些本该在京中热议的事情,也格外的小心,只敢说些好话,生怕圣上怪罪下来。 于是乎,舆论就这么奇奇怪怪的被压下,甚至还有人有样学样,默许了两名男子成婚的事情。 旁人问起来,便以当今圣上为鲜明的例子,饶是谁也不敢反抗。 裕王府,窗外喜鹊吱呀。 他安静的坐在妆镜前,负责典仪的两名女官一点点梳过他的发丝。 苏逸相貌本来生的就好,根本无需过重的描眉,点胭脂,只是用清水洗把脸,便好看的不像话。 谢明眴早早提前安排下去,让苏逸怎么舒服怎么来。 苏逸前两日紧张激动,又和谢明眴分开,昨夜谢明眴从宫里溜出来,遥遥的看了两眼,但也只是说话,并未做什么其他的事情。 礼部尚书第一次操持这种典礼,许多规格都要改变,自然是忙的脚不沾地。 至于婚服的规格,自然是不会低了去,他的婚服也是男制,并未仿照女子婚服。 光是那帝冠,就格外的华丽,看起来极其沉重的一点,点缀了宝石珍珠,龙飞凤展。 苏逸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真的见到时还是惊讶的不得了。 那件红袍上绣着日月山河章纹,出红色的领口还镶嵌着绿松石,外袍用金线所制,腰带上则是绕螭龙纹,也并未给他准备红盖头,完全不把他当做女位来看。 那一身红如火的长袍,衬得他肌肤格外的白,面如凝脂,还没有竖束起的发丝长长的垂至腰际,那腰极细,盈盈一握。 猛的扫过,倒是比女子还要好看,似乎是神仙中人。 那女官极其认真的给他带上,又小心翼翼的:“帝君,是否有任何不适?” “有些沉,不过还能忍受。” 苏逸笑了笑,那女官只看见铜镜里的人明眸皓齿,薄唇轻扬,格外的生动鲜亮。 思绪被唤过来,她听见对方问:“何时才能上轿?” “梳妆完毕便能上轿。” 苏逸并未等很久,因为没盖盖头,他能够清晰的看清眼前的路,也并非需要外人搀扶,脚步轻快了几分。 或许是不让他感到尴尬,周旁围观的民众百姓都被赶去了另外一条道。 他没见到的地方皆是张灯结彩,京城内外的百姓穿红带绿,好不喜庆。 上了喜轿,四平八稳的沿着官道往宫中走去。 帝王成婚,流程本就极其复杂。 苏逸本来也已经做好了打算,累就累了点儿,人生就这一次。 可是未曾想,谢明眴已尽力简化,能不让他累到就不让他亲自去做,苏逸还真就自得其乐,倚着马车壁闭眼休息。 第92章 苏逸坐在轿中,想到这几天对方睡不着觉,便是在忙这些事情,想着事情过后,要好好犒劳犒劳他。 奉命前来迎接的使臣将他送至皇宫大门外,钟鼓齐鸣。 苏逸扯开帘子,看见谢明眴又站在相同的位置,冲他伸出手。 两人欣然一笑,苏逸便被他腾空抱起,双脚这才落地。 周遭史官紧忙提笔记录,围观的大臣有不少焦急的快要原地转圈,部分实在看不惯这种行径,但也只能叹气,不过也有人只是干看着,并不说什么,颇有一副爱如何就如何的架势。 苏月也站在一旁,眼泪本是在眼眶中打转,下一秒就被一旁坐轮椅的人伸手擦去,谢九道:“不哭。” 苏月点了点头,结果还就真听话的没再哭了。 二人拜堂的流程也很简单,最要紧的也只不过是“封后大典”。 与其说是封后,倒不如说是封君。 谢明眴一直陪着他,苏逸按照流程做完一切,累得腰酸背痛,但还是尽力挺直腰背,不在外人面前露疲,却悄悄的和谢明眴牵手,又在他手心写下好累两字。 惹的谢明眴频频转头,恨不得下一秒就将人打横抱起回床上休息。 大典结束后,二人前往坤宁宫,坐在喜床上的时候都还表情严肃,等到人都散尽,苏逸瞬间躺倒。 “累死我了。” 苏逸呼哧呼哧喘着热气儿:“这么热的天,这么厚重的喜服,也没人跟我说古代结婚这么麻烦啊!” 从天亮开始,一直到现在,苏逸饿了一天没吃饭,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 谢明眴淡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肚子,又叫下人端上长寿面,和他同吃一碗。 这面的寓意本是祈求福寿延绵,现如今却充当了暂且填饱肚子的餐食。 但是到此,这合卺礼还未完全结束,要等到晚些时候,苏逸祭拜过天地和喜神之后,这才终于能坐下来,和谢明眴吃上一顿团圆宴。 他实在饿极了,胃口也好了不少,最后吃的瘫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滚。 谢明眴褪去喜袍,露出里面的里衣,站在窗帘边儿,定定的看着苏逸。 苏逸感受到这诡异的寂静,忽然眯起眼,抬头。 两人安静的对视。 苏逸依稀记得之前他们去南泽走水路,被折腾的一夜没睡,那时候就感叹过,谢明眴体力太好,成亲之后还真有力气同他再玩一夜。 想到这儿,他为了不扫对方的兴致,也干脆利落的褪去喜袍。 只是还没脱掉一半,谢明眴就已经爬上了床,半跪和他对视。 “累不累?” “还行。” 苏逸回答的模棱两可。 其实他虽然累,但也不想睡这么早。 毕竟上次被那群龟兔子逮到,差点就和那狗屁的大当家成了婚。 虽然最后成婚的对象还是谢明眴,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你累吗?” 苏逸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低声含糊:“今天一直陪着我,怪辛苦的。” “不辛苦。” 谢明眴低头瞧着他的肚子,或许是刚吃过饭的缘故,稍微往上凸起了一些。 “要不要运动消化消化?”谢明眴问。 “你是消化了……”苏逸一只手抵在他的肩头:“你这……我能消化得了吗?” “错过了今天,就再也碰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苏逸想了想也是,于是他环住对方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角:“我没力气,你来吧。” “不急。” 谢明眴一只手抓住他的手,伸向枕头后的某处角落。 苏逸抓出来一看,竟是那长条形状的羊脂玉,顶头还挂着一根红绳,或许是方便拿取。 他一惊:“你怎么把这东西拿来了?” “不是先前那个,命工匠新打的,又做大了些。” 谢明眴道:“之前说要给你做个镯子,还没来得及,你就离京了。” “想了想,你不喜欢带镯子,那便做个能留住点你,又让你念念不忘的东西。” 谢明眴又让他去看那上面的印章刻的字,苏逸仔细的去辨认,又缓缓的念出:“谢明……眴?” “这倒确实是让我念念不忘。” 苏逸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拿在手中把玩:“弄这个做什么?” “弄你。”谢明眴倒没有丝毫的扭捏。 “上次的章一盖就掉,”谢明眴将那羊脂玉从他的手上抽回,挪向其他地方:“我们盖点儿不会掉的章。” “啊……”苏逸笑的身子直抖:“你还真是。” …… 御帐之内欲色横流,春色满宫。 苏逸疲竭的昏昏睡去,谢明眴轻轻低头,吻了吻爱人的额头。 悠然之中,苏逸转醒:“为什么还不睡?” “想多看看你。”谢明眴柔声:“这是上天赐予我的宝物。” 苏逸也笑着:“巧了,你也是上天赐予我的宝物。” 在无垠的时间荒野中,苏逸独身一人,却不知道爱为何物。 后来跌跌撞撞,遇见了雪月下的他。 从此余生,皆是谢明眴的身影。 也是从那之后他才知道,爱可以是亲手烤的鳜鱼,是特意为一人寻来的雪团子,是一院又一院凋敝又再开的山茶,是一次又一次落下怜惜的吻,也是谢明眴承诺过的爱苏逸一辈子。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的说,此后余生千百载,落花时节便逢君。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