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内有恶犬》 第1章 [古装迷情] 《宫墙之内有恶犬》作者:沙州醉客【完结】 【傲娇闷骚腹黑皇帝vs文静但彪悍铲屎官小青梅,相爱相杀养狗日常顺便互相救赎对方一下的故事】 将一个故去的妃子带离宫廷,是夏绫这一生无法磨灭的执念。 临死前,夏绫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的乞求到:“求求你,带我回家吧好不好?我好想离开这里……” 可是,那人偏偏还有另一重身份,是皇帝的亲生母亲。 为了这重执念,夏绫吃过瘪,挨过打,被初掌天下的小皇帝一怒之下发落去了行宫,守着那座鲜有人至的书库,清清苦苦的一过就是三年。 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与小皇帝,曾经还是青梅竹马。在过去很长一段岁月里,他们曾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夏绫以为,自己这辈子,跟宁澈再不会有什么交集,谁知一场大雨,却将他送到了自己跟前。 可这一次,夏绫忽然发现,他好像也只是一只有些孤单的大狗狗啊。 * 从冷宫走向帝位,宁澈用了十八年。 受他那位开局一个碗的祖宗真传,宁澈是有点工作狂属性在身上的。 可在夜深人静时,坐拥天下的帝王,却时常会想起旧时同他并肩坐在屋檐下的那个女孩。 他这一生只有两件后悔事。第一,母亲病逝时未能赶回见上最后一面。第二,想要逼迫夏绫做自己的妃子。 很久之后,宁澈终于明白,虽为深宫女子,可她们也都该有各自的人生。困在这方宫墙中的,原来只有他自己。 罢了,那便做个勤于政事的孤家寡人吧。 于是,景熙朝出现了一大奇观,皇上拿前朝当后宫使,陪着彻夜长谈的,不是内阁就是六部。 直到某一天,蓦然回首,那女孩笑意盈盈的站在他身后,说道:“阿澈,我回来了。” ** 宁澈:朕这里有一份春节假期排班表请各位爱卿查收。 众臣:夏姑娘,救命。 夏绫:莫慌,我来处理。 宁澈:礼部给朕连夜加班拟立后诏书! 礼部:??? 吏户兵刑工部:嘻嘻,我先下班了。 —————————————— 【阅读指南】 1 .官职朝代架空明制,非正史,勿考究 2 .男女主是真的养了一条狗,物理恶犬 3 .前期偏感情流,日常较多,后期偏群像,cp大乱炖 4 .男主不狗,对女主超级超级好,sc 5 .欢迎友好评论,作者也会茁壮成长的! *********************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甜文 朝堂成长群像 主角视角夏绫宁澈配角小铃铛 其它:内阁六部锦衣卫司礼监等各路人马 一句话简介:养皇帝不如养条狗 立意: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 卷一月照长门,只影向一人 第1章 山雨忽来 ◎她是行宫藏书库的洗扫宫女。◎ 景熙三年的初夏,日头已初显毒辣的端倪。 京城九门以里,有的人家已架起了凉棚。而在京师西北方几十里外的昌平行宫,还残存着丝丝沁爽的凉意。 夏绫将用脏了的抹布丢进水桶中揉洗干净,双手在长时间的擦洗中已有些发红。她是行宫藏书库的洗扫宫女,自辰时起,已在这里忙活了两个时辰,终于得空舒了口气。 夏绫提起裙摆,爬上了书库的最高层。这是一座三层高的阁楼,由于常年存放书籍,浸染了久久不散的墨香。 推开窗,初夏的清风扑面而来,混着黄栌特有的清苦味。 今日的云要厚些。层云叠着青翠的草木向远方绵延而去,一直连绵到远处一座和缓的山头。 那座山头名为枫露岭,山岭上草木萋青。 夏绫望着枫露岭愣了会神,不知今日是否会有场大雨来袭。 “绫丫头,下来吃些东西吧。”有声音从楼下传来。 夏绫应了一声,掐断了思绪。 “王监丞。”夏绫颔首浅笑,向来人见了个礼。 王平笑呵呵的答应了,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楼梯边。他年逾三十,在宦官中的职位不高不低,如今是昌平行宫的管事。 两人在木梯上坐了,王平从食盒中取出碟青菜馅的包子,递给夏绫。 “趁热吃。” 纸张易燃,书库严禁明火,是以在这里当差的宫人没法自己搭炉子,只能吃些冷食。王平知道夏绫这差事清苦,得空时便给她送些还温热的吃食。 “您近日在忙什么?”夏绫不疾不徐的吃着手中的包子,与王平闲聊起来。 “嗐,东边的花圃里生了虫,正领着几个小子打理呢。我说绫丫头,等这阵子忙过去,要不给你这加个人手?” 夏绫抿嘴笑了下:“不碍的,我这一个人还顾得过来。” 王平不做声,将这话头揭了过去。夏绫这样回答他并不意外。 自老管事过世后,王平接手了行宫中的诸项杂事,与夏绫熟识起来。 初见夏绫时,他难掩惊讶,行宫中竟还有个眉眼这样秀气的丫头。这姑娘做事条理分明,很是招人喜欢,但却不是个好热闹的性子,与谁都客客气气,从不深言心事。 王平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但凡她会钻营些,若是在皇城里,定能谋个比现在好的前程。 昌平行宫虽也是皇家宫所,但自先帝起,已近三十年未有御驾在此驻跸。因此这行宫里的人,大多是些没门路的洗扫杂役,即便如他这样有个一官半职的名头,见了皇城里的宫人,总还是要低上一头的。 饭还没吃完,便听见有嗒嗒的声响打在窗棂上。雨真的下起来了。 书库内的光线在风雨中晦暗了下来,可在纸墨味道的包裹中,又有一份独特的安宁。 夏绫打趣道:“王监丞,您可是先走不成了。” 王平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倒也妙。” 年少时,王平曾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能在书库这种地方多待一会,他也觉得惬意。 两人坐在台阶上,互不言语,只是安闲的听着窗外的雨声。 可偏有人要在此时弄些刺耳的声音出来。 雨幕中冲出落汤鸡似的一人,连滚带爬从书库门口一跤滑到了王平跟前。 夏绫认出来,那是王平手下的一个小火者。 王平脸色不太好看,方想开口斥他毛躁,便听到这小阉开口喊到:“干干干干爹,方才有个缇骑来传令,说是御驾正往行宫这边来,马上就到宫门口了!” * 雨中山道上,一队人马正在打马疾行。 为首一人头戴着直檐帽,墨绿色的窄袖曳撒上,用金线勾勒有淡淡的龙纹。 前方突然出现的泥水坑迫使他骤然勒紧了缰绳。 骏马一声长鸣,前蹄高高扬了起来。 宁澈刮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眼在密得发白的雨帘中辨识着方向。这场雨来的突然,他与随行的锦衣卫没有一点防备,从头到脚给浇了个透。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前方的山路上积水渐深,再这么跑下去,只怕人和马都吃不消。 “陛下,”庄衡停在宁澈身侧,提高声音禀道,“雨太大了,前面就是昌平行宫,不如您且去避一避,等雨停了再回京吧!” 昌平行宫。 这几个字落在宁澈心头。 不过思索片刻,宁澈简短的说了一个字:“好。” 昌平行宫为大燕朝太宗文皇帝所建,用以出京巡察或谒陵时暂歇。因行宫位于山间,景色清幽秀丽,后世帝王或内眷也不时来此处消夏。 不过自先帝起,这行宫已空置多年。前朝贵妃体弱虚寒,不喜清凉庇荫之处。贵妃病逝后,先帝再无意流连山水,是以宣明一朝,从未有帝王临驾过此处。 若非今日这场大雨,宁澈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到这地方来。 晌午过后,雨势才渐歇了下来。 宁澈阖目倚在床上,他虽然累,但却总也睡不着。殿阁中很安静,静的过了头,就显得有些冷清。 这里与皇城到底是不同的。整座行宫都是一股冷冽的味道,少了人气,就多了些草木本身的幽寂。 殿外有些轻微的响动。宁澈知道,是行宫的那个内侍来了。方入行宫时,他伺候过沐浴更衣。 行宫里的内侍,连脚步声与乾清宫中的人都是不同的。声音虽然小,但并不从容,好像每落一步都担着千斤的心惊胆战。 王平这一天,心就没放进肚子里过。 他没有在御前当过差,根本不知道怎么伺候,甚至连什么时候该去伺候,他都拿不准。他大着胆子向寝殿内瞥了一眼,皇上正倚在床头上,双手交叠在身前,似在思考着些什么。 在陷入沉思时,这位俊朗的少年帝王,清冷的像一座覆雪的山峰。 第2章 王平不敢打扰,只轻声将茶水放置在宁澈身侧,打算退到殿外侍候。 宁澈的确在思索着一件事情。他想见位故人,但又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见。 “王平。”宁澈叫住正在躬身往外退的人。 王平心头一跳,腿一软当即就跪下了,他没想到皇上竟记得住自己的名字。 宁澈皱了下眉。王平跪的有些远,让他说起话来有点费劲。但他只是不动声色的趿上鞋子,负手站了起来。 “庄衡那边,都打理好了么?” “是,奴婢给指挥使大人送了几碗姜汤,几位大人烤干了衣服,现下已无碍。” 宁澈嗯了一声,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王平心里打起了鼓,忽听皇上问道:“有什么人想要见朕么?” 这个问题并不在王平的意料之内。他在心里琢磨的片刻,犹豫着说:“并未。陛下若是要见什么人,奴婢这便去传唤。” 咔的一声脆音,宁澈把手指骨捏出了声响,听得王平心惊肉跳。 宁澈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他飞速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将字条递给王平。 “这几本书,天黑之前拿给朕。如果找不到,就让管书库的人自己来跟朕说。” 王平不敢迟疑,捧着字条退了出去。可一出殿门,他脸上却犯了大难。 纸条上这几本书,显然不是什么脍炙人口的著述。要真是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别说天黑之前,怕是让人在书库里翻个通宵都未必能找到。 他只能先去找夏绫。 天空中还飘着零落的雨丝,恰如王平此时的心情,没着没落的。 “绫丫头,”王平将字条递给夏绫,苦笑道,“这几本书你且先找着,我再去寻几个识字的,尽量给你搭把手。” “王监丞,不忙的。”夏绫快快扫了一眼书目,温声说,“您在这稍等我片刻。” 阁楼中响起一阵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不过一会,夏绫就抱着几本书回来了。 “监丞您看,这三册是有的,这一册我猜是写错了一个字,应当是这本书。”夏绫对着字条向王平讲到,“其余的这两本,书库中确实没有,您在这怕是拿不到了。” 王平目瞪口呆,这比他预想的结果已经好太多了。 “绫丫头,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夏绫很淡的笑了下:“您先回去复命吧,等回头,我给您讲讲。” 重华殿内,宁澈已换好了燕居服。这件衣服是几年前的旧衣了,大概是他初登大宝那年,尚衣监置办了一批御用的贴身衣物,行宫这边也放了几件,以备不时之需。 衣服还是当时的尺寸。御极这些年,他自觉自己清减了些,这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宁澈的身量本就颀长高挑,这样一来,更显得他骨相清瘦。 已经过了有半个时辰了。宁澈背着手踱步到窗前,抬眸望向窗外的天色。 天就快黑了。 “陛下。” 宁澈恍然回神,是王平回来了。他手指一紧,刻意向王平身后多看了一眼。 没有其他人一起回来。 王平恭恭敬敬的跪下,将几本书双手捧高过头顶:“陛下请过目。但还有两册,行宫书库中确实没有。奴婢……” 话还未说完,王平手中骤然一轻,宁澈已然将书接了过去。 宁澈潦草的看着那几本书的封皮,心中有种味同嚼蜡般的失落。 她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自己想要的并不只是这几本晦涩的书么? 宁澈将几本书往床头一掼,大步往外走去:“王平,前头带路!” 天色已然黯淡,此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下过雨的初夏夜晚,风是湿润的。宁澈只带了王平,踏着潮湿松软的地面,向藏书阁走去。 王平打着灯,提着胆子在前面带路。皇上不太高兴,他是看得出来的,只是不知道,这怒从何来。 难不成就为了那两本没找到的书? 宁澈在藏书阁前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楼下向上望去,隐约有点点跳抖的荧光从阁楼内透出来。在阁楼的最高层,有个清秀的人影,映在窗格上。 心中百转千回,全映在了他的眉心上。 宁澈看到的事,王平同样也看到了。他忙解释道:“皇上,书库内严禁灯火,那亮光是值守宫人想出来的法子,在楼梯两侧绑上放了萤火虫的笼子,借以照亮。” 见宁澈久久不语,王平又扎着胆子问道:“陛下,奴婢是否要将书库中的宫人传召下来?” 良久,宁澈轻叹一声:“还是我进去吧。” 书库的最高层,夏绫仍坐在窗边。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每日离开书库前,都会打开西向的窗户,望着远方的枫露岭,安静的坐上一会。 可楼下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踩得楼梯吱呀轻响。 夏绫起身,顺着楼梯也往下走去。萤火虫闪烁的微光中,来人的身影她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人似乎并没有戴冠。 “是谁?”夏绫低声问道。 脚步声停了下来。 熟悉的音色落在宁澈耳边,他的气息跟着一窒。 他停在了二楼的转角处,夏绫就在转角的另一侧,两人之间近在咫尺。 樊笼中的荧光恬淡的忽明忽暗,静夜中的两人在墨香中默然而立。 宁澈忽然犹豫了。 他不确定,再往前一步,与她的距离,到底是会更近,还是会更远? 宁澈闭上眼,上次分别前,夏绫对他说的那句话,还毫不褪色的扎在他心上。 “阿澈,我真的会恨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小作者有个不情之请,因为是新人,所以收藏和评论对我都超级超级重要,如果小可爱可以点个收藏或者发点评论,对小作者会是非常非常大的鼓励哦! 最后,还是感谢文字让你我相逢,这篇文一定不会弃坑的,希望我的文字可以打动你,哪怕只有片刻的时间。 鞠躬~~ 第2章 偶染风寒 ◎这分明是高烧起来了啊!◎ 王平的这一天,过的实在是太憋屈了。从早到晚,就没有一件事是在他的预料之内的。 而现在,他又为绫丫头担起心来。要万一冲撞了那位祖宗,即便十个自己也救不回她来! 王平越想越心焦,觉得自己还是进去看看的好。 他方要进门,便见一个人影脚步生风的从阁楼内走出来,险些他就与宁澈撞了个满怀。 皇上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就连一刻前那丝不甚明显的怒气,也寻不到踪迹。 “今晚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宁澈简短的交代了一句,头也不回的往重华宫走去。 王平不敢多问,只得跟上。待到御驾安寝时,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宁澈没有带近侍,值夜这事,王平须得亲自来做。但他并非乾清宫心腹,不能进内殿伺候,只能在殿外随时等候召唤。 殿内,是金尊玉贵的天下之主,殿外,是披甲执剑的锦衣军卫,王平夹在中间,直掐自己手臂内侧的嫩肉,眼皮是半点架都不敢打。 待到寅时,王平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倚在墙上想浅浅打上个盹。 不知过了多久,骤然一声咳嗽在他耳边响起。王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道自己莫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可咳嗽声还远没有停歇。王平侧着耳朵听去,声音是从殿内传来的,且是愈演愈烈,简直恨不得将整个胸膛都震开。 这是怎么了? 他越听越觉得不踏实,心里一横,迈过门槛往内殿走去。 夏天天亮的早,此时已近卯时,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 王平大着胆子轻撩开床幔,眼前的情形吓得他后背立时起了一身冷汗。 宁澈应当是很不舒服。不知在什么时候,辗转间他扯散了自己的发冠。散乱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发丝盘曲的脸上,泛着病气的潮红。 这分明是高烧起来了啊! 王平吓坏了,转身便往殿外奔去。 殿外有几个锦衣卫在彻夜值守。不愧是当上差的人,前一天淋了雨,又在外面站了整晚,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 王平一眼便看到了庄衡,他疾步走去,压低声音对他说到:“指挥使大人,御体有恙,烦请大人传消息回京,尽快宣御医过来!” 庄衡眉心一凝,知道此事耽搁不得,抬手召来一个百户,低声与他吩咐了几句。 王平感激不尽:“多谢庄大人,那奴婢先回殿内守着,有事随时与大人知会。” “等等。”庄衡却沉声叫住了他。 庄衡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身为皇帝的心腹,任何事他都会多想上一层。 陛下此番是从居庸关回来的,那里驻守着拱卫京城的西大营。军营中近日从南边得了两门名为佛朗基的新式火炮,守将连同兵部多次上书,想以此种火炮装备自宣府至辽东一带的守备军。 第3章 这么大的事,宁澈总觉得要亲眼去看看才能放心。 但此次出京巡察,内阁是不知情的。若是让杨阁老知道,皇上不但出了京,还在行宫生了病,那不得连夜领着内阁到乾清宫门口哭去? 况且出发前司礼监与他还通过气,务必把皇上安然无恙的送回京。现在出了岔子,要是弄不好,内廷外廷得一块倒霉。 所以这事的动静一定不能太大。凡是见过皇上的人,最好把嘴都封严实了。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伺候过陛下么?” 北镇抚司的人问话,总在无形中带了一种压迫感,听得王平心头一凛。 王平报了几个洒扫内侍的名字,方想答没有其他人了,可念头忽然一闪,不对,陛下不是还去过书库么!但这事,皇上说过不许再让任何人知道,那到底该不该说…… 可这不过片刻的犹豫,早已落在了庄衡的眼里。 王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庄衡手腕一转,刀鞘已然点在了王平肩头。 “说实话。” 庄衡肩宽腰窄,比王平高了半个脑袋,虽然刀并未出鞘,王平还是被这锦衣卫指挥使吓软了双腿。 他惶恐的答:“皇上……皇上还去过藏书库!” * 行宫东南角的宫女居所,夏绫才刚刚穿戴好衣裳到院子里打水。 她端着满盆的清水回屋去,正见到同屋的方苒,边系衣带边从房中走出来。 “绫儿,你又起这么早?我起床一看,身边都没人了。” 夏绫笑道:“天亮的早,有光亮就睡不着了。水我已经打回来了,你一块用着梳洗吧。” 方苒顺手把木盆接过来放在桌上,抿嘴一乐:“那行,今天你替我打了水,我一会帮你把床铺了去。” 洗漱完毕后,住在这里的宫人们要到行宫的各个处所当值。夏绫与方苒结伴出门,可还未出院子,便见一队锦衣卫大步闯了进来。 “北镇抚司办差。”一身着红色飞鱼服的千户走到院子中央,高声问道,“夏绫是哪一个?” 整座院子里一时无人言语。宫女们这是被吓住了,能让锦衣卫经手的案子,大多都是些让人闻风丧胆的脏事,这种架势几个小姑娘哪里见过? 见无人言声,千户面色沉肃的环顾周遭,又问了一遍:“这里有叫夏绫的吗?” 夏绫脸上没露出什么神色,但掌心还是出了一手滑腻的冷汗。一直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她向前走了一步,平声说:“大人,我是夏绫。” 千户打量了她片刻,只吩咐了句:“带走。” “绫儿!”方苒抓住了夏绫的衣袖,惊慌的用眼神问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夏绫微微摇了下头,轻按下方苒的手。 “大人,请带路吧。” 一路上,夏绫都低着头不言声,顺从的在锦衣卫的押送下往前走着。她一直被带到了重华殿附近的一座矮房前。 矮房中暗的透不进几缕光亮。夏绫被押进屋,锦衣卫勒令她坐进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 还未及挣扎,一左一右两个缇骑熟练的用铁链将她的手腕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生铁寒凉,在触及肌肤的瞬间,夏绫手臂上倒起了一层战栗。 对面的暗影中坐着一个男人,看衣着,要比其他锦衣卫的职级更高些。 庄衡用手指抵着眉心,内廷的事,他真的很不愿意插手。可司礼监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锦衣卫要是不闻不问,由着底下人传起闲话来,到时候谁都不好办。 所以在司礼监来人之前,北镇抚司至少得问明白,都有哪些人见过皇上,私底下又都跟什么人说过闲话。 办案多年,人言可畏的道理,他太清楚了。 庄衡用指节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条桌,审问到:“你见过陛下的事,还同什么人讲过?” 她?见过陛下? 夏绫不明白,对方何出此言,只如实答道:“大人,我没有见过皇上。” “姑娘,我劝你不要试图在锦衣卫面前隐瞒什么。”庄衡凉声道,“昨晚在书库,不是你在当值么?” 昨晚,书库。 夏绫心头一颤,霎时心念电转。昨晚来过那人,原来是他。 ——“是谁?”夏绫在暗夜中问到。 就在她快要看清他时,宁澈却蓦然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书库。 庄衡见夏绫不说话,没有耐心再在她身上耗时间,只说将人暂时羁押,待司礼监处置。 就在庄衡要离开这间暗室时,夏绫却忽在背后叫住了他。 “大人,是皇上有什么不妥吗?” 庄衡顿住脚步,回身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有些单薄的姑娘。暗室中,她那双眸子却莹亮如新雪。 “你方才的话已经犯了大忌讳。陛下的私事,不是你能过问的。” 夏绫却没有接庄衡的话,继续说道:“大人,劳您帮我给王监丞带句话。如果皇上是发烧了的话,不要给他送茶,姜汤或者其他带有味道的水,只给他温白水就可以了。剩下的事,就等太医和宫里的人过来,自然知道怎么料理。” 庄衡审视着夏绫,半晌不语。他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也没问出口。末了只说:“好,我帮你带到。” * 正午方过,司礼监的人就带着太医赶来了行宫。 何敬在行宫正门处下了马,带着太医一路直奔重华殿。司礼监掌印到底不是白当的,不过几句话吩咐下去,他就将随行的乾清宫近侍安排的滴水不漏。 太医为宁澈诊了脉,好在只是风寒,当即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何敬伺候宁澈喝下药后,才从寝殿中退了出来。 王平正蔫头耷脑的跪在殿门口,两眼下乌青一片。 何敬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却还是伸手将王平扶起来:“你啊你,真不知道是踩上了什么命格,什么倒霉事都能让你给摊上!” 这两人原是旧识。进宫年数尚浅时,何敬与王平同在内书堂念过书,后又在景熙帝的祖母,庄靖太后宫中做过长随。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王平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一见到何敬,他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简直要落下泪来。 王平说话都已带了哭腔,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老哥哥,北镇抚司拘了几个宫人,他们都没有什么错处,您打算如何处置?” 何敬随王平到了内侍值房。底下人奉了两杯热茶过来,热气氤氲间,王平讲了这一日内的前因后果。 “老哥哥,特别是那个管书库的丫头,是个伶俐的孩子。若是因为这次的事得了什么罪,真是让人心里不落忍,求您一定要帮帮她。” “你不用太过担心。”何敬沉思片刻,缓声道,“这些事庄大人已与我说过了,北镇抚司这样处理的确缜密。但锦衣卫既然把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好抬手就将人放了。待我将事情回禀了陛下吧,这位主子并不是个苛刻之人,兴许就是吓唬几句让他们管好嘴,不至于弄出什么大动静来的。” 【作者有话说】 方苒喊夏绫是加儿化音,绫儿~ 第3章 别来无恙 ◎“淑妃娘娘。”◎ 喝过药后,宁澈睡了一会,到傍晚才醒过来。 身子比先前轻松了些,但还是没力气的很,浑身的骨头缝里丝丝拉拉的疼。 “主子,”何敬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脚踏边,“奴婢伺候您泡泡脚吧,出些汗身上兴许能舒坦些。” 宁澈坐起身来,光脚踩在脚踏上。稍微动上一动,他的喉咙就痒得厉害,忍不住咳了两声出来。 何敬将宁澈的裤脚细致的挽起来,托起他的脚放进木盆中。 水温很舒服。酥酥麻麻的温热从脚心冲上来,很快宁澈额头上就起了热汗。 何敬跪在地上,轻缓的揉按着宁澈的脚趾。 “你都是司礼监掌印了,以后这种事情,不用亲自做。” 何敬笑道:“皇上体恤奴婢,但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 宁澈不置可否,只抬手示意何敬停下来,双手搭在床沿上,安静的感受着水温带来的舒适感。 何敬擦了擦手,听宁澈问道:“宫里有什么动静么?” “您昨夜未归,内阁那头自然是瞒不住了。但杨阁老也并未说什么,毕竟您此番出京为的是国事。不过……” 宁澈扬眉,示意他说下去。 “不过,您御体微恙这事,阁老并不知情。若让他知道了,免不了又谏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宁澈按了下自己的眉心。 “杨先生刻板惯了,说不通的事情,就不用让他知道了。行宫这边你去料理吧,让底下人都守住嘴,别乱说。” 何敬等的就是这句话。 “是,是。”何敬忙接到,“庄大人比奴婢想的周到,涉事的宫人全部暂时羁押,确保不会有流言传出来。” “嗯。”宁澈颔首,庄衡做事他总是放心的。 第4章 何敬见宁澈恢复了些精神,有意与他多说上几句:“主子您若觉得行宫无聊,奴婢去藏书库给您寻几册书来解闷。正巧管书库那宫女也被拘着呢,您若有什么想看的,奴婢让她去给您取。” “书库”两个字落在宁澈耳朵里,让他格外敏感。他愣了下神,好像没太听懂何敬在说什么,随即,胃里狠抽了一下。 宁澈下意识的捂住了腹部,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锦衣卫拘了夏绫?坏事了。 他豁一下站起来,湿着脚踩在地上,洗脚盆中的水溅了一地。可站的太急,一阵眩晕骤然冲上额头,宁澈扶住床架,弯着腰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主子!”何敬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不对付了,竟惹得宁澈起了这么大动静,急忙端水来给他润喉。 宁澈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给咳出来了。等这个劲过去,他哑着嗓子问:“她人呢?” 皇上说的,是那个管书库的宫女? 何敬心里好大的疑惑,这也就两三天没见,陛下怎就对一个宫女上了这么大心? 但是他只说到:“主子您保重身子,奴婢去将那位姑娘请来吧。您请放心,北镇抚司只是羁押,那姑娘不会有事的。” * 锦衣卫的确没把夏绫怎么样,甚至还将她带到了一间干净的房间里,只是不能随意走动而已。 但毕竟是一帮糙爷们办差,想不起来还要管她的吃喝。夏绫抱膝缩在木榻上,觉得有些渴。 铁链子戴在手上的滋味不太好受。她戴了这一天,细白的腕子上已经磨出了血痕。夏绫只能一点点把衣袖塞进铁铐与手腕的缝隙里,尽量避免生铁直接接触到肌肤。 外面的天色渐渐转暗了,不知今晚是不是得在这地方过夜。 正想着,门外却忽然起了些人声。房门被打开,门口值守的两个锦衣卫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夏绫仔细看去,竟是王平。 “绫丫头!”王平跟在锦衣卫身后,想去瞧夏绫却又不敢凑的太近,“你还好吗?” 夏绫点点头,告诉他自己没事。 锦衣卫示*意夏绫把手抬起来,为她去了手腕上的铁镣。 “请吧。”他二人让出一个身位,似是又要把夏绫送到别的地方。 这一天可真漫长啊。 夏绫抬眸问到:“大人,这次又要把我带去哪里?” “绫丫头。”王平压低声音唤她,面色上难掩担忧,“陛下说,想要见你。” 天幕暗淡下来,夕阳的残影终在远方重叠的山峰间幻化成了一丝熄灭的余烬。行宫各处掌起了灯,夏绫走在光影不甚明亮的宫道上,迎面吹来的山风让她觉得有些冷。 她下意识的抱住了双臂,以抗拒凉风带给她的不安。 重华殿很快就到了。高耸的殿阁在夜色中只留下黑黢黢的暗影,只有窗格中透出来的点点烛光,泻出一丝夹带着温度的暖意。 只不过,这暖意并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 何敬正站在殿外,等候着能让皇上挂心的那位女子到来。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陛下如此上心,心里盘算着,回京的马车上是否该多留出一人的位置来。 很快,有缇骑回来禀报:“何掌印,人已请过来了。” 何敬点头,顺着大殿的石阶向下看去。阶下站着个宫装女子,暗影之下看不清脸,但单看身段,柔枝嫩条的,当是个可人儿。 “让她上来吧。” 夏绫得了传召,轻提起下裙走上阶去。 何敬走出两步相迎。以己度人,行宫中的一个小姑娘初见天颜,心中不定紧张成什么样子,还是应当宽慰两句,免得在御前出了错处。 可就在这时,何敬在檐下宫灯的光亮中看清了夏绫的脸。 一瞬间,他僵在了原地。 “你,你……” 因为太过惊讶,何敬结巴了半天,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相比之下,夏绫沉静得比这夜色还要凉上三分。 她浅浅对何敬点了下头:“何掌印,那我就先进去了。” * 寝殿内,宁澈沉默的守着纱灯静坐。 可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样镇定。手背的虎口上,已被他掐起了一片红痕。 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殿门。 宁澈匆匆起身,身体一动,心里装的满当当的情绪,和着气息随时都会溢出来。 他独自站在雕花繁复的月洞槅门下,望着殿门口人影轻动,一人迈过门槛,隔着三年的光阴走进殿来。 他很想上前道一声,别来无恙。 夏绫交叠着双手走进来,见了宁澈,屈身想要跪他。 “不用!”宁澈忙托住夏绫的手,先一步扶住她,“你不用这样。” 肌肤相亲。 夏绫把手抽回来,方才触到他的手心,温度有些烫。他还在发着烧。 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仿佛同时也拉长了时光。 夏绫不自觉拧了眉头,良久,轻声问他:“还难受吗?” 宁澈的手仍停在原处,掌心空落落的。他缓缓把手也收了回去,紧抿着嘴唇,点头吭了一声。 宁澈曾想过很多次,再与夏绫见面,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当真见了她,臆想中的那些欣喜,焦虑,思念,通通都没有。 而是委屈。 就像在外受了难的孩子,回到家后得一句关心,委屈的想要哭上一场。 夏绫说:“那就别撑着了,咱们坐下说吧。” 宁澈坐回到床榻上,夏绫搬了圆凳,坐到他对面。 因还在病中,宁澈并未穿常服,只着了中衣,外面搭了一件宽大的风氅。中衣是圆领子,细密的贴合在他的脖颈上,衬得他喉结愈发明显。 夏绫打量着他,心里想,是又瘦了些的。 宁澈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病气未散,这里仍是痒得厉害,他本想忍着,但是越忍,就越难受的变本加厉。 终于,宁澈还是捂着嘴,昏天黑地的咳了起来。 旁边的小几上放着盏清水,夏绫默不作声的端过来,单手递给他。 伸手时,袖子往上纵了寸许,露出手腕上的一圈血痕,全都落在了宁澈的眼中。 宁澈狼狈的将水灌下,这口气总算是喘过来了。他将茶盏暗自放在床沿上,不想再劳烦夏绫,更不想觉得夏绫是在伺候他。 “乔乔,对不住。”宁澈垂眸道,“我没想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我本想自己去找你的,但又怕,动静弄得太大,你会不开心。” 夏绫偏着头看他,却问:“昨天晚上,你是来找过我的,怎么又走了呢?” 宁澈带着涩意苦笑了声:“害怕。怕你不愿意见我,也怕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话不投机又吵起来。所以想着,能看上你一眼,便就罢了。” “阿澈。”夏绫轻声唤他,有些无奈,但语气却很柔和,“你永远都是我的家人。从前的事,在我心里早就翻篇了,我从来都没有记恨过你。” 夏绫的目光落在宁澈身边的白瓷盏上。她站起身,将白瓷盏端过来,又放回到之前的小几上。就好像是捧住了宁澈空悬不安的心,把它放回原处。 “你淋了雨,一定是又不肯喝姜汤,身体里的寒气驱散不出去,才染了风寒。打小你就这样,嫌姜汤辣不爱喝,到头来生了病,却是要难受上好几天。” 夏绫语气如常,温和中带着一丝责备。宁澈低着头,默默认下了她的话。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嘴笨的人。可每当夏绫说他的时候,他总是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由着她念叨。 看到宁澈憋闷的脸皮发红,夏绫浅浅扬了一下唇角。 “好了,见也见了,你还在病着,我就不扰你清净了。明日我还有事要做,就先回了。” 夏绫起身,敛衽对宁澈行了个常礼,转身离开。 宁澈仍低着头,不去应她。 夜色深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所珍视的人,留给他的却全都是背影。 “乔乔。” 就在夏绫快要走出重华殿时,宁澈从背后喊住她,快步追上去,握住了夏绫的手腕。 “乔乔,我……”千言于心,可真到了该说的时候,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一起回京吧。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毕剥一声,燃烧的烛心间爆出了簇小火花。 夏绫极轻的叹了口气。 “阿澈。” 夏绫低下头,眼神落在宁澈握着她的手上。她将手覆上宁澈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他,而后将腕子从他的手掌中抽离。 “我在这过得挺好的。况且,这里能离薇姨近一些。所以,还是算了吧。” * 何敬一直守在殿外,心里七上八下的。 行宫当中什么都没准备,若是陛下一时情浓,这起居注上该怎么写?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猪脑子。皇上这还在病中呢,哪有心力做那种事! 第5章 他想的太投入,连殿门打开的声响都没注意到。 “何掌印?” 夏绫从重华殿中走出来,轻轻合上了殿门。她想着同何敬打个招呼,可他似乎正在思索着些什么,并没有听到她说话。 夏绫提高声音,又喊了他一遍。 何敬这回听到了。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抬头看见夏绫,立时起了一脑门子汗。 夏绫微笑:“掌印,我是打扰到您了吗?”: “不敢,不敢。”何敬迅速整理好了仪态,欠身回话道,“淑妃娘娘。” 【作者有话说】 冒个泡,跟看到这里的你打个招呼,嘻嘻~ 第4章 前尘(一) ◎前尘旧事,几度春秋。◎ 夏绫摇摇头:“何掌印,请别这么叫我。我现在只是行宫中的一个宫女,之前那个封号,不做数的。” 何敬默然,再开口时,已然换了称呼。 “姑娘,您和陛下是……” “我们说了会话,他精神还是不太好,过会就该歇下了。”夏绫回头看了眼殿内的灯火,“皇上不能在行宫耽搁太久,明早应该就要启程回京了。我明日还有事要做,就不来送了。” 何敬心下了然,他正为回京的安排为难,夏绫这是故意要告诉他,自己不会跟着回京,免得他再去猜皇上的心思。 “是,姑娘想得周到。”何敬心中存了丝感激。 夏绫和善的笑笑:“我多日不在宫中,掌印高升时,还未恭贺。” 何敬忙欠身:“姑娘说的哪里话,都是为陛下尽心罢了。” 夏绫知道,这都是些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却又不能不说。她深长的吸了口气,对何敬道:“如果不介意,掌印陪我走上一会?” “那是自然。”何敬侧身让路,请夏绫先走,“姑娘,奴婢送您。” 下过雨后,西山的夜晚清澈得像一潭可见底的泉水。低洼处的积水还未干透,两人没有走行宫甬道,在曲径小路上慢行的格外小心。 夏绫抱着双臂,问何敬道:“陛下这些年,还是这么容易生病吗?” “是。大碍倒是没有,但像这样的小病,一年怎么也得闹个四五回。”何敬提着灯走在夏绫身侧,“您也知道,陛下这身体,天生就不算太强健的。再加上小时候在浣衣局那么多年,膳食上没有宫里这么细致,气血上亏的实在厉害些。调了这些年,多少是补回来点了,但与寻常人比,还是差了那么一截子的。” “嗯,那太医都怎么说的?” “无非也就是刚刚那些话。还有就是……”何敬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还有就是,陛下自己得保持身心欢愉,遇上事要看得开。其实好多病的根呐,都是打心口里来的。” 何敬觑了眼夏绫的神色,继续道:“自傅娘娘过世后,陛下面上虽不显,但心里头总归是藏着不舒坦的。毕竟那么多年的母子情分,临了都没见上最后一面,这道坎哪就那么容易迈过去。” 夏绫没有接他这话。低着头走了一会,才又说:“他这身体,还是得他自己知道在意才行。” “是,是,您这是说到裉节上了。”何敬顺着夏绫的话说,“陛下勤勉政事,遇到要紧的折子,通宵跟着内阁议事的时候也是有的。奴婢们看着忧心,但又不敢耽搁军国要务,劝也劝不得。” 夏绫思量片刻:“连娘娘都劝不动吗?” “您说皇后娘娘?”何敬没想到,夏绫会提及到皇后。 他长叹了口气:“姑娘,奴婢说句自己不该说的话,但这话,也只有您能听。” “皇上和娘娘,根本过不到一块去啊。这样两个人非凑在一块,不过就是互相磋磨日子罢了。” 夏绫蹙了下眉。她想,自己或许不该问起这个话题。 她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路。 “掌印,我快要到了。您就在此留步吧,免得让人看见,又惹出什么闲话来。” 何敬停下脚步。他明白分寸,有些事,点到为止便可以了。 “那行,奴婢就不送了。绫姑娘,这灯您拿上。” 夏绫接过灯,忽又抬眸道:“何掌印,我想再多问一句。” 她的眼睛中纯净的像是藏了星子,睫毛轻动间,眼神中不经意的流出了些许期待。 “小铃铛,它还好吗?” “好,好。”何敬脸上浮现出了些笑意,“小铃铛现在长得可大了。它若是站起来,爪子都能搭到人肩上啦。” 夏绫回到住处时,夜已经很深了。 她吹灭了手中的风灯,疲惫的推开房门。往里走了两步,却险些吓了一跳。有个人趴在桌子上,显然已经睡着了。 “苒苒?” 夏绫忙去点灯,黑暗之中摸到了烛台,上面的蜡烛已经烧到见底了。 她摸索着找了根新蜡烛出来,点起了灯,又从床边取了件外衣给方苒披上。 “绫儿?”方苒觉得有人在动她,一下子醒过来,“绫儿,你回来了?” 夏绫替她把衣服紧好:“苒苒,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我不放心你呐!”方苒揉了揉眼睛,她本是坐在这里要等夏绫回来的,可是实在太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绫儿,我今天真是吓坏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事,就是问了几句话,事情问清楚,这不就放我回来了。”夏绫温声解释到,拍了拍方苒的肩膀,“苒苒你快去睡吧,今天多谢你等我。” 方苒安了心,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房间中熄了灯,夏绫枕着手臂侧身躺在床上,却没什么困意。 半晌,她还是在床上坐了起来,轻轻将窗格推开了个缝隙。 在这个位置,恰能远远的看到重华殿的一角。大殿中已经没有了灯火的光亮,夏绫忍不住琢磨起来,宁澈在那里休息得好不好,会不会又整夜咳得睡不着觉。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宁澈都是她唯一的家人。这一次的相见,对她来说同样是个意外,她内心不可能没有一点波澜。 可奈何,当初说了太多伤人的话,出了太多破镜难圆的事。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能越走越远。 前尘旧事,几度春秋。 * 入宫那年,夏绫只有七岁。 夏绫家在南直隶,父亲原是扬州府都指挥使司的一名佥事。那阵子,东南一带的倭患闹得厉害,父亲也得了命令跟着去抗倭,可一次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朝廷本说,会发一笔抚恤,但层层盘剥后,落到手里的银子不过寥寥。 顶梁柱一夕崩塌,家中只剩母亲拉扯他们兄妹二人。生活艰难,母亲从一个温婉柔和的妇人,变成了暴躁易怒的寡妇。 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母亲为了能养活哥哥,就把她卖给了人牙子,让她去做瘦马。 不知哪个始作俑者起了这个名字。瘦马,用如其名,就是要给人骑的。 被调教了一段时日后,人牙子引来杭州的一个富商过来选人。那富商很奇怪,四五十岁的人了,却偏喜欢六七岁的小姑娘。夏绫一眼就被他相中了。 富商要把夏绫带回杭州。在去杭州的路上,不料又遇到了倭寇来犯。夏绫仗着身量小,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小角落里,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倭寇劫掠的事惊动了南京守备太监,夏绫被发现时,几乎快要饿死了。她没有地方去,心里又害怕的很,恳求那些人一定要收下她。老太监信佛,不落忍见一个小姑娘自生自灭,就把她带回了京,让人送她到浣衣局里做事。 浣衣局又叫浆家房,位于德胜门以西,是内府二十四衙门中唯一一个没设在皇城内的监局。在这里当差的,尽是些皇城中最下等的杂役,获罪者有,病弱者有,总之,都是些不受待见的奴婢。 夏绫得了老太监的吩咐,去找浣衣局的掌事太监,求他给自己安排个活计。掌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摸着自己白净的下巴,对身边人笑道:“正好。东北角那间房里头上个月不是刚病死了个么,让这丫头过去补个缺,省的那娘儿们天天来管我要人。” 浣衣局的东北角有间矮房,墙皮在风雨多年的侵蚀下早已变得斑斑驳驳。 即便是在这种地方,夏绫仍然是小心翼翼的。她太想要一间能睡觉的房子了,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又会被别人丢来丢去。 这附近却都没什么人。夏绫走到掌事太监为她指派的那间房子,轻悄悄的探头向里面看了看。 房间中只有一张大通铺,同样也没有人在。夏绫想,大概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忙事情,她是不是应该把房间打扫干净,这样等住在这里的人回来,就不会赶她走了。 她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立刻就去找扫帚。可这时,却忽听见房间中有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声音好像是从被子里发出来的。 夏绫有点害怕的靠过去,掀开被子一看,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第6章 在被子里,竟然藏着一只小奶猫。小猫生下来应该没多久,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呢。 就在夏绫打算摸摸小猫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大声喊道:“你在干什么!” 夏绫吓得赶忙缩回了手,回头看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个小男孩,不太友善的看着她。 “你是谁?” 男孩偏着头问她。 夏绫从床上下来,怯生生的答:“我是新来的。” 男孩没有理她,爬到床上将小猫从被子里抱出来,拢在自己的袖子里。 “这是我的朋友。它娘亲不要它了,我得好好养着它。”男孩轻轻抚摸着小猫,凶巴巴的瞪了夏绫一眼,“这是我的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这男孩子生的俊俏,一双大眼睛,睫毛纤长而浓密,即便在放狠话的时候,看着也不那么吓人。 但夏绫还是被他说的想哭。她很想说,自己的娘亲也不要她了。 就在两人僵持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门外忽有个女声喊到:“阿澈!” 男孩子瞬间就变了脸色,小声说:“坏了!” 他急忙将小猫藏回被子里,背着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脚步声渐近,有人拉开房门走了进来。那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子,穿着布衣,绾了一个寻常的发髻,襻膊挽起的衣袖下露出她细瘦的手臂。 见到男孩,女子的脸板了起来,拉过他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不是让你在张婆婆屋里好好睡一觉么,一大碗水都喝干净了吗?” 阿澈唔了一声,嘟哝到:“我都已经好了。婆婆屋里有奇怪的味道,我想回家。” 傅薇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弯腰把阿澈抱起来,伸手到他衣服里摸了摸。 “哟,还真出汗了,小衫都湿了。等会娘给你换身衣服。” 傅薇这时,才注意到屋里还多了个夏绫。 “小姑娘,你是从哪来的?” 夏绫忙答到:“我是新来的,掌事的公公让我住到这间屋子里来。” 听了这话,傅薇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 “这人真是,指派个这么小的过来,能顶什么事。” 她是真的发愁。先前秀兰在时,还能帮着她轮流看看孩子,现在只剩她一人,洗衣服的时候就只能把孩子往后院生了病的那些老宫女那送。 夏绫以为自己是又遭了嫌弃,赶忙解释说:“我力气很大的!姐姐,我什么活都能做,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姐姐?”这个称呼让傅薇很诧异,“小姑娘,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十一岁。” 夏绫本想说自己十岁了,可为了显得更能干,咬咬牙,又加了一岁的码。 “十一岁?不可能。”傅薇摇摇头,“十一岁的孩子哪里会才这么点高。” 怎么一眼就让人给看穿了。 夏绫泄了气:“姐姐,我,我今年七岁。但大人们能干的活,我真的都可以干的。请你让我住在这里吧,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 被卖掉后,夏绫已经习惯了讨好别人。人牙子有句话说的倒没错,谁都喜欢听好话,嘴甜些总归是没坏处的。 “七岁?那你跟我孩子一样大,管我叫姐姐就不合适了。”傅薇叹了口气,“以后你管我喊姨吧,我不赶你走的。” 【作者有话说】 欢迎薇姨出场!这篇文中我最心疼的角色 第5章 重回故地 ◎“夏绫,浣衣局。”◎ 那时的夏绫并没有意识到,宫闱之中存在着一个被宫女生下的,且没有净身的小男孩,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有些开心,傅薇说不会赶她走的,她终于能有一个住下的地方了。 傅薇问她:“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夏绫答:“乔乔。” 乔乔这两个字,是她的小名。取名字时,父亲本想管她叫娇娇的,但母亲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娇弱,怕不好养活,就把女字去掉,改做了乔乔。 “乔乔?那你姓什么,没有大名吗?” 别人问名字的时候要报小字,这也是人牙子教给她的。 人牙子说,那些达官贵人们,哪会记得一个玩物的名姓。倒不如只说个小字,没准还惹人爱怜。 已经有很久,没有人关心过她姓甚名谁了。 夏绫很认真的说:“我叫夏绫,夏天的夏,绫缎的绫。” 傅薇点点头,第一次露出了些笑意:“是很温柔的名字呀。小字是给很亲近的人叫的,那么珍贵的称谓,不要让它变得很廉价。” 夏绫眨眨眼看向傅薇。 从前在那些销金窟里,她见过太多姣好的皮囊,但是从来没有觉得有人好看得让她看不够。 可她现在却觉得,傅薇可真美啊。 房间里只有一张通铺,夏绫和傅薇母子都要睡在这里。 到了晚上,阿澈又咳嗽起来。傅薇用被子把他裹到脖子,出门去烧水给他喝。 夏绫在床铺的另一端,默默自己把枕头与被子铺好。阿澈在被子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他不做声的看着夏绫,抿了抿嘴唇,忽然说:“你不能睡那里。” 夏绫跪坐在被子上,对他讲:“薇姨说我可以睡在这的。” 阿澈从被子里站起来,一脸严肃的又说了一遍:“你就是不可以睡在这里!” 傅薇端着温水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熟练的把阿澈揪回来又塞进被子,垂下眼问:“为什么她不能睡在这?” 阿澈有些委屈的说:“这是兰姨的地方,她如果睡在这里兰姨怎么办?” 傅薇侧身坐在床边上。 “自己端着,把水都喝了。”傅薇将温水递给阿澈,不冷不热的说了句,“你兰姨她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啊?”阿澈瘪着嘴,已经有点想哭了。 “阿澈。”傅薇把他搂过来,用温水浸过的湿帕子给他擦脸。 在傅薇的揉搓下,阿澈听到她说到:“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聚散终有时。你不能像方才那样跟乔乔说话,现在这块地方就是属于乔乔的,你要尊重她的到来。” 傅薇用的力道不小,阿澈在帕子下呜呜了两声,脸蛋被擦的又润又红。只是他依旧不怎么高兴,嘟着嘴向下看,睫毛的暗影被烛光映在脸上。 傅薇散开头发也上了床。她把被子整理好,指了指靠墙的地方说:“阿澈,你今天去里面睡。” 夏绫把被子拉到胸口,在傅薇身后小声说:“薇姨,那我先睡了。” “好,等我收拾好之后就去熄灯,你先睡吧。” 傅薇的背影很纤瘦,头发散下来后,她的眉目在烛光中变得温暖且柔和。 可阿澈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不动。 傅薇看了他一眼,盘腿坐在阿澈对面,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蛋,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阿澈没说话,却站起来走到了夏绫与傅薇之间,直接躺在了两人中间。 “我要睡在中间。”阿澈似有似无的看了夏绫一眼,“我娘只能跟我睡在一块。” 他这样子,简直像一只护食的小狗。 傅薇莫名奇妙,不过觉得这样倒是也没什么不行,熄了灯自己躺在了靠墙的位置。 房间里黑的不见五指,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阿澈,没过一会,两个孩子就都睡熟了。 傅薇翻了个身,脑子里念头一闪,忽然有点明白她这儿子今天到底为什么那么反常了。 新来那丫头一看就是个伶俐懂事的,是个招人疼的孩子。阿澈这是觉着,自己让人给比下去了,才忙着护食。 傅薇抱着自己的肩膀,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七岁就那么懂事,有些太早了。 * 转眼间,夏日匆匆已过。 昌平行宫在山色庇荫间并未受到太多酷暑的凌虐。夏绫依旧每天都会在藏书库的最高层坐一会,书页翻动间,便又度过了一个盛夏。 皇上遇雨暂避昌平行宫的事情,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石子,初始时激起几圈涟漪,但渐渐都归于平静。 而与此同时,各内监衙门都为一件大事而筹备起来。 景熙皇帝的生辰就要到了。 算起来,这是自景熙朝以来第一个正经操办的万寿大宴。 景熙皇帝十八岁御极,继位之初,正赶上陕西大旱,户部拨了大笔银子去赈灾,却仍是填不满灾民的饥肠。是皇帝从内帑中又拨了银钱,并言宫中的大小庆典一律从简,一切以救济灾民为重。 到了来年,又赶上皇帝的祖母庄靖太后丧仪,皇帝就又没把寿辰这事放在心上。 而如今国库丰盈,就连一向提倡节俭的内阁,对此次万寿节的各项礼制也格外重视。内府各衙门口更是卯足了劲,毕竟谁不想在这位主子面前得个好彩头呢。 夏绫本以为,昌平行宫在京外,至少不会有那么大的动静,谁知司礼监直接来了人,说是宫里人手不够,让王平点一批宫女到皇城各司局打下手。 第7章 如此一来,行宫立刻也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自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绫儿!”方苒笑吟吟的声音从藏书库楼下传来。 夏绫弯着身子从楼梯上探出头:“苒苒?你怎么得空过来找我啦?” 方苒掐着腰往上看:“王监丞正在库房用印呢,我跟他说偷个闲。你快下来,我给你带了热粥。” 夏绫转身从楼梯上跑下来,踩得木梯咚咚作响。 “有腐乳吗?” “有,我特意给你拿了一块。”方苒从食盒中端出两碗白粥放在楼梯上,又拿出一碟红艳艳的腐乳放在两碗粥中间。 两人一左一右靠着楼梯坐了,夏绫问方苒:“王监丞看着还好吗?他最近可是忙翻了吧。” 方苒想起王平方才那张青脸,虽然惨,但又觉得有点好笑:“可不是。他说昨天晚上又到后半夜才歇下,今天不到卯时就起了,整个人都快成仙了。” 夏绫不禁笑了出来。王平骨子里是个有点图安逸的人,可偏偏砸到他身上的都是些费心耗神的事,还得掂量着怎么把上面人给哄好了,也是够难为他的。 “不过他这也快熬出来了。今儿下午司礼监把人一点,等你们都去了宫里,这行宫又要冷清一阵子了。” 方苒闻言,心思却重了起来:“绫儿,一说到要进宫,我就又有些忧心了。听闻在皇城里活久了的人,心眼都活络得很,我真怕自己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你又不在身边,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苒苒,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吓唬自己,少说话,多做事就好了。”夏绫挑了一小块腐乳搅进粥里,“你那么能干,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绫儿,你可真通透。”方苒偏着头看她,“不过,你真的不想去皇城看看吗?咱们这种在宫里没权没势的,总是得想着为自己做些打算。” 夏绫只是捧着粥喝的专注,没露出什么多余的神情:“可我这书库不能没人管呀,要真是去京里一两个月,回来这些书都发了霉,那我可真是要心疼死。” 自打司礼监的人一来,夏绫就私下里去跟王平打了招呼,说她自己愿意留在行宫里,想去皇城的人多得很,也不缺她这一个。王平当时还瞪了她一眼,痛心疾首的说真是没见过她这么不求上进的丫头。 “你呀真是,什么事都顶不上你这一楼书重要。”方苒抬头看了看这间鲜有人至的行宫书库,有些惆怅,“绫儿,你知道,我家里从前也是做官的,是后来因为父亲犯了事,被抄了家,我才籍没宫中做了奴婢。在行宫这里是也很好,但我总觉得,不能一辈子就在这地方了,还是要往前奔一奔的。” “苒苒,人各有志。只要你在走你认为对的路,那就很好。” 两人就这样说着话,不一会两碗粥也都见了底。 方苒将碗筷都收了,对夏绫说:“王监丞说过晌让大伙都到库房前面的空地去,会交代跟司礼监进宫的人名册和要担的差事。那你还去吗?” “那是当然,我跟你一块走。”夏绫站起来理了理裙子,又拿了块湿帕子将楼梯上的碎屑擦干净,“有司礼监的人看着,整个行宫的人肯定是要到齐的,不能让王监丞面子上难看。” 夏绫和方苒到库房时,空地上已聚了不少宫人。 王平站在最前面,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穿圆领缀补子的内府宦官,应当是司礼监的人。几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些什么,但看得出来,举止间都颇为客气。 夏绫与方苒依规矩站定了,大家对即将宣布的安排虽都好奇的很,但因有更高品阶的内官在,谁也不敢交头接耳,皆低头站着,只等王平发话。 待人都到的差不多了,王平上前一步,朗声道:“下面念到名字的人,都记好自己要奉值的司局,明日一早随孙提督入宫。” 他展开手中的名册,不急不缓的读到:“陈云儿,惜薪司。” “周玉,内织染局。” “方苒,甜食房。” 夏绫悄悄瞄了方苒一眼,见她唇角微不可查的向上扬了扬。她收回目光,方苒会被分到哪去她还是关心的。 方苒是个爱说的,同窗共寝多年,她什么都乐意跟夏绫讲,夏绫自然也没有拒绝这份来自女孩子的亲密。想到要与方苒分开这一段时日,夏绫还有点舍不得,自己一个人住怪冷清的。 等方苒回来,在皇城的际遇怕不是能和她讲上三天三夜。 夏绫嘬了嘬嘴,开始走神。王平依旧不变语调的念着名册上的人名,但夏绫并不好奇她们的去处,只听了个囫囵。 她在裙子的遮掩下暗自活动了下脚腕,心想着等一会结束了,还要把书库二层西北角的几本书拿出来晒一晒。 直到她听见王平念到—— “夏绫,浣衣局。” 【作者有话说】 夏绫:怎么还有我的事?? 第6章 昔日重现 ◎“娘,我有爹吗?”◎ 刚好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嘎嘎叫得很不合时宜。 夏绫迷茫的抬起头,正好对上王平无辜的眼神。 “王监丞,咱不是都说好了么,您怎么还是把我给放进名册去了?” 待司礼监的人一走,夏绫立马在王平的必经之路上堵到了他。 “绫丫头,这事可真不赖我。”王平委屈的十分真诚,“我第一回 交上去的名单里确实没有你,但孙提督觉得人手还是不够,管我要了行宫中所有宫女的名册,自己把你给加进去了。我对天发誓这事我也是一个时辰之前*刚知道的,我总不能做司礼监的主把你给摘出去吧?” 夏绫无语。 王平却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解释:“绫丫头,不是我说你,咱这行宫里的人都巴望着去皇城还来不及呢,要是在宫里能得了哪位主子青眼,这前程不就有了?就你往后缩,要是早点说去,没准我还能使使劲给你安排个得脸的地方,现在你这直接被点去了浣衣局,这不是纯当苦力么?” 前面那一大堆话,夏绫权当没听见,却是自言自语的喃喃说:“浣衣局,能去那里倒是也不错……” 王平看着她干瞪眼,心想这丫头对“不错”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监丞,我这要是去洗衣服了,书库里的书还得劳您千万帮我打理着。” “这你放心。”王平没忍住,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逢上万寿这样的大事,我是肯定不会让行宫出半点岔子的。” 司礼监要人要得急,只给了这些宫女们半天的时间收拾贴身衣物,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往京城去了。 作为内府第一署,司礼监掌宫内一应礼仪刑名,规矩大的很,对这一批从行宫带出来的宫女也自然是约束颇多。 夏绫与五六个宫女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几人皆低头不语,都只盯着各自膝上的行囊愣神。夏绫恰好坐在靠窗的位置,随着帘幔的浮动,她不动声色的向窗外看去。 许多时日前,她也是沿着这条路从皇城来到行宫的。 车子在路上吱吱呀呀走了快两个时辰,最后在德胜门内停了下来。 夏绫走下马车,逆着光望向德胜门的城楼。天空很蓝,没有多余的云彩,是京城初秋的味道。 小的时候,在浣衣局能看到德胜门城楼飞檐的一角。飞檐上不时会落下几只小麻雀,身边的小猫喵喵叫着,可那城楼那么高,它却连浣衣局的墙头都爬不上去。 夏绫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停留,方一站定,便随着宫女的队伍,在内监的指引下向西走去。 她们此行是都要住在浣衣局的。皇城中没有多余的地方给行宫来的这些干杂活的宫女们住,她们只能都暂住在浣衣局中,每日晨起后要走半个时辰的路到各司局当值,等一天的差当完后,再回到浣衣局来歇息。 浣衣局的门很快出现在了夏绫眼前。退了色的大门依然破旧斑驳,与夏绫记忆中的样子并未有太大的改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是打开了一纸尘封多年的书信,纸张已在岁月的流逝中泛黄,但字迹依旧,心境怅然。 从某种意义上,这里是她最初的家。 先前在行宫见过的提督太监只负责把这批宫女送到浣衣局,之后的诸项事宜,都交由浣衣局掌事来办。掌事太监姓李,在浣衣局已经七八年了,长脸粗眉,仅看面相便知不是个太好相与的人。 待送走了司礼监的人,李掌事立刻又肃起了脸孔,背着手对夏绫一行人发令道:“后院西北边那几间屋子是你们的住处,先去把东西都放下,然后回到这里来听训。这是在皇城,自有宫里的规矩要守,在我这浣衣局,任何人不得乱走乱看,特别是东北角那片禁地,绝不许踏入。违者,必有重罚。” 几句话,便让许多人对那座朱墙碧瓦的宫城初生了怯意。 夏绫只是听什么就做什么,她与方苒一起,往掌事太监指的那几间房子走去。 第8章 她依稀记得,这地方从前是几个老宫女的住处。当初离开浣衣局的时候,几位婆婆还抱了抱她,哽咽着让她一定好好活。 可那段时日过得太过混乱,夏绫只是匆匆道了珍重,并没有读懂那些拥抱中藏着的永别。 而如今房子空了,那些人想必都已不在了吧。 待进了屋子,方苒见周围不再有旁人,才敢低声对夏绫问了句:“绫儿,东北角那间屋子里不会是出过什么事吧?李掌事说的话那么重,我这心里怪害怕的。” 方苒只是被吓住了,想与夏绫说说话,并没有期待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过了片晌,方苒却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在里头住过的人,想给自己留块私地罢了。” 夏绫想了想,那间屋子唯一特别的地方,或许就是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刚好能看到德胜门高耸的门楼。 在浣衣局的日子过得其实很辛苦。 尤其是到了冬天,水冷的要结冰碴子,可要洗的衣服偏偏还都厚重,宫人们就只得架几口锅不停的烧热水,再倒进池子里用来洗衣服。 可这样一来,势必会慢上许多,常常从天不亮就开始忙碌,一直到很晚才会结束劳作。 夏绫虽说是被指来给傅薇帮忙的,但更多的时候,是傅薇一个人照看她和阿澈两个孩子。 阿澈那时的身体并不很好,傅薇总担心他自己弄火会伤到自己,于是只要夜幕一沉,便会让夏绫回来看着他。 虽然夏绫的年岁比阿澈还小上几个月,可个子却比他高出了半头,做起事情来也就更利落些。 为了省些烛火钱,两个小孩就时常裹着被子坐在台阶上,一起等傅薇回来。 阿澈抱回来的那只小奶猫,此时已长成了一只珠圆玉润的大橘猫。每每这时,它也会扭着肥美的身子走过来,揣着爪卧在地上,慵懒的打上一个哈欠。 坐在这里,恰能看到德胜门一隅高耸的暗影。城楼的顶檐下挂着灯笼,比浣衣局的灯火还要明亮。 夏绫望着那处光亮,忽然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深想过的事情。 她问阿澈:“为什么只有薇姨和你在一起,你的爹呢?” 阿澈却迷茫的摇了摇头:“什么爹?我没有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不可能。”夏绫很肯定的说,“每个人都有爹的!我也有爹,不过他打仗的时候牺牲了,但是我爹在的时候,对我可好可好了。” 阿澈将信将疑的看着夏绫,他很努力的把自己认识过的人都回想了一遍,却失望的发现,似乎真的没有一个人像是夏绫说的那种爹。 “不知道。有爹真的有那么好吗?” 夏绫用力点了点头:“要是有我爹在,他什么累活都不让我娘做,还总是给我和哥哥买好吃的东西。有爹在的话,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真的?” 阿澈眨了眨眼,第一次对“爹”这个人生出了些期待。 夏绫和阿澈等呀等,等到眼睛都睁不开了,等到阿澈倚在她肩膀上睡着了,傅薇才独自疲惫的走回来。 傅薇也看见了坐在门口,包的像粽子一样的两个小孩。她轻轻往下拽了拽衣袖,以掩住手上的冻疮。 “两个傻小孩,让你们先休息,怎么坐在这里等呢?” 夏绫弯着眼睛笑了笑,抽抽鼻子说:“等你回来呀。” 傅薇蹲在台阶前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她这两个孩子,摸了摸夏绫和阿澈的脸。 她将阿澈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托着阿澈的屁-股,把他抱了起来。 这么一动,把阿澈给弄醒了。 “娘?” 他挂在傅薇身上,闷声闷气的喊了一句。 “睡吧。”傅薇轻轻把阿澈的脸压在自己的肩上,以免他看见自己冷淡的神色。 阿澈抱紧了傅薇的脖子,呓语着问了句:“娘,我有爹吗?” 傅薇的脊背一僵。 想起方才梦里梦到的事情,阿澈迷迷糊糊的一阵悲伤:“娘,我爹会不会也死了?” 傅薇进了屋,把孩子小心的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别胡说八道。快睡吧,听话。” 大橘站在门口,听不懂人话,只是摇了摇尾巴。 * 方苒的声音将夏绫从昔日的回忆中拽了回来。 夏绫状若无意的看向她:“咱们快走吧。” 两人依照掌事太监的吩咐,放下行李后便匆匆赶回浣衣局前院的空地上听他训话。 李掌事双手背在身后,在最前面来回踱着步子,肃着一张脸,将“规矩”两个字咬的重之又重。 再三申饬过等级尊卑,李掌事清了清嗓子,最后交代道:“还有件事你们务必牢记。咱们这位万岁主子,有一条极宠爱的贵犬,只是这贵犬生性凶猛,你们若是遇上了,一定要记得避让。”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顿。 “在这宫里,若是冲撞了什么贵人,或许还能挨顿板子了事。可若是惹上了贵犬,哼。”李掌事在自己脖子上一比划,“到时候别怪我救不了你们!” 夏绫拧着眉毛,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这说的哪里是贵犬?分明就是条恶犬! 方苒的脸却都要吓白了。 待得到空当,她低声说:“绫儿,甜食房离西华门那么近,会不会很容易撞上那贵犬啊?我小时候被狗追过,要真是遇上了……” “没事你别担心,它不咬人的。”夏绫一口笃定道。 方苒嗓子里的话一下子给堵了回去。她从来没见过夏绫这个样子,武断到有些不讲情理,就好像是在护短。 怎么说的好像她跟那狗很熟一样? 【作者有话说】 狗,本文当中最重要的配角[doge] 第7章 纪氏皇后 ◎皇后娘娘是不是个特别好命的女子啊。◎ 事情一多起来,日子就过得飞快。 好在李掌事口中那贵犬,她们这拨人谁也没碰上过。 夏绫虽然不需要每天走很远的路到各司局去当值,但浣衣局的活计并不比任何一处轻松。 太贵重的衣服不会轮到她们这些粗使宫人来洗,帝后的冠服自有专人负责打理。浣衣局所浆洗的衣服大多都是帝后或内眷的常服和里衣,且随着万寿节的日益临近,有各地藩王携命妇入京上贺表,他们的衣服也一并都送到了这浣衣局来。 夏绫每日要洗衣,晒衣,熨烫,熏香,忙到亥时才歇息是常事。 又是一日干到夜里收工,夏绫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回住处,见方苒已经回来了,她正在油灯下写着些什么。 夏绫给自己倒了杯水:“苒苒,写什么呢?” “回来了,绫儿。”方苒把笔搁下,“噢,我是每天回来后都把一天经手的事理一遍记下来,甜食房不比行宫,每天的事情又杂又多,我在纸上记一记,免得日后掌房要问起什么,我也能大概答的出是什么事情。” “你这倒是个好习惯。”夏绫脱了鞋坐到床上,累的不想动。 方苒同夏绫一起坐到通铺上,替她将系在颈后的襻膊解开:“累坏了吧?看你走的这步臭棋,皇城也没碍着来,还摊上个最苦最累的差事。” 夏绫面无表情:“苒苒你就别说我了,王监丞已经骂过我一顿了。” 方苒笑了笑,将襻膊叠好放在夏绫枕头边上:“哎绫儿,我今天倒遇上个新鲜事,跟你说说。” 夏绫扬了下眉。 方苒盘腿坐在夏绫身边,道:“今天甜食房的掌房让我去丙字库领点东西,路上正好碰见尚衣监的人进宫去给皇后娘娘送万寿节要穿的礼服。” “我跟着瞧了一眼,你都不知道,那衣服有多漂亮!听说那衣服的料子都是江南织造局特供进京的,想当初我家里那些太太姨娘们闹着要买江浙的云锦,可那成色与宫中的用度比可差的远呢。” 夏绫附和到:“那是自然,给娘娘用的东西,一定都是最好的。” 方苒点点头,一手托着腮:“绫儿,你说皇后娘娘是不是个特别好命的女子啊。咱们皇上登基也有三年了,后宫中却只有皇后娘娘这一位主子,陛下对娘娘一定很好吧。” 听到这,夏绫心里却一沉。 “苒苒,这些话你与我说说便罢了,出去可千万别与旁人说这些。” “我晓得我晓得,”方苒忙道,“你放心,议论主子的话,我在外面不会乱说的。” * 于宫城内西二长街之西的宫殿,名为永宁宫,是纪皇后现下的居所。 时至过晌,日头从南边转到了西边,永宁宫内却依旧很安静。 徐婉坐在正殿门口,一手拄着下巴,在越过廊庑斜照下来的暖阳下昏昏欲睡。 昨夜娘娘来了月信,疼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起来又吐了一场,这会才刚睡实了。 她是皇后的贴身使女,自是也跟着折腾了一天一宿,熬到现在眼皮早就顶不住了。 第9章 宁澈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个半点人声都没有的院子。 他背着手走上墀台,低头打量了徐婉片刻,心道这个时候,睡的到底是哪门子觉。 徐婉倒是也没睡太实。她觉察到眼前的光被什么挡住了,睁眼看了看,正见到一双皂靴停在自己面前。 她一下子醒了神,抬头往上看去。 “皇,皇上……”徐婉连忙跪下,双手交叠伏在地上,向宁澈见礼。 宁澈淡淡问了句:“皇后呢?” “娘娘她,还在睡着……” 宁澈没说话,自己打了帘子往内殿去了。 徐婉从地上爬起来,拦住跟在皇上后面的何敬,低声问他:“今儿怎么来早了?” 何敬却瞪了她一眼:“今儿初一了!主子想什么时候过来,我还能做得了主?” 宁澈在暖阁的榻上坐了。尚衣监昨日送来的礼服就放在对面桌上,还没有动过。 徐婉奉了一盏茶上来,惴惴着问:“陛下,奴婢要不,去把娘娘叫起来?” “不用,让她睡吧。”宁澈的声音不高,“你看着去办膳吧,别吃的太晚,朕晚上还有事。” “是。”徐婉应下,欠着身子退了出去,待到了殿外,才擦了擦她满手冷汗的手心。 交待完办膳的内侍,徐婉便去皇后寝阁门口守着了。宁澈就坐在外间看书,偌大的殿阁中除了不时书页翻动的声音,半点动静也无。 约摸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徐婉听见床帐内的人翻了个身,忙打了帘子进去:“娘娘醒了?” 纪瑶缓了一会,才慢慢坐起来。睡了这一觉,腰还是疼得厉害,再加上出了一层腻汗,小衣黏在身上,让人烦躁的很。 “什么时辰了?” “娘娘,申时三刻了。” 纪瑶揉了揉自己后腰,愣了片刻,问徐婉说:“皇上今天是不是还得过来?” “娘娘您小点声。”徐婉把两边的床幔绑起来,坐在床边小声道,“皇上已经到了,就在外间呢。” 纪瑶皱了皱眉:“他什么时候来的?” “待了有快半个时辰了。” “唉。”纪瑶叹了口气,让徐婉帮着她起来梳洗。 宁澈在外间坐着,里间的声音虽然小,但还是一字不落的都落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的眼睛在书页上抬都没抬,没多会就又翻了一页过去。 又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纪瑶梳洗好了从寝阁中走出来。她穿了件素色的长袄,发髻上只简单簪了顶金质小冠,脸上擦了粉,以遮掩住她原本苍白的气色。 “皇上。”她交手在宁澈跟前跪了,没再说别的。 “嗯,起来坐吧。”宁澈没抬头,又转了话头对徐婉道,“给你们主子倒杯水喝。” 待把一章看完,宁澈才将手头的书放下,问纪瑶说:“听说你前几天喉咙不舒服,好些了吗?” “是,好多了。”纪瑶说完,却又忍不住遮住口鼻微微咳嗽了两声。 徐婉恰在这时端了水回来。 宁澈随口问她道:“娘娘有按时吃药么?” 徐婉犹豫了一下,没想好该怎么答,却又不能一直不做声,情急之下只说到:“这……” 宁澈往日里很不喜欢底下人回话支支吾吾的,脸色便有些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照实说。” 徐婉本就害怕宁澈,心里一哆嗦,忙跪下答:“没有,娘娘畏苦,所以……” 所以药端来后也是倒了,但她不敢说。 宁澈没说话,只是呼吸声重了些,徐婉也看不出这事到底是不是惹了他不悦。 宁澈心里倒是没有什么悦不悦的。他不过是认为,生了病要吃药是人之常情,这似乎也是他唯一还能关心纪瑶的方式。 “吃药这事,还是不能有上顿没下顿。”宁澈语气依旧和缓,对徐婉说:“再去煎一碗过来吧。喝过后吃颗蜜饯,就不会苦了。” 煎药这事,还是很费功夫的。 宁澈看看窗外,天色开始一点点黯淡下来。他心里想,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等纪瑶把药喝了,免得显他像个甩手掌柜。于是他叫来何敬道:“跟杨阁老说一声,朕晚些到。另外让尚膳监给内阁备好了饭食,让他们吃过之后再议事。” 满满一砂锅的水,煎了两沸后,最后浓缩成小半碗的汤药。药汁子色深且浓稠,还未端及口鼻便让人舌根开始犯苦。 徐婉将药呈上来,放在宁澈与纪瑶之间的小几上:“皇上,娘娘,药煎好了。” 纪瑶瞥了那药碗一眼。 宁澈说的话,她向来不太会反驳,即便心里不乐意也会照做,不多生事端便是好的。 所以当宁澈让徐婉去煎药时,她心里是不太愿意的。可想想又觉得,无非就是苦一些,忍一下就过去了,那就这样吧。 但当这药真端上来,她才发现,早上吐过那股恶心劲还是没过去,一闻到这药味,她就忍不住的想反胃。 这药是真喝不下去。 纪瑶咬了咬嘴唇,开口说:“皇上,这药我是真的不想喝。” 她将头稍稍偏过去些,以避免再闻到那苦药味。 这样一来,宁澈能看到的就只有纪瑶脑后发髻上不甚明丽的珠翠。 他将指节在额头网巾上蹭了蹭,这道理怎么还讲不通了呢? 宁澈耐着性子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送到纪瑶身后,缓声说:“蜜饯已经拿过来了,再不喝就要凉了。” 纪瑶闻到药味,下意识的又想躲。她其实只是想抬手捂一下口鼻,但没想到宁澈的手离她这么近,肩膀一动,不小心就碰上了宁澈的手腕。 啪! 宁澈没拿住,药碗翻到他身上,黑棕色的药汁子溅了他一身。 “嘶——” 这药淋在手上还有些烫,宁澈疼的一下子站起了身,瓷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掸开袖子,今日穿的这件衣服颜色本来就浅,这药汁子在衣服上愈发明显,尤其是前襟那块,被染污了一大片。 “皇上!奴婢,奴婢该死……” 徐婉吓坏了,语无伦次的跪下,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纪瑶显然也是吓着了。她还又僵又木的坐着,抬头看着宁澈,口脂也再遮不住她此刻的苍白。 宁澈啧了下舌。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摆摆手,什么话也没说,穿着一身污渍的衣服,扭头走出了永宁宫。 【作者有话说】 瑶瑶不是恶毒女配,在我们绫儿心里是很重要的人~ 第8章 旧时青衣 ◎十年。◎ 宁澈带着满身的药味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空空荡荡。这是何敬提前递了话,让随侍的牌子暖殿先一并退下,总不好再让人看见皇上现在的样子,在永宁宫落一身不痛快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宁澈心里有气,迈开步子走的飞快。甫一如殿门,他就自己先把腰上的玉带解了,随手往桌上一掷。 他拽开前襟的衣服抖了抖,这衣服湿乎乎的粘在他身上一路了,难受的要命。 乾清宫的内殿本就空旷,这一没了人,便就觉得有些凉意。宁澈回头,想找人说说话,可何敬大概是去取替换的衣裳了,并没有跟过来。 怎么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呢。 他张嘴想要喊人,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喊谁好。末了他只叹了口气,独自坐到榻上,用力按了按眉心。 可忽然,他听见自己屁-股底下传来一记响亮的鼾声。 宁澈弯下身,往坐榻底下看去。见一只金毛大猎狗窝在榻底下,睡的正酣。 “好家伙,怎么睡这了?”宁澈蹲在榻前,伸手往狗子耳朵后面捅了捅,“小铃铛,铃铛?” 小铃铛耳朵动了动,从嗓子里咕噜了一声,然后一蹬腿,醒过来了。 看见宁澈,狗子嗷呜一叫,从软榻底下探出头来,在宁澈脚边蹭了蹭。 宁澈的神色总算变得温和了些。他揉了揉狗头,让小铃铛从榻下面出来,揽住它的脖子在细软的绒毛中挠了两下。 小铃铛凑近宁澈闻了闻,狗鼻子却皱了起来。它瞅了宁澈一眼,有点不乐意的叫了一声,甩着尾巴转身就跑出去了。 何敬这时候刚好取了干净衣服进来。 宁澈站起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药汤子,冷哼一声:“呵,狗都嫌弃。” 这话何敬哪敢接。他赔着笑说:“主子,正巧甜食房送了几碟点心过来,您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奴婢让尚膳监去准备。” “算了,垫一口得了。”宁澈嫌麻烦,估摸着内阁那边也快吃完了,不想再耽搁晚上的功夫。 他自己开始上手解领口的盘扣,何敬见了,赶忙上前伺候宁澈更衣。 自打入司礼监以来,何敬已经许多年没有帮宁澈更衣过了,这些事平日里都是乾清宫的近侍在做。他手有点生,因此动作上格外小心,但心里还大概能记起皇上身上哪里能碰,哪里碰不得。 第10章 何敬将换下来的脏衣服一并都搭在衣架上,又展开新取的中衣和燕居服为宁澈换上。 中衣是顶好的绸料,轻白似雪,换上了一身干爽衣服,宁澈总算是舒了口气。他目光落在何敬刚掸开的那件燕居服上,神色却略微凝了一凝。 他记得这件衣服。这是一件青灰色的广袖长衫,已经有些年头了,还是他做皇太子那时置办的。这件衣服通体没有什么花纹,只是领口处的那几粒扣子,是以合浦南珠镶嵌在贝母上制成的,就像万里松涛中飞过的一行白鹭。 一件寻常衣服而已,宁澈原不该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只不过—— 屋檐下,女孩在昏黄温软的灯光下看向他,忽说到:“阿澈,你有一颗扣子松了。” 宁澈低头,果然,领口下的一粒扣子脱了线,都快掉到胸口去了。 他有些赧颜的说:“我一会回去换了。下次来找你时,我一定穿件好的。” “不用,我给你补一补吧。”说着,女孩从自己袖口处摸出一个针线包,在灯下纫起针来。 宁澈怎么忘了,她现在在针工局做活,随身都是带着针线的。 女孩凝神看了看,挑针如飞,不过三两下,便将那颗扣子补了回去。宁澈看着她的手出了神,可她却倏而往前一凑,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胸口。 宁澈紧张的呼吸都凝滞住了。 夏绫飞快的用牙尖一挑,咬断了多余的丝线。 “好了。”她眉眼弯弯。 宁澈却暗自烧红了耳垂。她头发上有股桂花的香气,可真好闻。 “主子,”何敬的声音将宁澈又拉回到了现实里,“这件衣裳现在穿刚好,不冷不热的。只不过上回您穿都是春天的时候了,才刚交浣衣局打理过了送回来,您看看还合不合身。” 置了一夏的衣服,肯定是要重新晾晒熏香后才能上皇上的身的。 宁澈淡淡道:“跟春天比,朕有什么变化么?” 何敬含笑应承:“主子更加丰神俊朗了。” 这些马屁对宁澈并不起什么作用。何敬在他身后束好了玉带,宁澈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领口下第二粒扣子。 可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何敬,取镜子来。” 宁澈对着镜子看了看,果然,珍珠纽扣不见了,而是改成了袢条编结的盘扣。只是这改动之人手艺精湛,这样搭配起来倒也很好看。若非宁澈记得这衣服原本的样子,谁也不会注意到这扣子是被换过的。 他的脸色霎时沉下来:“这衣服怎么回事?” 乍被问到,何敬心头突的一跳。他在这衣服领口处看了许久,却仍不知道皇上究竟是觉得哪里不对了。 “主子可是觉得这衣服不合身?那奴婢再另取一件过来。” 宁澈一咋舌:“扣子不对。” 何敬这才猛然意识到,这衣服从前是珍珠扣的。他后颈暗自起了一层冷汗,皇上这记性也未免太好了些,竟连这种细碎的琐事都记得。 底下浣衣局或针工局,要改一件常服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无需事事都上奏,更何况是件有些年头的旧衣。可看皇上这意思,今天这事怕是非得较个真。 果然,宁澈冷着脸说:“把衣服送回去。这衣服怎么改的,就按原样给朕改回来,一粒扣子都不准少。” 何敬一哆嗦,这位主子的脾气他大概能摸清楚。无论是对外臣还是内侍,宁澈很少疾言厉色,但真到下手处置人的时候,他自有一番铁手腕。 何敬不敢迟疑,立刻领命去了。 * 浣衣局里,夏绫仍在水池边揉洗着衣服。 入了秋,天色又渐晚,池中的水已有些发凉。夏绫将洗好的衣服拧干放进一旁的木盆里,抖了抖手上的水,习惯性的用手腕顶了顶已经酸痛的腰背。 她本想站起身来歇一会,却忽然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了她身边的水池中,凉水溅到夏绫脸上,她本能的抬起手来去挡。 一个盛气凌人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行宫来的,这些衣服是湘王府送来的,你赶紧都洗出来!” 这宫女叫陈翠,在浣衣局中已有许多年头了,夏绫来到这之后,便是分到她手下干活的。 夏绫揉了好几下,才将眼中的水揉干净。睁开眼,见面前的水池中又堆了一大捧衣服,裙子长衫中衣袜子,甚至还有男人的亵裤。 “翠姐,”夏绫站起身来,浣衣局中的小宫女们一贯都这样称呼陈翠,“我今天已经干了许多活了,还有晾好的衣服没有收回来,这些我今天很难洗出来。” 陈翠摆弄着手上的指甲,漫不经心道:“那我可管不了。要是做不完,你自个儿找李掌事说去,到时候是挨鞭子还是挨嘴巴,你自己随便选。” 夏绫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她并非不能怼回去,可她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撕破脸,把事情闹大。 夏绫重新坐回到水池边,疲惫的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她其实早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了。可现在她愿意这么忍着,还有一重原因。 夏绫想用自己身上受的累切实感受一番,傅薇当初在浣衣局,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可无论她怎么忍受,也不可能完全体会到傅薇那时的心态。毕竟她自己知道,最多不过几个月,过了万寿节,她就能回到之前的生活,这日子是能看到头的。 而傅薇在那种看不到头的日子里熬了多久呢? 十年。 周遭从夜幕渐沉到掌起了灯,水池边也只剩了夏绫一个还在揉洗的身影。其他长年在此的宫人已各自回去吃饭,可夏绫毕竟是行宫来的外人,还要更低人一等,活没干完,是没得饭吃的。 她抬起沾湿的手飞速挽了下散落的碎发,却忽听门口有人喊道:“司礼监来人了!” 李掌事很快便来了,低眉塌腰,难得带上了一脸讨好的笑意。 “两位贵人快请,小的敢问,有何能效劳的?” 来的是两员司礼监内官,其中一人手中端着漆盘。两人将李掌事叫到一旁吩咐了些什么,只见他的面色愈发沉肃,而后又将陈翠叫来,一同回禀。 没多会,李掌事引着那二人先向屋里走去,陈翠却走过来到夏绫跟前:“行宫来的,跟我过来一下。” 夏绫跟着陈翠进了掌事的值房,李掌事正在给两位内侍看茶,一见夏绫进来便道:“二位公公,这便是那改衣服的奴婢。” 坐在上首的人略一点头,拢着茶沫发问道:“扣子呢?” 陈翠连忙呈上一被帕子包裹的物件:“您请过目。” 那内侍打眼一看,便立刻瞧出不对来。漆盘中那件御用衣物,是有四枚盘扣的,而这帕子里包着的,只有三枚。 那人目光霎时凌厉:“还有一枚呢?” 陈翠明显有些慌了神,往夏绫身上一推道:“公公,衣服是这丫头改的,她交给奴婢时扣子便只剩三枚了,其余奴婢属实不知。” 夏绫眉头微蹙了起来,这分明就是在诬蔑。 “不是这样的。”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到,“翠姐将这件衣服交给奴婢时,便只剩下了三枚扣子。是因为洗衣时不慎掉落一枚找不到了,才要奴婢将扣子改掉的。” 一声脆响,内官将茶盏摔在了桌面上,似是动了怒。 “这衣服可是万岁主子点名要改的,若是真丢了扣子,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掌事见状,飞快同陈翠对视了一眼,而后附在内官耳边低语了什么。 只见内官脸色逐渐舒展,了然于心的笑了下,暗暗伸出三根手指,冲着李掌事捻了一捻。 而后,他将目光落在夏绫身上:“你这丫头,信口雌黄。毁坏了御用的衣物,押回宫去听上头发落吧。” 【作者有话说】 阿澈与乔乔下章就见面啦! 第9章 恶犬出没 ◎你怎么才回来啊。◎ 夏绫是给反绑了双手,被那两个内官带进了元武门,紫禁城的北大门。 入宫后时日已晚,那二人似乎也并没有一定要在今日就将夏绫处置了的意思,而是把她带到了后罩房的一间仓库中,将她锁了进去。 那两个宦官丢她进来的时候用大力推了一把,夏绫摔倒在地上,膝盖磕的生疼。 她挣扎着坐起身,闭上眼缓慢的消化了一会身上传来的痛楚。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经刚才这样一折腾,原本沉寂的仓库中,浮尘四散。 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竟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宫廷。 李掌事的办法并不高明,毕竟连夏绫都能看出来,是他对那两个内官使了银子。可有些时候,钱又是最好用的办法,毕竟不得宠的奴婢,人命微如草芥,很多时候并不比那几两碎银更值钱。 现下秋意渐深,及至夜晚更觉凉意入骨。这库房的窗户并不严密,一旦外面稍有风过,夏绫便会也跟着一阵瑟瑟*。她不得已只能挪动到一个相对避风的墙角里,蜷起身体躺到地上。也不知会在这里关上多久。 第11章 那两个内官似是真的将她忘了。直等到第二日后晌,库房的门才再一次被打开。 “出来。”来人对夏绫命令道。 待到此时,她已有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夏绫微咳了两声,想要依言坐起身来。她用被绑住的双手撑住地面,身上却好似压了座山,沉得她眼前发黑。 门外两人见房内许久无人出来,直接进来仓库,将夏绫拽了起来。看她脸色苍白,二人却并未半分怜惜,在一左一右架起她,往屋外押去。 夏绫脑子昏昏沉沉,只是被人摆弄着麻木的往前走,不知道往哪去,也不知道要见谁。本就幽长的宫道今日显得尤为漫漫,就在这时,前头宫门里忽窜出来只大狗。 一只浑身裹满泥浆金毛大猎狗,越过门槛悠悠闲闲的走了过来。它甩着耳朵一步三揺的,似乎刚才在泥坑里打了顿滚让它颇为愉悦。 直到,它看见了宫道里的人。 押着夏绫的两个内侍见了狭路相逢的大狗,似是颇为忌惮,低着头避让到一边,想让这御犬快点过去。可这御犬今日不知是着了什么劲,越看见人怕他,便越卖弄威风,冲着两个内侍狺狺狂吠了起来。 狗? 夏绫被这狗叫声震得心念电转。她抬头往前看去,眼眶霎时灼烫。 她朝思暮想的小铃铛,此时就真真切切的站在她面前。 夏绫泪眼婆娑的看向她的狗,狗子越是叫唤,她就越觉得欢喜。但很显然,小铃铛并没有想展现它的可爱,见那两个内侍应当是真的怕它,得寸进尺到了极点,凶神恶煞的扑了过来。 狗毛翻飞,甩得泥浆在日光下变成了一颗颗腾空的黑珍珠。 两个内侍慌了神色,抱头鼠窜般的逃命,小铃铛就追着他们咬,情急之下,一人怀中揣的那三枚珍珠扣子掉出来散落在了地上。 这新鲜玩意很快吸引了狗子的注意力。它凑近鼻子闻了闻,伸出舌头将一枚扣子一下子卷了进去。 “铃铛,这东西不能吃!” 夏绫是真的急了。也不知道她是情急之下用了大力,还是过了一晚上绳子本来就松,她竟然将腕子上了绳子挣了开来,飞速奔到小铃铛身边,扒开它的嘴就往里看。 “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能随便捡东西吃!” 狗子被骂的蒙住了。它原本不是在撒威风的么,怎么突然就被人掰开了嘴?怪没面子的。 为了挽尊,狗子仍挣扎着呲了呲牙,以展现它的凶恶。然而并不管什么事。 夏绫见狗嘴里已经没有那枚扣子了,有些懊恼的想,应该是被吞下去了。但好在没卡了嗓子,不过是过两天从后面出来罢了。 她松开了手,手背掠过小铃铛面前时,狗子的鼻子微微皱了一下。 呜?它从喉咙中咕噜了一声。 小铃铛安静了下来,偏着头看了夏绫一会。它盯着面前的女孩,却垂下尾巴,呜咽着往后退了两步,似是十分不安。 夏绫禁不住红了眼睛,伸手在狗头上撸了撸:“大宝宝。” 一瞬间,铃铛的眼睛亮了起来,尾巴一下子翘得高高的,都快指到天上去了。 它认出她来了。 狗子把嘴咧的好大,好像是在笑。它哈着舌头,一头扎进了夏绫的怀里,不住的呜呜撒着娇,将身上的泥浆蹭了她满身。 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你怎么才回来啊。 * 何敬在司礼监值房赶到这里时,看到的便正是这个场景。 先前他得了底下内侍的回禀,说是皇上衣服上的扣子丢了一枚,暗道一声不妙,让人将那改衣服的宫女提过来亲自审。可等了大半天,人没见着不说,竟得了消息,说那珍珠扣子又被御犬吞了一枚,这心里如何还能不窝火。 何敬远远的便看见那宫女蹲在地上在同御犬玩闹,怒极斥到:“臭丫头,万岁主子的狗也是你能碰的么!” 夏绫抬起头来。 “你,不是?”何敬一瞬间木在了原地,“您,这怎么……回京了?” 小铃铛一见又来了人,立时警惕起来,呲着牙挡在夏绫跟前,不让任何人靠近她。 “掌印。”夏绫站起身来,将铃铛拉到她身边坐下,同何敬回了个常礼,答他的话道,“阴差阳错,便跟着回来了,到万寿圣节后再回行宫去。” 何敬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这阴差阳错,错的也太是时候了。 他回手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人,同夏绫欠身道:“姑娘,请您跟奴婢移步乾清宫吧。” 夏绫垂眸,虽是知道对方必定会说这样一句话,但心中仍是犹疑未决。 “掌印,我……不知该不该见他。” 何敬苦笑道:“姑娘,今日之事,奴婢必不敢瞒着主子。您即便现在不去,待主子知道了您回京的事,他怕是也得到浣衣局去见您。” 夏绫无言。她并非不愿意见宁澈,只是不知道,见了他能说什么,又该怎么说。 何敬看出她的迟疑:“姑娘,有句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您但说无妨。” 何敬沉了沉道:“两不相见,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姑娘,您一直盼着主子能同傅娘娘和解,但如今这么做,不又是在步傅娘娘的后尘么。” 两不相见。这句话猝然刺中了夏绫的软肋。 回顾岁月苍苍,三人同在一起时的温存,似乎就止于浣衣局中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剪影。而在之后漫长的年岁中,母不知子,子不知母,终至阴阳两隔,因憾生恨,无从开解。 这些年,夏绫所期盼的是什么,所惧怕的又是什么。 裙角忽动,夏绫低头,见是小铃铛咬住她的裙摆拽了一拽,似乎是急于想将她带去什么地方。 “罢了。”她自嘲一笑,“掌印,我同您去。” 何敬略一欠身,心中既有感激,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 那些皇家秘辛,他们做奴才的在外旁观,都不免觉得唏嘘。而身为局中人,又该如何从故人旧事中挣脱出来。 若非如此,绫姑娘和皇上当初又何至于闹到那样决绝的地步,以至于三年都互不相见呢。 * 夏绫跟随着何敬往东长街走去,由此至日精门进乾清宫。 这赭红色的宫墙似乎天然有种束缚,行走在其间,何敬与夏绫都心照不宣的寡言了许多。不时有来往的宫人经过,皆在这一方宫墙间匆匆忙忙。 再往前走,便是乾清宫了。是这个庞大的帝国,至高权力的中心。 砖瓦无情,却令人横生畏意。 可唯有小铃铛,依旧逍遥自在的甩着尾巴,并不能懂作为人的尊卑与悲欢。 何敬引着夏绫进了日精门,将她安置在御茶房附近的一间小殿中:“姑娘,主子此时大概正在看票拟,请您在此稍后片刻,奴婢去通报一声。” 夏绫点头说:“好。” 此时已近黄昏,太阳低低的挂在西面宫殿的屋顶上,透过这间小殿的菱花窗,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光影。 夏绫找了个椅子坐下,忍不住捂着嘴又咳了两声。周身发冷,让她很不舒服。 小铃铛乖顺的趴在她脚边,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裙摆。夏绫温和的浅笑,伸出手到它面前,狗子就吐出舌头,在她手掌间不住的舔啊舔。 仿佛时间一下子倒退回了多年前在西五所的时候,铃铛还是个未长开的小毛球,夏绫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看得出来,宁澈这些年还是将铃铛养的很好的。毛发金亮,体态憨胖。 可是他却将自己养的似乎并不怎么样。 夏绫不禁开始在心中暗自描摹起那个人的样子,忽听见小殿外起了人声。 那脚步声并不从容,奔奔莽莽,好像生怕自己跑的不够快,好像生怕自己来的太过晚。 直到花窗上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没有戴冠,只是在额顶束了一方小髻,清风朗月,年少疏狂。 夏绫看着那侧影掠过一扇一扇的菱花窗,直至到了门边。 宁澈一脚踏入殿内,张口便道:“乔乔,我来了。” 这似乎还是夏绫第一次见到他御极后,在乾清宫中的模样。宁澈一身石青色直裰长衫,腰间系白玉腰带,额上戴了网巾。 只不过此时的他,额间带汗,气息起伏,全然不似明堂之内高坐的冷峻帝王。 夏绫扶着椅子站起身,不由得也对他清浅笑了一下:“阿澈。” 【作者有话说】 宁澈:无论什么时候见乔乔,都是要用跑的! 第10章 冰释前嫌 ◎“专门管狗?这活也太好了吧!”◎ 夏绫并未来得及同宁澈续太多话。她的感觉没错,还未入夜,便发现自己发起烧来了。 耽误了这一会功夫,宫门下了钥,今日夏绫无论如何是出不去的了。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歇在乾清宫的内殿中,宁澈依着她,让何敬临时在东侧廊收拾了一间小屋子出来。 第12章 在乾清宫中当值的人,从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到近前伺候的牌子暖殿,再到洗扫清洗的小火杂差,不在少数,可全都是内侍。此时突然冒出来个她,夏绫担心自己过于扎眼,再引了旁人的闲话,于是一定要跟宁澈说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只想好好睡一觉。 房门一关上,夏绫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虚浮着走到床边,倒头便睡。 夏绫将被子直裹到自己的脖子,可还是忍不住的打寒颤。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库房中摔得那一下疼,还是因为内里的苦热灼得她疼,总之夏绫觉着,浑身像要散架了一般。 她不禁开始埋怨起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来,似乎要将她之前几日在浣衣局受的累,全在今天这一晚发泄出来一样。 昏昏沉沉的,夏绫睡得并不踏实。在又一次醒过来时,她忽听到房门有响动。隔着屏风,她见一簇暖黄的灯盏从门口慢慢移进来,随着那人的走动,衣料窸窣摩挲。 “谁?” 夏绫开口,却惊异于自己的声音竟变得如此沙哑且无力。 宁澈绕过屏风:“乔乔,我吵到你了吗?” “阿澈。”夏绫摇摇头,“本来也没睡太实。” 见他进来,夏绫不好再躺着,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却仍不安的向外望了望。 宁澈扶了她一把,将软枕垫在夏绫身后:“放心吧,我没让人跟着。除了何敬,没人知道这里多了个你。” 挺括的衣袖拂过夏绫鼻息,有股淡淡的香气,闻起来就很贵。 做完这些,宁澈又绕到屏风外,叮叮当当一阵清响,再回来的时候,他端了一杯水,另一只手里多了一只食盒。 “先喝口水吧,你嘴唇都干了。”房中空间狭小,也没有多余的家具,宁澈只得坐在床尾,先将食盒放在了地上。 夏绫将水接过来,捧在手里,却没有喝。 “你是皇上,不应该来照顾我的。”她垂眸道。 “我是皇上,又不是废物,手脚都能动,怎么就不能照顾你了?” 夏绫小声嘟哝:“我怕折寿。” “嘁,这你也信。”宁澈噎了她一句,“他们还天天管我叫万岁呢,就真能活一万年了?你要是怕折寿,我把我那一万岁分你点。” 夏绫有好久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了,虽然有点生气,可这种熟悉又让她莫名觉得很安定。 宁澈见她喝净了水,伸手将空杯子接过来,又将食盒的盖子打开。 “你晚饭也没吃东西,我担心你肚子里没食会不舒服,让人蒸了碗蛋羹。你多少吃两口,不吃饭身体上哪好去。” 说着,他弯下身将食盒中的蛋羹取出来。那是一只白瓷小碗,晶莹剔透的没有什么纹饰。他的手指本就修长,瓷碗端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精致的宛如玉石。 夏绫双手把碗捧过来,看见其中鹅黄细腻的蒸蛋,上面还淋着两滴芝麻油。 她拿起勺子,吃了一口,两口。可越吃鼻子越酸,接着睫毛也濡湿了。 宁澈见她不对劲,将她吃了一半的蛋羹接过来,凑近她问:“怎么了?哭的时候别吃东西。” 夏绫扁了扁嘴,鼻音很重:“你真烦,干嘛要这么对我啊。” 或许是因为身上的难受,让她变得脆弱了起来。再这样被顺毛一捋,新的旧的委屈,全都涌上来了。 “我就是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做什么非得这时候生病啊,走也走不了,什么也不能干,到头来还是得靠着你。” 宁澈将双手搭在膝上,安静的看了她一会。 “乔乔,靠我这件事,就这么不堪吗?” “阿澈,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绫抬起湿红的双眼,“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她身无长物,来自于帝王的偏爱,于她而言太沉重了,她怕自己承受不起。 宁澈偏着身子坐了一会,摇曳的灯火浮动着他眉间的愁绪。 “乔乔,你还在怪我,是么?” 夏绫垂下眼,她原本可以答没有,但她却问:“你是指哪件事?” “今天只言你我,不论别人。” 夏绫答:“那没有了。” 宁澈呼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她此刻的宽容而释然,还是因为听出了言外之意,对其他放不下的事情又多了一重惆怅。 “乔乔,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对你表达我的抱歉。”他低下头,慢慢说到,“那时年少,许多事情也没想明白,一时犯了浑,所以才……” 才企图用强权,逼她做自己的妃子。最后却只换来一句,我会恨你。 夏绫摇了摇头:“我说了,这件事我不怪你了。” 她鼻头哭的有点红,眼眶也红红的,像只小兔子。宁澈的嘴角向上弯了一弯:“那我可就当你不生我气了。过两天等你好了,我再多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 “过两天?”夏绫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阿澈,我要住在这里吗?” “不然呢?”宁澈耸耸肩,“回都回来了,难道你不想跟小铃铛多待会,还想浣衣局去?” 小铃铛。夏绫当然舍不得狗,如果不是生病,她恨不得现在就让狗子睡到床上来。 可她仍有些不安:“可是阿澈,这里没有我待的地方,太奇怪了……” 乾清宫里若突然多了个宫女,也太显眼了,她不愿意让自己显得那么特殊。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宁澈明白,她这是怕别人的猜忌与闲话,让她做妃子的事旧事重提,“那这样吧,我想想办法,让你不要那么尴尬。如果你满意的话就留下,不满意的话再走,行不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绫若是再不点个头,也显得太不给面子。 她说:“不过说好了,我就留这一段。等你过完了生辰,我还是要回行宫去的。” 宁澈知道,再多劝她,反而会适得其反了。 “行,想怎么样,都依你。” 他抱臂倚在床架子上,促狭的拉长了声音:“哎——就光知道想狗。这宫里除了狗,就没有别的人值得你想一下了?” 见他这没个正经的样子,夏绫伸了伸腿,隔着被子轻轻踹了他一脚,浅浅扬了下嘴角。 宁澈的笑意也藏不住了。两个人对着这么笑上一回,倒有了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阿澈,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嗐,哪有什么好不好的,日子就那样过呗。”宁澈动了动肩膀,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坐上这个位置,一天天的大事小事不断趟,闲也闲不下来。只不过,有的时候有些孤单罢了。” “实在太寂寞的时候呢,我就跟铃铛说会话。它也听不懂,可是也不嫌我烦。你刚走的那些日子,铃铛在乾清宫住不惯,刮风下雨都要去西五所趴着等你。有时候我拽不回它来,就在那陪着它一块等。” 就像一块石头乍入水面,在夏绫心中激起了许多涟漪。 宁澈一只手拄在床上,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含笑的瞳色里,却又多了一层怅然。 “乔乔,你说咱俩这是怎么回事呢。好不容易见上一回,可不是我生病,就是你生病。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啊。” 夏绫抿了抿嘴:“你把没吃完的那半碗蒸蛋给我,我全吃掉。” 宁澈端起碗来探了探:“有些凉了,我拿出去热一下吧。” 他起身出了屋,夏绫对着没有倒影的屏风,怔愣了一会。 可她没来得及等到宁澈回来。说了这一会话,耗尽了她的体力,夏绫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天光已透过窗格洒下了一地的碎金。 夏绫翻了个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她坐起身来,觉得轻松了许多,只是还有些没力气。 她有些口渴,绕过屏风走到外间去,却被吓了一跳。椅子上竟然坐着个人。 “阿澈?” “嗯?”宁澈一下子惊醒过来,显然是坐在这里守了一夜。 夏绫有些怔神:“你在这……坐了一晚上么?” “噢,”宁澈活动了一下肩膀,双眼还带着初醒的迷茫,“这你又不熟悉,我怕你想要什么东西要不到,就没走。” 正说着话,房门轻响了一声,开了个小缝。紧接着,一个狗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铃铛!”夏绫双眼一下子亮起来。 见到熟悉的人,让狗子的兴致很高。它从门缝里钻进来,翘起两只前爪就想往夏绫身上扑。 夏绫现在可接不住这么大的狗,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搂住狗脖子在它的长毛里使劲吸了一大口。 何敬是跟在小铃铛身后进来的,手中端着一套小火者的帖里和官帽。 “主子,”何敬走到宁澈身边道,“您要的东西,奴婢备好了。” 宁澈拿起放在衣服上的乌木牌看了看,朝夏绫一招手:“乔乔,过来下。” 第13章 “噢。”夏绫从地上站起来,她走到哪,小铃铛就跟到哪。 “你不是怕住在乾清宫不自在么,”宁澈指着那套衣服说道,“这些日子你就穿内侍的衣服吧,别人要问你,你就说你是新来的,专门管狗,所以得住在这里。” “哈?”夏绫好看的双眸微微张大,“专门管狗?这活也太好了吧!” 她拿起那顶内侍专属的三山帽,新奇的左右看了看,抿嘴乐道:“那我以后得听何掌印安排了。” 何敬忙道:“不敢当。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吩咐奴婢。” 宁澈温和的注视着身旁的女孩。因为刚刚晨起,她只穿着素白胜雪的中衣,墨色的长发披散在双肩,一直到腰处。因还在病中,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中的欣喜,又让她的双颊多了些红晕。 宁澈将夏绫手中的官帽夺过来:“话虽这么说,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呀?”夏绫鼓了嘴。 宁澈佯装严肃道:“快点把病养好。否则……我可不让你见小铃铛!” 说着,他在狗屁-股上一拍,一溜烟把小铃铛给赶跑了。 “喂!”夏绫叉腰,她还没和铃铛玩够呢! 何敬也跟着面露笑意,他适时提醒道:“主子,今日有朝议,您该移驾了。” “哈?”夏绫听了,赶紧把宁澈往外赶,什么毛病啊,有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宁澈被她推着,显出来一个浅浅的笑意,而后,开怀的笑了出来。 他已经有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夏绫目送着宁澈离开的背影,等他远的看不见了,才缓缓合上了门。 她背着身在门板上倚了一会。 一切都很好啊。只不过,她有点想傅薇了。 【作者有话说】 宁澈有一点好处:长嘴了。 第11章 遛狗日常 ◎夏绫彻底火了。◎ 宁澈虽说要夏绫好利索了才能见小铃铛,可他又不会真的管着她,于是当天晚上夏绫便和狗睡在了一处。 狗子两条后腿一伸,在床上趴的十分安逸。夏绫平躺着,一只脚翘起来,轻轻捋着小铃铛身上的毛。 刚把它抱过来时,才那么一点点大,现在却都能占半张床了。 宁澈让人在这间小屋子中又添置了些新家具,于是这里便成了夏绫的新住处。 夏绫其实很喜欢这间小屋子。这好像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对一间整洁坚固的屋子,有种天然的依恋。 这房间并不大,几步就能走上一个来回,一扇屏风将这小屋子分隔成了内间和外间两进。 外间的陈设会简单些,靠墙摆了一张四方的小茶桌,两侧各置了一把椅子,以便有什么人来访,可以坐下来稍作歇息。 夏绫现在躺的地方是里间,有一张架子床,梳洗用的小妆台,贴墙的两开门柜子,和一面衣架。原本不大的空间,被这几样家具填的满满当当,但房间一小了,却会让人莫名有种安全感。 小铃铛逐渐起了鼾声。夏绫扯了扯被子,匀给狗子一半,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夏绫是被憋醒的。 她窒息的睁开眼,见一只大狗趴在自己身上,一脸期待的等着她起床。 “不行……小铃铛你起来,太沉了……” 她将狗子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坐起身来狠狠吸了几口大气。 小铃铛跳下床,后腿蹬在夏绫身上,疼得她差点喊出声来。 狗子很兴奋,在屋子里不停的绕圈圈,甩着尾巴让夏绫带它出去玩。 夏绫看着小铃铛叹了口气。刚见了狗子的时候,她只顾着高兴了,但今天却忍不住开始发愁。 小铃铛太胖了。她两只手去搂它的腰,都觉着费劲,这狗子非得减减肥不可。 夏绫掀开被子下了床。她坐到妆台前,将满头的黑发在头顶束成一朵小髻。 衣架上那件青色贴里,夏绫拿下来左右看了看,她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觉得有些新鲜。她将衣带系好,而后扣上丝绦束带,在腰间挂上乌木牌和茄袋。 最后,夏绫将官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她走到镜子前来回照了照,这身衣服一穿上,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现在的她,俨然就是一个白净秀气的小内侍。 夏绫对自己的装束很满意。她拉开门,探出头去往外看了看。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阳光洒满了宽阔的乾清宫广场,巍然耸立的殿阁上,黄灿灿的琉璃瓦粼粼闪着金光。 夏绫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潮湿凉爽的空气,对小铃铛一挥手:“铃铛,走!” 小铃铛得了号令,撒开腿冲了出去。 积了一宿的力气,狗子的精神头好得很,跑出去可劲撒欢。夏绫也追了上去,一个小内侍身边跟着条大狗,看起来还怪威风的。 夏绫跟着小铃铛从日精门出去,一路向东跑,绕到东六宫与仁寿宫之间的夹道,一口气跑到了乾东五所才停了下来。 夏绫实在是太久没有遛过狗了,两条腿的追着四条腿的跑,累的她胸膛快要炸开了。她弯下身子大口喘着粗气:“不行了铃铛,跑慢点,再跑我就要吐了!” 小铃铛嘴张的大大的,舌头伸出来,意犹未尽的哈着气。 夏绫慢慢溜达着,边顺气边跟小铃铛说话:“铃铛啊,看你这跑的也挺快啊?那你肚子上的肉都是怎么长出来的……” 小铃铛只是高昂着头,如果它瘦一点,可以说这是一条帅气的狗子。但现在这肥美的身姿,只让夏绫觉得有点想笑。 一人一狗拐到东长街上,因这里离**三殿更近些,往来的内侍和宫女也就多了起来。 然而,夏绫却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路过的宫人对小铃铛都防备的很,恨不得全都绕着它走,就连看夏绫的眼神,也全都充满了怪异。 夏绫心里不由得纳起闷来。 在路过广生左门时,有两个司苑局的小宫女正从夹道中出来。或许是她们手中拿的东西引起了小铃铛的兴趣,狗子停下脚步,冲着那二人吠了起来。 两个小姑娘的脸当时就吓白了,躲在门里无论如何都不敢再上前一步。 “铃铛,你做什么呀!” 夏绫斥了狗子一句,蹲下身摸着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 见那两个小宫女还不敢出来,夏绫走进门里,对她们解释道:“狗只是有些认生,它不咬人的,你们别害怕。” 可谁知,其中一个小宫女已经被吓哭了。这小丫头看着也就才十三四岁,另外那个年岁大些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对夏绫欠了欠身:“对不起啊小公公,我们马上就走。” 夏绫身上穿了内侍的衣服,不自觉的也生出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情。她从身上摸出块帕子递给那抽抽噎噎的小姑娘:“没事没事,那我把狗先赶到一边去,你们先走。” 两人道了声谢,护着怀里的东西,赶忙离开了。 夏绫掐着腰,看了看那两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的狗子,心中好大的疑惑。 挺可爱的狗啊,怎么让人害怕成这样?那恶犬的传闻已经唬人到这个地步了么? * 就这么过了几天。夏绫发现,虽然她挨着乾清宫住,但是能见到宁澈的机会的确不是很多。 不过这样正好,她就能一门心思都扑在狗身上了。 为了让小铃铛能多动动,夏绫每天要遛四趟狗,早上起来一趟,快中午时一趟,下午一趟,傍晚再一趟。 这天快到晌午的时候,夏绫正领着小铃铛在东长街上溜达,远远的见着往内左门的方向去有几个乾清宫的近侍,手中提着食盒,大概是去办膳的。 小铃铛朝那个方向叫了几声,夏绫还没反应过来,大狗却已撒开腿朝那几个人奔了过去。 “喂!” 夏绫喊了一声,也立时追着狗跑了起来。 可她哪能追的上全速往前冲的猎犬?眼见着小铃铛从背后向一个近侍撞了过去,那人毫无防备,往前一扑,手中的食盒落了地,里面的饭菜落出来洒了一地。 小铃铛却还在横冲直撞,几个近侍乱了阵脚,惶恐的躲来躲去,但还是免不了又有几个食盒脱了手,满地的狼藉。 狗子见有肉掉出来,闷头在地上大口吃了起来。 “小铃铛!” 夏绫彻底火了。只有在管狗的时候,这个看似文静的江南姑娘,身上才显露出一股彪悍。 她一巴掌打在狗子身上,拎着它脖子后面的皮肉将狗拖到了墙根边,指着它气急败坏的骂到:“你怎么回事啊,我平时少喂你了吗?看看你的腰,比我腰都粗了!还小铃铛呢,以后叫你大铜铃得了!” 小铃铛终于意识到自己把夏绫给惹毛了,耷拉下脑袋,柔弱的靠在墙边不出声。 而此时,夏绫身后的一众乾清宫近侍个个都已目瞪口呆。皇上的爱犬横行霸道惯了,往日里他们只有受气的份,还从没见过哪个内侍,敢这样对御犬破口大骂。 第14章 领头的上前来戳了戳夏绫的后肩膀,问到:“小兄弟,你是在哪个宫里当差的?” 夏绫回过身来,这人她认识,是乾清宫的暖殿,叫谭小澄。 她答到:“我在乾清宫,是新来的。因为跟这狗投缘,何掌印就安排我专门照看御犬。” “噢……”对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夏绫的眼神有些复杂。 夏绫看着那被糟蹋了满地的饭菜,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很诚恳的说道:“几位哥哥对不住,怪我没看住狗,给你们添麻烦了。” 可那几个近侍脸上依旧愁云惨雾的,神色并未因夏绫的道歉而缓和半分。 有嘴快的埋怨到:“说那么好听有什么用?现在差事办砸了,等上头怪罪下来,板子又不打在你身上。” 一听这话,夏绫意识到,麻烦可能惹得有点大。 “这饭是……” 谭小澄接了她的话:“万岁爷在文华殿正与阁部几位大臣议事,说是中午的时候要留大人们一起吃饭,正等着传膳呢。” 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甚至已经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这顿板子估计是要挨定了。 这还真有些麻烦。外廷那些文官,本就大多对宦官看不上眼,若这回再让阁部那几位老大人抓住把柄,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夏绫问:“如果现在再去准备一份新的还来得及吗?我可以帮你们一起弄。” 谭小澄摇了摇头:“恐怕不行。若是从这走东华门出去到尚膳监,等膳房备好了菜,再送到文华殿,快的话也得要小半个时辰,这事还是瞒不过去。” 夏绫想了想又道:“那你们呢,平时都是怎么吃饭的?” 几个近侍却忽而都禁了声,支支吾吾的谁都不说话。 夏绫有点急了,一跺脚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事还想不想解决了!” 这时,谭小澄小声答:“唔,我有个干妹妹,有时候下了值,就去她那对付着喝碗白粥。” 夏绫心下了然。内侍在宫中没有吃饭的地方,大多都是从筒子河边烧好了饭,上值的时候带着,但等到吃的时候,早已经凉透了。暖和的时候还好,真到了寒冬腊月,馒头能冻得硌牙。 但宫女是可以在内廷搭火做饭的。于是有的内侍为了能吃口热饭,便与相熟识的宫女凑一个炉灶吃饭,久而久之就搭伙过起日子来,在宫中俗称“对食”。 他这位干妹妹,想必就是谭小澄的相好了。 夏绫道:“小谭公公,能去你那干妹妹那里先借几碗粥不?咱们兵分两路,你跟我先送几碗白粥到文华殿去,其他人赶紧去尚膳监再置办一桌吃的,如果快的话,应该正好能接上!” 谭小澄却有些犹豫:“这法子能行么?我们吃的这些东西哪能入万岁爷的口,那不是成了欺君了……” “事急从权,总比让皇上和几位大人饿肚子的好。”夏绫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心一横说,“都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怎么分到炉灶里就还能有高低贵贱了?” * 谭小澄领着夏绫绕到了仁寿宫的偏门,在后殿与隔墙的夹道里,有个小姑娘正蹲在廊庑下,用蒲扇往炉膛里扇着风。 “圆妹!” 听到声音,小姑娘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这小姑娘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生的一张小圆脸,一笑起来娇憨天真,看着便不像有什么心机的人。 “小澄哥,我猜你就应该快来啦!” 谭小澄向夏绫介绍到:“这是汤圆,我的干妹妹,你叫她小汤就行。” 汤圆这才发现还有个别人跟着一起来,不由得有些害羞:“这位是?” “额……”谭小澄挠了挠头,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问过夏绫该怎么称呼。 夏绫很快答到:“噢,我姓乔。” 汤圆抿嘴笑了一下:“那小乔哥,你跟我们一起吃点热乎的吧,正好粥煮熟了。” “哎,我们不是来吃饭的。”谭小澄将汤圆拉到一边去,同她低语了几句,只见小姑娘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透着深深的担忧。 谭小澄又安慰了汤圆几句,摸了摸她的头发。汤圆点点头,对他说:“小澄哥,那你先给小乔哥倒杯水喝,我去盛粥,很快就好。” 谭小澄十分听话,拿起地上的水壶倒了一碗水递给夏绫。大概是炉子正在用来煮粥,壶中的水是凉透了的,夏绫有些畏凉,便只端着没有喝。 夏绫看着汤圆在认真忙碌的背影,不禁同谭小澄赞了句:“你这干妹妹真是位好姑娘。” 谭小澄被夸的还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脸道:“她啊,没什么心眼子。正好这仁寿宫空着,没有哪位主子在住,她就负责每天把殿内都打扫干净了,虽然辛苦点,但也犯不了什么大错,平平安安的就挺好。” 不一会,汤圆便盛好了粥,规规矩矩的将食盒收拾妥当了。她将食盒递给谭小澄,仍有些忧心的说:“小澄哥,要是这事能成的话,你记得来告诉我一声。但主子要万一怪罪下来你也别怕,还有我能伺候你呢。” 谭小澄憨憨的咧了下嘴,有点像哭,又有点像笑。 汤圆看向夏绫:“小乔哥,你也是,多保重。” 看到这两人这样,夏绫的鼻子还怪酸的。 她对谭小澄说:“小谭公公,这事要想渡过去的话,一会你一定照我教你的说。” 【作者有话说】 汪汪队记大过!(第一次[doge]) 第12章 文华议事 ◎“我爹教的。”◎ 文华殿内,宁澈坐在上首。在他对面,内阁首辅杨怀简,次辅顾文哲,三辅兼礼部尚书卢英,并锦衣卫指挥使庄衡,全都在列。 说了这一上午,事情也议的差不多了,绷着的劲一松,就觉出来饿了。 宁澈道:“时候不早了,朕让尚膳监传了饭食,几位爱卿便在这吃过后再回去吧。” 几人忙站起身来谢恩。 何敬见状,出去将办膳的内侍传了进来。 谭小澄交了食盒,随何敬进了文华殿内,垂手在一旁侯着。 何敬将食盒放在近前的小桌上,打开盖子,见着里面的东西,眼眉不经意的向上扬了一扬。然而他还是神色如常的将粥端出来,双手放在了宁澈的御案上。 同时,有几个在文华殿当值的长随,也各自端了粥分至几位阁臣与庄衡的手中。 宁澈看着面前的粥,神色不由得凝了一凝。他开口问到:“这是尚膳监备的午饭?” 谭小澄连忙上前一步,跪下叩头道:“禀主子,这是新下来的稻子,今年收成好,新一茬的稻米最为香甜,请主子和诸位大人先暖暖胃,其余的菜肴随后便到。” 宁澈拿起勺子在白粥里搅了搅:“哦,倒是用心了。” 他面上虽未表露出什么,但心中却道,这事不对。他从来都没表过这样的意思,况且,那个近侍根本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蹊跷。 可这人还算聪明,既说到了今年收成好,倒让人没法驳他这话。 卢英是个脑子活泛的,看着手里的这碗白粥,觉得又有了能发挥的话题,朗朗开口道:“微臣觉得这粥甚好。新谷丰登,食一食这田野之味,更让臣念及稼穑之艰。不由得想起杨阁老时常教导臣等以节俭为先,再喝这米粥,当真是甘之如饴呐!” 杨怀简抬了抬眼皮。姓卢的一张巧嘴,一坨屎都能说出花来,他可从来没时常教导过谁。 杨阁老呵呵一笑道:“那也多亏了圣上治国有方,臣等身为辅臣,自然也当为陛下多分忧些。” 宁澈不动声色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倒乐得看看,一碗粥而已,这几个老家伙又能做出什么文章来。 于是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杨先生教得好。” 一直以来,宁澈和杨怀简的关系都很微妙。自他做皇太子时出阁读书起,就是杨怀简一手将他带出来的。宁澈感念他的师德,也愿意尊称这位肱股之臣一声先生。 但这位杨大学士身上实在是有副文人的架子。说好听了叫刚直,说难听了就是又臭又硬。他要是写折子骂起宁澈来,那是丝毫不知道手软。宁澈时常咬着后槽牙想,干脆让他回家养老去算了。 “陛下天资聪颖,臣不敢居功。”杨怀简状若无意的瞥了卢英一眼,“老朽倒是时常在阁中提要多行务实之风,文章写出花来不叫本事,不如手中这碗沉甸甸的粥,方是黎民之所求呐。” 卢英立刻接到:“阁老说的是。臣时常诵读宋时范文穆公的词集,有此妙笔传世,方知田园之乐啊。” 顾文哲本一直安静的喝着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起来。你说文章写得好没用,我就说传世的都是好文章,这是打算在御前争个高下么? 这两位阁臣皆是能人,处理起政事来拎的调理分明。只不过文人相轻,卢英看不上杨怀简刻板,杨怀简看不上卢英圆滑。两人平时在阁中说话就夹枪带棒惯了,但现在是在御前,要闹哪样? 第15章 顾大人是位厚道人,得罪人的事他干不出,和稀泥倒是一把好手。他找准时机开口道:“听两位大人说笑,倒让臣想到了小时候随先父一同到田里干活的光景了。待到麦收时节,万里金黄,臣就躺在麦子地里念书,先父做完农活后,拿着草帽为臣扇风,现在想想,好不惬意。” 这话倒是触动杨怀简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哪个不是一步步考上来的?思及念书时的光景,不禁感慨万千。 “是啊。想到臣少时求学时,每顿饭不过就是一块馒头,或一碗米汤。今天喝这一碗白粥,滋味算不上是珍馐,但确是暖到心里了。” 宁澈打趣道:“杨先生那时吃的馒头,没准就是顾大人家种的麦子呢。”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倒是都笑了。 宁澈跟着笑了起来,却暗暗向庄衡递了个眼色。这顿饭吃的虽说还算是舒坦,但不代表事情就能糊弄过去。 办膳只上了碗白粥这事,他得要个解释。 * 夏绫在文华殿外,等的都快急死了。谭小澄已经进去有一会了,怎么剩下的人还没过来?用盆装的粥现在也快喝完了吧! 她抄着手在墙根底下不定神的左右徘徊着,终于,看见几个办膳的近侍匆匆忙忙的从东边走过来了。 夏绫总算松了口气,踮着脚又向正殿门口瞧了瞧。不一会,就看见谭小澄提着食盒从殿内退了出来。 “小谭公公!” 夏绫从墀台下探出头来,对谭小澄招了招手。 对方不敢跑太快,迈着小碎步快步向她走过来。等后背倚在了墙上,谭小澄才觉出腿软来。 “怎么样,还顺利不?” 谭小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小乔兄弟,还得是你!万岁爷喝了粥,与几位大人还说笑了好一会,我瞧着主子脸上倒也没露出什么不悦,等主子用完了膳就赶紧退出来了。” “太好了,那就得了!”夏绫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心道这事总算是翻篇了。 两人正高兴着呢,忽听到有人说:“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夏绫猛的回过头,见庄衡就站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手背在身后,面沉如水。 谭小澄脸上的笑容还没收住,一个急刹,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他唯唯诺诺的走到庄衡面前,躬身说:“见过庄大人。 夏绫跟在谭小澄身边,也十分老实的低着头。但心里却嘀咕,这位瘟神,怎么哪都有他? 庄衡许久没说话。夏绫心里纳不住闷,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庄衡一直在盯着她。目光相碰的一瞬,夏绫又赶紧低下了头,锦衣卫的名声太过令人胆寒,再加上上回在行宫的那一顿审讯,夏绫见了他,也不免发怵。 庄衡肃着声音开口道:“陛下来问,方才那碗粥是怎么回事,果真是尚膳监备的么?” 谭小澄已经开始发抖了。他筛糠一样的说:“大人,奴婢该死……” “庄大人,都是奴婢的错,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夏绫抢一步说道,神色十分凛然,“劳您帮着跟主子求个情,奴婢甘愿一人受罚!” 庄衡扬了扬眉:“那你跟我过来吧。” “小乔兄弟……”谭小澄已经完全慌了神,绝望的看向庄衡,“庄大人……”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庄衡眉间一冷,“快退下去吧。” “那小乔兄弟……” “退下!”庄衡已下了最后通牒。 谭小澄没办法,委委屈屈的拎着食盒离开了。夏绫看他背着身抹了抹眼,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夏绫满脸悲戚,低着头小声对庄衡道:“庄大人,那奴婢在这侯着,等主子的处置。” 庄衡却插着手臂,不慌不忙的打量着她。 “小乔兄弟?”他无声的笑笑,“夏姑娘,您演的不错啊。” 嗯?夏绫猛的抬头。果然锦衣卫长的都是鹰眼,庄衡早就认出她了。 夏绫讪讪一笑:“哪里,还是庄大人您配合的好。” 那这么看来,庄衡方才吓人嚯嚯的赶谭小澄走,也是故意的了。 庄衡淡淡一笑,往文华殿内看了一眼:“那您是自己进去,还是需要臣先帮您通报一声?” 夏绫回敬到:“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去吧。” 宁澈差了何敬去送内阁的几位辅臣回去,顺便将批红的票拟一并送到内阁发散下去。 板正的坐了这一上午,他腰背紧巴的厉害,等大殿中一没了人,他向后靠到了龙椅的垫枕上,动了动早已酸痛的肩膀。 “阿澈。” 宁澈偏过头,见穿着一身内侍衣服的夏绫走了进来。 他懒散的哼了一声,反而将身子歪的更厉害了些。就像在外面蹦跶了一天的大狗,回到家之后见了人,想要翻起肚皮撒个娇。 “怎么了乔乔,都上这来找我了?” 夏绫走到近前站定了,低头说:“阿澈,我来找你承认个错误。” 宁澈有些诧异。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么正经八百的。 “你该不会,把乾清宫的房顶子捅漏了吧?” 夏绫啧了一声:“你别打岔,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得。”宁澈不得已又坐了起来。 “那你坐下说?” 夏绫想了想,觉得自己态度还是要端正些,摇了摇头:“算了,还是站着说吧。” 宁澈由着她,只不过自己也站起了身,从书案后走出来,倚在了桌沿上。 夏绫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跟宁澈讲了一遍。听罢,宁澈背着手点了下头,只说:“行,知道了。弄挺好。” 夏绫很不解的看着他。她虽然知道,宁澈肯定不会为难自己,但这个态度实在是敷衍了些。 她想要了解的是在这宫禁中行事的规则,而不是仗着拥有某种特权,就对一些本不能跨过的界限不闻不问。 “阿澈,如果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内侍,或者今天犯这事的人不是我,你打算怎么处置?” 宁澈挑了挑眉,却反问夏绫:“乔乔,那你觉得今天这事应该怎么处理?” 夏绫低下头:“要打要罚,随你便。” 宁澈噗一下笑出了声。 他笑着摇了摇头:“乔乔,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夏绫更不解了。 宁澈拍了下大腿:“行,既然话说到这了,我就跟你讲讲,这事我怎么看。” 他接着道:“先问你个问题,今天这事这么处理,你觉得是对的吗?” 夏绫想了想答:“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这么做至少比让你和那几位老大人饿肚子的好。尤其是那几位阁老,要是抓着这个事谏你整饬内廷,闹不好再把锅扣在你养狗的事上,那不是更麻烦。” “好,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既然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为什么还会觉得要挨罚呢?” 夏绫说:“因为说到底还是糊弄你了呀,那碗粥本来就不是尚膳监准备的,我是没办法了才找来救个急。” 宁澈认同的点了下头:“嗯,第三个问题。既然知道是糊弄了我,那事后你打算怎么料理这件事?是会主动来找我坦白,还是黑不提白不提,觉得庆幸能把这事蒙混过关了?” “我觉得,我应该还是会来找你说的。”夏绫很认真的思量了片刻,“但这是因为,我不怵你,当聊天一样就跟你讲了。但如果我就是个普通的内侍……我不知道,可能会有些不太敢。” 宁澈打了个响指:“对喽,这说到关键上了。所以当这件事过去后,你有没有来对我坦白实情,这两种情况的后果完全不一样。” “怎么讲?” “如果你拿碗粥把我对付过去了,事后不言不语,那你是为了脱责,这叫欺君。但如果事后,你自己来找我把前因后果和为什么要这么做都给我讲明白了,那你是为了亡羊补牢,这叫事急从权。” 宁澈习惯性的用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这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道理。那么多在外头办事的文臣武将,不顺当的时候是常态,谁没遇到过点紧急的事?我也不至于昏到因为违反了些教条的规矩就把功臣拉过来治了罪。但话说回来,事急从权的出发点一定是要把事情做好了,如果是为了逃避责任而欺上瞒下,那我是不答应的。” 夏绫舒了口气,咧嘴想笑。 “但是。”宁澈却话锋突转,让夏绫气息又是一屏。 “但是我承认,对待内侍,在规矩和罚则上,的确会更严苛些。这并不是因为,我当他们是伺候人的奴才,所以就随意打骂。而是由于,内侍是离皇权最近的人,让他们心存畏惧,才不会埋下权宦干政的隐患。” 夏绫听得一瑟缩。他说那些话时的语气都很温和,但不知道怎么了,夏绫就是觉得有股力道压在她身上。 那似乎是一种独属于帝王的威严。 一直以来,夏绫都只当宁澈是同她一起长大的最亲近的那个人。她有时烦他,有时想他,但从来没有觉得过,还会怕他。 第16章 宁澈见夏绫不说话了,在她眼前挥了挥手,笑道:“嘿,想什么呢?” “噢。”夏绫回过神来,“就是有些惊讶,你是什么时候懂了这么多条条道道的。” 宁澈淡淡一笑:“我爹教的。” 他状似无意的将这话头又揭了过去:“回到最开始,你问我今天这事怎么处置,那就得看办事的人脑子够不够清楚了。” 夏绫说:“所以……” “所以,如果是个聪明人的话,他应该退下之后去找何敬或者庄衡坦白事情的原委。要是再会来事一点,在把粥呈上来之前,他自己得先喝一口,证明这东西没有毒。这样的话,在明里虽然讨了顿骂,或者挨两下打,但在暗里,我会记住这个人,之后若是再有什么差事,可能就会直接点他去办。” 夏绫唔了一声。也不知道谭小澄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脑子。 宁澈觉着夏绫这懵头懵脑的样子还挺好玩的,逗她说:“乔乔,那今天算你在内阁面前帮我捞了一把面子。给你个敲诈我的机会,想要点啥不?” 还真有。 夏绫不客气的说:“我想要纸,笔,墨,还有颜料。” 【作者有话说】 宁澈是受帝王教育长大的人,无论怎么说,至少在当皇帝这方面,他是称职的。其他的事情,还需要靠他自己慢慢自洽。 第13章 河边直房 ◎她?值夜?◎ 夏绫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小铃铛正蔫头耷脑的蹲在她住处的门口。 夏绫还有点生气的瞪了狗子一眼,却又心软的蹲下身来,在它脖子上挠了挠:“铃铛,怎么回事啊?你身上这些坏习惯,咱们可得改改了。” 她领着狗子进了屋,将从宁澈那讨来的纸笔都铺在桌上,坐在桌边认认真真的画了起来。 没过多会,她拿起几页自己画好的画纸,蹲在地上一张张给狗子看。 “铃铛,往这看。”夏绫很严肃的指着纸上的画,“在外面,随随便便大声对别人叫,是不可以的。” 纸上用简单的线条画着一条大黄狗,正大张着嘴对两个小姑娘狂吠。夏绫在这张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对着狗子挥了挥拳头:“如果下次你再这样,我可是要揍你了哦!” 然后她又拿起了另外一张纸,神情缓和了些:“出去玩的时候,乖乖跟在我身边,不到处乱跑,不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这是可以的。” 这回的纸上画着夏绫自己,旁边坐着小铃铛,正乖巧可爱的吐着舌头。她在这张纸上又画了张大大的笑脸,伸手在狗子下巴上挠了挠:“这样的话,回来会有奖励!” 狗子被夏绫挠的很舒服,喉咙里咕噜一声,咣当一下躺倒在地上,把肚皮露出来让夏绫接着挠。 夏绫真是没脾气了。她发愁的看了看手里的两张纸,也不知道这样讲狗子到底能不能听懂啊?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地上的光影越来越长,夏绫却忽听到有人在轻轻敲她的房门。 拉开门,见是谭小澄站在外面。 “小谭公公,找我有事?” “小乔兄弟。”谭小澄局促的搓了搓手,带着些歉疚和感激,“是这样,晌午主子和几位大人喝完粥之后,其余的菜便没动几口,主子开恩将剩下的肉菜都赏了我们。他们几个人正在河边直房里热饭呢,今天这事大家都挺感激你的,所以我过来问问,你要不要过去和我们一块吃?” 夏绫属实觉得有些意外。今天这事,要真追究起来,还得怪她没看住狗。她只是把窟窿填平罢了,没想到人家倒真念着她的好。 心里还挺暖和和的。 谭小澄说的很真诚,夏绫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拒绝,便笑道:“好呀,小谭哥,我跟你一块去。” 筒子河边的内侍直房,有袅袅青烟在夕阳未尽的天幕下舒缓的飘起。 夏绫离着老远便闻到了饭香味,她随谭小澄进了门,见早前见过的那几个乾清宫近侍,正挽着袖子在院子里忙活。有热饭的,有搬桌子的,有收拾碗筷的,人一多,烟火一起,就让人觉得有点像是过年。 谭小澄一进门便喊道:“大家快看,是谁来了!” “小乔兄弟?” “小乔兄弟!” 院中的几个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计,笑吟吟的同夏绫打着招呼。 夏绫一下子就融化在这烟火气当中了。她也挽起袖子,同谭小澄说:“小谭哥,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不?” “不用不用,都已经收拾好了。”谭小澄引着夏绫向屋内走,“小乔兄弟,你今天是客,便只管吃就好了!” 夏绫向周围看了看:“哎,小谭哥,你没喊小汤一起来吗?” 谭小澄有些腼腆的答到:“都是内侍,她不好意思过来,我就给她送了点吃的过去,她自己吃就行。” 饭菜依次都上了桌,谭小澄请夏绫坐在上座。其他几人笑笑嚷嚷,夏绫推推挡挡,最后还是拗不过他们的盛情,夏绫坐在了正对门口的位置上。 六七个人一同围着圆桌坐下,谭小澄将夏绫面前的茶杯斟满,又端起自己的杯子说:“小乔兄弟,晚上还要当值的不敢喝酒,我们就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夏绫忙将自己的杯子端起来:“大家太客气了。” 谭小澄道:“小乔兄弟,今天白天的事还多亏你想的法子及时,我们几个才免挨了顿罚,觉得一定要当面跟你道声谢才行。以后在宫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就尽管说,能帮上的我们一定帮。” “是呀是呀,小乔兄弟不要客气。” “以后咱们就都是自己人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笑了起来。 夏绫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敢把事都往身上揽,是因为有宁澈罩着她,她什么都不用怕。但落在别人眼里,倒成了舍己救人了。 她不免有些发虚,可又没法解释,只能往宁澈脸上贴点金:“还是皇上英明,这事大家本就没什么错处,解释清楚了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谭小澄点点头:“确实。咱们陛下虽然平日里看着冷了些,但伺候久了就知道他不是位是非不辨的主子。小乔兄弟,以后要有功夫我给你讲讲万岁爷的脾气秉性,你来的时候不长,免得当差时不知道怎么伺候。” 有人笑道:“小谭哥,这时候你就别说上值的事了,人家小乔兄弟都该饿啦!” 大家哈哈一笑,互相碰了杯:“来,吃菜吃菜!” 到底是尚膳监备的饭菜,虽然不是刚出锅的,但滋味却仍是一等一的棒。 几人越吃越热络,有爱说的问夏绫到:“小乔兄弟,那之前你都是在哪当差的?” “噢,我是从昌平行宫来的。”夏绫对这一套说辞早已烂熟于心,“这不是快到万寿圣节了么,我本是从行宫送些东西过来,正好撞上了陛下的御犬,一时没忍住就同它玩了一会。谁知让何掌印给瞧见了,他觉得我与这狗投缘,便将我留在了乾清宫专门照顾它。” 不成想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面面相觑。 谭小澄犹豫着开口道:“小乔兄弟,你能从行宫来乾清宫,那肯定是好事。但是我觉着,咱们自己的前程,系在人身上比系在狗身上要更踏实些。” 夏绫听他这意思是话里有话:“小谭哥,你不妨说明白些?” 谭小澄放下筷子:“小乔兄弟你想啊,要是想在乾清宫混的长久,那得主子看你顺眼。这狗就算它再尊贵,说到底是不懂人事的,它好的时候主子是看着乐呵,但要万一磕了碰了伤了吃坏了,那全都是你的错,狗又不会说话,到时候连解释都没地解释去。所以说,你不如往别的地方使使劲,狗又不是你的,但前程是你自己的不是?” 夏绫其实很想说,那就是她的狗。但她却只能说:“小谭哥,多谢你提醒了。我记着你的话,也想想别的辙。” 谭小澄很实诚的说:“小乔兄弟你放心,这事我也会帮你留意着的。一旦有什么别的机会,我肯定先想着你!” 出于礼貌,夏绫没多想,只客气到:“小谭哥,那我就先多谢你啦。” 又过了好几天,夏绫都快忘了自己那天在饭桌上都说过什么话了。可谭小澄却忽然找上了她,还将她神神秘秘的拉到避人处去。 “小乔兄弟,有好消息!我这赶紧来告诉你一声。” 夏绫根本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件事:“怎么了小谭哥?” 谭小澄笑道:“这不是过寒露了么,天一凉乾清宫里的各处人事都会有所调整。贴身伺候的管事牌子在安排晚上晚上给主子值夜的人,好巧不巧缺了一个,我一听就赶紧把你荐上去了,正好咱俩一班,有什么事还能互相照应着点。” 夏绫差点一口喷了出来:“啥?” 她?值夜? 谭小澄赶忙说:“小乔兄弟你先别高兴的太早,虽说大家都知道值夜这事是个好差事,非乾清宫最心腹的近侍不能做,但其实也是很辛苦的。万岁爷晚上翻了几回身,喝了几回水,起了几回夜,都得事无巨细的记在心里头,伺候的时候还得小心,不能惊了主子的盹。有时候趁主子睡的实了倒是也能眯瞪会,但心里总归还是提着的。不过要想博个好前程总得忍受点辛苦不是?” 第17章 夏绫听得脑袋都大了:“小谭哥,其实,就是,我倒是也没必要……” “没事,小乔兄弟,你别担心,不是还有我能带你吗!”谭小澄完全没有理解夏绫的意思,诚恳的将自己的一腔真心和盘托出,“有这好事我可是第一个想着你了,别人都没敢告诉。小乔兄弟,我是觉着你是个好人,跟管事牌子磨了好久他才答应的。这机会不容易,你可得抓住了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绫还能说什么?她只是后悔,十分后悔,那天怎么不在饭桌上就直接回绝了谭小澄。谁能想到这事还真能有后续呢? 夏绫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咬牙切齿的笑道:“小谭哥,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对方摆了摆手:“在宫里头讨日子不容易,咱们既有缘聚在一块,能照应的还是要互相照应着些的。小乔兄弟,这段时间你就辛苦一下,等你把值夜的事做熟了,再把养狗的差事一推,这不是顺理成章就进了乾清宫近侍的列了吗?” 夏绫掐着腰往上吹了口气。 或许是在行宫待久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日子她过惯了,成天守着的都是不会说话的书本,都快忘了该怎么和人打交道。 这种感觉还挺微妙的。身边的人和事,逼着她重新活在人堆里,也逼着她不得不开始去想一些早晚都得面对的事。 那去就去呗,正好看看阿澈晚上睡觉打不打呼噜。没在怕的。 【作者有话说】 谭小澄:大家都是打工人,有好处还是要一起分的! 第14章 乾清值夜 ◎那其实是个疯女人。◎ 宁澈每晚就寝的时间都很固定。 一到亥时三刻,在近前伺候的牌子便会呈热水上来,洗漱过后,宁澈会倚在床上再看会书,子时之前是一定会歇下了的。 除非有紧急要事,在宁澈看书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是绝对不敢有人打扰的。宁澈看书杂,天文地理兵法营造,什么他都能看得下去,只不过苦于白天难找得到空闲。睡前这一小会,是他每天为数不多留给自己挥霍的时间。 而趁着这个功夫,晚上在殿内直宿的内侍也需为上值做好准备。 谭小澄领着夏绫先在管事牌子跟前点了卯。此时的乾清宫中,白日里在殿内伺候的秉笔及牌子等人都还在,正将圣驾寝阁外的所有灯盏换为暗灯。 谭小澄朝夏绫打了个眼色,两人不言声的往御茶房走去,在置物间中将值夜要用的东西都取过来。 “小乔兄弟,这个你先拿下。”谭小澄拿了一盒叠的细软平整的方巾和一只小碳炉给夏绫,自己又用漆盘端了一套茶具下来。 他压低声音道:“等一会直宿的时候就不能说话了,我先跟你说说晚上这值该怎么上。” “一般情况下,万岁爷晚上睡觉的时候,大概会醒一两次。有的时候是要起夜,有的时候是要喝水,还有的时候只是醒一下,可能会问几更了。主子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他实在入不了眠也会跟外面守着的人说说话。” “值夜的时候咱们不能进最里面的寝阁,只能在外间守着。主子起夜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所以这个时候不用进寝殿,第二天一早自然会有管净者将恭桶取走。” “但若是主子想喝水,咱们就得进寝殿去伺候了,这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需得一直在这碳炉上温着。到时候我就把茶盏在帘子外呈上去,等主子喝完了会把杯子递出来,这个也我来接。有时主子喝完水后会想擦擦嘴,如果需要的话你就再把巾子呈上去。一定要记得,这巾子只能用一次,主子用过的可千万不能再放进盒子里了。” 夏绫光听就知道这活不好干。相比之下,擦地这种粗活竟然都显得轻松了起来。她问:“那我怎么知道他是要起夜还是要水喝啊?” “打起精神仔细听。”谭小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小乔兄弟,以后当差多了你就知道了。从主子有没有翻身,起来的快慢,呼吸的轻重,都能听得出来。有人当差当不好,是因为他们偷懒,主子睡的时候他们也睡,自然伺候不周到。但我值夜的时候向来连盹都没打过,就听着更鼓房的打更声数时辰,主子问话的时候,我都能答得上来。” 夏绫都开始有些佩服谭小澄了。 “小谭哥,你心太细了。” “嗐,当差么。像我这种没什么门路的,不就得靠自己想的周密,才能每一步都走稳些么。对了小乔兄弟,我还有个法子也可以跟你说一下。” 他说着抖了抖自己的手腕,露出腕子上缠着的三种不同颜色的丝绳。 “主子晚上要有什么动静,咱们都得记下来。万一第二天御体有恙,太医院问起头天晚上皇上就寝的情况,咱得答得上来。”谭小澄指了指手上的绳子,“主子每起次夜,我就在黄的上面打个结,每喝一回水,我在白的上面打个结,每咳嗽一回,我在红的上面打个结。我记性没那么好,所以就用了这么个笨办法,如果你需要的话,以后也可以用这个法子。” 这倒真是个好法子。夏绫心里默默想,如果自己真的只是个刚入宫不久的小火者,要是能被谭小澄这样的人带上一带,倒也是件幸事。 虽然值夜这事,于她而言属实是有些画蛇添足,但夏绫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来了,就一定不能给谭小澄拖后腿。 “小谭哥我记下了,之后再上值的时候,我也学你。” 谭小澄点点头:“小乔兄弟,最后再嘱咐你一句,夜里在御前伺候的时候,一定不能说话也不能出声音,完事之*后立马退出来。行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准备上值吧。” 宁澈只要一将床帘打下来,就意味着准备安寝了。 这时管事牌子会进寝殿熄灯,只余下两盏暗灯,之后同几位秉笔及其余不直宿的近侍,在寝殿外磕过头后退出乾清宫,将宫门阖上回各自直房歇下。 静谧的深夜中,乾清宫内醒着的人便只剩了夏绫与谭小澄。两人一左一右,傍着寝殿门两侧各自席地而坐。碳炉在谭小澄那一边,黑暗之中有微弱的红光自风口处透出。 夏绫身后是一方多宝阁柜,柜子下半身为两扇木门,正好可以让她倚上一会。 很快她就发现,值夜这事最难受的地方在于,怎么才能在这无聊又无声的夜里,一直打着精神不睡过去。 一个时辰后,夏绫实在是有些颓了,哈欠一个连一个的打,忍都忍不住。她甚至在心里开始祈祷,阿澈,求你出点声音吧,哪怕能让我站起来活动一下也好啊。 夏绫看了看谭小澄,见他一直都睁着眼,只安静的仰着头往房顶上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绫心里的一股好胜劲一下子上来了。她朝自己大腿上狠掐了一把,不行,不能睡! 得琢磨点什么让自己别那么无聊。 夏绫想,要不数数吧。 她从一数到了一千,从二更天数到了三更天。 夏绫又想,要不背诗吧。 她从头开始背唐宋八大家的传世之作,从三更天背到了四更天。 在她刚背完“蓼茸蒿笋试春盘”时,忽听到寝殿内有响动。 谭小澄反应奇快,他迅速且无声的倒好了水,在夏绫意识到这是该进寝殿的时候,谭小澄都已经站起来了。 夏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拿好方巾跟上他。 寝殿内的味道与外头的不太一样,是一种柔和舒缓的香气,很好闻,能让人莫名觉得安定。 谭小澄穿的软底鞋,踩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他快步走进寝殿,在御榻前跪下,双手将水杯举的与床同高。夏绫跟着谭小澄也在旁边跪下,可等了许久,都不见宁澈伸出手来接。 他好像并没有醒。 床帐内又传来些窸窣的响动,宁澈的呼吸急促了些,喃喃的喊了声:“爹……” 他睡得不太安稳,翻了个身,搭过来的手无意将床幔拨动开了一条缝隙。 “娘……” 夏绫意识到,宁澈大概是在说梦话了。 她同谭小澄对视了一眼,觉得这里应当是没他们什么事了,站起身来准备退出去。谭小澄双手都被茶杯占着,便向夏绫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床幔阖上,免得等天再亮些,会有光照进去。 夏绫会意,弯下身轻轻将两方床幔交叠在一起。 可毫无预料的,宁澈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当空一抓,正抓住了夏绫的手腕。 这! 夏绫一把捂住嘴,才忍着没叫出声来,浑身的血都被吓凉了。 她兵荒马乱的看向谭小澄,这这这,怎么办怎么办? 谭小澄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他脸色煞白,只一个劲的跟夏绫比口型,你别动,千万别出声! 夏绫就知道,这个时候他什么用都顶不上。 宁澈的手上是带了力道的,攥得她有些疼。夏绫埋怨了一番自己的倒霉运气,向谭小澄挥了挥手,告诉他,你先出去,这里我来想办法。 第18章 待寝殿中没了人,夏绫蹲下身,轻缓的拨开帘子,将头探到了床帐里。 宁澈紧蹙着眉,牙关咬的很用力,看样子是被梦给魇住了。 夏绫用两根手指在他手腕内侧挠了挠,温声唤他到:“阿澈,阿澈?” 宁澈眉心动了动,却又染上了一重浓的化不开的悲凉。 “不要,走……” 夏绫垂下眼睫。 不知道她此时说的话,与宁澈梦中之人是否会有片刻的重合。 “阿澈,放手吧。” * 待到卯时,更鼓房的鼓声响过,便会有管事牌子进乾清宫来,准备好洗漱用的温水和帕子侯着圣驾晨起。 夏绫和谭小澄这个时候也可以下值回去歇息了。 出乾清宫时,东方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夜未睡,夏绫的精神有些恍惚,下了汉白玉台阶后,她倚在墙边上缓了一会。 谭小澄以为她是被吓着了,忧心的问:“小乔兄弟,你没事吧?” 夏绫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不太舒坦。 “小乔,我觉得你还挺厉害的。如果是我头回当值就遇到这事,估计魂早就吓没了。得亏主子没醒,咱俩这也算是有惊无险。”他扶住夏绫,两个人一起慢慢往外走,“我猜你那也没什么吃的,要不你跟我到河边直房去吃一口吧,等回来你再休息。” 夏绫的确是觉得有些饿了。她揉了揉肚子:“这倒是行。不过我得先去把狗喂了,要是它看不见我,估计又得拆家。” 果然,小铃铛见了夏绫,咬着她的衣摆,死活要跟她一块出去。 夏绫顶着两大团乌黑的眼圈,实在没有力气再跟狗吵架了,只能将它带上。 这个时候,河边直房的其他人已经各自去当值,便只有夏绫和谭小澄两个人。 “小乔兄弟,你先去屋里坐会,我去准备吃的,很快就好。” 谭小澄干活利落得很,挽起袖子取了面粉揉成面团,没一会功夫,两张热腾腾的烙饼就出了锅。 他掀开坛子,见里面只剩了最后一个咸鸭蛋,也一块拿出来都给了夏绫。 刚出锅的烙饼就是香。夏绫一块一块撕着吃,或许是累了,她低着头,也想不起来要说话。 谭小澄看她这样子仍是不放心:“小乔兄弟,你是不是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 夏绫摇了摇头:“可能就是第一次上值吧,不太习惯。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谭小澄倒了杯水给她:“嗯,那就好。不过这事也让咱俩长个心眼,以后主子再说梦话,伺候的时候可千万不能离这么近了。” 夏绫抬眼:“他还总是说梦话吗?” “也不是特别经常,我大概遇上过两三回吧。”谭小澄仔细回忆了一下,“一般事情多的时候,心思重的时候,主子就特别爱做梦,有的时候就会说梦话。” “那他都说些什么?” “嗯,无非也就是在梦里喊喊先帝。可能也有别的,但是我都没太听清。” 夏绫无意的将手中的烙饼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谭小澄叹了口气:“唉,其实每回我听见主子在梦里喊先帝,心里都怪不落忍的。先帝爷对主子那真是,寻常人家的父子都不见得能好成这样,怎么可能不想得慌。” 夏绫挑了挑眉:“好成什么样?” 谭小澄斟酌了一下道:“就是,像朋友一样。先帝爷何等威严的一个人,可在主子面前,永远都是和风细雨的。先帝爷疼主子,但又不是溺爱,怎么说呢,就好像两个高处不胜寒的人,能并肩站在一块看风雪的感觉。” 夏绫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谭小澄接着说:“咱们万岁爷做皇太子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边做长随,后来主子即了大位,我才跟着到乾清宫的。先帝爷在的那会,除了有外臣在或者遇上什么节庆的时候,根本都没怎么让主子在跟前跪过。主子称先帝爷也不叫父皇,向来都是喊爹。” 谭小澄见夏绫兴致不高,有些关心她:“小乔兄弟,你是不是困了?那我不说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噢,没有的事。”夏绫睁大眼,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你多说点,我爱听。” 谭小澄本就说到了兴头上,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我记着,应该是宣明二十六年那块吧,先帝的身子就已经有些不太好了,开始让万岁爷监国。那会子正赶上南边有条大河决堤,淹死了特别多人,查来查去发现,是有官员侵吞了修河款,那大堤建的不结实,才在汛期决了口。”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万岁爷自己下的决断,涉事的那几个官,有抄家的,有处斩的,有流放的。那应该是主子头回下这种要人命的令,旨意发出去之后,他心里觉着不舒坦,晚上就在宫道里溜达着透气,走着走着就到了乾清宫。” “那会先帝爷已经歇下了,主子本来想回去的,结果先帝听说主子过来了,又披上衣服起来,让人把主子喊进殿去。先帝要了壶温酒,父子俩边喝边聊,一直说到了三更天。后来先帝爷见时辰太晚了,就直接留主子在乾清宫里睡了一晚上。皇太子留宿乾清宫,这种事在先头几朝可是少之又少的。” 夏绫觉着,自己听谭小澄讲了这么多,至少应该跟着附和一句,真是父子情深呐。可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谭小澄把自己给说感慨了:“咱们主子吧,说命好也好,但有时候也觉得,他其实挺难的。” “他小时候吧,贵妃在宫里一人独大,他在浣衣局里肯定过不了什么好日子。后来好不容易熬出来了,结果又摊上那么个亲娘,唉……” 夏绫的脸色当时就有些不好看:“他亲娘怎么的了?” “小乔兄弟,你不知道?”谭小澄说渴了,喝了口水,“万岁爷的亲娘,也就是傅娘娘,过去一直住在乾西五所,跟任何人都不往来,就好像不认识主子一样。后来宫里有人就传,那其实是个疯女人。” “他们放屁!” 谭小澄被夏绫爆的这句粗惊呆了。 “小乔兄弟,你……” 夏绫掐了掐眉心,意识到自己是有点过于激动了,解释道:“咱们背地里哪能这么传主子们的坏话,太不敬了。” “你说的对,这话我也不敢乱说。”谭小澄缩了缩脖子,“我开始听他们说的时候,也觉得傅娘娘是个怪人。不过后来小汤跟我讲,她觉得傅娘娘可能不是很喜欢主子。” 夏绫咂了下嘴:“你们别瞎说,做亲娘的哪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 谭小澄耸了耸肩:“怎么没有。像咱们这种进宫做奴婢的,哪个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汤她亲娘,嫌带着她嫁人累赘,就把她给卖了,你说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 夏绫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想想自己,不也是被亲娘给卖了么,只不过好了伤疤忘了疼,都快忘了自己还有那么个娘了。 “小乔兄弟你想啊,”谭小澄将小汤同他说过的话照葫芦画瓢都学了一遍,“傅娘娘被先帝临幸的时候也就才不到二十岁,两人之前又不认识,一个小姑娘跟个陌生的男人做那种事,肯定是不乐意更多些的。先帝临幸完就完了,转过头来可能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傅娘娘呢,不但被打发到浣衣局去,还得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跟个不认识的男人生的孩子,又能让人喜欢到哪去。” 夏绫用手把自己的脸挡住,以免露出什么不该露的表情来。 谭小澄还没说完:“说到底啊,我觉得后宫里那些娘娘们其实都挺可怜的。前朝的贵妃娘娘,你看先帝爷宠她吧,但她心里其实苦着呢,所以才对先帝的其他妃子都那么刻薄。傅娘娘就更别说了,命比纸薄。不过听说贵妃娘娘对底下人还都挺好的,现在宫里还有好多老人念先贵妃的恩德呢。” 夏绫垂下眼,漠然道:“我没见过贵妃,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都是听说的。但是小乔兄弟,我偷偷跟你讲啊,”谭小澄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前司礼监的张掌印你知道不?就是何掌印的干爹,我们都管他喊老祖宗。我觉得啊,主子在浣衣局这事,他肯定早就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心里向着贵妃,又或者不想给自己惹事,所以那么多年都装不知道,等贵妃仙逝了,才敢把这事说出来。” 夏绫白了他一眼:“小谭哥,你这消息可真是四通八达,怎么什么事都能让你听见一耳朵。” 谭小澄哈哈一笑:“这叫缉事,你懂不?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能进东厂,这不得先自己练习一下,要万一哪天让主子给看上,就让我去了呢?” 【作者有话说】 小谭哥可真是兢兢业业的打工人呐 第15章 前尘(二) ◎“我宁愿从未生下过你。”◎ 到了十岁,夏绫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生一些她难以预知的变化。 第19章 胸好像胀了一些,屁-股也翘了一些,就连很私密的地方,也开始长出细密的杂草。 大概从去年起,傅薇就不让阿澈同夏绫睡在一起了。她将阿澈赶到靠墙的位置去,自己睡在中间,后来甚至还挂起了一片帘子,将阿澈一个人圈在里面。 阿澈耐不住寂寞,尤其是夏天,屋子里闷热的睡不着,他会偷偷从帘子底下探过脑袋来,看傅薇和夏绫在这边做什么。 傅薇总是一巴掌把他拍回去,又随手拿起单子将夏绫身上遮住。 夏绫开始朦胧的意识到,阿澈是不一样的。跟她不一样,跟傅薇不一样,跟浣衣局里的那些内宦们,也不一样。 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夏绫其实也说不太明白。 与往常一样,夏绫洗好了自己手里的衣服,拿去后院的架子上去晾。可就在她端着空木盆往回走时,却被几个内宦堵在了角落里。 一人颐指气使的同她说:“你拿这个盆去打些热水,送到冯公公屋里来。” 这些人不是她能招惹的起的,夏绫不敢反抗,只得顺从的去打了满盆的热水,送到那位冯内监的房里。 房屋的门在夏绫身后闭上。冯公公就坐在最中间的圈椅上,左右各站了一个内侍,还有两人在夏绫身后。其中一人支使她道:“去,伺候冯公公洗脚。” 夏绫从未做过这种伺候内宦的事,心中有些不舒服,但又知自己无力反抗,只期待能快些息事宁人。 她将那盆热水放在冯内监面前,蹲下身为他脱下鞋袜,又挽起自己两侧的衣袖,想将他的脚放入盆中。 冯内监的双脚踩在木盆边缘上,不安分的踩上了夏绫的手心。可他却没将脚放入水中,而是顺着夏绫白皙的手臂向上游走。 夏绫吓得一下子站起了身。 “对不住公公,奴婢刚想起还有些事要忙,就先走了。” 她意识到了这些人来者不善,想要赶快逃离。可身后站着的两人却将她直接堵了回去。 夏绫慌乱的回过身,却见那位冯姓内监已趿着鞋站了起来,带着三分调戏,三分深情的说道:“绫丫头,公公我看上你好久了,跟我好吧。” 夏绫整个人已经恐惧到了极点,胡乱的拨开身后的人就想往门外逃,不想却被大力拽了回来。两人将夏绫死死制住,让她动弹不得分毫。 冯内监像把玩一个心爱的物件一样,伸手在夏绫光洁的脸颊上摩挲着,而后手指往下游走,探入了她的领口。 夏绫浑身都僵得不能动了,一股热泪直冲上她的眼眶。 当是时,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敲门声却骤然响起。 冯内监被扰了兴致,怒喝道:“谁!” 可却没有人作答,只是如雨打沙滩般疯狂的砸着门,仿佛要直接将这道门撞烂。 冯内监不得已指使了个宦官去看看究竟是哪个兔崽子在闹事,谁知门刚一拉开,一个拳头大的石块迎面而来,当时就见了血。 “阿澈……” 夏绫睁开眼,见阿澈手里拎着根捣衣棒,疯了一样的打进屋来。 冯内监见自己的人挂了花,啐了口唾沫,对手下几个狗腿子吼道:“揍他!” 几个人抄起家伙,朝着阿澈扑了过去。 他们从屋内扭打到了屋外。阿澈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蛮力,拎着棍子抡了上去,和那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可阿澈不如他们高,又寡不敌众,没多会就败下阵来。几个人将他撂倒在地上,发了狠在他身上又踢又踹。阿澈抱着头,在一片尘土飞扬的殴打中没有一点机会还手。 夏绫真是快疯了。 她拾起墙边一根最粗的棍子,不管不顾的也冲了上去。 夏绫朝着一人脑后狠打下去,顾不得自己身上挨了多少棒子,只死死抓住手中的柴棍,拼尽全力将他们从阿澈身边赶开。 她的加入让阿澈有了一丝反抗的空间。仗着身量敏捷,阿澈翻身别住了一个宦官的脚,将他掀翻在地上,继而飞速抽过地上的麻绳,套在了那宦官的咽喉处。 阿澈额头上被豁开了一条口子,血流了半边脸。他将手中的麻绳死死勒紧,冷厉的与其他几人对峙着,仿佛一尊披了血的罗刹。 “都住手,不然我勒死他。” 阿澈将麻绳往后狠狠一勒,那宦官登时脸憋成了紫色,手脚无力的胡乱挣扎着。 “行啊小子,”那冯姓宦官啐到,“那婆娘将你藏的挺好,一直以为你是只病猫呢,没想到是个狗崽子。” 阿澈不为所动,手中的力道只是越来越狠。眼见着那宦官进气少了,他却没半点手软,似乎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这不要命的样子着实吓人。对面几个人也忌惮会闹出人命来,后退一步:“你松手,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阿澈阴恻恻的一笑。 他单手攥住麻绳的一端,贴着那宦官脖子上的油皮,狠力抽了出来。粗粝的绳子从肉皮上划过,那人的咽喉正中瞬间被磨出了一条血痕。 阿澈抬脚将那人踹回给他的同伙,咬着牙说:“滚。”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硬撑着待那些人走远了,才身子一软,栽在了地上。 “阿澈!” 夏绫从背后接住他,让阿澈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撑着他的重量将他扶起来。 “走,我带你回去上药!” 阿澈头上的伤虽然吓人,但其实只是破了点油皮,倒是身上,被那群人踢的青一块紫一块,一碰就疼。 夏绫接了温水,用帕子一点点将阿澈脸上的血擦干净。没有了血污后,狰狞的伤口绽出粉色的嫩肉,夏绫看着阿澈满身的伤,喉咙一涩,眼泪就落了下来。 “嘶——” 阿澈被夏绫碰疼了些,一口凉气吸进去,却没听见有回声。他抬起头,看见夏绫抿着嘴,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啧,哭什么?”阿澈将帕子拿过来,自己捂在头上,“刚才那一架不是打的挺痛快的么,你怎么还哭了?” 夏绫哑着嗓子说:“我怕你留疤。” “嗐,留就留呗,我又不去跟人比美。”阿澈满不在乎的站起身来,恨恨道,“对那群混蛋就是不能惯着。乔乔,要是之后他们还敢碰你,别忍着不说,我见一次揍他们一次!” 想起方才被侵犯时的那种恐惧,夏绫哭的更凶了。 这怎么还哄不好了?阿澈手忙脚乱的,抬起还没洗的手,就想给夏绫擦眼泪。 “别弄,”夏绫将他齁脏的手打开,又哭又笑的,“脏死了。” 阿澈嗤嗤笑了起来,小姑娘咋这么爱哭呢。 夏绫用手背把眼泪抹干净:“我煮饭去,薇姨快回来了。” 阿澈懒洋洋的说:“多煮点,我今天得吃一大碗。” 此时已入仲春,天光渐长,傅薇回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透。 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傅薇走的很慢,一手捂着肚子,身子有些佝偻。见到夏绫,她好像松了口气:“乔乔,能不能给姨倒杯热水喝。” “哎。”夏绫正点着炉子煮粥,听了傅薇的话,她用布垫着热砂锅两侧的耳朵把它端起来,又换了水壶去烧热水。 傅薇进了屋,没过多会,她的惊怒声却忽然传来:“你干什么去了!” 夏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放下手中的活进屋去。 傅薇审视着阿澈,脸色很不好看。房间中的空间原本不大,但她们之间的距离好像隔了很远。 阿澈扶着床站起来,夏绫知道,他这一动肯定还牵动着身上的伤跟着疼。 “娘,他们欺人太甚……” “你是不是去跟人打架了?”傅薇脸色发白,浑身都在发抖,“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出去惹是生非,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啊,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惹是生非? 阿澈暗暗抚上手臂上的伤,舔了下淤青的嘴角。 “娘,我挨了打,你不该关心我为什么去打架吗?凭什么他们就能随意欺负人,我只是以牙还牙,我错哪了?” 傅薇的怒气让她双颊渐红:“你错就错在自己去上手!我跟你讲过,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让我去处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是孩子了!”阿澈上前一步,“娘,你看看,我都快和你一样高了!” 他撩起自己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块块的淤伤:“我告诉你有用吗,你会反抗吗?娘,那我现在说,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揍,要是不还手我就死在外头了,你现在能去替我出头吗?难道我忍气吞声那群混蛋就会手下留情吗!” 傅薇怒道:“你给我住口!” “我不!”阿澈吼道,两只眼睛都在冒火,“娘,你如果一定要让我活的这么窝囊,那当初何必还要把我生下来?” 啪! 话音未落,傅薇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阿澈脸上。 “薇姨?”夏绫吓坏了,傅薇从来都没有对阿澈动过手,她也从来都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的人。 第20章 可傅薇只是冷冷的看着阿澈,声色毫无起伏的说:“你以为我愿意吗?如果我有的选,我宁愿从未生下过你。” 阿澈捂着脸,看向傅薇的眼神很陌生。 “娘,今天那几个宦官,要欺负乔乔。如果我再晚到一步,乔乔的衣服都要让他们给扯掉了。” 傅薇怔在原地。她方才好像是被夺了魂,而现在又冷静的让人害怕。 阿澈经过傅薇身边,忍着难过道:“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欺负乔乔,我一定也会像今天一样,绝不手软。” 说罢,他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傅薇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着。忽然,她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薇姨!” 夏绫去抱住她,将她的手压下来:“薇姨,你别怪阿澈,他是为了帮我出气才去强出头的……” “乔乔,对不起乔乔。” 傅薇抚上夏绫的肩膀,无措的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不由哽咽:“他们碰到你哪里了没有?” 夏绫摇摇头:“多亏阿澈来的及时。” “乔乔,我……该怎么办啊。” 夏绫扶着傅薇到床边坐下,小心翼翼的问:“薇姨,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傅薇摇了摇头。她将脸埋在掌心,待平复下来一些,才低声说道:“乔乔,我害怕。” 房间内寂静无声。外头的水壶在铛铛作响,大概是水开了。 “皇太子病重。贵妃说,要用骨肉至亲的心头血做药引子才能救命。乔乔,要是让宫里发现有阿澈在,他还能有活路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会写一些之前的时间线,但不会有很多着墨,都是为了主线剧情服务嗒~ 宁澈骨子里是有股闯劲在的,从这时起已经开始朦胧的意识到他不想只困在浣衣局这个小院子里,所以之后做了皇帝也会得心应手。 而傅薇是一个更加矛盾的角色,她对阿澈有母爱,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对于被侵犯而生下这个孩子的无法自洽。 后面的故事我都会慢慢写出来,希望看到这里的小可爱能点一点收藏,如果可以的话发发评论让我知道你们的想法我也会很开心,鞠躬~~爱你们哟! 第16章 前尘(三) ◎“我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了。”◎ 宣明十九年,皇太子宁泽病逝。 那并不是一个聪慧体健的孩子,只不过因为是贵妃所出,宣明帝在那孩子身上寄予了无尽的厚望与期许。 可到最终,仍是天不永年。 又三月,贵妃带着对皇太子无限的怀念,也离开了人世。 她荣宠一生,但这方宫墙并未给予这女子太深厚的恩泽。 她出身将门,却在四方的宫墙中困顿了一生。她家道中落,父兄接连因战败获罪,死在边疆却有罪无功。她亲缘浅薄,生下过两个孩子,也都先后夭折早逝。她被一切荣华包裹着,却在病痛和折磨中消尽了容颜。 最后只能在日复一日的不顺心中,变得冷漠与刻薄。 宁泽是贵妃拼尽性命生下的孩子,是她的命。那孩子病重之时,贵妃从民间听信了道士的诓骗之词,骨肉至亲的心头血可以以命换命。 宣明帝哪里会信这种无稽之谈?他命人抓了散播谣言的道士严刑拷打,果然问出,那不过是江湖术士为了骗钱的胡编之辞。 可贵妃为了救孩子早就魔怔了。她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喂给宁泽,却没多留住他哪怕一天。 年少时纵马长歌的少女啊,带着对这红墙碧瓦的恨意,郁郁而终。 浣衣局中的夏绫和阿澈,并不知道几里地外的皇宫中已然出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夏绫刚把粥放在火上煮,阿澈蹲在一边,不做声的捏着大橘圆润的脸庞。 自那次被傅薇打了一巴掌之后,那件事就像横在母子两人之间的一根刺,碰一下就疼得厉害。夏绫知道,阿澈是被傅薇说的那句话给伤着了,她两边都劝过,但傅薇一直冷冷淡淡的,让夏绫也没什么办法。 所以这段时间,阿澈都郁郁寡欢的,就连撸猫的时候也难露出个笑模样。 一切都寻常的像火炉上的白粥一样。直到忽然有一群不认识的人,毫无预兆的来到了东北角这间矮房前。 大橘被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嗷呜嚎了一声蹿上了房梁。阿澈悻悻的站起身来,戒备的打量着面前这群人,问到:“你们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为首一人是个穿蟒衣的内官,他走到阿澈面前,撩袍直接跪下道:“奴婢司礼监掌印张寅,恭迎殿下回宫。” 啥玩意?阿澈抽了抽嘴角,尴尬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避开跪着的那人,走到夏绫身边,小声说:“乔乔,那个人,说什么呢……” 夏绫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缩在阿澈身后说:“阿澈,咱们是不是得去把薇姨找过来?” 傅薇却已经回来了。 她仍穿着那身浆的掉色的粗布衣服,因为干了一天的活,双手在凉水的浸泡下有些发红。在她走过来时,那些穿锦衣的内官,无声的让出一条通路让她走过,脸上带着恭敬与卑微,衬得傅薇有种格格不入的苍白。 她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蟒衣内官,开口道:“张掌印,您起来吧,地上凉。” 张寅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却仍欠着腰背,恭谨的眉目下,又掩不住眼神中的沧桑。 “多谢姑娘。您总算是……熬出头了。” “熬出什么头了,早就熬不出来了。”傅薇淡淡一笑,语气却很冷淡,“掌印,现在见我,连句薇丫头都喊不出了么。” 张寅垂眸道:“奴婢不敢再直呼姑娘的名讳。” 傅薇冷冷看他:“张掌印,你可真是个好奴才。” “姑娘说奴婢是,那奴婢就是。”张寅的语调并未有什么起伏,“待二皇子认祖归宗,姑娘您定了封号,要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毫无怨言。” 傅薇不愿再与他说话。她看了看守在檐下的两个孩子:“阿澈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傅薇同阿澈进了屋,她坐在炕上,轻轻将阿澈拉到自己跟前。 这个孩子,是折磨了她两天两夜才生下来的。刚生下来的时候,小的跟只小猫一样,怎么一晃,就长这么高了。 她也再不是个小女孩了。 傅薇将手搭在阿澈肩膀上,柔和的上下抚了抚,眼底却没有笑意。 “阿澈,你不是说,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么。那今天,我就把你当成个大人,同你说几句话。” 傅薇摸了摸阿澈的脸:“我知道,上次咱们吵架之后,你心里就不舒坦,你在等我来跟你解释,告诉你那只是在气头上说的浑话。可是阿澈,那就是我的心里话啊,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一定不会让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生下一个我完全照顾不了的小小孩。” “我并不是一个好的母亲,也时常担心,担不起照顾你的责任。但从今天起,你可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了,希望同我在一起的这些年,没有让你太过委屈就好。” 阿澈茫然的看着傅薇,她说的这些话,仿佛都是在同他道别。他心里慌了,紧紧拉住傅薇的手,带了哭腔:“娘,你别跟我说这些,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娘……” 傅薇摇了摇头。 “阿澈,进宫之后,你会见到你的父亲。他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你要敬他,爱他,那个人会带你去看,你在浣衣局这个小院子里想象不到的天下之广。你现在的难过,跟你将来要看到的事情比起来,都太微不足道了。所以,你跟他们走,忘了浣衣局,也忘了有我这个娘。我陪你走的路已经到头了,之后的路,该去同你的父亲一起了。” 阿澈揉了揉眼睛:“娘……你的意思是,不要我了吗?” 他以为傅薇只是在逗他,想尽了办法往傅薇怀里钻,只要傅薇心一软,抱一抱他,那些话就都不算数了。 傅薇沉默的忍受着阿澈对她的亲昵,最后将他一把拉开,狠狠向阿澈身上一推,喝到:“走!” 夏绫在门外听到傅薇近乎变了声的呵斥,心里泠然打了个激灵。 没多会,只阿澈一个人从房中走了出来。他眼眶有些红,看起来像一只迷了路的小狗。 可他还是对夏绫咧出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乔乔,别担心,都没事的。”他拉了拉夏绫的手,手指很凉,“我娘好像有点不高兴,你帮我哄哄她。我就跟他们去一下,去完了我就回来,咱们还都跟从前一样。” 夏绫只是*糊里糊涂的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阿澈说的话到底哪句该信,哪句不该信。 “那你先把粥喝了,免得回来晚了,又要饿肚子。” 阿澈摇摇头:“算了,我吃不下。我早点去,这样还能早点回来。” 夏绫目送着阿澈跟着那群人一起离开,直到过了转角,再也见不到人影。这间矮房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沉寂,只是少了个人,显得空落落的。 第21章 夏绫赶紧回屋去看傅薇。 傅薇正偏坐在床上,沉静如潭水般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将那女子的轮廓勾勒成一方剪影,孑然一身,疏离又落寞。 “薇姨。”夏绫站在门口唤她。 傅薇没有回头。很久,她漠然开口道:“乔乔,你也走吧。” 她好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到:“你还小,有的是好去处。我累了,也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夏绫没言声,只是默默走过去,坐到傅薇身边,勾了勾她的小手指。 小姑娘垂下眼眸,轻声说:“薇姨,你是不是……不太喜欢阿澈,也不喜欢,阿澈的父亲?那个人在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很不愿意。” 傅薇缓缓看向夏绫,手指动了动。 夏绫小声说:“我其实也不太懂,但我爹娘在一起时,总会有肌肤之亲,他们说所有人的爹娘都会这样,是因为他们爱慕彼此。但是上回,那几个内宦把手伸到我衣服里的时候,我好像……好像就有点明白了。如果是同不喜欢的人,那种感觉很不好受,我当时就有点,有点想到了去死。” 她抱住傅薇,把脸贴在傅薇怀里:“薇姨,你把我推出去做什么呢?我早就没有家了,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咱们两个姑娘家只要一起努力,我就不信还过不好日子了。” 过了许久,夏绫感觉到,傅薇轻轻将手抚在她头上摸了摸。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夏绫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 她听到傅薇说:“我的……乔乔啊。” 那一晚上,夏绫睁着眼,一直躺到了天明。 阿澈还是食言了,一直等到天亮,夏绫都没有等到阿澈回来。 却等来了几个穿红贴里的内侍。 来者皆一脸喜色,其中一人手中端着漆盘,其上置了一套鞠衣并一顶玉冠,华美非常。 几人往地上一跪,喜气洋洋的说到:“万岁爷和小主子命奴婢们来接娘娘回宫,请娘娘更衣,奴婢几人伺候您梳妆。” 傅薇都没拿正眼看漆盘中的那套衣服。她只平和的说道:“不用了,我穿这个就挺好的。” 傅薇拢了拢夏绫额前的碎发,替她将侧衽的系带系好,浅浅笑了一下:“乔乔,准备好离开这里了吗?” 夏绫点了下头,也对傅薇笑道:“准备好了,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 傅薇将手搭在夏绫肩上,同她一起出了门:“那好。乔乔,咱们走。” 那是平生第一次,夏绫踏入这宫禁之地。 宫道中有风迎面而来,夏绫始终紧跟在傅薇身边,两方朱墙夹着的长街,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直到那座令人畏怯的宫殿出现在眼前。 乾清宫的近侍拦住夏绫,不允许她再上前一步。夏绫拉住傅薇的衣袖,担忧的看着她。可傅薇只是淡然一笑,说:“乔乔,不要担心,在这里等我回来。” 傅薇独自一人跨过了月华门。 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苍白且高耸,她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这帝国权力的最高处,简素的衣袂在风中翻飞,描摹出她纤瘦的骨相。 大殿中有一人正负手而立。 宣明帝回过身来,四目相对,互不相识。 这是傅薇第二次见到宣明皇帝。那副容颜她并不陌生,他与阿澈,有着近乎一样的眉眼与神色。傅薇只是感慨于时光的流逝,对面那人也不过才三十几岁,十余年前的孤傲却已不在,换了华发。 那其实也只是个在短短几月内同时失去骨肉与爱侣的可怜人呐。 宣明皇帝打量着傅薇,对眼前这个为他生下过孩子的女子,甚至没有一丝残存的印象。 他生疏的开口:“礼部拟了几个封号,你看看喜欢哪个,自己挑吧。” 傅薇垂眼在那几个字上草草扫了一遍。 恭,贤,谨。 她的语调安静:“陛下难道不该先问问我,愿不愿意做您的妃子么?” 宣明帝的眉心紧了一些。 傅薇抬眼直视着他,丝毫不惧:“皇上,我不愿意接受您的封赏。十年之前,我不敢反抗您的临幸,但到今天,却不意味我仍会顺从您的旨意,做您的妃子。” 宣明帝面色不霁:“你至少该为孩子想想。” “我为不为他想,都不影响他是您的血脉。对那个孩子,我自问已仁至义尽,把他交还给您,我已不欠他什么了。” 宣明帝不可思议的打量着傅薇。她是皇太子的生母,皇家也一定不会亏待她。他实在想不出,这女子会有什么理由拒绝这唾手可得的荣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薇淡淡一笑,却反问他:“皇上,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宣明帝扬了扬眉,默许了她的不敬。 “我叫什么?” “傅……” 宣明帝张了张嘴,可后半句,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了。 傅薇自嘲的摇了摇头:“您看,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了。” 傅薇走出乾清宫时,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仰起头,对着阳光笑了笑,提起裙子往台阶下跑去。 有人还在等着她呢。 她一口气跑到月华门外,迫不及待的想将心情讲给夏绫听。 “乔乔,我刚刚违抗了圣旨,大概以后不会有很富足的生活,只能自食其力了。” 夏绫问:“薇姨,你都想清楚了吗?” 傅薇很虔诚的点了下头:“嗯,我很开心,我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了。” 夏绫挽起傅薇的手,笑道:“那就行。咱们走,没有什么比你自己开心更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很希望薇姨能出宫过几年真正属于她的日子,只可惜…… 第17章 灵山夜袭 ◎倭贼来了——◎ 夏绫从谭小澄那里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 睡饱了的时候,周遭一片昏暗。她懒散的拉开床幔,见西向的窗户有长长的日光斜照进来,看样子,申时都已经快过完了。 “铃铛?” 夏绫喊了一句,却没有听见回声。狗子没在屋里。 她起了床,把衣服都穿好,想要出门去找狗。 拉开门,却见到一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正在安静的哄着狗玩。 “阿澈?” 宁澈穿了一件绣云肩的宝蓝色常服,没有戴冠,只是额上戴了网巾。 “乔乔你醒了。”他回过头,露出一个有些疏落的笑。 夏绫坐到他身边,伸手在狗子脖子里挠了挠。小铃铛很满足,没骨头似的趴在地上,湿漉漉的鼻子里咕噜咕噜。 宁澈偏头看着夏绫:“是累着了么?怎么下午睡这么久。” 夏绫心说,岂止是下午啊,她从早上一觉睡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上一口。 但她哪能说这大实话。夏绫摸了摸鼻子,囫囵着答:“晚上有狗折腾,闹腾的不让人睡觉,现在才补的。” 宁澈噢了一声:“你要是嫌累,那我再找两个人,晚上把狗送过去让他们看着,你白天陪它玩一下就得了。” “不用不用,千万别。”夏绫连忙拒绝。此狗非彼狗,她晚上去值夜这事,可不能给整露馅了。 夏绫双手托着腮,软糯的脸蛋在她手掌里嘟成一团。天气很清透,夕阳斜斜的照在琉璃瓦上,在这坐上一会,还觉得挺舒服的。 “哎,今天不九月十五么,你不去娘娘那?” “中午去的,吃完饭就回来了。”宁澈说的索然无味,“在她那讨不着好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待久了俩人都觉着烦。” 夏绫只说了个嗯,拾起一根小木棍,没有目的的在地上画圈圈。 宁澈用手肘拱了夏绫一下:“你这次回来,也没上永宁宫去看一趟?我记得你之前跟皇后还挺好的,你们见了面或许能有话聊。” “没有。”夏绫看着脚尖摇了摇头,“我又待不长,过些日子就得回行宫去了,就没想着走街串巷的把所有人都打扰上一遍。” 这话宁澈听了有些失落。他张嘴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对了阿澈,跟你说一声,我这两天想回浣衣局一趟。” 宁澈挑眉:“回去做什么?” 夏绫道:“当时进宫走得急,我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行李还都在那放着呢。虽然在这什么都不缺,但还是自己的东西用着会更顺手些。” 宁澈放下心来:“行,那随你。出去多逛会,晚点回来也没事。” 夏绫呲着牙一乐:“多谢陛下。” 宁澈斜了她一眼,忽然很想在她脸蛋上掐一把。 “乔乔,我还有点正事想要问你。” “嗯,你说。”夏绫不免好奇,他找自己能有什么正事。 宁澈吁了口大气,好像是把看不见的重量又背在了肩上。 “你小时候,是不是有遇上过倭寇?能不能给我讲讲,当时是什么样子。” 第22章 夏绫神色凝重了起来。怎么说起这个了,那可真不是段让人愿意想起的记忆。 “是又有倭贼来犯了?” 宁澈颔首:“昨日收到的线报,莱州府,登州府,自灵山至靖海一带,几乎在同一时间,有几波倭寇同时登陆侵扰。倭贼上岸后烧杀抢掠打家劫舍,甚至还毁了好几座军备库,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夏绫恨恨道:“这是都抢到山东来了?” 宁澈亦冷笑:“真是蹬鼻子上脸。” 倭患一再北移,且是愈演愈烈。再往上一步,可就要到京师了啊。 * 山东灵山卫,九月初九,夜。 夜色中的海湾幻化成了一方没有边际的墨池,海浪在空旷的天幕下冲刷着礁石,卷起海水中特有的咸腥气送到风中。 老渔夫坐在礁石上,借着船上昏暗的渔灯,虚着眼在修补渔网。 他抬头向远处望了望,在海湾另一侧的高处,有经久不息的灯火彻夜长明。那里是大燕朝的灵山卫,胶东一线的海防重镇。 老渔夫的儿子是灵山卫的小旗,已有半年没回过家了。日前收到了儿子的来信,说他近日升了职,能回家来歇上几天。 想到儿子,老渔夫原本昏花的眼,在渔灯下却亮了起来。他要赶明早第一波出海,定要好好下几次大网,等孩子回来做几顿好吃的给他。 静夜中倏忽间却出现了些不同寻常的响动。老渔夫皱了皱眉,多年来靠海吃饭的经验告诉他,这是有船在朝岸边来了。 老渔夫站起身向远处望去,黑夜中的天与海原本该是一方难以分割的黑幕,而此时在天海的夹缝间,却出现了散落跳抖的火光。 那些光点越来越近,终是在海面上连成了一条光带。 老渔夫看清楚了,那是一艘艘关船,正开足马力向岸边逼来。 他骤然张大了双眼,转身拼了命的往渔村中跑去,大声呼道:“倭贼,倭贼来了——” 灵山卫的瞭望台上,浑厚的号角声乍然冲破夜色,撕裂了这夜晚的宁静。 赵远一个寒战惊醒过来,下意识的站起身就往瞭望台上跑。 今夜瞭望台上有两班人站岗。他站了前半夜,平安无虞,于是下了岗在瞭望台下的木栈旁眯瞪上一会。 “哥,是倭贼,已经快要靠岸了!” 年轻的小兵眼中燃着仇恨的火焰,比塔台上的火把更加炽烈。 赵远拉开小兵,站在瞭望台的风口处眯眼向远处望去。 海风唦唦的吹着,十数条关船借着风力,一齐拥入了海湾。在船头,光头竖辫的倭寇耀武扬威的高举着火把,腰间的佩刀上凛凛映出寒光。 那些刀刃上,可是嗜过大燕老百姓的血啊。 赵远死死握紧了拳头,毕剥燃烧的烽火映照着他黝黑的脸庞。 他的家乡就在海湾对面的小渔村里,从小到大,村里人无不谈倭色变。倭贼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片甲不留,让他们这些傍着海长大的人,如何能不恨! 赵远霍然转身看向瞭望台下不远处的中军大营。夜幕中的军营仍像一锅没有架在火上的凉水,丝毫没有要沸腾的意思。 赵远心中火急火燎:“怎么还没打旗子发令出兵?” 小兵同样不知所以的摇了摇头:“哥,号角已经吹了三遍了,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呐!” 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 赵远牙关暗咬:“能喘气的,不怕死的,拿起家伙,跟我走!” 风中混着咸涩的味道,分不清到底是海水的咸,还是铁甲兵器的涩。 倭寇的船靠了岸,百十多个倭贼跳下了船,如狼似虎的向岸边扑来。 赵远目眦欲裂,仇恨的怒火化作了喉咙里一声喑哑的低吼。 “兄弟们,杀!” 这方土地,吾生于斯,长于斯,吾之先辈血亲,亦长眠于斯。这里从来就是汉家祖祖辈辈扎根的地方,怎能容忍异族强盗染指! 赵远举起了长剑,剑锋所指,是敌人来的方向。 眉目坚毅的青年带着人如利剑般直刺入成群的倭寇当中,精壮的小伙子们个个都杀红了眼,有温热的血混着腥气溅到他们脸上,倭寇的刀也曾这样割断过父老乡亲的喉咙,而如今,血债血偿。 夜幕中,海滩上的喊杀声交杂成混乱不清的一团。 赵远依稀可以听懂些倭国话。他正与一个穿武士服的倭贼缠斗在一起,刀剑锵锵相击,两人的目光越过寒铁对视一瞬,赵远听见那倭贼骂了句脏话。 这群倭寇似乎并不恋战。对面那倭贼啐了一口,突然抽了刀,转身便跑。 赵远趔趄了下身子。这样就想走?没这种便宜事! 有倭寇已登上了关船,攀着绳索在船头高喊到:“快撤!” “站住!”赵远大喝一声,提剑追了上去。 那倭寇跑的飞快,眼见就要追不上了。赵远发了狠,挥起剑柄狠狠一掷。 剑锋划破风声,从那倭贼的胸膛中直穿过去。他歪斜着又跑了两步,最终覆面倒在了海滩上。 “平野!” 赵远隐约听见有人用倭国话喊了这样一个名字。 倭寇见有大燕军中士兵抵挡,知此次偷袭不利,风卷残云般的上了船,落荒而去。 赵远掐腰喘着粗气,口中骂了句娘,脸上却酿出了一丝畅快却又痛恨的笑意。 他想转身去唤他的同伴,却忽而惊觉,并没有人聚拢在他身边。 赵远回身望去,就在离他几步路的地方,方才在瞭望台上同他说话的那小兵,一动不动的躺在海滩上。 有一条深深的刀痕,割断了他的咽喉,他倒下的时候,眼睛甚至还未来得及闭上。 一瞬间,天与海都失了颜色,一切倏忽间变得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 这个孩子,今年才刚满十四岁,是谎报年龄进的军营。他家里人全被倭寇屠戮殆尽,他总是哥前哥后的喊着赵远,就是希望能多与他学些本事,有朝一日能找倭贼报仇。 赵远茫然的向四周看去,他想去找人救救那孩子,可理智又告诉他,一切都太迟了。 在不远的地方,却有重重叠叠的灯火向海边涌来。赵远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方才与倭寇对峙的紧张还未退去,可他旋即意识到,这是大营中的军队出动了。 赵远被人带回了军营。 他只是麻木的被人指挥着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直到最后只剩了他一个人。 赵远抬起头,前方不远处,猎猎燃烧的火把之下,有个穿红衣服的官正在等他。 那人是灵山卫的关防长官,晋升小旗的时候,正是这个人,将象征着身份的铁牌放在他手中。 那时的赵远意气风发,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作为大燕朝的官军,要以无条件服从命令为荣。 可此时,他只能步履踉跄的走上前去。堂堂七尺男儿,说话却已带了哭腔。 “大人,为何,为何不早些出兵啊!” 可赵远却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寒光乍现,利剑的薄锋一闪,划过了他的喉咙。 赵远双目骤睁。 血汩汩的漫出来,他喉咙中嗬嗬了几声,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命竟然会结束在同族之胞的手中。 可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咽喉,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下去的时候,赵远的眼睛同样不曾闭上。那官员红色官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猛兽,从前觉得威风,可现在,只觉得狰狞。 【作者有话说】 打小鬼子这件事,将会贯穿全文始终的~ 第18章 好友牌位 ◎好友夏绫之灵位。◎ 夏绫从睡梦中骇然而醒,满头冷汗的惊坐起来。 许是宁澈白天又提到了倭寇的事,让那段她拼命想忘掉的记忆,又阴魂不散的进了梦里来。 她梦见,那个买了她的杭州富商,趁她睡觉时进了她的房间,将手探进了自己衣服中。她拼命挣扎,可忽然间,外面却火光四起,哇啦哇啦的喊叫声连成一片。 小小的女孩躲在狭窄的缝隙中,眼睁睁的看见一群衣着怪异的人举着刀冲进来。他们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房间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却然那群人兴奋到癫狂。 砰的一声响,有个人正正倒在了夏绫面前。夏绫认得她,那是富商身边的一个侍女,她的眼睛正冲着夏绫藏身的地方,透过细缝直勾勾的盯着她。 小姑娘捂住嘴,生怕那人喊出声来,让人发现自己藏在这里。可不过方寸,有鲜血从那女子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原来她已经死了。 夏绫就是在这时醒过来的。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却好像依旧在瞪着她,仿佛在对她喊,救命。 夏绫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想要将那种冷彻骨髓的恐惧驱散出去。 第23章 过了好一会,夏绫才慢慢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这里是乾清宫,不会有倭寇到这里来的。 接着睡肯定是睡不着了,夏绫索性拉开床幔起了床。 小铃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踹了下去,狗子正窝在脚踏边,呼呼睡得香甜。 夏绫走到窗边,推开窗向外看了看。天色才刚蒙蒙亮,乾清宫大殿的台阶上却已有内侍经过的身影,大概是将洗漱的东西备好要候着圣驾晨起了。 这一方宫墙中好像有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蛐蛐罐子,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罐子里,日复一日的匆匆忙忙。宫人在罐子里,宁澈在罐子里,夏绫自己也在罐子里。 夏绫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怎么忽然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她拿了衣服给自己穿上,难得起了这么个大早,不如就赶今儿个回浣衣局一趟。 夏绫领着小铃铛到元武门时,还未到宫门开启的时辰。她在近旁等了一会,到门口记了牌子,赶头一个出了宫门。 因出了紫禁城怕小铃铛乱跑,夏绫将用布带编的软绳套在狗身上,另一端拽在自己手里,牵着狗往外走。 出了元武门,过了护城河,便就到了卖货之大市。此处往东是内府各衙门口所在之地,又正好是这个时辰,在这条街市上吃早点的宦官不在少数。 夏绫觉着新鲜,便也往那一方方冒着炊烟的锅灶间凑去。这一看可不得了,香味一个劲的往她鼻子里钻。 摊主见她两眼放光,热络的问到:“小公公,要吃点什么?” 对于在街市上买东西这种事,夏绫其实生疏得很。她朝四周看了看,摊主身后的凉棚里,有好几个宦官都在喝一种褐色的粥,味道看起来很不错。 “他们在喝的那个,我也想要一碗,可以吗?” “得嘞,豆腐脑一碗!”摊主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憨直腼腆的小内侍,乐到,“小公公,那油饼也要一个吗?” 夏绫点点头,觉得那应该也会是很好吃的东西。 摊主手艺娴熟的很,一块浸了油的面擀个三两下,划上两道口子,拎起来直接往油锅里一丢。 呲啦—— 白软的面皮瞬时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漂在油锅上的棉花团。 稍等了片刻,夏绫心满意足的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和一个金黄焦脆的炸油饼,也到了后面的棚子里坐下。 在这里,见到内侍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见到牵着一条大狗的内侍,就属实有些扎眼了。 有的人认得这是皇帝的御犬,便知同它在一起的内侍必是乾清宫的人,于是大多对夏绫敬而远之。没过多会,这棚子里吃饭的便只剩了夏绫自己。 夏绫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竟扰了老板生意。可摊主只是笑着对她摆了摆手,又端了一碟酱菜给她。 果然是一番咸香可人的好味道。 夏绫用油饼蘸着豆腐脑,稀里呼噜的把一大碗都吃了下去。她摸了摸肚子,想把腰间的丝绦系松一点,大概到下午都不会饿了。 临走的时候,夏绫付了摊主双倍的钱。 这一顿热乎乎的早饭吃下去,让夏绫的心情好了不少,那个噩梦带来的阴影,也终于在她心头消散了下去。 夏绫牵起小铃铛,同狗子一起往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出了北安门再走一会,有一大片的水。北京城内的水系,在明处暗处都是连在一起的。在这片水东面引了一条河出来,河水悠悠穿过皇城的城墙,环过各内府衙门向南流去,在皇墙东南角再往西拐,便成了承天门前的金水河。 此时尚未及秋日之暮,水边长着成片的苇子,苍翠未尽,金黄渐染,在风中轻轻荡漾着。 小铃铛大概是从没到过这里,对眼前这一大片水稀奇的很,撒了欢就想往水里冲。还好有狗绳拽在夏绫手里,她拉住小铃铛,蹲下揉了揉它的脸笑道:“铃铛,现在不行,你要下了水我可就捞不住你啦!” 这幅明媚清爽的景色,让夏绫的心情也熨帖的起来。 一人一狗继续往西北方走去,没过多会,远远的便能看见德胜门的门楼,浣衣局就快到了。 夏绫遮着眼眉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升的很高了。她想,方苒她们若是天天走这一趟到皇城里去上值,这脚程还真是够远的。 夏绫向浣衣局前守门的小火亮了牌子,对方见是乾清宫的人,不敢加以阻拦,却想找掌事先去回禀一声。 夏绫可不想再多这一重麻烦。她偷偷踹了踹小铃铛,让狗子把牙呲起来,借着狗的余威,唬住小火切莫要声张。 这一招倒真挺好用。 夏绫牵着狗进了浣衣局,避开人多的地方,径直往她从前住的屋子走去。 房间中此时已经没人了。夏绫倒有些庆幸,不然现在这个样子见了方苒,还真有些不太好解释,不如等回了行宫再一同与她说。 夏绫挠了挠小铃铛的脑壳,让它不要乱叫。她领着狗进了屋,爬上床打开她放贴身物件的柜子。 可柜门一拉开,夏绫却傻了眼。 她的东西是都还在,却被一块白布盖了起来,看着怪不吉利的。 夏绫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讲究,小心又尊敬的把白布掀开,将她要拿的东西一样样都清出来。 可咣当一下,有个什么东西却从她叠好的几件贴身里衣中掉了出来。 那是块约摸有四指宽,半尺长的木牌子,这并不是她的东西。 夏绫将牌子拾起来,却见上面刻着几个字。 【好友夏绫之灵位。】 这什么玩意?! 夏绫如五雷轰顶般看着手中自己的牌位。 门外出了些响动,似乎是有人要进来了。 夏绫赶紧把白布又铺好,阖上柜门溜下了床,带着小铃铛躲在了门后面。她蹲下身双手把狗子的嘴捂着,让它不要出声。 小铃铛翻着白眼瞅了夏绫一眼,满脸都写着不乐意。 进来的人是方苒。 她穿的衣服很素,头发上也没有同往日一样绑了红绳,而是系了一条黑色的发带。 方苒爬上床,打开夏绫的柜子门,揭下那块白布铺在床上,把夏绫的东西一样一样都取出来用白布包好。 待东西都收拾清楚了,方苒最后捧起了那块牌位,看见上面的字,她的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 “绫儿,你好好走,下辈子投个富贵人家,有缘的话我还想同你做姐妹……” 方苒哭的肝肠寸断,听得夏绫脖子后面一阵阵发寒。 “呃,苒苒,你做什么呢?” 夏绫实在听不下去了,从门后走了出来。 方苒肩膀一抖,泪眼婆娑的看向夏绫。她看怔了一会,眼泪却流的更凶了:“绫儿,你这是走的不踏实,让魂儿再回来看一眼么……” “什么什么啊!”夏绫爬上床同方苒坐在一块,捏了捏她的手,“苒苒,你看看我,活的,大活人!” 方苒捧住夏绫的脸,上下左右看了好一会。 “绫儿,你,没死?” 夏绫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方小姐,咱能干点阳间的事不?” 方苒缓了半天,才接受眼前这人真的是夏绫的事实。她盯着夏绫,却忽然在她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被司礼监的人带走也不知道给我送个消息,我托了好多人打听,他们都说你毁了御用之物,被带到宫里给处死了,死了!” 夏绫捂着被揍疼了的肩膀,总算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天司礼监的人将她带走,什么都没交代,后面李掌事也被撤了职,更让人难免会猜测其中缘由。这进了宫,又这么久都没消息,别人猜她是凶多吉少,倒也在情理之中。 夏绫鼻子一酸,觉得太对不住方苒了。 “苒苒,对不住,都怪我。”夏绫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你别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气做什么?”方苒抱住夏绫,又哭又笑的,“绫儿,你还能活着,就是我最开心的事了,我哪里会怪你!” 夏绫也抱紧了方苒,被她一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苒苒,你对我可真好。” “那是因为你待我好,我待你才好的呀!”方苒捧着夏绫的脸,替她抹了抹眼泪,“瞧我,本来你挺高兴的,结果还把你惹哭了。” 两个人在床上哭哭笑笑了这好一会儿,完全忘记了还有只狗在屋里。小铃铛觉得被冷落了很不开心,前爪一翘攀到炕沿上,汪的叫了一声。 “我的妈呀!”方苒这才注意到床底下竟然有这么大一只狗,吓得一下子缩到了床边。 夏绫想起来方苒怕狗,在小铃铛下巴上推了推:“铃铛,去,上外边玩会去。” 方苒看了看狗,又看了看夏绫身上的内侍贴里,犹豫着问:“绫儿,这狗是……” 夏绫点了下头:“就是你猜的,乾清宫的狗。” “这……”方苒小声道,“原来他们嘴里传的,靠讨好御犬钻营进乾清宫那个内侍,就是你啊……” 第24章 啥? “这不纯属胡说八道么!” “嗯,我也觉得,你哪有那个钻营的脑子?” 夏绫皱了皱鼻子,这听着怎么那么不像好话呢。 方苒虽然有一大堆的疑惑想问夏绫,但她还是捡着最要紧的说,眉间不自觉的就染上了忧色。 “绫儿,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照顾这御犬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千万要小心些。” 夏绫扬眉:“这怎么就不是好差事了?” “我都是听甜食房的人说的,你就当个故事听,也别太多心。” 方苒接着说:“之前也是个小火,故意同这御犬玩的好,但就是想借这御犬能讨主子欢心,往上爬一爬。可是他根本不好好照顾这狗,找膳房要的那些好东西,全都进了他自己肚子里,御犬就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要是御犬要跟他闹,他就给狗喂蒙汗药,让狗睡觉。在旁人看来,那狗对别人都凶得很,就同那人在一起时听话,上面还觉得他这差事办的很好。” “后来御犬饿的受不了了,就老是自己跑出去找吃的。那狗倒也是挺聪明的,知道甜食房这有吃的,所以三天两头就往这来。可那狗毕竟不跟人一样会讲道理,吃东西的时候好的坏的一起都糟践了,让甜食房的人苦不堪言。然后掌房就想了个办法,故意往放在外面的食材里掺了辣椒,想给那狗些教训,它就不会再来了。” “没想到那御犬吃了之后,难受的直打滚,不小心撞翻了炉子,烧的透红的碳撒出来,身上给烫伤了一大片。这下可瞒不住了,皇上动了好大的怒,直接让东厂去办的案子,很快就查出来是看狗的那个内侍在其中没尽心。听说那个人被打了五十杖,苟延残喘的剩了半条命,给发配到南海子做净军去了。” “那回之后,也还有过两三个内侍担过照顾御犬这差事,只是这狗但凡有一点不舒服,皇上就心疼的厉害,总觉得是底下人没照顾好,就要换人。久而久之,谁还敢当这差事?于是皇上索性就让那御犬进了乾清宫,在他自己眼皮底下看着,白天的时候狗愿意在外面乱跑也就随它去了。这样一来,宫里的人都不愿意遇上这御犬,既是害怕这狗会咬人,更是怕会惹了皇上不悦。” “所以绫儿,你可千万……” 方苒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夏绫早已经坐不住了。 “苒苒,抱歉,但我得先出去看看。” 小铃铛见没人陪自己玩,没意思的很,百无聊赖的趴在地上发呆,连尾巴都懒得翘一下。 见夏绫出来,狗子眼中却一下子又放了光,立刻站起身来,往她身上凑。 夏绫抱住它,拨开狗子浅金色的长毛,把它身上仔仔细细的都看了一遍。 果然,在狗右边身子靠屁-股的地方,有几处被烫伤过后留下的伤疤。那地方光秃秃的,再也长不出毛发,只是因为小铃铛的毛长,不仔细找是看不出来的。 夏绫心里好像被狠狠戳了一刀。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小铃铛会在*宫里横冲直撞,会在内侍手里抢饭吃。 为什么,她遛狗时别人看她的眼神里都透着怪异,甚至鄙夷。 为什么,谭小澄一定要她把养狗的这差事交出去,说这是为她好。 或许这一切都能归结为一句话。 没娘教的孩子,都离它远点。 小铃铛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的往夏绫身上蹭,哈着舌头想要舔她的脸。 夏绫在狗身上拍了拍,站起身来对方苒说:“苒苒,谢谢你今天对我说这些,不过我拿了东西就该回去了。其他的事,等回了行宫我再一同跟你讲。” 方苒忙点头:“绫儿,你在宫里规矩肯定比这里大的多,快回去吧,知道你好我就放心了。” 夏绫收好了自己的东西,告别的时候,同方苒抱了抱,还会再见面的。 这天晚上,夏绫趴到狗身上,双手环住小铃铛的脖子,将脸埋在它细密的长毛中。 她抽了抽鼻子,闷声说:“铃铛,对不起啊。虽然可能不能陪你很久,但我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一定会好好养你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们方小姐总能给人一些出乎意料的惊喜~ 第19章 制作狗粮 ◎她并未做过真正的奴婢。◎ 夏绫养狗的第一步,要为小铃铛安排合理的饭食,不能吃的太多,也不能太油腻。 她征得了谭小澄的同意,跟小汤借了炉子,在某一天的午后,拎着两挂瘦肉,还有一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到仁寿宫去找了小汤。 小铃铛甩着尾巴,鼻子翘得高高的,跟在夏绫屁-股后头闻肉味。 “小汤!” 夏绫远远的见到汤圆在清扫殿前的空地,手里的东西沉得她实在没有力气走过去打招呼了,便直接喊了汤圆的名字。 汤圆放下扫帚,赶忙跑了过来。 “小乔哥,我帮你拿一些吧。” “不用不用,来打扰你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能再耽误你功夫。” 汤圆腼腆的笑了下,两颊又有些发红。她不善言辞,唯一熟悉的内侍就是谭小澄,因此同夏绫说话时,又禁不住脸红起来。 她还是尽量周到的说:“小乔哥,炉子我已经收拾好了,就在后殿的夹道里,你可以直接用。用过之后也不用刷,都留给我就好了。” 夏绫笑道:“那怎么好意思的?我给你们也带了吃的,今天晚饭我包了,做好之后等小谭哥来了一块吃。” 汤圆的脸却是更红了。她摇摇头小声说:“不碍的。小澄哥跟我说,你帮了他好大的忙,要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夏绫笑着摇了摇头,没再与汤圆客套。她现在对外的身份毕竟是个内侍,汤圆又是谭小澄的干妹妹,还是应该少些接触避避嫌的才好。 夏绫拎着满满两手的东西,吆喝着小铃铛一块往后殿走去。待撂下东西,她将两边的袖子挽起来,准备开干。 这是夏绫自己想出来的做狗粮的配方。 小铃铛的嘴被惯的太刁了,非肉不吃,还必须要有膘,它不喜欢的东西闻都不闻上一下。 再这么吃下去,这狗就要胖成球了。 夏绫是准备将瘦肉都熬成肉松,混上白薯和绿菜,搓成球之后烤干,这样存起来可以让小铃铛吃上好久。 她将瘦肉切成小条,焯过水后撕成一丝一丝的,然后再扔回到锅里,煨上小火慢慢的炒。 锅中原本苍白的肉丝,在夏绫的翻炒下慢慢干枯蜷曲,之后又渐渐染上了金黄色,变成了一锅香喷喷黄澄澄的肉松。 有焦香的肉味飘散在风中,小铃铛张着大嘴,口水拉着丝滴到地上,连夏绫自己也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夏绫守着炉子出了不少汗,便将官帽摘了放在一旁。 肉松炒好后,夏绫拨开烧的枯焦的木柴,在余烬中埋了几块白薯进去。 不一会,香甜的烤白薯的气息从炉膛中溢了出来。 夏绫真是要馋哭了。本来这白薯是给小铃铛做狗粮的,但她看少一两个也还够用,于是用火钳子夹了一块烤白薯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揪着皮撕开了一个小口。 哇—— 一股白气钻出,皱巴的皮破开后,里面金灿灿的心一下子就露了出来。都烤出油来了,尤其是贴着白薯皮的地方,满满一层细密的焦糖。 夏绫顾不得烫,将手缩到袖子里,垫着衣袖将烤白薯的皮剥开。她用力将冒着热气的白薯吹凉,满心期待的咬了一小口。 绵软的甜香霎时从舌尖化开,让她觉得吹过的风味道都是甜的。 夏绫抱着白薯吃的很认真,小铃铛却忽然叫了一声。她抬起头,见小汤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小姑娘站在廊庑下,想同她打招呼,可见她正在吃东西,又不好意思靠近。 “小汤?”夏绫热络的向她招了招手,又从炉膛中夹了一块白薯出来,“来,你也吃一块。” 汤圆走过来,蹲在夏绫对面,却只安静的看着她。 小姑娘抿了抿嘴:“小乔……哥,有个事情我有点想问你。不过我要问的不对,你就当是我胡说,笑话我一下就好了。” 夏绫点头:“没事的,你尽管问。” 汤圆想了想说:“嗯,你其实,是不是个女孩子?” 夏绫诧异的睁大了眼。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虽然没有戴帽子,但是发冠仍是盘的很紧的,即便有些碎发,也应该不至于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是个女孩。 夏绫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小汤,你怎么看出来的?” 或许是离着炉火近,汤圆两边的脸蛋被熏得红扑扑的。 “就是,上次你过来的时候,我让小澄哥给你倒了水,你没有喝。我就自己瞎猜的,是不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来那个的时候会肚子疼,才不敢喝凉水的。” 汤圆顿了下,又接着道:“还有刚才,我看了好一会你吃东西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跟我小时候养的小兔子一样。小澄哥就不会这样,他们多数时候都是挤出时间来吃饭的,习惯了之后吃东西就总狼吞虎咽的。” 第25章 这回轮到夏绫脸红了。被人看穿,总归还是不好意思的。 “小汤,那你猜到的这些,跟小谭哥也说了不?” “没有没有。”汤圆连忙摇头,“你穿内侍的衣服,肯定是不想让人看出来你是个女孩,所以我跟谁都没有说。” 汤圆很严肃,说的特别真诚。夏绫觉着她可爱的很,都忍不住想去掐一掐她圆嘟嘟的脸蛋。 “小汤,那咱们说好了,这件事你知我知,一定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小谭哥也不行。” “你放心,我嘴巴很严的。”汤圆用力点头,“小乔……唔,那以后,我能管你叫小乔姐吗?” 夏绫莞尔:“没人的时候可以。” 汤圆两眼水润润的:“小乔姐,我在宫里认识的人不多,就同小澄哥还亲近些。可他在乾清宫做事,好多事情都不能同我讲,我心里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他会犯什么错惹了主子不高兴。他很信任你,如果你见他哪里有毛躁的地方,一定帮衬着他些行不行?” 夏绫失笑:“小汤,小谭哥的官阶可比我高多了,哪里用得着我帮衬他?” 汤圆摇了摇头:“不一样的。小乔姐,你敢扮成内侍在乾清宫行走,万岁主子一定也知道你是个女孩。虽然我不知道你跟万岁爷是什么关系,但主子一定是看重你的。所以有时候,你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小澄哥可能扒层皮也未必能求得来。” 夏绫不自觉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小汤,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哪里有。小澄哥总说我没心眼子,整天就知道傻乐。” 汤圆低下头,羞赧的很。 夏绫却不这么想。说她聪明,不止因为汤圆能看到这一层,更是因为她把分寸守得十分恰到好处。 夏绫想起方苒那日同她讲的,有人传她接近小铃铛是为了往上爬的闲话。她有意再探一探汤圆,于是问到:“小汤,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接近万岁爷的狗,就是为了往上爬一爬?如果我是在利用小谭哥,之后又落井下石怎么办?” 汤圆凝住了神色,脸色白了白。 可她思量了一会却说:“我觉得你不是。小乔姐,我总觉着你跟这宫里的好多人都不一样。” 夏绫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嗯,就是,你好像是不戴面具的。你的高兴,或者不高兴,让人感觉都是真的,而不是装的。所以我觉着,你脸上的好就是你心里的好,不是在骗我的。” 夏绫哑然。她虽然明白,在这宫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常事,但在心眼里,她从没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当做一件奢侈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 夏绫忽然感到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难过。 因为傅薇。 细想想,她在这尊卑分明的宫廷中,似乎并未做过真正的奴婢,而更像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未惹尘埃的碧玉。 是因为有傅薇在,她才能知事明理,自尊自爱,即便只是个卑微的小宫女,却仍然要珍视自身。 这份善意在偌大的皇城当中微不足道,可对夏绫来说,却成就了她如今的全部。 汤圆见夏绫不说话了,小心的问她说:“小乔姐,是我哪里说的不对了吗?” “啊,没有。”夏绫淡淡笑了笑,“只是刚刚,忽然想起了我的一位长辈。” 汤圆和善的一笑,腮边的酒窝俏的好像能装下天边的晚霞。 “小乔姐,你前面掉了好多碎头发,我再帮你梳梳头吧。” 夏绫坐在小杌子上,汤圆站在她身后,将她的发冠散开,拿梳子轻轻篦着她的头发。 夏绫被汤圆摆弄的很舒服,眯着眼睛,就像小铃铛被挠脖子时那样的慵懒。 “小汤,”夏绫一直有个疑惑,借这个时机问到,“你为什么,这么心甘情愿的跟着小谭哥?他毕竟是个……” 是个宦官,和完整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汤圆却全然没有避讳:“小乔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依然柔缓的梳着夏绫瀑布般的黑发:“我刚进宫的时候,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打扫的时候不小心砸碎了东宫的一个花瓶。小澄哥那时候也就是个普通的杂役,他是第一个发现我的。我当时怕的厉害,他见我可怜,就把罪顶了,说花瓶是他打碎的。” “因为这事他挨了罚,膝盖都跪出血了,瘸了好多天。我心里过意不去,就煮了些热粥给他送去。他见了我却哈哈一笑,说他自己皮糙肉厚的,一点都不觉得疼。如果换了我,肯定要委屈的哭鼻子,他最见不得姑娘家哭了。” “小乔姐,我是个没有什么志向的人,特别容易满足。在宫里做奴婢本来已经很辛苦了,何必还要跟自己过不去呢。这朱墙碧瓦虽然都是主子们的,但日子是咱自己的不是?我不管小澄哥是宦官,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我同他凑在一块,日子过得乐呵,这就够了。” 这丫头,平时看着不怎么爱言语,可真说起话来,还让夏绫心坎里怪感动的。 夏绫问:“那,他对你好吗?” 汤圆嗯了一声:“小澄哥总说我没心眼,可我觉得他才真傻。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给我花钱时却大方的很。所以他当差的时候才那么拼命,生怕自己被挤下来。他想进东厂,也是因为那样能多护着我些,不让别人欺负。” “哎,真好。”夏绫的思绪飘的远了些,“我认识个人,她同你一样,也容易满足的很,不声不响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只不过,她不如你命好,一直都没遇见过自己的知心人。” 小汤问:“那她在哪里当差呀?没事的时候,可以叫她过来一起吃东西的。” 夏绫摇了摇头:“人早就不在了。” 汤圆手巧的很,头发在她手里撵了三两圈,便在夏绫头顶板板生生的绾成了一顶小髻,一点碎发都没有。 夏绫将官帽重新戴好,同汤圆说:“小汤,一会我用好了炉子就回去了。今天多谢你,同你说话我很开心。” 小汤还不舍的她走呢。 “小乔姐,你不是说晚上要一起吃饭的吗?” “嗐,”夏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被你给说的,也有点想念我很珍惜的人。我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得回去瞧瞧他去。” 【作者有话说】 小汤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女孩子们之间的友谊永远让我动容 第20章 成王宁潇 ◎“宁潇!赶紧给朕滚上岸来!”◎ 因为吃狗粮的事,夏绫同小铃铛已经冷战了好几个回合了。 狗子的态度是非肉不吃,夏绫的态度是非狗粮不喂。 到最后,还是狗子屈服了。毕竟挨饿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再而后,真香。 到现在,夏绫才算适应了乾清宫中的生活。 她每三天会去值一回夜。由于摸索出了某种防犯困的技巧,她现在已经是得心应手,一个大夜熬下来,照样精神抖擞。 夏绫彻底想开了,反正她就这俩家里人,白天陪狗,晚上陪人,倒也很公平。 对于遛狗,夏绫同样也有了一番心得。 在御花园里有一片假山,小铃铛特别喜欢在里面爬上爬下,一玩就能半天。夏绫只需要找个高处坐下,让狗能看到她就可以了。她会坐在这晒太阳,看书,或者只是单纯的坐上一会,感受京城的秋日对她馈赠的舒爽。 总而言之,习惯了之后,夏绫觉得这与行宫中的生活也没有多大区别。她很享受这种和自己独处的时光。 同往常一样,夏绫照样坐在高处吹着风,小铃铛在假山里自己钻的正欢。 可却有人在身后戳了戳她的肩膀。 夏绫转过头,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蹲在身后看她。 看他的衣着,夏绫立刻意识到,这孩子应当是成王殿下,宣明帝的三皇子,宁澈唯一的亲弟弟。 夏绫记得,这孩子是宣明二十二年出生的,比宁澈小十多岁。那时皇宫中已经有许久没有听到过婴儿的啼哭了,庄靖纪老娘娘还说过,是因为宁澈这孩子是福星,把他认回来后,总有好事发生。 可却鲜有人还会想起那个因为难产而去世的不知名姓的妃子。 但这孩子的身体却从小就不太好,前段时间一直放在西苑调理,大概是最近刚刚才回宫的。 宁潇偏着头打量着夏绫,娇声娇气的说:“小哥哥,你能陪我玩一会吗?” 夏绫看着那张白净稚嫩的小脸,不自觉的就笑的一脸慈祥。这孩子长得真好看,跟阿澈小时候一个样。 “殿下,那奴婢陪您玩些什么?” 宁潇甜甜的一笑:“小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我都以为你是个小姐姐呢。” 一阵风吹来,宁潇掩着嘴咳嗽了两声。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件什么事,轻呼了一声哎呀。 “怎么了殿下?” 第26章 宁潇红着脸,从身后掏出一只小盒子:“这是我的药盒,我到该吃药的时辰了,却打不开它。小哥哥,你能帮我打开不?” 夏绫被他方才的甜言蜜语哄得早就找不着北了,这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她将小盒子压在肚子上,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将盒子掰开。 嚓! 两半盖子从夏绫手中裂开,可里面放的却不是药丸,一股墨汁一样的黑水呲了出来,还带着一股令人昏厥的味道,弄了夏绫一身。 这啥!夏绫整个人都懵了。 宁潇惊异的捂住了嘴:“哎呀,小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拿错盒子了!” 他委屈巴巴的看着夏绫,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都快要哭了。 夏绫哪见得了孩子哭,她怎么可能跟个娃娃计较。 只是身上这衣服实在是没法要了。 “没事的殿下,只不过奴婢得回去换身衣服去,一会回来再陪您玩。” 宁潇很真诚的点了点头:“小哥哥你快去吧。” 夏绫赶紧去了,想着快去快回,等狗玩够了还得把它领回去呢。 宁潇踮着脚看夏绫走远了,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走到假山下,亲热的抱了抱狗,笑眯眯的说:“走,小铃铛,我领你玩去。” * 宁澈从文华殿出来,坐在步撵上,单手拄着太阳穴正在想事情。 礼部方才奏了一大堆万寿圣节的礼仪规制,听的他脑袋都大了。 然而宁澈心里装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自前几日的倭寇袭扰后,山东都司上折子报了详细的损失,说白了意思就是,地方上财力艰难,上头得给银子。 可这军费就像个无底洞,大批的银子往海防上填,何时才是个头?宁澈不想这样,倭寇袭扰东南沿海已成了顽疾,他需要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来解决这件事。 但这件事太庞杂了,不是他拍拍脑袋就能决定的了的。 宁澈吐了口胸中的浊气,抬眼时却正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从夹道中跑过去,匆匆忙忙的。 他心里被挠了一下。 只见夏绫似乎着急的很,小跑着拐进了日精门,一溜烟就不见了。 宁澈抬了抬手,示意抬撵的内侍都停下来。待步撵一落了地,他跨开步子悄么声的就跟了上去。 夏绫压根没有发现宁澈。 宁潇的那个小盒子里不知道是装了什么东西,汁水淋在身上,一股子酸味,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刚被从一只醋缸里捞上来一样。 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屋去,换身干净衣服下来。 宁澈跟着夏绫到了她的屋子跟前,见房门虚掩着,她都没来的及关好。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又轻轻在门上叩了两下,可是都没听到回声。宁澈有些担心,想了想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屏风后面有簌簌的声音,听起来动作很不从容。 他立刻意识到,夏绫是在里面换衣服。于是他转过身,刻意背对着屏风,眼睛却依旧不知道该往哪放。 但却偶然被茶几上的一个小瓷罐子吸引了注意。 他好奇的拿起来看了看,见里面装着的是白色的乳膏,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只是,这香气他觉得有些熟悉。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呢?他暗自琢磨的片晌,似乎是,他晚上睡觉,有时候喝过水要擦嘴时,那帕子上的味道。 夏绫换好了衣服,因为还要急着赶回去,边系带子边往外走。绕过屏风,却迎面撞上一人,吓得她一哆嗦。 “阿澈?你什么时候来的?” “唔,我敲过门的,你没听见。” 宁澈刚见过外臣,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穿的是烫金的团龙纹衮服,翼善冠将他的个头拔高了些,让夏绫觉得,自己这小屋子里有些装不下他。 宁澈把玩着手中的小罐子,随口问夏绫:“这是什么?” “噢,别人给我的。”夏绫解释到,“干完活擦一些,手不会干。” 这乳膏是小汤送给她的,听说好多小宫女都很喜欢用这个。 宁澈却眉毛一挑:“谁给你活干了?” 他可不想让乔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被人欺负。 “你别误会,我是为了小铃铛。”夏绫一眼就知道宁澈心里想的什么,“狗子太胖了,我想自己给它做点狗粮,以后就让小铃铛吃那个。” 夏绫怕宁澈不相信,从高处取了一个布袋子下来,打开来给宁澈看。 里面是一粒粒烤干的小脆饼,黄灿灿的,闻起来有股肉香味。 宁澈觉得有点意思。他又好久没扯过闲篇了,心里犯痒痒,此时忽而来了点兴致:“这个,我能尝尝吗?” 夏绫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你,你怎么能吃狗粮呢!” 宁澈一咋舌:“又没毒,你管它是给谁吃的呢?你吃过没,要不咱俩一块尝一下?” 夏绫当然没有尝过。她被宁澈说的有点动心,其实这狗粮闻起来是还挺香的,让她忽然也好奇起是什么味道来。 “那,就尝一颗?” 宁澈和夏绫一人捏了一粒小脆饼,丢进了嘴里。 咔哧,咔哧。 宁澈挑了一侧的眉毛:“味儿怎么样?” 夏绫回味了一番唇齿间的味道:“嗯……还真是,有点香。” 宁澈一乐,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又在布袋子里捞了一把狗粮,分给了夏绫一半。 “来来来,再吃点。” 两人在屋里嚼着嘎嘣脆的狗粮,忽然又觉得这样有点幼稚。不知道是谁先没绷住,噗呲一声,宁澈和夏绫对着乐了起来。 闹了这一会,宁澈才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他问夏绫:“看你刚才匆匆忙忙的,出什么事了?” 夏绫哎呦一叫:“不行不行,我得走了,小王爷还等着我……” “你说谁?宁潇?”宁澈没等她说完,眉毛拧了起来,“他什么时候从西苑回来的?” 夏绫比他还纳闷呢:“你弟弟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知道?” 她将方才的事同宁澈都讲了一遍。 宁澈越听越火大,头上翼善冠都快戴不住了。 耽搁了这一会,夏绫怕宁潇等着急了:“我先过去了啊,哪能糊弄孩子。” “行了,甭去了。”宁澈一声冷笑,“你就没想,他是故意折腾出来这出的?” 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样,没有人比宁澈更知道了。 “这小崽子,指不定又憋什么坏水呢!” * 西苑同紫禁城仅隔着一条西外长街,是皇城内的另一座皇家别苑。 其内有三片水系相连,是谓太液池。晴天时水平如镜,几座汀渚盘踞于水上,曰琼华岛、趯台陂。岛上树影婆娑,积翠堆云,更有宫殿掩映其间。自殿内推窗望去,绿影横斜,碧波微漾,自是将养心情,舒缓身体的好去处。 而此时,太液池东岸正聚着一大伙人。西苑的一群内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一块,在他们中间,是个穿锦衣的小男孩,正拉着木船要往水里推。 这男孩正是方才从夏绫手中骗到狗的宁潇。 作为宣明帝的幺子,上头有个什么事都能扛得住的亲哥,再加上自小他身体又不怎么好,便没有人对他寄予什么厚望,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已经是烧高香了。 于是在这自由生长的环境下,孩子自己玩出花来了。 宁潇最喜欢研究机门巧算类的东西,尤其爱做木工活。这条木船,便是他在西苑这段时间以来的新成果,今天就要下水去试试。 这船是宁潇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仅能容下他一人坐在里面。与其他船不一样的是,在木船前头伸出来两条椽子,跟马车前面套马的地方一样。 这是宁潇自己琢磨出来的新花样。陆上的马车他坐的多了,水里的却没坐过。他得找个什么东西拉着他走,好玩又省力。 小铃铛自然成了他的首选。 宁潇将绳子套在狗身上,指挥着狗说:“走,铃铛,下水!” 小铃铛见着水就没有不想往前凑的,拖着船便往前冲。 四周围着的内侍却都快哭了,苦口婆心的劝到:“小主子,您可不兴往那水中间去啊,要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 宁潇哪听得进去这个?他往船里一跳,兴致勃勃的乐到:“出发!” 狗子拉着小木船悠悠驶离了岸边。 宁潇拿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法宝——一根长鱼竿上吊着的一块肥瘦相间的鲜肉。他将肉吊在小铃铛眼前,却就是让它吃不上,这样就可以控制着狗把船拉去任何他想去的方向了。 果然,有了肉吊在眼前,小铃铛在水里狗刨起来格外卖力。 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一坐在水中间,就觉得天高地广了起来,就连每日都能看到的这些景色,也自有了一番新鲜的味道。 宁潇十分享受的坐在小木船中,有风自水面上吹来,凉爽惬意。 第27章 他悠闲的哼起了小曲。可忽然,他听见岸边传来了一声咆哮。 “宁潇!赶紧给朕滚上岸来!” 宁潇猛的一回头。 只见岸上的内侍全都跪了一地,在最前头,有个穿明黄色衣服的人气势汹汹的站着,身边还跟着好几个锦衣卫。 怎么来的这么快? 宁潇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他哥连名带姓的喊他名字。以他多年和宁澈斗智斗勇的经验来看,要是这个时候被抓回去,自己肯定得遭殃。 于是他将肉往前又伸远了些,对着另一侧岸的方向:“铃铛,快走快走!” 宁澈在岸上看见船竟然还越走越远,火彻底压不住了。 “宁潇!” 他又吼了一声。 宁潇听得出来,他哥这回是真生气了。他心里一紧张,想同宁澈先解释两句,扭过身子来对岸边喊:“哥,我就玩一小会……” 可他忘了,自己手里还攥着鱼竿呢。小铃铛一见肉转了方向,当即一个急转弯,扑腾着要去找肉。 船一下子被带的失去了平衡。宁潇猝不及防,身子跟着往后一栽。 扑通—— 【作者有话说】 这是宁小三第一次正式捅娄子,未来会在和他哥相侵相碍的路上一路狂奔的! 第21章 西苑翻船 ◎“哥,你不会是喜欢这小公公吧?”◎ “三哥儿!” 宁澈远远的看着船在水上翻了个底朝天,心里吓坏了,就要解衣服自己往水里跳。 “皇上!”庄衡却先一步拦住宁澈,同他对了个眼神,“臣去,一定将成王殿下平安带上来。” 他带着几个锦衣卫下了水,奋力向船的方向游去。 宁澈从岸上等着,急得来回直溜达。他方才听夏绫说完,就觉得事情不太对,让何敬去看看这臭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何敬很快来回话,说小王爷在太液池下水了。宁澈一听炸了,这孩子玩起来没轻没重的,要是真出点事怎么办?他带着夏绫就朝西苑赶。 刚到西华门,正撞见庄衡往宫里来,于是宁澈又带上了几个锦衣卫,一块来了这西苑。 夏绫知道宁澈心里着急,悄悄拽了下他的衣袖,让他往水中间看去。 只见小铃铛已经脱了缰,咬住宁潇的衣领,拼命将他往水上顶。下水的几个锦衣卫都是凫水的好手,他们很快就游到了宁潇身边。庄衡和另外一个千户一左一右的架住宁潇,拖着他向岸边游过来。 小铃铛先上了岸。狗子抖了抖身上的水,抬头见夏绫竟在岸边,甩甩尾巴就要往她身上扑。 夏绫怕它给自己弄一身水,赶忙避开:“铃铛,站那!不许碰我!” 那边宁潇也上了岸。 宁澈赶紧将他接上来,拍着他的后背,来回左右的看这湿漉漉的小人儿。 “怎么样,三哥儿,哪不舒服吗?” 宁潇坐在地上,半天没说话,然后吸了吸鼻子,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就是,身上的衣服,有点沉……” 宁澈见他伶牙俐齿的样子,便也知道这孩子身体应该是没什么事。 他眉毛一竖,心里那股火呼呼窜了起来。 “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回家饶不了你!” * 宁澈背着手,在宫道里走的飞快,夏绫得小跑着才能追的上他。 在他身后,跟着落汤鸡一样的一人一狗,所行之处留下两条长长的水痕。 宁潇是彻底蔫巴了。 他耷拉着脑袋跟宁澈进了乾清门。到了大殿门口的时候,宁澈脚步忽而一停,宁潇没来得及刹住,一脑袋撞在了宁澈身上。 宁澈的龙袍上立时沾上了个人形的水印。他刀了眼齁湿的宁潇,骂道:“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宁潇一脸冤枉:“不是你要审我的吗?” 宁澈指着外头吼到:“去换身干净衣服再滚进来回话!” 夏绫也觉得头疼的很。她算是看明白了,宁澈带孩子主要靠吼。宁潇呢,虽然也怕宁澈,但有恃无恐。 这哪是兄弟啊,冤家吧。 乾清宫里的近侍伺候着宁澈换了常服。夏绫从外面等了一会,见人都退了出来,才自己端了一盏茶进去。 “消消气。”她将茶盏放在榻中间的小几上。 宁澈越想越觉得气不顺:“这小崽子,今天敢下水,明天是不是就得拆乾清宫拿去玩了?” 夏绫说:“这么大的孩子都皮的很。你小时候不也一样么,没少捉弄我不是?要是你那会有小王爷这些玩的,没准比他闹腾的还花呢。” “乔乔,你到底跟谁一伙的?”宁澈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小时候可都好好念书了,这倒霉孩子,我看就是先生给他留的功课太少了!” 夏绫无奈的吐了口气。小王爷,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没一会,宁潇换好衣服回来了。 刚一进门,他在门口远远的就跪下了,老大不情愿的喊了一声:“皇兄。” 宁澈坐在榻上,眉毛一横:“跪那么远做什么?离近点!” 宁潇扁着嘴往前蛄蛹了一小步。 宁澈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火又快摁不住了。 他指了指自己跟前的一块砖:“过来,跪这儿!” 宁潇小声咕哝到:“你说好了不揍我我就离近点。” “我数到三。” 宁潇知道自己不能再拱火了,能屈能伸的站起来走了几步,跪到了他哥指着的那块砖上。 他悄悄抬头看了看自己哥哥的脸色,却偶然发现,咦,皇兄身边站着的这个内侍不是方才那看狗的小公公么? 他心里立马捏出了个主意。 宁潇无辜的眨巴了下眼,可怜兮兮的对着夏绫说:“小公公,你可太不够意思了!这么点小事怎么还值得专门惊动陛下,惹皇上生气呢?” 这一招往日里屡试不爽。宁潇盘算着,自己先把锅甩出去,底下人一害怕,往往会先说是他们的错。然后他在适时的时候再痛彻心扉的一哭,宁澈一心软,多大个娄子也翻篇了。 夏绫莫名其妙,她瞧了宁澈一眼,这里面怎么还能有她的事呢? 宁澈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崽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在桌面上敲了敲:“先反思你自己错哪了,少把屎盆子往别人脑袋上扣!” 宁潇纳闷,这招今天怎么不灵了?那小公公跟这宫里的许多人都很不一样,站在皇上身边,腰板却依旧挺得很直*,他好像一点都不怕皇上。 宁潇又挣扎了一下,可宁澈似乎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他觉得膝盖有点跪疼了,于是泄气了。 “皇兄,臣错了。” “错哪了?” “我不该下水玩。” “嗯,还有呢?” “我不该玩狗。” “还有呢?” “还有……还有?”宁潇回忆了一下他今天做过的事,又想出来一件,“啊,还有。我不该用醋磨了墨汁洒在小公公身上。” 宁澈的脸色变了。 “等会,你说你用什么东西磨的墨?” 宁澈是爱惜纸墨之人,给宁潇的那块墨,是南直隶进上来的徽墨,他自己手里一共也没有几块,宝贝的不得了。把这好墨给宁潇,是为了勉励他用功读书,结果他就拿来干这个? 宁澈蹭一下站起身来,他今天非得揍这小崽子一顿不可! 宁潇一看势头不对,敏捷的一下子蹿到夏绫身后,搂住她的腰:“小公公救救我!” “阿澈!” 夏绫见宁澈是要来真的了,赶忙拦住他。她可见不得别人打孩子,宁澈要是非得揍,也等她先出去再揍啊。 “你给我松开!” 宁澈见宁潇抱着夏绫的腰,心里头更是冒火。他把宁潇的手掰开,将夏绫拉到了自己身后。 “阿澈,”夏绫拽了拽宁澈的衣袖,“有话好好说。” 一想起来自己的那块墨被糟践了,宁澈就心疼的厉害:“乔乔,这孩子上辈子是跟我有仇吧?” 宁潇看着他哥,觉得有些不对劲。往日里,宁澈很少在内侍面前表露什么情绪,所以底下人都怕他。但今天,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他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哥,你不会是喜欢这小公公吧?” 宁澈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他不能说是。可是他更不想,在夏绫面前说不是。那并非他的心里话。 殿阁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夏绫并未察觉到宁澈这微妙的心思。但她却想,宁潇已经有往歪处想的苗头了,她不能让孩子留下他的哥哥喜欢内侍这样的印象。 因此,她将自己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把发冠也拆散开来。 夏绫散着头发站到宁潇面前:“殿下,你误会了,我是个女孩。” 宁潇偏头看着夏绫,原来她果真是个小姐姐,一个十分好看的小姐姐。 宁澈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女孩子是爱惜名节的,夏绫一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是个姑娘,却还得为了他,自己主动将身份亮出来。 第28章 这事让别人看去,又会怎么想她。宁澈不愿意夏绫受这种委屈。 他咳嗽了两声,对宁潇说:“这个事情,你不许对任何人讲。” 宁潇点了点头,他听得出来,皇兄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了,是带着重量的。 宁澈实在是不想看见这弟弟再杵在自己跟前了。他冲宁潇挥了挥手:“行了,回去歇着吧。” 宁潇撇了撇嘴:“那我是去西苑,还是能搬回来住?” 宁澈怔了一下。 宁潇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眼中的情绪:“我生病的时候,你说了要去看我的。可我都好了,你也没有来。我都快一个月没见到你了,西苑太闷了,我想回家。” 宁澈心里一酸。最近这段日子,他被各种事缠着脱不出身来,日子一天天飞快的过。可他却忽略了,小孩子一个人住在西苑,日子过的得多慢啊。 他弯下身,摸了摸宁潇的脸蛋:“三哥儿,是哥不好。你搬回来住吧,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就自己来乾清宫找哥。” 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也是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宁潇揉了揉眼睛,毕竟还是个孩子,脸上的高兴是藏不住的。 “那我找何敬给我搬东西去!” 宁潇走了之后,夏绫管宁澈要了把梳子,坐在榻上一点点将自己的头发理顺。 宁澈坐在她对面。小几上的那盏茶,现在他才想起来喝上一口。 夏绫梳着头发,边问宁澈到:“小王爷身体是哪里不太好?怎么得一直在西苑住着?” 宁澈叹了口气:“哮症,天生就有这毛病。太医说,京城秋日里太干燥,住在水边湿润一点的地方,他会感觉舒服些。” 夏绫心里一沉:“严重吗?” 宁澈点头:“小时候更厉害些,要是喘起来,那真能要命。不过现在倒是好一点了,已经有挺久没犯过那么严重的喘疾了。” 夏绫不由心疼:“那这孩子也是够受罪的。” “谁说不是呢。”宁澈苦笑,“不过还好这小子倒是挺会哄自己开心。虽然有的时候气得慌,但有时候又想,只要他能好好活着,我也就不求什么了。” 夏绫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手腕:“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听说年龄越大,这病症就会越轻的。” 她当然明白,这小弟弟在宁澈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像他们这种亲缘浅薄的人,对手足兄弟怎么可能不珍惜呢。 夏绫将自己的发冠绾好,将官帽戴上,又恢复了小内侍的模样。 “庄衡大人过会大概还会来求见,我就先走了?” 宁澈颔首:“刚才下了水,得给他点时间换衣裳。等一会你见了庄衡,让他直接进来就行。” 夏绫嗯了一声,觉得自己在乾清宫待得够久了,便不再打扰宁澈。 宁澈预料的很合理,这一边,庄衡还在西华门外。 方才下过水,从头到脚自然都湿透了。但好在手底下有眼力见的缇骑,已经回北镇抚司衙门取了替换的官服回来,庄衡和其余几个锦衣卫就着换了,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只不过这衣服好换,头发却没有那么好干。庄衡的头发到现在还能拧的出水来,他想在河边先站会,等头发干的差不多了再进宫去,免得在御前失仪。 他将手搭在筒子河边的阑干上,难得有空闲能好好看看这碧水环绕的宫城,红墙边的柳树已开始染上秋色。 想起方才的事,庄衡暗自笑了下。他跟了皇上这些年,小王爷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孩子从一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团子长成了现在这么个模样,皇上现在在乾清宫不定怎么发脾气呢。 他正如此想着,却忽听到有人问他:“庄大人,奴婢给您倒杯茶喝吧?” 他回过头,见说话的人事甜食房的掌房。是了,他站的地方刚好在甜食房对面,只隔着一条窄街。 庄衡方想开口拒绝,但掌房已经带着个宫女走了过来。 这掌房悄悄观察庄衡好久了。他知道,这位指挥使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总想着找机会要搭个讪。他见庄衡等了这么久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庄大人,奴婢见您在这等的久了,怕您口渴,给您端杯茶来润润喉。” 他同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让她将手中的茶盘呈上去。 庄衡打眼往那茶盘中一瞥,见除了一杯茶盏外,上面还放着一碟精巧的点心,往日里这都是要往御前送的东西。 他又恢复了一惯冷峻的神色,负着手道:“掌房有心了。但本官不喜甜食。” 可掌房依旧不死心。他暗自在宫女背后捅了一把,示意她将茶盘再端高些。 方苒心里面直发毛。她方才本好好的烹着糖水,怎么就被掌房点了来做这差事? 茶盘端的久了,她手腕子发酸,就忍不住的发抖。茶杯跟着她的手也抖了起来,不住的铛铛作响,像三九天吃了冰块似的打哆嗦。 庄衡也无意难为一个小姑娘。 他朝掌房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掌房心领神会,这毕竟是要往宫里送的点心,指挥使大人吃了,他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庄衡端起茶来只抿了一口,便又放回到茶盘上。那碟点心他没有碰,对方苒说:“剩下的都端回去吧,跟掌房说,他的心意本官领了。” 方苒低着头,小声答了个是。 自从上回在行宫,锦衣卫将夏绫带走,她心里就对北镇抚司的人怕得很。此时离庄衡这么近,看见他飞鱼服上不怎么和善的纹样,心里头依旧惧的厉害。 可庄衡却听出这宫女的声音有些耳熟。 他仔细的打量着方苒看了看,背在身后的手忽而紧了一下。 庄衡犹豫着开口道:“方四小姐?” 【作者有话说】 因为架空明制,西苑即今天的北海公园那一片 第22章 防困秘籍 ◎“你装神弄鬼的是要吓死谁啊!”◎ 夏绫见了庄衡,总觉得他今天有些怪怪的。 平日里,庄衡的脸黑的跟锅底一样,不管跟谁说话都冷着一番神色。但今天,他似乎有了些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只不过,看起来有些落寞。 嘶—— 夏绫掐了掐自己两侧的手臂,她怎么还揣摩起庄衡的心思来了?指挥使大人的城府那不得比井还深,哪是能让她一眼就看透的。 自打从行宫那回起,她对庄衡天然就带了一层心理阴影,即便已经打过几回照面,也勉强算得上是个熟人,可她就是想躲着庄衡走。 不过夏绫并没有多想。 她急着从乾清宫出来,是因为今天又到了她晚上该去值夜的日子。白天的时候得省着点劲儿用,到晚上才不至于熬的太痛苦。 夏绫回了自己房间,将她的“醒神药”翻出来揣在身上。 她这醒神药,其实就是一个个的鬼故事,且是最吓人的那种。在宫女内侍手里淘换书,可是夏绫的老本行,她将这些搜罗来的鬼故事折成小条塞进袖口里,晚上值夜的时候就偷偷抽出来,借着乾清宫内暗灯一点点看。 昏暗的灯光,长寂的黑夜,气氛这么一烘托,她想睡都睡不着了。 且这个法子隐蔽的很,她都用了好几回了,谭小澄一点也没有发现。 亥时初,夏绫和谭小澄在乾清宫碰了头。两人现在已经熟练的掌握了在乾清宫中如何不说话就能顺利的交流,夏绫对谭小澄比划了几下,对方心领神会,将装手帕的匣子递给她。 待到子时,乾清宫中如往常一样,换了暗灯。夏绫熟稔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倚着多宝阁盘腿坐了下来。 她已经摸出门道来了。在多宝阁后面,恰有一盏暗灯,她只要把身子稍微斜一些,光亮刚好能落在她手心里的字条上。 虽不甚明亮,但看字已足够用了。 夏绫今天看到的这回,叫“穷书生苦读遇厉鬼”,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不小心住进了一间吊死过一个新婚女子的屋子中。 写这故事的作者文笔格外真切。夏绫只看了一会,便已毛骨悚然,总觉得这乾清宫里还有个什么人一直在缠在她身边。 与此同时,在寝殿里,宁澈却失眠了。白天的时候,庄衡向他奏报了北边鞑靼人的动向。今年草原上的冬天来的格外早,这还未出九月,便已闹了两回白灾,鞑靼人已隐隐有要南下的趋势。 南边有倭寇,北边有鞑靼,大燕朝这块肥肉,任谁都想来咬上一口。 可他景熙帝从来也不是坐着等挨打的脾气。 要想不等着被人揍,他从现在起就得开始筹谋。可打仗这种事,要人要钱还要命。 宁澈越想越心烦,故意弄出来点声响,想让外面守着的人端杯水来喝。 人来的很快。宁澈从床帐里接了茶盏过去,喝了一大口。而后,他又探出手去,要帕子来擦嘴。 第29章 素白的方巾很快放在了他手心里。宁澈将帕子覆在嘴上,柔软的布料蹭着他的鼻息,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跟白日里,夏绫桌上放着的那个小瓷罐子中的乳膏,一个味道。 宁澈将帕子递了出去,听见在床帐外伺候的内侍,又悄声退去了寝殿外。 可那股淡淡的香气,依旧萦绕在他的气息间久久不去。 宁澈忽而有了种猜测。 他无声无息的起了身,轻轻拨开床帐,光着脚下到了地上。 床边不远处有盏暗灯,宁澈拿了起来,借着昏黄跳抖的火光,一步一屏息的向外走去。 谭小澄注意到了有动静。他抬起头看见宁澈,浑身一凛,立马跪好了身子,想要说话。 宁澈却先一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谭小澄不要发出声音。他朝另一侧瞥去。 昏灯暗影里,白净的小内侍坐在地上,垂着眼往手心里看,神色绷的紧紧的。 唇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他猜对了,果真是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谭小澄没办法,只得俯身叩头下去,可是心里都快急坏了。 小乔兄弟还没发现主子已经出来了,他究竟在干什么啊! 夏绫此时正完全被故事情节拿捏着。 书生每天晨起,都会发现桌子上放着的文章,比他前一晚写的要多一页。 那纸上的字迹并非他的手笔。 于是这夜他故意没睡。待到午夜时分,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轻飘飘的坐在了他的书案前。 那女子转过头,幽冥一般的暗灯映照出她青色的脸…… 夏绫忽觉出来跟前有东西,下意识的一抬头——幽暗的火光中,映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啊——” 夏绫胆子都给吓碎了,凄声嚎了出来。 她本能的往后一缩,撞翻了身后的多宝阁。 哐当! 八尺高的柜子带着风声向后倒去,上面的瓷瓶陶碗琉璃盏,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夏绫捂住脸。在这随后而来的死一般的寂静中,她觉得自己的魂都被震飞了,甚至判断不出来方才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 谭小澄是先反应过来的。就这么片晌,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主子……主子,奴婢该死,求您恕罪!” 宁澈转过身来,刻意将夏绫挡在自己身后:“你先出去。别人要问起来就说没看见不知道,今天晚上不用人进殿伺候了。” 谭小澄迟钝的缓了片刻,才听明白宁澈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可他心里仍记挂着小乔,壮着胆子说了句:“那奴婢们就先退下了,等天亮了自己去找掌印领罚。” 宁澈神色冷淡:“你一个人出去。” 谭小澄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救不了小乔了。他心中惊惧未散,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软着腿退出了大殿。 待殿中没了别人,宁澈才看了看仍坐在地上捂着脸的夏绫,试探着喊了一声:“乔乔?” 缓了这一会,夏绫总算把魂给招回来了。这世上没有女鬼,那只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她心里一股邪火越燃越烈,冲着宁澈发了脾气:“你装神弄鬼的是要吓死谁啊!” 宁澈觉得自己十分冤枉。 “不是,我哪知道你看鬼故事呢?乔乔,你要不先站起来再说?” 夏绫白了他一眼,将手缩进袖子里,伸出去给他:“拉我一把。” “哈?” “哈什么哈,我腿软!” 宁澈的困意,随着那一架子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一起给砸了个稀碎。 他怕夏绫是真的吓着了,光着脚将寝殿内的灯一盏一盏又点起来。 房间中被光亮填满。灯火温软,映照着熏炉和床幔,让夏绫身上恢复了些暖意。 宁澈看了看站在寝殿门口默不作声的夏绫,禁不住笑了笑,将她拉了进来。 此时的夏绫,心里是有些歉疚的。 方才她是真被吓得不轻,心里头乱的厉害,下意识就对宁澈甩了脸。 可她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她是过来值夜的,不但差事办砸了,还得让宁澈给她收拾烂摊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要是换成其他内侍,只怕早就死了一万回了。 “阿澈,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宁澈温和的笑笑:“无妨,本来也没睡着。” 他心中其实有种说不出的痒。作为皇帝的日子,死水无澜太久了。可夏绫来了之后,总能将他的心境搅出些涟漪。 那是一种可以抵抗孤独的,对岁月的期待。 “乔乔,你为什么会来乾清宫值夜呢?” 夏绫叹了口气:“哎,说来话长。” “没事,你等我一下。” 宁澈举着灯走出去,没一会,他手中拎了两壶酒回来。 他拉着夏绫坐在床前的脚踏上,将两壶酒摆在脚边:“说来话长,那就慢慢说。乔乔,咱俩很久没有喝着酒聊过天了吧?” 夏绫想,确实,许久许久了。 “阿澈,你这宫里,怎么还会有酒呢?” 她一直以为,乾清宫中的瓜果茶酒,都是御茶房在管的,他要是想喝什么,管人要就好了。 “喝的时候不想让人知道。”宁澈淡淡说,将两壶酒的塞子都拔了,“心里烦的解不开的时候,就自己喝上两杯。” 他递给夏绫一壶酒,两个人碰了下杯:“悼念我那碎了一地的宝贝。” 夏绫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她拿起酒壶来喝了一口,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她的喉咙一直烧进了肚里。 “呵,真辣!” 宁澈笑的深了:“这可是好酒,外头等闲喝不到的。别看这壶朴素了些,里面酒的年岁可比你还大呢。” 夏绫嘁了一声:“也比你大。” 是啊。在他们还是两个孩子的时候,这壶酒就在某个地方,慢慢的发酵,然后走过悠长的岁月,到了宁澈和夏绫的手里,才有了今天的醇香。 说些什么呢。 夏绫想了想,就从她为什么会到乾清宫来值夜说起吧。 她说起谭小澄,说起小汤,说起小铃铛。 从紫禁城,说到了浣衣局,又说到了昌平行宫。 说王平,说方苒,说起她书库里的那整整一阁楼的书。 宁澈边喝着酒,边侧耳认真听着。借以此片刻的安宁,窥得她日子里的细细碎碎。 那是一种与他丝毫不同的生活。是她自己乐在其中,食髓知味,但却完全没有他的生活。 和那个人一样。 似乎没有他,她们会过得更好。 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己是如此倾慕于她。那种依恋,在他初尝少年滋味的时候,便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中,一直到今天。 曾经,他也企图用强权,让这女孩成为自己的禁脔。可事实却告诉他,那样只会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倒不如现在,同她之间划上一道若有若无的距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求不得啊。 宁澈抬起头,借着半开的窗格,望了望外面的夜色。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作者有话说】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惊喜和意外,祝大家儿童节快乐哇~ 第23章 前尘(四) ◎“薇姨不舒服,她吐了,有血……”◎ 傅薇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呢?夏绫其实也不知道。 因傅薇没有接受宣明帝给她的任何封号,东西六宫中便没有她的位置,于是张寅将她与夏绫二人安置到了乾西五所。可傅薇毕竟为皇帝生了孩子,宫里人谈起她时,都称呼她为傅娘娘。 夏绫也时常会想起阿澈。 三年前,阿澈被册封为皇太子,成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所唯一认可的继承人。 再之后,宣明帝为了将养身体,搬去了西苑,阿澈也同他一起住了过去。自那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夏绫就这样,坐在一方红墙之下,在日头的东升西落间,一天天长大。 西五所闲适安静的生活,让傅薇觉得很享受。她开始安心的教夏绫读书识字,有时还会同夏绫讲起宫外之事,虽囿于一墙之内,但仍盼她能识得天地之广。 可傅薇的情绪总是润物细无声的。笑的时候是柔和的笑,难过的时候,也只是寡言了些。 所以当那天晚上,她疼得不得不把夏绫叫起来的时候,夏绫便知道,她这病大概已经忍了许久了。 傅薇捂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她哆嗦着对夏绫说:“乔乔,能不能去给姨倒杯热水……” 夏绫哎了一声,顾不得外面天寒地冻的,穿着单衣就去烧热水。 水端回来了,傅薇只喝了一口,却突然弯着腰呕了起来。 夏绫看见,她吐出来的东西里,有血丝。 一股莫大的恐惧忽而涌上夏绫心头。 第30章 “薇姨,这样不行,我马上去找郎中!” 时值冬月,夏绫只顾得上披一件单衣,连带子都未来得及系好,便匆匆跑了出去。 此时已入宵禁,大内各门严禁宫人私自出行。御药房傍着文华殿,夏绫若想从乾西五所到那去,近乎要穿过大半个紫禁城的距离。 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冷风像刀子一样往她身上扎,她只身一人,在灯影昏暗的宫道中狂奔。 夏绫绕过西六宫,沿着慈宁宫与养心殿的夹道向前庭跑去,可是到了隆宗门,却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 守门的内官将她拦住,厉言宵禁时分后宫内眷绝不可入前庭,让她回去,待天亮后再来。 可夏绫等不起的。她苦苦哀求,但门官却在她身上狠狠一推,告诫她说,如果再不走,便要通知侍卫来拿人了。 夏绫急得快哭了。这时,她却忽看见一队人从乾清门出来,拐了弯往景运门走去。 夏绫认出来,那似乎是皇太子的銮驾。 她什么都管不了了,用尽力气冲着坐在步撵上那人的背影喊到:“阿澈,阿澈!” 门官闻言大怒,扬手给了夏绫重重一巴掌,斥到:“死丫头,敢直呼主子的名讳,活腻歪了!” 夏绫被掀翻在地上,手掌搓着地面磨出去半尺,脸上火辣辣的疼,嘴里一股血腥味。 宁澈却还是被这动静惊动了。 自今年他过了生辰,宣明帝就有意让他多处理些政务。为了让他同阁臣议事方便些,便从西苑又搬回了这紫禁城中。 宁澈今天同父亲又说了好一会话,到现在方从乾清宫出来,要回他自己的慈庆宫去。 他在步撵上回头看了看,问何敬说:“怎么了?” 何敬也回头往隆宗门的方向瞧了瞧,回话到:“主子,似乎是有人想夜闯宫门。” 宁澈抬了抬手,示意步撵停下来。 他朝隆宗门的方向走去,问门官到:“出什么事了?” 门官见太子亲临,忙都跪下问安。 夏绫见状,却不顾一切的从后面爬出来,膝行几步拽住宁澈的袍脚,哀求到:“殿下,求您,帮帮我……” 宁澈被这突然窜出来的宫女给惊了一跳。他身后的内侍连忙要去将那宫女拉开,可就在转念之间,宁澈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乔乔?” 他弯下身将那丫头扶起来,轻声问:“是乔乔吗?” 这是时隔三年来,他们第一回 见面。 当年分别时,夏绫还比宁澈高上一点,可此时,她却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宁澈的脸。她再也追不上他了。 夏绫哭的语无伦次:“薇姨不舒服,她吐了,有血……” 宁澈眸色一沉,立时对身边的内侍吩咐到:“用我的名号去宣太医,到乾西五所去,快一点。” 何敬应了一声,片刻不敢耽搁,跑着去了。 “乔乔,我先跟你一块过去。” 夏绫点点头,同宁澈一块返回西五所去。开始的时候,两人还只是走的快些,可到后来,却变成了狂奔。 大冷的天气,两个人却都跑出了一身热汗。 傅薇此时疼得已有些神智迷离了。 “薇姨!”夏绫扑到床前,握住她的手,“你再坚持一会,太医马上就来了!” “乔乔……”傅薇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可残存的理智却让她想,怎么会请的到太医呢? 她虚着眼朝门外看去。 还有个人站在门口。他高了些,瘦了些,也更像那个人了一些。 傅薇一下子握紧了夏绫的手。 “乔乔,你别让他进来,让他走!” “薇姨,你别动……” 可傅薇却很激动,她挣扎着推夏绫,声音中已带了哭腔:“我不想看见他,求求你了,你让他走……快走!” 夏绫从未见傅薇如此失态过。 她回头无措的看了看站在门边的宁澈。 宁澈全都听见了。他默默点了下头,只说了句:“那我先出去了。” 太医很快就带着御药房的内侍赶来。他们给傅薇把了脉,让夏绫先出去煎碗镇痛药。 夏绫拿着药包出去,正见到宁澈一个人,抄着双手站在廊庑下。一呼一吸之间,喘出的气息在寒夜中凝成了白雾。 她走过去,敛衽对宁澈行了一礼,低着头说:“殿下,那奴婢先去煎药了。” “乔乔,你……”他垂下眼,满是落寞,“能不能别这么和我说话。” 夏绫抿了抿唇:“那,该怎么说,我听你的。” “还同之前一样,行吗。” 之前。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夏绫张了张口,喉咙间却一片生涩。最后只小声唤了两个字:“阿澈。” 不知怎么的,这两个字说出口,竟让她的眼眶有些潮热。 宁澈也是。 借着廊下的光亮,宁澈到现在才来得及仔细端详夏绫。 她是变了一些的。抽条了些,好看了些,也更文静了些。此时她正垂着眼,睫毛密长如鸦羽,精致的双眼皮上有条淡淡的褶皱。 看的他心里痒痒的,好像被猫尾巴轻轻扫过。 从前他怎么没发现,夏绫竟这样好看,好看到他心坎里去了。 “乔乔,我能……和你一起去煎药么?” 夏绫点头,带着宁澈一同到了西面屋外的火炉旁。她将红碳放进炉膛,用砂锅打了水,将草药倒了进去。 没一会,便听见砂锅中的水滚了起来。 声音一起,就恍惚让人回到了从前在浣衣局,夏绫在屋子前煮粥的时候。 宁澈张开双掌靠近炉子,借火炉透出的热气烤了烤手。他几日前才刚病过一场,身上虽然穿了细绒狐裘,但依然不觉得暖和。 夏绫看见,他袖口上有缂丝的云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水头清透的玉扳指,有种说不出的矜贵。 没多会,太医从傅薇的房间中退了出来。夏绫忙起身去迎,可太医却直接略过她,神色恭谨的朝宁澈走去。 廊庑下有一片还未化开的积雪。那太医却如没看见一样,撩袍直接跪在了宁澈跟前。 看得夏绫膝头一凉。 叩过头后,太医向宁澈回话到:“禀太子殿下,娘娘的症结是在脾胃上。这是早年间时常不按时用膳,或是吃的过少,积年累月留下的沉疴。臣已经开了方子,之后让御药房煎好后会按时给娘娘送来。” 宁澈脸色并不太好看,他蹲在台阶上,双手插在一起:“这病好调理吗?” 太医道:“臣不敢欺瞒殿下,娘娘这病,从早年间就已经有兆头了,到现在,确已拖了太久了。臣定当尽力为娘娘调理,只是若要痊愈,怕是难呐。” 宁澈默了片刻,说:“用心照料着,不得懈怠。” 太医立刻俯下身去:“请殿下安心,臣侍奉娘娘定当尽心竭力。” 药罐子中溢出的药味渐浓了。 太医此时才看向夏绫:“姑娘,待这药煎好后,你就伺候娘娘服下吧。这药是镇痛的,娘娘喝下之后,今夜至少能睡个好觉。” 夏绫心中感激:“多谢大人。” 太医察言观色了片刻,心想皇太子与亲娘多年未见,必是想单独待一会的,自己老杵在这反倒碍事。 于是他对宁澈说道:“臣不敢再打扰殿下和娘娘,这便退去西五所外侯着,殿下若有需要,随时传唤微臣。” 宁澈搓了搓总也暖不过来的手指:“无妨。你今夜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太医连忙谢恩。 送走太医后,夏绫哄着傅薇把药喝下去,不多会起了药效,她迷迷糊糊的睡熟了。 夏绫轻悄悄的从房间中出来,把屋门带上。 宁澈仍等在外面,只不过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内侍。 他见夏绫出来,忙迎上去,禁不住往门里探了探头,问:“有说要叫我进去吗?” 夏绫摇了摇头:“薇姨已经睡了。” 宁澈的目光彻底黯淡了下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宁澈喃喃自语了一句,却又猝然抬起目光直看向夏绫,又问了一遍:“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夏绫被他给问住了。 “薇姨她今天不舒服,心情可能不太好……” “你别替她说话了,我自己进去问她。” 宁澈拨开夏绫,就想往屋里闯。这么多年,他始终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能让亲娘厌恶他到如此地步。今天就算闹翻了天,他也得当面问个清楚。 夏绫见他脸色不对,怕他真犯起浑来惊扰了傅薇,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你别!” 宁澈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顶上冲,哪里还听得进去? 夏绫没辙了。她此时站的位置比宁澈还高一级台阶,便伸出手去拦他,想叫他冷静下来。 在冷风里熬了这么久,宁澈斗篷下的身体早已经僵透了。被夏绫的力道一顶,他脚下没踩稳,一个打滑,从台阶上滚下去,一跤摔在了地上。 第31章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暂时把时间线拉回以前 第24章 前尘(五) ◎“乔乔,你觉得我该恨她么?”◎ “主子!” 何敬吓坏了,紧着要去扶他。 夏绫也赶忙去看宁澈,很担心他有没有摔伤。 宁澈坐在地上,狼狈的动了动身子,手掌在地上搓破了皮,有点点血痕渗了出来。 “我看看……” 夏绫话还没说完,何敬却先一步发了作:“你这丫头怎么伺候人的?主子在外头冻了这么久,都不说找间暖和屋子就罢了,要是真把主子碰坏了,你有几条命能赔得起!” 他是太后指派到东宫的人,跟着皇太子有好几年了。殿下身体本就不好,皇上和太后日日照料的何等细心,凭什么到这里就得遭这等罪了! 夏绫怔了一下,原本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不敢再去碰宁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方才在隆宗门被打了那一巴掌,手心在地上磨的伤痕累累,却都不敢吭一声。 自己只是个奴婢,哪里有资格喊疼。 夏绫膝盖点地跪了下来,咬了咬嘴唇,低头道:“对不住,是奴婢做错了,请殿下责罚。” 这话说的有多别扭,就像一条带了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了宁澈心上。 宁澈冷冷瞪了何敬*一眼:“谁让你这么同她说话了?你跟她道歉!” 何敬也正是气盛的年纪,心里头好大的委屈。自己悉心伺候的小主子,怎么就能由着个丫头随意糟践了? 他跪直了身子,向宁澈重重叩头下去:“主子让奴婢道歉,奴婢就算给这位姑娘磕八百个头也毫无怨言。只是奴婢恳请主子您保重身子,您若有什么闪失,心疼的是太后娘娘和皇上,总不会是这位姑娘便是了!” “你!”宁澈嘴唇发青,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你给我出去!” 何敬却犟起来了。自己来东宫伺候的时候,太后娘娘和皇上是寄予了何等的厚望,若是让太子殿下在外面给冻病了,他怎么跟那两位主子交代? “主子您若执意要站在外头,那奴婢就在这陪您一块,您什么时候回去,奴婢才敢起来!” 宁澈喝道:“行,那你乐意跪就跪着吧,膝盖跪碎了也没人管你!” 夏绫听这二人越说越拧巴,觉得全都是自己的错。 她欠了腰背,以一个很卑微的姿势对宁澈说:“殿下,都怪奴婢,请您不要为难这位公公了。” 这句话一下子把宁澈的脾气顶上来了。 “为难?我为难他什么了?”宁澈声音高了起来,“乔乔,你是觉得我现在是太子了,在随便乱发脾气是不是?从小到大,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你一下,我这样同你说话时你不开心,凭什么你就允许他那样跟你说话了!” 话说出来,宁澈心里压了一晚上的不痛快终于决了堤,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哽咽了起来。 夏绫不做声的跪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何敬鼻子里一酸。他低着头说:“奴婢该死,惹主子难过了,奴婢自己掌嘴。” 宁澈梗着脖子不理会他。 何敬咬紧了后槽牙,抬起手用力打在了自己脸上。 啪! 这声音混着冷风,听得夏绫心中一瑟缩。 同为宫中的奴婢,她对来自上位者的责难从来都十分畏惧,也不愿看别人受到这种责罚。她不是在岸上观火的人,而是同何敬一样,俱是水中的人。 “这位公公,你别这样!”夏绫着急,又拉了拉宁澈,“殿下,你快让他停下来!” 宁澈也犯了倔,就是不松口,今天这事非得论出个对错来不可。 如此一来,何敬更不敢停手,也不敢松力道,噼啪几巴掌下去,两边的脸就开始肿了起来。 夏绫感觉自己特别无力。说错话的人是她,宁澈的脾气冲的也是她。不该将无辜的人卷进来的。 “殿下若是要罚,那奴婢也该挨罚。” 夏绫用力攥了攥拳,让指甲陷进掌心里,用疼痛来抵抗心中的惧怕。 而后,她同何敬一样,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奴婢没伺候好殿下,活该挨打。” “乔乔?” 宁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胃里拧个一样猛的抽疼了一下。 夏绫咬着牙,在何敬掌嘴的声音中,又给了自己第二记耳光。 “奴婢直呼了殿下的名讳,该掌嘴。” “乔乔,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往我心里戳刀子就这么有意思么!”宁澈抓住了夏绫的手腕,崩溃的嚷到,“住手,全都住手!” 他用力压住夏绫的手腕,强迫她看着自己,近乎绝望的质问到:“你,还有她,你们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为什么,夏绫也很想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她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愿意这个样子吗?可你现在是太子了,你已经不是阿澈了啊!” “我不是阿澈那我是谁?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从前在浣衣局那些年都是假的么!” 两个人都喘着粗气,温热的气息从口鼻喷出来,却瞬间都凝成了冰。 宁澈垂着眼,睫毛上沾了水,在微微发颤:“就算你要跟我闹别扭,但能不能也不要伤害你自己。你这样,我真的很难过。” 夏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她一哭,宁澈心里就乱套了。 他往前挪了一步,轻轻扒了扒夏绫:“乔乔,你别哭了行吗?” 夏绫别开他的手,越哭越伤心。 宁澈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可该怎么办? 他蹲在夏绫身边,伸手就去给她抹眼泪。泪水落在他的掌心,渗进伤口里,又冷又疼。 夏绫哭的直噎气,问他说:“你冷坏了是不?” 宁澈扁了下嘴:“早就冻透了。” 隔了这么多事,两人终归是要闹上这么一场的。可闹过之后,却又好像是他二人共同淋了一场大雨,在雨中,阿澈仍是阿澈,乔乔仍是乔乔。 夏绫带宁澈去了她自己的房间。这里是她的私地,除了傅薇,还没有别人来过。 她将火盆加满了碳,烧的旺旺的。平时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舍不得用这么多碳。 宁澈的身子已经冻的没知觉了。稍微暖和一点,才觉出难受来,脚尖像有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疼。 “乔乔,我能脱鞋暖一会脚吗?” 夏绫点了点头,让他坐在自己床上,把火盆挪近了些,又蹲下身子想给他脱鞋。 宁澈却将脚一缩:“别,我自己来。” 他自己将靴子拔掉,双手扶在床沿上,将脚朝着火盆翘起来些。 夏绫倒了杯热水想递给他,可方才闹了那么一通,让夏绫不知道该怎么喊他了。 她故意弄出了些声音,才说:“那个,你如果不喝的话,端着也可以捂捂手。” 宁澈当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将水杯接过来,眼睛看着脚尖,自顾自的开了口:“我刚回来的时候,我爹想给我改名字,但是我不太乐意。” “后来他跟礼部商议后,让礼部提了几个字上来,给我自己选。里面就有这个澈字,我还选了这个字。” 想起方才的争吵,又一股难过冲进宁澈心里:“我没有变,乔乔,我还是阿澈。从来都没有变过。” 礼部,前朝,皇帝,太后,这些词语对于夏绫来说,都很陌生。她完全想象不出,宁澈现在过的会是一番什么样的生活。 她只问到:“他们……就是你的家人,他们都对你好吗?” 宁澈点头:“我爹,还有祖母,对我都很好。” 他垂下眼,声音小了些:“只不过,他们平常里都喊我二哥儿。乔乔,如果你再不喊我名字,就再没有人叫我阿澈了。” 夏绫发现,自己对他就是一点都狠不下心来。虽然她心里现在还拧巴着,但她却想,管什么宫规森严,尊卑体统,她就为了他做回荒唐事,以后都会叫他阿澈,不会变了。 “阿澈。”夏绫轻轻叫了宁澈一声,“今天的事,谢谢你。你别怪薇姨,她就是有些不舒服耍了性子,下回你来的时候,我劝劝她。” “哪来那么多下回。”宁澈自嘲的一笑,忽而抬眼看向夏绫,“乔乔,你觉得我该恨她么?” 什么?母子之间,如何就到了言及恨的地步。 还未及夏绫作答,宁澈却又兀自摇了摇头:“算了,我不想再钻这个牛角尖了。” 他暖和了一些,把脚收回来,踩在自己的靴子上。 “乔乔,等来年开春,我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京城了。” 夏绫问:“你要去哪?” 宁澈道:“我爹说,要做一个好皇帝,不能只囿于宫城内的这些纸张奏报,要去外面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等来年开春,他想让我去南边,以谒太-祖孝陵的名义先到南京,而后去南直隶、江浙、湖广一带都走走。” 第32章 夏绫当然明白,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与她这样被禁于深宫中的女子,注定是不一样的。只是,当听到这些事时,她心里还是有一丝的失落,或者说,嫉妒。 “哦,那你在外面,千万记得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乔乔。” 宁澈站起身来,心中百转千回。对于去南边的事,他暗自装了许多憧憬与壮志,远方的广阔之天地令他神往已久。可就在今夜,他却又有点舍不得了。这么一个姑娘家,还带着一个生病的,在这宫里怎么活啊。 “乔乔,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就找张寅或者何敬说,他们不敢苛待你们的。太医院我也都打好了招呼,今天晚上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夏绫低头说:“张掌印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了。” 宁澈点下头,沉默了片晌。 这个年岁的他,还并未尝过思念为何物。只是今夜,忽然有种朦胧的感觉,这几年不见则已,可一旦见了,却像有颗种子埋在了心里,稍有风吹草动,就开始疯狂生长。 “还有就是,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嗯?”夏绫抬眸。 宁澈眉目温和:“我好想把我见到阴晴雨雪,日出日落,日子里的许许多多开心或者不开心,都讲给你听。也好想知道,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所以,我想找人说话的时候就写信给你,你也一定要回给我,好不好?” 夏绫心中动了动,像有微风吹过草原,青草随风摇曳。 她何尝不想知道宁澈的生活,也把自己的岁月分享给他。 “好,我会很认真的写回信给你。” 宁澈莞尔:“说话算数,你一定要记得回信,一定哦。” 【作者有话说】 傅薇与宁澈,这两个人在骨子里其实很相像,认定了的道理,都很难改变。但矛盾的地方在于,他们一个是父权制度下最大的得益者,另一个却是这个制度下的殉道者。两人都有各自的立场,终其一生也难以自洽。 第25章 食摊套话 ◎“方苒。大人您想想,是这个名字吗?”◎ 夏绫跟宁澈一直聊到四更天,喝光了两壶酒,说尽了一肚子的话。 更鼓房的打更声响过,到了夏绫必须要走的时候了。再过一会,就要有近侍进乾清宫来了。 宁澈意犹未尽的拉了拉夏绫的袖子:“乔乔,今天能跟你说说话,我特别开心。” 夏绫看他笑的憨憨的样子,忽然很想在他头上摸一把。 “不过,”宁澈的笑意收敛了些,“这就当是最后一回吧,下次晚上你就不要过来了。” 夏绫的脸惭愧红了。的确,她今天这个夜值的真的很糟糕,宁澈这是嫌弃她了。 “阿澈,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内侍,以后我再也不偷懒看鬼故事了。” 见她这样子,宁澈噗嗤笑了出来,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嘿,想什么呢,我哪里会怪你。” 他蜷起一条腿,这个姿势能更清楚的端详夏绫:“值夜太辛苦了。我只要一想到你在外头得坐着干熬一晚上,我就没法睡了。” “唔。”夏绫揉了揉额头上被宁澈敲疼的地方,“我哪就那么娇气了。” “好了。”宁澈帮夏绫把帽子戴正,“快回去睡一会吧。不然一会被人看见,别又有嘴碎的传你闲话。” 这倒是。夏绫最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了。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阿澈,那我走了?” 宁澈浅笑:“回去吧。” 夏绫走出去几步,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身跑了回来。 宁澈还坐在原地,一直在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夏绫蹲到宁澈面前,对他说:“阿澈,守着你睡觉,我没觉得有多辛苦。我不是光想着陪小铃铛玩,其实我也很记挂你。等之后我回行宫去了,你心里别觉得不舒服,你永远都是我的家人,我只记得你的好,没有怨过你的。” 夏绫说完,匆匆转身跑开了。没过多会,殿门吱扭一声开了又合,乾清宫中再度恢复了沉寂。 宁澈坐在脚踏上愣了会神。 夏绫方才说的那番话,他翻来覆去的咂摸了几遍。 开始的时候,能呷出些甜味,可到后面,越来越苦。 * 谭小澄从乾清宫出来后,就没敢回去。 他太担心小乔了,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当看见有个人活着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他差点抱着柱子哭上一场。 “小乔,小乔!” 夏绫听见有人喊她,循着声音去找,见谭小澄在柱子后面向她招了招手。 “小谭哥?你怎么还没回去?” “回去什么啊我,回去我能睡得着?”谭小澄骂了夏绫一句,把她拉过来,“乔,昨天晚上你怎么回事啊?我魂都快被你吓没了!” 夏绫看出来谭小澄这回是真有点急了。她心里觉得挺对不起他的,他是个何等谨慎的人,却差点被自己给砸没了前程。 不过她又狠了狠心,那便如此吧。正好借这机会跟谭小澄说清楚,省的人家天天想着自己,倒把这真心糟蹋了。 夏绫懊恼的垂下头:“小谭哥对不住,这事全都怪我。你也看见了,我这么混吃等死一人,伺候主子这事我是真的做不来。” 见夏绫这样,谭小澄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乔,你别气馁。”谭小澄拍了拍夏绫的肩,问她,“主子罚你了吗?” “罚了。”夏绫一脸惨样,“他让我以后都不许去值夜了。” “这……” “还有就是……”夏绫故意显得欲言又止,“主子让我过了万寿圣节就回行宫去,不许我留在乾清宫了。” 谭小澄的脸白了。 “怎么会……” 谭小澄有些难过。相处这段时日,他觉得小乔兄弟的确是个可交之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做事情也踏实。可在皇宫中,身不由己,上头说句话,一个人的前程可能就断送了。 夏绫见谭小澄兴致不高,安慰他道:“小谭哥你别不高兴,好歹咱们相识一场,好聚好散也不错。” 对方揉了揉鼻子:“乔,你心可真大。” 夏绫一笑:“嗐,随便瞎活活得了。走吧,我请你吃早点去,元武门外的豆腐脑可好吃了。” 两人溜达着出了元武门。此时正到了饭点,大市上人来人往。夏绫带着谭小澄还去了上回的那家摊子,要了两碗豆腐脑和两张油饼。 夏绫稀里呼噜的吃的正欢,却突听见啪的一声,一柄绣春刀搁在了旁边桌子上。 夏绫半口豆腐脑还没咽下去,抬起头向上看去,差点一口喷出来。 “庄大人?” 庄衡穿了一身鸦青色的飞鱼服,掸掸衣摆坐到夏绫隔座,冲摊主说到:“掌柜的,来碗豆腐脑。” 他个子高,坐在这小棚子里,显得怪委屈的。 谭小澄忙站起身来:“庄大人好。” 这可把夏绫给整尴尬了,谭小澄官阶比她高都站起来了,自己要不挪屁-股显得忒不合适。 于是她撂下勺子也站起身,很不情愿的喊了句:“庄大人早。” 庄衡客气的点了下头:“小谭公公,小乔公公,好巧。” 夏绫心中回怼了一句,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巧,那她今天就不来这了。 她跟谭小澄对了个眼神,同庄衡说:“庄大人您慢慢吃,奴婢们吃好了,就先回去了。” 庄衡瞥了眼夏绫还没吃完的半张油饼,淡淡一哂:“小乔公公这是在故意躲着我?” 找茬吧这是! 夏绫磨着牙瞪了他一眼,你成心的? 庄衡耸了下肩,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说。 夏绫自认倒霉,忍气吞声的又坐了下来。 “庄大人说笑了,奴婢巴结您还来不及呢,哪会躲着您。” “小乔公公可真会说话。”庄衡低头搅了搅碗里的豆腐脑,“你二位今日不当值?” 夏绫没说话。 谭小澄见她对庄衡爱答不理的,以为她是因为挨罚的事心里还不痛快,忙接话道:“大人,奴婢和小乔兄弟才刚下值。” 夏绫心里的确气不顺。一大早平白被噎了一顿就算了,可这人管的也太宽了吧,他们北镇抚司就算权势再大,管得着内府的人上不上值么? 她阴阳了一句:“庄大人您也是够忙的,北镇抚司离着那么大老远,还得劳您奔这元武门来吃豆腐脑。” 庄衡并未理会她言辞中的腔调,边喝着豆腐脑说到:“本来想从西华门进宫的,但看那边正闹腾着,便绕到元武门躲个清静,吃口东西再入宫。” “西华门?怎么的了?” 庄衡答:“好像也没什么大事,我听了那么一耳朵,说是甜食房丢了东西,掌房咬定了是被一宫女给拿了,要把人拉到河边用杖呢。” 甜食房,宫女?这两个词落在夏绫耳朵里,让她想到了方苒。 第33章 夏绫一下子紧张起来:“庄大人,您听见那宫女叫什么名字了吗?或者她长什么样子您看清了不?” “呵,这内府的事我们北镇抚司哪会去凑热闹。”庄衡一脸事不关己,“我好像是听见有人喊了一句那宫女的名字,但是有点记不清了,是什么来着……” “方苒。大人您想想,是这个名字吗?” 庄衡手中的勺子一松,磕在碗沿上,当啷一声响。 谭小澄见夏绫面色凝重的厉害,对她说:“小乔兄弟,我在甜食房还是有一两个熟人的,如果需要的话,我帮你去打听一下。” 他想,这位姓方的姑娘大概是小乔兄弟很重要的人,或许就像,自己和小汤一样。 庄衡不动声色的又拿起了勺子,这时才开口道:“噢,不是这个名字,想来应该并非小乔公公你的那位熟人了。” 夏绫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多谢庄大人了。” 从她嘴里听句谢字不容易。庄衡淡淡笑了下,扬眉问:“刚才提到的那位方姑娘,小乔公公很熟?” 这话便只有夏绫和庄衡听得懂了。庄衡知道夏绫是行宫的宫女,与其他宫女相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这话要落在谭小澄耳朵里,未免就有些暧昧了。 于是她囫囵着说:“唔,都在行宫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呗。” 庄衡了然的点了下头。 几人的饭都吃的差不多了,庄衡站起身,从袖里摸出个钱袋子,取出一粒碎银子丢给摊主:“掌柜的,这三碗,我全结了。” “哎……”夏绫可不想占他便宜。 庄衡却没再理她,径自拿起绣春刀,大马金刀的走出了棚子,背着身对夏绫摆了摆手。 钱袋子还抓在他手里。一个大男人,用的却是个粉色布袋子,可真骚包。 夏绫真是摸不着头脑。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庄衡不是找她来扯闲篇的。可他图啥呢,请自己吃了顿早饭,就是为了说几句有的没的? 庄衡当然不是闲的。 一背过身,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替夏绫付钱,买的可不是那碗豆腐脑,而是她嘴里的消息。 他是干什么的,从别人嘴里套话,没有人比锦衣卫更擅长了。 甜食房的事,全都是他瞎编的。今早上他根本没往西华门去,是专门过来堵夏绫的,就为了从她嘴里套一句,昨天他遇到的那个宫女,究竟是不是方苒。 庄衡现在确认了,他根本没认错人,那天见到的,就是从前的方小姐。 可她为什么却说,不认识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人际关系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 第26章 生辰礼物 ◎宁潇实诚的答到:“狗窝。”◎ 自打宁潇搬回来之后,宫里都显得热闹了许多。 这小子嘴忒甜,一天天把宁澈哄得一愣一愣的。 只不过,宁潇心里却想,哄他哥算什么本事,整日里还不是跟他摆一张臭脸。把漂亮的小姐姐哄乐了,那才有成就感。 “乔乔姐——” 夏绫听到这个声音,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发笑了。 宁潇这几天总是在她遛狗的时候冷不丁的就冒出来,叽叽喳喳的跟她天马行空的说话。说到底也是个孩子,正是玩心大的年纪,一个人耐不住寂寞。好不容易逮着个愿意陪他玩的,自然黏着夏绫不放。 宁潇把手背在身后,笑嘻嘻的说:“乔乔姐,我送你个东西。” 他说着,从背后拿出一只木质的小水壶递到夏绫眼前。 “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宁潇眨巴着他那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乔乔姐,我猜你出来遛狗的时候找不到地方喝水,以后你把这个背身上,就不怕口渴啦。” 夏绫心里简直快被这小团子暖化了。 “谢谢小王爷,我特别喜欢。” 宁潇坐到夏绫身边,磨蹭了一会问她:“乔乔姐,我能跟小铃铛去玩一会吗?” 夏绫就知道,自己这是无功不受禄。可她还是摇了摇头,温声说:“不行的。小王爷,小铃铛现在正掉毛呢,你要是不小心吸进去了会不好受。要让你哥知道了你跟狗玩,准又得说你。” 宁潇撅起了嘴。可他倒也听话,只眼巴巴的看着狗,不往前凑了。 见孩子这样,夏绫心里却又不落忍。 她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我回去做几条面巾,下回你想摸狗的时候就戴在脸上,不过只能玩一小会,应该不打紧的。” 宁潇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他抱住夏绫撒了个娇:“我就知道乔乔姐最好了!” 宁潇其实压根都不知道夏绫大名叫什么。只是上回听他哥喊她乔乔,便顺坡下驴的在后面加了个姐,一口一个乔乔姐喊得倒亲热。 然而夏绫却很吃他这一套。 她喜欢这孩子,不只因为宁潇会哄人开心。更多的是,阿澈和她分别的时候,就是差不多这个年岁。她在宁潇身上,总能找到些阿澈当初的影子。 宁潇在外面待的有些无聊了,便拉了拉夏绫的衣袖说:“乔乔姐,你要不跟我回去玩会吧,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宁潇现在住在景仁宫,离乾清宫仅隔着一条东长街。这间宫所属东六宫,原本该是皇帝后妃的居所。但宁澈的后宫中没那么多嫔妃,便将这整座宫殿都给了宁潇住。 夏绫领着小铃铛进了门,一只脚刚踏进院子,狗子汪的叫了一声,吓得脚下打了个出溜。 好好的院落,横七竖八的堆了一地的木板子,简直跟个大工地一样。 夏绫看着这没地落脚的院子,哭笑不得:“小王爷,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好东西?” 宁潇用脚从地上趟出一条路,领着夏绫走进来:“乔乔姐,这是我给我哥准备的生辰礼,不过还得有几天才能做好。” 他自己回屋取了一张图纸出来,上面用炭笔勾勾画画了许多轮廓,俨然是一座乾清宫的大殿。 宁潇蹲在地上,在他脚边是个约摸三尺宽四尺长的基座,已经初具规模。夏绫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要说这是个摆件吧,太大,但要说是给人用的吧,又实在小了点。 “小王爷,你这做的是什么?” 宁潇实诚的答到:“狗窝。” “哈?”夏绫失笑,“祖宗,你把狗窝做得跟乾清宫一个样,这不是拿你哥开玩笑吗?” 宁潇却偏头看了她一会,问:“乔乔姐,你跟我哥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 他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怎么会听不出来,夏绫说话时有意无意的总会在维护他哥。 夏绫怔了片刻,方浅笑了下:“比你认识你哥哥要早些。” 得了这句话,宁潇再同她说话就不用有什么忌讳了。 “乔乔姐,你看我哥现在天天都正经八百的,可他从前根本不是这样的,现在我都不怎么能见到他笑了。底下大臣宗亲上贺表献贺礼,那都是场面上的事,到不如我送的这个还能逗他乐一乐。” 夏绫倒是小看他了。那么大点小孩,看着成天吊儿郎当的,心里头却什么都明白。 “这些话,你有同皇上讲过吗?” 宁潇摇了摇头,有些郁闷:“没有。每次见他不高兴,我都特别想陪他一会。可一见了我,他总是硬挤出一脸笑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我就什么话的说不出来了。” “唉,我感觉他的心事好像只会说给狗听。”宁潇拉了拉夏绫的衣袖,附在她耳边,“乔乔姐,我偷偷告诉你哦,你别跟别人讲。有一回,我哥跟皇嫂又闹别扭了,他生了好大的气。皇嫂回去之后,就我自己看见了,我哥一个人坐在地上跟小铃铛说话,然后他抱着狗悄悄哭了。” 这番话,把夏绫梗在心头的一根刺挪动了两下。尖刺拱进嫩肉里,咝咝啦啦的疼。 她将手搭在小孩子肩头,轻声问:“你很难过,是不是?” 宁潇抿起嘴,点了下头。 别的感觉,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那种害怕,现在还埋在心里。在他眼里,哥哥一直是无敌的,所有人都怕他,却也都仰仗着他。他不是皇帝吗,怎么还会哭呢。 宁潇有些委屈的说:“祖母还在的那时候,我皇兄和皇嫂其实还挺好的,可到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一块的时候总是不开心。” 因为宁澈的关系,这孩子对夏绫天然存了一层信任。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倒豆子一样的说话。 “皇嫂虽然不太爱理人,但也没对我不好过,我哥也不是故意想为难她,但是她就是不会顺着我哥说话。我求过她好几次,可皇嫂却说,她如果顺着我哥了,外廷的那些大臣就会骂她。” 宁潇挠了挠自己的头,很是不解:“乔乔姐,你说那些文官骂我嫂子做什么啊?” 夏绫怔愣了一下,不过她大概能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宁澈不是个服管的人,当政这些年没少折腾吏治,那些文官奈何不了他。 第34章 于是那群人就把矛头转向了好欺负的纪皇后。但凡抓住宁澈有一点不合礼制的做法,他们不敢骂皇帝,反而说是皇后没尽到规劝之责,多少给皇上添点堵。 纪瑶看似文文弱弱的一个人,但内里却是个轴脾气。她是被儒家那些规矩礼法绑着长大的女孩,绑的久了,便不认为文官说的是错的。 夏绫猜,这傻姑娘怕是信了那些指责她的话,认为真的都是她的错,自己去跟宁澈硬顶上了。 况且,纪瑶根本不是个会吵架的人,夏绫压根不信她会跟宁澈大吵大嚷。那她会怎么做?冷着皇上,给他脸色看,又或者干脆学文官上谏那一套,在宫门口跪上个一天一宿? 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要真是把皇上惹急了,她日子又能好过到哪去。 宁潇见夏绫不说话,以为她也是想不明白。 “再然后就到了那回。我从来没见过我哥发那么大脾气,他一怒之下,就把皇嫂身边的徐婉姑姑给打了。婉姑姑挨了好几十板子,躺了两个多月才敢下床……” 这?夏绫大为震惊。 她张了张口,最后低声埋怨了句:“他哪能这么对娘娘?什么人啊……” 从宁潇那里出来后,夏绫却郁郁寡欢起来。 景熙皇帝御极多年,除了有纪瑶这一位正宫皇后,并未再纳过任何妃子。所以在外廷看来,帝后必是和睦相亲的。虽然夏绫知道内里并非如此,却也没想到两人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 纪瑶是个有几分心气的人,从前夏绫同她在一块时,也总是顺着她哄着她。宁澈怎么回事,他对纪瑶倒真下得去手! 夏绫不禁有些生气,可又觉得自己气的没有立场。 人家两口子闹别扭关她什么事?她自己那摊子拧巴事还没捯饬明白呢。 只不过,她有些替纪瑶鸣不平。 夏绫想了想,转了方向往西六宫走去。 之前她觉得,回宫这件事是个意外,她不想惊起任何波澜。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想错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波澜从来都没有停息过,若她只想着躲清净,反倒是自私了。 相比于东六宫有宁潇那么个活宝,一越过西二长街,明显冷清了许多。 夏绫在长街上徘徊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往永宁宫走去。她朝守门的内侍揖了一礼,客气的说道:“这位公公,我想找一下徐婉姑姑,劳您帮我通报一声成吗?” 门官斜了她一眼:“你谁啊?徐姑姑不在!” 夏绫没想到自己这闭门羹吃的这么干脆。 “行,那她总得回来吧?我就在这等她。” 夏绫也不着急,插着手往墙边上一蹲。在院墙里头,有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槐树,恰给她洒下了一片荫凉。 门官倒不是成心挤兑夏绫,徐婉现在的确没在永宁宫里。早上的时候,她发现皇后娘娘万寿圣节要戴的凤冠上掉了一朵珠花,这可不敢马虎,便亲自带了人到尚衣监去修补。 没想到这赶大早去的,耗到现在才回来。 徐婉带着两个小宫女走在宫道里,憋了一肚子气。尚衣监说成王爷长了个子,去年的衣服穿不下了,全都给那小主子置办冬衣去了,将徐婉晾了小一个时辰。后来指派来两个手笨的,抠抠搜搜弄了好久才缮好。 徐婉恨恨想,这帮狗奴才真是烂了心肝,如此偷懒怠惰,合该都拖出去打一顿! 她越想越觉得气苦:“你们两个,以后也都伶俐着点!要不是我今天看见娘娘的凤冠坏了,难不成要拖到万寿圣节那天才发现?如果之后再让我逮着,别怪我掌你们的嘴!” 小宫女手中捧着盖了红布的凤冠,诺诺称是。 徐婉抽出侧襟别着的手帕摁了摁眼角,她也不想这样,可是这永宁宫实在禁不起再出一点错了。 进了广德门后,她的脚步故意放慢了些,这一身气可不能带到娘娘面前去。 方转过个弯来,却被一个蹲在墙根旁边的小火给吓了一跳。 “喂,你这小子,胆子也忒肥了,歇脚都不会挑地方吗?” 夏绫从臂弯中抬起头来。 “你……”徐婉整个人木在了原地。 夏绫却有些情怯。她站起身来,浅笑着喊了声:“徐婉姐。” “哟,哎呦,我的老天。” 徐婉用帕子掩住眉心缓了片刻。 “姐,这些年你可都还好?” 徐婉却一把抓住了夏绫的手,来来回回的看她:“我没看错吧?您回来了?真回来了?可这衣服怎么不对呢!” 夏绫也握住了她的手:“姐,你没看错,我是夏绫。” 徐婉拉着她就往宫门内走:“我赶紧去*跟我们姑娘说一声,您别走,千万别走啊!” 【作者有话说】 虚假的永宁宫:皇帝的后宫 真实的永宁宫:夏绫的外宅 第27章 永宁之宫 ◎谁年少的时候心里还没藏着过个人呢。◎ 这座永宁宫,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宁谧如静水无波的深潭。 一踏进院子,夏绫几乎立刻就能感觉到,这里的一草一木,布置装潢,全都是纪瑶的味道。 一种无需金玉珠翠的加持,却自然流露出的清幽与端庄。 珠帘被打起,从主殿中匆匆出来一人。纪瑶穿了一件素色打底,竹青色暗丝线勾勒的立领长袄,配一件松绿色马面裙,发际间钗环寂寥,只两侧耳垂上各落了一枚珍珠坠子,整个人清冷到都快融进这秋暮里去了。 夏绫站在廊下,在午后阳光柔和的包裹下,对阶上那人浅浅笑了笑。 她走上前去,想依规矩对纪瑶见个常礼。可纪瑶却先一步上前,轻轻抱住了她。 纪瑶鬓边的碎发贴在夏绫脸侧,她乌发上若有若无的桂花油的味道萦绕在夏绫的鼻息间。她就那样不说话的抱着夏绫,让夏绫觉得,像是有一只小鹿,在贴着自己讨食吃。 “好了,”夏绫伸手在纪瑶背上轻轻拍了拍,“我还穿着内侍的衣服呢,要给别人看去了,像什么话?” 纪瑶很瘦,以至于夏绫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她背上嶙峋的蝴蝶骨。 可纪瑶仍旧没松手。夏绫却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的环抱间轻轻抖了起来。 夏绫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哭了。 纪瑶伏在夏绫肩上,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入她身上的青色贴里,将本就深沉的颜色又加深了一层。起初的时候她还忍着劲,可到后来越哭越凶,夏绫只能不住的在她背上轻柔的拍着,怕她噎气。 徐婉站在一旁,抹着泪笑道:“您回来可真是太好了,娘娘可是有许久时日没哭过了。” 夏绫方要说,哪有盼着人哭的。可转念一想,纪瑶在宫里的日子怕是不顺心,哪怕是痛快的哭一场,都是不敢的。 想到这,夏绫的喉咙间不禁一涩,眼眶也跟着红了。 纪瑶哭了好一会,气息才慢慢平复下来。她从夏绫肩上起来,红着眼睛在她身上轻打了一下:“还知道回来。” 夏绫抬手把自己眼眶里的泪也抹干净。 纪瑶破涕为笑,拉着夏绫就往殿内走:“咱们进屋说话去。婉娘,你去泡些最好的茶叶,再准备些茶点过来。” 夏绫同纪瑶一起到了永宁宫西殿的暖阁里,晌午过后,这里的光亮会好一些。 一股含着栀子味淡香弥散在空气中。傍着整扇花窗下面,是一方可两人坐的软榻,榻中间置了一方小茶桌,若有二人闲坐于此,饮茶可,谈笑可,对弈亦可。 没过多会,徐婉便用漆盘端了两盏茶过来,另还有几盘精致的茶点,都一并放在了小几上。 徐婉将茶盘揽在自己身前,眉眼俱笑道:“这茶饼还是娘娘大婚的时候,太后老娘娘赏的,这些年娘娘自己都没喝过。还得是淑妃主子您来,不然这好东西不知道哪年才见得了天日呢。” 夏绫的神色微凝,却依旧和善的浅弯着唇:“徐婉姐,你别这么称呼我。那个淑妃,我一天都没有当过的。” “哎哎,是。”徐婉念起旧事,眉心有怅然,“当初您虽抗了旨,但封妃的诏书确是已经下了的,让奴婢不知道怎么称呼您才好了,您别见怪。” “哪会。” 纪瑶当这时开了口:“我不管你叫淑妃,你也别管我喊皇后。来,喝茶吃东西。” 夏绫端起茶盏,掀开盖子将簇团的茶叶拢了拢,浅抿了一口。清香霎时间溢满了唇舌,似是能闻到三月清晨竹林间的雨露,果然是难得一遇的好味道。 借着喝茶的空档,夏绫细细打量了纪瑶一番。如果没有脂粉的遮掩,她的气色其实并不很好。人比三年前也消瘦了许多,腕上的镯子恨不能要滑到手肘上去,近乎脱了相。 夏绫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问她道:“怎么瘦成这样了?” 纪瑶淡淡答:“去年中病过一大场,伤了元气,之后吃东西总提不起兴致来。” 夏绫听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第35章 “你怎么对自己的身子都不在乎一样。”夏绫皱了皱眉,“就没让太医多想想法子?” 见纪瑶不言声,徐婉忙帮着答到:“想,怎么没想法子。这一年来御药房的药不断趟的往咱们永宁宫送,万岁主子对娘娘也挂心的很,时不时还将奴婢或者太医叫过去询问一番。” 徐婉这话好像是故意在说给纪瑶听的。 夏绫都有点迷糊了。这么看,宁澈不还是挺干人事的么? 纪瑶却轻轻啧了一声,似是有些责怪徐婉。 夏绫疑惑的问:“怎么的了?” 徐婉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就这个月初一的时候,皇上和娘娘闹了点别扭,娘娘不小心把整碗药都泼在皇上身上了。陛下有点不高兴,之后就不怎么过问了。” 这……夏绫皱着眉倒吸了口气。听徐婉这意思,宁澈岂止是“有点”不高兴啊。 徐婉无奈的看了看纪瑶,压下声音来同夏绫说:“小绫儿,奴婢说的话不管用,您跟娘娘好,也帮着劝劝。” 夏绫低头看见放在手边的茶盏,心中叹了口气。纪瑶这姑娘真是个实心眼的,有这好东西,不想着拿去怎么哄哄皇上,招待了自己有什么用。 “瑶瑶,”夏绫第一回 喊她名字,“你跟他拧巴着何必呢?我不是说你就得谄媚讨好着他,而是咱没必要跟他死磕。他毕竟是皇上,你说他拍屁-股一走,回头批几个折子可能就啥都翻篇了,该吃吃该睡睡,过不去的不是他,是咱自己。在皇宫里头讨生活,咱们总得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舒坦些,是为了自己不是?” 纪瑶垂着双目冷了片刻,却忽然反问夏绫:“那你顺着他了吗?你过得又舒坦吗?” “我……”夏绫给她问住了。 纪瑶又问:“那退一步说,我姑且认为你是顺着皇上了,那你想做的事又做成了吗?” 夏绫彻底让她给问哑巴了。 纪瑶低下头说:“绫儿,我只是觉得累了。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我就是……一见了皇上我就说不出话来,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夏绫见她这样子也是心疼,暗自对自己说了句,由着她吧。 纪瑶却拉了拉她的衣袖,眨眼笑了笑:“不过绫儿,你回来了我就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我答应你一定会努力吃饭。你现在住哪里?怎么穿内侍的衣服?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我……”夏绫心中抽疼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敢说下去了。她垂下眼,不忍看纪瑶的眼睛,“瑶瑶……我这次回来其实是个意外。几天后过完了万寿节,我还是要回行宫去的。” 纪瑶的神色凝固在了脸上,她把拉着夏绫的手缩了回来。 “那你做什么还要来见我?”纪瑶的声音渐哑了起来,“把人举起来再狠狠摔下去,你就是成心想让我难过。” “瑶瑶,你知道的,我自有我的难处……” 纪瑶却背过身去,不再看夏绫:“你走吧,我就当你今日没有来过。” 夏绫看着她那单薄的双肩,心中明白,她若是真起了脾气,自己是哄不过来的。 罢了。 “瑶瑶,那……我就先走了。你自己一定多保重,保重。” 夏绫告辞的时候,桌上的茶盏还未凉下。待她快出了永宁宫的宫门,徐婉却在身后叫住了她,匆匆追了上来。 她弯膝对夏绫赔了个不是:“小绫儿,我们姑娘就是倔脾气又犯了,你别放在心上。这不,你前脚一出门,她后脚就又悄么声的哭了,让我出来送送你。” 夏绫摇摇头:“徐婉姐,我哪里会怪她,只不过是有些心疼。倒是你,看顾着整个永宁宫,想必也很辛苦吧。” “嗐,看着自家姑娘,说什么辛不辛苦的。”徐婉却神伤了些,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小绫儿,我也是想私下来求求你。也就你,在万岁爷面前还能说上两句话,你能不能帮着多说几句娘娘的好话,她有的时候,唉,也是身不由己。” “徐婉姐,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直接问了。”夏绫将她拉到偏僻处,压低声音道:“皇上他,是真的很过分吗?” “没有没有,主子哪有做错的。”徐婉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只是这两口子过日子,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奴婢们多挨点皮肉之苦没关系,皇上和娘娘能好比什么都强。不然……不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怎么捱啊。” 夏绫怀着满腹的心事回了乾清宫。她想着去见见宁澈,却得知他这时还在午眠。 再过半个时辰都该布晚膳了,怎么这个时候睡起来了。 还算巧,夏绫遇上了何敬。 “姑娘,主子要是一会醒了就看见您,心情一准大好。”何敬笑呵呵的说道,“那奴婢自个儿到寝阁外边侯着去,您先歇会,等主子醒了奴婢来请您。” 夏绫却不想显得那么娇气,同何敬一起进了殿内等着。 约摸有半柱香的功夫,听见床帐里的人翻了个身,说话间就要醒了。 何敬忙让暖殿奉盏茶过来,本想自己伸手去接,夏绫却先一步接了过来。 乾清宫中的杯盏大多没什么太繁复的花纹,用的都是薄胎瓷,莹润的如同玉质一般,若对着光细看,甚至能瞧见内里的茶汤,如琥珀般好看。 夏绫吸了吸鼻子,手中这盏茶虽盖着盖子,却仍有盈盈香气扑鼻,是茉莉花,还有一捻的桂花,混着一丝甜意,大概是调了蜜汁子。 两人进殿的时候,宁澈已经自己打帘子坐起来了,只不过还一脸刚睡醒后的茫然。何敬赶忙将两侧的床幔都绑起来,又恭谨的跪在脚踏边替宁澈将靴子穿上。 看到夏绫,宁澈展了展笑容:“乔乔?” 夏绫走上前去,双手将茶盏递给他:“润润喉。” 宁澈错开盖沿喝了两口,便将茶盏递给何敬,掸了掸手示意他退下去。 夏绫去衣架上取那件缂丝龙纹的玄色披风,问宁澈道:“怎么这个时候睡上了?” 宁澈活动了下脖子,站起身来:“昨天晚上看些杂七杂八的到太晚了,过晌也没来得及歇,后来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就眯了一小会。” 他将披风接过来披在自己肩上。因只穿了寝衣,没那些金冠玉带的累赘,倒显出他眉眼间的柔和来,颇有几分玉面书生的文秀。 宁澈将披风在身前拢了拢,坐到了窗下的藤椅上,慵懒的将身子往后一倚,将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 “乔乔,我看你像是有心事吗?” 夏绫坐到他对面的圆凳上,也不瞒着他:“嗯。我今日……见到娘娘了。” 咳。宁澈喉咙微微动了下。 他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缓的点着,淡淡笑说:“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我哪敢。”夏绫垂眸,“我只是见她脱相的厉害,心里不忍。况且……娘娘不是该住在坤宁宫的么,怎的到永宁宫去了?” 宁澈点点头:“嗯,这的确是我的主意。去岁八月,她那场病来的凶险,是我说她的命道撑不起那坤宁宫,让她搬了出去。” “这……”夏绫一口气郁在喉咙中,“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些。” 让皇后搬离中宫,这几乎是一种侮辱了。 宁澈却也不恼,反倒问:“你不先问问那场病是怎么来的?” 夏绫扬了扬下巴,让他继续说。 “去年七月,有小股鞑靼人南下侵扰陕西行司边境。虽然动乱很快平息了,但却报亡了一个参将,叫高云瞻。” 宁澈点到为止,不再说下去了。夏绫思量了片刻,却豁然张大了双眼:“你是说,这高云瞻,他和娘娘……” “是,皇后年少时与他有情。”宁澈颔首,交叉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皇后那场病来势汹汹,太医就说是心气郁结,可不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说。我觉得蹊跷,便让庄衡他们去查,这些事落在锦衣卫手里,是瞒不住的。” 夏绫问:“所以你是因为这事,便有些怪娘娘?” “哦,那倒没有,谁年少的时候心里还没藏着过个人呢。”宁澈忽而又觉得当着夏绫说这话不太合适,轻咳了两声遮掩过去,“只不过我是明白了,她和我之间永远都是隔着一层的。我并不喜欢强求,让她搬出坤宁宫,她反倒会过得自在些。” 见夏绫不说话,宁澈苦笑了下:“乔乔,你别总把我想成个坏人。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当真下过决心要善待她的。我并不愿意有任何人因为我,再重蹈那样的覆辙。” 宁澈并未说出是重蹈谁的覆辙,可夏绫心中却亮如明镜。 她抿了抿唇,耍无赖一样的说了句:“那再往前呢?你把徐婉姐打的下不来床,总不能说是因为好心。” “这事都让你知道了?”宁澈失笑,“是小崽子找你告状了?” “什么告状啊,小王爷跟我刚好说到了而已。” “行,行。”宁澈不与她计较,“我承认那天我是气的狠了些。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皇帝,若要求我什么气都往自己肚子里咽,是不是也太圣贤了?我毕竟是个人,是人就会有脾气的。” 第36章 夏绫问他:“那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宁澈却一挑眉:“你从永宁宫出来,这事你不去问苦主,倒来问我这个始作俑者的强盗,这是什么道理?” 夏绫唔了一声,嘟哝道:“我让她给赶出来了……” “哈?”宁澈先是诧异,旋即笑了出来,揶揄道:“看来在那讨不到好脸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 他插起双臂:“那我也不同你说。用我的嘴讲出来,难免有失偏颇,有为我自己辩解的嫌疑。你去找何敬打听,要不去找老缠着你的那个暖殿,这事反正他们都知道。孰是孰非,听完你自己来判。” 【作者有话说】 瑶瑶真的是一个,我很想抱一抱她的角色。 第28章 老友大橘 ◎“来人,传杖。”◎ 夏绫倒真是存了自己去打听的心。 虽然去找何敬是最简单的法子,不用在他嘴里套话,他也必不会瞒着自己。可那是宁澈一手养出来的狗腿子,若要让他说,心眼子不定能偏到哪去。 于是她到仁寿宫的夹道里去堵谭小澄,却先遇到了抱着碗筷要去洗的小汤。 汤圆看见夏绫眼睛一亮,悄悄揽了一下夏绫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说:“小乔姐,小澄哥刚吃完饭,正在那边喝茶呢。我再去给你倒一杯,你们边喝边聊。” 后殿与底墙的夹道里,谭小澄坐在墀台上,正单手托着一只小茶壶,从壶嘴往口中倒水喝。他面前的炉子上煨着一大壶热水,他另一只手拿着蒲扇往炉膛中缓缓扇着风,这热水是小汤晚上洗漱要用的。 听明夏绫的来意后,谭小澄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他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乔,这都快天黑了,你找我问这事做什么?要给你讲上一遍,晚上我非得做噩梦不可。” 夏绫咋舌:“哪就那么吓人了?” “怎么没有?”谭小澄将蒲扇撂下,伸出手在夏绫眼前晃了晃,“看见我手背上这条疤了不?就是那天被碎瓷片给崩的!主子摔杯子都用了这么大力道,你说他那天得生了多大的气?” 夏绫惨了吧唧的往旁边一倚:“小谭哥,我现在照看着主子的狗,可这小王爷一回来,他为了能跟狗玩特别爱往我这凑。小孩子嘴上又没把门的,他说的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真怕哪天我说错了什么给拖出去杖毙了,逢年过节的你可得记着给我烧点纸。” 谭小澄被她说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得得得,真是怕了你了。”谭小澄嘟囔一句,“乔,我可是真拿你当兄弟才跟你讲的,你知道了就行了,可千万别再跟别人乱说。” 夏绫真诚的猛点头。 谭小澄叹了口气:“唉,这事还得从主子小时候养的一只猫说起。那老猫叫大橘,在浣衣局里活了好多年。” 直到景熙二年的年初。 这老猫,在浣衣局里游走了一生,终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宁澈正在乾清宫里陪着宁潇,看这孩子一脸兴奋的给自己展示他又新做的小玩意。何敬进来低声回禀了几句后,宁澈霎时变了脸色,唤了内侍过来更衣,说话就要出宫。 宁潇不乐意了,扭股糖一样的黏着宁澈,就是不让他走。他这一下午其实都在等纪瑶过来。 哥哥嫂子又冷了许久了。宁潇是磨了纪瑶好久,她才答应自己今天会来乾清宫的。小孩子心里想,一会就是插科打诨也好,撒泼打滚也罢,靠着他这一张厚脸皮,高低得把两个人都哄笑了。 可宁澈直接把宁潇从自己身上揪下来,给他抱到榻上去:“三哥儿,听话,哥有点急事,现在必须得出去一趟。” 他跨了大步子的往外走,要出殿门时,迎面正遇上刚过来的纪瑶和随侍的宫女。 见到宁澈这一身便衣,纪瑶愣了一下,却还是依宫礼向宁澈请了个安。 “皇上。” 宁澈嗯了一声,来不及想纪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简短说到:“对不住,可我是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晚饭让三哥儿陪你一起用,想吃什么全都依你们,等回来我一定好好同你解释。” 宁澈说完,便就要绕开她往外走。 宁潇这个时候光着脚跑了出来:“皇嫂,我哥是要出宫,你快拦住他呀!” 纪瑶被宁潇的这句话给架了起来。虽然已经做了快两年的夫妻,但纪瑶每次同宁澈说话,心中还是坠着很大的负担。 “陛下,您若是现在出去,一会宫门该下钥了……” 宁澈没心思再耽搁了,径自往台阶下跨去,下钥就下呗,大不了今夜就不回来了,是什么违背祖宗的事吗? 纪瑶暗自在衣袖下攥了攥拳,提步跟了上去:“陛下,您这样出宫不合礼法的。若非要出去,妾去让御用监给您准备銮驾……” “礼法礼法,朕就是想出宫看一眼猫,管他鬼的礼法!” 这一声呵斥让纪瑶心中一怯。她只能先跪下赔罪,却依旧执拗的说:“若陛下是为了个玩物,就更不该出宫去。妾求您以大局为重,莫寒了前朝文武的心。” 玩物?这两个字扎疼了宁澈。自己就是想出宫看一眼猫,既没怠政又没盘剥,明天这国家就得亡了还是怎么着! 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掰扯是非了,什么话也没说,带着贴身的近侍便往外走去。 宁澈赶到浣衣局的时候,夜幕已然四合。他快步越过门槛,直往东北角那间矮房奔去。 方踏进院子,却听见几声低沉的呜咽。 专门在这管猫的小火,一见到宁澈便放声哭了出来,膝行到他跟前叩头啜泣道:“主子!大橘刚刚,过世了……” 大橘安静的躺在白布上,只是再没了喘息。从前珠圆玉润的橘猫,却抽搭的骨相嶙峋,皮毛暗沉斑驳的再无光泽。 这猫活了有十三载,俨然已是猫中的古稀了。 宁澈觉得耳边嗡的响了一声,继而什么都听不到了。他麻木的走过去,蹲下身看着再也不会醒来的大橘猫。 “你是这间院子里,唯一还待见我的。但你怎么也,走了呢……” 这只猫,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离开浣衣局之后,他也想过要将大橘抱进宫去,可是这胖猫一见生人就缩在缝里不出来,要么就是又抓又咬。最后只能作罢,便将它留在了这间矮房周围。 它不愿生活在皇宫里。她们也都不愿意。 宁澈吩咐人将大橘抱出去葬了。他让所有人都不许靠近,独自坐在了矮房前的台阶上。 抬起头,德胜门门楼上的光亮映入眼帘。那灯火依旧辉煌,就这样映照着这间小小的屋舍,从宣明朝一直亮到了景熙朝。 可人呢,人都去哪了? 一个死了,一个走了。 到了后半夜,天空中飘起雪片子来。当内侍来请宁澈回宫时,霜雪早已落满了他的肩头。 宁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宫。 乾清宫的广场上已覆了一片素白,刺的他眼睛有些疼。宁澈眯着眼睛往前看去,却发现宫门口有人跪着。 纪瑶竟然一整夜都没有回去。 宁潇裹着斗篷坐在大殿的门槛上,歪着身子不知道睡了多久了。 宁澈面冷如霜的走过去,弯下身把宁潇抱起来。他伸手进宁潇的斗篷了探了探,小孩子的手早就冻得冰凉了。 他垂眸瞥了眼旁边的内侍:“就让你们主子在这睡了一晚?” 内侍见皇上面色不善,吓得赶忙叩头:“万岁,奴婢劝过小主子,可劝不动……” “既然不会伺候,那以后就不用留在宫里了。”宁澈淡淡说了一句。 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给劈懵了,方想开口求饶,却被何敬一个眼神给止住。 找死也不能挑这时候找! 这么一动,把宁潇给扰醒了。 他在宁澈怀里动了动手脚,还没完全醒盹,只闷声闷气的说:“哥,你让皇嫂快回去吧,我劝不动她……” 宁澈朝管事牌子打了个眼色,让他将孩子接过去。 “嗯,先去泡个热水澡,听话,一会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孩子带下去后,宁澈才正眼看了脸上已没有血色的纪瑶。 “回去吧。” 纪瑶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却俯身拜了下去:“妾没能劝住陛下,是妾的失职,请陛下责罚。” 宁澈侧着身子,半拳虚握,放到唇边微咳了两声。玄色狐裘将他的面色衬得白如霜雪,而眉宇间却冷冽如刀锋。 谭小澄见状,忙将早已备好的热茶跪着递上去。宁澈接过茶盏,却只是拢在双手间,并没有喝。 “朕一夜没睡,已经很累了。回去吧,朕现在不想跟你吵架。” 纪瑶却依旧没有起来。跪了这一夜,膝盖痛的她想哭,可却冷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不敢回去,若是回去了,前朝那些文官又会如何说她? 那股与文人一脉相承的傲气逼纪瑶说道:“妾只是在履行皇后的职责,陛下若是非要一意孤行,妾不敢起身。” 第37章 宁澈闭眼酿了口气,却猝然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的掼在了地上。 啪!瓷片四散而碎,茶汤泼洒在大殿前的汉白玉丹陛上,蒸腾出最后的白雾。 乾清宫中的近侍均心头一凛,畏怯的跪了一地。 “来人,传杖。” 何敬眉心狠跳了一下。他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自以为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气,可这一回,他压根都不知道皇上是要杖谁。 他一咬牙,叩头下去:“主子是要杖谁,还请您明示!” 宁澈的目光寒凉的落在徐婉身上。 “这奴才是个哑巴么?” 徐婉吓得近乎瘫软,她不知这道雷怎么就劈在了自己身上,只能手足无措的磕头道:“皇上息怒……” “哟,这不是会说话么?”宁澈冷言道:“那就由着你主子在这跪一晚上?” 纪瑶本已存了视死如归的心,可意识到宁澈要打的人竟是徐婉,心中不胜惶惶,她膝行几步拽住宁澈的衣角:“陛下,都是妾不听劝的,您罚我,不关婉娘的事!” “呵,罚你?朕可不敢。你们一个个都赤胆忠心的,就朕不是东西。”他甩开纪瑶,怒喝道,“朕今天就是要打这个奴才,用得着跟你商量么?” 何敬知道这局面无法转圜了,强作镇定的开口:“主子,那是要打,多少下……” “打到长记性为止,长不了记性就打死算了!” 宁澈说完,负着手跨进了大殿。他进了暖阁,不一会,噼噼啪啪的杖打声就从殿外响起来。 徐婉被内监剥去了棉衣,在这下雪的天气里,就只留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身上。 刑凳直接放在了大殿的门口,两个内官架起她,在左右将她的双肩压在刑凳上,另有一人按住了她的脚踝。 徐婉是纪府的家生子,是贴身伺候纪瑶从小长大的,在那些粗使下人跟前,几乎就是半个主子。她从未挨过这样的刑罚,身上也算得上是细皮嫩肉,胸骨被摁在冷硬的凳子上便已硌得生疼,她更不知接下来的杖刑将会是怎样的痛楚。 何敬对掌刑的内官使了个眼色,道:“打吧。” 朱漆的刑杖划破冷风落在徐婉身上,沉闷的一声重响。徐婉单瘦的脊背泠然一震,那钝刀子割肉般闷痛,让她不禁呼出声来。 何敬神色一凛,怕再惊了殿内那位,冲近旁跪着的内侍喝道:“快把她嘴堵上!” 一大团布不讲道理的塞进徐婉口中,几乎要堵到喉咙。她发不出声音,偌大的乾清宫广场上便只剩了板子落在她身上的闷响,一下一下被寒风吹碎。可她身上的痛却愈演愈烈,每一杖都如滚烫的烙铁般烙在她的皮肉上。 十几杖下去后,徐婉雪白的绸裤上便隐隐开始洇出血迹来。 “住手……住手!”纪瑶在这严酷的刑罚下也给打散了理智,她扑过去想要护在徐婉身上,这是她在这宫禁中唯一还能依靠的人了。 可两个内侍却跪到她面前拦住了她。 “皇后娘娘,奴婢得罪了。”谭小澄挡在纪瑶身前,他一只手上鲜血淋漓,是被方才崩起来的碎瓷片割破了油皮,可他根本来不及想疼不疼。他心里焦急却不能说出口,皇后今天是在置什么气呢,谁救得了徐婉姑姑她想不明白么?再耽搁下去只怕人真要被打死了! 纪瑶如何能不明白。她的最后一丝心气,也在徐婉近乎痉挛的忍痛中,被磋磨殆尽了。 她冲开内侍的阻拦奔进了乾清宫的大殿。因跪的实在太久了,膝盖一过血,痛的纪瑶仿佛小腿上的骨头都被一节一节敲成了碎片。她根本站不稳,几乎是爬到了宁澈面前。 “皇上,妾知道错了,妾长记性了,求您停手吧,求求您……” 纪瑶生于儒臣大家,姑祖母是太后,从小所被教导的便是诗书礼易,端庄贤淑。可在此刻,她却要丢掉从前所秉持的一切气节,卑微,低下,甚至毫无尊严的去恳求一个人的宽恕。 宁澈只淡漠的垂下眼,看着眼前这被绫罗包裹的女子,冠上的珠翠几乎触到了自己的脚尖。 “皇后想学外头那些谏臣,这就认输了?” 纪瑶根本无暇细思宁澈的话中是什么意思,那一声声不停歇的杖打好似就打在她自己身上。 “妾今后,再也不敢忤逆皇上了……” 宁澈却疲惫的摇了摇头。 “皇后,就在几个时辰前,我幼时家中最后一位老朋友,也离开我了。我很难过,可回到这宫中,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他动了动喉咙,咽下满嘴的苦味。 “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没有一项伟业是在规矩的束缚中做成的,也没有一丝情感在礼法的教化下会遁形。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就像昨天的我,也就像现在的你。” “皇后,我曾经,是真心想把你当成我的妻子来对待的,外头言官说你的那些话,我也从来不认为是你该承担的过错,能挡的尽都替你挡了。可是你……明明应当是和我站在一处的啊,但却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呢。”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一天,宁澈和纪瑶同时都想到了夏绫。 纪瑶想的是,如果有夏绫在,是不是至少有一个人能帮一帮她,婉娘就不至于吃这样的苦头。 而宁澈想的是,如果夏绫在,一定会跟他一起去看猫,一起为大橘流泪,而不是拿礼法来阻拦他。 第29章 前尘(六) ◎得给她找一条能依靠的后路啊。◎ 宣明二十三年初春,皇太子宁澈启程前往南京谒陵。 天渐暖后,傅薇的身体在太医院的调理下好了许多,可药依旧不能断。 宫中内眷的汤药,都是由御药房统一煎制后封缄,再由内侍送往**各宫。但傅薇不太喜欢见生人,夏绫也不愿意总麻烦别人,所以每回都是她自己到御药房去取。 夏绫这天比往常到的晚了些,傅薇的药已经煎好了。因来的次数多,夏绫和御药房煎药的内侍都混了个脸熟,寒暄几句后准备提了药回去。 可她却隐约闻着这回的药味不太一样。 找负责的内侍确认了一番后,对方一拍大腿急道:“哎呀!方才有慈宁宫的人来过,定是她们将傅娘娘的药拿错了!” 夏绫也上火了。这不是拿错个东西那么简单的事,要万一那药误入了太后娘娘的口,她可不想傅薇遭这无妄之灾。 她将药放进提盒里拎起来就走:“我去找她们换回来去!” 夏绫一路小跑着到了慈宁宫,额头上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向门官说明来意后,对方点点头,引着夏绫进了慈宁宫的大门。 夏绫低着头进了内院,寡言少语了许多。虽然西五所同慈宁宫并无什么交集,但稍微动脑子一想就能知道,太后是一定不会太待见傅薇的。夏绫想,等会换了药后就赶紧回去,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不多时,正殿中打帘子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与夏绫年岁相仿的少女,面如粉瓣,丹唇含樱,走起路来婷婷袅袅,举手投足间皆是一番大家闺秀的做派。 那少女走到夏绫近前,示意身侧的侍女将装药的提盒换过来。 夏绫交了提盒,可目光却怎么都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 因宣明帝并未有公主,妃嫔也不多,夏绫往日在宫中能见到的女子,不是宫女便是嬷嬷,在衣着上*跟自己并未有什么差别。 而面前这位小贵人,穿着月白色的绫罗袄,藕荷色的马面裙,手上还戴着一只莹润无暇的羊脂玉镯子,将她的腕子衬的分外白皙好看。 夏绫忽而有些自卑。她将自己袖口开线的地方藏了藏,第一回 对尊卑这个概念,有了切肤的认识。 “今天这事多亏你细心。”纪瑶柔声开口,朝徐婉递了个眼色,“婉娘,赏吧。” 徐婉从贴身的锦囊中摸出两枚金瓜子拿给夏绫:“我们姑娘赏你的,拿着吧。” 夏绫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她别别扭扭的,有点不愿意伸手去接。 纪瑶轻皱了眉头:“可是嫌少?” 夏绫赶忙摇头。 徐婉是个急性子,见夏绫不动弹,直接拉过她的手将金瓜子塞进她掌心:“你这丫头,得了赏都不知道谢谢我们姑娘?” 夏绫看着自己手中的“赏赐”,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谢谢姑娘。” 回到西五所后,夏绫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坐到后院的石凳上,摆弄着手里新得的两枚金瓜子,却越看越觉得扎眼。 书上都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自己只是去换了个药,怎么就成了要被打赏的那个了? 她跳下石凳,郁闷的蹲在墙边,又想起了方才那少女手上戴的镯子。 墙边的缝隙里,有些野草在夏日雨水的滋润下开出了小花。夏绫将那几株草薅了个干净,编成一个小环也戴在自己手上。她看着自己手上的野草环,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寒酸,简直就是东施效颦。 第38章 夏绫一生气,将那草环从自己腕子上摘下来,又扔回到了那片已经被扫荡秃了的墙根下。 不过夏绫这气来的快去的倒也快,她所有的不开心,随着一封送到她手中的信,被驱赶的烟消云散。 那是宁澈写给她的书信。 宁澈离京已有数月了。他南下后,每每都会往宫中送两封书信。一封信走官道递进了乾清宫,而另一封,则经由何敬的手转交给了夏绫。 夏绫将书信揣在身上,在夏日的微风中,小跑着到了御花园,躲进假山里一处藤萝掩映的岩穴。 这是夏绫偶然间发现的一块私地。此处偏僻幽静,鲜有人至,可阳光和清风却丝毫不吝惜紫禁城中这方不起眼的角落。 在岩穴的上方盘布有繁茂的紫藤萝,成串的紫花在枝蔓上垂下来,散发出阵阵幽香。夏绫很喜欢一个人躲在这里,在阳光与花香的浸润中,把宁澈写给她的书信展开来一字一句的慢慢读。 信纸用的是宣城纸裁成的花笺,夏绫凑近鼻尖闻了闻,好像还能闻见金陵烟雨中秦淮河两岸的脂粉香。 “吾念乔乔,见字如面。” 每封信的开头都是一样的,可夏绫每次读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心头有丝丝风动。她循着那勾连有力的字迹看下去,讲的大多都是阿澈在南边所见的风物,田地人家,走卒贩夫。 在信的最后,宁澈说,过段时日,他打算去浙江看看。听说那里盘踞着大燕海防力量最强的军力,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掩了身份到兵营中去住一段时日,瞧瞧这庞大王朝的微末之处究竟是什么样子。 薄薄的几页纸张,夏绫很快就读完了。看着末尾的落款,她仍有些意犹未尽,接下来又是对下一封信的漫长期待了。这些字迹和纸张,好像赋予了她一只千里眼,让她在这四方宫墙的方寸之间,却仍能见到天下之寥广。 夏绫将信叠起来在身上收好,就在她准备离开这方私地时,却忽而听到一声细微的啜泣。 是谁?夏绫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个地方,之前她还从未碰到过旁人。 她小心翼翼的从自己藏身的这方岩穴探出头去,却诧异的见到,竟是早前在慈宁宫见到的那位贵小姐,正一个人躲在这里悄悄的抹眼泪。 夏绫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莫名觉得有点开心。衣服好看能如何,首饰昂贵又能如何,不还是会遇到不顺心的事么! 她的心情刚好不错,于是没心没肺的现了身,冲着那娇小姐喊了一声:“喂,你哭什么?” 纪瑶被吓了一跳,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怎么,怎么是你?” 夏绫没有理会她的责问,掏出自己随身的帕子递给纪瑶:“你用我的吧,看你那块手绢,湿的都快能攥出水来了。” 她心想,这姑娘是有多能哭啊,她们屋后洗衣服的木盆怕不是都能让这人给哭满了。 纪瑶被人撞破了自己的失态,十分羞赧,接过手帕连忙转身将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 弄湿了夏绫的手帕,纪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将帕子虚攥在自己手中,矜持的说:“你这手绢我弄脏了,我赔你吧。” 说着她就在自己身上摸东西,却懊恼的发现,出来的时候太急,并没有拿钱袋子在身上。 夏绫无语的看着她这万事靠钱解决的作风,生怕她再掏出俩金瓜子来。 “不用不用,我拿回去洗一下就好了。”她想赶快把自己的手绢拿回来,从纪瑶手里一抽。 手绢滑过纪瑶的手心,她却嘶的倒吸了口凉气,眼泪一下子又沁了出来。 “你怎么了?”夏绫真是被她给弄怕了,这好像就是个瓷做的人,碰都碰不得。 纪瑶樱唇紧抿,缓缓张开了自己的手。 她的掌心中红肿一片,几乎要看不清手心中的纹络,有的地方胀的快要渗出血来。 夏绫诧异的张大的双眼,轻呼道:“谁打你了!” 纪瑶抽了抽鼻子:“还不是因为你。姑祖母说是因为对我教导不严,才会粗心犯这样的错误,让姜嬷嬷打了我二十手板。” “二十!”夏绫惊呆了,她想想都觉得手心一阵钝痛。 她原本对纪瑶的那点嫉妒心,在对方梨花带雨的眼泪中全都忘干净了,甚至还生了点怜香惜玉的心出来,这样的小美人,她们还真下得去手! 纪瑶见夏绫惊讶到闭不上的嘴,白了她一眼:“怎么,你没挨过打吗?” 夏绫想了想,不能算是没挨过。只不过,当她受了伤时,总会有人在身边照顾她,让她觉得也没有那么委屈了。像这样挨了打还得躲出来哭,的确没有过。 夏绫有些愧疚的叹了口气:“我是不是打扰你难过了?那你还哭不?要哭的话我去给你多找几条干净帕子擦眼泪。” 这番鬼扯的话让纪瑶听得瞠目结舌。 “你这人怎么这样,哪有盼着别人哭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绫很实诚的解释道,“难过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揣在心里只会折磨自己。还不如变成眼泪哭出来,落在地上还能浇个花。” 纪瑶盯着夏绫看了一会。很奇怪,跟她说了这一会话,自己心里好像不那么难过了。 “你这个人,还怪有意思的。” 年少的女孩子们相互喜欢,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 夏绫很快就发现,纪瑶简直是个小黏人精。那是个又单纯,又娇气,但又掏心掏肺对你好的姑娘。 她在慈宁宫中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那么舒心。太后对她管教颇严,她总是做不到太后期待的样子,遇到难过的时候,便会躲到这片假山下偷偷的哭。 可夏绫却总有办法让她开心起来。 时光因为新人的点缀而流逝的飞快。而在这流逝中,新人就慢慢变成了故友。 中秋佳节,纪瑶带了月饼给夏绫,说这是甜食房新研究出来的花样。饼皮上印了娇憨可爱的小兔子,夏绫咬了一口,惊奇的发现,馅竟然是用花做的。 甜而不腻,香而不艳,入口即化,甘味绵长。 纪瑶看夏绫吃直了眼,忍不住在她脸上揉了揉,笑道:“我说的没错吧,好吃不?” 纪瑶给了她两块,夏绫虽然很爱这味道,可另一块她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吃了。她想带回去给傅薇尝尝。 夏绫将月饼用手绢包好,小心翼翼的捧着一路跑回了西五所。圆如玉盘的月亮悠悠擦着东角楼的屋檐升起,傅薇见了这月饼,神情却凝重了些。 “乔乔,这点心是哪里来的?” 看这月饼的做工,不是寻常宫人可以吃得到的。 夏绫如实答:“薇姨,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她是太后娘娘的侄孙女,是个很好的女孩。” 见傅薇没说话,夏绫有些心慌,小声问道:“薇姨,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同慈宁宫的人往来?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把这月饼还回去……” “不是的乔乔。”傅薇温和的笑了下,“我只是在想,你拿了人家的东西,咱们也得有的还,这样才叫礼尚往来。姨这里还有些钱,你拿去换些好的瓜果茶点,等你那位小姐妹有空的时候,你也请她到咱们这里来坐坐。” 傅薇竟然会主动邀请外人到西五所来,这还是头一遭。夏绫开心坏了,第二天就忙不迭的给纪瑶去送请帖。 纪瑶欣然赴约。 自入宫后,她还没去过慈宁宫以外的地方。紫禁城那么大,她不敢乱走乱看,因此这回被邀请,她准备的格外精心。 傅薇难得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脸上还擦了脂粉,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夏绫拉着纪瑶进了院子,兴冲冲的对她说:“瑶瑶,这是我姨!” 傅薇的事,纪瑶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她敛衽对傅薇致了一礼,腼腆却又得体的说了声:“傅娘娘好。” 她将自己手中的提篮双手递给傅薇,很有礼貌的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给您尝尝味道,请您别嫌弃。” 傅薇笑着接过来,招呼两个小姑娘坐下,又将早已洗好的瓜果端上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傅薇对夏绫眨了眨眼:“乔乔,你好好招待人家。” 纪瑶忙站起身来:“傅娘娘,您不用忙活的,我们自己来就行。” “瑶瑶你别客气,乔乔总是跟我念叨你,今天你来我特别高兴。”她温温柔柔的笑着,“等到日后,我们乔乔还要拜托你多照顾她些呀。” “傅娘娘,您太客气了,绫儿也很照顾我的。”纪瑶同夏绫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等日后我回了家,也一定会十分想念绫儿的。” 傅薇不动声色的嗯了一下:“那你们好好玩吧,有什么需要的喊我就行。” 夏绫道:“薇姨,你跟我们一块吃呗?” 傅薇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你们小姑娘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跟着掺和了。” 一个下午,夏绫和纪瑶唧唧喳喳说了许多话,满盘的瓜果被两人吃成了一桌子的果核。直到太阳在西边变成了一张红彤彤的脸,纪瑶才在徐婉的催促下依依不舍的离开。 第39章 送走了纪瑶,夏绫一路小跑着回了院子,到傅薇的房间笑嘻嘻的说:“薇姨,我没说错吧,瑶瑶是不是很好?” “是。”傅薇淡淡一笑,在夏绫头上抚了抚,“但是,不如你好。” “嗯?”夏绫没听明白傅薇意思。 傅薇却摇了摇头:“乔乔,姨今天有些累了。” 夏绫很懂事:“薇姨,那我不在这黏你了,你早点睡。” 夏绫一走,傅薇身上的疲态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虽说在太医院的调理下,她看起来好了许多,每次疼起来并不至于到忍受不了的程度。可是她的身体只有她自己最明白,那股疼痛发作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 可自己家这丫头啊,正是心思最细腻的年岁,怎么忍心告诉她这些。 今天来的这个小姑娘,是太后娘家那一族的人。太后将个与皇太子年岁差不多的女孩接进宫来,打的是什么心思,明眼人一看便知。看不清的反倒是当局者,那小姑娘还心心念念着回家,当真还能回得去吗? 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罢了。 不过,若是那小姑娘日后真的能做成太子妃,乔乔与她交好,倒不是件坏事。 如果哪天这条命真走到头了……自己这姑娘,得给她找一条能依靠的后路啊。 【作者有话说】 瑶瑶永远记得,在夏绫面前,她是可以哭的。 第30章 旧伤难愈 ◎“阿澈,生辰安康。”◎ 宁潇为他哥哥精心准备的生辰礼,在万寿圣节的前夕,终于落成了。 几个内侍在四角小心翼翼的抬着这红布盖着的庞然大物,在宁潇的带领下,热热闹闹的进了乾清宫。 宁潇进了殿,对坐在上座的宁澈规规矩矩的行了臣子礼,又说了好几句祝寿的吉祥话。宁澈看着这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纵使往日再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露出一脸老父亲般的笑意。 为了迎这万寿圣节,乾清宫中的近侍皆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再看见这天家兄弟和乐融融,不禁面上都带了欣喜。 不过宁潇也就能正经这么一小会。贺过寿后,他跑到御座旁边拉起宁澈的手,拽着他往外走:“哥,我带你去看看我给你备的寿礼!” 宁澈跟着宁潇出了殿门,见外面放着那么大一个东西,也不免稀奇,笑问到:“三哥儿,你这是搬了个什么过来?” 宁潇得意的拍了拍手,几个内侍齐齐将红绸布掀开,俯身跪下,高呼万寿无疆。 不止宁澈吃了一惊,在场的内侍无不张大了双眼。 在这红布之下,竟是一尊亦真亦切的乾清宫,与身后这座大殿并无二致,就连屋檐上的脊兽,都雕刻的栩栩如生。 “呀!”宁澈弯着腰,围着这小宫殿来回看了几遍,稀罕的不得了,“三哥儿,这是做什么用的,就是个摆件吗?” 宁潇乐呵呵的说:“哥,这是狗窝。” 宁澈的笑容瞬时都凝固在了脸上。 他用力在小孩子的脖颈后拧了一把:“臭小子,拿你哥寻开心是吧?” 宁潇被捏的吱哇乱叫:“嗷,错了错了!” 但他看得出来,哥哥其实还是高兴更多些的。 他蹭在宁澈身上说:“哥,小铃铛就跟您亲儿子一样,我给它做个宫殿,也没什么问题吧?” 虽然理是这个理,但这话落在耳朵里总觉得有些别扭。 宁澈低头看了眼这白嫩的小崽子,马上就要过节了,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打孩子。看在他费心费力的份上,这份寿礼自己就勉强收下了。 “那你做的这窝,我放哪比较好呢?” 宁潇还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忽然朝内侍中间一指:“哎,那个小公公不是专门看狗的么,就放她门口好啦!” 宁澈偏头看过去,宁潇指的,刚好是夏绫站的地方。 这臭小子,实在是太会来事了。 “行,就按你说的。”宁澈脸上藏不住笑意,对几个内侍吩咐道,“你们把这狗窝抬过去吧。” 小铃铛正在住处门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为了应和万寿节的景,夏绫给狗子也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喜庆的马甲。 待将其他人都打发了,宁潇才拉了拉夏绫的袖子:“乔乔姐,你看我这贺礼做的不错吧?” 夏绫笑道:“小王爷,你可得找皇上多讨些赏。” 宁潇将小宫殿的门拉开,里面便完全是狗窝的样子了,在地板上铺了一方软垫,上面又加了厚厚的一层干草。 夏绫朝狗子招了招手:“小铃铛,过来试试!” 狗子对这新出现的玩意也好奇的很,一头就钻了进去。大小竟然出奇的合适,小铃铛在这窝里刚好能转个身,趴着的时候,只有脑袋会露在外面。 宁澈和夏绫看着这趴在“乾清宫”中的大狗,觉得画面十分好笑,皆笑得开怀。 宁澈难得能有这一会同夏绫独处的空闲,于是松了口对宁潇说:“你带着铃铛去玩会吧。” 宁潇一声欢呼,撒腿就要跑,夏绫却拽住他道:“哎,把面巾戴好了再去玩!” 待那小人儿带着狗跑远后,宁澈和夏绫又一同坐在了房门口的台阶上。 上次坐在这里,还是快一个月之前的事,那时的天气还未有现在这般沁凉。宁澈温和的看了看身边的人,问她:“会冷吗?” “嗯,有点。”她往领口中缩了下脖子,在双掌中间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 方搓了两下,夏绫却惊异的呼道:“哎呀,我这手心里怎么好像有东西呢!” 宁澈挑起了一侧的眉毛,不知道她是在搞什么怪。 夏绫缓缓的张开两只手。在她的手心里,躺着一串小金坠子。 那是两只小酒壶,还有一只圆润憨真的小黄狗,被编成花结的五彩丝线串在一起。一拎起来,几个吊坠相互碰着泠泠作响,声音煞是好听。 夏绫将这一串吊坠捧到宁澈面前,浅笑道:“阿澈,生辰安康。” 这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宁澈将吊坠接过来,翻来覆去的在手中把玩了好久,怎么都不舍得放下。 “乔乔,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还给我备了礼物。”他是皇帝,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却唯独对这一串小金坠子爱不释手。 “这东西,不便宜吧?” 夏绫鼓了鼓嘴:“可不。这是我自己描的样子让金铺去打的,花了我小半年的例银呢。” 见夏绫这肉疼的样子,宁澈却忍不住笑了。头顶的太阳似乎变成了一块橘子味的大糖球,照下来的每一束光,都是甜味的。 “那我让何敬再给你支半年的例银,一年的也行。”别说几两银子,就算夏绫想要座银山,他都是乐意给的。 可这女孩却摇了摇头:“不用的阿澈,只要你喜欢,我便不觉得花的是冤枉钱。” 这让宁澈心头的那股子躁动冷却了些。方才自己是开怀过了头,恨不得越过两人之间的那条界限,到她的地盘上去撒顿野。可她却依旧冷静的守着自己那道底线,不让他往前一分一毫。 两人都各自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却又同时都开了口。 宁澈咽下自己的话:“乔乔,你先说。” 夏绫嗯了一声,垂着眼道:“阿澈,等过了明天,我就该回去了。我怕明天你事情多,我可能见不到你,所以就先来同你道个别。” 宁澈一口郁气堵在喉咙里,这与他想说的话,撞在一块了。 “乔乔,有些话我一直想同你说,可总怕你是觉得我在得寸进尺,所以才忍到现在。”宁澈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有灼热,又有乞求,“一定要回去吗?我……很不想让你走。” 这一个多月以来,就好像做了一场梦,让他想见面时有人可见,想说话时有人可说。这梦是会让人上瘾的,他不想醒过来。 可夏绫却连犹豫都没有半分:“是,我得回去。” 宁澈被撕扯的皱了下眉头。片晌,他沉声问:“还是因为她,是么。” 夏绫没有避着他的质问,答到:“是。阿澈,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薇姨的遗愿我还没有达成,我就没办法心安理得的住在这皇宫里,却把她自己一个人丢在昌平那荒山头上。” 宁澈问:“若是你永远都做不到呢?” “我……我不知道。”夏绫咬了咬嘴唇,低下头道,“阿澈,我真的不知道。可我就是,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宁澈觉得喘息间一阵灼烫,见她这样子,觉得又心疼,可是又恨得慌。 “乔乔,我跟你交个底吧。”宁澈冷了声色,“自我大燕开朝以来,没有一个宫妃可以葬回原籍。况且她是皇帝的生母,她是要入皇陵,与先帝同寝的。所以,这个口我不会松,这个先河我也不会开,且不只是我,内阁,礼部,还有整个天下,都不会答应。乔乔,要带她走这件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第40章 夏绫猝然抬头看向他。 皇陵? “阿澈!”夏绫失声,“你明知道,她与你父亲并不同心,两人生前都并未共寝过,何必等人都不在了,还将两个并无感情的人千秋万世都封在那陵墓中呢!” “乔乔,这就是规则。”宁澈却冷静许多,“我爹钟爱贵妃一生,可他都不能与贵妃同穴共寝。放眼天下,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之人,何止千千万。就连我,百年之后或许也不能如我所愿。即便我在小的地方再胡打乱闹,但在大事上,这是国家的根,动不了的。” “阿澈,你的话我不敢反驳。可你是在维护你的统治,但我也是在维护一个女子的尊严。” 一个在这宫禁之中被束缚一生的女子。被强迫,被欺侮,被冷落,没有被问过一句愿不愿意的女子。她不喜欢这地方,她只是想回家。 但同帝国皇权比起来,她太微不足道了。 见夏绫不说话了,宁澈暗自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个话题是两人之间不能触碰的一块禁地。没有愈合的伤口,不触及的时候仿佛没事,可一旦碰到了,依旧疼的厉害。 “乔乔,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我一点都不比你轻松半分。我不想瞒你什么,可是我真的,真的有些恨她。” 夏绫喉咙中涩意翻涌。 “阿澈,薇姨有她的难处,你得体谅她。” 宁澈苦笑:“可谁又不难?你不难吗,我不难吗,这就是她可以不要我的理由吗?” “可她是你娘,她毕竟生了你!” “那你呢?你那个把你卖进烟花之地的娘,你又能体谅她吗!” 这句话仿佛当头棒喝,给了夏绫狠狠的一击。 能吗?对于自己的母亲,夏绫似乎也只能做到忘掉她,而不是体谅她。 宁澈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脱口而出了些什么,又觉得有些后悔。 “乔乔,对不住,是我口不择言了,怪我。” 夏绫却摇了摇头。 “阿澈,是我太傲慢了。我做不到的事,也不能拿来要求你就得做到。”她尽量温和的对宁澈挤出一个微笑,“但是阿澈,如果没有薇姨,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是这世上现在唯一还能替她争一争的人了,希望你也能理解我。” 话说到这份上,再多说什么,都显得过于苍白了。 宁澈站起身来,将手负在身后,又恢复了帝王的桀骜。只是在袖子里,他将那串小金坠子,珍惜的藏好。 “乔乔,那你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送了。祝你……平安顺遂,一路顺风。” 第31章 万寿圣节 ◎她并不认为那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景熙三年十月十三,万寿圣节。 是日,景熙皇帝亲御皇极门受百官朝贺。文武官员皆着吉福行三拜五叩礼,山呼万寿无疆。 各项礼仪典制从早上一直进行至下午申时许。当晚,景熙帝于皇极殿赐宴群臣。 皇帝自殿内升大座,右一为皇后座,左一为皇弟成王座。其下两侧,王公宗亲依爵位辈份依次而坐,再而后,内阁引百官之首,五府六部等各官府衙门依官阶各朝北向设座。 皇后、成王先自御前行拜礼,各自入座后,同皇帝共受宗亲朝拜。其后,由礼部代百官上贺表,礼部尚书宣读贺表后,百官方得入座,宴席始开。 卢英为这一天已经筹备良久了。作为礼部尚书,今日群臣中风光第一人,这份贺表是他逐字逐句斟酌数月才写成的,早已倒背如流。 他本就生的一副英貌美髯,再加之今日特别提了一番精气神,往御座下一站,文臣倜傥之风骨尽现。其徐徐展开贺表,朗朗开口诵读,抑扬顿挫之声让今夜的皇极殿盛大之上更添了辉煌。 宁澈听到卢英从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读起,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这贺表中还没提到活人什么事。他便知道这一茬结束的不会太早,于是略松了些精神,侧目朝右看去。 纪瑶坐在稍矮他一些的位置,头上顶着珠翠繁复的凤冠,一动不动的挺着脊背坐着。她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前方发呆,卢英读的那玩意估计她也并未听进去一个字。 宁澈忽然很想过去问她一句,哎,你知道你那好姐妹天亮就要离宫了吗?他倒想看看,夏绫要走这件事,还有没有人会比他更难受。 可纪瑶始终没有理会他的目光。 宁澈悻悻的转过头来,又暗自嘲笑了一番自己的幼稚。他从来没想到,一个生日能过得这么索然无味。 卢英的贺表读了得有一柱香多的功夫,在他高亢的丹田之音中,终于快到了尾声。在场的宗亲大臣无不肃容倾听,听到恭维最盛之处,个个恨不得拍案而起,将忠心为国刻在自己的脑门上。 宁澈终于等到了“谨奉表称贺以闻”那句。他换上了帝王应有的那副克制且不达眼底的笑容,在众人殷殷仰望的目光中,点头道:“卢爱卿辛苦。众卿的心意朕领了,心甚慰。” 卢英下拜谢恩。可他并未立时起身,而是拱手行揖礼道:“启禀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宁澈道:“讲。” 卢英开口说:“天寿山皇陵乃我朝先祖之根基,护佑我大燕万世昌盛。然先帝之陵寝中仍后位虚空,封土未实。今已至我景熙朝三年,海清河晏,国富民瞻,故臣奏请追封圣母为皇后,同入茂陵为安,上慰先帝在天之灵,下昭陛下仁孝之德。” 此言一出,四座皆寂。 宁澈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其中的玉液琼浆宛若一扇不过寸许的镜面,倒映出整座大殿的繁华辉煌。 他抬眼看向首辅,淡淡问:“这是内阁的意思?” 杨怀简起身揖礼:“是,陛下明鉴。” 宁澈指节轻轻在桌案上点着,看不出喜怒。斟酌片晌后,他方道:“行,那就着礼部去拟谥号吧。” 卢英领了命,再拜谢恩。至此,万寿圣节的大宴才在礼乐与赞颂中拉开了序幕。 方才那件小小的插曲,就好似一张寻常的薄书页被翻了过去,没有荡起任何波澜。 王公宗亲,阁部近臣,或携亲眷,或领下属,皆依次至御座前敬酒贺寿,皇极殿内一时间推杯换盏,笑语晏然。 宁澈见有前来敬贺的俱来者不拒,菜没吃几口,酒却一杯连一杯的直饮而下,没过多会,殿内众人皆醒,可他却先醉了。 他眯眼看着这殿内人影攒动,穿红袍的大臣,穿华服的宗亲,他们的脸好像都模糊成了一片。可脑海中唯有一个人的脸是清晰的,那是个穿青贴里的小内侍,她似乎站在殿外很远的地方,隔着这万千繁华,正文静安和的对着他浅笑。 宁澈猛地惊醒朝殿外看去,却失落的发现,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这场大宴一直持续到子时。 酒足饭饱后,一些常年不入京的宗亲仍还觉得意犹未尽。宁澈正好也了无困意,便换了燕居服,移驾至建极殿,同几位宗亲再话话家常。 到了这里,没了百官环伺,几个封地来的藩王又都是随和性子,气氛变得轻松下来许多。 有几个宁澈堂兄辈的王爷,孩子都满地跑了。宁澈让内侍都给包了红包,小孩子们被父亲教着说上几句俏皮话,引得在场众人频频发笑。 宁潇对于自己涨了辈分的事倒是十分新奇。他是家里最小的,从来只有被他哥指挥的份,这会一下子冒出来好几个小娃娃张口就管他叫小皇叔,让他也过了一回当长辈的瘾。 征得宁澈的同意后,宁潇带着几个小孩到殿外的广场上玩去。他给每人发了一把木剑,几人很快就胡打乱闹在一起,宁潇俨然混成了孩子王,那喧闹声简直要把建极殿的房顶都给掀开。 而在殿内,宁澈同宗亲们边喝茶边说话,听他们讲各封地的风土人情,一直聊到四更天才作罢。 外边的喧闹声逐渐平息了下来。宁澈领着人出去一看,见几个小孩早就困得东倒西歪,宁潇索性将他们都带进了配殿,有窝在椅子里的,有趴在软塌上的,四仰八叉睡得都挺舒坦。 几个王爷窘的一头冷汗,上去就想把各自家的小崽子们薅起来。宁澈却笑着制止了他们,让内侍轻手轻脚的把几个小孩都抱起来,送几位藩王出宫回府。 待这些宗亲都行礼退下后,宁澈不出声的走到宁潇身边,把自己家的孩子也给抱起来。他用袖子轻轻将弟弟嘴角边的口水擦干净,宁潇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累了这一天闭上眼就睡沉了。 宁澈将宁潇抱进暖阁,轻轻给他放在床上,帮他把鞋子脱下来,又扯过被子在他身上盖好。做完这些,宁澈在床边安静的坐了一会,确认宁潇睡熟了之后,才一个人走了出去。 何敬正在暖阁外面守着,见宁澈出来,压低声音禀道:“主子,您也累了一天了,奴婢伺候您也歇一会吧。” 宁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摆摆手道:“朕想自己出去走一会,不用人跟着了。” 第41章 十月的北京城,更深露重。 宁澈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漫无目的的缓行着。 没有了辉煌的灯火,皇极、中极、建极三座大殿在静夜中只剩下了浓墨勾勒的轮廓。宁澈抄着手,走下建极殿的三层汉白玉丹陛,乾清门便就在他对面。 此刻已是十月十四了,他的寿辰已经过完了,一切又要回到从前那静水无澜的样子了。 他却没有同往常一样从这里回乾清宫,而是绕到东边的小门,往日精门的方向走去。 宫道深长,朱墙两侧燃着不甚明亮的风灯。守在日精门两侧的内侍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问安。宁澈只微点了下头,拢着手跨进了门内。 可还没走两步,倏忽间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绊的他一个踉跄。 “铃铛?” 小铃铛已经在这窝了好久了,突然被踹了这么一脚,甩着耳朵一下子醒了过来。 待看清了来的人是宁澈,狗子从喉咙里呜呜了两声,凑过来蹭着他,好像是盼了许久,终于将他给等回来了。 宁澈蹲下身,在狗子脖颈间轻柔的抓挠着。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有你的窝不住,怎么到这风口来冻着?” 小铃铛却咬住宁澈的衣*摆,拉着他一定要往什么地方去。 宁澈跟着狗,一直走到了夏绫住处的门前。到此时,他方明白了,小铃铛这是在管他要人,问他夏绫上哪去了。 “铃铛。”宁澈轻微的叹了口气,惊觉他的气息在这十月的凉夜里已能凝成白雾。 “乔乔她走了,日后就又只剩咱们两个了。” 宁澈想了想,却还是推门走进了夏绫的房间,自己点了只蜡烛起来。 桌面上有东西,用镇纸压着。 他坐到小桌旁边的椅子上,将桌上的几页纸张展开。 那几页纸上,写的是小铃铛狗粮的配方和做法,还有小铃铛该什么时候吃东西,一天喂几回,何时遛狗,何时洗澡,事无巨细都写的清清楚楚。 在认识夏绫前,宁澈其实从来都不知道,生日竟然也还能算是个节日。傅薇对他的生辰闭口不提,似乎她并不认为那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是夏绫,到了每年十月十三,都悄悄的多煮碗面给他吃,面上还会卧一个攒了许久的鸡蛋。 小铃铛还并未意识到夏绫已经离开的这个事实,只是不安的将爪子搭在宁澈腿上,一个劲的挠他。 “铃铛,咱们不闹了。”他在狗子头上揉了揉,“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吧,咱们说好了,吃饱了就什么事都不想了。” 宁澈站起身,从夏绫上次拿狗粮的柜子里将布袋子拿下来。他抓了一把小脆饼喂到狗子跟前,可小铃铛却并不领情,抬起爪子在他手里一打,将狗粮掀翻了一地。 宁澈却也不恼,只是拖着累了一天的身子,蹲下来在地上将粮食一粒一粒都捡起来,放进小铃铛日常吃饭的饭盆中。他坐回到小桌边上,愣愣的盯着那布袋发呆,恍然想起了那一日,两个人凑在这小屋里尝狗粮的光景了。 这一晚上,宁澈其实都没吃什么东西。酒在他肠胃里烧的厉害,这时他方才觉出来,真的是很饿了。 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从布袋里又捏了一粒小脆饼出来,丢到了他自己嘴里。 咔哧,咔哧。 还是脆脆的,也还是香香的。 宁澈只是麻木的咀嚼着口中的吃食,看着窗外的天色,越褪越浅。 直到远方传来更鼓房绵长的打更声。五更天了。 再过一刻钟,元武门就要开了。 就在那一瞬间,宁澈心念一闪,忽而站起了身。 他对狗子招了招手道:“铃铛,咱们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端午节,大家吃粽子了没? 虽然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但是希望大家都能快乐安康哇! 第32章 前尘(七) ◎如果有一天,阿澈要你做他的妃子,你做还是不做?◎ 傅薇的身子,时好时坏的调理了两年多。待到宣明二十五年夏天,终是到了太医也无力回天的时候了。 这两年,宁澈除了万寿、冬至、正旦这三大节庆会回宫小住一段时日,其他时候,大多都是在外面奉旨巡查。 在西五所,傅薇却是自己行动都费力了。 可是她骨子里要强,硬撑着不让人伺候她的起居便溺。直到她连手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才不得不对夏绫说:“乔乔,你能不能帮姨洗个澡,我身上闷得慌。” 夏绫哎的应了声,立马出去准备热水,又将傅薇洗澡要用的木盆搬进屋里来。 她扶着傅薇坐起来,伸手去解她衣服上的系带。可就这个解衣服的动作,却让傅薇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些身体,她似乎是有些害怕。 “薇姨,是我不小心碰疼你了吗?” 傅薇摇了摇头,缓缓松开自己紧攥着领口的手。 “没事的乔乔,怪我。” 夏绫轻轻嗯了一声:“薇姨,你要是再有哪里不舒服了,就直接告诉我。” 傅薇闭着眼,双手搭在床沿上,手指却不自觉的在紧绷。夏绫将她上衣的系带都解开,又对她说:“薇姨,你能站得住吗?我得帮你把裤子也都脱下来。” 傅薇点了下头。她能扶着墙站一小会,可站起来那一下,还是得夏绫帮她。 夏绫让傅薇将手搭在自己脖子上,弯下身扶住傅薇的腰,让她借着自己的力道站起来。傅薇扶着墙让自己保持住平衡,夏绫趁这个时候赶紧去解她的裤带。 可将傅薇的衬裤和亵裤都褪下来时,夏绫却悚然一惊。 她的臀并不像自己的那般是光洁圆润的。自她的后腰一直到大腿根部,全都是纵横交错的疤痕,这旧伤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了,却仍能看出那刑罚在她身上疯狂肆虐的痕迹。 傅薇察觉到了夏绫的迟滞,语气寻常的问了句:“很难看吧。” 可夏绫心头却狠狠一涩。 紫禁城中的规矩大于天,为了能严苛的约束这些最靠近皇权的奴婢,在给予刑罚时,不止要让他们在**上承受沉重的痛苦,更不会留半分体面。夏绫知道,犯了错要挨板子时,无论宫女还是内侍,都是要褫去衣冠的,故而所有人都畏惧这项刑罚。 所以,傅薇那时,也曾被人那样对待,毫无尊严的忍受笞杖打在她没有遮蔽的**么? 一想到这,夏绫的双眼倏然湿了。 “乔乔,没事的,别难过。”夏绫眼一红,傅薇心里就揪得慌。她伸出枯瘦的手给夏绫把眼泪擦干净,“姨也是在宫里做奴婢的,挨两下打不是什么稀奇事。都过去了,已经不疼了。” 夏绫出去拎热水,站在炉子边上,却禁不住把方才忍着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太害怕了,傅薇这身体如今就宛如秋木之枯叶,不知什么时候被风一吹,或许就落了。 可回到屋子里时,夏绫早已把眼泪都擦干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她将热水倒进浴盆里,试好了水温,扶着傅薇坐进去。 傅薇在温水中微微蜷着身子,即便是如夏绫这样熟悉的人,她也没办法做到在衣冠尽失时从容的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 夏绫用帕子浸了温水,慢慢撩到她身上,轻缓的给傅薇擦拭身体。傅薇本就属于骨相清瘦的那类女子,这些年再被这病一磨,身上几乎没什么肉了,脊背上的骨头随着她的喘息一节一节都能看得分明。 傅薇顺从的由着夏绫摆弄自己的肢体,忽开口问了她句:“乔乔,你知道皇太子现在到哪了吗?” 傅薇竟会主动提及到阿澈,这让夏绫有些意外。她并没有多想,答她说:“到湖广了。说是那边湿热的很,一直在下雨,衣服洗了几天都晒不干。” 傅薇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话。 洗过澡后,夏绫替傅薇穿好衣服,将她扶到床上去。傅薇身上清爽了些,没有立时躺下,而是坐在床边晾着头发,看夏绫进进出出的将屋里头都收拾干净。 这丫头今年十六了,若是搁在外头,该是家里寻摸着给找人家的年岁了。 抽条后,夏绫生的越发清秀明丽,江南女子的柔婉纯净,在她身上显露无余。有时连傅薇以一个长辈的眼光看来,都觉得她赏心悦目,丝毫不输太后那侄孙女。 可是,纪瑶身后有太后和文官清流的家世作为支撑,夏绫她又有什么? 长得太好看的姑娘家,尤其是没有家族庇护的女孩子,在这个世道里,不过是澜里浮萍罢了。在她可以成为她自己之前,需要面对的是那些强大的,富有的,把控着这个王朝运行规则的人,对她美色的觊觎与垂涎。 而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而言,那些觊觎或是强迫,或是诱惑。 这是傅薇最害怕的事情。 “乔乔,你过来,我想跟你说说话。” “怎么了薇姨?”夏绫放下手里的活,偏着身子坐到床边。 第42章 这样秀气的丫头,却为了照顾她整日都得干那些粗活。她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身上的旧衣早已浆得褪色了。 傅薇在夏绫手臂上抚了抚:“乔乔,这些年,你同太子一直都有联系,是不是?” 夏绫哑然。她原以为,傅薇是终于愿意接纳阿澈了,可现在她方醒过神来,傅薇刚才只是在试探她。 她垂下眼,说了实话:“薇姨,阿澈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做不到狠下心来不理他。” “乔乔,我不是在强迫你,因为我的关系而不理阿澈。你想理谁,或者不理谁,都是你自己的自由。”傅薇审视着她,神情却凝重起来,“但是有些事你自己得想明白。我问你,你拿皇太子当成是你什么人?” 夏绫咬了咬嘴唇,当加上“皇太子”这个称谓时,总让她失了些开口的勇气。 “薇姨,我始终都拿阿澈当我很亲的人。” “那他呢?乔乔,他又拿你当他什么人?” 这倒是个问题。她从来没有细琢磨过,阿澈心里又是怎么想她的。 “或许……是朋友吧。” “朋友?”傅薇的声音急促了些,“乔乔,在他身边,依附他的,谄媚他的,想攀附他的人,不计其数。这里面看似是人情,但事实上都是深不见底的利益,都是要拿东西去换的。你说他拿你当朋友,可是你又能还得起什么,能担的住他称你一声朋友?” 夏绫低头想了想,自己身无长物,只是一个低微的宫女,要说有什么能还的,似乎只有自己这条命了。可是……这条命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见夏绫不说话,傅薇低声问她:“乔乔,如果有一天,阿澈要你做他的妃子,你做还是不做?” 夏绫猝然抬眸:“薇姨,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乔乔,现在还有我挡在你前头,等哪天我不在了,你为自己想好后路没有?” 夏绫跟了她这么多年,她知道这丫头心思纯的很,对谁都是和风细雨的好,可就是不会为自己做打算。 阿澈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的是试错的机会,但夏绫呢,她若不小心走错了哪一步,她又该怎么办? 夏绫紧抿着嘴不言声,让傅薇心中愈发没底,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私下里究竟进展到了何种地步。 她急得在夏绫肩上打了一巴掌:“你说啊!” 夏绫迟缓的摸着自己被打疼的地方,垂眼想了一会。 “应该……做吧。” “乔乔?”傅薇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女孩。 她拉过夏绫的手腕:“乔乔,你若真做了他的妃子,你一切的悲喜,骄傲,都会附属于他。他若有了新欢你怎么办,他若不喜欢你了你又该怎么办?你与他小时候的那点情意能容得你消耗多久,你想过没啊!” “薇姨,我没想那么多。”夏绫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永远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想念你了。” 她原本想的,是“祭奠”这个词。可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她只是一个宫女,日后哪怕是想给傅薇上柱香,都是没有立场的。 傅薇手足无措的怔在了原处。 “乔乔,你……你不能这样!” 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大力,握的夏绫手腕发疼。 “乔乔,你得答应我,自私一点,凡事多为你自己想想。女孩子的珍贵,只有咱们自己最明白,所以也只能由咱们自己来珍惜。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决定同阿澈在一起了,那也一定要让他明白你的可贵,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交出去,明白吗?” 夏绫本能的在抗拒。傅薇说的这些话,她不想听。 可她仍在颤抖中挣扎着维持住自己的气息:“薇姨,如果我想你了,那该怎么办呢?” “乔乔,如果你过得开心的话,在想念我的时候,也不该是难过的。”傅薇理了理她额头上的碎发,把夏绫缆到她怀里,“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姨希望你每次想起我来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夏绫埋在傅薇怀里,闻着她衣服上的皂角香,低低的啜泣了起来。 “薇姨,我答应你,会好好的爱自己。” 傅薇轻轻的抱着她,时间似乎倒退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还在浣衣局,孩子们也都还小。傅薇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小姑娘背着身,咬着被子不敢出声的哭。 她说自己是想家了,想爹,想娘,还有哥哥。 傅薇跪坐在床上,把小姑娘抱在自己怀里,拍着哄着,直到她满脸泪痕的睡过去。 一转眼,孩子那么大了,她再也抱不动了。 人生何其短暂呐。只盼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天,她二人皆能从容。 * 夏绫背着行李,在元武门前的夜色中,已经徘徊多时了。 虽然在她不长的人生中,离别并不是件罕见的事。可每次到了分别的当口,她还是做不到从容。 宫中每逢初四、十四、廿四,皆有净军将宫内堆积粪壤自元武门运出紫禁城。此日恰逢十四,夏绫怕出宫门的时候耽误太久,于是四更便到门前来侯着了。 果不其然来早了,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 夏绫倚在墙边,将包袱拎在手里,低头叹了口气。现在她才敢对自己说实话,这么早出来,是想早点出宫没错,毕竟浣衣局那边回行宫的车又不等人。 可她更怕的,是等到前面大宴结束,要是万一再遇上什么人,或许又得生出枝节来。 夏绫搓了搓手,还未及严冬,可今夜怎么冷的这样厉害。 待到快五更时,有车辙压过地面的声音自远处的宫道传来,一辆辆木板车上载着硕大的木桶,是净军也来等着出宫门了。 这些人是这皇宫中最下等的差役,都是辛苦讨生活的人。 天色被即将到来的新一日洗的越来越浅,终是到了宫门要开启的时候了。 夏绫排在人群中,等待着那两扇沉重的朱门缓缓开启。有来自万岁山的风,从那逐渐变宽的门隙间灌进来,吹得她禁不住眯起了眼。 要出宫的内侍,拉着沉重的木车,无声的依次序向宫门走去。夏绫跟在他们身后,元武门近在咫尺了。 就在这天色既白的时候,背后忽而传来两声狗叫,逆着风送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的脊背耸然一僵,指甲狠狠的扣进掌心。 夏绫没有回头,提了脚步却向宫门走得越发急促。 她解下腰间的乌木牌,递给门官去记牌子。对方伸手去接,可夏绫迟疑着又将手往后缩了缩。 门官斜了她一眼:“你到底走不走?” “对不住公公,给您吧。”夏绫伸出手,将牌子递了出去。 她侧身站在恢宏的门楼前,就在门官记牌子的这一会,还是稍稍向门内偏了脸。 就瞥这一眼。 空寂无人的宫道里,小铃铛蹲在路中央,直勾勾的看着她,双眼湿漉漉的,目光中的期待尚未熄灭。 久远的记忆霎时间被吹醒。那是夏绫很小的时候,母亲把她卖到人牙子手中,她也是这样湿漉漉着看向娘亲的背影,企盼着她能回头再看自己一次。 “好了,走吧。”门官打断了她的思绪,将乌木牌还给她,又去喊下一个人。 夏绫道了谢,将行囊往肩上颠了颠,只身走出了宫门。 她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万岁山,和缓的山头在天幕下沉静的耸立着。已是初冬了,北京城的冬日,天空中少有云彩。 也就是一念之间的转圜。 夏绫蓦然转身,逆着人流向元武门内飞奔而去。 “喂!”门官从她身后高声呼喝,可声音转瞬被吹散在寒风间。 夏绫跑的衣袂翻飞,行囊滑到她的手臂间,上下颠簸的几乎都快要散开。小铃铛见到她,嗷呜叫了一声,撒开腿迎着她奔了过来。 “铃铛!” 小铃铛扑到夏绫怀里,爪子搭在她肩上,在她脸上舔个不停,好像怕她随时又会消失。 夏绫紧紧抱住狗子,将脸埋在它密长的毛发中。她可以做到不恨抛弃她的人,但是还没有学会如何狠下心来这样对待他人,哪怕它只是一只狗狗。 宁澈此时方从转角处缓缓现了身。过了一个生辰,可他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许多。 他蹲下身,在小铃铛身上轻轻摸了摸,声线在凉风中吹得有些嘶哑。 “乔乔,我还是忍不住过来,最后再努力一次。” 他的手停留在小铃铛身上,却也停留在夏绫的手边。 “我知道,有些事情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但能不能等到我真的再也留不住你的那一天,我们再好好道一次别。我们不要怀着对彼此的怨怼和遗憾,却再无见面的机会。” 夏绫承认,这一局她输得溃不成军。从她转身跑过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今日她是走不成了。 第43章 “嗯。”她微微点了下头。 朝阳缓缓升起,将宁澈眉眼俱笑的容颜,镀上了一层碎金。 他将夏绫手上挽着的行李一下子抢过来,背在自己肩上,这样她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走,咱们回去。” 夏绫在他身上轻轻打了一下:“你还给我,要一会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宁澈却不依。他将小铃铛招呼过来,让它将包袱叼在嘴里,在狗子屁-股上拍了一下:“铃铛,快跑。省的跑慢了她又要改主意。” 狗子似乎听懂了,叼着夏绫的行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夏绫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跟着宁澈慢慢朝乾清宫走回去。 晨光熹微。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到这里就结束啦,明天开启 第二章 ,会以搞事业为主,希望可以带给大家越来越精彩的故事! 卷二回首何年似今朝 第33章 御用书房 ◎海涛涩涩天际茫。◎ 嘭! 有什么东西砸在夏绫的窗棂上,将她震醒了过来。 夏绫打着哈欠坐起身,小铃铛正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她日前不过随口说了句天冷,何敬便着人将她这屋的地龙烧的极旺,光脚踩在地面上也还是暖烘烘的。 谁大清早就这么闹腾? 夏绫散着头发走到窗边,将窗子拉开。 沁冷的寒意霎时溢进来,夏绫却倏然张大了双眼。 昨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这是景熙四年的第一场雪。 广庭积素,天地皆成一白。宁澈就站在她窗外的雪地里,手里掂着个雪球,一脸坏笑。 夏绫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宁澈突然将手里的雪球用大力朝她丢了过来。夏绫吓得赶忙一蹲身子,那雪球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去,砸在地上啪的碎成一团。 小铃铛被这飞来横祸一下子给砸醒了,跳起来很不高兴的叫了一嗓子。 夏绫一脸怒气的瞪向宁澈,对方却捂着肚子,乐的直不起腰来。 搞完这恶作剧,宁澈朝乾清门指了指,给她比了一个哭脸出来。夏绫循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几位穿红官服,拥毳衣的阁臣,正一脸严肃的从乾清门走进来。 今日是景熙四年的正月十六,年过完了,该开朝理政了。等这些人把宁澈堵进屋里,没个大半天,他估计是出不来的。 夏绫用口型朝他比了两个字:活该。 她毫不留情面的将窗子合上,取下衣架上的贴里,穿好后去梳洗。 今天早上有她要忙的。昨日宁潇闹着要吃暖锅,宁澈应了他,让他中午过来,叫上夏绫一块吃,算是私宴。可这样一来,便不能留什么人在殿内伺候了,凡事都得夏绫自己来。 夏绫带上小铃铛,到景仁宫去接宁潇。她也不知道孩子到底爱吃什么,得让他自己去点几样喜欢的。 不出所料,宁澈被几位阁老拽着议了快两个时辰的政。待他终于脱出身来的时候,宁潇半死不活的歪在榻上,拉着长声道:“再不出来,你弟弟就要饿死了。” 宁澈眉毛刚一竖,宁潇蹬腿弹起来就往夏绫身后钻。他现在算是摸清楚了,只要他哄好了夏绫,他哥是不会真对他下手的。 夏绫在宁潇背上拍了下,轻斥道:“跟你哥没大没小的。” 见人都齐了,夏绫对宁澈说:“那我去准备吃的,看你们都饿坏了。” “不用,我让何敬去,你别操心了。”宁澈掸了袖子的坐到榻上,又瞪了宁潇一眼,“不知道给你哥倒杯水喝?” 宁潇喔了一声,不情不愿的端了杯水给宁澈。 宁潇倚在他哥身边,偏着头发愣,不知道又再憋什么主意。忽而他抬头看了夏绫一眼:“乔乔姐,你之前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了?” 夏绫一懵:“什么事?” 宁潇咋舌:“你不是说会穿裙子给我看的吗?” 噢,夏绫想起来了。那还是年前的时候,宁潇问她,想看她穿裙子是什么样。夏绫当时搪塞他道,等有机会时穿给他看。结果这个“有机会”,在小孩子耳朵里倒成一句承诺了。 夏绫含蓄的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服:“小王爷,可是我现在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衣服了呀。” “有呀。”宁潇特别实诚的说,“我哥给你做新衣服了,黄色的,昨天我看到尚衣监呈过来了。” 宁澈本在喝着水,被宁潇这一句话给呛着了,脸差点咳成茄子色。 他是背着夏绫给她做了身衣服。夏绫整日在乾清宫穿内侍的衣服,便失去了打扮自己的机会,可女孩子家哪有不爱美的,他是想等过两天立春的时候,送给她当个心意。现在被这孩子一搅和,怎么显得自己跟个登徒子一样? 果然,夏绫目光犀利的看向他,带着深深的疑惑。宁澈赶忙站起身,跟她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不过自己这点心思算是全都被那小崽子给造没了。 宁潇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哥内心正在积蓄的火气。 “乔乔姐,那择日不如撞日,你穿一下给我看呗?” 既然都答应孩子了,夏绫不忍拂他的意。细想想,还真是有些时日没换过女儿装了,她心中也痒得慌。于是笑道:“那好吧,就穿一会。” 夏绫到相邻的暖阁去换衣服。宁潇等了一会不见夏绫出来,又觉得和他哥在一块实在没什么话聊,便跑到跑到暖阁前往里探了探头:“乔乔姐,你好了没?” 还没听到回声,他眼前却突然一黑。宁澈从背后捂住他的眼,摁住宁潇的后脖颈带他往回走。 “女孩子换衣服的时候不许偷看。” 宁澈带孩子还是很有他自己一套的。跟小孩说话得疏,不能堵,小孩子可不会因为大人的逼迫就心服口服的。他跟宁潇说了几句话,这孩子的注意力就被他给引过来了。 趁夏绫不在,宁澈让何敬带人进来将菜都布好。之后他把人都打发出去,没留任何人在近前侯着,领着宁潇将碗筷摆好。 他很享受这样片刻清闲的时光。没有外人在,眼前都是他亲近的人,任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的红泥小火炉却咕嘟出一室的热气。 “咳咳。” 夏绫换好衣服回来时,正看到这从锅中蒸腾出来的水汽中,大的领着小的围着圆桌张罗。她故意咳出了些声音,那二人俱回过头来看她。 她穿的是件鹅黄色的立领广袖长袄,下身是珍珠色马面裙,在裙门上用淡绿色的丝线绣了卷草纹。头发散下来,松松垮垮的编了一条辫子垂在身前,淡雅的像料峭春寒中开出的第一朵迎春花。 “哇——” 宁潇从来没见过夏绫穿女儿装,脸一下子红了,跑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想往她身上蹭,却又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背着手,两边小脸烧的透红,认真又有点紧张的说:“乔乔姐,你真好看,好看的就跟花一样。” 长这么大,他在好看的女孩子面前,从未这般害羞过。 如此真诚的剖白,却被宁澈当头一巴掌给扇的烟消云散。 “嗷!”宁潇抱着脑袋缩了下脖子。 宁澈真的非常后悔,今天到底为什么要让这小崽子过来。 夏绫少有这种颜色明快的衣裙,让宁澈眼前亮了一瞬,好似有高山融雪淙淙在他心头流过,滋润出一片绿洲。他觉着好看的紧,可他就是不说。 夏绫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像所有得了新衣服的女孩子一样,有些开心。她问宁澈:“这颜色是你选的吗?我觉得很好看。” 宁澈实话实说:“永宁宫给出的主意。她说这颜色会比较衬你。” “哈?”夏绫带着诧异笑了出来。 说起纪瑶,夏绫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自宁澈把她从元武门追回来之后,纪瑶那种万年不理人的性子,竟然破天荒的将宁澈请去了永宁宫,客客气气的请他吃了顿饭,感谢宁澈把夏绫给留下来。 那顿饭宁澈都是懵着吃完的,自己去追乔乔又不是为了她? 但总之,夏绫不走了,从人到狗,大家都高兴。 夏绫弯了弯唇角:“那我得穿给瑶瑶看看去。” 宁澈不置可否,朝她递了个眼神:“吃饭吧。” 三人围着圆桌坐下,夏绫默认着宁澈该坐在中间,可宁潇对他哥方才那一巴掌还心存怨恨,搬了凳子来找夏绫一起坐。 宁澈寒着脸狠狠刀了这小崽子一眼。可宁潇却丝毫不爱惜生命的冲他哥吐了下舌头。 眼见这兄弟俩又要掐,夏绫赶忙动筷子把菜下进暖锅里:“停,吃饭!” 还是珍馐佳肴最抚人心。 宁澈的目光不时会落在夏绫身上。只见她双颊被暖锅的热气蒸的嫣红,正微皱着眉头嗦进一棵很难咬断的菜,腮帮子一鼓一鼓,粉的像只小兔子。 宁潇闷着头吃的满头大汗。待他觉着差不多饱了的时候,适时抬起头,觑了一眼宁澈的神色。只见他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像是挺好说话的样子。 第44章 “哥,我想找你要本书。” 但很显然,他哥的好说话,不是冲他。 宁澈一挑眉:“什么书?” 宁潇放下筷子,不知道自己嘴边还沾着酱料:“造船的,我看你书房里头有。” 一想起上回在西苑翻船的事宁澈就火大。他皱眉道:“你又憋什么馊主意呢?” “我看你的藏书还能有坏处吗?”宁潇小声嘟囔了句,“那说明你平时也没看啥正经玩意。” 宁澈气的脸发青。但孩子难得有想读书的心,他不能不给,只不过嘴上不想吃亏。 “臭小子,字还没认全呢,倒想起看书来了。” 饭后,宁澈带夏绫和宁潇到了昭仁殿,此处为乾清宫东侧小殿,也是皇帝御用的藏书之所。殿内设有书案一方,宁澈习惯在此处看书习字,比起处理机要政务的御书房,这里显得要更文气一些。 一进这间殿宇,夏绫从心中不禁先发了一声感叹。她忍不住抬头环顾四周,眼底散落了星星点点的碎光。这让她一下子想起来她在行宫日夜守着的那间书库,空气间弥散的书墨味如出一辙。 她太喜欢这种地方了。 宁澈在宁潇后背拍了一下:“想要什么,自己找去吧。” 而后他转向夏绫,温声道:“乔乔,你如果有什么想看的,可以随时来拿。” 夏绫点点头,问他说:“我能先在这里看看吗?” 宁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请便。 在御案背后,是一整排的书架,像一面屏风一样,直通到殿顶。夏绫缓缓在书架前走过,指尖在书脊上滑过,每掠过一次浸染过光阴的文字,都让她心中感到一阵战栗。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宁澈的书案上,那上面置着一轴半展开的书卷,应该就是从后面架子上拿下来的,宁澈大概最近正在看。 夏绫好奇的凑近瞧了瞧,却诧异的发现,这书卷上的文字,写的是笔者对于其亲身经历的一次被倭寇劫掠的记述。隔着不会呐喊的文字,夏绫却依旧能读出写作之人在落笔之时内心的激荡。 “寇贼冷刀寒似霜,父老热血尽凉。海涛涩涩天际茫。童稚哭求乳,废墟泣离殇。 渔村本枕安宁世,何忍匪悍盗强。愿迎王师战盛昌。吾土不可染,吾心不可亡。”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这首《临江仙》是作者自己写的,文笔有限,献丑献丑,大家一笑而过就好,鞠躬~ 第34章 纸上倭文 ◎天地广阔着呢。◎ 开篇短短几言,却字字泣血。夏绫同是苦过倭乱的人,还未阅及全文,便已共情到几乎湿了眼眶。 宁澈见夏绫这样,知道她是看进去了。他思量片晌,忽问到:“乔乔,你觉得倭寇该打吗?” 夏绫抬起头,几乎没有犹豫:“当然该打。” 没有一个受过倭乱之苦的百姓,不期待着能将这群盗贼永远赶离自己的土地。 宁澈点了点夏绫手中的书卷:“那你与这写作之人的观点是一样的。我姑且认为,在老百姓里,想打的人是大多数。” 夏绫反诘:“不然呢?” “但是在文官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不想动兵的。”宁澈的指节轻轻在桌面上点着,“打一场仗,这其中牵涉的利益太多了。他们就像隔在中间的一块板子,上头我想打,底下老百姓也想打,可这块板子若是穿不透,那这场仗注定打不赢的。” 夏绫垂眸看向手中的卷文:“对倭寇有多恨,这里面已经写的够清楚了,不用我在你面前再哭一遍苦。朝廷的事我不敢置喙太多,但只知道,若倭患不除,东南便永远会有我这样的人流离失所。” “所以我不时就会将这卷文拿出来读一读。”宁澈将书卷在夏绫手中抽离,又看了看这上面他已无比熟悉的文字,“乔乔,我真的也很恨倭乱,但你知道,大多数时候,我对于倭患的认知,不只是单单的一腔仇恨,更多的时候是来自于州府呈上来的各类奏报。看到的信息越多,要考虑的事情就越庞杂,里面有兵马,有钱粮,有人情,更有各层级之间的利益瓜葛。这些东西看多了,就越觉得这件事情就不仅仅是靠一腔豪情就能做成的,所以也会不自觉的去衡量,越拖反而却越犹豫不决。” “但这篇文章,却时时在提醒*我,倭患不是几个不疼不痒的数字,而是万民所泣,是大燕东南的一块毒疮。” 说及此,宁澈忽忆起来一些从前的事。 那时他在南边,隐了身份到军营中住过一段时间。 军营中的兵勇多是一些村镇征召来的武夫,说话又有口音,宁澈总是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休息的时候就时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研究舆图。 几个兵痞子见他是个小白脸,时常明里暗里挤兑宁澈,找他麻烦。 直到有一回,宁澈实在是被惹火了,跟那几个人在军营中打出手,还将领头的打掉了一颗门牙。 从那之后,他倒是一战成名,许多军营中的兄弟都开始愿意带他一起了。 这件事,恰好让时任宁波卫的长官戚嵩看到了。打了几回照面后,戚嵩愈发看重他,时常拍着他的肩膀爽朗笑道:“小兄弟,你有这力气和头脑,日后在战场上可要多杀敌军啊!” 他常年手拿刀枪,力道没个轻重,经常把宁澈拍到想吐。 后来,毫无预兆的一次,倭寇来犯。戚嵩一马当先,杀进了倭贼的阵营中。那场仗打的很惨烈,也让宁澈第一次见识到了,史书上所载的流血漂橹,究竟是何等人间地狱。 燕军极艰难的赢得了那场战役,可戚嵩却被倭贼围困,血战至死。在他牺牲前,宁澈眼睁睁的看着那满身是血的军人,面朝北方高喊道:“皇上!臣,为国尽忠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宁澈突然就明白了作为皇帝所肩负的责任到底是什么。 夏绫问:“阿澈,那这篇卷文是谁写的?这位大人,或许能是位抗倭的良将。” 宁澈却摇摇头:“这文章的作者早就找不到了。” 夏绫诧异:“为何?写出这样磅礴的志向,却不留名姓吗?” “这也是听我爹说的,或许是怕被扣上言政帽子,这文章在传至御前时,便已是经翻录过的,并未署作者姓甚名谁。”宁澈若有所思,“我爹读后也觉得此文甚好,他也去查过这篇文章出自谁手,但似乎写作之人已经病故,就不了了之了。后来这文章又让人抄录封存,几经传抄,就更不知作者究竟为谁了。” 夏绫不禁有些惋惜:“这样的才学与气度,若是还在世,只怕也会是位国之良才。” 宁潇刚好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跑出来朝宁澈挥了挥他手中的书:“哥,我拿走了啊?” 宁澈拿过来翻了两页,心里头管孩子那股火死灰复燃,腾一下又烧起来了。宁潇找的竟是本倭文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进来的。原想着是开卷有益,可这小子能看懂什么啊? 他气的将书往桌案上一拍:“这东西你能看得懂?” 宁潇拿起书来展开给他哥看:“字看不懂,画还看不懂吗?我不用看字,看上面的画就行。” 宁澈真是快被这玩物丧志的小崽子给气厥过去了。 夏绫好奇的将那书拿过来,偏头看着封面上奇形怪状的东瀛文字,慢慢读了出来:“室町船舶勘造纪要……” 宁澈猝然转头看向她,眼中的惊异却慢慢凝成了惊喜。 “乔乔,这上面的字,你能认得?” 夏绫点头道:“能看懂一些,但是认不全的。” “你怎么,怎么能看懂倭文的?” 夏绫同他解释:“你知道,我爹从前就是打倭寇的。小时候家里有些从东瀛那边缴过来的东西,我就跟着他认了一些。后来是在行宫,书库里有好几本同东瀛相关的书籍,我闲来好奇,就自己跟着也学了一些。” 宁澈从他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那你看看,这上面的意思你能看得懂吗?” 夏绫展开信纸,皱着眉仔细看了一阵,颔首说:“大概能看明白个意思。好像是写这信的人在向收信的人打听,是否知道一个姓‘平野’的人的下落。但我是根据前后句半猜半蒙出来的,若是要我可丁可卯的译过来,暂时还做不到。” “你猜的倒是不错。”宁澈难掩心底的兴奋,“这是北镇抚司从南边截获的往来文书,有倭贼同一些有利益瓜葛的商人暗通款曲。对海那边的那块土地,我们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因此我十分需要身边有一批能看得懂倭文的人。” 夏绫问:“那这封信你是怎么译出来的?” “还能怎么译出来?”宁澈失笑,“这是通倭的罪,传信的人落在锦衣卫手里,还怕刑讯不出来?” “唔,那这效率是低了点……”夏绫插起手臂,“那大燕朝这么多文官,就没有个你能用的人了?” “首先,科举又不考倭文,所以会的人的确不多。”宁澈说的有些无奈,“其次,这事我也不能大张旗鼓的贴榜招人去?否则,不光是那一堆花花肠子的文官,只怕连海那边都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了。所以这事还是先得捂着干,且得是心腹来干,等时机成熟了,再慢慢往外推。” 第45章 夏绫点着下巴想了一会:“阿澈,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的话,我肯定是不遗余力的。只不过我也是三脚猫的功夫,就怕误了你的事。我倒是可以现在就上手学,但肯定也是需要时间的。” “乔乔,你先不用太紧张。杨阁老倒是给我荐了个人,但此人现在还在地方上任职,最快要等一个月后到了任期,才能来京赴任。可我不想就这么干等着了,你说的行宫中的那几册书,我想先拿来看一看。” 夏绫说:“如果你要得急的话,我明天就到行宫去取一趟。” 宁澈思量片刻道:“我倒是更想自己去一趟。行宫的书库我从没好好看过,但听你这样说,我总觉着那里头有不少好东西,没准能翻到些有用的。” 夏绫眉眼弯了弯:“那什么时候去?我都行。” “怎么一说起行宫你就那么想去?我都有点不敢带你了。”宁澈酸了她一句,倒也笑了,“那我得想想怎么安排,坐车过去就得小半天,你觉得找书要多久,只住一晚的话来得及吗?” 夏绫却说:“不用那么麻烦的,骑马去就行。找书我也快得很,不会耽搁你什么事情的。” “你会骑马?什么时候学的?”宁澈满脸讶异,这不是他印象中的乔乔。 夏绫眉毛反一扬,傲气道:“嘁,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两天后,宁澈下了朝议,便匆匆换好了衣服,叫上夏绫一同往宫门走去。 御马监早已备好了马匹在元武门外恭候。宁澈此行轻装简从,贴身的近侍便只带了何敬,另有庄衡点了几个心腹的锦衣卫护驾。因都是熟人,随行的锦衣卫又被庄衡下了严令,不许探及内府事宜,夏绫同宁澈说话时便也无需有什么顾忌。 宁澈一袭窄袖曳撒,腰带本就系得紧,再往马背上一跨,更显出他身姿之苍劲来。他将缰绳缠在手心,仍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夏绫。但夏绫却早已在马背上坐定了,她拍了拍身下枣红色的骏马,文秀中又透了一股飒爽出来。 宁澈允许她的英姿在自己心头脆生的撞了一下,而后扬鞭策马,踏着飞尘往西北方奔去。 天色和畅,衣袂纷扬。道路两旁的景致在马蹄疾奔中飞快向两旁退去,从街巷民房变成了山间弯路。 在行至半山腰时,宁澈却忽然紧勒缰绳,冲夏绫喊到:“乔乔,回头!” 夏绫应声回首。他们此时正行至山间一开阔处,回过身来便看到,整个北京城都已在脚下。 夕阳映照下的城市被笼了一层柔和的纱,房屋上的积雪尚未融化,屋舍与纵横的街道编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网,便也承载住了凡尘世的许多人间烟火,离合悲欢。 宁澈爽朗一笑,却没有更多停留,马鞭一打继续朝前奔去。 天地广阔着呢,想不开的事终有一天也能找到答案的。 夕阳未尽之时,昌平行宫便出现在了眼前,王平早已带着一众内侍在宫门口跪迎。 宁澈先到重华殿换了衣裳,他知道夏绫这么念着来行宫,是想找人叙旧的,于是没再缠她,只让何敬留了几个行宫的内侍在跟前,放了王平跟夏绫出去。 一出大殿,夏绫松泛下来,冲王平笑道:“王监丞,许久未见,您一切可都还好?” “好,我哪有不好的。”王平遮掩不住重聚的欢喜,但又有些不放心的往殿内瞟了一眼,“不过绫丫头,你这样出来行吗?我看万岁爷带的人也不多,你可千万别为了见我们出了岔子。” 上回皇上在行宫染了风寒的事,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没事的监丞,方才皇上不都说让我出来了么,我还能硬搁里头杵着不成?”夏绫爽快的一笑,“再说了,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何掌印吗?” “绫丫头,你出息了啊。”王平上下打量了夏绫一番,觉得她是变了一些的。从前总觉着这姑娘冷清,可如今在这春寒里,倒仍透着股热乎劲儿。 夏绫同他边走边说:“苒苒呢?晚上咱们一块聚聚。” 王平却一抚掌:“嗨,绫丫头你还不知道吧,苒丫头马上也要到宫里去啦!” 【作者有话说】 宁澈:卧槽,好像捡到宝了。 第35章 夜阑私语 ◎因为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真的?”夏绫意外不浅。 王平笑道:“还是早前万寿圣节的时候,苒丫头在甜食房当值,自己记了本手札。大宴过后,楚王妃吃不舒服了,可太医过去问诊的时候,连王妃自己都记不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这事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查,谁敢说是吃万岁的寿宴吃坏肚子了?于是楚王爷托了尚宫局,把尚膳监甜食房都查了一遍,正好见着苒丫头记的那本手札,结果发现王妃是大宴之前糯米团子吃多了,这样太医就好对症了。崔尚宫这事办的得力,转头点名就要把苒丫头调到尚宫局去。” 夏绫目瞪口呆。方苒也太厉害了,这可真是自己拼出来的机会啊。 说话间,两人便已走到了夏绫和方苒的住处。夏绫先推门进去,喊了声:“苒苒?” 方苒正在收拾东西,闻言一下转过身来:“绫儿!” 两人不约而同的都笑开了花,既是对此时相见的欢喜,又是对即将要在宫里见面的期待。 方苒踮脚往夏绫身后看了看:“哎,就你自己吗?狗呢?” 自打上回见了小铃铛后,方苒对狗倒是不再那么怕得慌了。 王平这个时候恰好进屋来,听了方苒的话一咋舌:“苒丫头,你可不带这么骂人的啊!” 夏绫和方苒俱愣了片刻,旋即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弯腰捂着肚子,屋子里一时笑成一团。 “不是不是,监丞,苒苒不是说您呢。”夏绫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我先去准备几样吃的,一会咱们边吃边聊!” 夏绫倒也没费什么功夫准备,宁澈早就着人送了几样小菜过来,还有两壶不甚烈的酒。 三人收拾好桌子,各自坐下。王平毕竟担着行宫管事的职,不敢太放纵自己,于是给夏绫和方苒各倒了酒,自己只端了杯白水放在跟前。 王平先端了杯子起来:“那个,我先提一个啊。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其一,是给绫丫头回来接风,其二呢,是给苒丫头道贺。本来以为在这行宫中早就古井无波了,没想到你们两个丫头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希望你们日后前程似锦,但皇城不比行宫,一定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方苒被他这几句话给说动情了,吸了吸鼻子:“监丞,瞧您说的。” 为了遮掩住自己的情绪,她又佯装嗔怪道:“本来这事我想自己告诉绫儿的,您这一嘴快,我都没的说了。” “怪我怪我。”王平乐呵呵的笑到,眼角堆积起了不甚明显的皱纹,“你说你们俩丫头啊,一个管库房的,一个管书库的,这些年让我省了不少心。乍一下你们两个全走了,我还真有些怪舍不得的。” 他知道自己说这话徒惹伤感,兀自喝了口杯中的水,倒瞅向了夏绫:“哎绫丫头,我还没问你是怎么留在宫里的?听苒丫头说你先是不小心把御用的东西给毁了,怎么着,因祸得福了?”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夏绫还没有同方苒解释过。正好趁这个机会将事情说翻了篇,省的他们总是记挂着自己。 “前半段就是苒苒说的那样。”夏绫夹了粒花生米放进自己嘴里,“然后我就被何掌印带进宫了,本来是要去领罚的。结果好巧不巧的,正遇上皇上养的爱犬,谁知道那狗特别愿意跟我玩。何掌印顺势帮我再求个情,就把我留在宫里安排了个看狗的差事。” 王平听得瞠目结舌,狐疑道:“不是,绫丫头,你这大运撞得也太稀奇些了吧?” 夏绫耸了下肩:“您要不信可以去问问何掌印,他的话您总相信吧?” 方苒也帮着夏绫说话:“不骗您的监丞,我都看见绫儿跟那大狗在一块了,那狗同她可亲了。再说了,您跟何掌印不是老相识吗,没准也是他暗中照拂了绫儿一番呢?” 王平想了想,去年那帮丫头去皇城时,他的确与何敬通过消息请他关照一二。这样一看,还真得去谢谢自己那位老哥哥。 “啧啧啧,绫丫头,你这运势要是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啊。”王平捻了捻手指,“合着你们刚才说的狗,不是在骂我呐?” “哪能啊监丞,我们都敬着您呢。”夏绫笑了出来,“所以方才苒苒才问我狗去哪了。这次就是时间上太过匆忙了些,不然我倒真想把铃铛一块带过来。” 王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绫丫头,我瞧着你在主子跟前还挺得脸的,你就没想着往前在挪动一步?就比如……当个娘娘什么的?”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不小心的,夏绫的一根筷子掉到了地上,她弯下身子去捡。 “这事儿也不是咱们绫儿能决定的呀。”方苒状若无意的把这话头岔过去,“对了监丞,您跟何掌印的交情都匪浅,可怎么也到这行宫来了?” 第46章 王平叹了口气,这话一下子把他给问惆怅了。夏绫这时也直起了身,一边擦着筷子一边听王平说。 “哎,好多事情,都是命啊。”王平幽幽叹了口气,“掌印比我大上几岁,从刚入宫进内书堂起,就是他带着我的。我先是跟他在慈宁宫做长随,后来又被带到了东宫。结果那一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乌木牌给丢了。” 王平神情郁闷了些:“内侍丢了牌子可是大罪过。当时司礼监的张掌印,本说了要重罚,让我到南海子做苦力去。是我那老哥哥求了他好久,最后才松了口让我到这行宫来。” “刚开始的时候,心里其实挺不甘的。要没出那档子事,我现在高低也得在司礼监做个秉笔不是?”王平却又淡泊的笑了笑,“但日子久了,倒觉得在这行宫也挺好。在这当值的孩子心思都纯,没宫里那些个乌糟事,我便也既来之则安之了。” 见俩丫头被自己说的都不言声了,王平一拍桌子:“嗐,所以啊你们两个,以后自己都多长点心眼,实在受不了那委屈大不了就再回行宫来,听到没?” 方苒将手挡在眼睛上,高高的仰起头来:“您干嘛呀,说得我都舍不得走了。” “嗨呀,出息!” 王平总担心底下人伺候不周到,吃过饭后便又回去重华殿帮衬着何敬。 到晚上,夏绫和方苒铺好了床,还像从前一样,散了头发一同躺在炕上。 熄了灯后,房间中伸手不见五指。夏绫在被褥下碰了碰方苒的手,轻声道:“苒苒,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今天在王监丞跟前你帮我打了好多掩护。” “绫儿,你要真想跟我说的话,还用我上赶着问你吗?” “嘁,你这谨言慎行的劲儿倒用在我身上了。”夏绫翻了半个身,脸冲着方苒,“苒苒,你猜到些什么了?” 方苒说:“别的不敢多猜,但你和皇上的关系,怕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嗯。”夏绫在黑暗中点了下头,“不瞒你。我跟他,认识好久好久了。之前在浣衣局,东北角不让人靠近的那间矮房,是我们小时候的住处。” 方苒还是有些意外的。她起初只是猜测,救了夏绫的不是狗,而是她的脸。毕竟对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来说,见色起意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她没想到,这两人间的渊源竟如此之深。 “那你……怎么会到这行宫来?” 夏绫本想说傅薇的事,可张口时却变成:“发生太多事了。但简单来说就是,他想让我做他的淑妃,可我没有顺着他。那个时候闹得很难看,也都狠狠伤了对方的心。” “那现在呢?你又乐意了?” “还是不乐意,好在他现在也不提这事了。”夏绫并未迟疑,“只不过,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似乎比从前也成熟了许多,很多事不是靠争吵就能解决的了的。况且,他同样也是被伤害的人,我觉得我也不该那么轴,而是在想……有没有一种更温和的办法,不要让大家都遍体鳞伤。” 方苒其实听不太懂,她究竟要解决什么,又究竟在想什么办法。 “绫儿。”方苒斟酌了片刻,开口道,“那你跟皇上在一块的时候,会觉得,嗯,自己配不上他吗?” “那倒没有。我跟他的关系就好像,甭管在皇宫还是浣衣局,摆两双碗筷就能过日子那种,有的时候互相嫌弃,可有的时候又谁也不嫌弃谁。”可夏绫却听出了她话里的些许不寻常,“怎么了苒苒,你有心事?” 耳畔传来方苒一声微末的喟叹。 “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就是那样,毫无预兆的就出现在了我面前。就像很多年前我遇到他的那次一样,也是那样,一下子就闯进来了,让我没有一点防备。” “苒苒你有心上人了?”夏绫惊讶的坐起了身,“你跟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苒却翻了身背对着夏绫,闷声道:“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日后同他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夏绫语塞:“不是,苒苒,为什么啊?” 方苒在被子里紧了紧自己的双肩:“他太好了,我配不上他。” “苒苒,你怎么会这么想?”夏绫将手搭在方苒肩上,“你那么好,何以到了这事上却要贬低自己了呢?” “绫儿,我是罪臣之女,身上总是带着污点的。”方苒的声音轻的像羽毛在发颤,“可他现在做了官,有大好的前程,我与他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也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东西。” 听夏绫不出声了,方苒却从被子下碰了碰她:“绫儿,你不要觉得同情我或什么的。反而像现在这样,我所得到的东西都是靠我自己一点一点努力得来的,我会过得更踏实些。我没给你讲过进宫前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吧?” “嗯,没有。” 夜色绵长,方苒絮絮吐露出被自己尘封的过往:“我在家里行四,是庶出的女儿,我小娘在老爷跟前不得宠,我自然也不会是个被偏爱的孩子。” “嫡出的弟弟在家里被宠上了天,时常以欺负我来寻开心。有一回,他往我小娘的药里面撒尿。我气得拽着他去找父亲理论,可结果却是,正房太太护着她儿子,让下人打我的耳光。” 说到这,方苒的气息还是不可抑制的哽咽了起来。 “从那时候起,我对那个家就没有什么感情了。后来,我小娘病死了,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我就更跟个不存在的人一样。只有家里请的那个教书的老先生对我一视同仁,他教我诗书礼法,告诉我凡事要靠自己。” “再后来,官场上东窗事发。原来我父亲他贪了好多好多钱,也做了许多许多无法宽恕的错事。一时间,家里的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是未出阁的女儿,于是籍没宫中做了奴婢。” “可是绫儿,我心里反而是解脱的,我再也不用在那个家里,担着小姐的名,却处处做小伏低了。现在也一样,我不想靠别人来施舍我,也不想嫁人做宅院里的女人。我想靠着自己的本事再拼一拼,我想让别人对我的尊重是因为我做的好,而不是忌惮我所依附的人。” 夏绫听明白了,她完全能理解方苒。在这皇宫中,每个人在森严的束缚下都有诸多的不由己,可是从傅薇,到方苒,到谭小澄,再到她自己,哪个不是为了执念,都在这夹缝中拼命争上一争。 因为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苒苒,我只是希望,在许多年后再回想起今日所做的决定时,我们都不要因为错过了一个很好的人,而留有遗憾。” 【作者有话说】 希望女孩子们都能过上自己所期待的人生,虽然有的时候,自己所选择的那条路,也并非都是快乐。 第36章 行宫书库 ◎“埋葬她的地方。”◎ 翌日清早,夏绫便换上宫女的衣服,自己往行宫书库去了。 虽然已离开了数月,夏绫对于这间她守了一千多个日夜的书库却丝毫没有生疏。早在来之前,她已大概记起宁澈要找的那几本倭文书都放在什么地方,于是很快将书都找了出来,搁在一楼的桌子上,方便一会宁澈过来取。 做完这些,时辰尚早。夏绫打了水洇湿抹布,在一排排书架间慢慢走着,若是看到哪里落了灰,就擦上一擦。 她不在行宫后,王平又挑了两个干活仔细的小火,共同打点这间书库。虽说这阁楼间已窗明几净,可夏绫还是想自己再打理一番,就像是块很稀罕的物件,总想着要摸上一摸。 夏绫上到二层,深长的呼吸着其间的书墨香。朝阳从窗格中透进来,为这书库间宁静的一角添了一番跳脱。她又走过一排书架,从转角处向书架背面去。就在这时,毫无防备的,一个人突然从架子后面窜出来,嘿的一声怪叫。 “妈呀!”夏绫惊吓的叫出声来,脚下一绊在木地板上坐了个屁-股墩。 始作俑者将脸埋在书后面,笑得浑身发抖。 宁澈一早就过来了,在这里已经看了快半个时辰的书。从他听到夏绫进来就一直绷着气,就为了这么一下。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夏绫骂到,她被吓得不轻,“老吓唬我有那么好玩吗?” 宁澈点了下头,贱么兮的说道:“有。” 夏绫是真的烦,都是当皇帝的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她将抹布恨恨往宁澈身上一摔,揉着屁-股扭头便往外走。 宁澈敏捷的一躲,急忙跟上,手里的书被压迫成了个卷:“乔乔,错了错了,你别生气。” 夏绫懒得搭理他,只自己提了裙子上楼去。 宁澈丝毫不觉得自己遭了嫌,像只蜜蜂一样嗡嗡个不停:“乔乔,我发现这书库了真有不少好东西,你看我手上这本,是蜀地游记,我看的简直都入了迷!刚才我还找到一册,是天竺的风物志,也有意思的很……” 脚下地板咚咚作响,两人已到了阁楼的最高层。 第47章 夏绫完全忽视这只围着她乱转的蜜蜂,目不斜视的走到花窗下的一方长条桌前。这桌子约摸有五尺长,朴素的没有什么做工,就像是自己打的,在桌面中间有一条缝隙。 夏绫将手搭在缝隙两侧,用力往两边一推。这桌面只起了个遮挡的作用,在下面的夹层中,一张被几块镇纸压着的长纸露了出来。 原本喋喋不休的宁澈戛然而止。 夏绫往纸上一瞅:“喏,你想找什么书,在这挑。” 在打底的长纸上,又用小钉固定了无数小纸片在其上,仔细看去,每张小纸片上皆用小楷写着书名,作者,成书年代,以及大致的内容。纸片的次序完全对应书库中藏书的次序,分门别类放置在固定的区域,若想找什么书便可按图索骥,一目了然。 夏绫在长纸上寻到了她方才找出来的那几本倭文书,将对应纸片上的小钉拔去,把纸片翻过面来再重新钉回去。只见每张纸片背面都写着两个字:出借。 她对宁澈说:“你先在这里看看有什么想要的,看上什么我给你去找,这样比你自己在书架间溜达会快许多。” 可宁澈早已看着桌案入了神,他此刻对这张长纸的兴趣远超过了书本中的内容。 “乔乔,这东西,都是你做的吗?” 夏绫点了下头:“我刚到这书库的时候,因为太久没有人来这里看过书了,各种书目放的都杂乱的很。平时洗扫的活吧,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每天干完后总还能有点空闲的时间,就一点一点开始整理藏书。但越整理越觉得,得有个什么东西能记录下来,不能是笔糊涂账,于是便突发奇想搞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宁澈的双颊因为惊喜而有些微红:“那这书库里的书,你是都看过吗?” “怎么可能!”夏绫笑道,“这里的书少说也有几万册,我大多数都是只看了眼序文,简单标注了内容。不过我会挑我喜欢的看,这些年也着实看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宁澈忽然恨得有些牙痒痒。这些年自己打理这个国家的千头万绪,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乾清宫忙的脚不沾地。不成想,她在这里倒躲得安闲。 窝在一个小角落,不被人打扰的看一整天的书,这是他求而不得的生活啊。 “阿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刚来行宫的时候,自己其实也想不开,很是难过了一阵子。是这座书库,给了我救赎。若不是我在书卷中想明白了许多事,我现在也不能这样从容的待在你身边。” 她无不叹惋的太息一声:“我其实可以做的更好的。本来我是想把书名都做成小木牌子,那样拿起来方便还不容易坏。可是我寻不到材料,在木牌上刻字又太费功夫,于是就做了这样一个简易些的。” 宁澈狡黠哼了一声道:“那你在乾清宫再给我弄一个呗,我也想要。” “你少打我主意!”夏绫一眼就看透了他心里的算盘,“你知道整理这些耗了我多少时日吗?三年!你若想要让你手底下那些内侍弄去,我可没那心力再捣鼓一遍了。” 宁澈知道此时与她也论不出高下,便不再同她计较,弯着腰在这长纸上看得仔细。他一口气挑了十好几本感兴趣的书,夏绫到楼下给他去找。 书库的三层较之下面两层空间稍局促了些,在临窗处都摆了花草,显得雅致清新。宁澈闲庭信步的在这里悠悠走走看看,穿过整层阁楼,脚步停在了西向的窗子前。早上西边刚好不晒,他随手将窗格推了出去。 天空碧蓝如洗。越过层叠的山头,在远方有一座和缓的山峰,山顶上的积雪尚未消融。 夏绫抱着书回来的时候,正见到宁澈站在窗格前,一动不动的望着远处怔神。 夏绫走到他身边,听他喃喃问到:“那里是……” “枫露岭。”夏绫印证了他的猜测,“埋葬她的地方。” 宁澈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夏绫却声色平和的说:“先头那三年,每一天,我都会在这扇窗子前坐上一会。那座山头上,春天会开花,夏天有绿树,秋天满是红叶,冬天会覆上白雪。我一日日的远远看着,就在想,薇姨如果能看到这变化多端,或许也不会很无聊。” “乔乔。” 宁澈转身向内,倚在窗格边,不再看远方的那座山岭。 “我已经让礼部去拟追封她为皇后的谥号了。” 夏绫心中被扯了一下,却仍作镇定的问:“拟的什么?” “端敬。” 两人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晌,夏绫冷笑一声:“礼部可真都是人才。” 这两个字,若落在史书上,后世读来似是褒奖,可对于洞悉内里的人来说,听来更像揶揄和嘲讽。 宁澈低着头:“这两个字,我也不很喜欢,已让礼部重新去拟了。” 夏绫将手背在身后,可手指却在用力的绞着。 “阿澈,无论你如何决定薇姨的去留,那其实都是你的家事,我没有立场置喙你的选择。但是我永远记得她的心愿,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为她争上一争。” “你要做什么?” 夏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只能是,好好生活,做一个不好不坏的普通人。时而会回忆起同她的过往,留下些记录她的文字。等我老的没用的时候,就将与她相关的那些文字多抄录几份,带进我的坟墓里。等几百年之后或许会被后人偶然发现,会有人知道史书上记录她的那薄薄的一页纸,背后竟还藏着这许多冷暖自知的故事。” “但我也依然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你能同她和解,也能同你自己和解。到那时候,我愿意带着她的棺椁,把她送回家乡,安葬在生她养她的地方。” “不可能。”宁澈倔强的回绝了她,“她怎么可以这么绝情,想不要我就不要我,就这么一走了之?” 夏绫无声的叹了口气。这个结,或许真的终其一生都解不开的。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方亘古不变的山岭,轻声问道:“阿澈,你去那里看过她吗?” 宁澈沉默的摇头。没有,一次都没有。 “我曾经去过一次的。” 夏绫的声音被风送出窗外,她并不在乎身边的人有没有在听。 “那是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张掌印送我去行宫。可是他绕了路,带我去了那座山岭上,她的坟茔前。” “那是一座很小的坟墓,墓碑是汉白玉的,没有什么装饰。那*上面只刻了她的名字,不是任何人的妻子,也不是任何人的母亲。” “因为太久没有人祭扫了,她的墓碑前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张掌印领着我,将墓园中的枯叶都清扫干净,又在山上采了野花,扎成花束放在她的坟前。” 宁澈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干涩的说:“这些……张寅都没有对我讲过。” 夏绫默然点头:“想必那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辞了司礼监掌印的职,离开宫廷,到那山野间给先帝守陵去。” 到现在,人也已经不在了。 夏绫抬头看向宁澈,她虽是笑着的,可眼底却凝了碎光。 “如果有一天,你准备好了,去那里见见她好吗?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能等到你与她破除芥蒂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作者也很期望,看到阿澈与自己和解的那一天。 第37章 前尘(八) ◎她的一生结束于宣明二十五年仲秋的深夜。◎ “娘,亲亲。” 两岁小童伸出圆嘟的双手,朝傅薇张开短胖的手臂。 傅薇一怔,不知这孩子何时学会了这样的话语。 她有些疏离的将孩子抱起来,怀中的小娃娃眨着大眼睛看她,突然在她脸颊上软软的亲了一下。 孩子又胖又嫩的脸贴在她的颈窝中,傅薇回味着方才那个带着奶香的吻,唇角不自觉的浮起一丝笑意。 可也就那么一瞬间,一个矛盾的声音又在她的心头响起。 傅薇将孩子扔回到炕上,仓惶的逃出了矮房。 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会对那个孩子产生了一丝爱怜呢?那是一个被强迫生下的孩子啊。 她应该恨他的才对。 傅薇一个人在屋外冷静了好久,才慢慢走回房中。 可她却发现,孩子不在炕上,哪里都没有。 她一下子慌了,第一次感觉到恐惧。孩子呢?她的孩子呢? 傅薇猛然惊醒,昏沉中不知今夕是何年。可那种恐惧却依然清晰,她翻身下了床,踉跄着向门口奔去,她得去找孩子。 可这具身体就像不是她自己的一样,她扑倒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剧痛让她想起,这里是西五所,她已经缠绵病榻多年了。 最近她总是做梦,可来回来去,梦到的却都是孩子小时候的事。亲昵的时光就那么短短两三年,在阿澈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她从不承认自己爱过那个孩子,可入梦的那些记忆又在不住的提醒她,那个孩子是如此的依赖自己。 第48章 喉咙间一阵咸腥翻涌,傅薇痛苦的呕了一大口血出来。她的魂魄似乎也随着这口血离开了她的身体,黑暗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在被黑暗吞噬前,傅薇想起来了。她哪里都找不到孩子,急得坐在门槛上哭。可那个小人却忽然从屋后钻出来,手里握着一只花,脚步蹒跚的将花递给她。 夏绫进屋想给傅薇擦身子时,却见她躺在地上,已不省人事。她慌了神,赶忙将傅薇抱回到床上去。 傅薇的气息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显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夏绫明白,最后的时刻,终归还是来了。 这是宣明二十五年的仲秋,天边的层云被夕阳烧的像火一样。 夏绫知道,只有她自己来面对一切了,她得去把这件事禀告给皇帝,让阿澈赶紧回来。 而此时的宣明帝,正在天寿山谒陵。 夏绫匆匆跑去慈宁宫找纪瑶,这是她在皇宫中唯一还能攀附的上的权势。她到的时候,纪瑶正在服侍太后用晚膳。夏绫在宫门外徘徊许久,才等到纪瑶偷偷从正殿中溜了出来。 听明来意后,纪瑶的神情凝重起来。往日中一向胆小谨慎的女孩子,此时却摒弃了怯懦,立刻去向太后禀明这件事。 意外的是,太后并没有阻拦。 纪瑶将能出入宫门的令牌交到夏绫手里,嘱咐她道:“绫儿,姑祖母虽是个严苛的人,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太子殿下结怨。只不过她也并不想涉入太深,这个信得你自己去报。我已经安排人去准备马匹了,你一会直接从元武门出去,傅娘娘那边我去照看,你快去快回。” 夏绫手中紧紧握住令牌,像是在激流中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 她匆忙告辞,可跑出两步后,又忽然转过身来,跪到纪瑶面前对她磕了个头。 “瑶瑶,大恩不言谢。日后你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豁出命去也会还你的情。” “绫儿,你做什么啊。”纪瑶忙把她拉起来,“快走吧,人命关天的事,耽误不得。” 夏绫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元武门,果然有内侍牵着马匹在宫门外等她。 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骑马,却靠着一腔孤勇笨拙又费力的爬上了马背。枣红色的马匹被她弄得不太舒服,不耐的刨了两下蹄子。 夏绫伏在马背上,将缰绳在小臂上缠了好几圈,以防自己掉下去。她根本顾不得害怕,咬着牙往马身上抽了一鞭子:“快走!” 马匹载着她跌跌撞撞的追着夕阳坠落的方向奔去。夏绫五内翻腾,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颠散架了。 进入山区后,道路陡然崎岖起来。在行至一拐弯处时,马匹脚下一绊,背上的人一下子被甩了出去。 夏绫像团烂泥一样摔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在了泥泞的沟壑里。她有些被摔蒙了,在泥地上躺了一会,才觉出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马匹踏着蹄子慢慢走回来,不知所以的瞅了她一眼,弯下脖子吃地上的草。 夏绫挣扎了好一会,才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她忍着疼,拼尽全身力气又爬上了马背,狠狠说:“走!” 在天完全黑透时,夏绫终于赶到了天寿山。她几乎是踉跄着爬到了御驾驻跸的行在,当何敬见到这样狼狈的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惊的脸色如纸一样苍白。 夏绫被何敬扶着,一瘸一拐的往值房走去。待见到了张寅,她再忍不住眼泪,哭着道:“掌印,薇姨快不行了,您去求求皇上,让殿下快点回来!” 此时已经入夜,宣明帝刚刚才歇下。何敬拿不定主意,看向张寅:“干爹,主子现在受不得扰,要不等天明……” 张寅思量片刻,却说:“我去一趟吧,你们在这里等。” 张寅走后,何敬扶着夏绫坐下,蹲在她身前,小心的把她的裤腿挽起来。夏绫此时才敢看身上的伤,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摔成了什么样子,生怕看了一眼,就再也跑不动了。 何敬看着那沾满了血污的腿,眉头深深皱在了一起。 夏绫的膝盖上破了一条大口子,嫩粉色的肉翻卷出来,血从膝头一直流到了脚后跟,还没有凝固。 “绫姑娘,您这伤奴婢得帮您处理下,您忍着点。” 夏绫欠身:“麻烦何少监了。” 自打知道了夏绫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后,何敬就将她当半个主子来对待了。 何敬打了温水,半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将她的创口清理干净。 夏绫沉默的忍受着伤口处传来的锐痛,一声不吭。她荒诞的期望着,此刻苍天有眼,能看到她的隐忍,借此能换取傅薇多留一些时日。 一整盆的清水都被血染成了红色。何敬又取来药酒,小心的擦在她的伤处,之后用干净的布条将夏绫的伤口包扎起来。 一炷香的功夫后,张寅回来了。 他步履仓促,边取下风氅边说道:“已经让北镇抚司八百里加急去湖广传消息了。我现在回宫,敬儿你留在这,务必伺候好主子。” 何敬神色坚定:“干爹放心,儿子一定做好。” 张寅的目光落在夏绫受伤的腿上:“绫丫头,你还能撑得住吗?” 夏绫咬着牙站起来:“掌印,我可以的。” “好孩子。”张寅扶住夏绫,让她借着自己的力往外走,“走,咱们回宫。” 张寅将夏绫托上了马背,嘱咐她道:“绫丫头,骑马的时候身子往前倾,双腿别夹得太紧,马也会难受。不要害怕,往前看,别回头。” 夏绫点头,方才她那一路跑过来,已经摸出了点门路,只要能快些回宫,她什么也不怕。 一行人披着星月赶回了城,宫门开启时,天色还未曾转亮。 西五所内早有太医来彻夜照看,纪瑶守在院子里,每过一会就要到门口张望一番,夏绫怎么还没回来。 见到张寅,太医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两人低声同他回禀着什么。夏绫远远看着,只能见到太医神色凝重,在张寅的回问中,不时摇一摇头。 纪瑶轻轻抚着夏绫的背,低声同她说:“绫儿,我吊了参汤,太医让给傅娘娘送去。” 要靠参汤来续命,是在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夏绫手不稳,一直在发抖。张寅在她肩上拍了拍,将参汤接过去,自己端着进了傅薇的房间。 被病人住的久了,房间中都是一股沉闷的气息。张寅走到床边,缓缓将傅薇托起来,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年少时水灵爱笑的女孩,此时却轻的像张薄纸,稍用些力便怕她会碎了。 傅薇枕在张寅肩头,艰难的睁开了眼。她已经不怎么认人了,看了张寅好久,才翕动着唇说出两个字:“干,爹……” “哎,哎。”张寅应着,这个称呼他已十几年不曾从她口中听到。他将参汤送到她嘴边,“薇丫头,听话,把这个喝下去。” 可傅薇却一直在用力偏头往外看:“我的,孩子呢……” 张寅安抚她道:“丫头,你先把这喝了,然后睡上一觉。等天亮,天亮殿下就回来了啊。” 傅薇轻轻吭声,再没力气说一句话。张寅一点点将参汤喂进她嘴里,吐出来的汁水弄湿了他的衣袖。 参汤中加了安神的药草,傅薇喝下后,又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张寅逼着夏绫去休息一会,他又调了两个做事仔细的年长宫女过来,轮流守着傅薇。 夏绫只睡了一小会就起来了,她害怕,傅薇会在她闭着眼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她走出房间时,见张寅一个人坐在傅薇门前,佝偻着身子在发呆。这个精明了一辈子,稳坐内府第一把交椅的人,夏绫此刻却只能想到四个字来形容他。风烛残年。 傅薇一直昏睡到第二日的傍晚。张寅又吊了一碗参汤给她,吩咐两个嬷嬷扶傅薇坐起来,如前一回一样,一滴一滴的喂她。 可这一次,傅薇明显吞咽有些困难了,根本喂不进去。 夏绫忍着哭腔:“掌印,您别喂了,薇姨她难受。” 张寅将药碗搁在侧旁的小桌上,沉默的坐了一会,对两个嬷嬷说:“给她灌进去。” 他不忍心看,起身仓惶出了房间。 “掌印!”夏绫追着他出去,甚至有些恨他,“你不要再逼她了!” “我能怎么办!”张寅却骤然失了态,“湖广路途遥远,太子就算一刻不停的往回赶,少说也要七八天的时间才能入京。绫丫头,如果我不狠心,他们母子就永远见不了面了,再也见不到了。” 夏绫低下头,却下了决心说:“掌印,她这辈子少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到最后了,就让她自己做一回主吧。” 她走回房间中,两个嬷嬷正在捏开傅薇的嘴,用蛮力将参汤往她口中灌。 “住手!都住手!” 夏绫将两个嬷嬷拉开,挡在傅薇身前。傅薇倚在床头的软枕上,无力的喘着粗气。 夏绫偏身坐在床上,将傅薇嘴边的汁水轻柔的都擦干净,让她看起来体面些。 第49章 “乔乔……” 傅薇喊出了她的名字。夏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傅薇的眼神不再是那种不认人的浑浊。 夏绫伏在她身边,温声说:“薇姨,这参汤你再喝一点,好吗?阿澈已经在路上了,你喝下去,才有力气等他回来。” “乔乔,这天,什么时候亮啊……” 夏绫怔了一下,这才刚刚入夜啊。 傅薇苦涩的牵了一下唇角:“乔乔,我真的不想再喝了,我太难受了。” 夏绫摸了摸她枯瘦的脸庞:“那好,薇姨,咱们就不喝了。” 傅薇如释重负的点了下头,她手动了动,想去勾夏绫的小手指。 “乔乔,你陪我,躺一会吧……我一个人,害怕……” 夏绫脱鞋上了床,合衣蜷缩在傅薇身边。傅薇将手搭在她身上,想如从前一样,拍一拍她,可却没有力气让手抬起哪怕一下。 傅薇的精神支撑不住她醒来太久,没过多会,便又陷入了沉睡。夏绫却一刻都不敢闭眼,每过一会,她都要起来听一听,傅薇还有没有喘息。 到了三更,傅薇却猝然惊醒。 “乔乔,天,亮了吗……” “快了薇姨,天就快要亮了……” 傅薇咽喉动了动:“乔乔,你陪我说会话吧。” “嗯,薇姨,你想说什么?” 傅薇絮絮叨叨的,说的却都是她小时候的事,入宫之后,她再没同任何人讲过。 “我的家,在福建,那里有海,有船,是个小渔村。阿爹出海打渔去赚钱,供哥哥和我念书。他说,小妹就算不能走科举,也得读书识字,女孩子见得多了,才不会傻乎乎的受欺负。” “可是后来,倭寇来了,阿爹死了,哥哥死了,村里许多看着我长大的叔伯,都死了。” 傅薇的声音闷涩了起来,这些话她好像都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她怕到了某个时候,她会忘了自己的家在哪,忘了阿爹,忘了兄长。 “再之后,官兵来了。他们打跑了倭贼,把村里还活着的女人,带进了军营里。长官让我们抽签,抽到谁,就嫁给哪个军户当媳妇。” “他……个子很高,力气也很大,那么重的红缨枪,一下子就拿起来了。可是,他说我太小了,他不能喜欢我。晚上他让我睡床上,他自己睡在屋外的地上。” “可是,还没等到我长大,他就也……死了。” 这些话,傅薇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说到了四更天。当说到这里时,傅薇抱住自己,低声啜泣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的神智似乎又有些模糊了。她无助的重复着:“乔乔,我疼,我好疼……” 夏绫支起身子来:“薇姨,你哪里疼,我去喊太医!” 傅薇费力的将手往下移了移:“这里,疼……” 她手放的地方,是心口的位置。 傅薇在黑暗中伸了伸手,抓住了夏绫的衣袖,像茫茫峭壁上坠落的雏鸟,衔住了一点点石缝中细碎的杂草。 “乔乔,求求你,带我回家吧,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回家,求求你……” 夏绫握住她的手,泪水早已无声的流了满面。她知道,傅薇这时候已经迷糊了,说的都是胡话。可她此时的呼唤,才是她心中压抑多年最真实的渴求。 她握住傅薇的手,郑重道:“薇姨,我答应你,我带你回家,一定带你回家。” 傅薇似乎是听进去了,冥冥之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疲惫的喘息着,片晌,又喃喃问到:“乔乔,天到底,什么时候亮啊……” 夏绫以为她是怕黑:“薇姨,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天马上就亮了!” 傅薇点了下头。她缓缓将手往上挪,覆在了夏绫的眼睛上。 “乔乔,你,睡会觉吧。等你睡着了,我也就,能睡着了。” 夏绫不想逆着她,乖顺的在傅薇掌心中闭上了双眼。可不知什么时候,她却真的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已经洒了满地。 夏绫坐起身来,急促的呼道:“薇姨,天亮了,天已经亮了!” 身边的女子却没有回应她。 “薇姨?” 傅薇安静的侧身躺着,眼角还挂着泪痕。她的一生结束于宣明二十五年仲秋的深夜,再也不会醒来了。 【作者有话说】 啊,这章写的我……爆哭。 第38章 前尘(九) ◎“我一定,一定要带她回家。”◎ 宣明皇帝在移棺的那一天,来到了西五所。 灵柩就停在院子的中央。棺木前幽幽燃着的白烛,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那是很多年前,院子当中同样置着一口冰冷的棺材,里面躺着贵妃。他与那女子少年结发,许下过地老天荒的诺言,却仍逃不过岁月的磋磨。 只不过,眼前这个没有任何封号的女子,即便是太子的生母,也不能如贵妃那样在丧仪上挂白。 对于那个女子,宣明帝并未什么感情,但对她的不敬,却也并不厌恶。 毕竟,她为帝国诞下了一个如此优秀的继承人。毕竟,在自己知道这孩子存在前的那几年,她真正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职责。 宣明帝负手问道:“二哥儿还有多久回来?” 张寅躬身回禀:“主子,江淮一带正赶上暴雨,殿下在路上怕是还得多耽搁几日。” 宣明帝默然点了下头:“宫中不能停灵太久,先移棺吧。” 这女子生前不接受任何封号,在她死后,宣明帝自然也不会给她任何追封。可他已在皇陵附近为她择了一块风水俱佳的安葬之地,对她也算已仁至义尽。 随行的内侍得了吩咐,垂手走上前去,要将棺椁抬起来。可就在这时,一个年纪不大的宫女却冲出来挡在了棺木前,无论如何都不让任何人靠近棺木一步。 宣明帝皱了下眉头。哪里来的奴才,也太过大胆,竟然敢在这样的日子公然闹事。 张寅变了脸色,急斥道:“绫丫头,你做什么!” 夏绫冲到宣明帝跟前,跪下向他叩了个头,而后挺起身子直言道:“皇上,薇姨的遗愿,她不愿意留在皇宫里,求您开开恩,准许她安葬回原籍吧!” 宣明帝面色渐沉,这奴才究竟在说什么疯话?若将她葬回原籍,是要昭告天下皇家薄待了她,日后皇太子又该如何在天下人面前自处? 还未及宣明帝发作,张寅却先一步将夏绫挡在了身后,俯身跪下道:“主子,这丫头是一直在西五所伺候的宫女,怕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求您息怒,莫要与她计较。” 他回过身朝夏绫厉声道:“绫丫头,赶紧给主子赔罪!” “我没疯。”夏绫忍住哽咽,直梗梗的看着宣明帝道,“皇上,她把能给您的一切已经都给您了,她的身子,她的孩子,她的一辈子。她就这么一点点心愿,她想回家,您坐拥天下,您的恩泽给了天下人,求您也给她一点点垂怜吧。” “绫丫头!” 纵使张寅已见过无数风浪,夏绫方才的那番话,仍是让他背后不寒而栗。真是傅薇一手带大的孩子,这一身的硬骨头,简直同她如出一辙! 果然,宣明帝冷声道:“那你就错了,朕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不惜与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多费口舌,向近侍下了命令:“移棺吧。” “不行!”夏绫扑到棺木前,失声喊到,“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要阿澈吗?都是因为你!是你强……” “住口!”张寅陡然高喝,在她把这句完整的话说出来前,一巴掌重重打在了夏绫脸上,让她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夏绫扑倒在地上,耳朵里短暂的一片嗡鸣。 张寅的手在袖子下不住的发颤。他方才为了逼夏绫住口,丝毫没有收着力道,可此时又有些后悔,担心会不会将这丫头给打坏了。 可他也就只有这转瞬的恻隐,因为他不知道,皇帝此刻会不会已动了杀心。 张寅用力将头磕在地上:“主子恕罪,是奴婢没有管教好底下的人,奴婢将这丫头带下去,定会好好教训!” 宣明帝疲惫的摆了摆手:“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故意当着皇帝的面,张寅朝站在后头的几个低官阶的内侍打眼色到:“还愣着做什么?这丫头冒犯了主子,赶紧拖下去,狠狠打!” 几个内侍得了令,从左右架起夏绫,拖着她往后院去了。 宣明帝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近一年来,他已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他并不是个嗜杀成性的冷血暴君,也没有心力去琢磨该如何处置一个奴才,既然已经罚了,便就这样吧。 夏绫被推进了柴房里。 柴房中有张细条凳,是夏绫平日子踩着锯柴禾的。可在此时,这张条凳却变成了刑具。 几个内侍将夏绫摁在条凳上,用麻绳将她的手腕捆在凳子腿上,有一人扣住了她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 第50章 另有两人在柴堆上拿了藤条,当做了鞭子,在左右两侧,用力向夏绫身上抽去。 逼仄的房间中噼啪声响成一片。鞭子落在夏绫身上,从肩,到背,到臀,到腿,一下一下,乱打如雨。 夏绫始终在麻木的忍受着,汗留了满脸,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一天后,张寅又回到了西五所。他打开柴房门上的锁链,推门走进去。 那个女孩落魄的躺在地上,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她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破口下是被打出来的伤口,在皮肉上已凝成了血痂。 “绫丫头……” 张寅跪到她身边,将布从夏绫口中取出来。他发现,这姑娘的眼睛竟一直都睁着,执拗的看向门口处。 他心中五味翻腾,赶紧将夏绫手脚上的绳子解开。勒了这么一天,她的手腕脚腕上早已被麻绳磨出了血痕。 人是他下令打成这样的,张寅心里比谁都不忍,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不能容许夏绫再做一点不敬之举了。能统领内府第一署这么多年,他靠的不止是对上位者的服从,还有对下位者的悲悯。 可来自于一个奴婢的悲悯,在皇权的重压下,却显得如此轻贱。或许这就是傅薇曾说的,他真是一个,好奴才。 “来,绫丫头。”张寅将夏绫抱起来,让她枕在自己怀里,确认她伤的有多重。这丫头跟傻了一样,只是木讷的睁着眼,由着他摆弄,身上那么多伤,也不喊一声疼。 “绫丫头,你……不要怨皇上。他毕竟是个父亲,他所做的决定,一定是会多替太子殿下多考虑些的。” 夏绫丝毫没有反应。半晌后,她嘶哑的问出一句:“我姨呢?” 张寅神色凄然:“灵柩已经出北安门了。等殿下回来戴过孝,就送去昌平下葬。” 夏绫眸中似有冰锋,狠狠插入在冰面上,碎裂千里。 她一字一句的说:“有生之年,我一定,一定要带她回家。” 与这句誓言一同落下的,还有被伤痛封印的泪水。夏绫倚在张寅怀里,哭的撕心裂肺。 让她一个人睡在那无人的荒山上,得多孤单啊。 在傅薇过世后的第十日,宁澈终于赶回了京城。 北京城的秋日很短,天高云淡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凉风一起,黄叶便萧索的落了满地,似是换了人间。 夏绫正在西五所内清扫阶前的落叶。傅薇去世后,她从前住的房间上了锁。可夏绫不愿这间院子就这么荒废下去,每日依旧会将她房间前的台阶打扫干净。 夏绫用扫帚将地上的枯叶都拢在一起,在这悄然无声中,她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向后看去。 有个人站在门口处。 比上回见面时,那人消瘦了一大圈。他唇边生了一圈青茬,带着一身远道而归的风尘,不知有多少日没有梳洗过了。 夏绫手中的扫帚轰然倒地。她无措的站在原地,牵起嘴角,想对那人笑一下。可未出一言,泪水却先落了下来。 满庭落叶飘飞,宁澈走过来,轻轻把她拥进怀里。 夏绫环着宁澈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无声的啜泣起来。宁澈也抱着怀中的女孩,用下巴蹭着她的头顶,终于也肆无忌惮的落下了泪。 “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啊……” 夏绫哭出声来,手攥成拳头,胡乱在他身上打着。她好恨他,如果他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薇姨或许还能看到他最后一面。 “乔乔。” 宁澈忍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却只是轻柔的拍着夏绫的背,不做任何反抗。可他眼前的光却越来越暗,终于双腿一软,向前栽倒了下去。 “阿澈!阿澈……” 夏绫撑住他的下胁,可是他那么高,失去意识后又那么重,她得用尽全力抱住他,才能让他不会摔下去。 她还不知道,宁澈这一路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从湖广到京城,将近三千里路,马还有轮换,可人却得不眠不休的日夜赶路。到最后,宁澈的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了,他将自己干脆绑在了马背上,靠着一口气终于进了京。 他先去北安门的灵柩前上了香,而后又折回宫里来,到现在,再也撑不住了。 夏绫将宁澈扶到了她自己的床上,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宁澈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 夏绫叫来了何敬,她自己就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等。内侍们都有千里眼顺风耳,守在门外时一言不发,可一旦听见屋内有了动静,立刻备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服进去伺候。 宁澈再出来的时候,已换好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那股从内里透露出来的贵气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来到夏绫身边,两人在檐下宫灯的光亮中并肩而坐,默然无言。 时光确实赋予了他们容颜上的变化。夏绫偏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他眉目清朗,矫健阳刚,既有着少年人的恣意不羁,又有种位高者的沉稳深邃。 意外的是,宁澈竟也在看着她。 夏绫赶忙收回目光,心中跳的厉害。可好在,身边人并没有追问她什么。 过了很久,宁澈问:“她走之前……有想要见我吗?” 夏绫不知道该怎样答他。可这片刻的犹豫,宁澈却已然全明白了。 “阿澈,薇姨她,想要回家。” “家?”宁澈迷茫的开口,“浣衣局吗?” 夏绫忽而意识到,傅薇认知里的家,和宁澈认知中的家,是不一样的。 可她还要如何开口,告诉他,他的娘亲不喜欢这里,想要永永远远的离开他吗?夏绫不忍心,在此时再刺他一刀。 宁澈并不知道夏绫此刻心中正在进行怎样的挣扎。他不想囿于过去的泥淖中无法自拔,更不想将内心深处的失落在她面前表露出来。 他转了话题:“乔乔,那日后,你怎么为自己打算?” 有些话在那一瞬间不说,就再难说出口了。 夏绫答:“我已经禀过了张掌印,我能做些针线活,他在针工局给我安排了个差事。不过他说我还可以住在这里,我自己也暂时不想离开这。” 宁澈想了想:“乔乔,你其实,可以跟我一起到东宫去的。我们还可以跟小时候一样,一块吃饭,一块写字。我的书房里有满满一面墙的书,你一定会喜欢的。” 夏绫却摇了摇头:“不用的阿澈。这样的日子我过习惯了,东宫的规矩大,我又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我怕自己做不好的。” 宁澈脱口想说,谁要你守规矩了?只要有我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可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敏感的意识到,夏绫说的那些话都只是托辞,她并不是怕规矩,而是在同自己划上一条界限。 宁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可也不想强迫她改变意愿。他只当夏绫还留恋西五所这间院子,还没有对突如其来的改变做好准备。 “那好吧,依着你。但乔乔,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到东宫来了,我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打开。” 【作者有话说】 以后西五所就只剩乔乔一个人了,哭泣 第39章 狗子咬人 ◎小铃铛把个文官给咬了!◎ 二月初,谭小澄升了职,入了司礼监。 原是有位上年岁的秉笔得急病被送去了安乐堂,御前空了个缺出来,宁澈见谭小澄一直是个做事踏实的,便将他提进了司礼监。 谭小澄和汤圆邀夏绫一同去庆祝一番,听说有位她在行宫中的好友也进了宫,热情的要她一定要带着方苒一块来。 夏绫提了两壶果子酒,方苒因和甜食房的人相熟,备了几碟小点心。两人在黄昏时分到了仁寿宫,谭小澄和汤圆已经将桌子支起来了,摆了好几样小菜。 过了龙抬头,天已暖和了起来,傍晚坐在外面,微风徐徐的很舒服。夏绫向做东的两位介绍了方苒,几人客套几句,很快便热络起来。 四个人围着矮桌坐到小杌子上,谭小澄和汤圆坐在一侧,夏绫和方苒坐在他们对面。谭小澄端起酒杯道:“两位今天能来捧我的场,我特别开心。尤其是方姑娘,你是小乔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心竭力。” 方苒初来乍到,还有些放不开,抿嘴笑道:“谭少监太客气了。” 夏绫却爽快道:“小谭哥这话说的可不假,他着实帮了我许多地方。那什么,谭秉笔,苟富贵,勿相忘啊!” 几人哈哈一笑,互相碰了杯,将沁甜的果子酒一饮而尽。 “不过,乔,你没回行宫去,我倒真挺意外的。没成想现在,不但你没回去,还带了一个过来!小汤之前还跟我打赌呢,说你肯定会留下来的,我当时还不信,主子都发了话的事,怎么还能有转圜呢?结果,还真是我输了,五两银子可就进了人家口袋喽。” 谭小澄打趣的瞧了小汤一眼,汤圆被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她摸了摸鼻子,红着脸道:“反正小乔哥不走了,我们都很高兴。” 第51章 方苒看着他们这你来我往的开玩笑,初入宫廷的惶恐,倒是也消减了许多。 吃过饭后,天色已然暗淡下来。尚宫局在乾东五所,方苒现在就住在那里。夏绫想先将方苒送回去,自己再溜达回乾清宫。 两个女孩一同走在宫道中。方苒问夏绫的道:“绫儿,这谭少监,一直都这么……纯良吗?连*小汤都瞧出你是个姑娘家来了,他一点没看出来?” 她原本想用“傻”这个词,可刚吃过人家的饭,不好意思这么说,于是换成了“纯良”。 “嗐,他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呗。”夏绫解释道,“别人都想着怎么动心眼子钻营的时候,小谭哥想的却都是怎么把事情做好。虽然好多人都觉得他笨,但我却认为这是个聪明人。不然你说,皇上这回怎么提了他,不提别人?” 方苒道:“我以为他是沾了你的光。” 夏绫摇摇头:“皇上心眼子可多着呢,他可不是个任人唯亲的人。况且你信不信,小谭哥不知道我是个女孩还好,他要是知道了,皇上得头一个把他给丢出去,我还时常担心自己会连累了人家。” 方苒吐气:“绫儿,听你这么说完,我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我时常担心自己不会钻营,在这宫中受排挤。不过现在看来,当个笨人也不错。” “苒苒,不论在哪,都不要丢掉你自己。” 将方苒送到后,夏绫一个人返回乾清宫去。走着走着,她突然想起来,今天出来的急,好像忘记喂狗了。她的脚步立刻快了起来,好家伙,小铃铛要是真发起飙来,能把她屋里拆散架了。 回到住处时,夏绫却发现,小铃铛安静的卧在它的“乾清宫”狗窝里,一脸酒足饭饱后的满足。在它旁边的食盆里,还放了几块切好的果子,以便狗子能加顿餐。 夏绫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谁做的。她猜,自己的房间中应该正有人。 果然,夏绫推门进去的时候,见宁澈正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嗑瓜子。看夏绫进来,宁澈指了指桌上的食篮:“哟,回来了。给你带了点零嘴,再不回来我都快吃完了。” 夏绫一时都没听出来,他到底是真来送礼的,还是在揶揄自己玩忽职守。 “阿澈,你也不管我上哪去了?” “我管你干嘛?”宁澈从食篮里又扒拉出两个大杏仁,剥了丢进嘴里,“腿长你身上,你又不是门口那石墩子趴着不会动,我为啥要管你?” 得,夏绫现在确信了,他是真来送礼的。 只不过,哪里怪怪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是给我带的吃的吗,怎么都让你给吃了?” “我等的太无聊了么。”宁澈说着又挑了两个大核桃,殷勤的挤破了壳,“来乔乔,我给你剥个核桃,多吃点这个补脑子。” “行了,甭整这些没用的,有事说事。” 宁澈鸡贼的一笑,这不就有台阶了么。 “乔乔,上回在行宫不是找了几本倭文书回来么,虽然其中有本字典,但是我这样对着看起来,还是过于费劲。所以……” 夏绫挑眉:“嗯哼?”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让你尽可能的多帮我翻译一些出来,这样我看起来会更快一些。” 夏绫插起手:“但是?” 如果只是翻译书这样的事,夏绫不会不答应。但瞧他这倒贴的劲儿,肯定没那么简单,还有后招等着呢。 宁澈笑的谄媚:“但是,我想寻求一个效率更高的法子。你译出来的东西,我看的时候肯定还会有疑问,还得再问你。所以我觉得,如果你能进乾清宫,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随时都能见到你,这样会快上许多。” 夏绫的五官逐渐开始扭曲。 宁澈却还没说完:“不过,乾清宫中的文书事涉机要,你如果要占个坑,就不能名不正言不顺的进去。所以我想,在司礼监给你挂个正八品的职,这样你出入乾清宫会更方便些。” “说完了?” 宁澈点头:“嗯,说完了。不过乔乔,如果你实在不乐意的话,我也不逼你。” 夏绫却说:“成,就这样吧,我乐意。” “这么,爽快吗?” 事情顺利的简直超过宁澈的想象。 夏绫耸耸肩:“阿澈,任何于平定倭患有利的事,我都很愿意出一份力的。不过要是说我有不愿意的,那也是怕我自己的知识太浅,有些事可能做不好。” 如果她真的把这事应承下来,日后在乾清宫,就不能把他当阿澈,而是要当成皇帝了。 宁澈道:“乔乔,不用太紧张自己,尽力就好。在这件事情上我太无力了,只是想让你帮我摸到些门路而已。” 他怕夏绫再反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果壳:“那就这么定了啊,我先撤了。” 他跑的倒是快。夏绫看着桌子上那堆成小山的瓜子皮,觉得他十分欠揍。 她嘟哝道:“才给个正八品,可真小气。” 在乾清宫西侧有处值房,是专供御前的秉笔、写字处理文书的地方。夏绫日前已拿着黄册到司礼监衙门点过卯,故在此处当值的人都已认得她,知道她是新来的,专替万岁翻译书的。 夏绫来到她的位置,将纸笔都铺开,埋头开始干活。因为是第一次做,夏绫做得格外精细。她先将原文每空一行誊在纸上,然后在空行处逐字逐句的翻译,若是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她要抱着字典校验好久。 这样一来势必就很费功夫,几天过去,她连一章还没有译完。 夏绫正在反复纠结一个词究竟该如何译比较好时,忽然有牌子过来,对她道:“小乔,主子传你,拿着东西过去。” 夏绫应了一声,有点烦,怎么在这个时候打断她的思路。 但她也不敢磨蹭。虽然这个活干了没两天,但夏绫已经明白了,乾清宫里的内侍为什么都这么谨小慎微。宁澈一旦正经起来,真的特别吓人,尤其是在处理政事的时候,冷不丁的就会问个问题,若是答不上来……夏绫其实也不知道真答不上来会怎么样,反正挺让人害怕的。 夏绫进殿的时候,宁澈正低头写着什么东西,眉头微蹙在一起,大概在仔细斟酌。谭小澄正站在他身后,预备着随时伺候笔墨,另有两个人立在底下,是端茶倒水的。 夏绫寻思,进去之后是不是得先叩个头。 宁澈头也没抬,却先一步说:“东西拿过来,放这。” 夏绫只得乖乖走过去,把她译好的稿子放在宁澈左手边的空当处。 宁澈刚好写完了最后一句,将手头的折子一合,舒了一口气。他今日要处理的事情似乎已告一段落,松泛下来倚到背后的软枕上,拿起夏绫的稿子翻了起来。 上面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汉字他很快就看完了,前后又看了两眼,皱起了眉头:“就这么点?” 夏绫很想回怼一句,你快你来啊?可她却只能说:“奴婢已经尽力在做了。” “不对,这活你要这么干还不得累死自己?”宁澈本想自己同她解释,可一转念,又看向了谭小澄,“那你跟她说说,朕想要什么?” 谭小澄乍被点到,脖子后头立刻起了一层冷汗。好在他一直绷着弦,没给问懵了:“回主子,奴婢以为,您想看的不是这译制有多精确,而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洞悉书中的内容。因此奴婢觉得,倒是没必要逐字逐句的翻译,而将每章节的内容写成几页概要,呈送给您即可。” 宁澈心想,这人自己倒是没有提拔错。他冲夏绫挑了下眉,意思是,你瞧,不是我事多吧,别人都知道要怎么做。 他习惯性的揉了揉肩膀,看了一眼堆成一扎高的折子道:“这些批完的送去内阁吧。” 谭小澄恭敬应是,另外两个人也被宁澈一同打发了出去。 夏绫本来也想走,却被宁澈拽着袖子给扽了回来。 他笑道:“乔乔,刚才心里是不是骂我来着?” 当只剩了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又是阿澈了。 夏绫承认:“嗯,是骂了。不过现在又觉得,好像骂错了。” 被方才那么一点,她立刻就悟明白了。有些事要的是精度,有些事要的是速度。能留在御前的人,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能在精度与速度之间很好的找到一个平衡点。 当然,如果她足够强的话,这两者也可以兼顾。 只是当下的她,还菜得很。 现在虽然不需要她逐字逐句的翻译,但是却得不但能看得懂那些七扭八歪的文字,还得简明扼要的提炼出其中的重点,这同样很难。 于是,夏绫取消了一切插科打诨的时间,一心都扑在了精进自己的倭文上。吃饭时要学,睡觉前要学,就连喂狗的时候,也要学。 好不容易赶上一日休沐,夏绫终于有时间可以钻研一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难题。就在那些难懂的异国文字让她焦头烂额时,敲门声却响了起来。 第52章 夏绫烦躁的站起身,谁非得在这时候往自己跟前凑? 拉开门,却见到宁潇站在外面。 宁潇见夏绫这一脸怒容,有些小心的问:“乔乔姐,你能陪我玩一会吗?” 小铃铛也从门缝里探进脑袋来,它这段时间被夏绫冷落了,很不开心。 夏绫却是快哭出来了:“小王爷,我现在真的不行。听话,让铃铛陪你去玩一会吧,求求了。” 她回屋取了面巾给宁潇戴上,连哄带骗的赶紧将这小祖宗打发走了。 夏绫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用力薅了薅头发。怎么这么难啊!苍了天了,杨阁老荐的那个会倭文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可没过多会,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夏绫腾一下弹了起来,在拉开门前硬挤出一脸的慈爱:“祖宗,又怎么了呀?” 可这一回,外面站的却是谭小澄。 谭小澄一把将她拽出了门,拉着她就往外走:“乔,出事了!小铃铛刚刚在前头,把个文官给咬了!” 【作者有话说】 汪汪队记大过! 第40章 一个文官 ◎一个大木盘子从天而降。◎ 宁潇被夏绫打发走后,有些失落。他领着小铃铛漫无目的的溜达着,跟狗互相大眼瞪小眼。 他给小铃铛做了个新玩具,原本是想让夏绫陪他一起玩的。这是一个圆形的木盘子,中间厚四周薄,扔出去能飞老远,让狗子追出去再捡回来。 宁潇伤心的想,乔乔姐肯定是更喜欢他哥,不喜欢自己了。 孩子领着狗在乾清门门口无聊的蹲着,可就在这时,几个穿飞鱼服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宁潇眼睛一亮,站起来冲个头最高的那个人喊到:“庄大哥!” 庄衡回过身来,见吉祥缸旁边站着个小人,小人身边跟着条大狗。他让其他几人先走,自己走到宁潇跟前,先向他抱拳行了一礼,又弯下身子问:“小王爷,怎么了?” 只有跟小孩子在一起时,他身上才会难得散发出些温和。 宁潇眨巴着眼看他:“庄大哥,你能陪我玩一会吗?” 庄衡犹豫了一下。 以他的性子,不是能在宫里胡打乱闹的人。可他也算是看着宁潇长大的,知道这孩子在宫里没什么玩伴,寂寞的很。 见孩子那双巴望的眼神,庄衡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点了下头:“那好吧。小王爷,想让臣陪您玩些什么?” 宁潇开心的快要跳起来了。他挥了挥手中的玩具:“咱们到皇极殿前面玩去!” 在皇极殿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此时并未有朝会,广场上除了往来内阁移送文书的内侍,没有多余的人在。 庄衡是行伍之人,膂力非常人能及。他拿起木盘子来一扔,能直接从台阶下扔到皇极门去。 小铃铛随着飞盘冲出去,撒开四条腿一阵猛跑,耳朵上下翻动的像是要起飞。宁潇快要玩疯了,追着狗满广场跑,带着小铃铛跑回来,让庄衡再将盘子扔出去。 好巧不巧,一个穿蓝色官服的年轻文官,这时候恰好从皇极门的东侧门进来。他刚一进门,一个大木盘子从天而降,差点砸了他的脑袋。 文官莫名其妙的拾起这飞来横祸,琢磨着今天是自己头一日回京赴职,这究竟是什么天意。 可紧接着,一条凶悍的金毛大猎狗直冲到了自己跟前。 文官一瑟缩,他一介书生,哪知道怎么跟狗打交道?吓得他抱着木盘子就想往门外跑。 小铃铛见到生人本来就已经很不开心了,这人竟然还想抢他的盘子。护食的本能让狗子呲出獠牙,朝着那人的腿张开大嘴,咔嚓—— * 夏绫听了谭小澄的话,哪还顾得上管什么倭文不倭文,撒开腿就往前庭跑。 坏菜了! 本来就有些爱随便乱咬人的言官明里暗里诟病宁澈养狗是玩物丧志,这回要是真伤了人,小铃铛还不得被他们当成靶子么! 夏绫赶到事发地的时候,庄衡已经将人挪到了北镇抚司在附近的一间值房里,另有两个锦衣卫门口守着。 宁潇也在门口,他一见夏绫,急得就想将脸上的面巾扯下来同她说话。 “别摘别摘!”夏绫将他的手给捂上,小铃铛还在旁边呢,她怕孩子再把狗毛给吸进去。 宁潇也意识到今天这事可能有点严重了,说话带了哭腔:“乔乔姐,怎么办啊?” “没事,你别害怕。”夏绫弯下身子安慰他,“小王爷,一会你带着铃铛赶紧回去,万一后面你哥问起来,你就说狗是我带出来的,把所有的事都往我身上推,听懂没?” 宁潇其实没太听懂,但他心里已经完全乱套了,只胡乱点了点头。 送走宁潇后,夏绫深深的吸了口气,提步走进了值房。 庄衡正倚着墙根站着,一脑门子官司。夏绫狠狠刀了他一眼,都这时候了,嘴不会学甜点,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 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个灰头土脸的文官,裤腿下半截已经被撕了个稀烂。不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见人,还是因为打心眼里觉得是遇见了一群乌合之众,扶着额头一言不发。 但万幸,没见血,只是他腿上多了几个乌青的牙印。 夏绫走过去,对他深深揖了一礼,赔罪道:“这位大人,我姓乔,是乾清宫的内侍,往日里这御犬就是由我看着的。今日这事实在是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错,我跟您赔个罪,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了,给您看诊的药费,我随后送到您府上去,您看行吗?” 那文官闻言抬起头来,夏绫诧异,他竟是一副很干净的长相,像是江南一带出来的文人。 这人却一脸惶恐,以手抱拳,连连说到:“不敢,不敢。” 夏绫急得心里上火,他到底是不敢什么啊!是不敢现在就撕破脸开骂,然后等回去上折子参上这事一本? 那文官一脸哭相,无奈说道:“这位公公,还有那位大人,小臣日后是真的不敢再跟狗抢东西了,您二位开开恩,就放臣回去吧,行吗?” 夏绫心想自己干脆死了算了。合着这人是以为成了锦衣卫要拘押他,搁这当犯人呢? 她一眼瞪向庄衡,就他吓人嚯嚯的往这一杵,谁心里能不犯怵! “大人瞧您说的,这不就是想请您喝杯茶么?”她赶忙赔笑,给庄衡递了个眼色,“庄大人,还不让你的人好生将这位大人送回去?” 待那人被锦衣卫带走后,庄衡幽幽说了句:“夏姑娘,您知道北镇抚司要请人喝茶,是什么意思吗?” “我管你什么意思呢!”夏绫彻底急了眼,“你知不知道文官的嘴有多吓人?你在这阎王爷一样的干嘛呢,生怕他回去不会参上一本?” 庄衡啧了一声:“我解释了,可是他不信。” “那你就不能笑一笑,说点软和话?” 夏绫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还是算了吧,庄衡如果是那个样子,更可怕。 她一跺脚:“狗是你带出来的,你得负责到底!我不管你使什么招,刚才那人的嘴必须堵好了,这件事千万不能把小王爷牵扯进来,不然依皇上的脾气,这孩子准得遭殃!他高低也管我喊声姐,我不能见死不救!” 庄衡见夏绫这个撒泼耍赖的样子,忽然有些同情皇上。 但他也确实不想宁潇受到连累,于是答应道:“好,我明日再登门拜访他一次。”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抄家审讯监察这些整饬吏治的事都经其手,文官与其龃龉颇深。夏绫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和庄衡一起去会更保险些。挂了司礼监的身份倒是有这点好处,不用费劲想出入紫禁城的理由,一句办差解释一切。 锦衣卫很快打探出来,那文官姓钟,因刚刚回京任职还未找到住的地方,现暂住在城南的一间驿馆中。 夏绫与庄衡同换了便装,约定好时间在街口见了面。 夏绫身量瘦,即便穿上男装,也是一袭文文弱弱的江南书生气。可庄衡不一样,长期的行伍生涯,锻造出了他棱角分明的身形,再加之办案多年的浸染,让他总有股不怒自威的冷冽。 这两个人一同走在街上,总觉得哪里不太和谐。 夏绫心中焦虑的很:“庄大人,一会该怎么说呢?他要是软硬不吃怎么办,你们锦衣卫不是手段多的很么,有啥办法吓唬吓唬他不?” 庄衡却依旧一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定,只是快走到驿馆门口时,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庄大人?” 庄衡转到路边的水果摊处,问摊主道:“这橘子甜么?” 摊主笑眯眯的递给他一个:“客官尝一尝。” 庄衡便真扒开橘子吃了一瓣。 夏绫皱眉:“你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吃?” 庄衡无奈的瞅了她一眼:“夏姑娘,既然您想走登门拜访这条路,空着手去不合适吧?” 夏绫喔了一声,默默自己掏钱又买了两斤苹果。 第53章 两人拎着水果进了驿馆。 前堂中的陈设很朴素,从装潢来看便知宿在此处的价格不会很高,多为进京赴考的寒门读书人借居于此。而此时春闱未至,驿馆中的生意便冷清许多。 二人方一踏入前堂,却忽听楼上传来一阵喧闹声。 伙计正在大力拍着二楼一间房间的门,透过巍巍震颤的门板高喊到:“喂,里面的!房费已经赊了三日了,再补不上我可要赶人了!” 不多会门便被敲开了,一人拄着拐蹭了出来,一条腿用白布缠的跟粽子一样。只见那人卖惨道:“这位小哥,您看我的腿都被狗咬成这样了,就拜托您宽限几日,到了月底我立刻补上,成不?” 驿馆伙计一时语塞,对个伤残人士下手也太不光彩了些。可对方若不付钱,东家来收账的时候就得他自己垫,于是心一横道:“你这穷酸举子,又不是我让狗咬你的,住不起店便出去睡大街吧!” 他说着便冲进了房间,将一床被褥从二楼直接扔了下来。 夏绫同庄衡对视一眼,这“穷酸举子”不是那日的钟姓文官还能是谁?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眼见那伙计还要发难,庄衡先一步上了楼,在伙计肩上拍了拍道:“这可不是什么穷酸举子,堂堂吏部文选司的官员,岂是容你折辱的?” 伙计抬头看了眼庄衡,便知道此人不好惹,此时又听说自家店面竟住了位官老爷,立时腿软哑火了。 夏绫这时接上,同那伙计道:“他欠你多少房费?我出。” 两人软硬兼施将伙计打发了,才将目光落在那吏部文官身上。这人正抱臂倚着门框,一脸看戏的玩味。 钟义寒懒散的勾起一丝笑,对这两人道:“庄大人,乔公公,让您二位见笑了。有什么话请进来说吧。” 【作者有话说】 重要人物出场!撒花! 第41章 登门拜访 ◎“阿澈,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狗呢?”◎ 门一关上,钟义寒那只裹成粽子的“伤脚”立刻落了地,步履生风。他这条腿本就连血都没见,过了这一夜,怕是淤青都好了大半。 见到两位不速之客放在桌上的水果,钟义寒自嘲的一笑:“真不知下官是踩了什么运道,这甫一回京,竟能劳烦司礼监和北镇抚司两尊大佛。” 他这调侃的语气让夏绫有些不舒服。与昨日相较,此人似乎完全变了个模样,对锦衣卫与内官的畏怯荡然无存,不像是块好啃的骨头。 可毕竟是有求于人,夏绫放下姿态到:“钟大人,在下冒昧登门,叨扰您了。” 钟义寒给两人倒了水,一声太息:“您二位要是不来,我在这里倒还能赖上些日子,可如今,我怕是今天就得卷铺盖走人喽。” 夏绫不解:“大人何出此言?您既亮明了身份,店家还敢轰您不成?” 钟义寒淡淡笑道:“在下囊中羞涩,这账是非赊不可的。穷举子做这事还情有可原,可当官的仗着身份占小民的便宜,忒没意思。” 庄衡顺势道:“钟大人若是急于寻落脚处,庄某或许可以帮上一二。” 钟义寒吹了吹杯中的热水,笑道:“庄大人是想贿赂在下?” 夏绫心中一紧,这人看似温和,可句句都带着刺。若真是扣上了贿赂的帽子,今天这事可就说不清了。 不想庄衡却并未忌讳,迎着钟义寒的目光道:“不错。实不相瞒,昨日御犬伤人之事,是在下的失职,还望能在大人您这里息事宁人。请钟大人开个价,只要庄某能负担得起,绝不还口。” 钟义寒只是若无其事的品着热水,指节无序的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夏绫背后已起了一身冷汗,心里不禁有些埋怨庄衡,他也太鲁莽了,万一对方非但不答应,还抓了行贿的把柄,岂不是彻底僵住了吗? 片晌,钟义寒放下水杯道:“那好,就请庄大人帮在下付上半年的房租吧。” 庄衡果真没有还口,掏出钱袋子数了如数的银子,放在钟义寒面前。 钟义寒微一点头,却并没有碰那些钱:“庄大人宽心,在下既然收了这封口费,自然会把嘴守严实的。” 这就……了结了?夏绫觉得自己的脑子压根跟不上这两个人,唯一能理解的事情就是,庄衡这回的钱袋子,不是上次那个骚包的粉色了。 庄衡起身拱了拱手:“那钟大人今日打算宿在何处?若不嫌弃,北镇抚司有两间便房可让您歇个脚。” “不麻烦了。”钟义寒起身伸了个懒腰,“您那诏狱在下可不敢自投罗网,我去吏部衙门凑合一晚上便罢了。” 钟义寒的送客之意已很明显了。夏绫跟着庄衡出了驿馆,整个人却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庄大人,你胆子也太大了!锦衣卫去贿赂文官,若他方才没答应,你不得被骂的遗臭万年?” 庄衡只是波澜不惊的答:“他会收下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之前认识他?” “不认识。猜的。” 夏绫觉得跟这人说话可真费劲。可稍想了想,便明白他可能是不太想搭理自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阿澈那样愿意把条条道道都给她解释清楚的。 “唔,庄大人,其实若我今天没逼着你登门,你也有办法让他不乱说话的,对吗?” 庄衡颔首,似乎终于满意夏绫说对了一件事。 “我们锦衣卫自有锦衣卫的办法。” 这话总让人后脖颈子凉嗖嗖的。 夏绫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刚才给他的那些钱,我之后想办法还你吧。毕竟这招是我想的,钱也该我出。” “不必。”庄衡拒绝的很干脆,噎的夏绫直瞪眼。 夏绫嘟哝:“我知道您看不上我这几两俸禄,但这是两码事,我不想欠你人情。” “夏姑娘觉得我很有钱?”庄衡失笑,“庄某也是靠官禄过日子的。只不过有一处,在下同夏姑娘的看法是一致的。小王爷管您喊声姐姐,也管我叫声大哥,我哪能真让个小孩子把事情都扛下来呢?我帮的是小王爷,不是您。” 夏绫看向庄衡,忽然觉得,他这人似乎也还不错。 “况且,”庄衡顿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驿馆二楼的客窗,“这人挺有意思的,钱花的倒不亏。” 庄衡岂会看不出来,这钱钟义寒根本不想收,有谁索贿只要那么点钱的?只是这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是收下了,才会更让他与夏绫安心。 夏绫有心同他道声谢:“庄大人,要不一会我请您吃顿饭吧。” “不必了。公事繁杂,在下将姑娘送到宫门,便就回衙门里了。” 夏绫唔了一声。刚生出来的那点好感瞬间又被掐灭了。 两人一路无话,快走到宫门处时,庄衡却忽又开了口。 “夏姑娘,容在下再多句嘴。今日这事虽说算是了结了,但臣以为,皇上那边您还是不该瞒的。” “啊?”夏绫看他,“这样的话不是连带着庄大人你也一块暴露了吗?” 庄衡不以为意:“我们之于陛下,皆为臣子,陛下或喜或怒,皆为公事,不含私情。可姑娘您不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就是奢侈之物,消耗的多了,便不值钱了。” 夏绫怔住。 庄衡淡泊一笑:“且您以为,若您不说,皇上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夏绫回到乾清宫时,天已向晚。小铃铛正趴在它的狗窝里假寐,见到夏绫,爬起来要往她身上蹭。 夏绫摸了摸铃铛的狗头。被她养了这段时日,狗子瘦了许多,甚至狗腿上都多了些肌肉。 她想进屋去拿狗粮,却见到门上贴了张字条:晚上等你一块吃饭。 夏绫唇角不自觉的向上扬了一扬,有人等着回家吃饭的感觉,暖呵呵的。 进大殿的时候,近前的内侍都已经清了,只有何敬在守着。夏绫朝暖阁内探了探头:“阿澈。” 宁澈正拄着头倚在软榻上看书,闻言坐起身,笑道:“饿了没?” “有点。”夏绫背着手点了下头。 吃的已经在桌上都摆好了,只是还都盖着盖子。宁澈站起来走到桌边,掀开盖子闻了闻:“嗯,好香。” 鸡丝芦笋粥,煮干丝,清炒藕片。倒是很对夏绫这个南方人的胃口。 宁澈用汤勺盛了一碗粥放在夏绫跟前,又舀了一碗给自己。 夏绫坐在凳子上,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阿澈,我想跟你说个事。” 宁澈点头:“行,吃完再说吧,一会饭凉了。” 夏绫喝了一碗粥后就吃不下什么了,她托着下颌,巴巴等着宁澈吃完。可他都喝第三碗了,还没有一点要吃饱的意思。 宁澈见夏绫一直盯着自己,放下碗问:“憋不住了?” 夏绫轻哼:“你倒是一点都不好奇。” 跟皇帝比淡定,她的道行差的还是太远了。 宁澈淡淡问:“跟宁潇有关系吧?” 第54章 夏绫张大眼:“你,全都知道了?” “嗯,前半段都知道了。但今天你干什么了我还不知道,不过也能猜个差不离。庄衡跟你一块去的吧?” 她觉得自己在宁澈面前简直就跟个透明人一样。明明小的时候,是她更精明些,可这些年的浸淫让宁澈变成了一只老狐狸,什么事都能让他一眼看透。夏绫咕哝:“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简单?”宁澈挑了下眉,“我今天让宁潇过来吃饭,结果这小崽子装肚子疼不敢来,我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再稍微那么一查,你以为还能瞒得住我?” 夏绫心说,对对对,就您最厉害。她不打自招,倒豆子一样把前因后果全都交代了。 宁澈听罢没有言声,只是指节轻轻在桌面上点着,半晌才道:“北镇抚司和内府,同个外官坐一起说话?有些意思。” 他这句话轻飘飘的,可夏绫却猝然觉得,自己背后汗毛战栗。 她猛然意识到,锦衣卫与内侍,只能遵从皇帝的意志,是皇帝制衡外廷的一柄利剑。而她今天绕过了皇帝,直接带庄衡去与外臣协商,在皇帝看来,这柄剑的利刃是否还会一直向外? 回到宫里的这段时日,夏绫一直觉得,宁澈似乎一直在无原则的纵着她,无论她怎么折腾他都能容得下。而现在夏绫终于明白了,这是因为,宁澈的底线不在内廷,而她今日,却无意间踩到了那条不能碰的界限。 夏绫慌忙道:“阿澈,这件事是我没过脑子,庄大人是被我胁迫的,跟他没有关系……” 宁澈静静审视着夏绫,却忽而噗一声笑了。 “吓到你了吗?我逗你玩的。” “我……”夏绫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能看出来,宁澈还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方才那句话,绝不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只不过他不想计较,点到辄止,就这样抹过去了。 “可你今天还是不高兴了,是吗?” “是有点不高兴。”宁澈坦诚,“但我不高兴的点在于,我觉得自己有些失落。乔乔,为什么当你在遇到事情时,第一反应是自己去想办法,而不是找我来给你托底呢?” 夏绫低头想了想,小声说:“我不想你对小王爷发火……” “就算我训他一顿又能如何?”宁澈直言道,“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你还真担心我会把他怎么样么?再说了,他是个男孩子,将来也要娶妻生子,得能扛得起事情来。若从小就教他遇事往后缩,你要袒护他一辈子吗?” 不知怎么的,这几句话说得夏绫有些想哭。 “阿澈,我好像不知道,亲人之间,原来是该这样相处的。” 她没有被父母教导过,也没有弟妹让她教导。夏绫忽然觉得自己矮了宁澈一头,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至少是有血脉至亲教养过的,可自己只是一个没人要的野丫头。 “乔乔。”宁澈心里跟着一痛,他的本意并没有想刺伤夏绫,可是无可避免的,话题还是走向了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那处黑洞。 这种痛楚,他也曾感同身受。毕竟时至今日,他仍是一个不被自己母亲所认可的人。当阅遍史书,看到那些熠熠生辉的先祖牌位时,他多么希望后世也能记上一笔,自己的父母恩爱和乐,教导他成为一位宽宏勤勉的帝王。 而不是……他是一个被强迫生下的孩子,母亲至死也想*离开宫廷,她恨父亲,也恨自己。无论他这一生做出了怎样的功绩,当千秋万世后人们提到景熙帝时,也总会带着同情。 真正的可怜人,是最怕自己被别人当做可怜人来同情的。 宁澈带着满心的负累,很想抱一抱面前的女孩,就像悬崖上的两只雏鸟抱在一起取暖。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不能。 “乔乔啊。我哪里就比你强多少了?当我在听到别人骄傲坦然的讲,他们是如何被父母疼爱的时候,我时常会觉得,我作为皇帝,还不如一个平头百姓更有尊严。但是没关系,我们慢慢的学,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这句话是结结实实戳中夏绫的肺管子了。 她眼眶酸的发疼,却又不想真矫情的在宁澈跟前哭上一抱,只能用手指摁住眼角,唇角紧抿着微微发颤。 “都怪我。真是的,这事处理的一塌糊涂。” “哪就一塌糊涂了,放心吧,还有我呢,糊涂不了。”宁澈温和道,“乔乔,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把我当做你最信任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我。你不用想着还我什么,就像你对小铃铛好的时候,会想要它还你什么吗?” 夏绫眨了下眼:“阿澈,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狗呢?” 宁澈不禁笑了出来:“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想。” 这句话倒是把夏绫的难过劲儿给纾解开了,她睨了他一眼,笑的有些难为情。 可她仍然有些担心:“那小王爷和庄大人……” 宁澈插起手臂:“宁潇那小子,我该找他还是得找,至少得让他知道,这次的事到底是谁在护着他。至于庄衡,如果他决定做什么事,那一定是已经思虑稳妥的了,我心里有谱,他自有他的分寸。” 夏绫松了口气。 “然后呢,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宁澈扬眉一笑:“杨怀简举荐的那个人进京了,你的帮手来了。” 第42章 初次合作 ◎阿澈这一蜂窝煤的心眼子!◎ 宁澈在文华殿附近辟了一个小房间出来,作为书籍译制的场所。 因这件事不想做的太过声张,宁澈同杨阁老商议后,让那人以协理内书堂的名义,每逢入宫的时日会多在宫中留上一会,也不会引人注意。 夏绫虽说不用万事自己上了,可那人毕竟只是个五品小官,是没资格到御前奏对的。她需要把那文官译出来的东西原封不动的跟宁澈讲明白,所以那文官译制时,她也少不了要从旁边看着。 但夏绫十分乐意。钻研了这段时间的倭文,她倒是咂摸出些门道来了。她想尽可能的多学一些,毕竟本事这东西,学到手了才是自己的,多多益善。 时辰尚早,夏绫便带着书来到这间小书房中。房间中有两张相对而设的书案,显然是给夏绫和那个文官用的。 夏绫将笔墨纸砚在书案上都摆好,等着那人过来。可时间越近,夏绫却觉得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那人会不会是个老学究?会不会不好相处?可他如果愿意教自己,那她就会有人生中第一位夫子了。对知识的渴求,让她对这个传道受业解惑的角色,充满了期待。 所以一会,该怎样称呼那人呢?是叫大人显得更尊重,还是叫先生显得更亲切? 夏绫在心里翻来覆去倒算了许久,却觉得怎么样都不完美。以至于门口有声音响起时,夏绫还没有想好第一句话说什么更合适。 她赶忙起身迎出去,可当看清楚那穿蓝色官服的文官时,方才所有的期待却瞬间被炸成了炮灰。 “钟大人?” “呃,小乔公公?” 钟义寒也没有意料到他与这内侍竟然还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一阵凉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分外萧索。 夏绫悻悻让开一条通路:“您请进来吧。” 她心想,这就是杨阁老举荐过来的人?拄个拐杖装瘸子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这人能靠谱吗? 钟义寒心中其实也在衡量。杨怀简是他的老师,在交代他这件事时语重心长,极言陛下对此事之重视,叮嘱他万要把握好此次机会。可这内侍不是个养狗的么?圣上让个养狗的人来提督这件事,究竟是重视还是不重视? 况且……钟义寒端量着夏绫的模样,一个长相这样秀气的小内侍能得圣心,或许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在面子上,两人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有表露出对对方的不信任。 夏绫将书放在钟义寒的桌案上,同他讲了需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前面有几页是她已经写好的,夏绫好意同他讲:“钟大人,前面这几页你可以参考着打个样,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您随时言声。” 钟义寒草草在那几页纸上扫了一眼,并未引起什么重视:“多谢小乔公公,下官先翻看一下这几本书。” 夏绫坐到钟义寒对面,手指漫无目的的在砚台里画着圈圈,无聊的很。她其实很希望钟义寒能问她两句什么,显得她有点用处,而不是只是一个单纯的监工。 可对面那人却好像她在这间屋子里完全不存在一样,垂着眼敛着眉,手指捻着书页翻得飞快,一会一整本书都被他翻完了。也不知道他是真都能看得懂,还是因为全都看不懂所以才直接略过。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钟义寒才终于开口道:“小乔公公,能请您帮下官个忙吗?” 夏绫立刻打起了精神:“钟大人您讲。” 第55章 “唔,下官有些口渴,能不能麻烦您带下官去找杯水喝?”他不敢直接使唤夏绫,甚至客气的站起了身,“下官初来乍到哪里都不认识,怕走错了地方,劳您带个路就行。” “行行行,快坐着吧你。”夏绫烦的要命,“不敢耽误大人您的功夫,我给您倒——去——” 夏绫到茶房去倒水,可越倒越觉得郁闷。她很少会通过主观臆断来判别一个人的好坏,可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见到钟义寒时,她对这个人就喜欢不起来。 夏绫也说不清这种反感究竟来源于何处,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种让人看不透的东西。看似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直愣子,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某些神色却让夏绫觉得,这人绝不像是他外表看起来的这样纯良。 回到小书房时,钟义寒已经开始提笔写些什么了,纸铺了满桌。夏绫将茶杯放在桌上,往他手边的几张稿纸上瞟了一眼。不看不要紧,可这一看,夏绫立时炸毛了。 她辛辛苦苦写好的那几页纸啊!此时却被钟义寒给画了个七零八落,又有叉又有线,墨点子飞的像是雨打沙滩。 “这,这……”夏绫指着那几页纸心疼的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拿给阿澈看呢! “噢,这个啊。”钟义寒丝毫没有意识到夏绫的崩溃,客气的解释道,“下官是看到这书里还夹了几页废纸,所以便拿来润润笔。一会下官告退时,自会自行处理掉的,不给小乔公公添麻烦,哈哈。” 他竟然说自己写的东西是废纸!夏绫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不劳烦钟大人了,我写的东西,我自己处理。” 啊? 他真不是故意的。这几页纸上的字,虽说看着像是书里的内容,但错处颇多,且行文上完全不像一个受过正统科举教育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所以他想,反正自己也要重写,废就废了。 钟义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稿纸,却忽而看向夏绫:“你能看懂倭文?” 夏绫皮笑肉不笑:“看不懂。要是能看懂,也不至于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废纸。” 她翻了钟义寒一眼,回自己座位上去。因为被气得七荤八素,夏绫也没往后看,想着凳子的位置,抬屁-股就往下坐去。 可身子越往下,却越没着落,终于哎呦一声,她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啊!小乔公公!”钟义寒惊呼,忙站起身来,“您怎么坐地下了?” 夏绫气急败坏的回头看了看:“我还想问你呢!我凳子呢?” 钟义寒万分尴尬的笑了下:“那个,我看纸有点多,桌上有点放不开,就借了一下您的凳子……” “你真是……”夏绫忍无可忍,“气死我了!” 这场“合作”的后半程,夏绫基本上都是在门口生闷气,她完全无法与这个人共处一室。钟义寒压根不敢惹她,待到要出宫的时辰,将他所写的东西规矩的在桌上摆好,朝夏绫作了个揖,默默告辞了。 夏绫抱着这堆书稿回到乾清宫时,宁澈正同庄衡在侧殿中议事。但他们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宁澈抱臂倚在桌边上,显得很随意。 夏绫黑着脸将他要的东西全放在御案上,懒得多说一句话。宁澈见她脸色不对,问到:“怎么了?” 夏绫从鼻孔哼了一声。 宁澈奇怪:“去的时候不是挺期待的吗?你不说还有好多疑惑想跟人家请教的么,这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是他啊?”夏绫埋怨,“你要是嫌我命长可以直说,不至于安排这么个克星来克我。” 宁澈被她给逗乐了,一脸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看向庄衡道:“把你查到的都说说吧。” “是。”庄衡颔首道:“钟义寒,南直隶苏州府人,宣明二十六年进士,一甲第三名。杨阁老为那年恩科的主考官,对此人格外赏识,故而他与杨阁老间的师生之谊颇深。” 南直隶苏州府?夏绫心想,自己也是南直隶人,苏州府与扬州府离得不远,倒能算得上是半个同乡。 庄衡继续说:“以此人这样的名次,原是可以入翰林的。可他却自请要外放做官,先是在福建做知县,而后又调任过湖广,山东,陕西几个行省,直至今年受杨阁老保举,才回京在吏部文选司任郎中。” 宁澈摸了摸下巴:“一个探花,又有杨怀简做后台,混了这些年,就捞了个五品?” “陛下英明。据臣所知,钟义寒在地方任职的这些年,同上峰的关系处的都一塌糊涂,京察时屡遭诟病,可在百姓当中,此人的口碑倒是极好。不过,这人还有个癖好,惯爱眠花宿柳,为风尘女子填词作曲,故而多为文官所不齿。” 听到此处夏绫不禁叫到:“皇上,你用的这都什么人啊!” 宁澈的眉头也锁了起来。杨怀简倾力保举的人,有点个性他能理解,但按理说不该有这不良嗜好啊? 他随手拿起钟义寒所写的书稿翻了一翻,可看了几页下去,眉头却又渐渐舒展开来。 “乔乔,他写的这些东西你看过没?” 夏绫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那我觉得你可以看一下。”宁澈将书稿放在一旁,“此人虽说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但他肚子里确实还是有些文墨在的。你不是自己说想学的么?贩夫走卒身上尚有你我不会的东西,你能学到知识就好了,何必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绫咕叽:“我嫌他烦。” 宁澈看向庄衡,笑着摇摇头:“刚见面就能把朕身边的人惹成这样,看来此人升不上去,实属活该。” “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夏绫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她在心里倒是认同宁澈的话,但是对于他安排自己去跟这么个刺头相处的行为,还是报以白眼。 宁澈说:“我们接下来还有事要说,你要再听会吗?” 夏绫知道他这意思是在赶自己走了:“算了,我出去透会气去。” 一想到未来自己还要跟钟义寒相处很多很多次,夏绫就心气郁结。这口郁气不吐不快,她得找个人宣泄一下去。 仁寿宫的夹道里,汤圆坐在凳子上,谭小澄在背后捏着她的肩膀。小汤用心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不时提醒到:“小澄哥,刚才那样挺舒服的,但现在劲有点大,会觉得疼。” 谭小澄点点头,仔细将位置和力道记在小本子上。 夏绫就是在这时溜达过来的:“小谭哥,你们干嘛呢?” “乔,我正想去找你呢。”他将笔夹在本子中间,对夏绫解释道,“主子的肩膀一直不太舒服,前两天疼得厉害,让我给他按按。我就自己去学了点推拿的手法,让小汤帮我试力道呢。要不你也坐这,帮我试一试。” 汤圆见到夏绫很欢喜,连忙站起来把凳子让给她:“小乔哥你快试试吧,我都快被小澄哥给揉散架了。” 那夏绫可就不客气了。 谭小澄的手法还真不赖,夏绫被他整治的十分舒坦。她眯起双眼,晕乎乎的问到:“小谭哥,你刚才说要找我是什么事情?” “噢,是这样。”谭小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主子说昭仁殿中的书想要全都整理一遍,说是要弄个啥,小木牌?这事由我来主责。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弄,让我来跟你请教下。” 夏绫猝然睁开双眼。 “啥玩意?” 阿澈这一蜂窝煤的心眼子!他这是看准了谭小澄跟她走得近,料定这忙自己不会不帮,说是让谭小澄主责,但这东西只有她知道该怎么弄,到头来不还是得她操心? 夏绫心说,我就拿一个人的俸禄,结果现在又得养狗又得理书,还得跟钟义寒那个讨厌的家伙打照面,这白嫖的也忒明目张胆了吧! 夏绫跳起来,火道:“那你就答应了?” 谭小澄莫名其妙的盯着她:“不是,主子让我做什么事,我还能说不行吗?” 夏绫一跺脚。 哎,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夏绫:皇帝文官锦衣卫,一个个的全都是坑货! 第43章 妖书突现 ◎白幡簌簌,如泣如诉。◎ 月初之夜,新月如眉。 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不能明示他人的隐蔽之事,在阴暗中开始生出枝蔓。 外城云居寺胡同的深处,幽暗的灯光映在矮房的窗棂纸上。 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徘徊,将一张张白纸铺在活字刻板上。墨轮滚过,顷刻之间,纸面上便印满了文字。 堆纸成山。鬓发花白的老者抱起满满一摞印好的纸张,推门而出。他步履蹒跚的走在空寂无人的巷子中,有风而来吹飞了他怀中的纸张,可他却毫不在意。 他就这样,如鬼魅般在南城的窄巷中踽踽独行。最终,他行至一开阔处的高地。 怀中的纸张已所剩无多,他迎着风,猝然间将满怀的纸页抛散于空中。 白幡簌簌,如棺木前散落的白纸钱,如泣如诉。 第56章 夏绫身子一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张大双眼看了好久,才意识到周遭的黑暗是因为天还没有亮。 她揉了揉脸,迷瞪的想,怎么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哦,还不是又到了去找钟义寒的日子。 有的人是初见相欢,久处生厌。可还有的人,是初见烦得要死,但相处多了,倒也觉得还凑合。 虽然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看起来少根筋,但在答疑解惑上,确实还算是个不错的前辈。钟义寒每三日会排一次在内书房的值,夏绫都会在这之前将她想问的问题整理好,等到见了面一并都问了。 夏绫动了动睡僵了的脖子,推开房门到外面看了看。距离天亮应该还有段时间,小铃铛趴在门口的狗窝里,打着深长的呼噜。 她打了个哈欠,躺倒回床上,还能再睡一会。 同在今夜,熬大夜的不止夏绫一个人。 钟义寒在自己租来的房子中,将吐尽了墨的毛笔搁置在笔架上。这稿他亲手编写的书,用于基础的倭文启蒙,终于写到了尾声。 钟义寒将这本书从头到尾又翻阅了一遍,最后在扉页处特别写上了:赠予小乔公公。而后满意的翻身上床,睡觉。 当太阳又一次照耀在熠熠生辉的琉璃瓦上时,黑暗中潜藏的私语与挣扎,在阳光下都了无生息的退回了地下。 夏绫与钟义寒在小书房碰面,各自顶着一大坨乌青的黑眼圈。 夏绫将自己写的东西放在桌案上:“钟大人,又有几个问题想跟您请教。” 钟义寒忙拱手:“小乔公公您太客气了。” 这一个多月来,两人之间总是维持着一种暗流涌动的假客气。 以钟义寒的学识,他在翻译书时很少会需要什么协助。夏绫就坐在他对面,将他已经译过的部分自己再译一遍,然后对照着钟义寒已经写好的东西,一字一句的看自己究竟是差在哪了。 夏绫虽然面上不表,但心中时常慨叹,靠科举一步一步考到探花的人,确实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有事情做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又到了钟义寒该出宫的时辰,夏绫站起身来要送他到宫门口。 钟义寒却站起身拱手道:“小乔公公请留步,您公务繁忙,就不劳烦您送下官了。” 说着,他不慌不忙的从一摞书的最下面抽出一本,递给夏绫:“下官拙笔,还请小乔公公笑纳。” 夏绫拿过书来一翻,惊喜非常。本来她就没什么成体系的功底,是被宁澈逼着硬上的,这倭文启蒙正是她当下最需要的。 她拿着书冲钟义寒摇了摇,笑道:“多谢钟大人,那我就收下了,有看不懂的再跟您请教。” 钟义寒连连摆手:“小乔公公喜欢,下官荣幸之至。” 夏绫目送着钟义寒离开的背影,心想,这人怎么好像又突然开了窍一样。 回到乾清宫,夏绫没停脚,直接去了昭仁殿。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操心的命。自谭小澄接了打理昭仁殿藏书的差事后,她就总担心是因为自己说的不够仔细,搞出来的东西达不到宁澈的期待,让谭小澄吃了挂落。所以没事的时候,她就会来昭仁殿跟谭小澄一块盯着。 昭仁殿的藏书跟行宫书库有很大的不同。行宫中的书杂,有很多记述的都是民间搜罗来的偏门左道。而昭仁殿中的书则是正统帝王的藏书,甚至还有许多传世的孤本,在打理时需要更小心谨慎。 夏绫到昭仁殿时,谭小澄正带着几个司礼监官阶稍低的写字将一面书架上的书目都誊录下来。她同谭小澄站在一道,抬头看着攀到梯子上正在录顶层一排书的内侍,叹到:“得亏行宫中的书架没那么高,不然把我折腾废了也整理不出来。” 谭小澄附和着笑了下,但他其实远没有看起来的这样轻松。这是皇上第一个单独指派给他的差事,他太想做好了。有的时候,他其实还挺羡慕小乔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生心大,他身上总有股不争不抢的从容。 可这样的人却更容易讨人喜欢,也难怪皇上愿意用他。 谭小澄见夏绫手中抖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书,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把她拉到边上来,低声道:“乔,主子今天脾气不太好,伺候的时候小心点。” “怎么的了?” 谭小澄道:“今天北镇抚司发现有人在外城散布妖书,庄衡大人拿了一张呈给主子看了,那上面是说……是说会有倭贼偷偷潜入京城,主子下了令去严查。” “啊?真的假的?” 夏绫狐疑,倭贼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我哪知道真假,得镇抚司查了才知道。不过自打从先帝那会开始,与倭寇相关的事就是大事,尤其主子最恨通倭之人,所以咱们最近都小心着点,别往钉子上碰。” 夏绫点点头,心想这事来的好生蹊跷,找个机会问问阿澈去。 与此同时,承天门外的镇抚司衙门,阴云密布。 这妖书不知从何而起,不仅现下外城已传满城风风雨,连内城乃至皇城,也隐隐有散布之势。无人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若是谣言也便罢了,但就怕是真的如上所说,有倭寇偷偷潜入了京城,意欲图谋不轨。 庄衡在此事上丝毫不敢马虎,他将锦衣卫分做了两拨,一拨去追查妖书的出处,另一拨去盘查是否真的有倭寇的踪迹。既然了无头绪,那面就得铺的足够大,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在镇抚司衙门留守的千户,正在仔细翻看着手中的一份“妖书”,以寻求是否能在字里行间窥得什么天机。这时手下却忽然来报,有人在镇抚司衙门口丢了一封匿名信。 千户展开匿名信,越读眉头锁的越深。他霍然站起身,对手下吩咐道:“带上人跟我走!” 这队身着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来势汹汹的涌进了内城城南一条胡同的民房中。叩门未应后,几人破门而入,房中桌椅陈设,规整而简朴。 锦衣卫可不会在乎是否礼貌,在房间中乱翻一通。浆洗整齐的蓝色官服被随意抛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忽有个百户高声喊到:“找到了!” 他自书桌的抽屉中翻出一摞稿纸,递到千户面前:“大人,铁证如山!” 千户垂眸看着稿纸上密布的倭文,面色森然。 他出门拦住一住在附近的干瘦男人,指着那间民房问到:“住在这里的人去哪了?” 男人惊恐的面无血色:“大大大人,这个人他,他惯去胭脂胡同!” 胭脂胡同,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不管外头如何波诡云谲,在这温柔乡中永远是一派被脂粉香气包裹的太平。 钟义寒出宫后,回吏部衙门换了套便服,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胭脂胡同。此时尚未入夜,并未到了莺莺燕燕挥着手帕招揽恩客的时候。他径自走入一家名为吟春楼的楚馆,熟稔的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给守在门口的龟奴。 龟奴打量了他两眼,见他也不像能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只对他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 钟义寒进了后院,在一间花房前站定,抬手轻轻叩了叩门。门内传来些窸窣的声响,有一女声答到:“来了。” 房门被拉开,一容貌姣好的女子云鬓半绾,显然是还未为夜晚即将而来的“生意”做好打扮。待她看清了面前的人,眼神却一瞬亮了起来:“钟先生,您,回京了?” 钟义寒浅笑答:“云湘,许久不见。” 云湘忙将钟义寒让进屋来,笑意吟吟的倒茶给他:“一别五年,先生这些年在外头,一切可都还顺遂?” 正说着,却自床帐中钻出一四五岁大的小童,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拽了拽云湘的衣摆:“娘,他是谁?” 云湘笑着在小娃娃头上拍了一下:“书澜,到外面玩会去,娘同这位先生有话说。” 钟义寒望着小童蹦跳离去的背影,不觉惊到:“都长这么大了?” 云湘点头:“当初与您道别时,他还在肚子里呢。也多亏了您接济我的那笔银子,我才能平安将他生下来。” 钟义寒道:“你也帮了我不少忙的,不足挂齿。” 云湘神色微敛:“先生此次前来,是还要我帮忙打探您那位故人的消息吗?或是先生这些年在外为官,有寻到什么线索?” 对方却摇了摇头:“寻了这么多年,线索都是断的。或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两人各自黯然了片刻,钟义寒方开口道:“云湘,我今日来寻你,确因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话音未落,却忽听得屋外喧闹起来。紧接着便传来小童哇哇的哭声,云湘连忙起身出了房门,将孩子抱在怀里柔声哄着。 钟义寒同她一道出去,却见到一队佩刀的锦衣卫涌了进来。 那群人径直向他而来,先头两人不由分说的从背后扣住了钟义寒的肩膀,用力迫得他不得不弯下身去。 第57章 领头的千户走到钟义寒面前,冷冷问:“吏部文选司,钟大人?” 钟义寒被压得吃痛,挣扎着抬起头来:“正是。敢问上差,下官是犯了何罪?” 千户冷哼,只喝到:“带走!” 【作者有话说】 祝福钟大人平安~ 第44章 一进诏狱 ◎“瓜——娃子!”◎ 北镇抚司诏狱,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铺面而来。钟义寒被铁链锁了双手,踉跄着被推入了一把专用于刑讯犯人的椅子。 咔嗒两声脆响,他的手脚便都已被锁在了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 肩胛处传来的钝痛让钟义寒万分煎熬,可他仍一派轻松的同坐在上首的千户道:“大人,没有哪条律法说下官不可以找红颜知己吧?下官究竟犯了何错,还请您明示。” 这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更让千户心生厌恶:“钟大人,镇抚司诏狱不是你那吏部衙门,我劝您还是收敛些。若您不想多挨些皮肉之苦,通倭的行径就老实交代。” 通倭? 钟义寒懒散答到:“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通倭是多大的罪名?我一小小文官可不敢顶这个锅。” “哼,嘴还真硬。”千户说着将一摞稿纸甩在他面前,“你私藏与倭寇往来的书信。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钟义寒看着那散了满地的稿纸,好生心疼。什么书信啊?看不懂倭国字就别瞎说!那是他熬夜默出来的倭国民谣,本想汇编成册送给小乔公公的,就这么被糟蹋了。 他在刑椅中笑的前仰后合:“大人,都是误会。哎,您把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喊来,我认识他,请他开个后门,就放了下官吧。” 他这态度让千户更加窝火。庄大人是何等正直之人,怎能容他如此攀咬? “钟大人,既然您是这种态度,就休要怪我无礼了。” 他向站在两旁的缇骑使了个眼色,一人扬起手中沾了盐水的长鞭,狠狠抽在了钟义寒的胸口上。 啪! 一阵剧痛轰然开裂,钟义寒觉得自己的胸膛痛的要炸开了。他猛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愈发稀薄的空气让他难以喘息。 “钟大人,还不交代么?这只是开胃菜,诏狱的刑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在钟义寒眼中闪过,他嘴角却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瞬而逝。 钟义寒大口喘着粗气,似是朝千户服了软:“大人,让我见见庄衡大人。庄大人来了,我就什么都说。” 庄衡一听说钟义寒因通倭的罪名被抓了,立刻就意识到定是有手下将事情给弄岔劈了。他风风火火的赶到诏狱时,见那人半死不活的歪在刑椅里,显然是已经吃过苦头的了。 钟义寒缓缓抬头,苦笑道:“庄大人您要是再不来,下官可真要冤死在这诏狱里了。” 庄衡上下打量着那人。他与钟义寒算不得有什么深交,对方身上那股常有的散漫与滑稽,也并不为他所欣赏。但不知为什么,庄衡隐隐有种感觉,在某些方面,他二人会是同道中人。 “死不了。进了诏狱,生死不由天,由我。”庄衡的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他弯下身,亲手将钟义寒手脚上的铁锁打开,“能站起来么?” 钟义寒摇了摇头,虚弱道:“扶我一下。” 庄衡叫人备了辆马车,将钟义寒送回家。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城南驶去,待到了百姓聚居的坊巷,胡同狭窄而弯曲,车子行不进去,人只得下车来再往里走一段。 庄衡先下了车,再回身将在诏狱里给揉搓蔫吧的钟义寒扶下来。此时几近日暮,许多人家已经开始生火做起晚饭来,油烟飘得满巷口都是,有孩童在巷子里来回跑着,尖叫着打闹玩耍。 钟义寒弯下身咳嗽了两声,衣料摩擦在他被鞭子抽开的伤口上,让他的脸色不禁又白了几分。庄衡无奈的看着这虚弱的读书人,搀起他的手臂,扶着钟义寒往胡同深处走去。 “庄某可是付了钟大人自己一整个月的俸禄,只够您租住在这种地方么?” 钟义寒笑了下:“惭愧。庄大人给在下的钱,若是租住在好一些的地方能抵半年的房租,但若是在这里,可抵得上一整年的。” 庄衡挑眉:“钟大人很缺钱?” “钟某的钱就这么多,别的地方用的多些,吃住上自然就要简朴些了。” 庄衡揶揄道:“钟大人有销金的好去处,只是箪食瓢饮只为换得春宵一夜,庄某倒是觉得这样过日子并不是很划算。” 钟义寒不以为意:“各人有个人的活法,在下的快乐,庄大人体会不到。” 两人在胡同尽头拐了个弯,往前第三间房,便是钟义寒的住处。 庄衡停下脚步,忽问到:“你今日为何要这么做?” 钟义寒摊了摊手:“大人,下官是今天被抓的人。为什么会出这事情,大人难道不该去问您的手下?” 庄衡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又问:“为什么要在你的吏部同僚前露出马脚,诱使他们来举报你通倭?” “庄大人觉得我很欠么?”钟义寒歪着身子倚在墙上,“钟某故意让锦衣卫把我抓进诏狱里打一顿?倒不如说钟某思念庄大人,想特地去诏狱见您一面更合理些。” 庄衡干笑了两声:“钟大人对自己是被同僚举报的事,倒是丝毫不意外。” 钟义寒的目光冷了下来。果然,锦衣卫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酒囊饭袋。 他改了口,懒懒道:“钟某并不是个人缘多好的人,得罪人也是稀松平常。只能怪钟某自己不小心,让人发现我在偷偷看倭文的东西罢了。但这是皇差,我又不能多解释,所以只能吃这哑巴亏咯。” “让我猜猜,你是在验证,吏部是不是已经有人盯上你了?”庄衡居高临下的在向他施压,“你究竟想做什么?又动了谁的利益?” 钟义寒与庄衡冷峻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嗤的一笑:“庄大人,我就一五品官,还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搅出什么风浪来么?就算您对北镇抚司没自信,至少也得信得过皇上吧。” 庄衡审视着面前这弱不禁风的江南文人。不*过只是一介书生而已,凭他一己之力,又能翻出什么浪来?或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吧。 庄衡扫净了自己面上的阴鸷,转而问他:“妖书的事,钟大人有听说么?” 钟义寒点头:“略闻一二。我隔壁的刘婶说那个引柴火很好用。” 庄衡对他这不着四六的样子真的很无语。他从袖中摸出一封妖书递给他:“凭钟大人对倭寇的了解,这妖书上所言究竟是无稽之谈,还是真的有倭贼打算潜入京城?” 钟义寒接过那张薄纸看了片刻,却又塞回给庄衡:“真相究竟如何,这是庄大人您的职责。不过若真到了需要下官给什么协助的时候,庄大人再来找我也不迟。” 他拨开庄衡,甩着袖子往巷子深处走去,仰头见一弯新月如眉,落拓的大笑了两声。 庄衡在巷口站了片晌,转身想要回去。可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叫:“啊——” 庄衡的手下意识扶上了腰间的绣春刀,疾步向钟义寒家走去。 只见钟义寒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房中被锦衣卫翻找打砸的一片狼藉,嘴角不住的抽搐。 “庄大人!”钟义寒痛心疾首,“您手下初次来我家,这样也太不礼貌了吧!” 今天到底是冤枉了人家。庄衡耐着性子问:“那钟大人想要如何?” “赔钱。”钟义寒说的很直白,“您看我这一屋子被砸烂的家具,要您五两银子,不算碰瓷吧?” 庄衡叹为观止,即便办过那么多奇葩的案子,这人脸皮厚的程度在他认识的人里也能排得上是头名。他懒得再花时间鬼扯,从钱袋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钟义寒:“拿去!” * 夏绫是从宁澈嘴里听见的钟义寒被锦衣卫抓了且被揍了一顿的事。 她张着嘴惊讶了半天,然后一拍桌子,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但莫名觉得有点爽。 宁澈见她这乐不可支的样子,笑骂道:“人家好歹也教了你不少东西,你老师被揍了你就这么开心?” “嘁,谁认他当老师了?况且你信不信,他在背后肯定也没少骂我呢。” “啧啧,小白眼狼。” 夏绫很不服气:“我看你背后也没少骂杨阁老。怎么,你们这师生关系就很和睦友善了?” 宁澈插起手臂仔细想了想:“嗯,倒还真不是。相看两厌的时候必然有,但肯定也不至于像你对钟义寒这样幸灾乐祸。”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自己先乐了:“我跟你讲啊,我还是皇太子那阵,有一回我把杨先生给惹急了,他从背后骂我来着,结果被我给听着了。” 第58章 夏绫奇怪:“你被骂了怎么还那么高兴?” “嗨,那说明我真把他气着了呗。”宁澈想起来那儒雅渊博的大学士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依旧很兴奋,“而且,杨先生是四川人,气得他连方言都出来了。” 他拉长声调模仿到:“瓜——娃子!” 夏绫直接笑喷了出来。 宁澈歪在龙椅上笑,一口气没顺上来,捂着嘴不住的咳嗽。 夏绫忙给他端杯水:“怎么了?我感觉你脸色不太好。” 宁澈紧了紧身上的燕居服:“不知道呢,就感觉有点冷。” 他脑子是有点昏。因为妖书的事,昨天一夜都没太睡好,今天起来就觉得身上没劲。他以为就是累的,也没当回事。 这都已经四月份了,内侍全都换了罗衣,就连夏绫这种畏寒的人,不时都会觉得热,怎么突然就说冷了? “阿澈,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男妈妈杨阁老一秒钟,宁澈也不是啥让人省心的孩子啊[捂脸] 第45章 孤夜难眠 ◎宁澈双颊烧的白里透红。◎ 宁澈在自己额头上探了探:“我觉得不热,你摸下试试?” 夏绫用手背在他脑门上简短的一停留,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嗯,是还不太热。但你如果累了就去睡一会,别发起来。” 宁澈恹恹点头,打了个呵欠。 不出所料,到了傍晚,宁澈彻底高烧起来了。 皇帝御体一有恙,整个乾清宫的气氛立刻变得很紧张。 夏绫听着信赶回来时,正看到太医与御药房的内侍背着药箱鱼贯进了乾清宫。暖阁里跪了一大堆人,夏绫不能这时候进去,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宁澈的声音从内里传来:“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么?看得朕心烦。” 夏绫不知道他究竟有多不舒服,只是听他声音已经开始发哑了。 何敬跪在御榻边,好声劝到:“主子,您身子贵重,奴婢求您就让太医看看吧。” 除此之外,无人敢再多说一句话。 宁澈身上难受,这满屋的人看得他着实烦得很。他忍着性子让跪在最前头的两员太医把过脉,听他们各自回禀完病症,挥挥手让人全都出去。 暖阁中的人各自叩了头,默默依序退了出来。夏绫见他们脸上的神情,有面无表情的,有低眉顺眼的,也有松了口气的。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真实的恐惧。 这些人只是在按部就班的完成自己的职责,今天宁澈哪怕就是死了,也鲜有人真心为他难过上片刻。所以当他力气尽失,躺在病床上只能由人摆布的时候,看见周遭这一群群与他隔着肚皮的人,是否也会同样恐惧呢? 何敬是最后一个从暖阁中出来的,见到夏绫,他欠了下身,待其他人都走远了,方开口:“姑娘,您来了。” 夏绫嗯了一声:“我进去看看他。” 珠帘轻动。 宁澈将手腕搭在额头上,浑身疼的厉害。听见又有声音,他冷声道:“出去。” “你要是不想让我来,那我走了?” “乔乔?”宁澈睁开眼,“没有,我还以为是别人。”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夏绫觉得宁澈的身体好像终于放松下来。 她搬了个凳子坐到床边,见宁澈双颊烧的白里透红。 “很难受吗?” “啊。”他不太明显的呻吟了一声,“还行,我心里有数。” “那你想吃点什么不?我给你弄去。” 宁澈闭上眼:“让何敬去准备了。” 夏绫看出来他明显是吊着精神头在说话了,心想让他歇一会,自己出去看看吃的好了没。走到门口时,却听到身后扑棱一声:“乔乔,你去做什么?” 夏绫回过身来,见宁澈坐起来,半条腿已经探下了床。 “去看看吃的备好了没呀。” “那还回来吗?” “当然啦。”夏绫笑,“不然我上哪去?” “噢。”宁澈这才又讪讪躺回去,“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夏绫走出去,正看到何敬端了一只小琉璃碗过来。她将碗接过去,却凉的扎手。 “这什么?”夏绫掀开盖子一看,里面竟是一小碗冰镇着的剥了皮的葡萄。 她皱了眉:“就让他吃这个?这是成心不想让皇上的病好了吗?” 夏绫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其实有些重。 何敬无论如何都不敢接这伤害御体的罪名,忙跪下道:“姑娘恕罪,奴婢万万不敢做有损御体之事。是主子觉得身子炙得慌,别的什么也吃不下,才让奴婢送一碗冰葡萄进来。奴婢也知道这东西寒凉,可也万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啊!” “掌印,您做什么呀。”夏绫将他扶起来,“我没有怪您的意思,可是皇上要再吃碗凉的下去,把火给激起来可如何是好?” 何敬沉吟:“可主子那边……奴婢也不敢自作主张。” 夏绫皱了皱眉。这意思是,是把球抛给自己了? 她突然发现,宁澈现在就像个没人管的孩子,由着性子乱来。乾清宫的内侍就算做事再精细,也只是伺候人的,不是照顾人的。 夏绫问:“那现在这谁能说了算,娘娘会过来吗?” 何敬低声答:“姑娘,皇后娘娘许久不来乾清宫了。以往遇到这种时候,也从没来过。” “真是……”夏绫心里骂到,这过得都叫什么日子啊?她抱着何敬踢给她的球,觉得也有些烫手,她并不想让自己显得跟一个能管着皇帝的人一样。但她也不想纵着宁澈发着烧再吃一肚子凉的进去。 “您再送碗热粥过来吧,一会我劝劝他。” * 夏绫端着吃的回来的时候,宁澈正抱着被子蜷成了一只虾米,不时发出两声哼哼。她将吃食放在离床不远处的小桌上,弯下身子问:“起来吃点东西,自己能坐起来吗?” 宁澈哼唧着点了下头,又缓又慢的爬起来。夏绫拿了个软枕垫在床头,让他倚着舒坦些。 做完这些,她将漆盘上的粥碗端过来,坐到床边的凳子上:“喝点粥。” 宁澈半死不活的靠着软枕,脸色有些不悦:“我不想吃这个。” “那吃你那碗冰碴子?再给你吃窜了。”夏绫的态度很坚决,“喝点温补的一会好吃药。你要能把这一碗都喝完了,可以奖励你吃一颗。” 宁澈的嘴角抽了抽,这种感觉很陌生。多少年了,生病的时候他向来由着性子怎么作怎么来,那是一种很阴暗的心理,用滥用权力的放纵来弥补身体上的难受。这一瞬间他忽而意识到,有人愿意管他了。 宁澈心里一阵狂喜,像洪水一样泛滥,另一种阴暗的心理又瞬间掌控了他,他特别特别想撒娇。 宁澈嘟了嘟嘴:“嗯哼,我是病人,就让我吃一点嘛——” “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夏绫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恶心,“等你病好了想怎么吃都行。” “那吃三颗。” “一颗。” “两颗?” “行吧。” 夏绫无奈做出了让步。她低头搅了搅碗中的粥,觉得温度合适了想递给宁澈,抬头却看见对面的人伸着脖张着嘴,看着跟半身不遂一样。 “你干嘛?” “不是要喂我么?” “你多大了!”夏绫把碗放在他手里,“好好端着,自己吃。” “哦。”宁澈很委屈,只能老老实实的端着碗自己吃起来。 等宁澈喝完了整碗粥,夏绫说话算话,端来冰葡萄给他吃。可吃过两颗后,宁澈又耍起赖来,一定还要再多吃一颗。 夏绫耐不住缠,还是应了他。 这顿东拉西扯的饭吃得夏绫很心累。宁澈消停后,她终于松了口气,坐到软榻上也戳了几颗剩下的冰葡萄吃。 “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一会你趁热喝了。” 药其实早就好了,已经在碳炉上煨了一会。何敬一直在暖阁外守着,此时听见里面提到了药,立刻取了药碗呈送进来。 当皇上单独和绫姑娘在一块时,只有他能在近前伺候。可是这独一份的差事让何敬当的十分痛苦。虽然他知道绫姑娘劝陛下的方式会和别人不太一样,可如此直白的生怼,还是让他心里发颤。 “主子。”何敬在御榻边跪下,将药端的与床同高。 好在在喝药这件事上,宁澈一贯十分自律。他憋着呼吸一口气将苦药汤都喝尽了,末了往漆盘上一摔,生无可恋的仰回到软枕上:“真他娘的难喝。” 这碗苦药汤让宁澈冷静了许多。外面天色幽沉,虽然他很不想夏绫走,可理智还是胜过了私心。他不能放纵自己就这么依赖着夏绫,海市蜃楼再好看,也是虚无的。 “乔乔,你回去吧,一会我应该要睡了。” 夏绫以为他是累了,站起身说:“那好,明天我再来看你,好好歇着。” 第59章 宁澈偏着头,目送着夏绫的背影消失,他才缓缓正过脸来,安静的看了一会头顶的床帐。 “你退下吧。” 何敬低头应是,皇上这意思是要安寝了。他将御榻的幕帘放下,悄声退出了寝阁外。 床帘一放下,宁澈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这静夜里,他的感官会被无限放大,疼痛从骨头缝里向他的全身源源不断的蔓延。 应该是喝下去的药起了效用,宁澈开始发汗。这是每次生病时他最难熬的时候,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夏天阴雨前的沉闷,又热又喘不过气来。 迷迷糊糊的,宁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猝然惊醒时,他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中衣潮乎乎的贴在身上,让他很不舒服,宁澈索性将领口扯开,坐起身来。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仍然觉得憋闷的很。于是他撩开床帘,光脚踏在了地上。 此时天已经初现暑热,他又刚出过一身透汗,并不觉得冷,只是身上没有力气,脚下软绵一片。宁澈拖着身子缓步走到窗边,想推开窗透透气。 窗边是暗灯照不到的死角,宁澈摸索着去推窗,却不慎拨到了窗台上放置的一只小瓷罐,里面养的是铜钱草。 嚓! 瓷罐碎裂在地上,宁澈感觉到有冰凉的水滴溅到了他脚背上。紧接着,他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地转身,见一个穿内侍衣服的人疾步朝他走来。 “谁让你进来的!”宁澈沙哑的低吼到,这种突然被撞破私地的感觉让他安全感尽失,出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他往那人影身上狠狠一推。 那人被大力搡得趔趄,后背撞到床架子上一声闷响,痛苦的呻吟出来:“哎呦!” 是熟悉的音色。 “乔乔?” 夏绫疼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扭曲着啊了一声。 宁澈赶紧扶住她:“你,你没受伤吧?撞到哪里没有?疼不疼?” “嘶,顶着腰窝了,你让我缓一会,缓会……” 夏绫捂着她的老腰,痛的好像挨了一闷棍一样。不过原理也的确差不多,只不过是棍子打她还是她撞棍子的区别。 “乔乔,你怎么又回来了?” “嗐,我睡不着。值夜这事我又不是没干过,就在外面倚了一会。” 然而,夏绫的实话是,这是她在傅薇还在的那时候就落下的毛病。只要家里有人生病,她就睡不着,一闭眼就害怕。 “我听何掌印说,你生病的时候晚上除非有传召,否则向来不让人进你的寝阁,这规矩很严。可是我听着里面有动静,还是不放心进来看看你。” “唉。乔乔,抱歉伤着你了。” “没事没事,你快上床吧,光着脚再踩碎碴子上。” 夏绫捂着腰小心的坐到脚踏上,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她试探着扭了扭,好在还能动,但估计得青一大片。 “阿澈,你刚才起来是要做什么?” 宁澈苦笑了下:“巧了么,我也睡不着。” 【作者有话说】 撒娇皇帝有糖吃,嘿嘿~ 第46章 深夜闲聊 ◎他们似乎都是被困住了。◎ 宁澈将在寝阁外值夜的人都打发出去,任何人非召不得进入大殿。 他将床幔束起来一半,夏绫坐在脚踏上,后背倚着床。夏绫偏头正能看见宁澈侧躺在床上,脸几乎与他同高,这样说起话来就会很舒服。 “阿澈,你很奇怪哎。”夏绫为了坐的舒坦些,索性将两脚盘起来,“你生病的时候最需要别人的照顾,可你怎么反而不让内侍进来了?” 宁澈懒懒的拥着被子:“我说是因为害怕,你信吗?” “啊?” 他笑了下:“乔乔,你就坐在这里,往外面看。你是什么感觉?” 夏绫依言转头往暖阁外看去。 出了隔扇门,偌大的宫殿里便只剩了无尽的黑暗,如墨一样浓重,拨也拨不开,走也走不出。 宁澈刻意屏住了呼吸,如果不是夏绫知道自己背后还有熟悉的人在,她会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海浪中的一叶孤舟,一丝能抓住的依凭也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海浪过来,她就会永远都沉寂在漩涡中了。 恰在此时,宁澈幽幽开口道:“你看那黑夜,并不只是单纯的黑夜,里面还藏着人,我看不见他们,也听不到他们。” 一瞬间,夏绫两臂上的汗毛乍栗。 “你别说了!” 宁澈笑着躺回到床上:“你看,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只不过,生病的时候,这种不安会更强烈些,我怕突然有人要对我做什么的话,我打不过他们。” “可是阿澈,能在乾清宫近身伺候你的人,不都该是你的心腹吗?” “是心腹,可是人心也是最复杂的东西。”宁澈空洞的望着帐顶,“他们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看着我,可我却不能时时刻刻都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在干什么。就像一篮果子一样,看着外表都水灵透亮,可没准保不齐咬开一个,里面就招虫了呢?” 宁澈和缓而又沉静的说:“当年太-宗文皇帝靖难夺位之时,与宫中内侍多有勾连,其中不乏建安帝身边的近臣。皇室之中,父子,兄弟,叔侄之间的屠戮屡见不鲜,连血亲都是如此,又有什么人真正值得信任呢?不过都是赌,赌外人胆小,赌外人忠心,赌我是命不该绝的那一个。” 人生在世,幸运的话,能无条件信任的人就那么几个。不幸的话,或许一个都没有。 夏绫听得心里发慌:“那阿澈,你可以不让人值夜吗?到了晚上你让他们谁都不许进来。” “也不行。因为即便害怕,也不能让人看出来。你如果惧怕黑暗,就更容易被黑暗反噬。” “阿澈,你这样可真让人担心。”夏绫想了想说,“或许,你可以不要所有事情都自己扛。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生病的时候,其实可以把娘娘请过来,让她陪陪你?娘娘总是不会害你的。” 宁澈干笑了两声:“乔乔,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能跟皇后恩爱情深啊?” 夏绫红了脸:“我是觉得,你们总得有人先往前走一步吧。这亲你们成都成了,即便她从前有过什么,但斯人已逝,总得往前看,不能老这么僵着。” 往前看这句话,她也是说给宁澈听的,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宁澈无声摇了摇头:“换做别人,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可如果是她,毫无可能。” “为什么?”夏绫觉得,宁澈这样未免也太偏执了。 “你看,她连你都没有告诉。”宁澈叹了口气,“皇家做的事,伤她太深,你越逼她原谅,反而越是害了她。” 夏绫抱起膝盖来,她自以为与纪瑶是密友,并不知她背后还有何自己不知道的事。 宁澈从最初开始讲:“皇后出身金陵纪氏,与我祖母是同一支脉。纪氏一族看似繁盛,实则历经百年早已外强中干,否则我祖母也不至于一定要那么强势的把一个娘家的女孩接进宫里来。” “皇后的父亲纪文征是个庶出子,在他们家族中并不多显眼,但因为书念得好,早早就考中了功名,这才在家族里有了一席之地。但纪文征的夫人早逝,就留下一个女孩,他也从来没表露过要续弦的意思。皇后没有亲娘这事,你应该知道对吧?” 夏绫点了下头。 “皇后小的时候,纪文征一直都在金陵做官,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可是后来,纪文征被调任到外省任职,或许是觉得一个男人带个小姑娘太不方便,就将她留在了金陵纪家。大家族里有多少乌糟事想想就知道,皇后又不是个性子锋利的人,那些年过得怎么样可想而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祖母让她进宫的。” 夏绫回想起纪瑶初入宫廷时的样子,内向又有些怯生生的,可整个人却是开心的。或许是因为刚从一个泥淖中挣脱出来,对未来的日子又重新怀上了期许。 “然后呢?” “后来,唉。”宁澈的语气中透着无奈,“后来,在她进宫后不久,祖母撮合纪文征娶了位续弦夫人。后夫妻二人过得还算不错,很快那位夫人给纪文征又生了个儿子。可是这些事始终都没有人告诉皇后,她知道的时候,那小男孩都已经快两岁了。” “什么……” 夏绫张着嘴,惊讶的许久都没有闭上。她不敢想象,纪瑶在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她的爹爹又有家了,从此她在家里,永远都是个外人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做呢?” 宁澈说:“他们这样做事情我也很不赞同,可上一辈的人,他们总有各种各样自己的理由,却全然不在乎小孩子们会受到多大的伤害,你说对吧?” 夏绫不知道,宁澈这句话里是不是在旁敲侧击的意指傅薇,还是她自己过于敏感了。 夏绫低头:“瑶瑶她,那时一定很难过。” 第60章 宁澈接着道:“这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与皇后,实在生不出半分男女之情,甚至开始的时候,对她有些厌恶。她的性子太过倔强,却又从不肯把心中真实的想法示人,冷淡和疏远全都写在了脸上。” “可到后来,我也就明白为什么了。毕竟是皇家欠她的,即便是出于做人的原则,我也该弥补她一些。所以她想怎么过,便随她去吧,养一个闲人一辈子,这我还是能做到的。” 夏绫觉得心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可是你俩都没有做错什么,但现在这样,对你们都不公平。” “可苍天对谁又是公平的?乔乔,你被厚待了吗?”宁澈嗤笑,“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周围人不要都活的那么狼狈了。许多事情原本就是无解的,非要追求个结果,反而会困顿了自己。” 夏绫想,他们似乎都是被困住了。困在执念里,困在承诺里,困在过去的伤痛里,也困在这方走不出的宫墙里。 “阿澈,我是在想,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找个机会带瑶瑶出去透透气,哪怕半天也好。总这样子,我很担心她会憋出什么毛病来。”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的。”宁澈思量片刻,“下个月五月五,宁潇过生辰,我答应带他出去玩一晚上。如果皇后愿意的话,她可以一块去。” 夏绫眨眨眼:“天呐,你这哥哥可真好。你说你吧,看着平时对小王爷二五八万的,要是惯起孩子来,也是真惯着。” “你这用的都什么破词?”宁澈哭笑不得,“管孩子是为了不让他长歪了,但有个快乐的童年比什么都重要,等他长大了也会很有底气。” “哎,羡慕。不像我,我就记得小时候跟我哥互相打来着,谁也不让着谁。” “那是因为你哥大你还不够多,不然宁潇敢打我一下试试?” 嗯,十分有道理。夏绫稍微臆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她丝毫不怀疑宁澈能一脚把孩子旋飞了。 夏绫熬的有点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阿澈,你还难受吗?” 宁澈蹭着被子点了下头:“还是有点,身子沉得很。” 他见夏绫有些蔫了,不想让她就这么倚着床睡过去,悄悄往里挪了下身子:“乔乔,你要不上来一块躺一会吧,我靠里边睡,不碰你。” 夏绫愣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你睡吧,我到旁边榻上凑合一会就行,你要是不舒服了再喊我。” 夏绫脱了鞋,蜷到了软榻上,随手扯过一个靠垫来当枕头。不知道是因为宁澈也睡熟了,还是因为他醒了并没有喊自己,这一觉睡得倒很踏实。 直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用大力捶她的肩膀。 夏绫愤怒的睁开双眼,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狗爪子正在她身上戳个不停。 “啊!” 她一下子叫出声来,见宁澈和小铃铛一高一矮,正在直勾勾的看着她。 夏绫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却又猛的感觉后腰一股锐痛,让她两眼发黑。她没好气的问到:“你们俩干什么呀!” 宁澈仍只穿着中衣,精神头看起来好了许多,只不过脸色还有些憔悴。他无辜的指了指狗:“你问它,我也是这么被喊起来的。” 小铃铛的爪子在软榻上不住的刨着,表达它不是很开心。 噢,夏绫好像有点明白了。自打小铃铛跟着她搬到一起住,每次夜不归宿狗子都会异常狂躁,这是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她让小铃铛跳到榻上来,拉过它的两条狗腿:“真是的,离开一会就不行。” 宁澈也一条腿跪到榻上,在狗子身上撸了撸:“从前也没见你这么黏我。” 两个人加一条狗就这样都挤在榻上,小小的一张软榻,承担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 宁澈离她很近,夏绫轻声问:“好些了吗?” 宁澈颔首:“嗯,应该不会再烧了。” 夏绫低头浅笑,捏了捏狗子的脸,这个清早还是让人的心情很不错。 外面好像有人。夏绫越过宁澈的肩头向外看了看:“何掌印?” 宁澈跟着回头:“有事?” “主子,”何敬意识到他可能是打扰到了什么,跪下回禀道,“庄衡大人求见,说是妖书的事有眉目了。” 【作者有话说】 狗:那个两脚兽的醋,我真的吃大发了! 第47章 灵山老父 ◎要偷摸着查老丈人家底了?◎ “禀皇上,臣等昨日夜里在外城抓到一人,在他的住处搜出了油墨,纸张以及印刷用的活字刻板。经审讯,此人对散布妖书的行径已供认不讳。” 庄衡声音有些嘶哑,显然,这犯人是他连夜讯问的。估计他是一夜没睡,待宫门一开就直接进宫面圣了。 宁澈拢了拢身前的风氅,面色不豫。 因病疾初愈,又急于知道妖书案的消息,宁澈只是简单换了件长衫,在外面又披了件氅衣。趁着宁澈更衣的功夫,夏绫也匆匆梳洗了一下,与这妖书相关的细节,她也很想听。 “这是个什么人?” 庄衡答:“此人名为赵大成,是山东灵山卫的渔民,今年六十有三的年纪了。” “灵山卫?”这个数次在军报中出现的地名刺中了宁澈敏锐的神经,“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庄衡回忆着昨夜刑讯时的场景,如实禀到:“据赵大成交代,这些印刷用具与妖书上所写文字是一个人嘱咐给他要这样做的,但指使他的人自始至终都戴着兜帽,所以他也不知究竟对方是何人。而赵大成之所以愿意接受那陌生人的指使来做这件事,是因为,他是来找儿子的。” 夏绫听得云里雾里,这算是怎么个找法? 庄衡接着道:“这赵大成的儿子,原是灵山卫的一名小旗,在倭寇夜袭灵山卫之时战亡。赵大成去卫所想将儿子的遗体接回,可当地卫所并未在战场上收殓其儿子的遗体,只给了笔抚恤让他回去。但他觉得此事并不合理,一定要将儿子的尸骨带回家安葬。之后他去过胶县县衙,莱州府衙以及山东按察司,但都未讨到他想要的说法。故而只身上京来,想在京城寻个公道。” “但上京后,他却发现递送状纸无门。因为案情清楚,其子赵远也确实在对倭作战的伤亡名单内,故没有哪个衙门口会理会他这桩案子。就在此时,那个兜帽人出现,告诉他若想申诉状,就得把事情闹大,上头重视了,他的声音才能有人听见。故而这赵大成听信了那人的话,替其散布妖书,就是为了故意引人耳目,把动静闹大。” “无理取闹!”宁澈听罢呵斥一句,“既已拿了抚恤,却又寻衅滋事,这京城是能由他撒野的么?” 他话说的有些急,捂住胸口又咳嗽了两声,脸色看起来并不好。 “那兜帽人是什么身份,有查到些什么么?” 事情及此,这妖书案似是有了眉目,却也意味着线索又一次断了。若这赵大成只是个棋子,那他背后的人散布这妖书又是什么目的?有倭寇潜入京城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庄衡摇了摇头:“臣也用了刑讯,可此人死不改口,看起来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但臣也不敢再过度用刑了,犯人本就年事已高,若是吃不住,那便更是无从查起了。” 宁澈嗯了一声,他并不反对庄衡这样的做法。他将手肘搭在御座扶手上,单指撑住额头:“但这并非朕想要的结果,妖书一事究竟真相如何,要尽快给朕个答案。” “是。”庄衡低头应下。 “另外,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京城城防万不可掉以轻心。端阳节马上就到了,若这妖书上所言为真,当真有倭寇潜入京城,一定要严防死守,不能在过节的时候在京城当中生乱子。” 庄衡肃容抱拳:“陛下放心,臣已知会五城兵马司,北镇抚司会与其在京城各关键处昼夜值守,确保帝京安稳无虞。” 宁澈颔首:“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回去歇一会吧。” “臣不敢。” 宁澈见夏绫一直都没言声,觉得反常,抬眼瞅了瞅她。却看到她直愣愣的在一旁站着,正嘬着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喂,”宁澈喊了她一声,“想什么呢?” “啊?噢。”夏绫回过神来,“就是,胡思乱想了一些。” 宁澈扬了扬眉。 因为还有庄衡在,夏绫不想让自己显得在御前太过随意,于是说了实话:“我就在想,现在发抚恤银子都那么痛快了么?我爹当初,高低也是个佥事,他殉难后我家管上头要抚恤银子的时候,磨磨唧唧不说,发到手里的银子连塞牙缝都不够用,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被卖了。但现在,连给个小旗发抚恤都这么足斤足两了?” 宁澈被她噎的咽了口唾沫。若是换别人,定是恭维一句皇上吏治有方,天下清明,这事就翻过去了。宁澈其实很想回一句,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但他心里深知,自大燕开国至今,百年来所累积下来的弊病,在他亲政这三四年间远远没有革除。他虽有心整饬吏治,但几年下来也无一人敢说,现在天下的官员都两袖清风,无一人敢有贪腐之心了。 第61章 “所以你的意思是,灵山卫发银子给赵大成,是故意用他儿子的死来掩饰什么,从而封他的口,息事宁人?” 夏绫一缩脖子:“我可不敢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表面上看*起来过于合理的事情,实际上可能并不是那么合理。” “皇上,臣其实,还有一事想启奏。”庄衡在此时适时开了口,“此事臣也只是有些怀疑,本想有更多实证后再向您禀报。可方才听夏姑娘这样一说,臣以为先说出来供陛下度量,也并无不可。” “说。”宁澈言简意赅。 “臣在审讯赵大成时,他断断续续说了些灵山卫遇袭的情势。从他交代的状况粗看,灵山卫被倭寇侵扰的实际损失,与山东都司报上来的损失很不一样。” 宁澈的目光陡然犀利,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 “你是说……” “少很多。如果赵大成所言为真的话,那山东都司管朝廷要的拨款数字,远高于山东实际被倭寇侵扰的损失。” 宁澈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若此事为真,那多出来的那些救济银,究竟进了谁的口袋? “那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庄衡答:“禀陛下,臣以为此事若是真的,那牵涉必定甚广,大张旗鼓的查不免会打草惊蛇。若此事是假的,用子虚乌有的事情去开罪官员,也势必会寒了清廉正直之人的心。故而臣以为,可先去当地偷偷的摸一摸情况,再做定夺。” “准奏。那你着手去办吧,选几个靠得住的心腹,切莫走漏风声。” “是。只不过……”说话办事一向果决的庄衡,在御前奏事的时候竟然犹豫了。 宁澈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皇上,还有一事……”庄衡破天荒有些吞吞吐吐,“这山东的布政使司,毕竟是纪文征纪大人,臣这样背地里去查……好么?” 此言一出,四座皆寂,庄衡与夏绫四只眼睛不约而同都落在了宁澈身上。 这是,要偷摸着查老丈人家底了? “不是,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宁澈乍一下被推进了尴尬的漩涡中央,很不自在。纪文征是皇后的父亲没错,但宁澈跟自己这位丈人爹,真的没多熟。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祖母庄靖太后还在的时候,曾以纪氏家宴的名头,召纪文征进宫探望过皇后。 宁澈印象中,那是个相当谨小慎微的人,跪他的时候身子伏的很低,问什么就答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些年,他在地方上的政绩平平,宁澈并未因他与皇家沾亲而偏袒过他分毫,其实说白了,跟寻常的上下级关系并无什么区别。 宁澈清了清嗓子:“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朕想要的只是个真相,并未刻意针对于谁。” “不过……”他思量片刻,又补了一句,“若是你的人真的见到了纪文征,在不透露查什么的前提下,给皇后带封家书吧。” 因到了白日,乾清宫中有人各司其职,夏绫不便老在殿里面杵着,庄衡告退的时候,她就也跟着出来了。 她送庄衡走到乾清门,顺便问了他两句钟义寒的事。庄衡看了眼身边用力在憋笑的人,不得不又感叹了一遍钟义寒这烂到家的人缘。 “夏姑娘,臣怎么觉得,您走路好像有些不利索?” “嗐,”夏绫不由自主的捂上了自己的后腰,“昨天夜里出了点事故。庄大人,那我就不送您了。您这段时日辛苦,但给娘娘带家书的事还拜托您上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还请不吝吩咐。” 庄衡颔首,两人各自施礼后,道了告辞。 夏绫站在乾清门前扭了扭腰,疼的她还是倒吸了口凉气。她觉得自己带病上值也不是什么高贵的品质,于是往左拐,到乾东五所去找方苒。 方苒在尚宫局有一间她自己的住处。今日正赶上休沐,于是她一早便起来,将自己的房间收拾一番,以让这段时日在宫廷中忙乱的生活显得从容一些。 “苒苒?” 方苒听到声音,回过身来,见有个白净的小内侍正从门口往里探头。 “绫儿!”方苒笑出来,赶快把门推开,请夏绫进来。 夏绫板着身子进了屋:“苒苒,我后腰上可能是伤着了,你帮我看看,厉不厉害。” “啊?”方苒皱了眉头,“那你趴床上,我给你瞅瞅。” 夏绫脱了帖里趴到方苒的床上。其实当内侍这段时间,她倒是很自得其乐,毕竟跟宫女相比,内侍能做的事情还是更广泛些。但到了这种时候,做内侍不好的地方就显出来了,遇到个病啊伤啊的,夏绫是不指望乾清宫能有什么人给她搭把手了。 方苒将夏绫后腰上的衣服撩起来,嘶了一声:“绫儿,你挨打了?” “什么啊,没有的事。”夏绫把脸埋在枕头里,说话就有些瓮声瓮气,“这事不太好跟你解释,总之就是在家具上撞了一下子。” “啧啧,多大仇啊。”方苒咋了番舌,“你看这,青了一大片,最上头这块,还有点破油皮了。” 方苒试着用指尖碰了一下夏绫的伤处,结果才刚挨上,夏绫就一声嚎了出来。 “得得,我可不敢碰了。”方苒将手收回来,“我先拿巾子给你敷一下吧,我再找人借点药酒去,一会给你擦上。” 夏绫哼哼唧唧的点了下头。 方苒浸了帕子敷在夏绫的伤处,让她自己在屋里待会,她出去借药酒。夏绫一个人趴在方苒床上,闻着她被子里的皂角香。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到她心里,夏绫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内侍都想找个人对食了。 才趴了一会,夏绫听到有敲门声。有个女声隔着门道:“方苒姐,你在房间吗?” 嗯?好像是小汤的声音哎。 夏绫拄起一点身子,冲外喊到:“你进来吧!” 汤圆站在门口,怀中抱着几本书。屋内传来的声音不太像方苒的,她心下有些奇怪,却还是依言推门进去。 可一进屋,她竟发现方苒床上趴着一个内侍打扮的人,心中一惊就想往外退:“对不住对不住,我过会再来!” “小汤!”夏绫忙叫住她,“是我啊!” “唔……小乔姐?”汤圆走近几步,才看清楚床上趴的人是夏绫。 夏绫故意逗她:“你以为呢?” 汤圆一下子憋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还以为,是方苒姐,她有,有……” 方苒恰在这时候拿着药酒回来了。见到汤圆,她笑道:“小汤,来这么早?” “方苒姐,我来还你书,还有些疑惑想请教你。”汤圆乖巧的点了下头,又看向夏绫,“小乔姐这是……” 一看汤圆脸上还未褪去的羞赧,方苒就知道夏绫方才定是没说什么好话。于是她成心揶揄道:“她挨板子了。” “啊?”汤圆立刻担忧了起来,“那小乔姐伤的重吗?” “不重,你小乔姐皮厚着呢。”说着,方苒已经坐到夏绫身边,将药酒倒在手里搓热,按在了夏绫的后腰上。 “嗷!”夏绫猛一下嚎了出来,“苒苒你轻点,轻点!” 方苒却又是一吃劲:“说,你刚才是不是欺负小汤来着?” 夏绫疼的龇牙咧嘴,只能告饶:“我错了……哎呦!错了还不行吗!” 她叫的实在太过凄惨,连小汤都有些不忍心了:“方苒姐,你,你还是轻一点吧……” 方苒哼了一声,笑骂到:“看你这点出息,把淤血揉开了你就不那么疼了。” 上过药后,方苒又重新浸了热巾子敷到夏绫腰上。夏绫却不老实的侧起身:“方苒,你个没良心的,才和小汤认识多久,就这么帮着她对付我了?” 这疼劲一过去,夏绫立马又硬气起来了。 方苒回敬道:“我是帮理不帮亲。” 不过这话说出来,屋里的几个女孩却都笑了。 汤圆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小乔姐,我是来找方苒姐还书的。方苒姐人很好,她一直在教我念书识字,这段时间我也有不少长进了呢。” 夏绫有些惊喜,又有点羡慕。因为接了译书的事,夏绫这些日子在宫里鲜去乾清宫之外的地方,没想到这段时日方苒与汤圆竟已熟识起来了。这让她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些与她们交好的时光,不禁暗自失落了一番。 方苒笑道:“你不必谢我,之前在行宫的时候,也是绫儿带着我看了许多书的。大家同样都是女孩子,多识些字,多知道些东西,没坏处的。” 汤圆点点头:“小澄哥也时常跟我说,要我多跟方苒姐学一些,别天天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傻乐。他还说,小乔姐这段时间很受万岁主子重视,整理了许多文书,还帮他一起弄御书房的事,他也要多跟你学学。” “小汤,你这水端的可真平。”夏绫被这小姑娘逗得直发笑,“不过,你们俩老在一块可都让我嫉妒了,我得多来找你们几回,你俩玩可不能不带我!” 第62章 方苒睨她一眼:“我看你这是一受器重又要翘尾巴。别老想着玩,先把活都干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夏绫嘟囔:“嘁,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我。”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苒苒,那你呢?在宫里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打算吗?” “当然。”方苒将汤圆送回来的几本书放回原处,她坐回到夏绫身边,眼神星亮。 “绫儿,我决定了。我要考女官。”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记得赵远不?指路17章,灵山夜袭~ 第48章 收受贿赂 ◎自己这是……被贿赂了?◎ 因为宁澈生病折腾了几天,再加上夏绫自己的腰也不好,待她再一次见到钟义寒,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及见了面,夏绫却吃了一惊。本来就没几两肉的人,又消瘦了一圈,俨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整个人都透着苍白。 纵使在背后没少幸灾乐祸,可真见了他这副模样,夏绫还是忍不住关心起他来。 “钟大人,您这是,遭什么变故了?” “咳咳,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钟义寒捂住胸口,虚弱的咳嗽了两声。 夏绫主动倒了杯水给他:“您这是……从诏狱出来落下的病根?” “小乔公公您有所不知,”钟义寒拱手谢过,“北镇抚司的人下手也忒狠了!微臣回家之后,伤口化脓了不说,之后高烧了三日,然后又染上了肺疾。可怜臣这一条薄命,进一回诏狱可就给糟蹋下去半条了!” 他说的有些激动,末了又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夏绫本质上还是个挺善良的人,见他这样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 “钟大人,要不您歇会?我最近也有了不少长进,不如今天我多做些,您批改就好了。” “不敢不敢。”钟义寒摆摆手,“若真要如此劳烦小乔公公,那臣今日不来不就好了?既然已经来了,便不敢有负皇恩。” 夏绫高看了他一眼。这怎么回事,生了一场病,倒把缺的那根筋续上了? 与往常一样,夏绫与钟义寒相对而坐,各干各的事。钟义寒一手拄着腮,一脸的愁云惨雾。他一边写,一边不住的叹气,叹到最后,夏绫都怀疑他是不是只出气不进气了。 “钟大人,您到底是积蓄了多少苦闷?”夏绫忍不住说,“我听您这叹气叹的浑身难受,我自己都快不会喘气了。” “小乔公公,知音难觅,那我就与您说上一说。”钟义寒索性搁下笔,挪了挪凳子离夏绫更近些,“您可知,小臣这次为何会入狱蒙冤?” 夏绫心道,我什么时候和你成知音了?可她却也被钟义寒吊起了胃口,于是问到:“为何?” 钟义寒一声叹息:“下官这回,可是被吏部的同僚给坑了。” “怎么说?” 钟义寒面露难色:“实不相瞒,下官遭此牢狱之灾,是因为被同僚给举报了。有人将匿名信送到镇抚司,说臣有通倭之嫌。好巧不巧,锦衣卫在臣的房中又搜出了写着倭文的文书,他们又看不懂,以为那是臣通倭的证据,结果闹了这一通乌龙,害得臣在诏狱中挨了一顿好打。” 夏绫差点呛着:“你?通倭?” 别的不敢说,但有一点夏绫信得过,就算整个大燕的官员全都通倭了,也轮不上钟义寒。杨怀简曾提到过,钟义寒也曾有亲人做过倭寇的刀下亡魂,他是值得信任的,不然宁澈也不至于会把翻译文书之事交给他来做。 对方惨淡的点了下头:“唉,不过这事也怪下官自己太不小心。小乔公公您对倭文不是也颇感兴趣么,下官便想着,将先前听到过的一些倭国民谣默出来供您翻阅。这不寻思着想省些烛火钱,这事下官就在吏部衙门做了。谁知被有心人看到,倒让下官遭了着无妄之灾。” 夏绫扯了扯嘴角。这么看来,钟义寒这一遭,竟还是因自己而起的?想起背地里的幸灾乐祸,夏绫心中倒是生出些愧疚来了。 钟义寒说罢又仰天长叹:“小乔公公,吏部中精明的人太多,或许是下官这种直性子太不讨喜,才受了不知哪位同僚的排挤。下官看这吏部自己是有点混不下去了,您说有没有可能,给下官调任个别的什么衙门任职?” 夏绫皱了皱鼻子:“钟大人,我就是一内侍,外廷官场上的事我可不懂。” “小乔公公您太谦虚了。”钟义寒顺坡下驴,凑近夏绫谄媚的笑了笑,“您现在可是圣上的心腹,天子近臣,陛下可是器重您呐!小乔公公,您看,能不能帮下官在陛下面美言几句,给臣换个职位?刑部工部什么的都行,哪怕降职都可以。要再在吏部待下去,臣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咯。” 夏绫有些为难。虽然她给阿澈递个话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涉及外廷的事,她也的确没在阿澈跟前掺和过。可对钟义寒吧,又觉得人家是为了给自己写书才进的诏狱,更不好意思欠他的人情。 “呃,钟大人,我尽量吧,行吗?外廷的事皇上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就算说了也未必算数。” “明白,明白!”钟义寒一脸他听懂了的样子,朝夏绫作了一揖,“那下官就先谢过小乔公公了。” 谢人可不能光用嘴的。钟义寒说着从他的桌案上取过来一册书递给夏绫:“小乔公公,臣之前想赠您的倭国民谣不是被北镇抚司毁了么,这段时日臣加紧又写了一份,请您笑纳。” “啊……”夏绫将书接过来,心中的愧疚到达了顶峰。这么说,钟义寒在生病的时候还不忘了写书给她。这人怎么……还怪好的呢! “钟大人,可太感谢您了,我一定好好学。”夏绫说的很真诚,恨不得立刻就翻开书看看里面的内容。 钟义寒却拦住她:“哎,小乔公公不忙,您回去再看,回去再看便好。” 说罢,钟义寒也不欲在此处久留,向夏绫施过礼后,匆匆离开。 夏绫心中感慨,自己之前可真是小人之心了。她忍不住将手中的民谣书打开,可翻了两页,忽发现其中好像夹了什么东西。 咦,似乎是张银票?五十两。 夏绫又往后翻了两页,又有一张银票,还是五十两。 她一跺脚,哎呀,钟义寒这个糊涂蛋!这么多钱怎么夹这书里了?就他那个穷酸样子,若是丢了这么多钱还不又要他半条命! 夏绫赶忙追出去:“钟大人,您落东西啦!” 钟义寒僵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秀气干净的小内侍火急火燎的追出来,将手里的两张银票怼到他眼前。 “钟大人,您可太粗心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落我这了?” 钟义寒顿感一阵五雷轰顶。这人有毛病吧,是真不明白还是嫌少故意的? “小乔公公,这……” 夏绫善意的笑了笑:“不是您丢的吗?我拾金不昧。” 钟义寒尴尬的抽了抽嘴角,他打量着眼前的小内侍,怎么看都觉着这人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他心一横道:“小乔公公,这钱就当孝敬您喝茶了!”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一刻,提着袍子快步走远了。 夏绫攥着一百两的银票怔在原地。回想起钟义寒在小书房中同她说的那些话,再联系一下上下文,夏绫忽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这是……被贿赂了? 我的苍天,这种感觉可太新奇了。 夏绫一溜烟的跑回了乾清宫。她进暖阁的时候,宁澈正阖目躺在藤椅上,谭小澄在背后给他揉着肩膀。 宁澈的肩上有些旧伤,虽说伤早就已经好了,但坐的久了,总还是不舒服的厉害,老想让人给揉揉。乾清宫这么多内侍,只有谭小澄伺候的最好,这些时日倒让他愈发离不开这奴才了。 谭小澄见夏绫进来,低声在宁澈耳边禀道:“主子,小乔求见。” 宁澈睁开眼,摆了摆手让谭小澄退下去。 待人走了,夏绫立刻忍不住同他讲自己这奇遇:“阿澈!我跟你讲,我被贿赂了!” 她把钟义寒送给她的书连带一百两银票一块放到宁澈跟前:“你看,钟义寒硬塞给我的,这钱我该怎么办?” 宁澈也懵了。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收了贿赂还这么大张旗鼓来找他显摆的人。 “那他求你帮他做什么事了?” “啊?”夏绫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只顾着新鲜了,钟义寒想让她干啥来着? 宁澈噗的笑了:“不是吧乔乔?贿赂你的人可真够倒霉的,银子没了不说,你还压根不记得人家求什么事,这什么冤大头?” “不是不是,我想起来了。”夏绫清了清嗓子,“他说让我帮着美言几句,他想调职,去刑部工部都行。” “这倒是稀奇了。”宁澈双手交叉在一起,若有所思,“文官当中有个不成文的共识,这六部当中,因吏部掌管官员升迁,其中就牵涉了许多人的前途,既体面又有油水,故众人都趋之若鹜。而刑部和工部,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又苦又累不说,要真出了事还得第一个出来顶包。可这人怎么,放着肥缺不当,倒是要往下走?” 第63章 夏绫摇了摇头:“他那个脑子,我也时常不能理解。” 夏绫从没在官场中浸淫过,也就未被其中的规则限制过,她只是觉得这个事情很新鲜,很想和宁澈分享她的感受。可她并不能切实的感受到,行贿的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下了多大的决心,以及宁澈作为皇帝,在听到这件事时又会作何感想。 宁澈将双手搭在膝上。他还并未传召过钟义寒,区区一个五品官员,还不至于让他上多大的心。可这段时日,从杨怀简,庄衡还有夏绫口中得知他的所作所为,倒让宁澈第一次对这个人认真的好奇起来。 他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但这件事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夏绫其实并不关心宁澈怎么安排钟义寒,这是他们君臣之间的事。她只是看着那银票发愁:“阿澈,你说这钱,我可怎么办呢?” 宁澈挑眉看她:“他要求的事,你不是帮他带到了吗?人家费劲巴力的要讨好你,你还不好意思拿?” 夏绫抿紧了嘴,不是那么回事。 今天这事,她也在往深处想。要知道,钟义寒给她的这些钱,能顶上她小两年的俸禄了,最开始拿到这样大一笔钱,她确实有种不劳而获的爽感。 因为尝到了甜头,若有了第一次,那往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虽然这笔钱与真正的贪墨相比,并不算得上很大的数目,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这次数额是不大,那以后呢?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个初入仕途有报国志的读书人,却在官场日复一日的腐蚀下,会去行贿,去贪墨。 夏绫一个激灵,越这么想,她就越觉得那银票烫手。 “阿澈,我还是觉着,这钱我不能要。”她眼珠一转,“要不这样,反正这事最后能不能成也在你,这钱我孝敬你吧,成不?” 夏绫生怕这赃款甩不出去,特地用了“孝敬”这个词,表达自己的尊敬。 “别介,”宁澈看鬼一样看她,“我可没答应这事办不办。这钱是你收的,可别把锅往我身上扣。” 夏绫瞪了他一眼。烦人。 她将钟义寒给她的书和银票收回来,心中想到,她就先保管一下,等日后找个机会,再还给人家吧。 【作者有话说】 钟大人:我以为自己已经够不按常理出牌了,没想到碰上个更不按常理的!心疼我的一百两银票…… 第49章 少时手札 ◎记一些与乔乔有关的事。◎ 进了五月,端阳节就在眼前了。 宫中对节日的各项礼制一向重视,各殿的门梁上都已挂上了艾草和五彩绳,以讨个天下风调雨顺,海清河晏的好兆头。 因三年一度京察时日将近,吏部诸项事宜陡然增多,钟义寒忙得脱不开身,故自打收了他的银票后,夏绫到现在都没见过他。但好在之前译制的文书够宁澈看上一阵子,夏绫一下子变成了放养状态,松快了许多,于是她便常去昭仁殿,帮着谭小澄一块整理书籍。 乾清宫的人手多,与夏绫从前自己单打独斗自是不一样的。速度快了许多不说,在谭小澄的调配下,每日的工作俨然成了一项规制,一切的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夏绫坐在梯子上,将书架最顶端的一排书一本本按顺序码好。谭小澄正站在下面整理她背后的书架,他随口问到:“乔,小汤和方姑娘一起包了粽子,等过会下了值要不要一起去吃?” 因次日便是端阳节,也是成王殿下的生辰,乾清宫上下都被一股将要过节的喜气感染着,谭小澄便放了其他人早些回去休息,此时与夏绫说起话来便也更随意些。 “好呀,”夏绫一听到有吃的就眉开眼笑,“什么时候走?” “你要是饿了就先过去吧,”谭小澄手底下没停忙活,“还有两本主子要看的书得找,我整理好放到御案上,等下了值就过去。” 夏绫就知道,谭小澄是半点都不容许他自己懈怠的。于是她也说:“不着急,那我等你一起。” 谭小澄没再说话,他正蹲着身子全心在最底一层的书架里翻找。皇上提到的那两本书,他记得自己前几天才见到过,就大概在这个位置,放哪了呢? 他俯下身子往书架里面看去,却见到在靠里的位置,被几本书遮掩的后面,还有一本不太厚的线装书。 谭小澄将那东西够了出来,却发现这其实更像是一本私人记录随笔的手札,上面并没有属作者名谁,只是在封面上写了几个字:乾西杂记。 可这字迹谭小澄却再熟悉不过了,必是皇上的御笔。 这本杂记是他第一次见到,谭小澄并不知该归置在哪一类别的书目中,于是习惯性的翻开来看了看。却见到扉页上写了这样一段话: “记一些与乔乔有关的事——宣明二十五年冬。” 宣明二十五年。谭小澄眨了下眼,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他接着往下看了几页,这确实只是皇上还做太子时,随手记录的一些散句,并不成章节。谭小澄本想先将这本杂记放在一旁,待禀明了皇上后再做处理,可那词句的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难得的轻快,勾着他鬼使神差的又往下看了去。 “宣明二十五年冬月初三。去慈宁宫时偶然看见乔乔了,只不过离得很远,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她换了一件厚袄子,是粉色的,远远看过去好像一只小猪,嘿嘿。过两日我去西五所找她吧,给她带好吃的。” “宣明二十五年冬月初六。今年第一场雪。乔乔扫雪时摔了个屁-股蹲,我赶快跑过去扶她,表现得很担心。其实在心里早就幸灾乐祸骂她傻了,嘻嘻。” “宣明二十五年腊月廿四。乔乔的十七岁生辰。我悄悄拿了一套内侍的衣服去找她,还给她带了礼物,一只小奶狗。她好开心,给狗子起名叫小铃铛。若早知道她这么喜欢,我就早些送给她了。以后就是我们三个在一起了。” 看到这,谭小澄觉得自己耳边嗡的响了一下。 乔乔。小铃铛。 小乔。 他倏然回头看向身后坐在高处的人。 是他吗?自己以为的小乔兄弟,难道是个女孩子吗? 这突然窥探到的秘辛让谭小澄有些惶恐。他故意将手札又塞回到几本书中间,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异:“乔,我在这边怎么也找不到主子说的那本书,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漏了?” 夏绫哎了一声,从梯子上爬下来:“成。那小谭哥,你再上那边瞅瞅去有没有。” 她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再最底下的那排书里扒拉来扒拉去,很快,那本长得不太一样的手札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夏绫同样好奇的翻开,看了还没两页,脸上原本对节日期待的喜悦,逐渐幻化成了尴尬,进而,变成了愤怒。 “宣明二十六年二月初三。今日在与乔乔的争吵中展现了较高的涵养。我把小铃铛放到她衣柜里玩,狗子咬坏了她一条裙子,她直接炸了,仿佛炮仗走了火,甚是凶恶。好在我态度良好,未受波及。回来后食冰酪一碗,以慰惊心。” “宣明二十六年三月十二。不小心摔碎了乔乔的胭脂,听说那是她花了很多例银从其他宫女那里买来的。我说是小铃铛碰掉的,她相信了。逃过一劫,开心!” “宣明二十六年五月廿二。今日吃了乔乔做的饭。太难吃了……可我不得不装作很好吃的样子,不然她又要炸毛。得让太医来看看我有没有中毒,难受。” 整整一本手札,从宣明二十五年冬一直记到宣明二十六年秋初,记的全都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绝大部分都是在诟病她凶恶至极,做饭难吃,更是夹杂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比喻。 夏绫如果是堆柴禾,她想自己现在脑袋顶上应该已经开始冒烟了。 “乔?” “啊?”夏绫脑袋一抬,发现谭小澄正在叫她。 谭小澄观察着夏绫脸上的表情,纳闷的发现,她并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诧,倒是有些凶,双颊泛红。 “唔,那本书我找到了。”他垂眸看到了夏绫正拿着那本手札,未动声色,“那我先去整理御案了,你先忙你的。” 夏绫又将目光落回到了那本札记上,她倒要看看,宁澈究竟写了多少骂她的浑话。 而此时在乾清宫殿外,却是一片喜悦祥和的气氛。 宁澈从文华殿回来,没有乘步辇。今日湖广递了折子上来,说新一茬的稻米收获颇丰,谷仓廪实。再加上天气爽朗,宁澈心情畅快,觉得浑身都有劲,便直接从文华殿走了回来。 快要进大殿时,却忽有一小股水柱从柱子后面呲出来,正好喷到了宁澈要经过的地方。他凝神一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柱子后一闪,而一条毛绒绒的大狗尾巴已经从柱子另一侧露出来了。 宁澈放轻脚步绕过柱子,一把揪住了那个探头探脑的小鬼头。 “臭小子!” 宁潇嗷的一声惊叫出来。他最近又捣鼓出了一项新玩具,就是手里这支可以吸水喷水的木唧筒。仗着明日是他生辰,孩子料定他哥不会在这时候发飙,于是在挨揍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64章 谁让宁澈今日心情颇佳呢?他看自己这小弟弟也觉得可爱起来。他拎起宁潇往自己肩上一扛,畅快笑道:“过来吧你!” 宁潇就这么被他哥扛着进了乾清宫,小铃铛跟在两人身后。 宁澈并没有回暖阁歇息,而是转道往昭仁殿走去。宁潇趴在他肩头咯咯直笑:“哥,晚上我要吃好吃的!” “成,想吃什么你自己点。”宁澈答应的爽快,“一会也问问你乔乔姐,她晚上要不要留下来和咱俩一块吃。” 宁潇奇怪:“乔乔姐要不留在这还能去哪?” “你乔乔姐有许多好朋友呢。哥哥也是她的朋友,之一。咱们可以邀请她,但是不能强迫她,明白不?” 自他从元武门将夏绫追回来的那一天起,宁澈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这些年过去,他自问,在如何同夏绫相处这件事上,他比从前要成熟了许多。 既然他想让夏绫以内侍的身份在宫中留下来,就应该尊重她选择作为内侍想要如何生活。不论她想要交往的人是内侍,宫女,皇后或是文官,只要她觉得对方是可交之人,宁澈便都不会干涉。 同是从少年成长起来的人,宁澈明白有朋友为伴是件何等重要的事,是不过碍于自己坐在帝王的位子上,可称为朋友的人只能寥寥。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把夏绫禁锢在自己身边,要让她与好友在一起,要让她觉得在这宫禁中是生活,而不是生存。 或许唯有这样,才是能让她可以留在这里久一些唯一的办法。 到了昭仁殿门口,宁澈才将宁潇从自己肩上放下来。 谭小澄听到有动静,忙跪下请安道:“主子,小殿下。” 宁澈嗯了一声,语气如常:“你下去吧。” 谭小澄不敢耽搁,躬身退了出去。 待没了旁人,宁澈这一行人一股脑的往书架子间钻去。两个人加一条狗,将本不宽敞的过道堵的满满当当。 夏绫正站在书架前,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压根没发现这几位的存在。 宁澈心中感叹一句,乔乔真的是太好学了。他走过去在夏绫耳边捻了个响指:“乔乔,晚上一起吃饭呗?” 可此时的夏绫,俨然变成了一只待炸的炮仗,就等着宁澈这个点火的人来了。 夏绫怒火中烧的抬起头来,将手中的札记往宁澈怀里狠狠一拍:“吃什么吃?早气饱了!” 宁澈将落在自己怀里的东西一看,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这东西,怎么在这?! “不是乔乔,你听我解释!” 可夏绫早甩了袖子往外走去了。小*铃铛一看夏绫要走,立马抛弃了宁澈,跟在她身后甩着尾巴也跑了。 宁澈只能追着夏绫解释:“误会,都是误会!乔乔我这就是那会写着玩的,你别当真……” “别介,”夏绫一口回绝,“您多有涵养啊,可千万别和我这等小女子一般见识!” 她气呼呼的就往外冲。出了大殿,外面广场上还有洗扫的内侍,宁澈不敢再跟着夏绫,只能凌乱的看着她越走越远。 夏绫一口气冲出了月华门。站在空旷的长街上,她的一腔怒气却都化为了悲愤。 他怎么可以那样写呢!枉她一直将阿澈看做最亲近的人,可他竟一直,一直把自己当成个乐子! 好巧不巧,她发现门边竟站着个人。 “徐婉姐?” 徐婉也懵了一下。她在这里徘徊许久了,可不敢进去,也不知该怎么把夏绫喊出来。没想到她自己却从乾清宫里冲出来了。 “小绫儿,”徐婉有些局促的拉住夏绫的手,“我知道你这阵子忙,可你也有段时间没去咱们永宁宫了不是?我们姑娘很想你去陪陪她,但又怕你在万岁主子跟前为难,所以让我过来问问……” 夏绫正愁自己没地儿去呢。真是想睡觉有人来递枕头。 “姐,你太客气了。”夏绫还故意往月华门内瞥了一眼,“我正好不想在这呢!” 【作者有话说】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第50章 各自心事 ◎“我若是就留在宫中,不走了呢?”◎ 宁澈和宁潇两兄弟站在乾清宫前的汉白玉墀台,无奈的看着夏绫领着狗子一口气出了月华门。 宁潇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兄长,默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哥,你可真厉害。” “嗯?”宁澈低头看他。 小孩子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乔乔姐脾气这么好的人都能让你给惹毛了。哥,你到底干什么了?” 宁澈很想在孩子脑袋上打一巴掌,但较高的涵养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自己。他叹了口气:“三哥儿,你哥我这回,可能真遇上点麻烦了。” 与此同时,在乾清宫殿内的某个地方,也有人同样叹了口气。 谭小澄终于等到了下值的时间,他可以去找小汤吃粽子了。可他心中并没有那样多的喜悦。 方才皇上让他退下去,他不敢不从。但他也留了个心眼,没有走太远。所以小乔同皇上的那段对话,他全都听见了。 在那以前,他一直觉得陛下是个过于理智的人,且他也从来都认为,帝王就应当是冷峻的,令人畏惧的。所以他将自己在宫中战战兢兢的生活,也当做理所当然的。 可就在刚刚,他猛然发觉,原来皇上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也有奈何不了的人。可他自己在这宫禁中,却永远不可能作为一个人来存在,而是一个只能逆来顺受的奴婢。 谭小澄其实并不嫉妒小乔。因为在很早前他就已经明白,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但他依旧有些失落。 皇宫中的内侍,因早已失了根,都削尖脑袋想要往上走。所以有人愿意去曲意逢迎,所以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坑害同僚。 可小乔却是不一样的。他来自行宫,在这乾清宫中也无依无凭,却从不做那些勾心斗角之事,也愿意自己下功夫去学真本事。这让谭小澄觉得,终于碰上了个同道中人,就算没有靠山又怎样,依旧能靠自己趟条路出来。 可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终将是个独行者。 内侍无法有自己的后代,所以内侍间历来有认干爹的传统,既是延续父子情谊的另一种方式,但同时也成了一些人钻营的手段。 谭小澄也曾认过干爹的。 那是个老杂役,汲汲营营半生,却也没捞上个一官半职。可他对谭小澄却是真的好,手把手的教他,在这宫禁当中应该如何生存下去。 后来他死了。谭小澄为他送了终,从那之后,他也再没认别的人做过干爹。 可没有干爹庇佑的小内侍,就如没有父亲的孩子一样,太容易被欺负。谭小澄已经记不得自己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顿打了。他全都是靠着自己,一步步从一个下等杂差到了东宫,乾清宫,而今又入了司礼监。 可即便已做了秉笔,他还是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司礼监其他几位秉笔,皆是何掌印从内书堂一手提拔上来的,只有他自己,是皇上让他补个漏,才捡了这么个差事。 他从未在内书堂读过书,都是自己零零碎碎学来的,也就无形中比其他人矮了一头。司礼监之所以能做内府第一署,是因为掌管着批红的权责。可皇上虽给了他秉笔的位置,却也只是让他整理昭仁殿的书籍,从未同他提过批红文书之事。因此何掌印与其他几位秉笔,也从不同他来往。 这让谭小澄感到恐慌。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能力是配不上如今这个位置的。他很担心哪天自己会犯个什么错,又摔回到初入宫时那个人人都可欺凌的小火了。 若是只有他自己,谭小澄或许还没那么怕。可是如今,他还有小汤。 小汤啊…… 谭小澄一想到她,心里觉得又暖和,却又有些心疼。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若是哪天自己真的惹了主子不悦,她可要怎么办呢? 谭小澄咬了咬牙。为了小汤,他什么累都可以受。 入夜后,乾清宫内的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宁澈躺在藤椅上,举着自己年少时写的那本手札,来回翻阅着。这些文字将他又带回了那段独属于他与夏绫的记忆中,宁澈回想起当时的种种,止不住的一直发笑。 这本手札,是他们大概十六七岁时写的,一直记到了宣明二十六年。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分歧与争吵,在宣明二十六年秋天后,宁澈再没有在手札上落下一个字。 再之后,夏绫去了行宫,宁澈便更怕见到这本手札。于是便让人收到他看不见地方,他也不曾记起自己竟还写过这么个东西。 时隔多年之后,当宁澈再看到这些文字时,他倒是无比庆幸自己让那段珍贵的时光在纸上留下了痕迹。 何敬来暖阁中时,便见到皇上举着本什么东西,一直笑个不停,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主子,”他的语调也随着皇上的神色而轻悦起来,“小殿下已经送回去安歇了,明日还要出宫去,奴婢也伺候您洗漱吧。” 第65章 宁澈坐起身来,将手札合上:“乔乔呢?” 过了这一会,她气应该消一些了吧?现在去道歉应该不会被撅回来了吧。 何敬无语的看着皇上。自己这位主子,心也忒大了。 “主子,姑娘今日没回来。她……去皇后娘娘宫中住了。” 啊? 宁澈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他似乎还是把事情的严重性给低估了。 此时此刻,永宁宫。 夏绫与纪瑶对坐在花窗下的软榻上,小铃铛就在不远处的地上趴着。 小几上有碟玲珑精致的小粽子,是纪瑶自己包的。她展开粽叶,剥出软糯的粽心,俯身送到小铃铛嘴边。狗子吸了吸鼻子,舌头一卷,就将粽子吞了进去。 纪瑶其实也十分喜欢这大狗,只是因为它常在皇上身边,让她总没什么机会亲近。 纪瑶站起身,看向闷闷不乐的夏绫。她坐回到夏绫对面,也剥了一个粽子给她:“怎么了?要过节了,反倒不高兴了呢?” 夏绫恹恹吃了一口,却忽而抬眸:“咸的?” 纪瑶抿嘴浅笑:“是。我猜你也念这一口,才特地做给你吃的。” 夏绫与纪瑶同为南方人,从前端阳节吃粽子时,向来都是吃咸肉粽。是来了京城之后才发现,原来粽子竟然能做成一种甜品。 夏绫同纪瑶向来无话不谈,三言两语便将方才发生的事全都同她讲了。她越说越愤懑,鼻音都重了起来。 “瑶瑶,他怎么可以那样说我呢?说我脾气不好也就算了,但怎么可以说我做饭难吃!我从八岁,八岁就开始学着用炉子煮粥了,他小时候少吃了吗?连薇姨都觉得我做的很好,和她煮的粥味道差不多,怎么到他那,就变成难吃到中毒了?” 纪瑶沉默了片刻,道:“唔,绫儿。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傅娘娘做的饭,也不太好吃呢?” 夏绫瞬间石化。她一下子就想起来西五所墙根后头三个裂了的锅。 全都是傅薇当初烧炸了的。 “好啦,别生气了。”纪瑶伸手揉了揉夏绫的脸,“不早了,咱们去床上躺吧。” 夏绫是穿着内侍的衣服直接过来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带,所有的东西都要用纪瑶的。 徐婉找了一身纪瑶从前贴身的寝衣给夏绫,好在两人身量相仿,她穿纪瑶的衣服倒也很合身。 衣服上有淡淡的栀子香气,是纪瑶身上的味道。 纪瑶很喜欢摆弄夏绫。她换好了寝衣,让夏绫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将对方的发冠解开。 如瀑的秀发倾泻下来,发丝拂过纪瑶的手心,轻软的好似有绸缎掠过。她托起夏绫的头发,拿起梳子一点点在掌心梳顺。发丝间溢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与从前的味道如出一辙,她还是喜欢用桂花水来洗头发。 “绫儿,你能来陪陪我,真好。” 夏绫莞尔:“那我之后多来找你。” 纪瑶抿嘴浅笑。她拢着夏绫的头发,轻问道:“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夏绫絮絮叨叨的讲自己这一段的生活,钟义寒与小书房,谭小澄与昭仁殿,因为背对着纪瑶,她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艳羡。 纪瑶问:“绫儿,那你觉得这段日子过得,有意思吗?” 夏绫点了下头。 平心而论,在她识得人世的前十几年中,都不如最近这半年过得更有趣。她并不只是在循规蹈矩的生活,而是做了她觉得有意义的事,也认识了更多有意思的人。 “那你看,皇上对你还是很好的不是?他总是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夏绫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纪瑶:“瑶瑶,你是在为他说好话吗?” 纪瑶垂下眼,将搭在夏绫身上的手缩回了背后。 “你要是这么问,那我就不同你说了。” 夏绫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她不高兴了,纪瑶丢下她,自己上了床。夏绫无奈,只能去将寝阁里的灯都熄了,才一起躺到纪瑶身边,将帘子打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在同一方床帐中静默的平躺了一会。可片晌后,纪瑶却向夏绫这边一翻身,一只手搭在她胸上,抱住了她。 夏绫再黑暗中轻笑:“干嘛,摸我胸?” “摸一下怎么了,”纪瑶贴在她肩膀上嘟哝,“反正你又没有。” “嘁。你也没有。” 身边传来些轻柔的颤动。夏绫猜,纪瑶应该是在偷笑。 纪瑶就这样抱着夏绫,她的小私心,只有她自己知道。 皇上那么喜欢夏绫,可夏绫却只能和自己睡觉。 馋死他。 纪瑶这么想着,体会到了一些小小的报复的快感。 “绫儿,”纪瑶犹豫了片刻,接着开口,“你以后,还有可能会做皇上的妃子吗?” 这句话问出,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夏绫想了许久才说:“不知道。” “可我很想要你做,比皇上还想。”纪瑶抱她又紧了些,“那样你就永远都不会走了。” “你要是做了皇妃,以后外臣再骂我德不配位,我就都推到你身上,说你是妖妃。到时候我就看你哭,我在一旁偷偷笑。” 她语气中带着几分促狭与调侃,可这些都只是臆想,并不是纪瑶的真话。在她难过,无助,独自在黑暗中苦苦挣扎时,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夏绫在宫里的话,她是不是在这深宫中还能有一份依靠。 可这番话却听得夏绫心中一阵阵难受。 “瑶瑶,我若是就留在宫中,不走了呢?” 听到她这样说,纪瑶却又急了:“绫儿,我就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 她顿了片晌,又道:“绫儿,你知不知道……嗯,礼部给傅娘娘的谥号,已经定下来了。” 夏绫猝然在暗夜中张大了双眼。 “是什么?他没有跟我说。” “庄穆。”纪瑶声音不高,“礼部还选了几个移陵的日子,但都被陛下给否了。可我觉得,他也并非真的不满意,而是故意在拖着。在这件事上,皇上似乎……也在犹豫。” 夏绫沉默。 一旦一件事情拖得久了,就会给人一种错觉。将当前的安宁一直维系下去,似乎也不是不行。 然而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 夏绫知道,她和阿澈其实都在等,等一个不得不下决定的契机推上一把。无论是推往哪个方向,至少可以粉饰一个不得已的理由,来自欺欺人。 她并不知道这个契机将会是什么,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可是,可是。 夏绫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她的血并非是冷的。每一次在去触碰那道旧伤时,阿澈在疼,可她也同样在疼啊。 这是一条注定通往深渊的路。路上繁花遍布。 【作者有话说】 皇帝、皇后、内侍、宫女。在宫廷中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天幕下,拥有的却是丝毫不同的人生。 第51章 前尘(十) ◎“阿澈,你干嘛捏我?”◎ 宣明二十五年腊月廿四。 小年方过,冷冽的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炮竹燃过后的焦呛味。 夏绫在手心中呵了口热气,用力将双掌搓暖。她站在乾西五所的门口往宫道两侧望了望,并无人会在将近宫禁的时候经过,这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夏绫垂下眼。虽然今日只有她一个人,她却决定还是要小小的奢侈一回。 这是傅薇走后,她的第一个生辰。 所谓的奢侈,无非就是晚上多煮碗面,再加上一个鸡蛋。 夏绫在屋檐下将炉子点起来,将锅放在碳火上。没过多会,便听到锅中的水滚了起来。 恰在这时,她忽听到门外有些响动,似乎是有人叩了几声门。 她提起裙子走下阶去,却感到有星星点点的凉意落到她脸上。夏绫倏而回眸往檐下的灯笼望去,光束所及之处,有莹莹飞沫四散飘扬。 竟是下雪了。 夏绫拔开门栓,推了一个小缝向外瞧去。门外没有人,只是孤零零的放了一个食盒。 她心下生疑,敞开门走到长街上去。四下无人,可影壁后露出的一截内侍的袍角,却泄露了这食盒的来处。 夏绫拢着双手走过去,轻声问:“这位公公,方才可是您在叩门么?” 内侍忽而转身,他竟长着一副青面獠牙。 夏绫吓得啊一下惊叫出了声。 宁澈将面具从脸上拿下来,双眸笑的弯如月牙,年少意气的脸俊朗的仿佛云雨初霁的青山。 “乔乔,生辰安康!” “你……吓死我了!” 夏绫气得在他身上捶了一拳,可拳头落下时,力道却又化得很轻。 一个晚上,她都在告诉自己,一个人过生辰没关系的。可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太失落。 阿澈来了,她很开心。 第66章 “你怎么穿内侍的衣服?” 宁澈熟稔的牵起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顺便把食盒捞上:“到年根底下了,宫里各处都提着胆子,怕出岔子。何敬那个胆小的,不敢给我打掩护了,那我不得自己想辙。” 夏绫轻轻啊了一声:“那你这样偷跑出来,会有事情吗?” “问题不大。”少年不羁的一笑,“我见内侍值房里有套衣服搁在外头,便借来穿一穿,一路上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对,回去后再悄悄还回去便好了。” 自今年仲秋,宁澈从南边回来之后,宣明帝便将他留在了宫里,并隐约有想让太子监国的意味。 纵使诸事缠身,宁澈却还是会时不时的出现在夏绫门外。有时候隔十天,有时候隔半月,总是在刚刚才开始想念时,他就会出其不意的来到她面前。 雪竟是越来越大,在灯光下渐凝成一簇簇鹅毛,地面很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浅白。 宁澈将食盒搁在檐下的小几上,夏绫将盖子掀开,却皱了眉:“怎么都是生的呢?” 对方懊恼的挠了挠头:“我不是偷着溜出来的么,就没法明着让人都做好……” 煨在炉火上的烧水锅,在水汽的鼎沸下,恰到好处的发出两声欢快的声响。 宁澈灵光一现:“不如咱们吃暖锅?” 夏绫也抿嘴笑了:“那我去把这些东西切一切。” 她端着切好的肉菜回来时,宁澈已经搬了两个小杌子出来,摆在了炉火两侧。他掸了掸袖子,他竟在衣袖里藏满了坚果,核桃杏仁花生果脯,掏出来将两个碟子都堆到冒尖。 夏绫在桌上摆好两副碗筷。她的房间中没有很大的空间,所以在天还暖和时,她就将檐下的一方空地收拾出来,成了她与宁澈的小饭桌。 随着天气转冷,她也想将桌子移到屋里头去。可在今天这样的雪夜中,暖锅咕嘟,白雾腾绕,檐外雪片纷扬,倒是有一份独属于北地严冬中的趣味。 “我上回放在你这里的两壶酒呢?” 夏绫也想到了:“啊!我去拿。” 她提起裙子又往小厨房奔去,发带在她纤细柔软的身后一荡一荡,像一只在雪地中跳脱的小兔子。 “干杯!希望乔乔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两人互相碰了杯,宁澈眉眼俱笑。 喝酒这事,还是宁澈教给夏绫的。似乎当人到了某一个年龄的时候,对这种醇香浓烈的味道,都会产生一种眷恋。 火炉滚沸出的暖意让雪夜中的这一方小天地和煦如春,宁澈拿过盘子,夹了一大筷子肉下到了锅子里。 夏绫端着碗咽了下口水。锅中翻滚出的肉香味令人口舌生津。 夏绫看中一块肉已经好久了,她正伸筷子准备夹,宁澈却快她一步,用筷子往锅里一捞,敏捷的将那块肉夹走了。 唔!夏绫瞪他。 宁澈炫耀的夹着肉在夏绫眼前晃晃,而后却放到了她的碗里。 夏绫轻哼一声,将肉塞进自己嘴里。鲜嫩肥美,似乎能尝到天苍苍野茫茫的青草味。 宁澈看着夏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嚼,目光从她脸上一直无法离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很喜欢投喂夏绫,看到她埋头认真吃东西的样子,就会很开心。 忽而他开口问了一句:“乔乔,你知道,内侍和宫女之间会对食吗?” “哈?”夏绫乍听到他这样问,几乎都忘了要接着嚼。 她当然知道。针工局好几个与她一起做活的姐姐,都有对食的内侍。她们总是聚在一起谈论,甚至还会问自己,要不要帮她撮合一位干哥哥。 宁澈见她这样,就知道她并非什么都不懂。 “你看咱俩现在这样,像不像?” 夏绫霎时红了脸:“你,你说什么呢!” 夏绫既是觉得,他是皇太子,怎么能类比做内侍,更是羞愤,她与他不是那样的关系。 宁澈哈哈一笑。 在初听得内侍与宫女对食之事时,宁澈也觉得很惊讶。 自太-祖高皇帝定立宫规时始,对内侍的约束极为严苛,凡内侍有男女私情者,必处以重罚。而在这个王朝历经百年至今,宫中对食之事已为常事。 究其原因,不过因为都是人罢了。是人,心就是肉长的,就会有悲喜,也会有感情。因此即便宫规严苛,禁的了**,却禁不住情爱。 曾经,宁澈对这种感情嗤之以鼻,毕竟从小被欺负的多了,让他对内侍这个群体并无好感,即便后来身居高位,大多数时候内侍之于他也不过就是下人罢了,他无需去在意一个奴才的想法。 可后来,见过的人多了,他反而对人和人之间生出的情感更为包容。 他见过富贵但却貌合神离的夫妻,也见过贫苦卑微,却彼此誓盟,更无别遇的宫女与内侍。即便他是皇太子,可所求的也不过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安稳和乐的同他一起走过悠长的岁月。 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永远无法抹平,可生而为人者,内心的情感却很难说有什么贵贱。 “乔乔,那你说,他们之间都如何说话呢?”他凑近夏绫,掐起嗓子道,“好妹妹,多吃点——” “你快别说了!”夏绫的鸡皮疙瘩登时起了一身。她双颊在热气的蒸腾下涨得透红,宁澈如果再说下去,她可就真要生气了。 夏绫这气鼓鼓的样子,让宁澈心底一时痒意乱拂。他忍不住,忽而伸手,在夏绫的脸蛋上掐了一掐。 软软的,嫩嫩的,与他想象中的手感如出一辙。 他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是一直没逮到机会。今夜里趁着醉劲,终于冲动了一回。 夏绫摸着她被掐过的地方,微微张大了双眼:“阿澈,你干嘛捏我?” 宁澈在微醺下咧嘴一笑:“觉得好玩。” 她的脸更红了,佯装凶道:“以后没经过我的同意,不许摸我脸!” 宁澈见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连忙说软和话。他神神秘秘的笑道:“乔乔,你先把眼睛闭上,我送你个东西。” “什么?”夏绫有点不相信他的鬼话了。 “你先闭上,一会你就知道了。” 夏绫无奈,只得先将眼睛闭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宁澈打开食盒最下一层的暗格,捧出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放到了夏绫腿上。 夏绫觉得自己膝盖上有重量,悄悄将眼睛张开了一个小缝。可映入眼帘的东西,却让她惊讶的一时失语。 “呀,这……” 她的膝盖上,竟然趴着一只毛色浅黄的小奶狗! 她温柔的将小狗抱起来,左看右看,怎么都喜欢不够。这小狗大概生出来还没多久,一双小耳朵向下垂着,眼睛还不太能睁得开,有些不安的在夏绫手中扭个不停。 “这是在宫外淘来的,”宁澈适时解释到,“大狗的奶水不太够,生的一窝小狗中许是看这只最弱养不活,就将它从窝里叼了出来。我让人抱回来喂了两日牛乳,看着倒是也能活了。” “啊……”夏绫不禁对这小家伙疼惜了起来。她手指轻轻在小狗头顶的绒毛里拨了拨,“没关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吃过饭后,两人收了桌子,将碳炉上的锅挪开,往炉膛里又添了些碳,能烧的更暖和些。 夏绫抱着小狗不愿意撒手,宁澈就在旁边剥坚果吃。 核桃壳硬,他手边没有趁手的物件,习惯性的往身上一摸,却恰好摸到了腰间的乌木牌。 宁澈随手将牌子解下来,这东西用来砸果壳,倒是很顺手。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无人注意到乌木牌上所刻的内侍名姓,那似乎是,“王平”两个字。 宁澈将核桃仁扔进自己嘴里:“乔乔,你给这狗起个名字吧。” 夏绫认真的想了一想。 她名字里有个“绫”字,她想让狗能随她,叫小绫。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好,这狗是个小男孩,这样太娇气了。 她看着怀中的小狗,黄黄的,圆圆的,忽而念头一动。 “以后,就叫它小铃铛吧。”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他们所共同珍藏的岁月。 王平(冤种脸):好家伙,我的牌子原来是这么丢的! 第52章 五月初五 ◎这可是诛九族的罪,你也干?◎ 纪瑶同往常一样,卯时方过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见身边人还没有要醒的意思,于是没有出声,悄悄下了床。 永宁宫主殿的廊庑下摆着几盆兰草,是纪瑶的心爱之物。经过一整晚夜露的拂润,细叶上凝结的水珠还未被朝阳蒸发,娇津津的酿出满目嫩绿。 纪瑶没有赖床的习惯,总是愿意在此时独自侍弄一番花草。反正她整日都无所事事,想睡的时候随时都有大把的时间。 转身之时,纪瑶却忽发现阶下有人站着。她手腕一僵,险些没拿住手中浇花的水壶。 第67章 她不知道宁澈什么时候来的永宁宫。 纪瑶心头一紧,她很少在除初一和十五之外的日子见到宁澈,更不知道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见到皇上,她应该说些什么。 “陛下。” 她只能先走下台阶去,低着头向宁澈福上一礼。 “嗯。”宁澈其实也不知道能同纪瑶说些什么。他不经意的往殿内飘了一眼,只道,“那个,朕来找人。” 找人道歉。 纪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两个人就这么僵在这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宁澈浑身不自在,于是径自提了步子往殿内走去。 “皇上!”纪瑶却倏忽间出声。 她挡到宁澈身前,低着头道:“绫儿还没有起床。您……现在不能进去。” 纪瑶的目光并不敢直接看向宁澈,这是继徐婉几乎被打死的那次之后,她第一回 出言违逆宁澈。她也不知道,如果宁澈再发难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办。但她只是在想,都还没有问过夏绫愿不愿意见他,不能就这样让他闯进去。 宁澈垂下眼。他此时并不能判断出,夏绫是真的没有起,或是因为仍不想见他,而让纪瑶挡住他的托辞。既如此,他也不想硬要腆着脸往里进,毕竟夏绫的脾气他最知道,吃软不吃硬的主。 “今日朕答应带宁潇出宫去,她说要一起去的。那等她醒了,你帮朕带句话吧,酉时在东华门等她。” 纪瑶点头答:“是。” 宁澈张了张口,他本想说,若是你愿意,也可以一同去。自他生病那晚与夏绫夜聊后,他曾同纪瑶提过此事,可并不意外,对方只是淡淡回绝了。宁澈心底也清楚,因为出宫这事,两人曾经闹得很不开心过,或许纪瑶即便有想出去逛逛的心,也不会是愿意同他一起。 所以,张开的嘴未出一言,还是闭了回去。 “那朕就先走了?” “是。恭送陛下。”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夏绫才将将醒过来。 她其实已经有许久没有睡过懒觉了。在乾清宫时,早上起来得先遛狗,遛完还有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文字等着她看,稍微晚起个一时半刻都算奢侈的了。 “瑶瑶?”她见身旁没人,四下看了看。因刚晨起,鼻音还有些重。 夏绫穿上鞋走出去,却见到纪瑶独自一人坐在花窗下,在发呆。 窗格中漏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窄瘦的肩膀上,明暗交叠的光影里,那被绫罗包裹的女子疏落的像是一纸泛黄的旧画。 每次在见过宁澈后,纪瑶都会这样安静的坐着,愣上一会神。想一想,方才自己有没有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有时也会透过他,想起某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瑶瑶。”夏绫喊了那女子一声。她散着头发,还未曾梳洗,可双颊自然饱满的红润,与纪瑶刻意用胭脂染出来的气色,是全然不同的。 纪瑶抬起头,仍是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方才,皇上来过了。” 夏绫扬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她张口想道,他来做什么?可就在话要说出口时,她忽意识到,这句话是不合适的。 纪瑶是景熙皇帝的皇后,皇上要到皇后的宫中来,是理所应当的事。当只有她与宁澈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放纵自己由着性子来,但一旦牵涉到别人,便不得不将自己同样置于君臣的规训当中。 还未消下去的怒气最后只都化为一句叹息。 “瑶瑶,那我一会便回去吧。我总待在你这,反而叫你难做。” 她还真能指望着自己跟皇帝置多久的气么。 “绫儿,我没有这个意思。”纪瑶连忙拉住她,“虽然我心里很希望你能同皇上好,可我还是与你在同一边的。如果你觉得还没到想要回去的时候,那便待在我这里就好。” 夏绫心道,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她什么时候能多为自己想些呢。 纪瑶又说:“嗯,绫儿,不过皇上刚才也说,今晚你们本来要一起出去的,他酉时会在东华门等你。” 在这之前,夏绫是很愿意去的,毕竟赶上端阳节,她又有一颗想去凑热闹的心。可现在看着纪瑶,夏绫却改了主意,若是她出去热闹了,瑶瑶这个节一个人又该怎么过呢? “瑶瑶,我今日便不去了。”她挽起纪瑶的手臂,“今天这个节,咱俩一块过。等明天一早,我再回乾清宫去。” 可待到酉时一刻,何敬竟然又到永宁宫来了。 夏绫纳闷:“你们怎么还没走?” 何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看便是匆匆跑了不少路:“姑娘,主子和小殿下还在东华门等您呢,差奴婢过来看看,您这还有没有需要伺候的?” 这话说的可真够绕弯子的,不就是不死心的来看看她还去不去么。 夏绫道:“我已经让人同小王爷说过了,我今日不去了。” 何敬心头一梗,默道,得,估计今天这一晚那位祖宗都痛快不了了。别人是没看见,皇上在小王爷嘴里听到夏绫不去时候的样子。脸色冷的堪比三九天雪地里的铁棍子。 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回去复命。可就在快要退出永宁宫时,又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他。 “何掌印,请留步。” 何敬垂手道:“娘娘。” 纪瑶走近他,刻意压低声音,不让夏绫听见:“我来想办法劝劝她吧。你请皇上先走,出宫后在宣武门等上一会,若我能将她带出去,就与皇上在那里汇合。” 何敬抬头看向纪瑶,她很少会流露这样出表露她内心情绪的神色,甚至还有一丝小女儿的俏皮。但他只是本分的的答到:“是,多谢娘娘。” 纪瑶想了想,轻步返回殿内去,见夏绫正坐在桌边用五彩绳打络子。她坐到夏绫身边,托着脸看她:“绫儿,我突然改主意了。” 夏绫抬起眼:“什么?” 纪瑶说:“绫儿,我又想出宫去了,不如你陪我出去看看吧?” 夏绫疑惑的打量着她:“真*的?” 纪瑶拽了拽她的袖子,眨眼道:“我真的很想去,你就陪陪我吧。” 夏绫心里倒是很希望纪瑶能出去走走的,她在宫里闷得太久了,久到让她身上少了许多生气。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呐。 “那好。瑶瑶,咱们走。” 夏绫与纪瑶同去换了衣服,站在镜子前,一个是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另一个是眉清目秀的江南公子。 纪瑶笑了笑说:“绫儿,若是我在宫外遇到这样打扮的你,一定一眼就忘不掉你。” 夏绫笑吟吟的道:“瑶瑶,你也一样。” 两人一块坐在马车里,在车厢悠悠的晃动中,缓缓远离这座宫城,向万千百姓家的街巷走去。 待出了东安门,她们才算彻底离开了皇城的围墙。街巷间的市井气陡然变得喧闹了起来,纪瑶的脸一直下意识的偏向车窗外,叫卖声,杂耍声,孩童的欢笑声,毫不吝啬的从浮动的车帘间涌进来,不绝于耳。 夏绫见纪瑶唇边渐勾起了些笑意,她握住她的手,问到:“瑶瑶,咱们要往哪去?” 纪瑶浅笑:“宣武门吧。许多年前,我就是从那里进入京城的,其他的地方,我也不太认识。” 这其实应当算是她第一次,能好好看看这座自己生活了多年的京城,究竟是什么样子。 车子就这样缓缓行着,穿过了小半个北京城的街巷。天色在游走间已向晚,灯火初上时,似乎整座帝京都飘着粽叶香。 车子最终在一个巷口处停了下来。 徐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姑娘,前面就是宣武门了。” 夏绫奇怪:“怎么不往前头走了?” 此处安静偏僻,与主路隔着一排民房,街市上的喧闹声忽近忽远,波及到此处已是尾声。 纪瑶低着头道:“绫儿,我其实是故意的。” 夏绫在暗影中看向她:“瑶瑶,你怎么了?” 纪瑶倏然抬起头,她眼中涌动的星火似是这暗夜中唯一的光。 “绫儿,如果今夜,我想要借这个机会逃出皇宫去,你会帮我么?” 夏绫滞住。大燕朝的皇后,竟想逃出宫去?如果在别人看来,这太荒谬了。 可她是夏绫。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一个想逃出宫墙的女人。 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夏绫就定了决心。她握住纪瑶的手,气息止不住的翻腾:“瑶瑶,我帮你。” 纪瑶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瞬,却嗤的笑了。 “绫儿,这可是诛九族的罪,你也干?” 夏绫道:“我没有九族,我不怕。” “可是我有。我怕。”纪瑶瘦削的肩膀倚到车壁上。她很少开什么玩笑,此时嘴角微微向上扬着,仍沉浸在方才那个不大不小的捉弄带给她的乐趣中。 只不过,这种乐趣,稍纵即逝。 “好了,不逗你了。”纪瑶在夏绫脸上摸了一把,“不过把你拐出来这事倒是真的。你下车吧,皇上正在宣武门等你呢。” 第68章 夏绫却笑不出来。 “瑶瑶,你为了撮合我跟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知道我煞费苦心就别辜负我的苦心。”纪瑶推了夏绫两下,“快去吧,好好享受今夜。” 夏绫叹了口气:“瑶瑶,我要去了,你可怎么办呢?” 纪瑶浅笑:“绫儿,有你今天能陪我出来一会,我已经很开心了。” 纪瑶最后将夏绫给轰下了车。夏绫走到街口,仍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辆停在暗影中的马车。纪瑶掀开车帘冲她挥了挥手,意思是,快点走。 待街口处再也看不到人,纪瑶独自在马车中坐了一会。 “婉娘,我想下车来走走。” 纪瑶下了车,脚第一次踏在了京城中不属于皇城内的地面上。 随行出来的内侍虽都沉默顺从的不发一言,可目光始终都追随在纪瑶身上。 纪瑶往巷子深处走了几步。 在胡同转角处,有家寿材铺。看店的是位老人家,因赶上过节,估计他这一店的缟素也不会有人愿意在今日光临了,便想早早闭店回去歇息。 可就在这时,竟有人来了。 老人家从柜台后面抬眼看去,那客官是个极年轻的女子,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应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 纪瑶淡淡笑了下,对他说:“老人家,请卖给我一些纸钱吧。”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到瑶瑶这个角色时,心里都感觉很安宁 第53章 宣武门下 ◎“乔乔,你还生我气吗?”◎ 宁澈抄着手站在宣武门下,一会往左走两步,一会往右走两步,可能怎么都等不来他想见的人,越等越心焦。 宁潇被他哥晃荡的眼晕,拽了拽宁澈的袖子:“哥,咱们怎么还不走啊?” 宁澈下意识的伸手摸上腰间挂着的一串小金坠子,这是今天他特意带上的,两只酒壶和一条小黄狗。 他心里燥的厉害,但又知道,今天是孩子的生辰,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毁了宁潇期待已久的这一天。 “三哥儿,”宁澈弯下身子同他讲道,“你先去玩,哥哥在这再等上一会,过会找你去汇合,可以吗?” 宁潇低下头,不情不愿的道:“那好吧。” 宁澈心里愧疚,睇了何敬一眼:“你跟着。” “不是,主子……”何敬像被鱼刺卡了脖子,“奴婢若是跟着去伺候小殿下了,那您这里……” 宁澈不耐道:“朕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何敬真是快哭了。他膝盖发软,可又不敢真的在这里跪下,人来人往的,太现眼了。 “主子,您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内阁那几位老大人不得把奴婢的脑袋给拧下来……” 宁澈冷笑:“你要是不去,朕现在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何敬一缩脖子,这位祖宗现在的脾气,那可不兴惹。硬顶他是顶不过了,只能心道,一会去知会一声北镇抚司和兵马司,暗中派几个人跟着,千万别出乱子。 宁潇摇了摇他哥的手,依依不舍的道了待会见。 可一转过身,孩子却忍不住偷笑了出来。这是什么天赐良机,竟能把亲哥甩了自己去玩?今夜过节京城九门不闭,他一定得玩个痛快! 宁澈一个人在城门下,徘徊良久。 长街两侧灯火绚烂,可在他眼中却都只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他如一位偶然坠入灯河的不速之客,热闹都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宁澈落寞的将双手插进袖子,或许今日,他是等不到他想见的人了。 就在这时,在他最后一次抬起眼向长街中望去时,却见到光晕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位干净出尘的小公子,穿着一袭月白色的交领长衫,腰间系一丝绦,芝兰朗月,踽踽独行。 宁澈忽觉,这满街的灯火,甚至都不及她一人明亮。 “乔乔。”宁澈快步走过去,有些生涩的咧嘴笑了下。 夏绫抬头看他,一身寂寥,可唯独眼睛是亮的。让她忽想起自己刚回宫,小铃铛认出她时的样子。 他好像一只孤单的大狗狗啊。 夏绫摸了摸鼻子:“怎么就你一个在这里?” 宁澈挠了挠头:“宁潇恋玩,我就让他先去了,自己在这等了你一会。” 夏绫点头嗯了一声。 宁澈忙问:“乔乔,你还生我气吗?” 夏绫撇了撇嘴:“我哪敢老跟陛下置气呢。” 宁澈心里像是摔了一罐珠子,撒出来弹乱跳动,蹦的到处都是。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不生气了,还是仍然生气但假装不生气?那现在应该怎么做?是嬉皮笑脸当这事过去了,还是要痛彻心扉的检讨一番表达自己的真诚? 夏绫见他愣着没反应,恨铁不成钢的在心里骂了他句傻子。 她拽了拽宁澈的衣袖:“喂,给我买盏灯吧,人家都有。” 这台阶已经给的够明显的了。 宁澈立即会意,连忙点头:“好,好!” 不远处的有一家卖花灯的摊子,摊主是一对老夫妇。夏绫一眼就看上了一盏兔子灯。 “阿澈,我想要那个。” 宁澈顺嘴夸了句好看,立马往腰间去摸钱袋子。他围着腰带摸了一圈,却忽而惊觉,他今日为了显得那串小金坠子更好看,特意没有再往腰上系个钱袋子。 钱都在何敬身上,此时他早已不知道跟着宁潇跑到哪去了。 夏绫歪着头看他,目光也落在了宁澈腰间的那串小金坠子上。 “阿澈,你没带钱呐?” 宁澈窘的脸皮通红。他用指节蹭了蹭额上的网巾,说了句令夏绫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乔乔,要实在不行,我给你磕一个得了。” 夏绫看着他这个不怎么聪明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 哪来的愣头青,若不是自己来把他捡回去,这一晚上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宁澈的脸红的像只熟透了的柿子。 夏绫嘴角浅浅向上扬着,从自己的钱袋子中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那对看摊的老夫妇。 小兔子花灯拎在她手中,肚膛内的烛火荧荧闪闪,将兔子的一双红眼睛映得忽明忽暗。 夏绫抿嘴笑道:“好看吗?” 宁澈憨憨的答:“好看,好看。” 夏绫广袖一甩,一只手背在身后,向着宣武门的门楼走去:“那今晚你可要跟好我,你身上没有钱,若是丢了可是连个问路的钱都没有。” 宁澈很愿意这样跟着她。他追在夏绫身后,又开始像蜜蜂一样嗡嗡:“乔乔,你不生我气了吧?” “还是有点,”夏绫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很气你在背地里都是那样说我的。阿澈,那个时候在西五所,只有我一个人住,除了有小铃铛陪我,唯一的乐趣便是,每十天半月的能与你见上一回。所以每回我都会很认真的招待你,生怕你见过太多好东西,会觉得我小家子气。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你当成了个笑话。” “我没有!”宁澈连忙解释,“乔乔,我那样写,是因为同你在一块的时光也是那段日子里我唯一期待的事情。我想要记下来,是因为那些快乐太短暂了,那样记忆就能保留的更久一些。可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那我回去就把那本札记烧掉!” “你别!”夏绫停下脚步,“还是别了吧。那是我在皇宫中过得很珍惜的一段时光,既然已经留下了痕迹,就不要再抹去了。” 宁澈看着认真说出这句话的她,忽而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在人生漫长的岁月中,与她共同珍藏一段重合的回忆。 “乔乔,那你在宫里的这些时日,过得开心吗?” 夏绫莞尔:“也很开心。只不过,我那时的开心只因为你,而现在的开心,却是也因为许多其他的人。” 平心而论,夏绫的心境与从前那时的自己还是不一样的。曾经有那么段时间,每一次与宁澈道别后,她都会心心念念的记挂着他什么时候会再一次出现。而现在,她的喜怒悲欢中既有宁澈,还有纪瑶方苒汤圆,或者钟义寒庄衡谭小澄。 更多的,还是因为她自己。 宁澈道:“乔乔,其实坦白讲,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的状态。” 夏绫微微张大眼:“唔,我还以为,你听了方才的话会不开心。” 宁澈摇摇头:“乔乔,不是这样的。” 这是只有宁澈自己知道的心事。那大约是从宣明二十六年的后半年起,他每次去找夏绫,心里其实都担着一份压力。他需要花很久的时间,想好去见夏绫的时候要说什么话题,怎么说出来才不至于让两人冷场。 那会正是他初作为太子监国的时候,烦心的事一大堆。他去找夏绫吐苦水,可对方只是安静的听,听罢也只不痛不痒的说上一句,你别生气,身体要紧。 宁澈有时候心里窝火,觉得她压根不关心自己,根本就是在敷衍。后来他发现,不是夏绫不想说,而是她根本听不懂。那些朝堂,利益,两京十三道,她根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第69章 他竭力维持着两人之间的平和,开始觉得,和夏绫说话会很累。直到宣明二十七年,那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两人几乎每次见面,都会争吵,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所以,宁澈还是更喜欢现在这样。他欣赏夏绫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她的狗,她的书库,她的倭文。他并不惧怕夏绫去同旁人交往,如果这样,他依然还是夏绫心中最亲近的那个人,那他便算是赢了自己。 “乔乔,你与我的家庭,都不允许我们只做幼稚的孩子。可如果我们必须要长大,那我也更愿以成年人的规则去同你做知己。” 夏绫被这突如其来的真诚激得嘶了一声,怎么还怪肉麻的呢。 她蹭了蹭自己的手臂:“行了行了,以后可不敢惹你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往宣武门外走去。出了内城,兵马司的值守会宽松些,从而这里的商铺酒肆较之九门内也更加市井与喧闹。 夏绫很宝贝这一晚上能在外面闲逛的机会。她走过商铺林立的街道,几乎每家铺子都要进去逛上一番。宁澈就在一旁跟着她,夏绫去哪,他就往哪走。 直到两人走进了一间当铺中。 较之于那些卖吃的喝的小玩意的铺面,这里在今夜显得要冷清些。伙计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单手拄着脸,昏昏欲睡。 夏绫在摆出来的当物之中随意看着,可倏忽间,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块玉佩上。 一瞬间,她的手竟有些发抖。她仔细的端详了那玉佩片晌,才终于敢颤巍巍的将手伸向那枚青玉圆佩。 就在她要触到之时,伙计半醒不醒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别碰啊,那是活当,当主还是要赎的。” 夏绫却出言问到:“小哥,这玉佩多少钱?我想买。” “啧,不跟你说了么,这是活当,不卖的。” 夏绫竟有些急了:“那你告诉我主家是谁,我自己去找他说。” 宁澈见夏绫有些不对劲,活当物不外售是众所周知的规矩,她不应当是胡搅蛮缠的人。他在夏绫旁边耳语道:“乔乔,你若实在喜欢那玉佩,我之后想办法让人买回来给你可好?” 夏绫却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向宁澈,眼神中有种无助的迷茫。 “阿澈,这块玉佩,好像是我家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一场好戏即将开始! 第54章 吟春寻迹 ◎“这是你的孩子?”◎ “阿澈,这块玉佩是我爹的东西,我小时候见过的。后来这东西应当是归我哥了,可为什么现在却在这里?” 宁澈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乔乔,若这事件对你很重要,那我直接让锦衣卫去查。” 夏绫内心松动了一瞬,却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吧。他们既然都将我卖了,不要我了,那我还找他们做什么。” 她心中怕得很。不知这玉佩背后是否真的连着些与她家人相关的蛛丝马迹。若是找到了,又能如何,若是找不到,又该如何。 她不想给自己这样的妄念。 可宁澈却一眼能看穿她内心的挣扎。 他会尊重她的选择。若她不想去揭过去的伤疤,那他定不会多此一举,动用锦衣卫暗中去查些什么。但他也明白,若今夜就这样放过去了,那她内心也不会安宁的。 “乔乔,要不这样。咱们靠自己的力量去问上一问,若是能问出些什么是咱们的本事,若是问不出,也当是天意,日后就不存这个念想了。” 夏绫思量了片刻,觉得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 于是她望向柜台后的伙计:“小哥,还劳烦问一下,这玉佩的当主是谁?” 伙计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这位公子,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只管典物当物,当主的身份不可轻易泄露,无可奉告!” 这的确是典当这一行的规矩。夏绫朝宁澈看了一眼,意思是,看吧,天意。 宁澈倒不想这么快就放弃。 他个子高,怼在柜台跟前,还能露出半个脑袋。 柜台里的伙计抬眼发现一双眼睛正抠着缝往里看,吓得一激灵,骂到:“你做什么?” 宁澈踮起脚尖,神神秘秘的冲伙计招了招手:“小哥,嘿嘿,借一步说话。” 夏绫见宁澈扒着柜台叽叽咕咕说了半晌,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片刻后,宁澈的脚后跟落回到地上,朝夏绫一挥手:“乔乔,走。” 待二人出了当铺的门,宁澈才道:“问出来了,当那块玉佩的人,是吟春楼一个叫云湘的。” 夏绫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怎么做到的?” 宁澈一耸肩:“我说咱俩是北镇抚司的人。” “哈?” “我说呢,你这位小兄弟是新差,还不知道怎么问话。”他往夏绫脸上瞟了一眼,“你是因为发现,那块玉佩似是宫中丢的东西,所以才急着刨根问底的。我就跟伙计说,你如果能透露点线索呢,我们就自己悄悄的去查,你的生意还是照做。如果他不愿说呢,我们就只能往上头回禀了,到时候诏狱里说话。” 夏绫咧嘴:“就你这胡说八道的,你敢说,他也敢信?” “冒充锦衣卫这事,等闲人可是不敢做的。”他狡黠一笑,“但咱这不是,有庄衡大人的门路么,要一会万一被举报了,我就去跟庄大人说说看能不能放我一马。乔乔,你看我为了你,是不是豁出去了?” 嘶——夏绫真是被他给恶心到了。若是庄衡知道皇上正在这样打他主意,不知道会不会打个喷嚏。 两人一拍即合,往吟春楼走去。 吟春楼,位于胭脂胡同深处,此时正脂浓粉艳。 云湘坐在妆台前,屋内还有好几个同在吟春楼讨生意的楚馆女子,几人正各自打理着妆发。 数名龟奴手持棍子在走廊中来回巡着逻,老鸨脚不沾地的在楼上楼下招呼着,路过时朝屋子内掸掸手帕:“哎呦姑娘们,都快着点,一会客人们都该来了!” 云湘将唇纸放在嘴间深抿一下,忽听到身后有娇俏女声呼道:“云湘,你儿子又玩我胭脂啦!” 她立刻顶着只梳了一半的发髻站起身,见姹紫嫣红的钗裙堆里,一小童坐在被人挑剩下的几条裙子上,手中拿着罐被糟蹋的一半的胭脂,将自己脸上浑着涂成了只小花猫。 云湘赶紧把孩子拎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向对方赔了个礼:“窈娘,不好意思啊,这盒胭脂我之后赔你。” 窈娘摆了摆自己藕节子似的玉臂,浓重的妆容已让人看不出她真实的喜怒:“嗐,给孩子的,赔啥赔啊。” 说着,她用染了丹蔻的指甲在书澜的小脸蛋上掐了一下,咯咯笑得满面春风。 云湘知道,她这人从来都这样,对待别的事虽斤斤计较,可就是稀罕孩子。 她将孩子抱起来,脚步生风的往后院走去,语气不由得有些愠怒:“不是说了让你在房里别出来么,怎么这么不听话!” 今夜楚馆必定客多,她是顾不上孩子了。她想,实在没辙的话只能先将孩子自己锁在屋里了。 此刻的吟春楼已初见喧嚣,酒足饭饱后的男客们开始勾肩搭背的到楚馆中寻欢愉。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们挥动云袖招揽着生意,衣香鬓影,浓艳生春。 云湘刻意将孩子的脸埋在自己肩上,不让他见到那些男人脸上流露出的猥琐。她避开人群,小心翼翼的抱着孩子在并不宽敞的过道间挪动着。忽而,她却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钟先生?”云湘抬起头来,仿佛见到了一株救命稻草。 钟义寒见她这只绾了一半的头发:“你这是……” 云湘尽量占住了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处,顾不得说客套话:“钟先生,您如果还能顾得过来的话,能不能帮我看一晚上孩子?” 她难掩窘迫:“今日过节,肯定少不了要接客。可我不想……让孩子小小年纪就看到我在做这样的生意。” 钟义寒轻轻皱了眉:“云湘,我今日是带着银子来的。我去跟老鸨点了你,那你今晚就不用……” “不用的!”云湘却打断了他。她有些无奈的笑了下,“钟先生,这就是我的命。即便您能救我今日这一晚上,可您能救得了我这一辈子吗?” 钟义寒哑口无言。 云湘趁机一把将孩子塞进了他怀里,冲他眨了下眼睛:“再说了,我做这一晚上生意,赚的可是比您手里那些多多了。您那些钱留着喝酒去吧,孩子我可就拜托给您啦!” 钟义寒看着那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怀中的小童扭了扭,他这个年岁,还不能听懂大人们之间所言为何物。书澜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钟义寒看了一番,奶声奶气的说:“叔叔,我饿了。” 钟义寒瞅着怀里花猫一样的小团子,摇摇头无声笑了下。他将孩子在怀里抱好,温声问到:“你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第70章 一大一小来到了一间茶舍中。这间茶舍就在胭脂胡同的巷口,离吟春楼不远。但很明显,在这条巷子中,茶馆远不如楚馆更受欢迎,倒是有些门庭冷清。 钟义寒找前堂伙计要了块湿帕子,将书澜的小脸擦干净。而后他又点了几盘茶点,嘱咐伙计送到二楼。 他抱着孩子走上楼梯,往窗边他常坐的那张桌子而去。可不巧的很,楼上仅有的一位客人,偏偏坐在了他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位置。 那人肩宽腰窄,朗如劲松,桌上搁着一把钟义寒并不陌生的绣春刀。 “……庄衡大人?” 庄衡听到声音偏过头来,在此地碰到钟义寒,他也有些意外。 他有心揶揄了句:“钟大人怕是走错门了?” 钟义寒听出,他这是暗笑自己此时应出现在楚馆,而不是这里。 “庄大人说笑了,”钟义寒难得没有信口胡诌,来到庄衡对面,“下官坐在这里,庄大人应该不介意吧。” 庄衡比了个请的手势。他的目光却落在钟义寒怀中的小男孩上。 “这是你的孩子?” “非也。”钟义寒解释道,“我与他母亲是旧识。他母亲曾经帮我打探过一位故人的一些消息,因此有了一些交往。” 庄衡挑眉:“那这孩子不同他的父母在一起,怎倒在你这里?” 钟义寒答:“这孩子的父亲,不知名姓。” 他看向窗外。坐在这里,恰能看到街巷中熙攘的人群,以及吟春楼的一角。楼下男子满面春风,女子笑语嫣然,口中说着浓情蜜意,可真心却最为轻贱。 恰有伙计上楼来,端上一壶热茶并几盘茶点。钟义寒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书澜,小孩子坐不住,拿了吃的便蹦跳着去旁处玩了。 钟义寒倒了杯茶递给庄衡:“这孩子的母亲,在吟春楼谋生。” 庄衡端茶的手滞住:“女支-女?” “庄大人这样说倒也没错,只不过在下,还是不太喜欢这样的称呼。” “在下无意冒犯。” 钟义寒垂下眼,同倒了杯茶给自己。 “庄大人是正直之人,不理此等风月之事,您以超然之姿看这浊然之世,有这世俗之见,倒也无妨。” 庄衡如何听不出来,他们文人最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明明心中已然不悦,但偏要拐着弯的捧你一下子,再暗搓搓的骂你庸俗。 他对钟义寒此人更多出几分兴趣:“如此看来,官场所传,钟大人惯爱风月之事,倒也是世俗之见了?” 不知为何,钟义寒在此夜倒很有倾诉之欲。 他淡淡一笑:“下官也曾有至亲之人,因生活所迫,无奈堕入风尘。故而在与那些风月女子交往时,在下也时常在想,若是自己的至亲之人落入如此境地,又当如何自处。” 庄衡端起茶杯:“对不住,戳到钟大人的痛处了。这杯茶,同你赔罪。” 两人碰了杯,各自一饮而尽。 茶水炙烫,顺着钟义寒的喉管滑过,竟如饮下了一杯烈酒。 茶不醉人,可人自醉。钟义寒眯眼看向庄衡,忽嘲讽的一笑:“庄大人,若您的母亲,姐妹,至亲至爱之人,也入了风尘,您还能堂而皇之的从口中说出女支-女两个字么?” 这群体面光鲜之人,标榜自己正人君子,霁月光风,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庄衡深邃的眸色中,却短暂的闪过一瞬失措。 他启唇冷笑:“谁还不是个女表-子生的呢。”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因为有的词怕被屏蔽就用两个字拼起来的方式代替来,不影响宝贝们的阅读体验就好~ 第55章 粉黛香浓 ◎“阿澈,这种地方你之前来过没有?”◎ 钟义寒并未听出庄衡这句话中的自嘲。 只是对方此时的脸色太过阴翳,让他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在诏狱当中的遭遇,忽而心中惧意作祟,不敢再拱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火了。 于是他转了话题:“庄大人此夜,是有公务在身?” 庄衡颔首。此事便说来话长了。 自上次的妖书案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北镇抚司加强了对京城城防的守备,在内城外城多个关键处均设有暗哨。 本以为只是防患于未然,可不想,竟真让他们查到了些有关倭寇的蛛丝马迹。 有在此附近居住的百姓报官,声称曾见过有几人形迹可疑,且说话时所用的语言叽里呱啦很难听懂,似是倭语。锦衣卫去探查后发现,竟有数人都说曾碰见过那几人,此情报似是为真,不应是某人为博眼球而散出的谣言。 经过几日的暗查,锦衣卫以大致锁定了那几人活动的范围。只是此处地形过于复杂,又三教九流杂居,因此不敢贸然行动。 庄衡已在这间茶舍盯了好几日的梢了,看似此处只有他一人,可在楼下街巷中,已有锦衣卫的暗哨布下天罗地网。若那伙人真的存在,便不可能永远不现身。又是今夜这种人迹嘈杂,最易掩人耳目的时候,一旦有异动,锦衣卫便会立时出手。 庄衡并未对钟义寒多言些什么,只是暗暗注视着楼下的人群。最为繁华喧闹之所,也是最易藏污纳垢之地。 但并非所有人都有庄衡这样深沉缜密的心思,有的人,就是单纯想找个地方玩的。 比如—— 宁潇。 自打甩了他哥之后,这孩子简直欢快的像一只脱了缰的野马。 何敬已经快疯了。没有皇上在旁边镇着,这小祖宗看什么都新鲜,连房顶子都恨不得爬上去要摸一把。 他身上已经背满了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全是宁潇瞅着好玩买的。到后来,那位小爷直接把钱袋子都顺走了,走在街上一蹦三跳,哪人多就往哪钻。 “小主子,哎呦……您慢点!” 何敬只能在人堆里横钻竖挤,生怕把小殿下给丢了。可宁潇本就身形敏捷,又正是这样好动的年纪,哪能服的了管? 宁潇从宣武门出来,反正也不认路,就一路走一路逛,顺着人流被引到了这胭脂胡同。见此处人声陡然鼎沸起来,欢笑声抑扬顿挫,风中还夹杂着一股甜腻的香气,让他不禁好奇起来,这里是什么新鲜地方。 他方想提步往巷子里走,何敬匆匆忙忙的冲过来拦住他:“小主子,这地方您可不能去啊!” 宁潇见他这面红耳赤的样子,很是不解:“怎么就不能去了?” 何敬支支吾吾憋不出个字来。这,这让他可怎么解释啊! 但宁潇一贯的原则是,你不让我去,我就偏要去看看。他突然指着天大声喊:“何敬,你看那!” 何敬下意识的抬头,也就这一转瞬的功夫,宁潇嗖的扎进了人堆里,一溜烟跑了。 何敬仍纳闷的瞅着宁潇指的那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小主子……”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哪还找得着人? 一瞬间,他浑身激出来一股冷汗。 何敬恨恨的一拍大腿。嗨呀!早知道得伺候这么位祖宗,还不如当初挨那一刀的时候直接死了算了,省得多活这几十年! 烟花柳巷,人影幢幢。 云湘在花房里,有些不安的踱着步子。 宾客渐攘,与她一同梳妆的几位姐妹都已各自接了恩客,可唯独她这里,老鸨还没有让她去接待任何人。 她心中有一丝不甚明显的庆幸,可转瞬又被想要赚钱的焦虑压了下去。 这是她生完孩子以来,一直面对的窘境。哪个来寻欢愉的男客不喜欢少女冰肌玉骨的身体,可是她已经没有了。曾经有男人脱掉她的衣服,看到她肚子上因为生过孩子而留下的瘢痕,鄙夷的骂上一句晦气。 因为此,老鸨也越来越不愿意让她去伺候那些富贵的客人。在这个行当里,永远都不缺更加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但她太需要钱了。 孩子马上就要到能读书的年纪了,她得给他去请先生,让他读书。她给孩子取名叫书澜,就是希望他这辈子可以读许多许多的书。自己这一生已经如此飘零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还做人下人。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云湘忽听到老鸨喊了她一声。 “哎,妈妈。”云湘忙迎出去,“是有给我的活了吗?” “云湘啊,可别说我不疼你。”老鸨容光焕发,显然今夜的生意不错,“前头接了位客,瞅着应该是个素活,但出手还算是阔绰。你好生伺候着,等分银子的时候,少不了你的。” “哎,哎。”云湘连忙应下。 正说着,见前头迎客的龟奴满脸堆笑的引着一位穿锦衣的小公子走了进来。 云湘不由得怔在原地。这孩子看着也就十岁上下,这么小的孩子,竟就已经开始逛这种地方了吗? 宁潇抽了抽鼻子,好奇的向四处打量了一番。到现在,他都以为自己来的是家酒楼。只不过,这饭庄里的味道有些奇怪,饭香味没闻见,倒是一股子脂粉味,让他很想打喷嚏。 第71章 他抬头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心道,在外面*吃饭这样有意思吗?竟然还会专门找个人来陪他一起,而且还是个好看的小姐姐。 宁潇耍出了自己一贯的伎俩,甜甜笑了下:“小姐姐,我想点菜。” * “我们想找人。” 与此同时,在吟春楼门口,宁澈如是说道。 夏绫跟在他身边,这里的香气让她有些不太舒服。在她儿时的某一段时间,这样的香气往往同噩梦是如影随形的。 门口迎客的龟奴点头哈腰的笑道:“两位爷,可是有熟识的姑娘?” 宁澈同夏绫对了一眼,镇定自若道:“我找云湘。” “哟,那可就不巧了。”龟奴说到,“云湘姑娘刚接了客,现下还抽不出来身。要不您看看别的姑娘,也尝个鲜?” 宁澈皱了眉头:“那她在哪?我就找她问句话,问完就走。” 龟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人虽衣着不凡,但眉目清朗,透着股书卷气,怕不还是个雏儿。再听这语气,的确不似要来此处销金的。 “这位爷,来咱们这种地方,也得讲规矩不是?您分文未出,张口就要见姑娘,这事放到哪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宁澈语塞。若是在平常,他定是花些银子打发了。可是现在,他没有钱。 夏绫见状,连忙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龟奴:“大哥,我们就进去看看,您就告诉我云湘在哪个房间就好,我们保证不闹事。” 龟奴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心想他们若是不白嫖姑娘,这样倒是也不亏。于是脖子一歪,放了这二人进去。 花楼内嘈杂的笑闹声震得宁澈有点脑仁疼,他刻意护着夏绫,用自己的身体格挡住不时冒出来的醉醺醺的男人。 阑干间通道狭窄,又总有人经过,夏绫不得已只能同宁澈靠的很近,她的脑门几乎能贴到他下巴上的胡茬。在又一个男人揽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孩在他们身边经过时,夏绫忽问了句:“阿澈,这种地方你之前来过没有?” 宁澈耳根子一红:“这样的没来过。” 夏绫挑眉:“那哪样的你去过?” 宁澈摸了摸鼻子:“嗐,你知道,之前在南边的那段时间吧,总有一些奇怪的人,变着法的钻营。那种地方,更私密些,不像这里乱哄哄的。” 夏绫的眉毛拧了起来,眼神中满是玩味:“那你是看不上这种地方了?” “嘁,那种地方我也看不上。”宁澈瞥她,知道她在憋花花肠子,“我对这些地方,压根没兴趣。” “我不信。”夏绫嘬嘬嘴,“那你对哪有兴趣?” 宁澈皮笑肉不笑的斜了她一眼,吐出三个字:“西五所。” “喂!”这回轮到夏绫脸憋的通红了。这简直是自己挖坑把她自己给埋了。 “乔乔,我跟你发誓,我在外头从来没乱来过。”宁澈无奈的看着她,“说句实话,我要是真想乱来的话,还用得着等别人投我所好吗?” 话这么说是没错,可夏绫仍不服输的顶了一句:“但你们男人,不都以三妻四妾为傲吗?” “那你这可就有点有失偏颇了。”宁澈耸耸肩,“我倒是觉得,从一而终也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夏绫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他。 两个人就这样拌着嘴,来到了云湘所在的房间门前。 夏绫被这楼里的浓香味熏得蒙头蒙脑,抬手就想敲门。宁澈眼疾手快的在她后脑壳上拍了一巴掌:“喂,想什么呢!” 夏绫霎时回过神来。她怎么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若房间里正在做什么不好的事……她不敢再往下想了,脸红成了只熟苹果。 宁澈见她这样子实在好笑,将她拉到身后,自己附耳往门上听去。 倒是没听见什么不可描述的动静。 此时,房门的另一边,宁潇正有些郁闷。 他双手托着腮,看着桌上那几盘中看不中吃的茶点,觉得非常不解。这个饭庄可太奇怪了,他平日里喜欢吃的那些东西,炙羊肉焖肘子烧蹄髈,这里通通没有。可竟然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到这里来,他们究竟图啥呢? 云湘看着这孩子,也觉得十分无从下手。她心想,这小公子一看便是有钱人家出来的,或许同他聊聊天,能知道大户人家里的男孩都是怎么养的。 于是她问:“小弟弟,你平日里都念些什么书呢?” 宁潇想了想答:“我最近在研究造船。” 一说起他做的那些木工活,宁潇可就不困了。他连说带比划讲着他正在酝酿的战船,云湘听得云里雾里,可第一回 听到这些她从未触及过的事,又觉得很新奇,所以她很愿意听这小公子多说些。 一切都在渐入佳境。可猝然间,一声鸣镝之音破空而来,划破了这个夜晚的纸醉金迷。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宁澈今天晚上会不会打孩子?[捂嘴笑] 第56章 不期而遇 ◎这怎么,还真能有倭贼入京呢?◎ 这是锦衣卫的讯号。 说时迟那时快,庄衡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有情况了。他豁然起身,抄起桌上的绣春刀,手在窗台上一撑,竟直接从二楼翻身跃了下去。 “不是……庄衡大人!” 钟义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扒着窗户向下望去,见仅这短短一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数队锦衣卫,如箭矢般穿透熙攘的人群。 而在他们追逐的方向,隐约有一个黑影逃窜,那方向是向着吟春楼的。 眼见着锦衣卫向吟春楼包抄而去,钟义寒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忙一把捞起书澜,将孩子夹在胁下,也朝着吟春楼飞奔而去。 吟春楼内,宁潇正说道了兴头上。可忽然间,背后露台外传来一声闷响,几下窸窣的响动后,轰然一声巨响,一队锦衣卫从移门破了进来。 宁潇哇一声跳起来,撒腿便想跑。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在房间正门也有一大票锦衣卫撞开门闯了进来。本就不大的一间屋子一时间全是人,将他和云湘牢牢堵在了里头,根本脱不开身。 而门外,宁澈也未料到北镇抚司在今夜会有行动。见房门已然被破开,倒省了他敲门的功夫,于是同夏绫一起也进了房间。 而后,他就看见,一个时辰前刚同他依依不舍告别的亲弟弟,此时坐在酒桌旁边的玫瑰椅内,周围围了一圈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两人将刀鞘压在他脖子上,令他动弹不得。 “三哥儿?”宁澈脸霎时沉了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哥,我饿了要找地方吃饭嘛!”宁潇被制住很不舒服,“你不至于要让锦衣卫来捉我吧?快让他们放开!” 宁澈信他的鬼话才怪。 他剜了宁潇一眼,却仍伸手格挡住架在他肩上的两把刀鞘:“我是他兄长,有什么话同我说。” 可今夜而来的锦衣卫显然都不是好说话的。为首的千户冷冷扫视着房内,问已经将吟春楼内外都搜过一遍的手下道:“找到没有?” 手下低声回禀:“并未。贼人从这间屋子外消失后,就再也没有踪迹了。” 千户的目光依次在房间内几人的脸上扫过。一个吓得花容失色的女支-女,一个半大孩子,一个自称是这孩子兄长的人,以及他身边跟着的一个秀气的小公子。 这几人当中,是否会有人藏了窝藏倭寇的心? 千户知此事干系重大,冷声下令:“涉事人等,全带回镇抚司衙门问话。” 宁潇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不是,哥,他们不听你的啊?” 宁澈到现在也没看懂锦衣卫到底在搞什么门道,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卷了进来。他一把揪住孩子后脖领,将宁潇拎到自己身边来:“倒霉孩子不学好,等回去我再跟你算账!” 因锦衣卫的突然闯入,吟春楼内的笑语嫣然戛然而止。当适时,却又听门外有来人问到:“抓到了吗?” “庄大人。”门外几人让开条通道,请庄衡进来。 “大人。”千户听到指挥使大人到了,忙上前回禀道,“没抓到。但贼人就是在这间屋子外消失的,属下打算将涉事人等带回衙门审问。” 庄衡面色不霁,这倭贼实在狡猾,竟能从锦衣卫眼皮底下溜了。可眼下也并无其他办法,庄衡微一颔首,同意了千户的话。 他一同进了这间事发的房间,可待看清了屋里的人,一向沉着自持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也不太淡定了。 成王?夏姑娘?还有……皇上? 宁澈对庄衡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庄衡立即会意,装作在屋里探查的样子,不动声色的站到了宁澈身后。 宁澈往后退了几步,与庄衡站在一处。 “怎么回事?” “陛下,”庄衡低声禀道,“臣经探查,似有倭贼在此处潜伏。今夜贼人似是露了马脚,可臣等追到此处,便再无其踪迹了。” 第72章 宁澈的眉头也锁了起来。倭寇之事,本就是国之要事,他更不允许贼寇在他眼皮子底下乱来。 “那你们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别被朕影响。” “是。”庄衡低头答到,“如此看来,便只有房中那女子最有嫌疑了。” 宁澈干笑了两声:“宁潇不是也在么。那小子你们只管带走问话,朕不管他。” 庄衡咬了咬后槽牙。他好像有点猜出来,小王爷今天又怎么惹皇上不高兴了。 而此时的宁潇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哥抛弃了。他正被夏绫护在怀里,抬头问她到:“乔乔姐,你跟我哥也是来这吃饭的吗?” 夏绫发现,这孩子好像真单纯的什么都不懂。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说:“小王爷,听我一句劝,今天晚上别惹你哥。” 言罢,夏绫抬头看向圆桌对面的女子,她想必就是当铺伙计所说的云湘了。 她同样也在锦衣卫的压制之下,明明很害怕,却不敢多发一言,或多流露一个表情,可她的手却在衣袖下微微的发抖。 在这间屋子里,似乎只有她一人是孤立无援的。虽然她看起来只有与夏绫差不多的年纪,却无端让人觉得,她经历过更多的风霜。 “庄大人!” 就在夏绫暗自打量着云湘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闯进了她的耳朵。 钟义寒姗姗来迟,扛着孩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云湘却倏然回眸:“先生?” 书澜离了她这一会,乍一见到母亲,便闹着要找她。云湘也很想抱孩子,可身后的锦衣卫见她要动,立时将她又压了回去。 或许见她是个女支-女,本不值得怜惜,那些人下手很重,痛的她浑身一凉。 然而她仍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对孩子说:“书澜,别害怕,娘在和他们玩呢。你跟先生再待一会,一会娘就去抱你。” 有了母亲的安抚,小童果然安定了许多。 钟义寒单手抱着孩子,挤进人堆里来找庄衡。 “庄大人,”他冲庄衡尬笑了下,“这位姑娘便是这孩子的母亲,她定不会是贼人的,此处是否有什么误会?” 庄衡不便透露太多,只言:“镇抚司例行公事,若钟大人真有什么话要说,请到衙门里讲吧。” 钟义寒暗自叹了口气,这诏狱,估计他要跟着去第二回 了。 他环顾着屋内的各色人等,当目光落在夏绫身上时,不由得瞪大了眼。 “小乔公——子,”他及时改了口,“您也在?” 这还是在收了钟义寒的贿赂后,夏绫第一回 见到他。为了不制造更多的尴尬,她只是冲对方微微点了下头。 “走吧。”庄衡下了令。 左右两个缇骑架起云湘,将她押了出去,钟义寒连忙抱着孩子跟上。 在出门时,宁澈附在夏绫耳边,悄声问了句:“刚才抱孩子那个,是什么人?” “钟义寒。”夏绫对他飞速耳语道,顺势将宁潇也塞回给了他,“阿澈,他知道我是个内侍,一会你装作不认识我,免得他怀疑你的身份。” 宁澈颔首应下,目光却刻意往钟义寒身上多扫了几眼。 今晚吟春楼中所见到的人,每个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于此同时,钟义寒也正在心里琢磨方才房中的那群人。 庄衡大人肯定是来办差的没错,小乔公公一个内侍,应当也不会有逛花楼这种癖好,大概是同庄大人一起来行公事的。 那么,另外那个不认识的,想必就是云湘今日接的客咯? 此人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但来青楼中消遣,显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云湘身上衣着也还算整洁,他大概还未来的及做非礼之事。 只不过有一点钟义寒还想不太明白。 这其中还有个小男孩呢,听着是管那嫖客喊哥。 这是什么样的家教,寻花问柳怎么还有带着兄弟来的呢? 不过,这人方才若一直同云湘在一起,屋内的情形他必定是清楚的。若他的证词能证明云湘并不是锦衣卫要抓的人,或许能帮她解今日之困。 还是得同他套套近乎。 钟义寒这么想着,刻意放慢了些脚步,磨磨蹭蹭挪动到了宁澈身边。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宁澈并不是个多喜欢社交的人。此时乍被搭讪,他有些戒备的瞟了钟义寒一眼,信口胡诌道:“姓夏。” “噢,幸会幸会。”钟义寒抱着孩子不好拱手,于是和善的笑了下,“在下对姓夏的人一向很有好感。” 宁澈扯了下唇角,这近乎套的也太牵强了吧? 钟义寒却还没套完:“那夏贤弟在何处高就?” 宁澈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此人是看出什么了么?让外臣发现他出现在楚馆这种地方,终归不是件好事。 他冷言冷语答到:“屡试未第。” “噢……”钟义寒心想,果然只是个金玉其外的纨绔。但他仍然恭维道,“但见贤弟这仪貌堂堂,印堂发亮,再试必定榜上有名……” “你有话能不能直说?” 钟义寒被噎住了。这人怎么……不太好相处呢? 可见对方锅底一样的脸色,他只能直说道:“夏公子,我是想请您一会帮云湘做个证。她只个是命不由己的女子,有违律法的事,她也是万万不敢做的。我只求您能实话实说,给她一个清白,身如漂萍之人,一点微不足道的风浪或许就会将她碾碎了。” 听他说的这样诚恳,宁澈对此人倒高看了一眼。 宁澈抱臂说道:“你该相信镇抚司审讯的结果。若那女子果真是无辜的,也不会强加给她莫须有的罪名。” 钟义寒语塞。这话怎么说的好像镇抚司是他家开的一样?不过他倒也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了另一层意思,这位夏公子,是不会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而信口污他人清白的。 “多谢夏公子指点。”钟义寒仍忍不住问他,“敢问公子,北镇抚司今夜突然出手抓人,到底所为何事?” 宁澈思量片刻,觉得也没必要瞒他。 “有倭贼最后消失在了那个房间外。” 这…… 钟义寒面上虽未表,但内心却咯噔一沉。 这怎么,还真能有倭贼入京呢? 【作者有话说】 钟大人这个人吧,每回的推测都有理有据,但推出来的结果就是离谱…… 第57章 北镇抚司 ◎钟义寒看鬼一样看向他。◎ 北镇抚司衙门,位于大燕门以西,与通政史司仅隔一条巷子。 庭内古树参天,在正厅上高悬一牌匾,上曰“日月昭昭”,这乃太-宗文皇帝当年亲笔所书。 可此地亦让人心颤胆寒。因诏狱二字太过令人闻风丧胆,且镇抚司衙门直属皇帝统辖,锦衣卫办事又多下手狠厉,故其他衙门从不与此往来。 这座官衙就在森然暗夜中孤独而冷漠的伫立着。 宁潇没见过这架势,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就想往宁澈怀里靠。 谁知他哥却铁面无私的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冷声说:“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宁潇到现在都没闹明白到底是哪里惹着他哥了。孩子撇撇嘴,只能狗腿的往庄衡身边又蹭了蹭。 而另一边,云湘被人直接往诏狱中押去。 钟义寒心中生乱,急中生智将书澜往宁澈怀里一塞,快速说:“夏兄弟,劳您先帮我抱一会。” 说罢他疾步上前,追到了夏绫身旁。 “小乔公公,”钟义寒对她深深揖了一礼,低声求到,“下官想跟您讨个人情。您是否能求求庄衡大人,一会审讯的时候先不要用刑。如果有实在问不出来的话,下官或许可以去试试。她一个姑娘家,诏狱中的这些刑罚只怕是吃不住的。” 同为女子,夏绫对云湘还是有几分怜惜的。况且,自己一会还想问她玉佩的事,并不想在这之前,她就被锦衣卫折磨到遍体鳞伤。 “好,我试试。” “多谢小乔公公。” 夏绫越过人群向宁澈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怀里多了个孩子,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对这边的事情似是毫不关心。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哎,这人今天还真打算大义灭亲啊?他是不想管孩子了,但夏绫不能不管。 眼见宁潇已经被人往诏狱里带去了,夏绫赶忙跟上。她倒不怕锦衣卫会对这位小殿下做什么,主要这孩子脑子太活,谁知道能从他嘴里秃噜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来。 诏狱的大门如一只怪兽的血盆大口,顷刻之间吞噬了一切生息。有持刀的缇骑在门口戒了严,钟义寒仍不放心的向里头张望去,却被庄衡拦下。 “钟大人,诏狱重地,还请留步。” 钟义寒自知无能为力,只能深深对庄衡一揖:“庄衡大人,万事拜托。” 他零落的从台阶上转身而下,抬眸却见庭中只剩了这位形单影只的夏公子。方才太过混乱,很多事他并没有捋清楚,此时才生疑惑:“夏兄弟,为什么你可以置身事外?” 第73章 宁澈早已看透钟义寒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淡淡道:“今夜在吟春楼中被抓的人,不是我。” “噢……” 钟义寒在心中默默说了句,您这家风可真不敢恭维。 恰在此时,有个百户过来,朝二人抱拳道:“这位公子,还有钟大人,请移步值房稍作歇息吧。” 他并不知宁澈是何身份,只不过得了庄衡的吩咐,要以礼相待。 钟义寒想将书澜接回来,谁知这小童竟很喜欢宁澈,两只小胖手揽住宁澈的脖子,怎么也不愿松开。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宁澈有些猝不及防。他看向钟义寒:“这是你的孩子?” 这已经是今晚第二个问他同样问题的人了。 “不是的,这是云湘的孩子。”对于书澜不找他这件事,钟义寒也十分无奈,“夏兄弟,要不就辛苦您再抱一会?” 宁澈冷嗖嗖的看了钟义寒一眼,没说话。可他仍是将怀里的孩子往上颠了一颠。 进了屋,灯光比外面要亮堂些。宁澈低头打量着怀中的小童,终于看清楚这小团子究竟长得是何模样。好巧,书澜也正歪着头打量着他。 宁澈身上有股淡香味,是宫中常用的果子香。小孩子闻不够,于是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又吸了吸鼻子。 肉嘟嘟的脸贴在宁澈的颈侧,竟让他痒得打了个哆嗦。 “那这孩子的父亲呢?” 钟义寒苦笑道:“夏兄弟,楚馆当中生下的孩子,上哪去找父亲呢?” 连云湘自己都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在哪个夜里有的。 怀中的小童显然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更听不懂父亲为何物,只是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宁澈,突然软软的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哪根弦不对了,宁澈冷不丁说了一句:“噢,那这样也挺好的。” 钟义寒瞪眼看向他,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宁澈解释道:“我是说,那就不会因为哪天找到了他的父亲,他娘亲就不要他了。” 钟义寒更是觉得这人有毛病。 “这是云湘自己的孩子,她哪怕连命都不要,也不会不要这孩子。”钟义寒听他这般揣度云湘,不由得心中愤愤,“夏公子能如此调侃,怕是不知道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会有多辛苦吧?” 宁澈不懂这人怎么突然就火了,皱眉道:“我没有要调侃她的意思。我家弟弟也是我一手带大的,个中烦闷我又如何不知?” 钟义寒嗤笑:“看夏公子的衣着,您家当是门楣不低吧?” “那你给你弟弟洗过尿布吗?做过衣服吗?衣服脏了破了,你为他缝过补过吗?孩子生病的时候,你背着他找过郎中,管别人借钱去买过药吗?孩子把你辛苦洗好的衣物都弄脏时,你能好脾气的全都再去洗一遍吗?” 钟义寒却还没说完:“这些琐事你怕是全都没干过,家中自有仆人帮忙打理一切的。等到孩子知人懂事的时候,再以长兄的身份教育一番,这孩子就全须全尾都跟你一个姓了。可一个女人又当如何?她不但要承受孩子带给她的所有杂乱,还得变着法的去想如何赚钱养活这个孩子。像您这种吃了上顿不愁下顿的,拿什么去同云湘比?” 宁澈被这几句话怼的干瞪眼。但他心里也着实憋屈。 对,他是没给宁潇洗过尿布。可他十八岁的时候就接手了这个国家的千头万绪,这个年岁的人,好多还在丫头婆子的伺候下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呢!他却一个人,一边要和一群人精一样的老头子斗心眼子,一边还得挂心着宁潇别长歪了,哪就像钟义寒说的那样不堪了? 可他压着脾气没有发作,是因为宁澈此时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另一件事上。 傅薇当时,又是如何将他带大的呢? 在自己小的时候,是否也像钟义寒说的那样……烦人呢? 他忽然有些迷茫了。 宁澈看向钟义寒:“既然带孩子这么辛苦,那她到底是会更舍不得这个孩子,还是会嫌他太烦而不要这个孩子了呢?” 钟义寒一句脏话噎在喉咙里。这人怎么这么执着于扔孩子,脑子有病吧! 宁澈自嘲的一笑,怎么又钻进这牛角尖里来了?况且自己跟个大男人能探讨出什么结果来。 两人互相都看不上对方,虽坐在同一处,却各自将身子都往外偏了偏,以离对方更远一些。 可毫无预兆的,宁澈忽感到自己腿上一阵温热。他抱起孩子来一看,这孩子竟然……尿了。 宁澈一把将书澜拎起来:“这!” 钟义寒回过头来,见书澜被高举在半空中,下身还滴着水。而那位夏公子身上,也洇湿了一大片。 “我天。”钟义寒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能手忙脚乱的先把孩子给接过来,双手撑在他胁下,将孩子拎在胸前举着,更不知道该怎么抱他。 “这,这应该怎么办啊?” 宁澈的火也要摁不住了:“我哪知道怎么办!” 为了缓解尴尬,钟义寒甚至还笑了一下:“你看,我就说带孩子很难吧?”可在宁澈的眼刀中,他立刻又缩脖子闭了嘴。 “那个……夏公子,我知道这附近有间成衣铺,要不咱们去看看?” 钟义寒所说的成衣铺,位于碾子胡同,与北镇抚司署衙仅隔着一条街。几近子时,端阳节的喧闹逐渐平息下来,成衣铺中的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做打烊前最后的整理。 他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还能有顾客光临。 钟义寒一路将书澜拎进了铺子:“掌柜的,你这有没有能给孩子穿的衣服?” 掌柜打眼看了看眼前的人,两个男人加一个孩子。他在城根下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来没见过来买衣服的客官是这么个搭配,实在看不懂这几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宁澈一刻都不想跟钟义寒多待下去了,他径自去挑了件湖蓝色的长衫换上。待他将自己收拾妥当,在腰间又挂好那串小金坠子后,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书澜也换好了衣裳。钟义寒指了指孩子新换上的裤子:“这多少钱?” 掌柜的答:“二十五文。” 钟义寒皱了下眉:“二十文得了。” 掌柜的心想,这是今天最后一单生意了,便没再与他讨价还价:“成吧您呐。” 而后他又看向了宁澈身上的衣服。 “哟,公子您好眼光。这身衣裳是缎子裁的,这料子还是专门从南边送过来的。您这身衣裳要贵些,得五百文。” 钟义寒默默抬头看起了天。 宁澈习惯性的往自己腰间摸去,可空空如也的腰带再一次提醒了他,他没有钱。 “……” 宁澈吞了口唾沫,最终还是把目光落在了钟义寒身上。 钟义寒看鬼一样看向他。 “不是,夏兄弟,”他比宁澈更为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你该不会,想让我给你买衣服吧?” 宁澈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些年,人格上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他阴沉着脸:“算借你的。” 钟义寒肉疼的咧了咧嘴。 其实从道义上讲,他合该赔人家夏公子一身衣服的。可这位爷看上的这身也忒贵了,所以还存了点幻想,他能自己把钱给掏了。 可是……哎! 即便人家说算是借的,可他哪就好意思腆着脸再去要的?钟义寒心一狠,若是云湘今晚能平安从诏狱出来,他这钱就当破财免灾了。 他不情不愿的拉开了自己的钱袋子。 心中想到,但愿过了今夜,永远都不要再遇见这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宁澈内心:我需要一份这个人的九族名单 第58章 诏狱之内 ◎她的这种神情令夏绫心中生寒。◎ 北镇抚司,诏狱。 云湘的手脚都被铁链子牢牢固定在刑讯椅上,细密的寒意从冷硬的铁锁爬上她的手腕,蔓延到她的心里,就变成了恐惧。 对面上首处坐着一穿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诏狱中幽沉抖动的火把,更将那身官服映得殷红如血。 “叫什么?” “云湘。” “多大了?” “二十二。” “是做什么营生的?” 云湘滞了片刻,才小声说:“在吟春楼谋生。” 千户抬头,冷眼瞥她一眼,在记录口供的案纸上落下两个字:女支-女。 “大人,”还未及千户发问,云湘却等不及问到,“我能不能问一下,我会被关起来吗?我外头还有孩子,孩子太小,离不了人……” 千户微蹙了眉,脸色冷鸷:“让你说话了么?” 左右看押犯人的缇骑瞧着千户脸色,其中一人扬起手,狠狠掌了云湘的嘴。 皮肉相击的一声脆音,云湘被打的偏过头去。她气息起伏,用力咬住下唇,喉咙酸涩想哭。 这并不是因为,她挨了打受不住疼。而是她不知道,自己若真的被关起来了,孩子该怎么办呢。 第74章 就在这时,又有人进到刑房中来了。 “庄大人。”千户见了来人,立刻起身抱拳行礼。 庄衡点了下头,看向刑椅中坐着的那名女子。见到她嘴角洇出的血痕,他轻皱了眉:“不是不让用刑的吗?” 千户禀道:“大人,不过是个女支-女,若不管教一番,她岂能老实交代。” 庄衡喉咙中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但他也不至于以此为由开罪同僚,末了只是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这里我来审。” 庄衡坐到了千户之前坐的位置上。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口供状,目光却在年龄那行记录上停留了一息。他抬头打量片刻面前的女子,二十二岁,那她有孩子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这让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些难过。 庄衡并没有任何声色起伏,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好好活着,你的孩子需要你。” 云湘无所适从的抬起头。 “大人……”她的声音因为无助而干涩,“那要多久才能放我出去?” 庄衡道:“只要你好好交代,今晚你就可以回去。” 云湘眼中终于有光闪过,她拼命点头:“好,好,您问什么,我一定都说实话。” 与这间刑房仅一墙之隔,夏绫正与宁潇待在一块。方才此处是庄衡亲自过问的,宁潇双手托着脸,原原本本的把怎么甩了何敬,怎么进了吟春楼,在房里发生了什么全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还不忘了诟病一句他哥太过凶神恶煞。 夏绫越听越头疼,心想一会宁澈回去要揍孩子的话,她绝对不拦着。 宁潇并不觉得诏狱是个令人害怕的地方,待了一会觉得无聊,对庄衡搁在桌上没拿走的佩刀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围着刀看了看,问夏绫:“乔乔姐,你说庄大哥能把这把刀送给我吗?” 夏绫把他揪回来坐好,插着手臂说:“这刀能不能归你,你庄大哥管不了,得问你哥。” 宁潇唔了一声,觉得这刀倒也不是非要不可。 又等了一会,庄衡才从刑房中出来,回到了这里。 夏绫忙迎上去问:“庄大人,您都问完了?” “嗯,”庄衡颔首,“夏姑娘有什么要问她的,现在便进去吧。铁拷的钥匙给您。” 夏绫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庄衡这是想让她做个好人,把云湘的镣铐去了,这样或许能更容易问出她想要问的事情。 “谢谢庄大人。” 夏绫拿了钥匙,往刑房中走去。诏狱中常年不见阳光,地面阴潮,走在上面并无声音,这里仿佛会使任何人化成与暗夜分割不清的鬼魅。 推开房门,那个瘦弱的女子正低着头坐在刑椅中。 “云湘姑娘。”夏绫站到她身前,安静的打量着她。 云湘身子一颤,仿若惊弓之鸟,惊惶的抬起头来。 “大人,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她并不知该如何称呼夏绫,只是凭着自己对官府一些微末的了解,管谁都喊大人。 夏绫拿出钥匙:“我还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你说实话,我就让你出去。” 几乎是瞬时,云湘眼底就蓄了泪。她用力点头到:“我什么都说。” “宝来当铺中,那块圆形的青玉玉佩,是你当掉的么?” 云湘神情一滞。这个问题来的太过突然*。 可她知自己这片刻的犹疑已落入的夏绫的眼底,只能避无可避,轻点了下头。 夏绫再问:“那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云湘咬唇道:“一个……恩客。” 夏绫的心中已然凉了半截。若那个恩客真是她的兄长,若她兄长可以随随便便将父亲的遗物送给露水红颜,那这兄长,她不找也罢。 可她仍问了句:“那你还记得那恩客是谁吗?” 云湘惨笑:“大人,我接待过的男人数不胜数,哪能每一个都记得清楚呢。” 她的这种神情令夏绫心中生寒。夏绫忽而想,若自己当初没有侥幸从那杭州富商手下逃出来,今天的自己是否也会如面前这女子这般。 “云湘,那这玉佩你要多少钱?我买。” 云湘的眼中闪过一瞬的迟疑。 “大人……可是这玉佩还在当铺里,若非到了期限,我也赎不出来。” 夏绫哑然,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那你活当的期限是多久?” “两年。” 夏绫垂下眼。其实只要她想,让宁澈去动动嘴皮子,她不信这块玉佩落不在自己手里。只是当下她还不愿强意为之。 不过两年而已,她等得起。 夏绫无意再为难云湘,她弯下身,将云湘手脚上的镣铐都打开。 “你可以走了。” 云湘扶着椅子站起身,感激的对夏绫深深福上一礼。 “不过……” 听夏绫如此说,云湘原本放下的心又一次紧张了起来。 夏绫温和道:“不过,一会你出去时,我找块冷帕子给你敷一下伤吧。脸上的伤不好看,别让孩子看到了。” “大人……”云湘的声音中,有一丝哽咽。 夏绫笑的有些伤感:“我小的时候,有一位长辈为了保护我,同样也受了伤。别以为孩子小就什么都不记得,他们心中会很难过很久的。” 夜色深长,宁澈与钟义寒回到北镇抚司时,正看到诏狱门口人影摇曳。 书澜先大声喊了出来:“娘!” 云湘抬起头,顾不得身后还有锦衣卫的看押,朝孩子飞奔过来。 过了这一晚上,书澜或许是累了,或许是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人,在回到云湘怀里的那一刻,揽着母亲的脖子委屈的大哭了起来。 云湘紧紧抱着孩子,用力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柔声哄着他:“宝宝不怕啊,娘在这里呢,对不起,对不起……” 另一头,宁潇蔫头耷脑的走到宁澈跟前,低低喊了声:“皇兄。” 宁澈低头看着个头才将将打到他胸口的弟弟,托起他的下巴:“连句哥哥都不愿喊了?” 宁潇扁了扁嘴:“哥,你别生我气了。” 宁澈看着自己这弟弟,真是又心疼,又恨不得在他身上打两巴掌。 “要是今晚我要是没找见你,你真被人抓到这里来了,你让哥怎么办?让我上哪找你去?要是受了伤又该怎么办?” 宁潇鼓了鼓嘴,小声嘟囔:“不是还有庄大哥呢吗。” 宁澈瞪了孩子一眼,末了只骂了句:“活该。” 夏绫正与庄衡站在一处,见状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小王爷今晚应该是能平安度过去了。 宁澈将宁潇领在自己身边,对庄衡道:“指派几个人去知会何敬一声吧。今晚这事,不怨他。” 庄衡躬身抱拳:“是,臣已经派人去寻掌印了。” 那边云湘刚刚哄好了孩子,并不知此处几人的对话。她抱着书澜,先对一直在她身边的钟义寒行了谢礼,又去同庄衡与夏绫一一谢过。 钟义寒同样对夏绫和庄衡揖了一礼:“庄衡大人,小乔兄弟,请先留步,我先将云湘送出去,很快回来。” 庄衡颔首同意。 钟义寒将云湘送出镇抚司官衙,又从身上掏出些钱塞给她:“雇辆车回去吧,孩子也折腾一天了,别再累病了。” 云湘不知该怎样谢他,只能抱着孩子,又躬身对钟义寒深深行了一礼。 钟义寒将她扶起来:“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方才那二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庄大人今日手下留了情,我还是得回去应酬一番,不能就这么走了。” 云湘忙说:“先生不必管我,您且去忙吧。” 可就在钟义寒转身离开的时候,云湘忽又喊住了他。 “先生,还有一事。”夜晚的风将这女子吹拂的尽显单薄,“您上次托我在宝来当铺当掉的那枚玉佩,方才那位姓乔的公子问起过此事。他对那枚玉佩似是颇感兴趣,还同我说想买,可我不知他是何用意,便打马虎眼混过去了。您在官场上的事我不懂,只求您万望小心。” 钟义寒心头闪过一丝疑虑。贿赂小乔公公的银票,便是当那玉佩得来的,他只想借此救个急,日后定是还要将这家传之物赎回来的。莫非那小乔公公是觉察到了什么,在暗中查他的把柄? 可他只是点了下头:“好,我知道了。谢谢。” 钟义寒回来的时候,庭中的人尚未散去。庄大人与小乔公公正在交谈着什么,而那位夏公子竟也还没走,与他弟弟站在一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模样。 钟义寒上前拱手道:“庄衡大人,小乔兄弟,今夜之事多有烦扰,不如下官做东,请二位去吃些宵夜?” 庄衡看出来皇上跟钟义寒似有些不对付,觑了眼宁澈的脸色,本想回绝。谁知宁潇却突然开口说了句:“哥,我饿了。” 可不,从进吟春楼的时候他就开始饿了,更何况又折腾了这老半天? 第75章 宁澈啧了一声:“你再忍会,不能回去吃?” 宁潇唔的低了头,可他的肚子却十分不应景的,异常响亮的,咕噜了一声。 钟义寒心说,得,点我呢。 他只能硬着头皮笑道:“夏兄弟,咱们萍水相逢也算缘分,不如您赏光一块来吃?” 【作者有话说】 钟义寒身上的信息量的确有些大哦…… 第59章 酒逢知己 ◎“吃鱼吧。”宁澈淡淡答道,“好挑刺。”◎ 醉仙居,京城内首屈一指的淮扬菜馆子。 钟义寒要了包厢,盛情邀请夏绫与庄衡去点菜。 夏绫与庄衡尴尬的对了个眼神,又瞧了瞧宁澈,谁也不敢动。 宁澈心里已经破罐破摔了。正好宁潇闹着要解手,他拉起孩子,只说了句:“你们点,我随意。” 宁澈洗过手,直接去了包厢。见还没有人回来,他习惯性的坐到了圆桌的主位上。 等了一会,倒是钟义寒先回来了。 钟义寒推门一看,如鲠在喉。这位夏公子脸也忒大了吧?一晚上蹭吃蹭喝蹭衣服不说,竟然还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这顿饭他是为了答谢庄衡大人与小乔公公的,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可作为读书人的谦和仍让他忍着没有发火:“夏兄弟。” “嗯?”宁澈拧起眉头。他本来不想搭理这人的,可对方怎么还成心找事。 钟义寒磨着后槽牙笑了笑:“您这一晚上,既没出钱,也没出力,坐在这里不太合适吧?” 宁澈低头看了看自己坐的位置,坦白讲,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还有这么个问题。本来他与别人同桌吃饭的场合就不多,即便有,谁不默认他应该坐在主位上? “行。”宁澈算看出来了,他今天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渡劫的。 好在长年与内阁那帮老头子的勾心斗角早就磨出了他的性子。宁澈情绪异常稳定,拽起宁潇坐到了最末一次的位置上。 钟义寒尬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什么,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他心里直犯嘀咕,这庄大人和小乔公公,怎么还没过来? 夏绫和庄衡是故意找借口磨蹭一会的。 “庄大人,咱俩这样瞒着钟大人好么?要不偷摸跟他说一声,我瞧着皇上脸上不太好看呢。” 在酒楼不起眼的过道里,夏绫如是说。 庄衡抱臂道:“那在下找机会提醒钟大人一句。不过陛下的身份,还是不可轻易泄露。” 夏绫觉得这样合理:“行,按您说的来。也不知道他和小王爷完事没有,咱们快过去吧,省的皇上再单独跟钟大人碰上。” 两人快步向包房走去。进去一看,夏绫心道一声,完,还是来晚了一步。 宁澈翘着二郎腿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面无表情的给宁潇剥着不要钱的水煮花生。而钟义寒一直没有落座,见了二人连忙招呼道:“庄衡大人,小乔兄弟,请上座。” 夏绫明显看见,庄衡袖子下面的拳头紧了起来。 见庄衡不动地方,夏绫干笑了两声:“那个,我们坐哪都一样。夏公子,要不你……往里头挪挪?” 宁澈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往自己嘴里又扔了两粒花生:“在下一没出钱,二没出力,可不敢忝居正位。” 夏绫人都麻了。这钟义寒究竟又干什么了啊! 她无奈的用手肘拱了庄衡一下:“庄大人,今夜您受累最多,那您请上座?” “不敢当。”庄衡说着,直接坐到了宁潇右边的位置上,“还是小乔公子您请上座。” 夏绫见状,立刻猛跨一步占上了宁澈左边的位置:“我坐这就挺好。” 如此一来,房间中便只剩了站着的钟义寒,以及空着的主位。 钟义寒不解,这二位今日怎么这样客气了? 庄衡适时补了句:“既然是钟大人您做东,这上座自然您来坐合适。” 钟义寒觉得让人家挪屁-股起来也不太合适,只能拱了拱手:“那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恭敬不如从命。” 好在菜上的很快,救了这要人命的局面。 为了缓解尴尬,夏绫特意先开了口,装作与宁澈寒暄:“不知夏公子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 “吃鱼吧。”宁澈淡淡答道,“好挑刺。” 夏绫实在忍不住在桌子下面轻轻踹了他一脚。 宁澈不为所动,依旧皮笑肉不笑的倚着靠背,双手交叉在胸前。 见菜都落了桌,钟义寒举起酒杯:“今日之事,有劳庄大人与小乔兄弟照拂。在下的感谢都在这杯薄酒里,若日后有钟某人能效力的地方,还请不吝吩咐。” 庄衡道:“钟大人客气了。在下也只是公事公办,职责所在而已。” 钟义寒点头回敬。可他总觉得这桌子人哪里别别扭扭的。 问题显然出在那位夏公子身上。他就坐在正对面,让钟义寒很难忽视。可别人都在此处推杯换盏之时,这人就那么干坐着一句话都不说,显得也忒膈应。 于是钟义寒拿出了东道主的气度:“来,夏兄弟,也祝你日后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宁澈兵来将挡:“多谢钟大人。祝您日后也官运亨通。” 夏绫是牙都快咬碎了。过了今晚,钟义寒这官怕不是得做到头了! 庄衡倒是插空开了口:“不过我确还有一事,想请教钟大人。对于今夜倭贼之事,钟大人您怎么看?” 钟义寒呵呵一笑:“抓倭贼是庄大人您的领域,下官不敢置喙太多。不过若是这倭贼抓到了,审的时候在下或许还能出几分薄力。” “是人还是鬼,确实要抓到了才知道。”庄衡点下头,依然抛出了心中的疑惑,“凭钟大人对倭贼的了解,这潜入京城的倭寇,究竟意欲何为?是真的企图作乱,还是别有打算?” 钟义寒顶着下巴想了片刻:“庄大人,这话下官不敢乱说,只是讲一些自己的看法,您就当个故事听听。” “钟大人但说无妨。” 钟义寒道:“在下有几种猜测。但首先,还是想同诸位先讲讲这倭寇的渊源。” “在海上流窜的倭寇,并无倭国正规军编制,大多是些民匪流寇,也是在路上活不下去,才来海上混日子的。可当其势力日渐做大后,倭国当局见劫掠我大燕似是有利可图,故而暗中在鼓励这些海上盗贼的行径,倭贼所劫掠的财产也会抽一小部分上贡给倭国朝廷。” “由此,在下有三种推断。其一,是庄衡大人最担心的,倭贼潜入京城是为作乱的。可在下官看来,这些倭贼所图为钱而非权,若来京城作乱,除了会激起我大燕朝廷的剿倭力度外,对其并无任何好处。且今日端阳佳节,这样好的契机其都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故而在下认为,其目的为作乱的可能性并不大。” “其二,是下官最为担心的。潜伏入京的倭贼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支持,是为了刺探我大燕朝廷的情报,递送给倭国朝廷,以供其更为深远的图谋。” 此言一出,在座几人手中的筷子全都停了。 钟义寒却笑了笑说:“不过依在下看,这种可能的几率也不大。这并不是说倭国当局没有觊觎我大燕的心,而是此种做法太费力不讨好。我若是倭人,那不如花些银子结交几个大燕朝廷的官员。这样情报来的不是比以身犯险更划算?” 夏绫原本正在端杯子喝水,听见这句话,她一口水猛呛进了嗓子里。她捂着嘴疯狂咳嗽起来,一个劲的给钟义寒打眼色。 钟大人哎,求求您快闭嘴吧!你是不知道今天这桌上还坐着个谁! 可谁知,宁澈却淡定的塞了一块面巾到夏绫手里,冲钟义寒道:“说下去。” 钟义寒拱了拱手:“在下方才说的那些,都只是依照常理的推断,既无中伤,也无背刺,更意无所指。各位只就当个乐听听,无需当真。” 宁澈说:“既然不当真,钟大人不妨往下再推一步。依你看,现下朝廷中究竟有没有被倭寇渗透的人?倭国朝廷对我朝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夏兄弟,你这一句话中包含了两个问题,我一个一个说。”钟义寒喝水润了下喉,“第一个问题,现下朝廷中是否有官员通倭。这个问题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都察院。通不通倭,或是谁通倭,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是要看证据说话的。” “第二个问题,倭国对我朝有何图谋。这个答案倒是没什么争议,一定是图谋不轨。倭国地势狭小,资源匮乏,那么大点地方养活不了那么多人,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出去抢,故我大燕这块肥肉,若说其一点都不觊觎,至少我是不相信的。” 宁澈又问:“那倭国当局会如何做?” “无非就是兵戈之争。”钟义寒语气倒还轻松,“但关键就在于这兵戈起在哪了。是直接把船开到东南海上,还是以朝鲜为跳板先入辽东,或者是绕到北边与鞑靼人合谋来个两面夹击,这可就说不准了。” 第76章 宁澈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深沉。 钟义寒却呵呵笑了两声:“不过诸位倒也不必过于忧心。在下私以为,至少十年之内,倭国还不具备侵略我朝本土的能力。夏兄弟,我见你对这倭贼之事也十分感兴趣,倒不如好好念书考个功名,或许十年之后也是经略兵道的一把好手。有此年少热血,与其扼腕慨叹,何不投身报国?” “钟大人说的是。”宁澈说着,端起酒杯来在桌面上磕了下,“若日后官场相逢,还盼钟大人多多提携,这杯敬你。” 钟义寒对这个堵心了他一晚上的年轻人忽而有所改观,一股惺惺相惜之感突在心中破土而出。 “夏兄弟客气。提携不敢当,但在下大概虚长你几岁,若你真有一腔报国志,为兄倒是乐意当你的引路人。” 两人各自饮尽了杯中酒,竟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夏绫侧目看向宁澈,觉得还是小瞧他了。交际应酬这些事,他应该也不是不会,只不过因为有一重皇帝的身份在,给了他无需曲意逢迎的硬气,对于他看不上的人或事,懒得花心思搭理罢了。可一旦话能说到一块去了,这大尾巴狼他装的倒也得心应手。 如果忘掉他是皇帝这件事,大多数时候,宁澈还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有此不打不相识,宁澈明显话多了一些:“那兄台的第三种推断呢?” “噢,第三种。”钟义寒拿起筷子又开始吃东西,“第三种就是,前两种情况都不是,纯属赶巧了。” 宁澈拧眉:“你这不跟没说一样么?” “哎,夏兄弟此言差矣。”钟义寒不疾不徐道,“方才那两种推测只是在下的主观臆断,可还忽略了一个重要信息。倭贼入京这事的源起是怎么来的?前头还有一桩妖书案呢。” 宁澈摸着下巴边想边道:“你是说,妖书案与今夜的倭贼极有可能是没有关联的,而是恰巧两件事赶到一起了?” “夏兄弟是聪明人。”钟义寒越聊越投机,“诸位试想,此前的妖书案闹得沸沸扬扬,镇抚司与兵马司为此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此时正是京城守备最严之时,若我是倭寇,即便要来,也会避过这段风头,万不会赶这个裉节上给自己加难度。” “这就怪了。”宁澈双手交叉抵在下颌上,“按你这么说,那散布妖书之人反倒是好心,可若是好心,有何不能光明正大的说,而偏要用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 “夏兄弟你觉得这是好心,但在别人眼中可未必。”钟义寒淡淡说,“或许这妖书自始至终就跟倭寇没关系,散布妖书之人只是故意想给上头提个什么醒呢。” 宁澈眯起眼。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是,这看似风言风语的妖书,背后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现下唯一蹊跷之处,便是山东都司所报的损失。可先前镇抚司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山东府衙收到的拨款,已悉数下发给各州县,而后那些钱便用于修路筑桥,重建防御工事,实际上那些东西也确实在建。但自古以来,工事当中的账目就很难厘清,且又是暗访,并无万全的证据凿实其中究竟有没有问题。 他不禁喃喃道:“到底是哪里的问题呢……” 钟义寒却哈哈一笑:“夏兄弟你怎么还真操上心了?朝堂上有庄衡大人,也有在下,我们这群老大哥还在前头顶着呢,你们这些后生只需努力温书,还不到你忧心这些东西的时候。” 宁澈耸肩往椅背上一靠:“嗐,操心的命。” 庄衡始终没怎么说话,见宁澈语意暂歇,方又开口道:“那对于之后该如何行事,钟大人有何高见?” “庄大人太客气了。方才那些,下官也不过胡诌而已,仅一家之言,算不得什么高见。”钟义寒连忙拱手,笑的有些客套,“说句甩手掌柜的话,接下来怎么办,下官也不知道,还得看庄大人您能查出来些什么了。” 宁澈轻轻用指节叩着桌面,同道:“其实有倭贼露出些苗头来,倒也不是坏事,至少又抓到一条能顺着往下查的突破口。可如此一来,把这倭贼揪出来就至关重要了。” 庄衡低头道:“今夜是我失职。” “没有用处的话,大人就不必讲了。”宁澈简短的瞥了他一眼,“那之后,可还有什么亡羊补牢的法子?” “吟春楼周围的人一直没有撤,仍在暗中盯着。倭贼既在此处现了身,短时间内也必不会跑太远。”庄衡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但就怕这倭贼是藏起来了,其在暗吾在明,怕是就难了。” “若是藏起来了,就不可能永远都不现身。”宁澈眉头紧了起来,“今天晚上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贼人最后消失的地方,也就是那间房外,是吟春楼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有几大箱子脂粉香料,以及被褥,衣服。追捕时,贼人先是逃上了吟春楼外侧的栈梯,随后从二楼掉到了那杂物堆上,再之后便不见踪迹了。” 宁澈掐着眉心枕到了椅背上,这事真让人头疼。他并非不信庄衡,北镇抚司必也是尽了全力,只是结果仍不如人意。可难受的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着干等,宁澈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局面。 他斜眼看向宁潇,孩子正抱着一只猪蹄子啃的正欢。宁澈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在宁潇后背上打了一巴掌:“你在屋里头,真就一点都不知道?” 宁潇无辜的抬起头来,满脸沾着油光:“哥,我又不是狗,趴在门口啥都能看见,我哪知道啊?” 宁澈瞪眼看他,却倏忽间脑子中念头一转,重复道:“狗?” 他看向庄衡:“你方才说,那杂物堆中有香料,若是那倭贼身上沾了味道的话,是不是能借助猎狗找到些踪迹?” 话音落下,在场几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都向夏绫投去。 夏绫正在埋头吃饭呢,觉察到目光,也只得默默停下了筷子。 “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一桌人,成分极其复杂 第60章 蛛丝马迹 ◎“是血。”◎ 兵贵神速,宁澈这突如其来的主意,让这顿饭迅速进行到了尾声。 一上马车,宁潇就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止不住的打架。 此时已经快四更了,平时这时候他梦都开始做第二茬了。 “困了?”宁澈抬手将孩子揽到自己身边来,“来,枕哥腿上睡。” 宁潇呷呷嘴,一头扑倒在了他哥腿上。 夏绫被引的,也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宁澈看向她,温声道:“要是困了就也睡一会。” 夏绫抬眼:“那你睡不?” “我不睡,还撑得住。” 夏绫道:“那我也不睡。” 宁澈发笑:“你跟我比什么?我是夜猫子。” 夏绫轻哼一声:“一会我可是要跟庄衡大人一块办差呢,我得严格要求自己。” 宁澈暗自多看了她两眼,觉得夏绫这样十分好玩。她的心里是有些小骄傲在的,是真的把内侍这个身份认真当成一个差事来做了。 她乐意做,做的开心,这就挺好的。 夏绫虽嘴里说着她不睡,可车子一动,人跟着一晃荡,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皮就沉了。 再睁眼时,车子已经停了下来,紧接着便听到何敬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主子,姑娘,日精门到了。” 夏绫猛一下坐直身子:“阿澈,我刚刚睡着了吗?” “没有。”宁澈憋着笑,“就是口水流我衣服上了。” 夏绫朝他身上瞧去,果然,在肩膀的位置洇湿了一小块。 夏绫一下子憋红了面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站起身就想往马车外面逃。 “哎。”宁澈却拽住了她的衣袖。 他轻声说:“你先去接铃铛,但别着急走。我把三哥儿先送回去,一会来找你。” 说着宁澈往下看了看,宁潇枕在他腿上,已经睡熟了。 夏绫跳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着往自己的住处而去。小铃铛就在门口,趴在它自己的窝里,只露了个狗头在外面,睡得正酣。 天暖和后,狗子就喜欢睡在外头,屋里待不住了。这狗认窝,虽然前一日跟着夏绫去了永宁宫,可一到晚上,又自己扭搭扭搭跑回这里来睡了。 夏绫回屋拿了栓狗的软绳,蹲到狗子面前,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宝宝,大宝宝?” 小铃铛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虽然被扰了睡眠,但看见是夏绫回来了,依然咧开嘴凑到她怀里闻了闻。 夏绫在它颈子里挠了挠:“铃铛,咱来活了。” 夏绫在小铃铛身上套好狗绳时,宁澈刚好回来。 “乔乔。”宁澈手里拎了一只小竹篓和一个小布袋,一左一右挂在了夏绫肩上。 “这什么?” “吃的。”宁澈指了指小竹篓,“这里面装的是肉干,你让铃铛干活总得哄着它点,要是它闹脾气了你就喂它点肉吃。” 第77章 “昂。”夏绫又看了看身上的小布袋,“那这个呢?” “给你的呀!”宁澈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你现在是不饿,但今天这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给你装了几块点心,要是饿了就先拿出来垫垫。” “阿澈,你真好。”夏绫呲牙一乐,“那我走啦?” 夏绫心里念着要抓倭贼,庄衡此时还在宫门外等着与她汇合呢。 “等会!”宁澈一把给她拽回来,他还有话没说完,“出去之后千万别逞能,听庄衡的指挥,无论遇到什么事别自己往上冲,交给锦衣卫处理,一定不要受伤。答应我?” 夏绫觉得他啰嗦,连连点头:“知道啦,爹。” 宁澈气得想要揍她。 “阿澈,那我走啦?” 夏绫牵着狗跑出去两步,可宁澈却又追上来了。 “乔乔,我想了想,要不还是跟你一块去吧。” “我的万岁爷,你快省省吧。”夏绫把他往后推,“我就是带铃铛出去找找线索,能不能找得到还两说呢,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再说了,你要是去了,还得再分几个人手顾着你,你就在这好好等消息吧。” 夏绫牵了牵宁澈的衣袖,示意他安心。她自己牵着狗一路跑去,在要出日精门时,又回过身,用力朝广场上的人招了招手,冲他笑了一下。 宁澈目送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外,摇摇头,无奈又有些失落的扯了下唇角。 他也是有一身功夫在的。从前在南边,他的身手一点都不比庄衡差。那时身边无人知道他皇太子的身份,单靠一身真本事引的军营中许多人乐意与他称兄道弟,那是他人生中最为恣意与热血的一段日子。 可现在,他往哪一摆,倒都成了个添乱的了。 哎。宁澈自嘲的笑笑。 罢了,回去等消息吧。 入夏之后,天亮的早,夏绫同庄衡返回到吟春楼时,才不过五更天,但夜色已然淡了许多。 有几人上前对庄衡抱拳行礼,他们虽只着便服,但看其身段,夏绫便知是在此处潜藏了一夜的锦衣卫。 此时站在吟春楼外,夏绫才堪知昨夜事发之地的全貌。目之所及是这楚馆的一处堆积杂物的地方,木箱竹筐还有麻袋等物林林总总堆积了有丈许高。原本这处杂物堆是有桐油布盖住的,但昨夜锦衣卫为追捕贼寇,油布已被尽数掀开,其下堆积的杂物自然曝露了出来。 这杂物堆恰在云湘昨夜所处的那间花房外侧。那房间本是通透构造,前有隔扇风门可由吟春楼内直入,后有推拉移门通向院外,可由于外头景致实在不佳,那移门便也就成了摆设,只做墙用。从杂物堆顶再往上头看,还有一人多高的距离,便是二楼的木栈梯,昨夜贼人就是从那处翻越下来落到杂物堆上的。 庄衡站在夏绫身边道:“昨日我们的人追到此处时,看见那黑夜翻过阑干跃了下去,但再追至杂物堆时,便不见其踪迹了。” 夏绫点头道:“庄大人,那咱们要找线索的话,便得从这杂物堆顶上找起了。” 夏绫摸了摸铃铛的狗头,从小竹篓里拿了一个肉干喂给它。她把狗绳交到庄衡手中:“庄大人,你领着铃铛上去吧。” 庄衡略显生疏的牵过狗绳。这大狗他并不陌生,往日在宫中也见过几回,但那毕竟是皇上的爱宠,并没有如何亲近过。如今要与这狗共事,庄衡很难如皇上或者夏绫那样,能亲昵的去摸摸狗头。他依旧一身指挥使的凛然,拽了拽狗绳。 小铃铛的脸蛋子在狗绳的牵动下颤了颤,它缩着脖子看了庄衡一眼,没动地方。 夏绫蹲下身推了推它:“铃铛,你还在等什么,快跟庄大人去呀!” 谁知小铃铛又往夏绫身边蹭了蹭,哼哼唧唧的撒起娇来了。 夏绫无奈的发现,这狗东西别看平日在宫里作威作福的,那全都是仗着宁澈的人势。现在一下子到了陌生的地方,这家伙居然怕了。 还真是指望不上。 夏绫悲催的呼了口气,撸起两边的袖子道:“没事庄大人,看我的。” 她牵起狗,气势汹汹的走向杂物堆,撩袍子就要自己往上爬。 庄衡眉头拧了起来:“夏姑娘,您慢着些。” 夏绫豪爽的摆了摆手:“庄大人,您千万别拿我当外人,我今天就是来帮忙的,您可劲用我。” 庄衡僵硬的笑了一下:“夏姑娘多虑了,臣是怕您伤着,在陛下面前不好交代。” “……” 夏绫真不知庄衡这样的耿直究竟是好是坏。 但她心里有股劲较起来了,今天既然来了,就得发挥她应有的作用! 铃铛见夏绫要往上爬,自然是跟着她一块,狗子以为夏绫是要带它上去玩的,欢脱了不少。四条腿着地的优势在此时就显现出来了,小铃铛拿出了在宫里钻假山的劲儿,三步并两步,嗖嗖爬了上去。 夏绫这用两条腿走路的,就远不如狗灵活了。她将自己的袍脚系在腰上,手脚并用,颤颤巍巍的向上爬去。 爬到一半时,夏绫有些露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叠的并不规整,就没有一个稳稳当当能落脚的地方。她两手攀着一只麻袋的一角,脚踩在一个木板箱的窄边上,试探着用了用力,可不小心左脚一个打滑,踩空了出去。 夏绫吓坏了,整个人趴在半腰上,不敢再动弹。可她却忽而感觉到,有股力道稳稳的托住了脚掌。 夏绫回头往下看,见庄衡正在她下首,一只手托住了她左脚的鞋底。 “庄大人,脏……” 庄衡却一贯的面无波澜:“借我的力,往上。” 夏绫不太好意思,犹豫了一瞬。庄衡却不是爱纠结的人,伸手往上一使力,将她往上托了一步。 夏绫跟只猴子一样蜷在不上不下处,再想回头看时,却见庄衡已大步从她身边跨过,直着身子没两步就登到了最顶。 这属实是有些侮辱人了。 庄衡回过身来往下看:“您能自己再往上挪一步吗?” 夏绫吭了一声,战战兢兢的又往上蹭了一步。 然后,夏绫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庄衡抓住了双肩上的衣服,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拎上了最顶。 夏绫真是很没面子,她忽然有些想念宁澈,至少他温柔。 庄衡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并无一句废话:“夏姑娘,接*下来要拜托您了。” 夏绫在并不规整的堆顶上艰难的站稳,脚下几个软塌塌放的麻袋装的应该是些女人用的衣料,每走一步都很虚浮。 “铃铛,过来!” 夏绫喊了一声,小铃铛却没搭理她,在墙角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兴趣,翘着尾巴一甩一甩。 “哎呀,你别玩了。”夏绫有点急,过去把狗绳牵过来,想强行把狗子拽走,“先过来干点正事,一会再玩。” 可狗子却梗脖子犯了倔,咬住夏绫的裤腿拽了拽,说什么也不走。 夏绫气得掐起来腰。 狗子在刨的地方是一处角落,这里楼体凹进去一块,麻袋并没有靠着墙,而是形成了一条狭小的通道。 “铃铛,你要是再不听话,就再别想吃肉了!” “等等。”庄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夏绫身后。 他走近那条小通道,蹲下身朝里看了看,而后俯下身将一条手臂探下去,在通道四壁摸了摸。 收回手时,他的指尖沾了一些褐色的污垢。 庄衡将手指凑近鼻子闻了闻,眉目霎时冷峻。 他看向夏绫:“是血。” 【作者有话说】 小铃铛:宝宝认生,得我妈领着才能干活 第61章 胡同追击 ◎“小乔公公,你挺猛啊。”◎ 线索发现的很偶然,庄衡立刻找人来将杂物堆都挪开。 夏绫牵着狗同庄衡站在一处,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庄大人,太奇怪了。那条通道过于狭小,我这么瘦,想要钻下去都费劲,根本不是能容一个成年男子藏身的。可贼寇若不曾藏身于那处,那他从二楼跃下之后还能藏哪去,这血又怎么解释?” 庄衡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那条小空隙,锦衣卫排查时已有看到,但由于空间过于狭小,过早排除掉了倭寇藏身于此的可能。 东西很快被挪开,这堆杂物下层是叠了三层的木箱,再往上便是并不规整的麻袋。及至此时,人们方很清楚的看到,在麻袋与木箱交接的地方,有很明显的挣扎痕迹。那人是从麻袋堆中拼力钻出了一条缝隙,一串残留下的血迹分外明显。 夏绫不由嘟囔了句:“这哪是人啊,是泥鳅吧……” 庄衡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夏姑娘,接下来还拜托您多出力。” 夏绫点头:“铃铛,咱们去看看。” 小铃铛毕竟是条猎犬,骨子里所刻着的搜寻本能,在此时被点醒了血脉。底层的几只木箱中放的是些胭脂水粉,香气四溢,那贼寇身上必有沾染,再加上其身上又有血腥味,猎犬识别起来便更加容易。 第78章 小铃铛在墙角周围低头闻了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循着一条小路寻了出去。 夏绫牵着狗,穿过了一条极窄的巷子,到了另一只胡同当中。最后来到了一户人家的墙根底下,小铃铛围着墙根来回绕了三圈,但就是不再往前走了。 夏绫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狗绳,就在这里了吗?会不会又扑个空? 她抬头看向庄衡,对方同她对了个眼神,让夏绫觉得莫名心安。 锦衣卫迅速且无声的包围了这间民房,几人将刀拿在手中呈进攻之势,在庄衡一声令下中陡然破门而入。 脚步踢踏,一大群锦衣卫涌进民房,夏绫跟在他们身后也一起进了院子。 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清晨的寂静,院子里养的鸡扑腾着翅膀乱飞,一个男人从正房中跑了出来,身上未着寸缕,情急之下拿了一条女人的裙子遮住了自己下身。 夏绫啊了一声,忙抬手捂住自己的眼,寸缕未着的男人,她还从来未遇见过。 紧接着,一个女人也从屋里跑了出来,身上裹了一件男人的道袍,鬓发同样散乱,未定惊魂。 “不是,你们谁啊?” 这女子看起来要比她男人悍得多。 “北镇抚司办案。”庄衡寒声道,目光一直逡巡在这间院子的各个角落,生怕遗漏一丝破绽。 很快,已把民房内外都搜过一遍的锦衣卫来低声回禀道:“大人,没有。” 一次次的落空,消磨着庄衡的耐心。他脸色不很好看,目光落在那对夫妻身上:“就地审讯。” 可这女人显然不知北镇抚司究竟是什么来头,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泼来了:“天爷哎,还有没有王法了,强抢民宅了!” “你闭嘴!”她男人像是个明些事理的,捂住女人的嘴斥道,“这些人是锦衣卫!” 这男人身上本来便没穿什么衣服,一捂她媳妇的嘴,哪还有手再挡着**。虽说办差的都是些老爷们见怪不怪,可夏绫已经快被吓坏了。 庄衡按了按眉心,纵使心中烦躁,仍压着脾气对夏绫道:“夏姑娘,您先去外面等一会,这里臣来料理。” 如果有镜子,夏绫会发现自己此时的双颊已经涨成了茄子色。她牵着小铃铛跑出去,不由得有些懊恼。 无怪乎庄衡有公务在身时很少对她柔声细语,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 夏绫同狗子一起在院墙外等,此时太阳渐渐驱散清晨的凉爽开始显威,身上一生出汗来,便觉心中更加焦躁难耐。 外城的老百姓较之城内更加繁杂,有的人家为省自己院子里的空闲,会在巷子里圈一块地方出来作为养牲口的畜圈。在这条胡同的尾巴,正好就有一处羊圈。 天热之后,羊圈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些难闻。夏绫赶了赶面前乱飞的苍蝇,见小铃铛翘起后脚又在墙边留记号了。 羊圈里有两只山羊,伸着脖子往羊圈外看着,扯开破锣嗓子朝着铃铛咩了两声。小铃铛从地上嗅来嗅去的抬起头,似乎是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四脚活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铃铛呲了呲牙,不太友善的对两只羊吠了一声。 羊嘴里慢条斯理的嚼着什么东西,自然也咩了一声回敬。 夏绫拽着狗绳无聊的站着,对这听不懂的羊言狗语并不感兴趣。可突然,小铃铛不知道是犯了什么脾气,冲着羊圈竟然撒腿奔了过去! “喂!” 夏绫被狗子的大力拽的一趔趄,跌跌撞撞的也跑了起来。 狗子哗啦一下撞翻了篱笆,两只羊受了惊,歇斯底里般的叫了起来。 夏绫就被这么拖着也冲进了羊圈,脚底下一绊,整个人以狗啃泥的姿势摔进了羊圈里。 “啊啊啊,羊粪,羊粪!” 夏绫真是快疯了,一巴掌拍扁的几枚羊屎蛋令她几乎窒息。 “铃铛,你要上天啊!”夏绫怒不可遏。 可小铃铛却丝毫没有消停,跳到羊圈最里面的草料堆上,焦躁的来回转圈。 夏绫艰难的从羊粪遍布的地上爬起来,气得就要跟狗打架:“你信不信我揍……” 可后半句却卡在了嗓子眼里。她忽而发现,枯黄的干草堆上,却有一处被染了一小块深红色。 那似乎是……血,甚至还新鲜。 夏绫陡然向四周看去。静谧的胡同中,空空如也,唯有另一户人家的门口搁着几只盖簸箩的破筐。 冥冥中的某种预感,让夏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她屏住呼吸轻步走过去。 掀开第一个,没有。 掀开第二个,也没有。 还有最后一个。 夏绫沉了沉气息,探出手一把掀开了第三只竹筐上的簸箩。干枯杂乱的秸秆中,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夏绫的心跳漏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在同一双眼睛对视。 惊恐,畏惧,却又带着执拗的恨意。 不过仅有一瞬的凝滞。 藏在筐里的那人,倏忽间抬手向夏绫扬了一把尘土,猛推开她逃窜了出去。 夏绫避之不及迷了眼,可凭着眼睛仅能睁开的一条小缝,撒腿便追了上去。 “庄衡大人,这边!!” 夏绫扯着嗓子喊到,并不确定到底有没有锦衣卫听见,但她根本来不及犹豫,仍是自己拼了命的朝那贼寇追去。 眼里的沙子折磨得她泪水泗流,可夏绫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一边狂哭一边狂跑,在见到那贼寇的一刻,父亲战死的怨恨,刀光血影的恐惧,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能放过他,不能! 那贼寇的腿脚却敏捷得出乎夏绫的预料,那人在岔路交错的胡同中横冲直撞,还不时弄翻些架子箩筐给夏绫制造障碍。 夏绫已经顾不得自己身上挂了烂菜叶或是头发落了鸡饲料,她这辈子从来没跑的这么不要命过,她满心想的都是抓贼,抓贼! 可体力还是让她开始力不从心,夏绫觉得自己的胸膛痛的快要炸开了。前方正好又到了一个拐弯处,要是让贼寇钻进巷子,有了哪怕一瞬进入盲区的喘息,所有的努力或许就又会付之一炬了。 “站住!” 夏绫拼劲全力吼道。那贼寇的体力显然也到了极限,脚步开始踉跄起来,却仍然朝着那巷口拐弯处奔去。 对方的想法是一样的,只要有盲区,就有逃脱的机会。 夏绫五内俱焚,眼见着贼寇就要拐进巷子去了。可说时迟那时快,在巷口另一边竟忽窜出个人来,一个滑铲踹在了贼寇脚下。 贼人本就已有些脚步不稳了,被这样一绊,身子往前一扑摔倒在了地上。 “铃铛,咬他!” 夏绫见那贼人挣扎着还要起来,一个猛扑上去拽住了那人的一只脚踝,小铃铛紧随其后露出尖牙用力咬在了他另一条腿上。 那人还在不住的挣扎,玩命的要把夏绫踹开。夏绫本来也没什么体力了,当胸挨了一脚眼前直发黑,却凭借着一股执念紧紧抱住贼寇的小腿,声嘶力竭的叫道:“有没有活人来帮个忙啊!” “我来!” 场面太过混乱,夏绫甚至都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因为滑铲而摔在地上的人。只见那人直接一个马步坐到了贼寇身上,用手肘勒住了贼寇的脖子,喘着粗气咆哮道:“老实点!” 夏绫这时方看清楚他:“钟大人?” 身后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是锦衣卫赶到了。夏绫同钟义寒终于能松开了手,一个翻躺在地上,一个倚着墙根瘫坐,毫无形象的看着锦衣卫将那倭贼上了铁拷,终是尘埃落定了。 钟义寒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小乔公公,你挺猛啊。” 夏绫喘顺了气,爬起来同钟义寒坐到一处:“钟大人,彼此彼此。” 日常在宫里,两人只见过对方衣冠楚楚的模样,在这鸡飞狗跳的狼狈之后,却都忍俊不禁对着笑了出来。 庄衡来到这里时,正看到恰好是这一幕。 在夏绫嚎出那一嗓子时,庄衡就听到了。他立刻做出了部署,可夏绫所处的地方在那民房后身,他没办法一下子追上去,可好在动作算快,没有让夏绫孤军奋战太久。 庄衡朝墙根下坐着的那两人伸出手:“小乔公公,钟大人,辛苦了。” 夏绫借着庄衡的力站起来,笑着眨了眨眼睛:“庄衡大人,回头你可得在皇上面前给我们俩请上一功啊!” 小铃铛这时也蹭到了夏绫身边,摇摇尾巴汪了一声,意思是,还有它一份。 “是,二位功不可没,臣拜服。”一天一宿的苦熬后,庄衡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几人这时方将目光投向了那五花大绑的倭贼身上,却诧异的发现,这贼寇的身形竟瘦小得可怜,甚至个头尚不及夏绫高,俨然像一个仅有十五六岁的孩子。 难怪他竟可以缩身进那样狭小的缝隙中,没有人会想到闹得满城风雨的贼寇,竟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而是这样一个瘦小干瘪的孩子。 第79章 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脏的已经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更像是一个风餐露宿的乞儿。他的手臂上有一条被剐开的伤口,还在流着血。正是这血迹,最终暴露了他。 可那人的眼睛却是亮的。 执拗,不甘,惊惶,却又交杂着一丝的哀伤。 这样的眼神,让夏绫在这暑热的夏日里,竟不禁打了个冷战。 【作者有话说】 汪汪队立大功! 第62章 等你回来 ◎夏绫的小瘦身板上背了一只大狗。◎ 夏绫和钟义寒随锦衣卫一同回了北镇抚司衙门。 一路上,夏绫都在揪自己头发里的麸子,可是越揪越多,怎么都弄不干净。无奈,她最后只能去问庄衡:“庄大人,能不能帮忙找个地方让我收拾一下自己?我要是就这么回宫里的话,肯定得挨骂。” 刚才追倭寇追得过于热血沸腾,出门前宁澈嘱咐她的那些话全被抛到天边去了。 庄衡安排了一间私密一点的屋子,夏绫领着铃铛进去抖开头发一顿收拾。当终于把自己身上鸡飞狗跳的痕迹遮掩的差不多时,夏绫才领着狗从房间中出来。 因入了衙门,锦衣卫自有各自的差事要当,庄衡也去盯着犯人收监的事了,院子里的闲人便只剩了钟义寒一个。他毕竟参与了倭寇的缉捕,不能拍屁-股就走,便找了块阴凉地等庄衡回来商量后续事情。 夏绫走过去熟稔的打了招呼:“钟大人,昨夜吃完酒你怎么没回家?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也在那附近守着。” “小乔公公,实不相瞒。在下对这倭贼也属实恨之入骨,所以昨天知道这事后,无论如何都无法作壁上观,心想着能不能也出一份力,没想到还真瞎猫碰上死耗子,让在下给撞上了。” 夏绫弯着眼睛笑了笑,钟义寒这人虽然有时候挺烦人的,可有时候说话却还有些风趣。 她见钟义寒脸色并不太好,虚的有些发白,关心道:“钟大人,您不舒服吗?” 钟义寒不太好意思:“小乔公公见笑,这不是从昨晚到现在,下官没吃也没睡,实在是有些熬过头了。” 现下已近中午,被他这么一说,夏绫也觉出有些饿来了。 “你这人,还怪娇弱的。”夏绫打趣了他一句,想到自己是带了吃的的,于是把挎在肩上的布袋子解下来,“我身上带了点吃食,咱俩分分吧。” 夏绫也不知宁澈给她装了什么点心,可打开布袋子一看,方才那一通折腾,袋子里的吃的早就被压成碎沫沫了,哪里还看得出来是什么? “这……”她不由得有些尴尬,“不过也还能凑合吃,钟大人你介意吗?” 钟义寒也不是讲究人,和夏绫一起在阴凉地里坐了,一人一把点心沫,吃得倒都挺香。 或许是真的饿了,钟义寒吃得格外认真,仰着头将碎末倒进口中,与他清秀干净的相貌很不相称。 夏绫觉着他这样很好笑:“都说你们苏州人精致爱讲究,怎么钟大人却全然不一样?” 钟义寒清了清手中的残渣:“嗐,讲究是有钱人爱做的事,穷人家自有穷人的活法。” 夏绫道:“可你家能供得起你念书,且钟大人你看着也不像干过苦力的人,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说来惭愧。”钟义寒惨笑了下,“在下自幼失怙,是家母带我嫁到了继父家。虽家母早逝,但继父无子,家中又有几分薄产,便供在下一路读书考了功名。可几年前继父也过世了,几房叔伯争家产争得头破血流,并将我在家中除了名,故那之后,在下便又一贫如洗了。” “唔……”夏绫没想到钟义寒竟还有这般坎坷的人生。 钟义寒却不以为意,反笑问夏绫:“不知小乔公公是哪里人氏?听您似是有些南边口音。” 夏绫并不想与他说太深,只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北边了,就算是在京城长大的吧。” 钟义寒想,或许他是很小的时候就净身入宫了吧,也是个苦命人。 吃完点心渣,夏绫仍觉得意犹未尽,又盯上了另一边背的小竹篓。虽说这是给铃铛带的零食,但其实就是牛肉干,铃铛活都干完了,抢点狗子的食应该也没关系吧? 于是她掀开了小竹篓的盖子。谁知铃铛这家伙鼻子灵得很,狗子原本趴在地上假寐,一闻见肉味四散,立刻蹬腿站了起来。 可看见夏绫竟不是要把肉干给它,而是给旁边那个不认识的两脚活物,狗子不干了。 它呲出来尖牙,冲着钟义寒凶恶的叫了一嗓子。 “苍天!”钟义寒吓得一缩,两脚一点直接贴到了墙上。 夏绫侧目:“哈?钟大人,你怕狗?” “我我我不是怕狗,我是怕它!”钟义寒语无伦次,“小乔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这位御犬先生结过梁子,我可再也不敢跟狗抢东西了,再不敢了!” 夏绫实在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她递给钟义寒一块牛肉干:“钟大人,你喂它一下,铃铛很乖的。” 钟义寒犹豫的看着夏绫手里的肉干,不敢动,一点不敢动。 “你喂喂它嘛。”夏绫又往前拱了拱,“有我在,铃铛不会咬你的。” 钟义寒将信将疑的将肉干接过来。可他仍然提防得很,身子蹲的老远,伸长了手臂,将肉干朝着狗递过去。 铃铛傲气的哼了一声,在他手边嗅了嗅,将肉干叼了过来。 狗鼻子蹭到钟义寒的手指上,湿湿的,暖暖的。 夏绫摸了摸铃铛的头,让它坐下来:“钟大人,你来摸摸它。” 啊?钟义寒内心一万个抗拒,他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夏绫伸手在铃铛脖子里挠了挠:“钟大人,你摸摸它试试嘛。像我这样,挠它脖子里,铃铛会觉得很舒服的。” 钟义寒强忍着害怕伸手在狗脖子上轻轻摸了摸。铃铛鼻子里哼了声,却仍是闭上了眼,享受两脚兽们对它的抚摸。最后狗子干脆躺到了地上,将肚皮露出来,让他们挠个够。 狗子的肚皮毛茸茸软乎乎的,让人摸得上瘾。 夏绫笑得眉眼弯弯,她真的好爱小铃铛。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很期盼着自己能有这样一条大狗。那时在扬州的家中,哥哥正是最调皮的年纪,经常喜欢捉弄她。夏绫想打回去,可是总吃个子小的亏。所以她便想,如果能有条大狗帮她一起的话,便再也不怕那臭哥哥了。 钟义寒对小乔这个人在此刻也有所改观。 杨怀简不喜内侍,钟义寒受老师的影响,多少对宦官也存了些偏见,觉得他们不过是些趋炎附势,谄媚君上之人。所以初见小乔时,钟义寒私心觉得,他不过是个靠条狗上位的投机取巧者,想来有几分心机和手段。 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发现此人不但单纯到毫无心眼,还很踏实好学。 在皇宫那样的泥淖中能出淤泥而不染,倒也是一件难得之事。 庄衡不久后回来,同夏绫与钟义寒商量之后的安排。贼寇已经收监,接下来的当务之急便是要向皇上奏明今日的情势以及后续审讯的部署。 三人今日必是还要在宫中相遇的,不过夏绫跟他们俩不一样。庄衡和钟义寒得从午门入宫,但夏绫可以直接走西华门,比那二人会快得多。 钟义寒还要去吏部衙门换官服,夏绫决定不等他二人了,自己先回宫去。 夏绫在西华门外跳下了马车,回头却发现铃铛并没有跟她一起从车上下来。 她掀开车帘:“铃铛,你干啥呢?” 小铃铛仍趴在座位上,打了个哈欠,意思是,不想动。 夏绫明白了。她是趁半夜把狗从睡梦中薅起来的,大热天的又折腾了这么久,狗子累了,罢工了。 夏绫叹了口气。谁让这是自家的大宝宝呢,只能惯着了。 “铃铛,我背你回去吧。” 夏绫的小瘦身板上背了一只大狗,远远看过去像驼了一座毛绒绒的金色小山。她就这样背着狗进了西华门,狗子的长毛敷在她身上,仿若穿了一层貂,没多久就出了一脑门子汗。 才将将走到武英殿,夏绫却见前头宫道里有个人。那人低着头,百无聊赖的在踢地上的石子,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阿澈!” 夏绫一笑生花,背着狗颠颠跑了过去,午后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 宁澈抬起头,就像是从严冬中走进了暖室,坠在心头的担心冰消雪融,他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 他朝夏绫挥了挥手,迎着过去:“怎么背着回来了?你放下,我背一会。” 宁澈说着,将狗从夏绫身上卸下来,让小铃铛把爪子搭在自己肩上。他的脊背更宽阔,也更硬朗,铃铛哈出舌头,满意的在嗓子里咕噜咕噜。 “铃铛是功臣嘛。”夏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阿澈,你怎么在这里?” “心里不踏实,等你回来啊。” 第80章 两人一起慢慢走在在午后的红墙间,宁澈笑:“看来今天成果不错?” “我可厉害了!”夏绫说到兴奋处直跳脚,“庄衡大人说了,后面要给我请功呢!” 见夏绫这样子,宁澈就知道她肯定是撸袖子自己上了。虽然很想骂她,但宁澈并不想扫她此时的兴致。 “嘁,要什么不给你,还用得着请功?” 夏绫鼓鼓嘴:“那不一样,这是我自己挣来的。” 自己挣的,这对于她来说很重要。 宁澈吸了吸鼻子:“乔乔,我怎么觉得你身上有股臭味?” “还说呢,”夏绫有些郁闷,“我摔到羊粪堆里了。” 噗。宁澈忍不住深深笑了起来。 他想,那本乾西杂记他或许可以接着写。乔乔摔进粪堆里这件事,多么值得记上一笔啊。 夏绫去洗了个澡,将自己全身都洗的香喷喷的,又换回了内侍的衣服。回到乾清宫时,宁澈已经让人传了一桌子菜,全是她爱吃的。 早前那些点心渣不盯事,一闻到香味,夏绫可真是禁不住饿了,端着饭碗往嘴里大口扒饭,腮帮子颤的像只吃萝卜的小兔子。 宁澈到现在也没怎么吃东西,陪着夏绫一起用了一些。吃到一半时,何敬进来回话道:“主子,庄衡大人求见。此外,吏部文选司的五品郎中钟义寒也一同在殿外候旨,主子您看是否要一并传召。” “钟义寒。”宁澈撂下筷子,“怎么哪都有他?” 【作者有话说】 钟大人的历险即将开始! 第63章 欠债还钱 ◎“既然都是熟人,那就赐死……”◎ 纵使已经出入过紫禁城多次,钟义寒心中仍揣了一丝紧张。 往日他只是例行公事,该当的值当完了便就出宫回家,并没有什么压力。可今日,他是要入乾清宫,说不定是要面圣的。 上一次面见君上,还是在他殿试的时候。那时还是宣明年,明堂上所坐的君王纶音昭昭,其威严与冷峻,令钟义寒至今记忆犹新。 他并非惧怕,而是怀着一份天下读书人共同的期待。十年寒窗,是否能遇上一位足以让他能舍生忘死效忠的英主。 如今的景熙陛下,年少即位,在亲政的这几年里却已初露峥嵘。帝王之心深似海,钟义寒自觉那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御前奏对时还是要慎之又慎。 他不禁侧目瞟向自己身边的人。这位锦衣卫的一把手,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风雨不动安如山,应该是个靠谱的人。或许自己就站在他身后偷偷装死便好了,不说话,便不会出错。 “庄大人,”钟义寒压低声音同旁边人道,“下官第一次面见圣上,恐有生疏惶恐之处,若有什么错漏,还盼庄衡大人多提点些。” 二人此时已行至乾清门,庄衡波澜不惊的安抚了句:“钟大人宽心,陛下仁德宽厚,必不是记仇之人。” 这句话听得钟义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还没见过皇上呢,怎么就说到记仇了? 入了乾清门后,钟义寒不敢再多言语。及至殿前墀台下,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到庄衡,忙迎上前来。两人客气的寒暄几句,庄衡道了钟义寒的官职,内侍入殿去回禀。 午后的蝉鸣时近时远的传入耳廓,在东长街外有一株梧桐树,树梢高过了殿顶,有风吹过时沙沙响若海涛。 不一会,自殿内走出一穿蟒补的内官,约莫三十几岁的年纪,观其衣着,钟义寒便知此人应当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何敬同庄衡互相施过礼:“庄大人,您请入殿吧。” 钟义寒提步跟在庄衡身后,不想却被何敬伸手拦住,听对方道:“钟大人,主子并未宣召您觐见,还请大人在殿外等候。” 钟义寒迟滞片刻,旋即拱手到:“是,臣遵旨。” 夏日的暑热从大地上蒸腾而来,在外站久了,便觉燥热难耐。钟义寒口中干渴,酿了半天的口水,干涩的吞下一口以润喉咙。他不禁小心的抬头向周围望了望,见在殿前值守的内侍皆垂首默立着,若不是眼睛还眨动,简直仿若木人。 果然,这御前的差都不是好当的。 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何敬又自殿中出来,对钟义寒道:“钟大人,主子传您进去回话。” 钟义寒连忙应是,跟在何敬身后向乾清宫内殿走去。此番皇上召见他的地方在东暖阁,一步入内殿,竟是要比外面凉快许多。一方面此时东面没有日晒,更是因为殿内置了降暑的冰块,和着清新的果子香,让人觉得舒适怡然。 钟义寒屏息低头,直到何敬停下了脚步,他才也跟着停下来。他听司礼监掌印恭声回禀到:“主子,钟大人到了。” 钟义寒上前一步,俯身拜下,朗声道:“吾皇万岁。” 可许久都未听得上首传来回音。 有勺子轻轻碰着瓷碗的窸窣声传来,皇上似乎是正在吃什么东西。 钟义寒不敢抬头,只得这样跪着等。细密的疼痛开始密密麻麻的爬上他的膝头,膝盖这东西可真是金贵,远不如脚底板抗造。 瓷碗搁在桌上嗒的一声轻响。钟义寒方听得上首传来声音:“钟义寒,庚辰科的探花?” 钟义寒俯身答:“是,圣上英明。臣确为庚辰科一甲第三名。” “噢……”上首那人轻轻敲着桌面,“你一个吏部的文官,怎么混到缉捕倭寇的事里去了?” 钟义寒对答道:“回陛下,此事实属偶然。昨日端阳节,臣在城外偶遇正在办案的庄衡大人与小乔公公,便得知了有倭贼暴露行踪之事。因臣对倭国有几分了解,便有心想看看这贼寇的真面目,故一直守在街巷中,不想真的碰见了小乔公公正在追捕贼寇,于是便出手搭了把力。” 钟义寒猜测,皇上接下来或许会问他为何对倭贼之事如此上心,或是对后续的审讯有何看法。不想,却听皇上问到:“唔?昨夜小乔一直都同朕在一处,可你怎么却说他同你在一起呢?” 嗯?钟义寒疑惑了。昨夜他与小乔公公一桌吃酒,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是陛下的记忆错乱了么? 可他也不能直接回怼,于是委婉的答到:“禀皇上,臣并无虚言,庄衡大人亦可为臣作证。” “是么?” 随后,庄衡的声音便从身边响起:“陛下所言极是,小乔公公昨日确实一直同陛下在一处。” 钟义寒彻底迷茫了。庄衡大人也不像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啊,可他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呢?这这这,是要把欺君的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啊! 钟义寒深吸一口气,自己的清白定是要辩上一辩的。他正义凛然的抬起头准备上谏,可当看清了面前的人,他这一口气差点折在嗓子眼里。 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呢。 仿佛一只炮仗直接从耳边炸开了,钟义寒被震了个金光灿烂满天星。 夏兄弟……什么鬼?? 宁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侧的眉毛微微挑起:“义寒兄,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一句兄台把钟义寒直接踹到了三九天的雪地里。他一头磕在地上,崩溃道:“陛,陛下,臣万死,臣罪该万死!” 昨天晚上,他都做了什么来着? 他甚至开始想,是走流程等着到午门外被砍好,还是回去后直接一根白绫上吊比较痛快。 宁澈抱起手臂:“行了,朕呢,也不是个爱记仇的人。既然都是熟人,那就赐死……” 钟义寒觉得自己已经凉了。 “哦不是,赐座吧。” 这太刺激了。钟义寒生怕接下来还有什么坑,只叩首道:“臣,哦不不……罪臣不敢。” 宁澈这句赐座倒是真心的,但见彼人不领情,自己也不能硬劝不是? “你要是乐意跪着,那朕也不勉强。”宁澈向何敬看了一眼,“你把那杯东西端上来让他喝了吧。” 钟义寒人都麻了。一杯,什么东西?看这架势不还是要赐死的意思么? 暖阁中寂寂无声,直到何敬用漆盘端了一碗琉璃盏盛着的冰酪给他。 宁澈道:“天气暑热,诸卿公务辛苦,朕特地备了冰酪给各位解解暑。庄衡跟小乔都有,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钟义寒谢过恩,战战兢兢的将琉璃盏端过来。末了又听皇上补了句:“没毒。” 有了这句话,这碗冰酪钟义寒是非吃不可的了。他开始有些后悔,方才自己为何不顺坡下驴的坐下得了,这么跪着吃下这碗冰碴子,就算他的肚子答应,膝盖也快要造反了。 还是夏绫最容易心软。她知道宁澈本来也没多生气,只不过昨天过得太憋屈,想痛快痛快嘴。但钟义寒这个人吧,就是总有本事让事情变得更糟。 夏绫搬了个圆凳放在钟义寒身后:“钟大人,您先坐下吧,不然皇上老得低着头和您说话,也怪难受的。”而后她又看向何敬:“掌印,这冰酪还有么?我瞧着皇上的暑气也还没消呢。” 第81章 宁澈知道夏绫这是在故意和稀泥,便也就踩了这个台阶:“再多送几碗过来吧,这天气实在是热得发躁,吃些凉的火气小一些。” 于是在座的几人手中都各自端了一碗冰酪子。这酪子里放了发酵过的酸牛乳,又淋了蜂蜜,酸酸甜甜的,夏绫很喜欢。 宁澈边吃边道:“刚才说到哪了?接着说。” 庄衡答:“回陛下,臣方才说道,贼寇可在诏狱就地刑讯。但*毕竟是倭人,还需有位足够可靠的旁审以做传译。” 即便这甜丝丝的冰酪也不能让庄衡的身姿软下来半分,他依旧坐的挺直如松。 说到正事上,钟义寒也不含糊,他忙道:“陛下,臣斗胆自荐,可以做这个旁审。” 夏绫嗦了嗦有甜味的勺子,小声说:“其实我也可以。” 这句话方才她已经说过一遍了。宁澈之所以没让钟义寒最开始的时候就一起进殿,便是对此人还存了些疑虑。从钟义寒想要自请降职到刑工部,到他对倭贼之事的过于上心,让宁澈有些看不透,他心里究竟抱着何种目的。如果他不准备用钟义寒,那夏绫便是当下唯一合适的人选。 可宁澈并不是个过于保守之人,几番思量后,他自己心中已有了一番计较。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能力的,他决定继续试探下去。 “好。那便由钟卿你协同北镇抚司一同审理倭贼一事。但切记,此事机密绝高,不可向外泄露一字。” 夏绫撇撇嘴,有点不高兴。明明这倭贼是她抓到的,审的时候却没有她的份。她这段时日可是狠狠下过苦功,至少听和说倭国话,都是没有问题的。 宁澈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留着夏绫是还有别的用处。 自先头的妖书案,到如今的倭贼案,蹊跷之处颇多,宁澈总是觉得,这背后隐藏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因此这场审讯他想去监审,如此可获悉第一手的奏报,这是其一。 其二,钟义寒充当此次的传译官,最后的刑审奏议必是要经他的手递上来的,他也可借此机会窥知,此人在当中究竟有没有歪曲遮掩,是否足以值得信任。 所以他想将夏绫留在身边,做为自己监审的传译官。 宁澈起身负手道:“诸位自昨夜至今均未合眼,都各自回去好生歇息吧。明日的刑审,庄卿和钟卿务要上心。” 庄衡与钟义寒拜下谢恩,叩首告退。 就在钟义寒以为终于可以结束这场跌宕起伏的冒险时,却又听背后传来一声:“等等。” 他只得停下脚步,恭敬的回身揖礼。 “义寒兄,昨夜朕是不是,还欠你钱来着?” 钟义寒真是怕了这位景熙陛下了。他真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巴掌,不就是买件衣服么,昨天晚上非得抠抠搜搜的,犯什么浑! 钟义寒软绵绵的跪下,满脸哭丧:“皇上,臣错了,真的错了,实在不行您打臣一顿廷杖吧,这样臣心里头痛快。” 宁澈十分惊讶:“义寒兄何出此言啊?这欠债还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他看向何敬:“你带人去内承运库,从朕的内帑中取五百文还给钟大人。” 何敬懵了一下,他怕自己是听错了。五百文?而不是五百两?可他也不敢迟疑,应到:“是,奴婢遵旨。” 待暖阁中的人都走净了,夏绫啧了一声,睇向宁澈:“你说你逗弄他做什么啊?” 宁澈耸耸肩,看起来心情不错:“这个人虽是二楞了些,但也不是全无用处。” 【作者有话说】 钟义寒:好险,九族差一点就给玩没了…… 夏绫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喷嚏。 第64章 是个女孩 ◎“这小倭贼……好像是个女孩。”◎ 纵使外面艳阳苦热,一进诏狱,钟义寒仍是禁不住浑身起了一层毛栗。 这里长年不见阳光,也就隔绝了一切光明与希望。 钟义寒同庄衡一同走进了一间刑房中。西侧墙边竖着的刑架格外显眼,架子上污脏斑驳,那似乎是血肉之躯在被刑具撕开皮肉后留下的痕迹。 在刑架对面有张长条桌,其后置了两把椅子。钟义寒心知,那里便是他今日要务公的地方了。 庄衡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钟大人,请上座。” 钟义寒忙拱手:“不敢。今日庄大人您是主审,下官只是协理,您请上座。” 片刻的寒暄后,两人一左一右在条桌后落了座。 庄衡敲了敲桌面:“带犯人吧。” 诏狱中的犯人进刑房,与主审官员并不走同一条路。在北面墙上还有一道门,是直通向诏狱深处的,里头是牢房,犯人皆关押于那处。这是北镇抚司一贯的规矩,犯人和审讯的外官,除在这间刑房里,是没有可能接触的。 很快,镣铐拖在地面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四名持刀缇骑押解着那小倭贼进了刑房。因这倭贼是重犯,其手腕和脚腕上都上了重铐,这人本就身量瘦小,镣铐就显得格外繁重,每走一步都相当吃力。 钟义寒冷眼看着那人被押送进来,缇骑将其手脚都绑在了刑柱上。他的手暗自在桌下攥成了拳。就是这些人,掠我土地,伤我臣民。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将这些倭贼都一刀刀剐了,然后押着他们跪在那些亡于劫掠的父老面前,让他们一个一个,磕头谢罪。 但钟义寒不知道的是,于此同时,能窥得这间刑房中情势的,不止他和庄衡以及四个负责刑讯的缇骑。 在南面墙上开了一扇小门,因门的颜色与墙体相近,所以并不起眼。但却鲜有外人知道,这小门背后其实是一间暗室。 夏绫透过小门上的开口,可清晰看得刑房中都发生了什么。当她再一次见到那倭贼时,也同样,双手狠狠攥成了拳头。 原来仇恨真的可以让人变得残忍,让她这样一个未怎么见过血的姑娘家,竟想拿着刀将这些强盗一刀一刀捅穿,以告慰亲人的亡魂。 宁澈将手搭在夏绫肩上,轻轻拍了拍她。他虚扶着夏绫回到暗室中坐下,低声问:“你还好吧?” 夏绫点了下头。 纵使心里恨,但她还有理智。她想报仇,但是并非要用冤冤相报的方式。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将来某一天,让那群强盗败着滚回他们的老窝去,永远不要染指华夏国土寸分。 未几,便听见庄衡用并不高的声音问道:“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抬头,冷酷且并无感情的审视着对面绑在刑柱上的小倭贼。那小贼刚好也在抬头看他,只微微的摇了两下头,迷茫而又无助,却紧抿着干裂的嘴唇,不吭一声。 这人大概是听不懂庄衡在说什么的。钟义寒张口想要传译,可庄衡却在桌下压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那只手并未使力,可钟义寒却无端觉得,这只长年握刀的手,可以轻易捏断一个人的喉咙。他还从未见过庄衡在刑讯犯人时的样子,那周身透出来的冷冽,令他今日作为同僚,都不禁心有戚戚。 “不说话?你们倭人都是这样,有胆子来我国土上劫掠百姓,却没胆子认么?”他冷笑着问出这句话,身子向后倚了倚,靠在了椅背上,“那就动刑吧。” 缇骑得了令,立刻拿起了浸在盐水中的鞭子。 长期与人犯打交道的人,对于血肉与叫喊早已麻木,他们最知道人性的弱点在哪,也最知道如何能让一个人疼得生不如死。 噼啪的鞭打声在这四面封闭的暗室中响起。这小倭贼仍穿着昨日被抓时那件污脏且宽大的粗布衣服,衣衫本就褴褛,几鞭子下去,便已四处破碎,血从伤口中渗出来,染得衣衫斑驳。 血腥气逐渐溢满整间刑房,这气味其实并不太浓重,但钟义寒却对这味道很敏感,让他感到不适起来。可他仍逼迫自己盯着那刑柱上血肉破碎的人,告诉自己,他的亲人、故友,那些死于倭贼刀下的亡魂,他们所受的折磨,何止百倍胜于这倭贼。他要提醒自己,血债血偿。 庄衡敲了敲桌面,示意行刑的缇骑停手。那小倭贼已遍体鳞伤,低垂着头,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了力气。 “还不说话么?” 听见庄衡的声音,小倭贼的身体本能的一瑟缩,可仍没有开口。 庄衡垂眸,低声对钟义寒耳语了句:“钟大人,您可以开始了。” 钟义寒会意,庄衡这是想让他唱红脸,他自己唱白脸。先将那小倭贼的胆怯打出来,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 钟义寒换做倭话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小倭贼的身体泠然一颤,艰难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黑,惶恐中又带着一丝祈求,钟义寒知道,他是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的。 他忍住内心的恨意,违心的说道:“我们的本意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第82章 那小倭贼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他,咬着嘴唇,却仍不说话。 钟义寒接着道:“那好,既然你不想说这个话题,我就同你聊些别的。出来这么久,你一定很思念家乡吧?你的家乡,我曾经也去过的。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 说着,钟义寒轻轻念出了一首倭国的民谣。那小倭贼听着听着,竟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钟义寒悠悠然然的念完,目光竟难得变得很温和:“这里没有人能听懂你的家乡话,所以我可以跟你约定一个秘密。如果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我就偷偷放了你,让你回去你的家乡。” 小倭贼用力眨了眨眼,卷曲的睫毛上沾了水痕,瞳孔显得更加黝黑。他在犹豫。 钟义寒默不作声的向庄衡递了个眼神。 庄衡冷声道:“上夹棍。” 同样斑驳的刑具被人从盐水中拎了出来,水滴淋漓落在地上,声音刺激着钟义寒敏感的神经。他口中有些犯苦,这刑房里的血腥气,实在是太让他五内翻腾了。 小倭贼的十指已被上了夹棍,缇骑拽住绳子骤然发了力。两侧的刑具猛地收紧,小倭贼的身体瞬时痉挛,忍不住凄厉的呻吟了起来。 钟义寒微微皱眉。他方才见这小倭贼一直不说话,其实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个哑巴。可现在听他这叫声,并不像声线受过损伤的。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些,问道:“你会说话吗?如果会的话,就点一下头。” 可这小倭贼的脾气竟执拗的很,在这十指钻心的剧痛下,竟只是死咬着牙关,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没坚持太久,终是撑不出了,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把他弄醒。”庄衡淡淡吩咐道。 钟义寒脸色煞白,小声道:“庄大人,这人得多久才能醒啊?下官能否出去透口气……” 庄衡方想开口,却忽而听到隔壁暗室中有铃响。他摇摇头:“钟大人,现在恐怕不行。请您拿上您方才记的笔录,跟我来吧。” 钟义寒在心里骂了句娘,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只能依言跟着庄衡出去。 庄衡出了刑房的门,拐弯走了两步,来到那间暗室的另一个入口。钟义寒昏头涨脑,步履虚浮的跟在他后面,在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忍耐力终于到达了顶峰。 他将手中的纸往庄衡怀里一塞,踉跄着冲到暗室的角落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宁澈万万没想到,门一开竟看见这么一出。 好在庄衡还算镇定,同宁澈见过礼后,将手中的几页纸张呈了上去。 因是用倭语审讯,在场并无人听得懂,故而问话和记录都是钟义寒一个人来做。方才钟义寒问过的问题,夏绫已原原本本的传译给宁澈。宁澈低头看向纸上的记录,同方才的问讯并无二致,甚至还多了些批注。 ——并未去过倭国,只是为了取得犯人的信任。 ——不可能放了他的,臣说了不算。 宁澈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这是案纸,是要归进镇抚司的奏议里的,这人就算是谨慎,怎么什么不着四六的话都敢往上写? 方才他摇了铃,并非是因为听了钟义寒要偷偷放了倭贼之语而沉不住气,想要换了他。而是因为宁澈也看出了那倭贼的犹豫,心想是不是要让镇抚司的人先撤出去,让钟义寒一个人来审,会比较好。 因依大燕律法,一旦遇重犯审议,一般都要两方甚至三方会审,以牵制任何一方的舞弊之嫌。若只留钟义寒一人在刑房内,这个决定庄衡不敢做,除非宁澈亲自出面准了。 钟义寒仍在墙角弯着身子大喘粗气,宁澈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钟义寒只顾着吐了,压根没看见屋里还有谁。此刻听见这声音,像被弓惊了的鸟一样猛地回过身来。 “陛,陛下……”他身子发虚,腿一软直接跪下了,“臣……晕血……呕——” 或许景熙皇帝这张脸让钟义寒生理不适,又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劲儿袭来,他昏天黑地的又吐了起来。宁澈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好家伙,再吐自己一身。 宁澈没好气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香囊,递给钟义寒:“你拿着闻闻吧,里面有草药,能舒服点。” 这香囊本来是给夏绫准备的。宁澈原本担心,这诏狱中的血腥气她会受不了,没想到,乔乔没用上,这好东西倒是让这姓钟的家伙糟践了。 宁澈烦的要命,钟义寒这人好像天生就跟他犯冲。呕吐物的味道让这间暗室中的空气很不清新,他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推开了与刑房通着的那扇门,想到那边去喘口气。 房门一打开,正能看到刑柱的侧面。柱子上绑着的小倭贼,被泼了一整桶的冷水,已恢复了些意识。 那人仍低垂着头,宁澈却忽然发觉,他的口中不太寻常的动了一下。 说是迟那是快,宁澈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手钳住了小倭贼的下巴,将两只手指探进了他嘴里。 “他要咬舌自尽!” 暗室中的人恍然回神,夏绫猛转身跑过去,帮着宁澈一起将那小倭贼的嘴掰开。 宁澈砸了下舌,手指掏出来时,上下已多了两个明显的血牙印。 夏绫气得骂那倭贼:“你这人属狗的吧!” 她将自己随身带的帕子拿出来,缠到宁澈的伤口上。 庄衡自觉此事非同小可:“陛下,您御体贵重,是否要先回宫请太医看看?” 宁澈用帕子裹住伤口,只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小倭贼身上,只见他紧咬着牙关,浑身不住的在颤抖,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剧痛。 奇怪,此时也没在上刑啊? 宁澈的目光向下游走而去,却看到,小倭贼露出的脚踝上,淌着不知从何处流下来的血迹。 他身上因为刑讯而受的伤,是不会流出这样的血的。 宁澈看到的事,夏绫自然也看到了。 电光火石间,她脑子里猛的闪现出一个念头。 夏绫缓缓蹲下身,大着胆子朝那小倭贼两腿之间摸了一把。 黑色的底裤看不出被血染尽的猩红,可夏绫手掌上尽是鲜血。 她没有在这小倭贼身上摸到一些……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 夏绫转过身,环顾着刑房中的每一个人,不可思议的开了口。 “这小倭贼……好像是个女孩。” 【作者有话说】 下面几章会开启关于岛国妹子的副本~ 第65章 平野秋鹤 ◎“这犯人,她……有身孕了。”◎ 北镇抚司有自己的官医,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为了帮病患解除病痛的,而是为了保证诏狱中的犯人不会因为刑讯的重伤而亡。 这也就是外面人所传言的,进了诏狱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发现这小倭贼竟是个女儿身的事,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她的嘴还没有撬开,得留活口,于是刑讯在中途被叫停,紧急召了官医来看。 出了这样的纰漏,镇抚司脸上其实是有些挂不住的,收监时竟连人犯是男是女都没弄清楚。但宁澈知道,这件事倒是也不能全怪庄衡。 自太-宗文皇帝设锦衣卫以来,其主要职责便是巡捕缉事,直接上报皇帝,不受文官所挟制。 可前朝有几任帝王过于倚重锦衣卫,导致其权力膨胀太甚,变成了皇帝制衡文官的鹰犬。北镇抚司的名声也就臭了起来,与文官之间的龃龉愈发难以调和。 在锦衣卫权力最盛之时,不论何等职级的文官,入诏狱后要先祛衣搜身,而后才收监审问。可对于文人来说,保全衣冠比他们的命还重要。先前就有文臣不愿受此折辱,一头碰死在诏狱里的事发生。 宁澈在接过权柄之后,不愿再延续之前的旧制。其一是因为他不想让官员之间的矛盾过于内耗朝廷的精力,另外他更是不允许哪一个衙门的权力过于煊赫。 宁澈继任之初,下狠手整饬过一番北镇抚司,犯人入监需祛衣搜身这条规矩,是他废的,庄衡这个新任的一把手,也是他提拔的。 庄衡是宁澈当初从南边军营一手带出来的,他的身手好,忠诚自是也毋庸怀疑。但这个人吧,有的时候就是过于有原则,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敢僭越皇命分毫。所以他手底下的人,敬重他是真的,跟着他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也是真的。 这样不能说不好,但有的时候也会出问题。比如这次,宁澈想,正好借这个机会敲打庄衡一番,让他日后多变通些,到也不是件坏事。 毕竟做官这事,谁还不是得从摸爬滚打里混经验,他宁澈不也是在摸索着这皇帝该怎么当么。 等了一会后,医官从病室中出来,满头大汗。他向众人揖过礼后,禀道:“这犯人,她……有身孕了。” 没有人脸上不露出惊异的神色,这更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第83章 夏绫皱眉道:“她才多大?就有身孕了?” 医官答:“犯人一直昏迷不醒,无法问诊。但看着也就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吧。” “那她流了这么多血,这孩子还能留得住么?” 在这时候,其余几个大男人可就真指望不上了。他们根本不懂得女孩子在流血的时候会有多痛,更不明白这到底会意味着什么。 更别说钟义寒到现在还面容惨白,得被庄衡拉扯着才能勉强站得住。 医官拭了拭额头的汗:“这小丫头从前应当也时常劳作,体格硬朗些,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孩子竟然还没掉,也是不容易。但她身体现在实在过于虚弱,若不好生调理,一尸两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夏绫低头想了想,拽了下宁澈的袖子,叫他到一旁说话。 “阿澈,我们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个小倭贼,我总觉得她身上会有一些我们想要找的东西,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宁澈已经大概能猜到她在打什么算盘:“那你的意思呢?” “我留在这里照顾她。”夏绫言辞恳切,“要近身照顾一个病人,这件事我做得来。况且我也会说倭国话,能让她听得懂,没准就真能问出些什么。真的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看她这样子,宁澈就知道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硬拉是拉不动的。何况她这几句话的确没错,当下确实没有比夏绫更合适的人选。 只是,他私心里并不愿意让夏绫做这样的事。照顾一个病人本就辛苦,更别说还是在诏狱这种地方,阴冷潮湿,不是她一个女孩子能待的地方。 “我就知道,你啊,一遇到这种时候就一点不管我的死活。”宁澈咬牙切齿的骂了她一句,“早知道从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碰什么倭文书。” 夏绫撇撇嘴,小声嘟囔:“我这不是也想给你分忧么。” “快拉倒吧,别让我天天给你操心我就谢天谢地了。”宁澈插起手臂,挑眉道,“这事你真想干?” 夏绫认真点头:“真的,没人比我更适合了。” 宁澈叹了口气,摸着下巴想了想:“但这诏狱里还是待不得。” 夏绫张口想劝,宁澈却抬手把她的话堵回了嘴里:“你让我想想。这诏狱不止你待不得,那小倭贼也是。这种地方,好人都能闷出病来,在这养病没准死得更快。” “你说点好话……”宁澈这张破嘴让夏绫也时常无奈,“那能往哪挪?既不能太引人注意,又得足够安全,最好还能方便我同宫里还有庄大人他们通信儿……” 话说到这,夏绫卡了个壳,她想到一个地方。她同宁澈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这个地方他同样也想到了。 “阿澈,咱们在浣衣局那间老房,是不是还能住?” 浣衣局东北角的那间老屋,确实是个极好的去处。 宁澈被接回宫里后,宣明帝或许是想留着这个地方给他做个念想,便着人在周围砌了道墙,将这间老房圈成了个独立的小院子。 所以这间房子虽然在浣衣局的篱墙内,但与洗衣服的地方是不通着的。再加上宫里有严令,绝不允许宫人擅自靠近这块地方,根本无需担心人多眼杂。 此外,更方便的地方是,由于这块地方属内府管辖,在门口把守的都是宦官,锦衣卫最多只能在外面加强防守,但不能进院。如此夏绫在院里的时候就可以穿女儿装,待到要出门时再换回内侍的衣服便可。 只不过,宁澈还有一个要求。他仍是不放心夏绫自己单独照看这小倭贼,一定要她再多带上一个信得过的宫人。 夏绫私心里肯定是想用自己熟悉的人,但方苒要考女官,不能这个时候搅合她温书,于是她理所当然的想到了小汤。 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她还是决定先与谭小澄知会一声。 过完了节,谭小澄自然又一头扎进昭仁殿里了。 “小谭哥!”夏绫在书架子之间找到了他,“有个事情跟你商量一下?” 谭小澄转过身来:“小,小乔兄弟。” 夏绫疑惑:“小谭哥,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怎么这样客气?” 自打知道夏绫是个女孩之后,谭小澄心里很是挣扎了一段时日,不知道应当如果再同她相处,更不知道是不是要离她远些,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现在见了她,谭小澄心里忽而又释然了。 她还是那么单纯,是真拿自己当朋友的,不该寒她的心的。况且……她若真的同皇上是那种关系,那为何不直接去做娘娘,而一定要扮成个内侍呢。 一个姑娘家,不能以自己真正的身份示人,而要假扮成个内侍,或许也是有她自己的苦衷吧。 想到这里,谭小澄心中的负担倒是放下了。难得糊涂吧。 “乔,”谭小澄挠了挠头,“什么事?” 夏绫压低声音:“小谭哥,我这有个差事,想让小汤来做。但是这个事情需要到浣衣局去一段时间,若是能办好了,肯定是少不了赏的。” 谭小澄其实很希望小汤能多尝试些新的事。他点头道:“乔,你直接去问小汤吧,只要她乐意,我没有意见的。” 小汤一听是要同夏绫一起做事,自然是乐意的。 于是,在阔别了十几年后,夏绫重新回到了浣衣局的这间老房中,她在京城最初的家。 那小倭贼伤的很重,一直高烧不退,神智也未曾清醒过。夏绫同小汤为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将她的全身都擦洗干净,还为她上了药。 收拾干净后,这小倭贼竟是个容貌很清秀的女孩子。 对于这女孩,夏绫心中的情感复杂而微妙。一方面,她身上毕竟流着倭寇的血,都是一丘之貉,让夏绫本能的怨恨她。可另一方面,同为女儿身,夏绫却又忍不住的怜悯她。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漂洋过海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躲过追捕,睡过羊圈,受过重刑,甚至肚子里还有个她自己都未必知道存在的孩子。夏绫不敢想象,她这一路上究竟都遭遇过什么。 夏绫与小汤轮着班,昼夜不休的守了这小倭贼三天。到第四天的清晨,她的烧终于退下来了。 夏绫正从外面打了水回来,小汤还在睡着。她照例换了小倭贼额头上的帕子,用手背探了探,已经不烫的吓人了。 在触摸这小倭贼时,夏绫忽而发觉,她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是有了意识,挣扎着想醒过来。 夏绫忙放在手里的帕子,晃了晃她的身子,换做倭国话唤道:“醒醒,醒醒?” 小汤听见声音,揉着眼睛爬起来:“小乔姐,你在喊我吗?” “不是。小汤,她好像要醒了。” 汤圆一听,连忙爬到小倭贼身边,跪坐在床上仔细看她。汤圆没受过倭乱,所以不似夏绫,对倭寇有痛彻骨血的恨意。照顾了这些天,她对这遍体鳞伤的小女孩,更多的存了些心疼,心中本能的善意自是期盼着丫头快些醒过来。 小倭贼用力皱了皱眉,眼睛艰难的睁开了一条小缝。她的眼神中带着初醒的迷茫,眼珠轻动朝四周打量了一番,终是缓缓张开的双眼。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有好看的双眼皮。 小倭贼下意识的往下看了看,可一见到自己身上竟已换了衣服,身子一颤,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叮铛一阵微响,她诧异的发现,自己身上的力气竟不足以让手抬起来。且她的手腕上似是压着什么很重的东西,让她更加无从逃脱。 那些东西是镣铐。 因这小倭贼是重犯,即便送到这里养伤,她的手脚上依然手戴着铐的。为了防止她潜逃,脚铐连着的铁锁是钉死在墙里的,如果她能下地,这长度最多也就够她从床边走到门口去。 夏绫让小汤帮着一起,扶起这小倭贼来坐上一会。身体一动,牵涉着她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让她不禁锁了眉头。 坐起后,她仍是注目在自己被替换了的衣服上,微含着胸,尽量让领口看起来紧一些。 夏绫心头被细密的拧了一下,她霎时就读懂了这小姑娘身体上的语言。她是在害怕有人会动她的衣冠,害怕有人想要侵犯她的身体。 这样的动作,夏绫在傅薇身上同样见到过。 “你不要害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女孩,衣服也是我们给你换的。”夏绫用倭语如是说道。 小倭贼诧异的抬起头,似乎是很惊讶,面前这个眉目清冷,但并不锋利的女子,竟会说自己的语言。 “你叫什么名字?” 小倭贼只是眨眼盯着夏绫,依然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个哑巴。”夏绫不冷不热的说道,“但我也有必要告诉你一些实情。你现在有身孕了,孩子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你可以选择不开口同我讲话,但我的职责就是照顾你把身上的伤养好,一旦你的伤好了,那些人就会把你带回到那间暗室中。他们可不会管你肚子里有什么,到时候那些刑具再从你身上用一遍,我可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第84章 孩子…… 小倭贼听着这女子口中说出些令她陌生的话语,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夏绫有心晾她一会,拉起小汤往屋外走去。就在要迈出门口之时,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姐姐。” 夏绫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可不可以,帮一帮我。”小倭贼微微欠了身子,如一只在困顿中惊惶却无力的小兽。 “我叫平野秋鹤。” 第66章 一见生欢 ◎“秋鹤,你想回家吗?”◎ 因知道了名字,夏绫与小汤不再用小倭贼来指代这个倭国女孩,又因平野秋鹤这个名字过于冗长,二人便就叫她秋鹤。 夏绫本想趁热打铁,从她嘴里多问出些什么来,可只要一问到她为什么会来大燕这件事,她就遮遮掩掩,总是不愿意开口。这更让夏绫确信,她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但夏绫也并不着急,她这一身伤且得养些时日,可徐徐图之。 秋鹤被夹棍伤了手指,手脚上又戴了镣铐,许多事情不能自理,夏绫与汤圆就轮流喂她饭吃。 夏绫对秋鹤仍是冷冷淡淡的,每次喂饭时,只是垂着眼,也不多说话。可她总会让秋鹤吃的很体面,不会烫着她,也不会凉着她,且在吃过饭后会帮她把嘴擦得干干净净,再去把碗筷收拾整洁。 但小汤就不一样。她对这个异国女孩更多的是好奇。她总是会在吃饭前告诉秋鹤今天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可这两个人,一个听不懂汉话,一个听不懂倭话,连说带比划半天,但还是相对迷茫。 夏绫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悄悄笑了,但只是面上不表露出来。可到最后,还是会心软,给她二人当一当翻译。 久而久之,秋鹤心里是有些怕夏绫的。她有时会在单独同小汤在一起时,露出些笑意,可只要夏绫进屋来,又赶忙低下头显得很安静。 小汤想要试图教会秋鹤念她的名字,但那个“圆”的音,秋鹤怎么也说不准。到最后,小汤放弃了,秋鹤也放弃了。后来,几人也习惯了对彼此的称呼,秋鹤管汤圆叫汤,管夏绫叫姐姐。 半个月后,秋鹤可以下地了。 可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需要夏绫和小汤一起帮着才能坐起来。 因一直戴着镣铐,秋鹤的脚腕上被生铁蛰脱了皮,夏绫给她缝了两只能套在脚铐上的软布套子,防止皮肤直接接触到寒铁。 秋鹤垂着双脚坐在床边,夏绫半跪在地上,弯着身子将软套子套在她的脚镣上。 秋鹤安静的看了她一会,忽然喊夏绫道:“姐姐。” 夏绫抬起头,随手向耳后挽了挽滑落下来的碎发。 秋鹤小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夏绫淡淡扬了扬眉:“我是弄疼你了吗?” “不,不是。”秋鹤立刻摇头,垂下眼说,“我是觉得,你这样高贵的小姐,来照顾我这种人,心里一定是不乐意的。所以,所以才很不喜欢我……” “高贵的小姐?”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让夏绫觉得有些滑稽。 秋鹤点点头:“你看起来,像是读过很多书的人。在我们那里,只有有钱人家的小姐,才能去读书。” 不用说夏绫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倭国女孩,必定是长于乡野的。她的手掌并不细腻,双脚也并不白嫩,一看便知道是长期劳作的穷苦人家的女儿。 “那你看错了。”夏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我不是高贵的小姐,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要靠干活养活自己的。” “那你为什么……” “秋鹤。”夏绫打断她,“你就当我是生性冷漠,不愿与人亲近吧。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互取所需而已,你没有必要讨好我,也讨好不到。” 秋鹤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夏绫叫了小汤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架起秋鹤,扶着她站起来。 秋鹤身上没力气,仅手上的铁镣便坠得她直不起身子来。所以要让她站稳,几乎要全部倚靠夏绫与汤圆的支撑。 秋鹤很瘦,身量也不高,可毕竟是个人,当力道压下来时,仍是十分沉的。夏绫与小汤一手揽住秋鹤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用肩膀将她的身子向上顶。这样势必会牵动秋鹤身上的伤口,疼得她几乎带了哭腔。 “秋鹤,迈步,迈步啊!” 秋鹤咬住牙,抱紧怀中的铁链,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脚上的镣铐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秋鹤走的很慢很慢,从床到门口那么近的距离,却又那么远。 铁链划过地面泠泠作响,房间中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秋鹤脸色苍白,却突然对夏绫说了句:“姐姐,我没有害过你们的人。” “什么?”夏绫抬头看她。 汤圆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夏绫忽然松了力道,忙一把抱住秋鹤,叫到:“小乔姐,你别松劲儿!” “噢。”夏绫赶紧也抱住秋鹤,防止她摔倒。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房门口。 一拉开门,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溢了进来。 秋鹤苍白的面庞映在阳光下,竟好似有些透明。她痴痴的微扬起头,迎接着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有些呆住了。 似乎已经有好久,她没有肆无忌惮的享受过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了。 走到这里,秋鹤脚上的铁链已近乎要拉直。夏绫拿了个软垫子,让秋鹤坐到门槛上。 她另搬了两把竹编的小椅子,同小汤一起坐在了树荫下。 夏绫拿了把蒲扇,悠悠打着风。不时会有夏日的微风簌簌吹过,头顶时而是树叶浮动的碎响,时而是鸟儿穿梭的悦鸣。 小汤坐在夏绫身边,在做针线活。她手上正缝着一件给秋鹤做的贴身中衣,因秋鹤身上有伤,要用浆软了的布料,她的衣服都是夏绫寻来旧料子,两人动手做的。另外,绣筐里还有两副给谭小澄纳的鞋底。 汤圆时不时会抬头看看夏绫。这并不是因为她做活不认真,而是她单纯的觉得,夏绫好看,总想多看几眼。 换回女儿装之后,夏绫身上平添了几分柔和。小汤觉得,夏绫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不止因为她清丽的眉眼,还有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书卷气,文秀温良,就像是仲夏薰风中飘过的一丝茉莉香。 夏绫觉察到小汤的目光,抬头瞧她:“你看什么?” 小汤一下子羞红了脸,遮掩道:“唔,小乔姐,我是在好奇你看的是什么书。” 夏绫的膝上正放着本倭文书,这其实是之前钟义寒送给她的那本倭国民谣,她还没来得及看完。夏绫拿起书,浅浅笑道:“我看到这段歌谣,还蛮有趣的,给你读一读。” “小草复萌发,天地行将绿[1]。童歌曲未变,白发忽及膝。” 小汤听不懂她说的这异国语言,只觉得这节律很好听:“小乔姐,你读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夏绫解释道:“这首歌谣的意思是,春天到了,小草又发了芽,天地很快就要变绿了。有个老婆婆,在听田野里的孩子们唱童谣,曲调同她小时候唱的还是相同的,可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满头白发已长及膝盖了。” “姐姐。” 夏绫听到秋鹤叫她,回头看到小姑娘坐在门口,对她露出了些许笑意。 “姐姐,这首歌谣在我们那不是这样读的,我们是要加调子唱的。” “哦?” 秋鹤抿了抿嘴,将夏绫方才念过的歌谣加了调子又缓缓唱了一遍。 许是不太好意思,她的双颊微微泛红,可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即便受伤的手指上裹满了白布,却忍不住在膝上轻轻打起节拍。 她似乎在戴着镣铐起舞。 夏绫忽有一瞬看失神了。 她开口问到:“秋鹤,你想回家吗?” 这个问题让秋鹤怔愣住了。女孩子的眼睛竟变得有些湿润,片晌后,安静的慢慢点了下头。 夏绫说:“如果你能把你知道的跟倭寇有关的事都告诉我,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家。” 秋鹤犹豫了片刻,问:“真的,可以吗?” 夏绫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你当然可以不信我的话。可你记得上回被你咬伤的那个人吗?他说的话作数,如果他能答应放你回家,你就一定能回去。” 秋鹤当然记得那个人。虽然那天屋子里很暗,她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但那个人让人见过之后却很难忘记。 那是个长得很英朗的男人。他的身上有冷冽,有矜贵,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坏人。相反,秋鹤无端觉得那人一定有一份自藏于心的温和,只是那温和太难企及,反倒让人对他先生了畏惧。 秋鹤小声问:“是因为他是个大官么?” 夏绫笑:“是,他是个很大很大的官,没有比他更大的了。” 秋鹤抱着膝盖低下了头,没有再回答夏绫。 第85章 夏绫知道,她仍在挣扎。可是这个种子已经在她心里种下了,夏绫并不着急,她肯花时间等。 “秋鹤,你不用立刻给我答案。什么时候你想说了,方才的事依旧作数。” 说什么就来什么。也是巧了,那个很大很大的官,在夏绫念叨他的时候,正好冒出来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字条是在外值守的宦官递给夏绫的。上面的字迹她太熟悉不过,只写了一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夏绫低头轻笑,这段时日为了照顾秋鹤,的确太忽略他了。 待夜色沉静,秋鹤睡下之后,夏绫才换衣服出门去。 她更偏爱女儿衣装,又不见外人,穿裙子出去便好。夏绫挑了件颜色明快的衣服,是件鹅黄色的衫子,正是初春之时宁澈送她的那一件。 出了浣衣局,夏绫在旁侧的胡同口等了一会。此时夜幕已深,外面鲜有人至,附近的人家都点起了灯火,温声软语,小扇流萤。 忽而,夏绫听得自己背后传来一声狗叫。那声音一听便就是人学出来的。 夏绫背着身子,就已经笑了。 宁澈从巷尾现出身来,手中牵着小铃铛,夏夜的晚风温柔的浮动着他的衣袍。 夏绫蓦然回首,漫天星河的荧光仿佛都落入了她的眼眸中。 一见生欢。 夏绫抬手向宁澈挥了挥,笑道:“阿澈!” 【作者有话说】 注[1]:这一句是正冈子规写的俳句,我拿来改了一下。后面童歌那句是我自己编了怼上去的,仅供行文用。1 第67章 深夜面馆 ◎“我长得好看。”◎ 夏绫提着裙子跑过去,宁澈自然的张开双臂迎接她,然后,夏绫一把搂住了小铃铛。 宁澈扯了扯嘴角,抬起的双手尴尬的一甩,假装是要挠痒痒。 夏绫将脸埋在狗子身上,狠狠的吸了一口。狗子也十分会来事,摇头摆尾的往夏绫怀里钻,伸出舌头一个劲的要舔夏绫的脸。 宁澈真是对这狗东西的见人下菜碟叹为观止。 他也蹲下身子,把狗扒拉开:“哎,你别光看狗,也看看我。” 夏绫假装嫌弃:“嘁,你有什么好看的?” 宁澈抿了下嘴唇,认真说:“我长得好看。” 夏绫噗一下笑了出来。 许久未见,熟悉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让人心生欢喜。两人牵着狗,一起慢慢走在这条小巷子中,浣衣局同这里仅一墙之隔。 宁澈伸手摸了摸围墙:“好久没回来过了。” “我比你更久。”夏绫浅浅笑道,“刚回来那几天,我夜夜都睡不好觉,总是梦见你被张掌印带走的那天。醒过来之后又安慰自己,没事了,已经回家了。” 宁澈就背着手跟在她身后。 “哎,阿澈。”夏绫忽看向他,“你要不要进院子里待一会?” 宁澈回头往院门处看了看,有两个内侍正垂着手在门口值守。除此之外,附近应该还有守在暗处的锦衣卫暗卫。 他其实也很想回去坐坐,但想了想还是说:“算了,有别人。” “没事的,她们应该都睡了,况且也没人认识你。” 宁澈无声笑了笑:“我是没事,但怕别人传你闲话。下回吧。” 夏绫耸了耸肩,没再劝他。也是,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孩,见她跟个陌生男子去院内无人的地方单独相处,终归是不太好。 宁澈背身倚在墙上,抬头向上看去,既能看到高高院墙上的瓦脊,又能看见穹顶之上万千繁星闪烁。 “就这么一道墙啊。”他手握成拳,轻轻捶了捶墙面,“我小时候总在想,这道墙的另一侧到底是什么。可就是这么一道普普通通的围墙,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宁澈低头笑笑:“后来有了大橘,我瞧它总是喜欢趴在这方墙头上往外看,就觉得外面肯定有什么好东西。我那时就想,要是大橘会说话就好了,它就能告诉我墙外面到底是什么。所以我真的花了好一段时间,试图教会大橘说人话。” 夏绫诧异:“哈?你还干过这事?” 宁澈一撇嘴,算是承认了。 “结果啊,没想到外面就是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巷子,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大橘真是个骗子。” 夏绫本来在笑着听,可说到这,她鼻子却有些酸了。 “大橘,胖猫。”夏绫垂下眼,笑里有一丝伤感,“还真有点想它了。” 宁澈倚着墙,喉结暗暗一动。 “嗐,不说这个了。”他站直了身子,挥袖一甩拽起夏绫,“乔乔,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两人往德胜门的方向走去。 在德胜门下,有一家尚未打烊的面馆。面馆是小本生意,堂内只摆了三四张桌子,这一入了夏,外面搭起了凉棚,也置了几桌。 到了晚上,外面会更凉快些。此时也没有什么食客,夏绫与宁澈便随意选了张桌子,在凉棚下坐了下来。 小方凳,小矮桌,坐下之后得盘着腿,不然在桌子底下搁不下。 宁澈抬手叫来伙计,张口就要两碗面。夏绫拦住他:“哎,我不太饿,你如果也不饿的话,咱俩吃一碗就行。” 宁澈说:“噢,这两碗都是我自己的,你看你要吃什么?” 夏绫的眉毛拧了起来。 宁澈一乐:“没骗你,晚上我没吃饭。就指着这一顿呢。” 夏绫想了想,又加了两杯酸梅汤,另外给小铃铛要了一盘骨头。 面是亮红的汤头,顶上飘着油花,又有几点青翠的小葱末撒在上面,香气四溢。宁澈随身带着银针,放进面汤里试过没变色,才放心的甩开腮帮子吃起面来。 夏绫看他吃的喷香,喝了口酸梅汤问:“你晚上干嘛不吃东西?” 宁澈嘴里塞的正满,含糊答到:“让你看看我过得有多惨。” 夏绫失笑:“皇上,您搁这跟我演苦肉计呢?” “真事。”宁澈咽下一大口,“我被内阁那几个老家伙又给堵屋里了,完事之后怕赶不上宫门下钥,没来得及吃东西就麻利儿出来了。” 宁澈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整碗面,又端起碗来喝了面汤。 “香。”说着他把第二碗面也拽到自己跟前来,“再说了,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呢。某些人一走,十天半个月都没点消息,一到吃饭的时候那叫一个安静,连苍蝇往汤盆里那跳水声都听得见。” 夏绫被他说的怪恶心:“啧,你嘴怎么这么碎呢。” 宁澈翻着白眼晃了晃脑袋,显然对自己方才使用的修辞十分满意。 夏绫心里嘶的吸了口气。天,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爱啊。 夏绫小口小口的喝着酸梅汤,看着对面宁澈嗦面腮帮子一鼓一鼓。他吃得快,看出来是真饿了,但却依然有很好的教养,闭着嘴嚼时,不会出一点声音。 她忽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宁澈从前说喜欢投喂她。看一个人吃东西,还吃的很香,好像是挺有意思的。 宁澈吃的差不多了,把筷子往碗上一搁,擦了擦嘴道:“对了,跟你说个事。” “嗯?”夏绫托着腮。 “钟义寒升官了。” “哈?”夏绫张大眼,“你给他升啥了?” “刑部侍郎。”一说起外廷的事,宁澈就变得正经许多,“不过这个位置可不好干。刑部本就是清水衙门,这案子要审明白了,得罪人的是它,案子要审不明白,背锅的也是它。此外,现任刑部尚书,自前朝就一直居于此位,到现在岁数也不小了,万事求稳,就等着回家养老去了。而刑部左侍郎正值壮年,看样子还想往内阁拼一把的,所以这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前任刑部右侍郎是个搅屎棍子,有他在中间和了这些年稀泥,衙门里倒也算太平。” 夏绫道:“那你还让钟义寒去,这活他能干得了?” “你可不要小瞧他。此人虽然看起来离谱了些,但能考上探花的人,手里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宁澈的指节习惯性的在桌面上点着,“在这里面我其实也有私心,我倒很希望钟义寒能到刑部里搅合一番的。刑部尚书不作为,我其实早就想换了他,但毕竟是两朝老臣,又没犯过什么错处,实在是没理由动他。” “除此之外,我也可以探一探钟义寒这个人的深浅究竟在哪里。从现在他表现出来的种种,他都在告诉别人自己是个不善于人情往来的另类。可如若他到了刑部,还能斡旋住现在的局面,至少说明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直愣,之前一直在说谎。但如若他要打破当前的局面,那我或许就能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了。” 夏绫没想到宁澈已经想了这么多层。她问:“阿澈,你怎么对钟义寒这个人这么上心了?他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吗?” 宁澈摇摇头:“我不只对他上心,对前朝的那些官员,我都得上心。只不过对钟义寒这个人,我还是存了一些期许的。” 第86章 “何以见得?” “因为他那天在酒桌上关于倭寇的那番话。”说到此,宁澈反问夏绫一句,“乔乔,你觉得,端阳节那天晚上,钟义寒看出我究竟是谁了吗?” 夏绫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不然他在乾清宫见到你的时候,还能怕成那样?” “我觉得不然。”宁澈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就算他再愚钝,之前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最后说到要带狗出来的时候,他一定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再怎么说,铃铛也是御犬,是你一个内侍说能指使就能指使的?” 小铃铛听到有人喊它的名字,抬起头来看了看。见没有人想要搭理它,又趴回到地上啃它的骨头去了。 “唔……”夏绫咕哝,“那他演的可也够真的。” “混官场的人,有几个不会演的。”宁澈接着道:“可我猜,他实际上看出我究竟是谁的时间可能更早些,或许在庄衡问他对倭贼有何看法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庄衡那天是有意帮了他一把的。他看出钟义寒跟我似乎是有点不对付,所以想故意引的钟义寒说些有用的话,不至于让我真一气之下就让他滚蛋了。我猜也就是那个时候钟义寒捕捉到这个信息的,否则之后对于倭贼的分析,他不会把心里的想法在那样一个人多眼杂的酒桌上和盘托出。这其实是在向我自荐。可至于为何他一直装傻到底,我现在也拿不准,或许他也是在试探我是不是能帮他达到目的的那个人。” 夏绫问:“可他的目的,究竟又会是什么呢?” 宁澈摊手:“我现在也不知道,只能再往后看了。不过还是希望他不会给我一个过大的惊吓。” 夏绫想,如果钟义寒真的那么精明的话,那他碰上宁澈,倒也真算是遇上对手了。 宁澈端过酸梅汤来喝了一口,这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觉得很放松。 “乔乔,这段时间你怎么样?” 夏绫正想同宁澈讲一讲秋鹤的事。 她将这段时间对秋鹤的观察条理清晰的说给宁澈听,虽然还没有问出太多有用的信息,但细节上也可略窥得一二。最后她问:“阿澈,如果秋鹤把她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了我,那我可以答应她,放她回家吗?” 宁澈双手抵在下颌上:“坦白讲,无论哪朝哪代,底下的百姓妇孺,总归是无辜的。何况这是个有身孕的女子,从道义上,也未必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可他的目光中又峰峭毕露:“可前提是,这小倭贼说的话是真的。任何一个手上沾过大燕老百姓血的贼寇,我必会让他,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说】 宁澈在钟义寒天花乱坠的胡说八道下逐渐迷失了自我 第68章 月上中天 ◎宁澈当时脸就绿了。◎ 秋鹤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可她的伤口长的并不好。尤其是手指上的伤,上夹棍时指骨断了两根,伤处一直在反反复复发炎,连带着这两日又发起烧来。 夏绫很担心这样会对她和孩子不好,所以镇抚司衙门跑的勤,请官医多过来看看。 秋鹤烧的双颊泛红,睡得很不踏实。她在睡梦中深深锁着眉头,忽然喊了一声:“哥哥。” 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她双脚踢踏,连带着铁链子也响了起来。 夏绫怕她是被梦魇住了,连忙拍拍她:“秋鹤,秋鹤?” 秋鹤微弱的咳了两声,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是夏绫,眼神中闪过稍纵而逝的失落。 “姐姐。” 夏绫坐到床边,摸了摸秋鹤的额头:“方才是做梦了吗?” 秋鹤点了点头。 “我听到你喊了哥哥。”夏绫轻声问,“秋鹤,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秋鹤垂下眼,抱住自己的双肩,没有回答。 夏绫知道自己套不出话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去换了衣服,要再往北镇抚司去一趟。 秋鹤虽是从诏狱中挪了出来,但仍是北镇抚司的人犯。镇抚司给犯人用药,有那么几家指定的药铺,药只能从那里出,且一定得过镇抚司衙门的手,以防出了什么差错无迹可寻。 夏绫在镇抚司的值房里等着办事的缇骑将秋鹤的药取回来。正巧,她见到庄衡刚骑了马回来。 “庄大人。”夏绫上前施常礼,打了招呼。 “夏姑娘。”庄衡拱手回敬,知她是过来取药的,伸手引夏绫往里走,“一起喝杯茶?” 夏绫点头应下。她与庄衡已算是熟人了,见了面便少了许多客套。 “庄大人,我见您这段时日似是清减了些,可是公事繁忙?” 庄衡轻拢着杯中茶沫,淡笑道:“前些日子审那小倭贼时出了纰漏,这段时日自是要严格束己,其他地方不能再出岔子,惹陛下烦忧。” 夏绫知道他是在指没发现秋鹤是女子这件事,他还真是往心里去了。 “庄大人,您对自己未免也太严苛了些,这件事,皇上也没有怪您。” 庄衡颔首道:“臣出身寒微,幸得陛下提携,才得以忝居如今这个位置。自当勤勉自持,不敢有负皇恩。” 夏绫看向他:“庄大人,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您是我见过最好的指挥使大人。” 庄衡拢茶沫的手滞了滞。 夏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这句话说的好像有点不太合适,毕竟她也没见过别的锦衣卫指挥使,若是听者有心,难免觉得她是在揶揄。 夏绫脸红的笑了一下:“您别介意,我这人不太会夸人。我的意思是,您真的是位很好的大人。” 庄衡却难得温和:“夏姑娘,谢谢您。” 他这人,如果不那么无聊的话,倒也算个俊俏公子。顶着这样的样貌和官职,二十四五了还没个家室,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茶杯见底时,夏绫的药也回来了。在告辞时,庄衡另同她说:“对了,钟大人让臣给您带句话。他说想请您吃顿酒,请您务必赏光。” 同钟义寒吃酒这事,夏绫又不是没做过,于是笑道:“行,我晚上的时间会松快些。具体定在哪天,全凭二位大人安排。” 仲夏,傍晚,小巷间。 钟义寒是同庄衡一起来的,一见到夏绫仿佛看到了亲爹,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小乔公公,您快救救微臣吧!” 夏绫纳闷:“怎么了这是?您到底是升官了还是被贬职了?” 这一问才知道。钟义寒虽是调任了刑部,但翻译倭文文书的事,宁澈却没有放过他。因这段时间夏绫不在宫中,中间少了个传话的人,宁澈便直接把钟义寒拎到了跟前来,让他御前奏对。 前日钟义寒翻译的那几页文书,宁澈刚好有不懂的地方,便想让钟义寒给他讲讲。但由于做举子时念书念得太狠了些,钟义寒伤了眼睛,虽不太严重,可离远了看东西就有些模糊。他看不见皇上指的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就想挪近点看。谁知一不小心,把御案上的一盒徽墨扫地上了,当场就碎了八瓣。 宁澈当时脸就绿了。 钟义寒现在想起皇上的表情仍心有余悸。皇上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个滚字。 夏绫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都什么事啊。 她诚恳的说:“钟大人,您信我,皇上真的已经很克制了。” 想当初,宁潇就用醋磨了点墨汁,宁澈都差点揍孩子一顿。那是一整盒上好的徽墨啊,他没把钟义寒拉出去打一顿廷杖泄愤,真的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钟义寒垂头丧气的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夏绫:“皇上说了,让臣没事最好少出现在他老人家跟前。以后这些文书,还得劳烦小乔公公您往宫里送。” 夏绫接过信封,心情有些复杂。她算是看明白钟义寒是怎么逃过那顿板子的了。宁澈在这里面也有小心思,他这是嫌自己回宫的次数少,这回可以堂而皇之的让她往宫里跑了。 很明显,钟义寒把这个包袱甩出去之后,立刻轻松了很多,就差把不用面圣的开心写脸上了。夏绫真想,哪天要了两人的八字到庙里算算去,看看到底是哪犯冲。 酒菜都上了桌,三人共举起酒杯,夏绫道:“恭喜钟大人高升。” 钟义寒忙把杯沿放低了些:“不敢。臣有今日,还要多谢小乔公公。” 夏绫怔了一下,方明白他是在说那一百两银票的事。可当着庄衡的面不好开口,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那些钱她是一定要还给钟义寒的。 酒过三巡,几人自然而然说到了秋鹤的事情上。 听夏绫说罢,钟义寒抵着额角冷声道:“我倒是相信这小倭贼手上没沾过人血。但她那个哥哥可不一定了,看她这遮遮掩掩的样子,只怕她哥多半是个倭寇,这才不敢说出来的。” 这一点夏绫也同意。虽然她已向二人说了秋鹤的名字,但庄衡和钟义寒显然更愿意直接喊她小倭贼,夏绫觉得倒也没必要要求他们改口。 第87章 她有点发愁:“那可怎么办呢?眼见这丫头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真要把她提回诏狱再上一遍刑么?” 钟义寒喝了口酒道:“至少我们刑部干不出来这事,对一个孕妇下手,也太有违天道了些。” “这就你们刑部了?”庄衡挑了下眉,慢条斯理的夹了口菜吃,“这事我们北镇抚司也干不出来。” 夏绫无语的看着这两个人,什么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最后她只能说:“这事我们内府也干不出来。” 还是得靠庄衡来说句正经话:“不过说真的,如果这小倭贼硬不开口的话,等她把孩子生下来,苦头必定还是要吃的。” 夏绫点下头,她觉得宁澈也是这个意思。但她私心还是想,最好能劝动秋鹤自己把实情都交代出来。身处两个阵营,夏绫对她有仇怨,可同为女子,对她又有怜悯。 回想起当日审讯时的场景,夏绫好奇道:“钟大人,您是怎么做到对倭寇如此熟悉的?不但倭文说得好,对于倭国的风土人情似也是颇为了解。” “了解算不上,不过略知一二罢了。”钟义寒同两人讲到,“家父从前在对倭作战的海防营中供职过,他会说一些倭话,下官幼时照猫画虎学了一些,所以有些底子。后来在外任职,地方上的牢里也抓到过几个倭寇,下官抱着去套话的心,时常到牢里去找他们聊些有的没的,这一身看倭文的本事也就是在那时候练出来的。” 这是个相当务实且干练的人,夏绫这样想。他所提到的父亲,想必就是早早牺牲在海防营中的。想到此,她对钟义寒倒忽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情谊来。 夏绫轻声道:“钟大人也算是忠烈之后。” 钟义寒无声点了下头。 三人举杯相碰,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各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敬先辈,敬英魂,也敬他们这些还活着的后世儿女,在先辈的庇护下生生不息。 这顿酒一直吃到了月上中天。 有了送文书的事,夏绫不得不往宫里边跑。见了宁澈,将他好生埋怨了一顿,多大个人了,还搞这种把戏。 宁澈笑嘻嘻的,认错,但是不改。 可夏绫也不能老这样啊。钟义寒那边三天两头就送一沓稿子过来,她要每回都进宫出宫折腾一通,半天时间都折在这上面了。秋鹤那边又离不了人,她哪能这样耗费自己的功夫。 后来她同宁澈说好,每隔几天她会回来一趟,但其余时间,她就直接把稿子送到司礼监,让何敬给带进宫来。 这天清早,夏绫便乘车到了司礼监衙门,想赶着何敬进宫之前把稿子给他,顺便在大市上买些早点给小汤与秋鹤带回去,这宫外的东西对她俩来说都是新鲜玩意。 因时辰尚早,宫门还未开启,在宫中值宿的内侍还没有回来,换班要进宫的内侍也还没有上值,于是衙门里仍很安静。 夏绫直接往掌印值房走去,却忽发现有个人在廊庑下跪着。 宫中规矩严苛,有犯了错的小内侍被大太监责罚,倒也不是稀奇事。只是跪着那人,看衣着官阶应该并不低,穿的是秉笔的衣服。 夏绫走近了些,越看越觉得那人眼熟。 竟然是谭小澄。 第69章 蛐蛐罐子 ◎“乔,你别问了,别管我了。”◎ 谭小澄微闭着眼,唇色发白。有汗水顺着帽檐渗落出来,洇湿了鬓角,他是在这里跪了一夜。 夏绫快步走过去:“小谭哥,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 谭小澄身子一抖,惊得睁开双眼,忙说:“乔,你别碰我!” 跪了这一晚上,身子早就僵了,这样闭着眼他还能再撑一会,生怕哪里一动,他就再撑不下去了。 夏绫的手滞在半空,低头向下看去。谭小澄膝盖上的衬裤已被血浸透了,他竟是跪在碎瓷片上的。 “这……”夏绫心头一凉,“小谭哥,出什么事了,他们怎的这样罚你?” 谭小澄却摇摇头:“乔,你别问了,别管我了。” 夏绫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想就知道,一定是何敬罚他在这跪着的,这是他们上下级之间的事情,她不能管,也管不了。 谭小澄的汗出得愈发厉害,说了这么两句话,让他真的有点要撑不住了。 “乔,快走吧,求你了。” 夏绫纵使心里不忍,可却没有办法,只得狠心离开。 何敬一向起的很早。他这司礼监掌印做的的确勤勉,这个时候便已整理好了批红的奏疏,等宫门一开便进宫伺候去。 夏绫敲了门进了掌印值房,何敬见是她,连忙从桌案后起身,把主座让出来,客气笑道:“姑娘来了?奴婢给您看茶。” 夏绫说:“不忙的。何掌印,我就是过来送趟东西,送完我就回去了。” 何敬却依然亲手斟了杯热茶给她,笑道:“姑娘这样辛苦,主子若是知道您连口水都没喝就回去,定是要心疼的。” 他一向都是这样滴水不漏。 夏绫便就等了他这杯茶。 “辛苦倒算不上,就是起太早了,怪困的。” “您这是还年轻。”何敬双手将茶递给她,“主子倒是也觉少。您不在的这段时日,奴婢瞧着主子话都少说了许多。等会主子见了这稿子,肯定还会问奴婢姑娘您好不好。” “我有什么不好的。”夏绫语气轻松,“本来是挺困的,结果刚才一进院子看见有个人跪着,都给吓醒了。” 何敬的神色凝了一凝。 “让姑娘您见笑了。底下人犯了错,不想却碍了您的眼。奴婢这就让他起来去。” 夏绫喝过茶,又同何敬寒暄了几句,方告辞离开。 在路过回廊时,她果然见到何敬已让人传了话,叫谭小澄起来。只不过跪的太久了,他一时站不起来,歪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扶着廊柱慢慢爬起来。 出了司礼监,夏绫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让人将马车停去了不太起眼的地方。这辆车是宁澈专门为她备的,为了方便她抽空回宫里来。赶车的两个小内侍年岁不大,皆是老实人,往常都是夏绫吩咐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不多问没用的话。 等了好一会,夏绫才见谭小澄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挪出来。 “小谭哥,”她伸手给谭小澄借了把力,“你还行吗?*” 谭小澄脸色苍白如纸,第一反应却是想把夏绫推开:“乔,你怎么还没走?” “我等你啊。”夏绫急道,“我这有车,我先把你送回直房去。” “别,别。”谭小澄垂下眼,“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别管我了,这是夏绫今天第二次从他口中说这话了。 “小谭哥,你别逞强了,你现在这样子,要怎么回去?” 司礼监衙门在万岁山以东,而谭小澄所住的河边直房在西护城河外,这一趟少说也有三里地,他现在这样子,迈一步都艰难,怎么走的回去。 谭小澄最终还是被夏绫劝上了车。 膝盖一过血,撕皮掠肉一般的疼痛,更别提他腿上还有多少伤口。到下车时,谭小澄已经完全走不了路了,夏绫只能让赶车的两个内侍架起他,将他扶进了屋里。 夏绫去帮忙打了温水,又找了干净帕子放进盆里洇湿,才将两个小内侍都打发出去。谭小澄坐在炕边上,咬着牙将自己两边的裤腿都挽起来。 两条腿的膝盖上,被碎瓷片割出了无数伤口,血肉模糊的一片,看都没法看了。 夏绫浑身发凉。得多疼啊。 “乔,你别看了。” 谭小澄自知自己这两腿伤难看的很,心里头卑微,但也不愿意被人怜悯的注视。 夏绫鼻音渐浓:“药在哪?我给你拿去。” 她知道,内侍身边是常备着伤药的,就是以防挨打挨罚的时候,这些药能救个急。 谭小澄绞干了帕子,去擦伤口溢出的血。对自己下手终归是难的,他试探着碰了伤处好几回,最后终是狠了心,一帕子糊在腿上上下擦了一把,疼得他浑身直发抖。 夏绫忍不住问:“小谭哥,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 谭小澄疼脱了力,不得不缓一会,双手搭在床沿上,叹了口气。 “最近昭仁殿的藏书理得差不多了,主子便发了话,让我去分一些票拟的批红。” 这夏绫明白,司礼监之所以为内府第一署,就是因为其秉笔掌印有批红的权责,这是同外政挂钩的。所以即便是外官遇到司礼监的掌印秉笔,不论心中作何想法,面子上也会客气三分。可谭小澄之前还常因为皇上不让他批红而忧心,这不该是好事么? 谭小澄接着道:“就前两天,何掌印让我送一沓批过红的票拟放在主子的御案上,随时预备着下发到内阁去。但我的习惯,凡经过我手的东西我都会看过一遍,有一封票拟是要户部给山东布政司发一笔款子,我记得主子之前说过,这笔款子先不要批,但这票拟的批红上却写的准奏。” 第88章 “那份票拟是李秉笔批的,我便抽了那份奏疏出来,私下里去找他,让他改过后再送回来便好了,大家都图个平安。往日里,已经批过红的票拟除非是军政大事,主子一般是不看的,会直接就让人送到内阁去。可那天不知道是怎么的,主子随手拿那几份票拟看了两眼,竟立刻就发现其中少里一份。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敢有隐瞒,只得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没想到主子竟然真动了肝火,雷霆大怒,将李秉笔叫过来问话,问过之后直接将人拖出去杖了,打完连养伤的功夫都不给,发送他到南京孝陵做净军去了。” 夏绫抱臂倚在谭小澄对面的桌沿上,面色深沉:“那皇上将之前李秉笔手里的那些活全都给你了?” 谭小澄点了点头。 “这李秉笔私下里一直管何掌印喊干哥哥,他是掌印一手提拔上来的,两人私交极好,之前掌印在主子面前还保举他过多次。这事一出,连掌印都挨了主子的申饬,脸上很是挂不住。本来从我进司礼监以来,何掌印就一直不太喜欢我,再有了这次的事,更觉得是我为了将李秉笔挤兑走在主子面前告了状。昨天也是我做事不太稳,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笔洗,所以掌印便拿这个由头往重里头罚了。” 夏绫听得眉头深锁,其实道理很简单,无非就是谁动了谁的利益罢了。 “小谭哥,我竟不知你的处境如此艰难。” 谭小澄默默低下了头。处在这样的漩涡中,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挣脱出来。 他自己往伤口处上了药,对夏绫道:“乔,你帮我在那边的抽屉里拿点干净的白布过来,多拿两卷。” 这抽屉里的白布是小汤给他备的。汤圆心细,虽说两人在宫中时常见面,但衣冠之下的伤口终是不好相见。她便将干净的布条用水煮软,晒干之后卷成卷,就是备着万一谭小澄受伤,他能给自己换换药。 谭小澄用布条将自己腿上的伤口都包扎住,一层之后又加了一层,两条腿各自粗了一圈。 他扶着床站起来,试着动了动腿:“乔,我一会换身衣服就进宫上值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夏绫皱了眉:“你都这样了还上什么值?你好好歇上一天,我帮你告假去。” 谭小澄摇了摇头:“乔,我得去。” “越是这样,我越得显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叫何掌印见到我今日告了假,这不是变着法的在主子跟前告他的状么?”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且主子是个心思何等深沉的人?何掌印的心思他不会看不透,而我若只显得可怜,主子也不过会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奴才罢了。” 夏绫无言再劝,因为她意识到,谭小澄这样做反倒是对的。他对这件事看得太透彻了。 帝王心,海底针。无可否认的是,阿澈他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帝王,且夏绫相信,在玩弄权术上,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优秀。 凭着对宁澈的了解,夏绫心中有些自己的猜测。 宁澈虽重用何敬,那是因为他毕竟也在跟前伺候了十几年了,且没犯过什么大错,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可何敬到底是先帝给他留下的人,他包括他手底下的人,仍是宣明朝那一套办事的法子,且何敬在司礼监中一人独大,怕是有让宁澈用着不顺手的地方了。 宁澈喜欢用的,是他用自己的路子带上来的人,像庄衡那样的。所以,宁澈是想让谭小澄做个钻头,在唯何敬马首是瞻的司礼监中钻个口子出来,在潜移默化中让司礼监按他景熙朝的路数来办事。 而对于谭小澄来说,他就跟个蛐蛐一样。若是能把常胜将军斗败了,那他就会是新的心腹。而若是他败了,那就扔掉换一个上来,最后得益的终归是皇帝罢了。 若真是这样,那谭小澄后面的日子怕是好过不了的。 谭小澄瘸着往门口走去,尽量忍着疼,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推门要出去时,他又回过身来对夏绫说:“乔,今天这事你千万别跟小汤说,她心里装不住事,除了着急什么都做不了。另外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还有就是,主子那么喜欢你,他若知道你私下里一再帮我,怕是也会觉得我无能。所以,乔,往后的日子,你能离我远点就尽量远点吧。” 夏绫怔在原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坦白讲,她从未因为自己同宁澈的关系,就觉得自己比其他宫人高一等。毕竟从她进宫之初起,身边熟识之人便全都是宫女内侍,即便后来宁澈做了皇帝,她仍是有私交不错的内侍,比如王平。 对谭小澄,夏绫私心里是真的拿他当朋友的。如今听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觉得很是不好受。 她离开河边直房,有些失落的往浣衣局走去。进了院子,小汤先迎了出来,有点奇怪的问道:“咦,小乔姐,你没拿食盒吗?” “啊……”夏绫回过神来,她忘了还要给汤圆和秋鹤带早点呢。 “小汤,对不起啊。”她此时看到汤圆便更加难受,却又不能表现出来,“方才遇上点事,我给忘了。” “噢,那没事的。”小汤很懂事的笑了笑,“那我去煮点东西吃吧。小乔姐你等一会,很快就好。” 可她又凑近夏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不过小乔姐,我瞧着秋鹤今日有些不太对劲。自打早上起来,她就坐在门口发呆,一动都不动呢。” 夏绫抬头看去,果然见秋鹤坐在房门口,低头抱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走过去,蹲在秋鹤面前,轻声问道:“秋鹤,在想什么?” “姐姐。”秋鹤抬起头来,眼眶竟有些泛红。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小声说:“姐姐,他动了。” 什么? 夏绫怔怔看向秋鹤隆起的肚子,恍然意识到,里面的那条小生命,以他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世间问了第一声好。 秋鹤抿了抿唇,对夏绫说:“姐姐,我想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冒个泡跟看文的你打个招呼,要天天开心哦~ 第70章 孰仁孰义 ◎那个井上三郎,简直就是个畜生!◎ 季夏的午后,闷得如同蒸笼中一般,连蝉鸣声都显得很惫懒。 在紫禁城的东长街上,往来行走的宫人皆靠在墙根底下低头慢行,以求在这苦热中蹭到一丝宫墙投下的庇荫。 可唯有一人行色匆匆。 那是个样貌白净的小内侍,甩着手在宫道里走的飞快,双颊热得透红,显然是有什么着急的事。 这小内侍正是夏绫。 夏绫一路小跑着进了日精门,刚一迈过门槛,差点踩了一只毛绒绒的大尾巴。 小铃铛正趴在阴凉地里假寐,因这扰动睁开了眼,看见夏绫它愣了一下,然后翘起尾巴就要往夏绫身上扑。 “铃铛,等会等会。”夏绫将狗子摁回去,擦了一把自己头上的汗,“我现在有正事,回头再陪你玩。” 说着她抬头往乾清宫大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看去,正巧看到两个人,一个穿着飞鱼服,另一人穿着大红色的文官官服,一同从台阶上走下来。 “庄大人,钟大人!”夏绫喊了他二人,上前行了常礼,“两位大人是刚从御前出来?” “小乔公公。”二人同拱手还礼,庄衡答到,“是。近日有桩案子是北镇抚司与刑部共同审的,故方才臣同钟大人一起在御前回了话。” 夏绫匆匆道:“那二位大人再留一留步,我这边问到一些倭寇的情况,待会陛下怕是还会传二位进殿去。” 宁澈此时正在乾清宫的东暖阁中闲坐。 今日事情不多,同庄衡和钟义寒议完了事,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这样的空闲很难得,他便将跟前的人都打发出去,想安心的看会书。 这才刚看了两页,却突然有个内侍冲了进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水就往嘴里灌。 宁潇愣了一下:“乔乔?” 他见夏绫连口气都不带喘,吨吨吨的往下灌水,忙走到她身边道:“你喝慢点,别呛着。” 夏绫快渴死了。她灌下一大杯水,气喘吁吁的说道:“阿澈,你把庄大人和钟义寒叫回来吧,我从秋鹤嘴里问了些事情出来,要跟你们讲。” 待人都齐了,夏绫讲到:“这小姑娘家是个渔户,父母多年前都死在海上了,有一个哥哥叫平野茂川,就是她哥哥将她从小拉扯大的,兄妹俩相依为命,感情很深。这几年海上的年景不好,靠打鱼活不下去了,于是她哥哥就下海做了倭寇。” 夏绫从秋鹤那听到的故事是这样的。 平野茂川有个要好的同伴,叫井上三郎,做倭寇这事便就是此人带他一起下海的。去年八月两人又一同随海盗的船只西向大燕劫掠,可后来回来的便只有井上三郎一人。 井上同秋鹤说,他与平野是在陆上的时候走散了,他也不知道人在哪里。秋鹤放心不下,央求井上带她去大燕找哥哥。井上同意了,将秋鹤打扮成了个男孩子的样子,悄悄把她带上了船。 第89章 可船一离岸,井上就变了卦,要秋鹤同他睡在一起,他才同意带她上岸。秋鹤也并不懂这些男女之事,在船上她无依无凭,又怕暴露自己是个女孩子,只得答应下来。某天晚上,井上将她给灌醉了,趁她糊里糊涂的时候就将她玷污了。 那之后在船上,井上一直甜言蜜语的哄秋鹤,反正木已成舟,等这次出海回去,他就同秋鹤成亲。可秋鹤也看出来井上不是真心想带她来找哥哥的,于是在船靠岸的时候,找了个机会,偷偷逃了。 她以为只要到了大燕,就有机会能找到她哥哥,可她没想到,大燕竟然这么大。她根本不知道哥哥是在哪个渡口走丢的,也不知道她自己下船的地方究竟是在哪。 秋鹤孤身一人,语言还不通,当地的老百姓对倭人敌意都很大,一听到她说倭话,就四处赶她,甚至还有人报官让官府来抓她,她就只能日日东躲西藏。 后来遇到了一队客商,那些人能听得懂倭话,就跟她说,他们可以带她去找哥哥。那几个客商说,在北边有许多倭国来的人,或许秋鹤的哥哥就在那里,让秋鹤同他们一起走。 秋鹤十分感激这些人,一路上扮成个小厮模样,伺候他们吃喝,全然一个不要钱的劳力。一行人在路上走了有一个多月,一直到了京城。 可这里却根本没有倭人。货一出手,几个客商立时变了一副嘴脸,将秋鹤给锁了起来。原来那几人根本就是骗她的,见秋鹤已无用处,就想将她卖到窑子去,再捞一笔银子。 可秋鹤毕竟听不懂汉话,那几人怕老鸨发现这女孩是个倭国来的,不好出手,于是便想用药毒哑了她,那她看起来只是个样貌不错的小哑巴,没人知道她是从哪来的。 秋鹤长了个心眼。她假装自己喝了那哑药,装了哑巴,这样那些人就不会再给她喂药,也不会有人发现她不是个汉人了。那群人本想在端阳节前就将秋鹤出手,可有天晚上,秋鹤趁着几人吃醉了酒守备松懈,又一次逃了。 逃出来之后,她更不敢见人。她只能天黑下来之后才出来游走,睡过桥洞,扒过剩饭,也同狗抢过吃的。再后来,就到了端阳节那天晚上,秋鹤实在饿的受不了了,想出来找口吃的,却被在暗中盯梢的锦衣卫发现。她以为是那几个客商又来抓她,才没了命的想逃。 这也就是为什么,秋鹤会出现在吟春楼附近,会脏的像个乞丐,以及在被上刑之后,还死咬着牙不愿说一句话。 再后面的事,大家便都知道了。 宁澈听夏绫说完,脸色变了几变,最后骂到:“那个井上三郎,简直就是个畜生!这人定是早就看上这丫头了,知道她哥再回不来,才肆无忌惮对这女孩下手的。那个叫平野的也是个糊涂东西,和这种畜生还能交好?就这样还敢来劫掠,死了活该!” 夏绫心中初听到这些事时,同宁澈也是一样的反应,既恨不得撕了那个井上三郎,又忍不住骂秋鹤傻。同样,她也认为,秋鹤的那个哥哥,平野茂川,有极大可能是已经死在大燕了。 “另外还有一个信息,我觉得很重要。”这是夏绫今日最想说的事,“至于秋鹤为什么那样相信她哥哥没有死,是因为平野茂川出发前跟她说过一句,‘放心吧,都是商量好了的,对方不会真对我们下手的’。这句话里的‘对方’,指的究竟会是谁呢?” 宁澈的神情霎时冷峻。 “所以?” 夏绫深吸了一口气:“皇上,有没有可能,地方上有官员通倭,在以寇养兵呢?” 这么热的天,这句话竟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冷。 宁澈眉头蹙了起来:“这个罪名太大了。如果贸然就下这样的结论,当前的证据会不会太少些了呢?” 他这么说,其实是不想让夏绫担责任。宁澈知道,夏绫因为她父亲的事,对官府多少存在了一些不信任。可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基础上就妄加猜测,落在旁人眼里,或许就变成谗言了。 夏绫缄了口。她也明白,自己这句话说的太不负责了。若真有人通倭,那是哪个地方的官员?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她只通过一个小倭贼口中讲出来的故事,就轻飘飘的在皇上跟前撂下这样一句话,是想让皇上对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心生疑窦么。 她低头道:“是我太草率了。” “未必。”在这摇摇欲坠中,竟有人在背后又一把撑住了她。 夏绫抬头,见说话的是钟义寒。 他朝宁澈俯身揖了一礼,直起身道:“陛下,在这件事情上,臣也有些想法。” 此时的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间的英气竟似武将。 “臣想先同诸位分析一下那小倭贼交代的故事。”他这个人真的很喜欢分析,“首先,倭贼是八月从倭国出发的,从同时期来看,九月中,山东自灵山到靖海一线遇袭,十月初,永宁卫,泉州卫也有小批贼寇滋扰。但臣看过当时的邸报,这两拨贼寇应该不是同一批人。在东南海上,也有一些流寇盘踞,这些人里不止有倭人,也有汉人,他们以琉球为落脚地,长期在东南沿海一带骚扰劫掠,扰袭福建的是这一波人。所以臣先大胆做个假设,八月从倭国本土起锚的那拨倭贼,应当与抢掠山东的是同一批人。” “同时,从倭国本土至我朝劫掠的倭寇也时常不是一批固定的人。毕竟烧杀抢掠这种行当总是要搏命的,所以也有倭贼就转投了商队,跟江浙一带的商户做一些岸上的生意。故而臣推断,那小姑娘来我朝乘的应该是商船,大概是从宁波或者台州府一带靠的岸,这样到京城在路程上所花费的时间也大致能对上。” 见并无人打断他,钟义寒接着说道:“方才小乔公公的猜测确实大胆,臣亦闻之心惊。但臣亦以为,若真有此事,陛下必不会姑息,若无此事,亦可安君父对臣等的信任。所以此事不可不查,但关键便在于,该如何查。” 宁澈挑了挑眉,让他继续往下说。只要别让钟义寒处理人际关系,他说的话还是中听的。 “现下可采信的证据确实匮乏,说是捕风捉影也不为过。陛下若此时发难于地方都司,没准会打草惊蛇了不说,若查不出问题来,或许还会引得朝臣与陛下之间生嫌隙,朝野动荡。故臣以为,还是得从那小倭贼身上下手。由此,臣有两点建议。其一,通过这小倭贼定位出平野茂川等一行人是否就是在山东沿线劫掠的倭寇,如果是,有通倭之嫌的官府范围至少能圈定。其二,若是能通过这小倭贼抓到井上三郎,从那人口中定是能问出更多确凿的信息。” 宁澈倚着桌沿,习惯性的摸了摸下巴,看向庄衡:“你让手底下的人去山东查一查有没有倭寇进犯后留下来的东西,收缴的兵器,装备,或者是从死人身上摘下来的什么值钱的玩意,通通拿来让那小倭贼认一认,看有没有她认识的,借此碰一碰吧。” 他这么说,是要按钟义寒说的来办了。可宁澈又道:“这件事北镇抚司多盯着些吧。刑部的奏议还需走通政史司,朕暂时还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钟义寒和庄衡皆低头称是,但夏绫还是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建议是钟义寒提出来的,但宁澈似乎刻意想将他在这件事中摘出来。他仍对钟义寒心存疑虑,既不想放权给他,也不想给他开御前直奏的后门。 但钟义寒就跟没听出来似的,垂着眼,仿佛一切都按常理走着。 “至于井上三郎,”宁澈看向夏绫,“还得从你那边入手。” 夏绫垂首道:“是,我明白。” 依秋鹤所说,她只被井上一个男人碰过。那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能将井上三郎钓出来最有利的诱饵。 事情说到这里,差不多也到了尾声。 结果已定,天色已晚。宁澈原本所期待的空闲,在几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也消磨殆尽了。 何敬正好进来禀道:“主子,该传膳了。” 宁澈嗯了一声,对庄衡和钟义寒道:“你们在宫中吃过之后再回去吧。” 二人谢了恩,各自退下。 宁澈也有些累了。他单手揉了揉肩,问夏绫道:“一起吃点吗?” 夏绫摇摇头:“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别一会宫门下钥,走不成了。” 宁澈倒看出她兴致不高来。 “怎么了?” 夏绫吁了口郁气。其实从她听秋鹤讲过这段故事后,她心里就有些不舒坦。这世道对无所依靠,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阿澈,我还是想来问你一句。”她抬起头,眼眸中似有哀伤,“秋鹤现已经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可以放她回家吗?” 宁澈静静看了她一会,却问:“你觉得呢。” 夏绫摇头道:“不行的。还得留着她,把井上三郎钓出来。只要这个人一日没抓到,就一日不可能放了她。还有……” 第90章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道:“还有就是,倭寇杀了那么多我族同胞,她那哥哥手上不知沾过多少百姓的血。国人犯法尚有夷九族的刑罚,何况她非我族类,又有什么理由对她宽恕。” 宁澈陪她一起坐下来:“乔乔,你说的都对。如果对敌人善良,就是对自己残忍。” 但他又说:“可我也知道,你脾气里有股厚道,答应别人的事,就想要做到。世人皆知宋襄公仁义之君不可取,但我们至少要弄明白,敌人究竟是谁。我想要杀的,是那些烧杀抢掠的贼寇,是他们背后推波助澜的政客。可是无论哪国哪族的妇孺百姓,从来不该是斗争中的敌人。否则,每次攻城之后都屠城不就好了?” “所以乔乔,对这个倭国女孩,你既不要有愧疚,也不要有仇恨。这不是你自己的事,你只是在帮我一个忙,如果你觉得在道德上有压力,那便不要再继续做这件事了。你同那个女孩之间只是交易,各取所需而已,上升不到仁义道德。” 夏绫苦笑了笑:“听你这样说,我心中倒是好受一些了。” 宁澈眉目温和:“所以,当这个女孩身上没有我可以利用的价值之后,那我答应你,可以给她一个放她走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对于这个岛国妹子的感情真的有些复杂…… 第71章 待鱼上钩 ◎“姐姐,原来你也在骗我。”◎ 夏绫回到浣衣局时,夜幕近乎四合。 “姐姐!” 秋鹤一直守在门口,见夏绫回来,她攀着门框站起身来,牵动着手脚上的铁链铛铛作响。 夏绫只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秋鹤,小汤,我给你们带了点心回来。” 秋鹤却不甘心的追上她,急急问到:“姐姐,我知道的事已经都告诉你了,那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回家?” 夏绫正在拆点心的手指停滞了下来。 她回来的这一路上,其实都在想要怎样同秋鹤说这件事。最初答应放秋鹤走,她的确存了在她嘴里套话的心,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将这句话当成了对这女孩的一句承诺。 除此之外,她还要从秋鹤那里知道,该如何同井上三郎取得联系。若这一次已失了她的信任,秋鹤能傻到再上一回当么? 不过,这也是她自己在瞎操心罢了。就算她撬不开秋鹤的嘴,后面还有庄衡和北镇抚司在等着。软的不行自有硬的办法,这女孩本就是个俘虏,说到底是没有同她谈判的资格的。 但夏绫还是想试试,她并不想如宁澈说的那样,觉得不舒服了,就全身而退。 “秋鹤,还不行的。” 秋鹤原本有光亮的双眼,霎时暗淡了下去。 “姐姐,原来你也在骗我。” 自从离开家乡,秋鹤就一直处在骗局里。被井上三郎骗,被客商骗。她本以为,夏绫是她终于抓到的一株救命草,可如今却发现,她依旧是在骗自己。 夏绫却声色平静的道:“秋鹤,你想听真话么?” 秋鹤咬了咬嘴唇,声音中已带了哭腔:“是那个人不同意,是吗?” 夏绫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宁澈。 “对,他是没有同意。但是秋鹤,我想告诉你的是为什么现在还不能让你走。” 夏绫帮秋鹤托着她手上的铁链,同她一起坐到床边。她说:“秋鹤,现在之所以还不能放你走,是因为你身上还有利用价值。什么时候你身上再无我们可以利用的价值了,才是能放你走的时候。” 这些话并不好听,但夏绫希望这个女孩能听得懂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秋鹤,我猜你的哥哥并没有告诉过你,真正的人世间是什么样子。你被保护的很好,也很善良,可在你没有自保能力的前提下,你的善良一文不值。”夏绫近乎冷酷的注视着平野秋鹤,“所以,你不必把我当什么善人,我说的话当然可以是满嘴谎言,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任何人的话都是不可相信的。但你现在也并没有走到绝处,所以如果你想离开这个地方,也拜托你为了自己的自由再努力一把。” 秋鹤懵懵懂懂的看着夏绫,小声问:“姐姐,你的意思是,我要继续按你们说的做,你们才有可能放了我吗?” 夏绫点头道:“是。坦白讲,除了与我们合作,你现在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秋鹤低头看着自己伤痕遍布的手指,问:“姐姐,那你们还想让我做什么?” 夏绫直言道:“同井上三郎通信,引他到大燕来见你。这个人对我们有很大用处。” 秋鹤的瞳孔骤然缩紧。井上三郎这个人,对她来说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不。”秋鹤不住的摇头,眼眸中满是恐惧,“姐姐,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人,永远都不想!” “可是秋鹤,就算你能回得去家,你能保证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井上三郎么?你肚子里有的是他的孩子,你能保证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纠缠你么?”夏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狠绝,“既如此,你倒不如把这个人交给我们,我保证你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 秋鹤低下头,不愿注视夏绫的目光。虽然她很希望井上三郎这个人可以永远消失,但帮着这群异国人,难道就是对的吗?就算有朝一日她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是否也会被当做是叛徒呢? 她无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夏绫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肯定还需要有个契机来推上秋鹤一把。那个唯一可能的契机便是,平野茂川。 十天后。 北镇抚司办事的确速度,刨去在路上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天,便将山东都司能找到的所有从倭贼处缴获的东西全都运到了京城。 几大箱子东西一入京,就直接往浣衣局运了过来。在天还未亮之时,夏绫便打着哈欠看办事的缇骑将一箱箱东西抬进了院子,堆得满满当当。 庄衡嘱咐道:“夏姑娘,这些东西还请您代为保管,给那小倭贼认过之后,臣还是要都收回去的。” 夏绫拱手道:“是,庄大人。一定照办。” 她做惯了内侍,现下穿了宫女的衣服,却依旧按内侍的礼节,显得不伦不类的。 不过庄衡并不在意。 秋鹤醒来的时候,看到是便是这堆得满满当当的院子。 “姐姐,你们在做什么?” 因秋鹤脚上锁着镣铐,没办法在院子里自由走动,夏绫和小汤便在地上铺了一块布,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清出来,都摆在地上。 “秋鹤,你看看这些东西里有没有你熟悉的?” 地上摆的东西,大多是些东瀛人惯用的武士佩刀。秋鹤不知道她们又想做什么,低头看了看那些东西,摇了下头。 夏绫擦了把头上的汗:“小汤,换下一箱。” 折腾这些铁铸的刀剑可是项力气活。夏绫和汤圆依次将箱子里的东西摆出来再放回去,就这样看了四五箱,都没有让秋鹤发现她熟悉的物件。 夏绫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腰:“小汤,下一箱。” 下一只箱子的颜色与前几只不太相同,之前几只箱子的封条上写的都是靖海卫的字样,而从这只箱子起,便是灵山卫的东西了。 箱子一启开,同样是一股混着海水味的铁腥气。 夏绫没有感情的将东西一样样摆出来,清到还没一半时,忽听秋鹤说道:“姐姐,那把刀可以拿给我看一下吗?” 夏绫抬起头,见秋鹤指的是一把可以藏在袖中的短刀。 秋鹤将刀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却忽然脸色骤白,双手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 “姐姐,这,这……”秋鹤因为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这把刀是哪里来的?这是我哥哥的东西!” 夏绫的心里也跟着揪了起来,用这个法子,还真蒙对了。 她答到:“秋鹤,这是倭寇在登陆后留下的东西。你的哥哥,很有可能曾经在山东沿海上过岸。” 秋鹤立时追问:“那他现在会在哪里?姐姐,你们可以帮我找到我哥哥吗?” 夏绫心里明白,这几箱东西,基本都是从死人身边拾回来的。平野茂川,怕是早已经烂成一堆白骨了。但她不可能在此时告诉秋鹤真相。 “秋鹤,这是我能追查到的你哥哥最后的痕迹了。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与其在这里问我,不如去找井上三郎。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天你哥哥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吗?” 秋鹤的脸色愈发惨白。她绝望的发现,在这群异国人面前,她没有一点可挣扎的机会。自己的死穴,早已被他们死死拿捏住了。她不得不妥协,她无法不妥协。 秋鹤暗自下了决心:“好,我按你们说的做。但是姐姐,请你一定也*要说话算数。当我对你们再无用处时,也请记住你说过的话,放我回家去。否则,我会永永远远的都憎恨你,即便是我变成亡魂,我也会恨你。” 第91章 至此一生,她从未说出过如此恶毒的话语。可她却愈发难过。因为她深知,自己根本看不到前路如何,若是真的变成了亡魂,难道要永远游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吗?她太想回家了。 夏绫并不想为自己辩驳什么,也不因秋鹤的这种怨怼而气恼。她只问:“秋鹤,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让井上三郎来找你?” 秋鹤想了想道:“九成吧。” 夏绫讶异:“你这么有把握?” 秋鹤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并不良善的笑意:“姐姐,你不懂那个人。我是他最想得到的猎物,况且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即便到天涯海角,若他嗅到我的味道,也会来找我的。” 这种形容,却让夏绫不寒而栗。 据秋鹤所说,由于夏季海上风浪大,井上三郎一行人一般会与客商混在一起,同大燕的商人做一些岸上的生意。他们当中会有一些人,在天气尚好时,往来倭国本土与燕朝陆上运送货物。这些人同时也会充当信使,给尚在大燕的倭国人,或有家眷在倭国的燕朝人送一送书信。 秋鹤就曾收到过平野茂川以这种方式寄送给她的信。如果井上三郎现在真的与倭国商客在一处,一旦这些来自燕朝的书信经了他们的手,他便能在信件发散至倭国本土前收到秋鹤给他的来信。 虽然秋鹤对燕朝的地名不很熟悉,但她仍记得平野茂川从信中提到的一个地方,谓之松门港,常有倭寇在那一带活动。 既已圈定了区位,那之后便就是撒网了。 夏绫让秋鹤写一封信给井上三郎。因为秋鹤并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会写的字不多,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只寥寥写了她有孕的事,并附上了她贴身的吊坠。至于接头的地点,夏绫同庄衡与钟义寒商议后,便就定在了城南钟义寒租住的那片民房里。此处人多混杂,像是能藏身的地方,且北镇抚司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更有利于实施抓捕。 书信将由锦衣卫送到台州府松门港,到了那里之后,锦衣卫会扮作当地的商人,假意要往倭国寄信,以使这封信件混在正常的信件中,从而流向倭寇的手中。 万事俱备,只需静待,鱼是否会上钩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正好在学习钓鱼哈哈哈,我台钓简直就是完全靠运气,想找人带着玩玩路亚…… 第72章 山川异域 ◎井上三郎很可能要上钩了。◎ 夏绫深知,这封信送出去后,可能不会很快有回复。她同秋鹤之间暂时没了利益拉扯,两人之间难得相处的平和了起来。 秋鹤的肚子越发明显,像揣了一个圆鼓鼓的球。 小汤很喜欢秋鹤的肚子,她总是会在睡前侧着耳朵在秋鹤的肚皮上听一听声音。秋鹤躺着咯咯的笑,拉起小汤的手放在肚子上,说,汤,他在这里动呢。 夏绫其实也很好奇,但是她能忍得住。生命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人的身体里怎么就能长出这么个娃娃出来,而且还是活的! 秋鹤说想做一套家乡形制的衣服,夏绫便去针工局淘换了两匹衬她这个年龄的花布给她。 天光正长,闲暇的时光里秋鹤就坐在门槛上缝衣服,夏绫和小汤用剩下的布料裁一些给小婴儿穿的衣物,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预备着。 秋鹤看着她们手中的小衣服小鞋子,笑道:“姐姐,你用的布都是女孩喜欢的颜色,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夏绫翻译给汤圆听,小汤听过后说:“那就之后再做几身男孩子穿的,给宝宝的衣服多少都不算多。” 秋鹤笑她:“汤,你要是这么喜欢孩子,那自己也生一个。” 小汤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小衣服,浅笑道:“我不会有孩子的。” 这话一出,夏绫也滞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给秋鹤译回去。 秋鹤见两人都不说话了,有些奇怪的问:“姐姐,你们怎么了?” 小汤倒是大概能猜明白秋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向夏绫,笑得很坦然:“小乔姐,没关系的。你就直接同秋鹤说,我和小澄哥是没办法有孩子的。” 这让夏绫很难解释。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秋鹤听明白,那个与小汤在一起生活的人,因为身体上的一些原因,没有办法生育一个孩子。 秋鹤听后,垂下眼说:“汤,我真为你难过。” 小汤却摆摆手说:“我并不觉得这是件需要难过的事情呀。” 她说:“有孩子固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但不管有没有小孩,人活着都是为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本就生活和乐,彼此扶持,就这样作伴过一辈子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夏绫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小汤竟然已经想了这么长远。虽然她觉得小汤说的没错,可还是有些为她惋惜。 “小汤,可你毕竟是有选择的。若等将来到了年岁,你有机会能出宫去,找一个寻常人家嫁了,日子未必过不舒心。你现在如此想,可将来是否一定不会后悔呢?” 汤圆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悔。可是小乔姐,即便我将来出宫嫁了别人,那日子就一定能过得比现在好吗?那些有了孩子的人,就一生都顺遂无忧吗?如果这样,我娘当初为什么还要卖掉我呢?” 夏绫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汤接着道:“我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我只知道,当下我所能得到的,已经是最好的了。我也没想着将来要出宫,我在宫外没有什么亲人了。我就想这样待在宫里,将来变成个老嬷嬷,小澄哥变成个老公公,我还跟他作伴,也挺好的。” 夏绫被这直憨憨的丫头给说笑了。其实想想,若真的是那样,倒还真没什么不好。 小汤也抿嘴笑了:“小乔姐,你会为我觉得可惜,是因为你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你对嫁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与他生孩子是有期待的。可是我并没有这种期待。在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一定有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让你看到的人世间是温柔的。可惜没有人告诉我那些,不过到现在,我也不需要了。” 夏绫被她的这番话说的眼圈有些红了。是这样的,在她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身边有个对她很好很好的人,帮她挡住了这世上的许多不堪。 秋鹤听不懂她们的交谈,但见夏绫似是要哭,以为她是在难过。于是秋鹤小声问:“姐姐,你跟汤是一样的吗?” 夏绫懵住:“啊?” 倒是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呢。 可这件事解释起来似乎更难,连夏绫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之后的路又将会是什么样子。 她急于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反问秋鹤道:“秋鹤,你是希望要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 秋鹤想了想答:“男孩子吧。” “为什么?女孩不好吗?” “只要是我的孩子,我都会善待他们的,不管是男是女。”秋鹤说的有些无奈,“可是姐姐,如果只是我自己一个人来养孩子的话,男孩子可以更刚强些。如果是个女孩,我真不知该怎样才能保护好她。” 在她的言辞里,似乎并没有将孩子的父亲这个角色考虑在内,而是默认,这从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孩子。 夏绫忽而想到一个问题。 “秋鹤,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我还是想问问……即便你是同不喜欢的人生下的孩子,你也会很爱他吗?你会不会讨厌他?” 秋鹤垂下眼:“其实……是会有一点的。姐姐,当我刚刚知道我肚子里有这么个东西时,我是很害怕的,我真的特别希望哪一天他可以自己消失掉。可直到……他在我肚子里会动了。” “那种感觉很奇怪,我又高兴,又难过,突然就舍不得让他在我肚子里消失了。”秋鹤的神情很难形容,唇角是向上扬着的,可眼眸里却又好似有雾气,“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亲人,现在哥哥也不知所踪,所以我也不舍得亲手杀掉这唯一的亲人。” 夏绫想,人的情感真的是种复杂到难以言说的东西。 她是读过书的人,可书中写满了礼义廉耻的伪善,却没有写过当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女孩子们,该怀着怎样的心情。 她尊重秋鹤想生下这个孩子并好好对他,但同样也尊重那些受到了侵犯和不公,不想让这样一个孩子拖累自己一生的人。她并不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说些什么母亲就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她没有要求过自己的母亲一定要爱自己,也并不觉得若是自己是这种事情的亲历者,就一定会有勇气生下这样一个孩子。 说到底,这些女孩子们都是受害者罢了,凭什么还要要求她们一定要为受到的伤害承担责任呢? 这是独属于女子之间可以理解的话题。夏绫并不准备将这些讲给阿澈听,他也不会懂的。 秋鹤温柔的抱了抱自己的肚子,低下头说:“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带着我的太郎回家去。” 秋鹤的愿望弥散在这异域山川的夏日里,在天光日复一日的拉长和缩短中,暑气也逐渐消散无形。 第92章 大约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忽然有门官来找夏绫道,北镇抚司的庄大人和刑部的钟大人在等她见面。 夏绫心里一动,立刻换了衣服出去。 庄衡和钟义寒就站在巷口,两人还都穿着官服,一看便是从宫中一出来就往她这来了。 夏绫还没站住脚就开口问到:“两位大人,是有什么消息了吗?” 庄衡点头道:“小乔公公先上车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因那两人还都穿着官服,在外面太过引人注意,庄衡便直接让人把车驾到了北镇抚司,左右这里说话是没有闲杂人等的。他这衙门里也没什么讲究东西,便叫手下端了三碗茶上来招待人。 钟义寒喝了一口,面露难色:“庄大人,您这都兴用树枝子泡水喝么?” 庄衡神色一贯冷淡:“钟大人见笑了,在下这里确实朴素了些,比不上刑部。” 钟义寒挑了下眉毛,很明显他这是故意找茬的。 夏绫干笑了一声,真无聊,有本事逗弄皇上去啊。 谁知,紧接着听钟义寒悠悠叹了句:“陛下也真是小气,庄大人您办差如此辛苦,都不赏些好茶叶。” 夏绫对这个人真是无语了。当着皇上的面不敢造次,跑这来痛快嘴了是吧? 她清了清嗓子:“二位大人,说正事吧。” 庄衡颔首道:“简而言之就是,井上三郎很可能要上钩了。” 夏绫陡然正了神色:“什么叫很可能?” 庄衡答:“根据我们的线报,近日将入京城的人中,有一人行迹十分可疑。此人大约在七月初从台州府启程,跟着商队一路来的京城。据查,此人寡言鲜语,仅与商队内的人交谈,很有可能是汉话不好。且从那小倭贼描述的身高,样貌的大致轮廓来看,此人极有可能就是井上三郎。” 夏绫蹙眉问:“庄大人,这你是怎么确定的?你们北镇抚司得动用多少人手,要盯着多少从台州来京城的人?” “噢,倒是没用我们多少人。”庄衡解释说,“只要是在大燕国土上来往的行人,衣食住行都必定要经过驿站。只要陛下一封密令发下去,自有驿站中的驿夫留意,消息很快会从各州府报上来。我们只需梳理信息,并在京畿一带设防即可。” 夏绫真是开了眼界。在这个庞大帝国中,细枝末节之处如树叶之细小脉络般的驿站纵横捭阖,在日日川流不息中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转。 庄衡继续说:“但臣等同陛下商议后,还是决定不要提前实施抓捕,毕竟只有井上三郎真的同那小倭贼碰面后,才能最终凿实他的身份,出击过早反而会打草惊蛇。臣与钟大人今日来找您的目的,也是为了同您知会一声,可以将那小倭贼转移到城南,待鱼上钩了。” 夏绫深深吸了口气。布了这么久的局,竟真到了要收网的时候了,只是不知,是否会捕到一条大鱼。 “好,庄大人您说该如何做,我全听凭吩咐。” “为了不过于惊扰附近百姓,我们最终决定将那小倭贼安置在钟大人租住的那间民房里。周围的屋舍臣都已着人清理干净,届时会在周围布下天罗地网。此外,到时还请钟大人和小乔公公暂宿隔壁,以便能听到抓获井上前,这两个倭寇有何交谈。” 布置的如此周密,夏绫自没有可说的。她客套了句:“庄大人辛苦。也辛苦钟大人了,还得将自己的住处腾出来。” 钟义寒方想拱手表番忠心,谁知庄衡倒先凉嗖嗖的开了口。 “钟大人倒没什么辛苦的。毕竟这房子的房租和里头的家具,算来也都还是庄某出的钱呢。” 【作者有话说】 这么算来,钟大人在租房子这件事上,自己好像还真没掏过啥钱…… 第73章 何去何从 ◎“小乔公公,请您也不要妄自菲薄。”◎ 秋鹤肚里的孩子已经有快七个月大了。 她的身子渐沉,行动也多有不便,手脚上的镣铐更是给她增加了许多负累。 能打开铁锁的钥匙,一直在北镇抚司保管。在秋鹤被押离浣衣局这间小院子时,来了许多带刀的锦衣卫,将整座院落封锁严密。 秋鹤低头坐在床边,等待着两个陌生的男人进入这间禁锢了她几个月的房子,将她脚铐上与墙固定的铁链开启。 办事的两个缇骑向夏绫行过礼道:“这位公公,可以走了。” 夏绫问:“手和脚上的镣铐现在不去掉吗?” 缇骑答:“暂时还不行,等到了地方才能开锁。” “那好吧。” 夏绫从他二人手中接过黑布,将秋鹤的眼睛蒙上。黑暗从四面覆盖过来,秋鹤忍不住双手紧紧攥住了身前的铁链,以求得一丝安定。 夏绫扶起秋鹤,引着她慢慢向外走去。 在将要走到门口时,小汤却忽然在身后喊了一声:“秋鹤!” 秋鹤下意识的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回过头:“汤?” 汤圆向秋鹤用力挥了挥手说:“秋鹤,照顾好自己!” 夏绫在秋鹤耳边轻轻将小汤的话说给她听。 秋鹤看不见,但唇角依旧向上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 “汤,再见了。” 当秋鹤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时,目之所及已是一间全然不一样的屋子。她眯着眼适应了片刻眼前的光亮,见身边的人只剩了夏绫。 夏绫已从北镇抚司手中拿到了能打开镣铐的钥匙。她蹲下身,将钥匙插进了秋鹤脚镣的锁眼中。 秋鹤的双腿已开始有些浮肿,这几个月镣铐几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生铁磋磨着她脚腕上的皮肉,破了好,好了破,以至于她的脚踝上留下了一圈再也难以消失的疤痕。 在铁链被取下时,秋鹤痛的忍不住呻吟出了声。这东西戴在她身上太久了,戴上的时候难受,摘下来的时候,同样也要挣扎一番。 秋鹤扶着腰站起身来,尝试着走了两步,这种无所负累的轻快,甚至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姐姐。”秋鹤叫夏绫道,“我可不可以穿自己的那件衣服。” 她指的是她自己做的那件倭国女孩的衣服。 夏绫将衣服取来,帮秋鹤换上。这衣服的形制与大燕女子所穿的很不一样,广衣袖,窄裙边,腰间还有一条宽阔的腰带,可穿在秋鹤身上依旧是很好看的。 夏绫带秋鹤在房间里熟悉了一圈,告诉她:“秋鹤,你要装作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秋鹤淡淡笑了下:“姐姐,我不用装作。一个人生活,原本就是我的人生。” 夏绫将她带到衣柜边,拉开柜门,却见到门后系着一条绳子,绳子穿墙而过,通到隔壁的另一个房间中。 “秋鹤,我就住在隔壁。你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拉开这个柜门我就会知道。” 夏绫这样说,既是担心她身怀六甲,真的会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也是在提醒她,隔墙有耳,不要妄图耍小聪明逃跑。 秋鹤点点头:“我知道了。另外姐姐,我一个人的时候,晚上会怕黑,你能不能多拿几盏油灯给我。” 夏绫嗯了一声,默许了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在将要推门离开时,她又禁不住顿住了脚步。夏绫背着身子,不去看身后之人的神情:“秋鹤,等这次抓到了井上,我会再去帮你争取送你回去的事。希望总归还是有的,请你给我信任,也拜托你再坚持一下。” 言罢,她没有等那女孩的回答,径自出了门。 虽说只有一墙之隔,但夏绫住的房间离秋鹤的并不近,这是背靠背的两间屋子,一间门朝南开,一间门朝北开,夏绫需要绕过一整个长罩房,才能看到她的屋门。 而这间屋子里头更是奇形怪状。这原本是一整间大屋,但据说屋子的原主闹分家,便从屋里头又砌了一堵墙起来,将屋子分隔成了两间。夏绫住了一半,而另一半自然是留给钟义寒的了。 因井上三郎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这里,夏绫和钟义寒要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此处蹲守。虽说房子的原主是分了家,但或许是为了再找补一下兄弟感情,其在墙上还留了道门。但门锁在夏绫这一侧,也就是说,这门开不开,她乐不乐意搭理钟义寒,全在她。 现下是白天,夏绫心中坦荡,自是将门打开,二人各办各的公,就同在内书堂小书房时一样。等一到了晚上,夏绫当然会在自己一侧将房门插好。 天黑之后,夏绫不想再费眼睛,便早早躺到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她原本想早些睡的,可从墙上的那道门上透过来的光亮,却让她怎么都睡不着。 到了三更天,钟义寒那边的灯竟然还亮着。 夏绫翻腾得厌烦,床走到门边,敲了敲门道:“钟大人,还未歇下吗?” “哦,尚未。”门那边传来些窸窣的响动,钟义寒走到门边来答到,“小乔公公,是微臣打扰到您了吗?” 他的侧影映在门棂纸上,头上没有戴冠,修长柔和仿若一个读书的少年。 第93章 “还好,我倒是也不困了。钟大人一向睡这么晚吗?” “也不是。”对方答到,“只是心中挂念着鱼何时上钩,总不敢合眼。” 夏绫莞尔:“不是还有庄衡大人么。只怕现在连咱们脑袋顶上都是北镇抚司的人,一旦有什么异动,肯定第一时间会给咱们消息的。” 钟义寒道:“是下官不经事了。” 隔着门板,夏绫看不见对面那人的神色,但她猜,他应该也是在浅笑。 “钟大人,你在看什么书吗?” “倒也不算是什么书,是南直隶一些州县的方志。” “方志?”夏绫有些好奇,“这有什么可看的?” 钟义寒声色并无起伏:“臣年幼时曾失散一位至亲,想看看地方州县是否有载一些人口买卖的记录,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噢……”夏绫倒是听宁澈讲过,钟义寒同云湘结识,也是由于云湘曾帮他打探过一些故人的消息,并非是真的喜爱眠花宿柳。 想起云湘,夏绫问到:“那您最近还时常去吟春楼吗?” “有日子没去了。衙门里事情多,总脱不开身。”钟义寒顿了顿,问到,“小乔公公,臣倒听说,您给云湘送过两回东西?” 夏绫心虚,她想同云湘维持联系,自然是因为觊觎她手中的那枚玉佩,希望那玉佩到了期限之后,她能便宜些卖给自己。 “唔……其实就是些小孩穿的衣服,还有一些旧的书本。给钱云湘是不会要的,但她用钱的地方又确实多,我也就补贴些无足轻重的地方。我听她说,她想攒钱给自己赎身,将来带着孩子回南边去,找个学堂让书澜读书。” 钟义寒叹了口气:“这条路也不容易。盼着书澜能理解他娘亲的苦心,不要妄自菲薄吧。” 夏绫道:“钟大人倒是很能体谅女子的不易。” 钟义寒苦笑:“不过是见得多了,看到其内里,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罢了。在下也就还能提得起笔杆子,不时为她们写一写心中的苦闷,望能看懂的人在这世上多一二分怜悯罢了。” 夏绫却问:“那对这个倭国来的女孩呢?钟大人也同样心存怜悯么?” 钟义寒淡淡道:“在下既非圣人,也不博爱。同族之人身上的疾苦尚关心不过来,更没有心力同非我族类之人共情。” 这话听得夏绫一怔愣,他倒坦诚。 “可书中不都教人做圣贤么?钟大人读了那许多书,怎么却说自己不做圣人了?” 钟义寒一声轻笑:“书中所写的,都是写书之人想让看书的人变成圣贤。写书的人是想让人人都成圣贤,所以仁爱,所以德厚。可若是遇上非圣贤之人,又该以何道化之呢?这便不能从圣贤书里找答案,而要用不圣贤的法子了。” 夏绫觉得他这番论断十分有趣:“钟大人读的书越多,却越不想做圣贤。我读的书不如钟大人多,可又时常心生恻隐,很难同自己说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钟义寒说:“书读得越多了,倒是就越会知道,但凡事情都不是只有对或错两面的。有的时候,屁-股往往比脑袋更重要,就像走路一样,总要有个方向,若哪里都想去,那岂不是成没头苍蝇了。” 夏绫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可脑子里却豁然开朗。她终于想明白自己这段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拧巴了,因为屁-股跟宁澈在一块,可与秋鹤相处久了,脑子就不自觉的往她那一边偏了。 她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秋鹤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次之后,不论她之后当何去何从,至少是没有理由再回浣衣局去了,后续的事情会全部由北镇抚司接管。 “唉,钟大人,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就觉得这件事我好像没做完似的,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 钟义寒默了默,方道:“小乔公公,我以为您在宫廷中活得久了,早就习惯了。只要皇上说事情完了,那就是完了,您的想法重要么?” 夏绫手心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这话听着,似乎是对帝王家心存怨怼。 “钟大人,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门扇后传来钟义寒的几声低笑:“臣不过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罢了。” 这人还真是不会讨人喜欢。不过夏绫又觉得,世上倒是需要像他这样的人,宁澈也需要。 夏绫倚着门板道:“您说您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这样要万一把皇上惹毛了,贬了您的官,那您多亏。” 钟义寒却说:“臣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如果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了,那岂不是更亏。” 夏绫眉眼间的笑意惆怅了下来。 她轻声问:“从前读书的日子,钟大人过得一定很辛苦吧。” 对面答到:“天下寒门读书人哪有不辛苦的。只不过有些时候寂寞了些,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独行罢了。那小乔公公您呢,不辛苦吗?” “我?”夏绫怔愣一下,不自觉的低头道,“嗐,我都是野路子,自己胡乱学的。我别说寒窗苦读了,我连窗都没有。” 回想起自己“求学”的经历,那简直都是在缝里抠出来的。初入宫城时,傅薇是她的启蒙老师,两人将西五所前的空地当做了授课的书院,黄土地上总是用柳枝写满了诗词,但就是苦于没有书本。 夏绫为了淘换书,总是去帮女官女史们干些杂活。有些她们不愿意抄的书,夏绫全都揽过来干,常常一个人抄书抄到后半夜。 也就是从那些书里,夏绫开始读到一些正统的经史子集。后来傅薇不在了,她也仍保留着这样的习惯。可她也总遇到不懂的地方,明着去问那些女官,她们总是对一个干杂活的小丫头不爱多搭理,夏绫就只能学着嘴甜些,恭维的时候拐弯抹角着让她们讲上两句,回去之后自己再琢磨上许久。 再之后阿澈从南边回来,夏绫就找他要书看,可看的都是他几年前就已经学完的东西,这让宁澈总把她当个小孩来看。 钟义寒的声音传来:“只要是有用的知识,从什么途径得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小乔公公您从来没有放弃过,到如今,您已经能做的很好了。” 夏绫却摇了摇头。 “钟大人,我同您不一样。说到底,我也就还是个……养狗的,只不过运气好些,能做些不一样的事情,也有幸能结识您和庄衡大人。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些都只是流星一现,终归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自己的那条路上去的。” 夏绫其实想说的是,她不一样,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做内侍,去抛头露面同男子一样。终归有一天,她还是要做回女子的。 “噢?臣竟不知您是这样想的。”钟义寒若有所思,“臣以为,当下皇上对您的赏识应当是机会,若您有往前走的心愿,何不抓住此机会崭露头角呢?” 夏绫自嘲的一笑:“我呢,其实就像是个好看的包装纸,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实际上有我没我也没什么差别。我不在宫中这段时日,已经许久没给皇上讲过倭文了。您给我的那些稿子,我每次都会认真看,可每回进宫,他却再没问过我什么。我知道他想问的肯定直接找您都问过了,您远比我能解答的更好。皇上想从我身上获取的,从来都不是我那些野路子的知识,所以您看,我又有什么机会呢?” 夏绫心中也明白,她每次回宫去,宁澈都想同她多聊聊天,若是再顾着看那些稿子,难免就会挤压了两人说话的时间。是夏绫自己,对这种细微之处的边缘化格外敏感,甚至有的时候她会想,宁澈交给她做的每件事,其实都没预期她能做出些什么。做的好了,那自然两人都高兴,要是做的不好了,就换件别的事做,也无关痛痒。这就像哄小孩吃糖一样,喜欢吃这颗,那就多吃点,要是不喜欢了,就换个别的口味。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即便她做的再多,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女孩子的事实。宁澈最想从她身上得到的,是她的身体,她的逢迎,或者只是已经习惯了有她的日子,想要这种习惯继续延续下去。至于其他的,说破天去,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点缀罢了。 这是她的困境,她无从摆脱。可换种角度想,她又不可谓不幸运,至少她已经有机会尝试了许多深宫中的女子一生都无法去做的事情。只不过,若她没有见过光,那她可以一直生活的黑暗中。可一旦见到了,她却贪婪的想要更多。 “小乔公公,请您也不要妄自菲薄。” 钟义寒的话将夏绫从思绪中又拉了出来。 “我就是最近一段时日想的有些多,同您抱怨了几句,也没什么大事。”夏绫揉了揉眼睛,“等这件事情过去,还要拜托钟大人您再多教我些东西。只要我还能做,我就不会放弃的。” 钟义寒说:“好。” 夏绫灭了自己这一侧的灯,在钟义寒那边,应当是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可她并没有马上回到床上去,而是在黑暗中倚靠着墙壁,又安静的站了一会。 第94章 如果傅薇还在,那该有多好。她一定能懂得,自己心中对一个想要归家的孤女的怜悯,也一定能理解,自己对这些异族人难以化解的仇怨。 此刻,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平野秋鹤并没有睡着。 待到夜深人静,再无人声私语时,秋鹤拖着沉重的身子,轻手轻脚的摸下了床。 她轻悄悄的拉开了柜门,见到了柜子里那根与夏绫的房间联通的绳子。秋鹤屏住呼吸,将从油灯里收集来的满满一碗麻油举高,让那条绳子浸在了油里。 麻油顺着绳子缓慢的爬行着,无声无息之中,如一缕看不见的鬼影,蔓延到了墙另一侧的房间中。 寂寂黑夜中,秋鹤轻轻摸了摸肚子,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太郎,我一定,一定会带你回家的。”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的有些长了。 夏绫与钟义寒的这一场谈话,迟到了好多年啊。 第74章 铤而走险 ◎“这丫头是要找死啊!”◎ 异动是在平野秋鹤挪到城南这间房子里后的第三天出现的。 夜幕四合之际,各家烧饭的烟火让整条巷子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几个小男孩拿着木棍在巷口嬉笑玩闹着,一人占了便宜,立刻撒腿便跑,吃亏的几人高声呼叫着在他身后追逐,笑闹声在他们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回响。 被追的男孩子边跑边不住的往后看,可忽而一个不留神,他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男孩子抬头往上看去,面前这人长得很高大,但却整张脸都隐藏在头巾中,只露了一双并不温和的眼眸。 这是个陌生人,不是住在这里的邻居。 追上来的几个孩子看到这陌生男人,也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站在最前面的男孩子往后退了几步,回到了同伴们的簇拥中,怯怯说了声:“对不起。” 男人却并没有出声,只是将面巾又往上拽了拽,拐入了一条巷子深处。 男孩子们被这不速之客扰散了兴致,你推我搡的各自回家吃饭去了。 只有那个撞到男人身上的孩子,不由自主的又像那人消失的地方张望了一眼。 方才撞到*那人身上时,他碰到了对方腰间一个硬硬的东西。 那好像是把刀。 不露真容的男人低头拐入了一条羊肠小巷,他仅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却机警如孤狼,见巷口只有一个弯腰在扫地的老翁,犹豫片刻,方提步往巷子内第三间房门走去。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背后,那佝偻的“老翁”却悄然直起了身子,朝暗处隐藏的锦衣卫同伴无声的比了个手势。 * 秋鹤这几日并没有很好的食欲。肚子里的孩子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腰痛得她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她并不想吃东西,可摸摸肚子,又觉得自己不能不吃,所以晚饭她强忍着咽下了一个半冷不热的饭团。 吃过饭后,秋鹤只点了一盏油灯,只一个人在床边坐着,等什么时候困了,就去上床睡觉。 在从前,她还未来到这片陌生的国土时,也总是这样一个人生活。平野茂川要外出谋生,时常不在家中。一到了晚上,她一个人不敢出门,天黑了什么都做不了,又不舍得点灯,便只能一个人静默的隐藏在黑暗中,期盼能早些睡着,一睁眼便能再一次见到光亮。 她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坐在昏暗的微光中,忽然间听见,门口传来几声响动。 秋鹤霎时转头像门口望去,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哒。哒。哒。 不紧不慢的扣门声,在同样的位置又响了三下。 秋鹤的双手立时紧握,周身的寒意似乎又多了三分。 她想起,那大约是在两年前,哥哥带回家一位客人,并称呼他为三郎。 那人个子很高,皮肤在长年的风吹日晒下呈古铜色,肌肉虬结的手臂内侧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看起来很不好亲近。 可哥哥却很喜欢同那人交往,说在外面的时候,三郎给过自己很多帮助。甚至在秋鹤端茶来招待客人时,哥哥会开玩笑问三郎,愿不愿意同他们成为一家人。两人总是哈哈一笑,继续大口喝酒。 这让秋鹤又羞赧,又不安。可她总敏感的觉得,这个井上三郎,并不像哥哥所看到的那样值得信任。有好几次,她有意无意的发现,井上三郎的目光总是飘忽不定的往自己身上看。甚至有一次,她在房间内换衣服时,推门出来竟见到井上三郎就在她的门外,不知在做什么。 秋鹤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女孩子长大后要必须面对的事情。但她本能的感觉到,井上三郎在看她时的目光,是一种玩赏,这让她很厌恶。 可后来,平野茂川失踪了,这让她对井上三郎的态度变得又复杂起来。她的力量太微弱了,而那个男人,似乎是她可以唯一求助的对象。 秋鹤闭上眼,想到了在船上,井上三郎解开她衣服的那一天。彼时的她,心中十分恐惧,但又不敢反抗。若惹怒了他,自己又能去依靠谁呢? 秋鹤紧了紧双手,挺着肚子慢慢向门口走去。她将耳朵轻轻附在门上,听门外的动静。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一下一下,仿佛是锥子敲在秋鹤的脊骨上。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用不甚娴熟的汉话问到:“有人吗?” 秋鹤稳了稳气息,伸手将门拉开了一条小缝。继而,她对上了一双无比熟悉,无数次在噩梦之中梦到过的眼睛。 “秋鹤?”门外之人目光一烁,推开门闪身进来,将脸上包裹的面巾摘下,露出真容,“真的是你?” 秋鹤后退一步,微欠了身子答到:“是,井上先生。” 井上三郎的目光在秋鹤身上逡巡片刻,当他的目光落在秋鹤隆起的肚子上时,脸上显现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与亢奋。 “你,你真的有了?”他上前一步,一手揽住秋鹤,在她的肚子上来回抚摸,“是我们的孩子?” 他高且壮,秋鹤在他怀中俨然一只被挟制的雏鸟,丝毫动弹不得。 “井上先生,”秋鹤轻轻将他的手推开,抬头看向井上三郎,“拜托你告诉我,你最后一次同我哥哥见面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哥哥他到底去哪里了?” “这个啊……”井上三郎的目光略有闪躲,“我们在岸上的时候走散了,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秋鹤低下头:“哦,这样啊。” “你不要太担心了,或许他现在已经自己回去了呢?”井上三郎佯装无事,在秋鹤的床上坐下,“秋鹤,这里太暗了,再多点几盏灯吧。” 秋鹤轻轻嗯了一声。 她端起案上的灯盏,拉开一侧的柜门,装作在里面寻找烛火。小小的一簇火苗照亮了狭窄的柜格,以及隐藏在门后面,与隔壁房间相连接的那根绳子。 秋鹤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的举起油灯,将那根绳子点燃。 绳子上早被浸满了麻油,一遇明火,立刻燃烧了起来。火舌顺着绳子迅速的蔓延,无声无息的攀爬向绳子另一边的房间中。 井上三郎并未觉察到秋鹤都干了些什么。他欣赏着秋鹤在衣柜中翻找的背影,她虽然有了身孕,但腰身依然纤细,在这幽暗的光亮下,竟令他心旌摇曳。 他忽而变了主意,觉得不点更多灯,倒是更方便他做些事情。 井上三郎走到秋鹤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吟道:“秋鹤……” 可他却突然闻到有些焦糊味。 “松开。” 秋鹤冷冷说道,从井上三郎的环抱中挣脱出来,转过身,将烛火举高,映照着两人的脸。 井上三郎忽而发现,秋鹤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自打他认识秋鹤以来,这个女孩由于被保护的太好,她柔软,胆怯,甚至在被自己侵犯时,说话的声音都不敢高一点。在她的逆来顺受中,他一次次的品尝到兴奋与快感。 可此刻,她的神情冷漠刚硬,似乎周身都长出了刺。 “井上先生,我跟你说实话吧。”油灯的火苗在两人之间忽短忽长,秋鹤压低嗓音,“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燕朝的卫兵,你如果想活命,就带我一起逃出去。” 井上三郎目光霎时凶厉:“你骗我?” 秋鹤没有回答他,却是将夏绫多拿给她的那几盏油灯全都拿出来,将油泼在地上,床上,帘子上。而后,她将手中那盏燃着的灯也倾倒,明火一遇到油,迅速舔舐了整个房间。 在熊熊烈焰中,秋鹤对井上三郎道:“井上先生,这乱局是唯一的机会,请带我离开吧!” * 在隔墙的另一侧,夏绫一收到锦衣卫的信号,就一直守在墙边听隔壁的动静。 她清楚的听到,秋鹤对来人称呼为井上先生,且对方的回答与先前秋鹤交代的情况也能对得上,这让夏绫定下心来,这次一定是抓到对的人了。 可不过寥寥几句,隔壁房中的人却不再说话。就在夏绫以为锦衣卫要瓮中捉鳖时,却忽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 第95章 她猛然抬头,见同秋鹤房间连接着的那条绳子猎猎燃烧了起来。 夏绫惊得一下子站起了身,就在这时,燃烧的绳子突然从中间断开来,长的一段荡下来扫在了帘子上,霎时又引燃了新的火舌。 她忙拽起床上的被子去扑火,可火势蔓延的极为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瞬间便吞噬了半个房间。浓烟呛得夏绫喘不过气来,火舌将她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与钟义寒的房间相隔的那道小门前。 夏绫急着要将房门打开,可不知是她太过焦急,还是门栓在热浪下变了形,竟无论如何都无法拉开。 “钟大人,钟大人!”夏绫捂住口鼻,奋力拍打着门板。可她越是喊的大声,呛进她咽喉中的烟就越多,让她愈发难以喘息。 钟义寒原本也在仔细听着隔壁房间中的动静,这突如其来的拍门声倏忽间惊扰了他,转身便发现,似乎有隐隐火光从隔门另一侧跳抖。 他立刻意识到是哪里出了岔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将门拉开。可在他这一侧门本就是反锁的,哪里是靠人力就能拽的开的? 钟义寒心中骂了一句,向后退了两步,紧接着猛地冲上前去一脚踹在了门板上。 隔门应声而破,连带着门后近乎要昏厥的夏绫一同倒在了地上。 钟义寒没想到火势竟起的如此之快,他一把拽起摔在地上的夏绫,半拖半抱着她从自己一侧的屋门中逃了出去。 夜晚沁凉的空气灌入夏绫的胸膛,让她似乎在快要窒息的深水中一下子浮出了水面。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蹲在地上昏天黑地的咳嗽了起来。 在她终于喘匀了气能开口说话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已如砂纸一般。 “多谢钟大人救命之恩……” 钟义寒喘着粗气摆摆手,示意夏绫先往上看去。 在这排罩房的另一侧,已经完全烧起来了,火光冲破了屋顶,将天空几乎都映成了赤红色。 夏绫瞳孔骤缩,她立时明白过来,这火就是从隔壁屋子烧过来的,毫无疑问,是秋鹤故意放了火。 “人呢?”她来不及顾及胸膛中的剧痛,抬腿便跑,“这丫头是要找死啊!” 【作者有话说】 岛国妹子的这条线要结束咯 第75章 故土难归 ◎不行,你不能死!◎ 弯曲狭窄的巷子里,秋鹤与井上三郎在夜色的掩护下无措奔逃。 可秋鹤沉重的身子实在给了她太多的负累。她抱着肚子,越发觉得体力不支,终是弯下腰喘息到:“井上先生,我,我实在跑不动了……” 井上三郎心中焦灼难忍,他对此处的地势本就不熟悉,只是借着黑暗与混乱能暂获得喘息之机,而燕朝在此部署的人力显然稠密,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他只是想来陆上捞些银钱的,可不想把命都搭在这里! “秋鹤,你快起来,快跑啊!” “井上先生,我真的,真的不行了……” 秋鹤弯身抱着肚子,不管井上三郎如何拉拽她,她都不再往前跑一步了。她拽住井上三郎的衣袖,用气息说道:“井上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她的声音很微弱,井上三郎不得已要凑近她才能听清。 “这个孩子,我一定会把他生下来的,算是我,用一命换一命,也算对得起你。可是你……” 没有人注意到,秋鹤的手暗暗探进了自己腰带的内侧,就在贴着胸骨的位置,她精准的摸到了一枚缝衣针。 秋鹤的气息喷在井上三郎的耳畔:“可是你……还是去死吧!” 就在这句话说出的同时,秋鹤捏紧手中的银针,狠狠戳进了井上三郎的眼窝中。没有丝毫犹豫的,她用力推开了井上三郎,挣脱开他的挟制拼命往胡同深处逃去。 “混蛋!”井上三郎捂住眼睛,在剧痛下凄声低吼了出来。他如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彻底发了狂,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住秋鹤的背影,抽出腰间别着的尖刀,朝着她猛地掷了出去! * 夏绫跑到秋鹤住的这间房子的正面时,整间房子被烧得几乎只剩了骨架。 仍有两个着便衣的锦衣卫在此处守候,招呼匆匆赶来的兵马司的人处理善后事宜,防止火势继续蔓延。可看样子,这两人身上似乎都是带着伤的。 问过才知,方才火着的太过突然,他们准备攻进去的之后受了很大阻碍。可没想到那倭寇竟顶着烈火硬闯了出来,他身手不差,伤了两个最前面的人,趁着烟雾四起,带着另外那个小倭贼趁乱强攻了出去。 两人知夏绫是宫中的人,怕她会因办事不利而怪罪,忙解释道:“公公不必担心,此处各个胡同的出口都有北镇抚司的人把手,庄衡大人也已亲自追上去了,必不会让贼人逃出这铁桶的!” 夏绫刚想开口发问,他们是往哪个方向逃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乍然在某个巷子间想起。 “在那边!” 夏绫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提腿便跑,钟义寒顺手借走了一个锦衣卫手中的火把,跟着夏绫身后也追了过去。 当夏绫找到大队人马时,抓捕已经结束了。井上三郎被摁在地上,周身都被铁链子死死捆住,任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左右锦衣卫绑住他的手脚,用一根杆子直接将人挑了起来,就如抬牲畜一样把他送上了囚车。 可是,怎么只有井上一人,秋鹤呢? 夏绫拦住了几个人去问,可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不知道。她心中越发着急,直到她在人群中找到了庄衡。庄衡单手拖着左臂,他的臂缚上被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在指缝间隐隐有血迹透出。 “庄衡大人!”夏绫喘息起伏,她知道庄衡方才必是同困兽做过一番殊死搏斗,可却来不及在此时关心他,“秋鹤呢?” 庄衡微颔下首,不做声的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夏绫匆匆道谢,忙朝那个方向去接秋鹤。 可就在她转过身时,庄衡却对钟义寒微微摇了下头。钟义寒会意,略一拱手,陪着夏绫一同往庄衡指的那条巷子行去。 “秋鹤?” 借着火把跳抖的光亮,夏绫远远的看到,那个挺着肚子的女孩,倚着墙半躺在地上,却没有回应自己对她的呼喊。 她低垂着头颅,手仍然放在肚子上,似乎是下意识的保护。 一支长箭从背后穿透了她的胸膛。 “秋鹤……” 夏绫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所见,周身似乎被抽去了力气,跪倒在秋鹤身边,轻轻抱起了她。 “姐,姐……” 秋鹤艰难的睁开了眼,吐气如丝。 “医官,我去找医官!”夏绫无措的向四周看着,她想去找医官,可又不敢放下怀中的秋鹤。回头时她却正看见,钟义寒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举着火把在为她照亮。 “钟大人……您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去把医官找来?” 钟义寒垂眼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倭国女孩,心里明白,这一箭伤了心脉,肯定是活不成的了。可他仍点了下头,道了声,好。 秋鹤的前襟已经被血洇透了,夏绫想帮她捂住伤口,让她的生命流逝的再慢一些。可是那些鲜血却怎么也留不在她的身体里,依旧无声地向外蔓延着,漫出夏绫的指缝,也染红了她的衣袖。 “姐姐……”秋鹤嘴唇翕动,“你是在,为我而难过吗?” 夏绫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她抱住秋鹤,想用自己的体温让这女孩更暖和些:“秋鹤,先不说话了啊,大夫马上就到了,很快就来了……” 可秋鹤微微摇了摇头,仰面望着夏绫,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而下。 “有些话要是再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 夏绫终是哭出了声:“你这傻丫头!我不是答应你了么?我答应你了,会想办法帮你回家,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蠢事!” 秋鹤惨笑了下:“姐姐,因为我,不信你啊……” “你说要我等,可是要等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年,五年?对于你来说,这只是无关痛痒的一个人情,可我真的,真的太想回去了,我怕我哥哥回到家找不见我,他会着急的……” 这是秋鹤很早以前就开始预谋的计划了。她活这么大,没跟人耍过心眼子,这是唯一一次,她为自己筹谋良久。 从她跟夏绫说想要做件衣服开始,她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藏下一两枚针的,这是她唯一能获取的到的武器。 待她见到井上三郎,她会借助井上的武力先逃出去,然后再想办法甩开井上,自己找地方躲起来。左右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她也不是没过过,等到风声过去,她再想办法出城,而后东渡回乡。 秋鹤何尝不知,这是一场豪赌,要想赌赢,甚至九成都要靠运气,输了便会是万劫不复。 可她仍然想要试试。 而如今,她刚刚才明白,自己其实早就已经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第96章 “姐姐,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哥哥他……早已经死了,是吗?” 曾经,她是如此惧怕死这个字眼落在自己的至亲身上,可事到如今,她也无需再怕了。 夏绫语塞。是,她的确早就知道,平野茂川已经死了。但她很想反问一句,他难道不该死吗? 秋鹤读懂了夏绫眼中的仇怨。可现在这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就在方才不久前,在她企图推开井上三郎自己逃跑,却还是没有跑掉。 井上三郎掷出的尖刀扎上了她的小腿,她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可倒地的时候,她仍记得要护住自己的肚子。 井上将秋鹤粗暴的拽起来,拉着她的衣领,让她和自己离得极近。 他的一只眼睛流着血,面部因为疼痛而极度扭曲,形容可怖,如一只索命的厉鬼。 “不要再挣扎了,平野茂川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愚蠢的妹妹?你哥死了,他早就死透了,就是那群人,抓你的那群人,亲手杀了他!” 秋鹤的身体在不住的发抖。她脸上的恐惧,也在听见这句话的同时,渐渐幻化成了癫狂。 “你说谎!不可能……哥哥他答应过我,他答应我会回来的!” “我亲眼看见的!一把剑从背后捅穿了他的胸膛,他当时就死了。”井上三郎在疯狂的狞笑,“你休想一个人逃出去,要死,你就跟我一起死!” 井上将秋鹤挟制在身前,用她当了人肉盾牌。当锦衣卫的箭穿透她的身体时,她终于,不会再有任何的被利用的价值了。 秋鹤苦笑着摇了摇头:“姐姐,人命不值钱,不值钱啊……” 她努力的想将头抬起来些,再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 方才,在冷箭穿透她的胸膛时,她明显的感觉到,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在动。他似乎是想告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再坚持下。就算被所有人抛弃,至少他们还相连在一起。 可现在,秋鹤已经感觉不到他在动了。 这个孩子,随她漂洋过海,颠沛流离,甚至在她身受重刑时,都没有放弃她。可最终,她还是没能把他带来到这个世上。 黑暗与寒冷渐渐将秋鹤吞噬,在濒于绝望之际,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夏绫,祈求道:“姐姐,我真的想离开这里,我不想一个人游荡在这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你可不可以,把我送回家……” 夏绫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孩,恍然之中,耳边却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乔乔,求求你,带我回家吧,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回家,求求你……” 夏绫猝然握紧秋鹤的手,嘶吼道:“不行,你不能死!不能死!” 可是秋鹤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这个才刚年满十六岁的女孩,空洞的睁着双眼,想看清天空上的繁星。 她的口中喃喃唱到:“小草复萌发,天地行将绿。童歌曲未变,白发忽及膝……” 她并不如歌谣中的老婆婆幸运,她已再没有了白头的机会。 回溯七个月前,当秋鹤踏上离港的货船,遥望陆地上的故乡时,如何会知道,此一去,即是永别。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的有些难过…… 第76章 秋雨潸潸 ◎她是把秋鹤当做了傅薇。◎ 夏绫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 她只知道,在入宫门时,天就已经亮了。她好像是被什么人带着,回到了乾清宫,然后似乎跟什么人说了两句话,便又剩她自己了。 她就那样漫无目的的游走着,抬头发现,已经走到了自己住处门前。 夏绫将手搭上门框,觉得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好累,好累。她推门进去,将所有的帘子都打下来,在刻意营造出的昏暗中,躺倒在床上闷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 迷蒙之中,夏绫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轻的没了重量。她低头看去,见自己竟是走在一片浓雾里,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仿若踩在云端。 夏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漫无目的的在雾气中行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气幻化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走到了一面断崖边,往下便是万丈深渊。 在悬崖边上,站着一个人。 “秋鹤?”夏绫喊她。 秋鹤仍穿着她自己做的那身衣服,背对着夏绫,并不理会身后的呼喊,一步一步,缓慢的向悬崖边走去。 前面马上就是深渊了,可秋鹤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仍是默不作声的向前迈着步子,仿若一丝没有感情的孤魂。 “秋鹤,停下来!” 夏绫竭力的呼喊着,她用尽全力在飞奔,想要追上秋鹤,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却始终都追不上她。 “秋鹤……”绝望在夏绫心中如裂缝般蔓延。 在离断崖仅有一步之遥时,秋鹤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过身,终于肯面对夏绫。 可她竟然,是傅薇的模样。 “薇姨……” 夏绫浑身都在发抖。在见到傅薇的那一刻,她的所有坚强,伪装,顷刻之间全都崩塌成了碎片。 她好想念傅薇,这是刻在她的骨血中,日日夜夜间的思念。她想对傅薇笑一笑,说些什么,可才张了口,却欲语泪先流。 “乔乔。”傅薇站在悬崖边,沉静的看着夏绫,眼眸中却似有哀伤。 “你答应过,要带我回家的,可为什么,说话不做数呢?” 夏绫无助的呜咽了起来:“薇姨,我能试的办法都试了。可是太难了,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做?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去做,让我豁出命去我也甘愿!” 傅薇凄婉的太息一声,脸色苍白如纸。 她惨笑道:“我早知道,回不去的。罢了,罢了。” 平地忽而起了风,吹动着傅薇的衣袂。她就那样卓绝的站在风中,对夏绫淡淡笑了下,而后身子缓缓向悬崖后倒去。 “不要!” 夏绫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想要跑过去,抓住傅薇。可风沙却越来越大,裹挟着沙石,搅混了天地,也隔绝了她与那道断崖。 夏绫好似被卷入了这场风沙中,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又有砂砾打在身体上的钝痛。她在这混沌中痛哭着,却又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她:“乔乔,醒醒——” 夏绫倏忽间恢复了神思,她意识到,自己是从睡梦中哭着醒过来的。周遭一片暗沉,有唦唦的声响从窗棂外传来,似乎是下雨了。 在她床边坐着个人,因没有点灯,他的轮廓在阴翳中只剩了一剪暗影。夏绫用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哪里,以及,身边这个人究竟是谁。 “阿澈。” “乔乔,你发烧了。” 宁澈见她醒了,起身将四面窗户的帘子都拉开。窗外的确在下着雨,从窗格中透进来的光,晦暗而内敛,整个房间如一滴在水中晕开的浅墨,凭空就多了几分冷清。 夏绫躺在床上,就这样仰面看着宁澈,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还带着纵横的泪痕。 宁澈重新坐回到床边,伸出手,用袖子给夏绫擦眼泪。他穿着常服,是绸缎料子,扫在面上丝滑而柔软,泪水一沾,立刻融化在细密的丝缕中,只留下一抹加深了的水印。 夏绫别过脸,不让他碰到自己。 宁澈的手滞在半空:“怎么了?” 夏绫囊着鼻子道:“贵。” 宁澈无奈,只得将手收回来,搭在自己的膝上。 “那起来坐会吧,吃点东西,都已经下午了。” 宁澈说着,用手托住夏绫的背,扶她坐起来,又垫了个软枕在她身后。 “嗯,吃点什么呢?我准备了鸡蛋羹,芝麻糊,还有莲子粥……” 夏绫心中一团乱絮一般,摇摇头道:“阿澈,我不饿。” 宁澈缄了口,喉结不甚明显的上下一动。 默了片晌后,他才开口道:“乔乔,你是还在为那小倭贼难过吗?” 一提到秋鹤,夏绫心中又是一股被撕扯的难过。情绪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熔炉,不住的炙烤着她,夏绫很想从这难过中挣扎出来,但却无力的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它。最终,她只能沦为情绪的奴隶,任由那个恶魔在心中掀起滔天骇浪,难过与悲伤将她吞噬,像拳头一样重重的打在了她的眼睑上。 她一边想极力忍住不哭,可一边泪水又不受控制的往下淌:“阿澈,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为一个人犯难过的,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宁澈见她发着烧,又哭的直噎气,心中也如被揪起来了一样。他只能陪着她,轻轻拍着夏绫的后背,帮她顺气。 他慢慢说:“乔乔,我能明白,你承诺了她的事情却没有办到,所以心中对她有愧疚。不过,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待到有向东的风时,我会让人把她的骨灰,从海边撒出去,这样也算是,能送她的魂魄东渡回乡了吧。” 第97章 夏绫张大眼看他:“将秋鹤的骨灰,趁着东向的风,撒出去?” 宁澈颔首:“如此,也是对这丫头有了交代。乔乔,这样做了,你心里会不会舒服些?” 夏绫知道,做到这一步,宁澈确实已仁至义尽,她自己也算不得欠秋鹤什么了。可她的心中,仍是沉闷闷的,并不因为这件事的尘埃落定,就轻松了半分。 但她却违心的点了下头,低声说:“嗯,谢谢。”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一个谢字么。” 宁澈虽这样说着,可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眉心微动了动,安静的审视着夏绫,可她却一直低着头,刻意躲避着他的目光,不同他对视。 宁澈下意识的舔了下嘴唇,心中思虑良久,终是下决心说了句:“乔乔,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夏绫蓦然抬头,对上那双独属于帝王的眼眸,深邃,犀利,甚至带着一丝冰冷,让她不禁有一瞬的瑟缩。 宁澈一字一句的发问道:“你到底,是在为谁而难过?” 夏绫心中百转千回,压抑的不甘终是在回忆起梦境中的遗憾时彻底决了口。 “阿澈,你连一个倭国女孩的遗愿都愿意宽宥,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薇姨呢?” “我就知道,早晚还是会绕到这件事上面来的。”宁澈冷笑一声,周身仿佛都长出了寒刺,“我若早知道你会这么想,从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碰这件事。” 在这一瞬,夏绫也终于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面对秋鹤时,她的心中总有挣扎。 冥冥之中,她是把秋鹤当做了傅薇。 两人默然无语,秋雨落在窗棂上的声音似乎变响了许多。 宁澈胸中气闷,自觉这间屋子不是他现在应该待的地方,站起身道:“吃的放在外面桌子上,我就先回去了。” 他大步绕过屏风,径自往门口走去。 夏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转念间却掀开被子光脚下了床。 “阿澈!” 她先一步奔到门边,将整个身体抵在门板上,堵住门不让宁澈出去。 “阿澈,你听我说。”夏绫没有力气,气息也不稳,她要借由门板的支撑,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滑下去。 “你没有见过,薇姨她身上有许多伤,从后腰到大腿,全都是伤疤。可是她没对你说过,也没对我说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承受了。阿澈,她不是心里没有你,她只是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你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听这些。”宁澈打断她,别过脸去,用力掐了掐眉心。 “不!我要说,我要说。”夏绫心中如钝刀子割肉一般疼痛难耐,“阿澈,你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你与她本不是同条路上的人,既然缘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要再强求了,你这样将她囚在这里,难道你心里就好过吗?” “对,我好过!”宁澈骤然吼了出来。 “乔乔,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他的面色阴沉如雨,“你非得逼我亲口承认我是个没娘的孩子吗?我告诉你,她只要一天还在这个地方,我就是个有娘的人,我知道她就在那里,我能找得见她。要是她真走了,天涯海角,你让我上哪再去寻她的踪迹去?” 宁澈逼近夏绫,直视着她的双眼道:“她活着的时候,我当了许多年没娘的孩子。现在她走了,我也不想再当孤儿了,就那么简单。” 说完,他拉开夏绫,自己甩了门出去,只留下身后的一声闷响。 在檐外,潇潇秋雨自天幕淅淅沥沥的飘下。宁澈决绝的踏入雨幕之中,可走得太急,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秋雨很快濡湿了他的衣衫和鬓发。宁澈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日过后,天又会一点点冷下去,黑夜又会一天天长起来。 猝然,宁澈握紧拳头,狠狠的捶在了地上。 手上的皮肉登时绽开,血水混着雨水,晕开一片猩红,疼痛就如四周赭红色的宫墙一般,都模糊在了这寒雨中。 小铃铛原本在自己的窝中假寐,听到外面的响动,懒懒探出头来,却看到那个人颓然坐在雨幕中。 它安静的看了一会,眼睛渐渐变得湿漉漉的。它从窝中钻出来,也走进这秋雨之中,走到宁澈身边,用鼻子拱了拱他。 当看见宁澈手上的伤时,狗子喉咙中竟发出了阵阵呜咽。它不安的呲了呲牙,转身跑到夏绫的房间门前,抬起爪子用力挠着门板。 在门后,夏绫跌坐在地上,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可听到声音,她又不得不扶着墙,艰难的让自己站起来。 拉开门,她看到了浑身湿透的小铃铛,以及坐在雨中的帝王。 “阿澈……” 夏绫心中一抽疼,不顾一切的也奔向了雨中,她扑到宁澈身边,想要将他扶起来。 可她自己身上也没有力气,终是腿一软,也一同跌倒在了涟漪万千的青砖地上。 “乔乔。” 宁澈缓缓抬起双手,展开手掌,挡在夏绫的头顶。 “回去吧,你还生着病。”* 夏绫用力摇头,哽咽到:“阿澈,你心里有多痛,我就有多痛。你有多难过,我就陪着你一起难过。” 宁澈嘴角颤了颤,不知是哭,还是笑。 他捧住夏绫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已与雨水混合不清的泪痕。 “让你夹在中间,也很辛苦吧。” 夏绫先是摇了摇头,但而后,却又使劲点了点头。 “阿澈,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宫墙之中唯有雨声潸潸,天地静默,无人能给这个问题一个答案。 只有小铃铛,踱步到两人中间,在夏绫与宁澈的怀中,蜷起身子卧下。 它并不懂为人的悲欢喜乐。它只是知道,只要这两个人都在,即便是在这风雨飘摇中,它的家也依然还在。 第77章 前尘(十一) ◎那不然还能怎样呢?得活着啊。◎ 宣明二十六年,秋。 针工局中,夏绫正坐在绣绷旁,与同伴一起劈着丝线。掌事姑姑正在这时疾步进来,开口便问到:“现在谁有空闲?跟我去慈宁宫送趟衣服。” 宫女们闻声皆抬起头来,倒是每人手中都有各自的活计。 掌事姑姑利落的环顾了一周,目光落在了夏绫身上。 “劈丝这事一个人也能做,你跟我过来吧。” 夏绫连忙起身应是。 漆盘中放置的是一件石榴金色的云锦长袄,在阳光的映照下粼粼泛光,流光溢彩,华美非常。 夏绫知道这料子是极珍贵的,每年都要从南直隶特供入京,连宫中的妃子一年都不见得能得上一匹,因此她将漆盘端在手中也极为小心。 她小声问到:“姑姑,送衣服这事,一般让奴婢们去就行了,这回怎还要您亲自去送?” 掌事姑姑姓孟,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凤眼细眉,发髻总是梳的一丝不苟,是副干练的样貌。她做事总是风风火火的,却对针工局中的宫女们都呵护有加,自夏绫到这里来当差后,对她也有过不少照顾。 孟芸边走边说:“嗐,这衣服一看便是给慈宁宫那位小纪姑娘的。一遇上与这姑娘有关的事,太后娘娘就格外上心,我亲自去伺候能放心些,省的你们这些年纪小的应付不来。 夏绫轻轻说噢,心道原来是瑶瑶的衣服,难怪这样好看。 两人走至慈宁门,孟芸却低低呀了一声。 夏绫忙问:“姑姑,怎么了?” 孟芸压低声音道:“我见銮驾在门口,万岁主子大概也在呢,一会进去伺候时谨慎些。” 提到宣明帝,夏绫不由得心头一紧。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是阿澈的父亲,夏绫对他既有怨恨,也有惧怕,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在移棺当日对他的不敬。 孟芸向门官禀明了来意,由内侍引着入了宫门。她同夏绫在廊下候了片刻,便见太后身边的姜颖嬷嬷自正殿打了帘子出来,向她唤到:“小芸子,娘娘喊你进去呢。” 孟芸立刻带上了一脸喜庆的笑容,上前见礼道:“有劳嬷嬷。几日不见,您这气色倒是越发好了。” 姜嬷嬷笑骂道:“就你这丫头会说话。” 她领着孟芸与夏绫进了主殿,往太后正居的暖阁中走去,边走边道:“娘娘,小芸子来了。” 孟芸礼数周全,走到太后跟前跪下磕头到:“娘娘万安,小芸子来给您请安了。” 夏绫跟在她身后,也连忙跪下,将身子伏的极低。 显然,孟芸这性子,在太后跟前也是极吃得开的。太后见了她也高兴,抬了抬手让她起来:“你这忙人,怎么今日得空到哀家这来了。” “娘娘这样说,倒让奴婢羞愧了。”孟芸笑得落落大方,“奴婢那些杂事,哪及得上伺候娘娘重要。这不一有在您跟前露脸的机会,奴婢就巴巴赶紧过来了。” 第98章 她说的这几句凑趣的话,倒也真中听。夏绫趁着周围人都忙着说笑,悄悄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宣明帝并未在此处,倒是看见纪瑶就站在太后身边,穿了一身苍蓝色的短袄。 纪瑶也看见了夏绫,目光交错时,她不由得微微张大了眼。 旁人的谈笑没让她觉得多有意思,可一见夏绫,她的嘴角却禁不住微微上扬起来。 说话间,孟芸已将话头引到了夏绫端着的那件云锦长袄上。她叫夏绫把手抬高些,将漆盘中的衣裳呈给太后看。 “娘娘的眼光真是极好的,奴婢瞧着衣裳的颜色,娇的像外头的花似的,正衬姑娘这样娇艳的年纪。” 这几句话让太后心里头熨帖,她睨了眼纪瑶道:“这丫头平日净爱穿些素色的衣服,哀家也觉着,小姑娘家多穿些亮色的好看。” 孟芸心念一转,附和道:“奴婢觉着也是。想来太子殿下这样英朗的年岁,也会喜欢这样热闹的颜色。” 这句话算是说到太后心坎里去了。 今日原是有家宴,宣明帝和太子都会来慈宁宫陪她一起用晚膳,太后是特意想让纪瑶在太子跟前露个脸,顺势再推一把给太子纳妃的事。 太后与宁澈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其实并不如寻常人家的祖孙那样放得开。太后仅为宣明帝嫡母,并非亲娘,且宁澈毕竟是半截才认回来的孩子,又没有被她亲自抚养过,即便再亲近,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太后对自己这个孙儿,是既疼爱他,可又有些要讨好着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宣明帝正在逐步放权给宁澈,让他成为帝国新一任的话事人。 年青一代正在崛起的力量,往往是会让衰老者感到恐慌的,上了年岁的人,尤其惧怕孤独与冷落。宣明帝没有皇后,太子也到了纳妃的年纪,未来的太子妃便是这后宫中的新主。所以太后极力的想将自己娘家这个女孩推给太子,若如此,也能保她自己在后宫中地位的稳固。 想到这一层,太后忙把纪瑶拉到身前来:“你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上,让哀家瞧瞧。” 孟芸立即说道:“那奴婢去伺候姑娘更衣吧。” 太后笑了笑道:“不劳烦你,你说话哀家爱听,多陪哀家说会话,让你手底下的人伺候便行了。” 她是把这差事点给夏绫了。 夏绫连忙低头应是,纪瑶也同福身应了太后。 太后又嘱咐道:“妆台上有对耳坠子,配这衣服好看,你一会也都戴上。” 夏绫端着衣服,跟纪瑶到了内间,一绕过屏风,两人才全都松泛了下来。 纪瑶眨了眨眼,小声问夏绫:“你怎么来了?” 夏绫头一歪,笑道:“奴婢来服侍姑娘换衣服呀。” 纪瑶轻打了她下,哼了一声:“连你也要拿我逗趣。” “哪有,我可是真心希望我们瑶瑶漂漂亮亮的。”夏绫说着,已将那件云锦长衫展开,搭在一旁的衣架上。石榴金色的袍子将屋内映照的明艳生春,她却听纪瑶幽幽叹了一句:“这也太夸张了吧。” 夏绫的手顿住:“瑶瑶,你不喜欢这衣服?” 纪瑶浅淡的笑了下:“我哪有资格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夏绫默了默,取下云锦衫披在纪瑶身上,又替她将领口的盘扣扣好。 “你在这慈宁宫就跟我当值一样,反正又不是要在这里讨自己高兴的,所以就怎么装怎么来呗。等回去了,只剩咱们自己的时候,要记得悦己便好了。” 纪瑶总是能被夏绫的话开导。她忍不住揉了揉夏绫的脸:“你啊,就是忒能想得开。” 夏绫蹲下身,半跪在地上替纪瑶将裙摆整理平整:“那不然还能怎样呢?得活着啊。” 这衣服是专门按照纪瑶的尺寸来做的,穿在她身上很合身。其实在夏绫看来,纪瑶穿这样明丽的颜色是很好看的,让她眼前一亮。但或又是因为夏绫本就喜欢纪瑶的长相,所以觉得她怎样穿都好看。 “走,我帮你戴耳坠子去。” 在妆台上,放置着一对足金的耳坠子,上面镶着红玛瑙,有半寸那么长,这是只有盛世之下才映照得起的流光溢彩。 夏绫让纪瑶坐在妆台前,拿起耳坠子试着往她的耳洞里捅了捅,扎了两下却都没扎开,疼得纪瑶嘶的吸了口凉气。 夏绫皱眉道:“戴不进啊?” 纪瑶抿了抿唇,小声说:“本来我这扎了也没多久,前两天又疼起来,大概是又长死了。” 夏绫凑近她的耳垂看了看,见耳洞周遭确实有些红肿。她上手轻轻捏了一下,纪瑶立时疼得低呼了出来,那里硬硬的,应该是伤口里头有脓血。 “这不行啊,你现在哪戴的了首饰,这耳坠子又这么沉,还不疼死你?” 纪瑶却摇摇头:“没事绫儿,你就给我捅吧。我要是不戴这个,姑祖母怕是会不高兴。”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已做好了受疼的准备。 夏绫见她眼皮在轻轻颤抖,显然还是在害怕的。自己手中的耳坠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有千斤重,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将那金首饰往妆台上一搁:“不戴就不戴,干嘛非为了让别人觉得你好看,就一定要受这个罪?” 纪瑶换好衣服出来时,在暖阁中伺候的宫女嬷嬷,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些惊喜的神色。太后上下打量着纪瑶,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块料子,哀家真是没有选错。” 周围的人自然都跟着恭维附和。 但太后很快便注意到了纪瑶空空如也的耳垂。 她发问道:“哀家不是嘱咐你要把耳坠子带上么,是忘记了?” 纪瑶被太后问的有些生怯,低头答到:“那耳坠子……有些不合适。” 太后的面色不由得冷了三分:“怎的不合适?还是这奴才不会伺候?” 纪瑶一听,太后这是要往夏绫身上怪罪,不敢再还嘴:“姑祖母,您别生气,我再去试试……” 夏绫知道,太后对纪瑶一向严苛,纪瑶也很不敢忤逆太后。可她实在是心疼纪瑶,无奈之下,便替她回禀道:“娘娘,姑娘的耳垂薄,伤还有些没有长好,若是硬要带那耳坠,她会疼的。” 太后登时皱了眉,一个针工局的使唤丫头,怎么都敢在这里多嘴了?看来自己是真老了,连个丫头片子都敢做自己的主了。 太后冷眼看向夏绫,已然不悦:“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怕不就是你挑唆的,让姑娘遇上一点疼就往后缩。” 夏绫心里头一瑟缩,也不敢再出声了,她不知太后怎么就忽然发了脾气。 孟芸见情势不对,忙上前来,往夏绫身上打了一巴掌,低声斥道:“还不快跪下给娘娘赔罪。” 她也跪到太后跟前,刻意将夏绫挡在自己身后,俯身叩头道:“娘娘息怒,是奴婢没有管教好底下的丫头,奴婢带她回去,定会好好训斥。” “倒不必你训斥。”太后睇向纪瑶,肃声问她,“瑶瑶,哀家教你如何管教内廷时,是怎么说的?遇上这种多嘴的奴才,该如何处置?” 纪瑶心里头乱了,她知道太后是冲她来的,又很怕夏绫会因为护着她而吃苦头,服软道:“姑祖母,是我的错……” 谁知太后却陡然提高了声音:“你这样软懦的性子,日后如何成得了大器!哀家在问你话呢,这奴才该怎么处置?” 纪瑶咬了咬嘴唇,小声答:“该,掌嘴……” “掌多少下?” 纪瑶快被逼问哭了,不得已她也跪下道:“姑祖母,求您息怒,这不关她的事,是我怕疼,我……我这就去把那耳坠子戴上!” 见纪瑶这样,太后心中更是窝火。怎么的,这还委屈上了,到显得自己是个恶人在逼她了? “你给哀家站起来!”太后恨铁不成钢的将纪瑶拉起来,“你是主子,就有义务让底下的人敬你,也畏你,这样宫里秩序才不会乱,你也不会上下都受气。瑶瑶,哀家今日就再教你一遍,该如何御下,如何立威。” 太后严苛的目光落在夏绫身上:“掌嘴三十,再跪两个时辰,好好思过。” 纪瑶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孟芸却抢先一步,推了夏绫一下道:“还不快谢恩。” 夏绫心中委屈,可在这森严的宫规之下,她不得不卑微的俯下身去,磕头道:“谢娘娘恩典。” 太后沉了沉气息,抬手拍了拍纪瑶的肩膀道:“原本打她二十下就够了的,多的那十下,也是为了让你记住,该刚强时便要刚强,坐在高位上的人,是不能靠善良来度化手下之人的。” 她让自己心绪也平复下来,又变成那个不问世事,却富贵安稳的和蔼老人:“孩子,你早晚会明白,哀家是在为了你好。你到里头去冷静一会,把自己收拾妥帖,一会出来的时候,脸上要带笑模样。” 恰在这时,有内侍进来回禀说,太子殿下到了。 太后脸上又现出了慈祥的笑意,她由姜颖扶着,到外头去迎,她可不想让太子看到这里的满地鸡毛,再让他对纪瑶生出什么不喜。 第99章 纷杂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让夏绫心中跳的愈发杂乱。她即便不回头,光听步履的节奏,也能辨得出哪是宁澈的脚步。她很想回过头去看一看,可跪在这里,却不容得她有什么小动作。 “哥儿。”太后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未几,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道:“祖母。” 太后与宁澈寒暄几句,宁澈似是正在探头往暖阁里看,姜嬷嬷却笑着打圆场道:“殿下见笑了。不过是有个奴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惹娘娘不高兴呢,娘娘罚了她掌嘴罢了。” 夏绫仍低头跪伏在地上,可心里头已然乱草丛生。有那么一瞬,她很希望宁澈能进来帮帮她,但不过转念,她又很怕宁澈会看到她现在这毫无尊严的样子。 毕竟在上次见面时,两人的言谈并不很愉快。甚至这一两个月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夏绫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他们彼此心中都明白,各自都在愈发小心的维持着二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 她接着便听到宁澈漫不经意的声音传来:“噢,那就听凭祖母处置吧。我爹呢?” 太后答了句什么,宁澈的脚步声转了方向,渐行渐远,不一会便听不到了。 夏绫闭上眼,心中的乱意也终于冷却。 她突然就不觉的害怕了。 她与宁澈,原本就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他在岸上,而她在水里。既然宁澈已经去了他该去的方向,而她自己,也该去承受她必须应该承受的了。 【作者有话说】 年少时的夏绫,为了心里的执念,确实受了许多委屈。而那时候的宁澈,的确也很难站在夏绫的角度上和她共情。 第78章 前尘(十二) ◎在傅薇病危的那天。◎ 宁澈听说宣明帝正在后殿,便直接往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滞住脚步,回身又看了看。他方才是看见暖阁中跪着个人,但离得远,没太瞧清楚。现在刚回过味来,那个宫女的背影,是不是有点眼熟? 但他旋即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上回去找乔乔,两人又不欢而散,他回来抓心挠肺了好久,什么都干不下去,甚至都出现幻觉了,看谁都像夏绫。他在心里头骂了自己一句,宁澈你能不能长点脑子!她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姑娘,怎么会到慈宁宫来? 况且,他也不是不知道太后在打自己的主意。在慈宁宫养着的那个姑娘,太后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让她多同宁澈说几句话,这实在让宁澈有些反感。他想,还是赶紧躲远点比较好,省得碰上面谁都不尴不尬。 宁澈还是同宣明帝待在一块时觉得自在。他径自进了后殿,瞅见了宣明帝,大喇喇的往他身边一坐,随手捞起桌上的果子就啃了一口。 宣明帝喜静,他身边伺候的内侍规矩便更严苛些,皆垂手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他自己开了局棋,一手执白,一手执黑,正在琢磨下一步该如何落子。闻声他抬起头来,看了宁澈一眼问:“这是打哪过来的?一脑门子汗。” 宁澈又啃了口果子,随口答到:“没坐辇。一会吃完饭还得急着回去,一堆东西没看完呢。” 宣明帝无声笑了一下:“故意的?” 这父子俩总是如此,默契到了,无需说很多话,但彼此的意思一点即懂。 宁澈索性也不装了,歪在椅子背上,小声嘟哝了句:“鸿门宴,还不赶紧溜。” 宣明帝瞪了他一眼,数落到:“你祖母一片苦心,你好歹也装装样子。” “爹,我越装,祖母不就越觉得这事靠谱,不就得越瞎撮合?”宁澈越说越觉得不乐意,“她那个侄孙女,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可不想娶她。” 宣明帝将手中的几枚旗子都放回罐子里,哗啦啦的几声脆响。 “那你想娶什么样的?” 宁澈嘬了下嘴,答到:“我想娶我自己喜欢的。” 宣明帝双手交叉搭在膝上,淡淡笑了下:“西五所那个丫头?” 宁澈瞳孔微震,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事他以为自己捂得够严实的,他爹是怎么知道的! 他立马回头,刀了何敬一眼。只见何敬打了个哆嗦,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你别看他,是朕自己猜的。”宣明帝扒拉了宁澈一下,让他回过头来,“那丫头朕有印象,样貌算是周正的。” 对夏绫,宣明帝其实也就见过一次,但印象却很深刻。尤其是移棺那日,她口中称太子为“阿澈”,宣明帝就已经咂摸出些味道来。毕竟都是过来人,年轻人这些事让他看透,并不是什么难事。 宁澈见宣明帝对夏绫似是不反感,于是顺坡下驴的凑近他,问道:“爹,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宣明帝哪能看不出宁澈揣的小心思。他呵笑一声:“你喜欢什么样的,朕管不了。但当太子妃,她不行。” 宁澈的脸垮了:“怎么就不行了?” 宣明帝轻轻啧了声。 “儿子,你得明白,后宫中的女人不是宅院里争宠的妇人,她们是有品级的,就跟前朝的官员一样。譬如内阁首辅,不是你喜欢谁就能让谁当的。若没那个能耐,你却偏要把她放到那个位置上,反而是在害她。” 宁澈并不服气,反问道:“那祖母身边的那个,她就有能耐了?” “可是她有家世,有出身,又有你祖母作为后台,各方势力对她都挑不出毛病来。前朝不跟你扯皮,你就能省下一大块心力,去巩固你自己的羽翼。” 宣明帝眼神深邃而锐利:“二哥儿,爹现在最急迫的事情,就是将权力平稳的过渡到你的手中,而你最应该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势力硬朗起来,这样才更能保护住你想保护的人。” 宁澈郁闷道:“爹,即便到您这位置上,还是要多有顾及,不能为所欲为,可真累。” “不,当皇帝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宣明帝笑得颇有深意,“但前提是,你的势力要足够强劲,强到任何人对你的反诘都不足以构成你的麻烦。可如果你做不到,就得为你自己,还有你身边的人留好后路。” 宁澈看向父亲,心中竟有一瞬的震颤。这个道理,之前是没有人教给过他的。 宣明帝知道,人这一生中终归会遇到许多的不得已,在这些不得已中挣扎,滋味也并不好受。他在宁澈肩上拍了拍,安抚道:“等过几年,你把位置坐得足够稳固了,若真不喜欢那女孩,便找个由头废了她,把你喜欢的那个扶上来便好了。人这一辈子长着呢,犯不着用给自己设绊子,来证明你的真心。” 宁澈张了张口:“可是……” 宣明帝却没有让他说下去,而是轻飘飘的反问了句:“况且,那个丫头现在,与你同心吗?” 正中命门。宁澈觉得,心中的某块私地,一下子被翻了出来,光天化日的曝露在日光下,竟让他有些萎了下去。 宣明帝知道,这是戳到他的痛处了。可这是他们下一辈人之间自己该去解决的事,他并不想深言。 刚好在这时,乳娘领了宁潇进来。宁潇现在正是最爱闹挺的年岁,也就在宣明帝跟前能安静一会。他被乳娘带着给宣明帝请了安,又被教导着给宁澈见礼。 宁澈一贯疼自己这弟弟,没让他跪,直接把孩子拎起来,想让他坐自己腿上。 可宁潇这阵子长了些重量,宁澈没把控好力道,肩膀处没用对力,疼的他直接嘶了一声出来。 宣明帝见状赶紧把小儿子接过来,皱眉道:“怎么了,还疼?” 肩膀这处旧伤是在南边军营中时受的。那会是冬天的时候他扛木栅,东西沉还不好使力,结果伤了肩膀。他嫌费事,也没跟宫里头说,就靠着军医给的土方子把伤凑合养好了。但南方冬天又冷又潮,没想到就落下来病根。 后来回了京,一到阴天下雨,他肩膀就疼的厉害。开始的时候他还想瞒着,想着忍忍过去便罢了,可后来疼的实在受不住了,才传了太医。 宣明帝知道后,气得要命,足足有三天没搭理宁澈。 宁澈最怕矫情,他把宁潇放下,遮掩到:“没事,就抻了一下。” 宣明帝却有点急了:“你把衣服解开,我看看是不是又肿起来了。” 宁澈撇撇嘴,却把衣服领子捂得更紧了些:“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能随随便便的就脱衣服。” 宣明帝被他说得愣了一下。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儿子大了,能独挡一面了,但他在看宁澈时,仍觉得他跟孩子一样。 他不再坚持,却还是在宁澈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骂到:“臭小子。” 宁澈捂着头嗷了一声,觉得很没有面子。 宣明帝站起身来,懒得再操他的心,只嘱咐到:“一会别黑着脸,笑着点,给你祖母点面子。” * 在前头,太后被众人簇拥着移驾后殿去享天伦之乐,暖阁里便只剩了被太后留下的姜颖嬷嬷,以及跪着的孟芸和夏绫二人。 第100章 孟芸从地上爬起来,对姜嬷嬷欲言又止:“嬷嬷,您看……” 姜颖打断她:“小芸子,你就别想着为这丫头求情了。看娘娘的意思,是定要往重里罚的。我要是留了情面,在娘娘面前就难做了。” 孟芸只得低头道:“是,是。” 姜嬷嬷同孟芸还是有几分交情的,见她这样,又出言安慰道:“你要是真心疼这丫头,就放她休息几天,小姑娘家面皮薄,挨了耳光难受,让人看去心里头再更想不开。哎,不过话说回来,咱们都是在宫里做奴婢的,哪有没挨过打的?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底下这些小丫头们哪能这么娇惯的。” 孟芸苦笑道:“是,嬷嬷您说的在理。” 她没理由再留在这里了,只得先道了告退。离开的时候,仍忍不住看了眼低着头的夏绫,暗自叹了口气。 待人都走了,姜嬷嬷在袖子下动了动手掌,对夏绫道:“你跟我过来吧。” 姜颖带着夏绫到了慈宁宫隔墙外的夹道里,见夏绫还站着不动,皱眉斥道:“你这丫头,怎么还不跪下?” 夏绫心里头又委屈,又难过,可她只能屈膝跪到姜颖跟前。宫道里的地面不如殿内平整,膝盖压在砖缝上,硌得皮肉生疼。 “嬷嬷,”夏绫怯生生的问到,“奴婢今日是哪里惹了娘娘不悦了,娘娘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责罚奴婢?” 姜颖见这丫头模样生的清秀,看着也像是个老实孩子,也不由得心生了恻隐。 她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半辈子,对她的脾性自然了解。这位主子是个要面子的人,对于纪瑶,总想尽心为她多安排些,但又总担心自己的眼光过了时,让年轻的背地里说她老土。夏绫今日当众说纪瑶戴不了那对耳坠子,太后心中定是觉得她伤了自己的面子。 再则,太后在纪瑶身上觊觎的期望太高了,恨不得这女孩连喘气都要按照她的要求来。今日太后的气也是冲着纪瑶,觉得她讨不到太子的喜欢,心里头是真着急了。纪瑶打不得,那就只能夏绫当这个替罪羊,她也是倒霉。 况且掌三十下嘴,罚的确实有些重了。看这女孩生的白净,肉皮又细嫩,三十记巴掌下去,得难看成什么样? 但她却只能说:“做奴才的,最不该问的就是为什么。只要是主子赏赐的,不论是雷霆还是雨露,都是恩泽,都得受着。” 夏绫咬着嘴唇,除了认,她别无他法。 姜颖沉了口气:“把头抬起来吧。不许躲,不许哭,不许喊疼。不然就是驳了主子的面子,我会罚你更狠的。” 夏绫攥了攥裙子,微微扬起了头。因是跪着,她看这宫墙,似乎又高了许多。 啪! 皮肉相击的一声脆音,夏绫的脸被打偏到了一侧。喉咙中一股酸涩泛起,可容不得她难过,又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她另一侧脸上。 一重疼痛叠加着另一重,根本不给夏绫喘息的机会。她就这样,沉默的听着掌嘴的声音在她耳边一次次响起,也沉默的忍受着她的脸被打的偏过来在偏回去,疼的仿若被烫掉了一层皮。 三十记巴掌打完,夏绫两边的脸已完全红肿了起来,透着手指印形状的淤青。她脱力的跪伏在地上,却听到姜颖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谢恩吧。” 夏绫硬撑着地面又抬起了身子,冲着慈宁宫的方向磕下头去,咬牙道:“谢主子,恩典。” “跪够了两个时辰才许回去,门官会盯着你的。” 夏绫也没想着再为自己争辩什么。她只是麻木的跪在地上,心中既不难过,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好似被抽走了一切的感情。 天幕不知从什么时候阴翳了下来,风卷云涌,吹动着她的衣衫,尽显单薄。 有成队步履齐整的内侍提着食盒匆匆而过,是尚膳监的内侍来办膳了。因是天家家宴,他们的神色格外恭谨,皆垂手含肩,不敢耽误片刻。 只有队伍末尾那个小内侍,在路过夏绫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不过旋即他就把目光又收了回去,似乎是怕自己也沾染上这样的晦气。 夏绫也不知道自己是跪了多久,直到有守门的内官过来同她说,让她回去。 夏绫迟钝的抬头啊了一声,仿佛没有听懂内侍的话。 门官咋舌道:“让你赶紧走。不然一会等主子们用完膳出来,要看你在这触霉头吗?” 夏绫说哦,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可她发现,自己的双腿竟不听使唤,她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膝盖一过血,针扎一样的疼。 夏绫缓了一会,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西五所走去。 抬起头,见天边的云层,赤如烈火。 这样的天空夏绫似乎是见到过的。 在傅薇病危的那天。 第79章 前尘(十三) ◎你今日……要不就别走了吧。◎ 纪瑶还是戴上了太后为她准备的那对耳坠子。 穿耳而过时,金钩子上带了血,耳坠子的重量撕扯着她的伤处,连呼吸都觉得疼。 纪瑶对着镜子,尝试着向上弯了弯唇角。可是她得笑。 她随着太后到后殿时,已有内侍在布菜。宣明帝将太后扶过来,同她一道在桌边坐下,宁澈就跟在宣明帝身边,随后也落了座。 太后笑吟吟的将纪瑶拉过来,特意让她站在宁澈一边。她拍着纪瑶的手笑道:“难得这孩子有孝心,一会饭桌上就由她服侍吧。瑶瑶,去,给太子布菜。” 宁澈立马跟宣明帝对了个眼神,意思是,爹,救救我。 宣明帝会意,不动声色的对纪瑶道:“服侍就不必了,伺候的事让奴才做就行。既是家宴,你也坐下一块吃吧,不用那么守规矩。” 立刻有侍女前来,在宁澈身边多添了一个凳子。宣明帝看了宁澈一眼,宁澈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在纪瑶坐下时,皮笑肉不笑的咧了下嘴角,对她礼貌性的点了下头。 这一顿饭,宁澈吃的味同嚼蜡,纪瑶吃的如坐针毡,基本都是宣明帝在同太后交谈。饭后用茶,太后仍意犹未尽的想引着纪瑶多同宁澈说说话。倒是宣明帝先松了口,对宁澈道:“不是说还有奏疏没看完么?早些回去吧,别熬的太晚了。” 宁澈感激的看了亲爹一眼,起身对太后揖了一礼道:“祖母,那孙儿就先告退了。” 既说了是有政事,太后自然不能拦着。她嘱咐了宁澈几句多注意身体的话,又看向纪瑶说:“瑶瑶,你送太子殿下出去。” 一离了太后的视线,宁澈步子迈得飞快,一边故意同何敬说着话,生怕纪瑶跟他再来个依依惜别。 纪瑶追宁澈追得辛苦,只能提着裙子小跑,耳坠跟着她的步履颤动,疼得她更觉艰难。 眼见宁澈马上要出慈宁门了,纪瑶不得已喊到:“太子殿下!” 宁澈想假装没听见,可那女孩锲而不舍的又喊了他两声,他才无奈停下了脚步。 “还有事吗?” 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纪瑶说话声竟带了哭腔。 “殿下,刚才挨打的那个宫女,是夏绫……您快去看看她吧!” “什么?” 一记重拳打在宁澈耳边,他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她刚才说,乔乔,怎么了? 他觉得有股血直往自己脑袋上冲,一下子怒喝出来:“你怎么不早说!” 纪瑶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方才哪有她说话的机会? 宁澈这下是真的急了,什么也顾不得了,撩起袍摆就往西五所的方向奔去。 “主子!”何敬连忙带人跟上。 宁澈衣袖一甩,怒道:“滚!都不许跟着我!” * 夏绫独自回了西五所,她既没有照镜子,也没有撩起裤腿来看膝盖上伤的怎么样,只是异常平静的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愣神。 直到她听见外面院子里有狗叫声。 夏绫恍然回过神来,见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黯淡下来。她摸索着站起身,*去寻了蜡烛点上,又想起来,自己今晚还没有喂小铃铛呢。 虽然只是一只还不满一岁的狗狗,可小铃铛已经长得很大了。为了让狗子能过得舒服些,她在院子里给铃铛搭了个窝,天不冷的时候,狗子更爱在外面睡。 夏绫瘸着腿走到小厨房,取了一些宁澈送过来的肉,饭,还有果子,都放到了小铃铛的饭盆里。 往日到这个时辰,小铃铛应当已经很饿了。可今日见了吃的,狗子却没有立刻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而是偏着头看向夏绫,嗓子里发出一阵阵呜咽。 夏绫不知道,狗是不是也能看出她脸上的伤。她轻轻在铃铛头上摸了摸,努力笑道:“宝宝,没事的。快吃吧。” 铃铛呜的低叫一声,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夏绫,凑近她,想用舌头去舔她的脸。 夏绫抱住狗,安静的在它的颈窝里埋了一会。 她忽然很想要洗个澡。 第101章 她疲惫的站起身,脚后跟蹭着地面,拖着千斤重的双腿,去打水来烧。 就在她拎着盛满的水桶穿过庭院时,夏绫却忽而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桶中的水面颤出一圈圈涟漪,她缓缓抬头向门口看去,见那个人就站在她的门前,也在看着她。 宁澈是一口气从慈宁宫跑过来的,他大汗淋漓,气息剧烈的起伏着,可他眼中却只有夏绫,以及她脸上挨过打后的淤伤。 夏绫无措的丢下水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要躲。自己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她不想让宁澈看到。 “乔乔!” 宁澈一把拽住夏绫,收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混蛋,都是我眼瞎。” 他狠狠的骂着自己,可这样尤觉得不够。一路上,他都在自责,恨不得抽死自己。如果他能看的再清楚些,如果他能回来再确认一下暖阁中的人,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宁澈根本不敢往下深想,当他坐在殿阁里谈笑自如时,夏绫却正如何被人对待?他不知道心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是真的害怕了,怕此刻如果他不紧紧的抱住夏绫,他就会失去她。 夏绫的脸埋在宁澈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终于也再撑不住了。开始她还只是无声的啜泣,再到后来,哭出了声。 “阿澈,”她哑着嗓子哽咽道,“我好疼。”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宁澈抱着夏绫,感觉到那女孩在他怀中哭的在发抖,他的心疼的好像快碎了。他其实一直能分的很清楚,宣明帝和纪太后,是他明面上有血缘的亲人。可在私心里,他始终明白,只有夏绫,跟他才是一家人。 就如许多年前一样,他容不得夏绫受一点伤,他仍愿意义无反顾的挡在夏绫前面。 宁澈拎起夏绫搁在地上的水桶,替她去烧热水,不让她再干一点重活。他打了热水给夏绫擦洗腿上的伤口,又用冷水浸了帕子给她消脸上的肿。 夏绫脱了鞋,将双脚浸在了热水中。热气蒸腾上来,许是活了血,让她的膝盖痛得像被碾过一样。 她将两边的裤脚都卷起来,白净细长的小腿上,自膝盖往下,遍布着砖地硌出来的青紫淤伤。尤其是两侧膝盖,被磨破了皮,皮肉翻卷开来,露出粉红色的嫩肉,就好像被热水烫过后破了皮的冻柿子。 碍于男女大防,身上这样的伤,她是不该让男子看到的。可是在今夜,她却是故意的,要将自己的伤处袒露给宁澈看。 宁澈就坐在夏绫对面,看着她俯身去擦腿上的伤口时,疼的一阵阵皱眉头。他很想帮帮她,却又不敢碰她。苍白如纸的女孩,柔弱的像一只精美的白瓷器,让他忍不住心生妄念,可又生怕会碰碎了她。 他的目光触及她的小腿和脚踝,让他无可控制的动了下生涩的喉咙,搭在桌案上的手不禁紧了起来。 忽而,他却听到外面有唦唦的响声,偏头向外看去,竟是下雨了。 秋雨最为缠绵,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棂上,却又在宁澈心里打起涟漪。 从窗户透进来的风微微浮动着纱帘,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室之内默不作声的少男少女。 “唔,我去关窗。” 宁澈有些坐立难耐,明明风是凉的,可他就是觉得有股烈火在他的身体中游走,从他的心里一路向下蔓延。 他烦躁的走到窗边,想借由寒雨和凉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知是站了多久,宁澈忽听得夏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澈,我洗好了。” 有哗哗的水声传来,夏绫将自己身上都擦干净,光着脚趿进鞋子里。 明明那语气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宁澈就是觉得,她的声音中带着股摄魂夺魄般的魔力,就像一滴寒雨滴进他的脖颈里,令他浑身发颤。 鬼使神差的,他转过身来看向夏绫。 她已自己端起洗脚的木盆往外走去。盆里的水沉,让她的身子有些佝偻,肩膀上的衣服收紧,勾勒出她纤细娇柔的骨相。 就在那一瞬间,宁澈心中想要占有她的欲望,彻底爆发了。 夏绫推开门,因还下着雨,她只能把木盆暂放在檐下。珠玉般的水滴断了线一样自屋檐滑落,落在木盆里,激起一圈圈的水纹。 秋雨是带着股味道的。清冷,干净,而又迷离。 夏绫退回到房间中来,将房门从身后关上。吱呀一声轻响,刺激着宁澈敏感而脆弱的感官。 她背身倚在门板上,在昏黄暧昧的烛火中,与宁澈相对。 “阿澈。”夏绫忽而启唇微声道,“你今日……要不就别走了吧。” 轰一把烈火在宁澈心中腾越起来,哔哔剥剥,星火飞溅。 虽然在这世上活了还不满二十年,但宁澈确信,终此一生,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了。 “乔乔,”他喉结上下一滚,是动了真情,“你愿意,同我一起生活么?” 夏绫只是垂着眼,爬上床将床单铺好,又在床头并排放了两个枕头。她跪坐在床上,问宁澈道:“你想睡里边还是外边?” “那就……外边吧。” 夏绫嗯了一声,抬手触及到自己领口的盘扣,将扣子一粒一粒解开,把外穿的袄衣脱下来,只留了中衣在身上。 中衣轻薄色浅,宁澈甚至能看到她中衣之下肚兜的痕迹。 夏绫在床榻里侧和衣平躺下,脸微偏向墙,对宁澈道:“阿澈,把灯熄了吧。” 呼一下轻吹,万籁归于沉寂,唯有雨打屋檐绵绵无绝。 宁澈摸索着走到床边,将外袍也脱掉。借着檐下灯笼透进来的微光,他能看到夏绫是侧身向里躺着的。她的腰很细,走到胯处时,又隆起一个柔美的弧度,她仅是这样安静的躺着,便已让他心绪尽乱。 宁澈穿着中衣平躺而下,连呼吸都放的很轻,生怕会惊扰了身边的女孩。他不是没跟夏绫睡过觉,小的时候,他们一直都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如今想来,恍若隔世,在他幼时同夏绫同枕而眠时,如何会想到此夜情-欲之浓烈。 起初,宁澈躺的离床沿很近,与夏绫之间刻意保持着一段君子距离。可听了一会雨声,他却忍不住往夏绫身边挪了挪,探寻着找到她的小手指,轻轻勾了勾。 “乔乔,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黑夜中传来夏绫有些发闷的一声轻嗯。 宁澈得了许可,往里一翻身,胸膛正好贴上了夏绫的脊背。他将手虔诚的抚在夏绫腰上,如履薄冰的缓缓向下,将手掌搭在了她的腹部。 她的身子又细又软,让宁澈馋的受不住,又大着胆子贴着她的颈窝吸了两口气,闻她身上的味道。 就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乔乔,睡吧。”宁澈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可是夏绫却睡不着。 她空洞的睁大着双眼,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有泪水自眼角无声的滑落。 她曾经答应过自己,要将顶好的自己珍藏起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爱惜自身。 可如今这样,她不知自己还算不算得上自爱。但这是她唯一的筹码,她需要宁澈的愧疚。 一夜无眠。 秋日沁爽的清晨被日光照亮,羽翼沾湿的雀鸟扑棱着翅膀从枝杈上跃起,留下一串啁啾。 宁澈睁开眼,见夏绫就散着头发,背身侧躺在身边,他心中一片温软。 他轻悄悄的支起身子,往床榻里侧探了探头,想看看夏绫醒没醒。 经过一夜,夏绫脸上的红肿已沉积为了淤紫,伤痕更加明显。涩意浸透了宁澈本就柔软的心,他俯身靠近夏绫,很轻很轻的在她的伤痕上吻了一下。 “阿澈。” 听到夏绫的声音,宁澈的耳垂霎时烫了起来:“乔乔,是我弄醒你了吗?” 他并不知道,夏绫是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他所有的动作,她全都知晓。 宁澈拿过外袍披在身上,边下床边问:“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去准备。” 夏绫也起了身。一夜过去,她身上的中衣一点都没有乱,甚至领口处交叠的更紧了些。 她跪坐在床笫之间,看着宁澈穿好衣服,低头整理腰间的丝绦,忽唤他道:“阿澈。” “嗯?”宁澈抬头浅笑。 “你放我走吧。” 宁澈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他没听懂夏绫在说什么。 夏绫深吸了一口气。她同宁澈之间,始终有一道伤。因为不刻意去触碰,那道伤看似已经愈合了,不疼了,可其内里却早已发脓溃烂,已成顽疾。 夏绫就是决定要在今日,把那道伤口撕开。 “不只是我,还有薇姨。我要带她一起走。” 宁澈都听糊涂了:“乔乔,你到底怎么了?” 夏绫看着他,平静的说道:“薇姨的最后一个愿望,是想离开这里,回去她的家乡。现在,这也是我的愿望,我想带着她离开。阿澈,你的人生中,未来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可薇姨在这人世间,只剩下我了。所以我恳求你,拜托你,放过我们,让我同她一起离开吧。” 第102章 宁澈终于听明白了。 看着夏绫决绝的神色,他恍然察觉,她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从傅薇下葬那天起,就一直蛰伏着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难怪,夏绫一直刻意同他划清界限,不愿意去东宫。 难怪,她会时不时的心绪低落而不告诉他内心的想法,所以两人会争吵。 也难怪,她这样一个内心韧如蒲苇的人,会在昨日甘心向他示弱,将他留在这里。她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同他换取另一样东西。 宁澈无声冷笑,心中的某处信念轰然崩塌。这个人,这个被他视为最亲近的家人,竟然也算计到自己头上来了。 可他更多的还是难过。再一次,他又被抛弃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因为急怒,宁澈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咬着牙质问道:“乔乔,你这是,在同我做生意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我也没写啥违禁的东西啊,审核要老命了…… 第80章 故人手书 ◎她叫傅薇,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宁澈担心,秋鹤的事会让夏绫在低落的情绪中一直走不出来,于是便让她休息段时间,好好放松下心情。 一下子闲下来,夏绫倒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了。养好病后,她有时会出去遛遛狗,有时会去永宁宫陪纪瑶说说话。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心中还并未做到全无负担,总担心这种时有时无的失落会让纪瑶多心,于是更多的时候,她就去乾东五所去找方苒。 同方苒待在一起时,夏绫是完全不需要忧虑自己的半死不活会影响到她的。 方苒是从磨砺中走出来的姑娘,她的心性较之相同年纪的人也更加坚韧。夏绫可以无需伪装的将自己的不开心表露给她,要是她哭,方苒就在一旁给她递帕子,要是她累,方苒就将自己的床让给她睡个够。但哭过闹过之后,方苒依旧会鼓励她要一直往前看。 所以她可以安心的待在方苒这里,当个闲人。 尚宫局的事情繁杂,方苒总是有很多文书需要处理,忙忙碌碌的。夏绫倒是也不黏她,无聊的时候她就在房间里看看这摸摸那。 方苒的桌案上放着一方雕竹叶的砚台,样式古朴雅致。夏绫拿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会,见其质地坚实细腻,温润如玉,乃是上乘之物。 “歙砚?”她问方苒道。 方苒正在低头记着尚宫局的日志,闻言嗯了一声,当是认了。 “那你怎么不用这个研墨?” 方苒嗐了一声:“这是小汤送的。” 她搁下笔,同夏绫解释道:“小汤说前几日帮你做了个什么差事,她拿了一笔赏钱,数目还不小。先前有段时日我不是总教她念书么,她一定要送我件礼物当做答谢礼。这么好的砚台我也不舍得用,就先搁在这了。” 夏绫想起,小汤也说过待得了赏,要好好谢过她这样的话。但因为秋鹤的事,夏绫怕一见了小汤再勾起两人的难过劲儿来,这段时日就避着没有见她。按现在这架势,那丫头怕是也在自己身上花钱了。 方苒感慨了一句:“绫儿,小汤和谭少监,为人实在太厚道了,有时都让我觉得不太好意思,感觉我也没做什么,却得了人家那样真诚的感激。” “我在宫里这段时日,他们知道我也没什么相熟的人,逢年过节的总是喊着我一块去吃东西。上回端阳节的时候你没在,小汤自己一个人给我们准备了四个菜,手艺是真没得说。”方苒说着又想起来,“对,还有上回,谭少监知道我在教小汤念书后,他也同小汤亲自来道过一回谢。那会正赶上我屋里的窗户有些漏风,是人家谭少监踩着窗台爬上去给我修好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他们才好。” 自上回夏绫在司礼监撞见谭小澄挨罚后,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想刻意离自己远点,夏绫已经有日子没碰上过他了。想到这,她问方苒道:“小谭哥和汤圆,他们在一块还挺好的吧?” “挺好的啊。”方苒不明白夏绫怎么突然这么问,“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小汤是说过谭少监这一阵子特别忙,有时候都顾不得到仁寿宫吃饭了。” 夏绫哦了一声,只说到:“没事就好。” 方苒又埋头写了会日志,待把昨日的公事都记录完,才将簿子合上。夏绫以为她总算能休息一会了,可谁知方苒又抱了一筐书本纸张过来,抽出其中的卷子铺展开来看。 夏绫服了:“苒苒,你不累吗?” 方苒摆摆手道:“明年开春就该女官考试了,崔尚宫说,这尚宫局不养闲人的,我若是考不上,就只能回行宫去。我本来比别人起步就晚些,所以这段时日更得加紧温书才行。” 夏绫知道,这是对方苒很重要的事,于是不再劝她,转而起身去泡了两杯茶,陪着方苒一同温书。 方苒那一箩筐的书纸也吸引了夏绫的注意力。且不说一般的笔墨文字哪有用筐装的,那里面装订成册的书籍也并不多,大都是些散纸,看起来乱糟糟的。甚至有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显得都有些邋遢。 “苒苒,你这看的都是些什么野路子的东西啊?” 方苒却看得津津有味:“绫儿,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她解释道:“这是崔尚宫专门从库房里淘换来的,是先头好些年女官考试时应试者当庭作答的试卷,且都是名次靠前者的手笔。这其中许多人,现在都已是德高望重的女官了,像尚仪局的李司赞,我就在这里面见过她的卷子,你说这些东西我是不是都得好好看看?” 夏绫眨眨眼:“苒苒,这崔尚宫还挺在你身上花心思的,连这些东西都能找出来给你?” 方苒没有否认:“崔尚宫人很严厉,也很少同我说公务之外的事,不过我觉得她还是很希望我能考个好成绩的。其实说实话,这当中也有很多她们那个位置上的斗争,这六局一司的管事人,谁不想借这机会多扶植些自己的人呢。” 不过她又大方的一笑:“可话说回来,这对于我来说也是机会。只要我做好自己的事,又何惧在泥沙激流中珍重自身呢?” 夏绫是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方苒,理智,乐观,又全力以赴。 她不禁也对那筐卷子产生了兴趣,从其中拿了几份出来看。 每张纸上的字迹都各不相同,有的板正,有的勾连,但透过其文字,都能看到执笔的女子在谨慎而虔诚的为自己的人生博取一线曙光。 紫禁城中的宫人,说到底都是天家的奴仆和私产,尤其是宫女,因行事不如内侍方便,在皇宫中的地位始终处于最底层。而女官是其中难得的特例,她们可以凭借学识与涵养辅佐皇后及妃嫔,在皇宫中得到尊重。所以有心气的女孩子们,也有机会通过书本为自己搏上一把,虽然个中辛苦并不比男子考科举更容易。 一张轻轻薄薄的考卷,这背后却不知埋藏了多少寒夜苦读的艰辛,夏绫拿在手中时,也格外能体谅其中的珍贵。 不过……夏绫翻了几分卷子后,却忽而发现其中一份纸张上写的内容有些眼熟。 她将那份卷子抽出来,上面的字迹娟秀干净,开篇便是一曲临江仙。 “寇贼冷刀寒似霜,父老热血尽凉。海涛涩涩天际茫。童稚哭求乳,废墟泣离殇。 渔村本枕安宁世,何忍匪悍盗强。愿迎王师战盛昌。吾土不可染,吾心不可亡。” 夏绫皱起了眉头,这篇文章她是见过的,在宁澈的书案上。她心想,这文章还真是流传够广的,怎么哪里都有抄本? “苒苒,”夏绫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崔尚宫给你找的真的都是当时的考卷么?我怎么看着有的像是抄来的呢,你可别没把时间用对地方,走了弯路。” “不会有错的,这上面都有印呢。”方苒答得肯定,随口说了句,“谁抄谁的还不一定呢。这都是当场开的试题,当庭写的卷子,怎么抄?要我看,大概这才是原稿,你当初看见的才是抄本呢。” 夏绫想了想,觉得方苒说的不无道理。她只是有些讶异,当时她还说过,能写出这篇文章的人定是有治世之才,且默认是出自男子之手的,却没想到,能写出这样壮阔的文字的,竟会是个女子。 她若没有囿于这深宫之中,而是去走科场,这一生该有多辽阔啊。 方苒见夏绫看的不出声了,也一同凑过来:“哦,这一份啊。我已看过许多遍了,觉得这篇文章是所有这些考卷中最好的,我是真的佩服,让我再读三年书也未必有这样的功底。” 紧接着她又叹了口气:“只是很奇怪,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必定是位很有才学的女子。但她这份试卷上却没有批注名次,现在六局中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不知是怎样的际遇。” 夏绫听来也觉得唏嘘。 借这机会,她又将这篇文章细细读了一遍,其中既有对家乡遭遇倭寇劫掠的如泣如诉,又有祈盼朝廷抗击异族侵略的拳拳之心。再读一遍,夏绫依然被这些文字搅动的心潮澎湃,她一口气读到了末尾。 第103章 直到,有两个字闯入她的眼帘。 这份稿子,与宁澈桌案上那一份唯一的差别,在于它上面有落款。 夏绫心中怦然一震。 傅薇。 落款的位置上,工工整整的写着两个字。傅薇。 一瞬间,夏绫的心中似有风暴掠过。不只是因为她偶然间见到了故人手书,心中对傅薇的怀念又平地而起,更是因为,透过尘封的纸张,夏绫心念转了几转,忽而想通了许多事情。 她还有阿澈,从未去探究过傅薇的过去,毕竟在他们同傅薇相识时,她就已经是一个母亲,一个长辈,所以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她是一个穷困且卑微的女子。 可是—— 阿澈的生日是十月十三,往前推算,傅薇被宣明帝临幸的时间,大概就是在二月初,女官考试刚刚结束的时候。 所以,那个时候的她,都经历过什么? 一边干活,一边苦读,数载寒窗,她终于写出来一份对得起自己的答卷,满以为很快就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触碰到希望。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闯进了她的生命中。 再之后,贵妃排挤她,皇帝根本不记得她,她被丢弃到浣衣局去,曾经的所有付出都被抹掉,还要一个人生下孩子。 她心里得有多苦,多恨啊。 “苒苒,”夏绫倏而抬眸,“如果某一天,皇上突然宠幸了你,你不能考女官了,也没有任何名分,还要被打发去浣衣局,一个人在那里生孩子养孩子,你该怎么办?” 方苒十分不解的看着夏绫:“绫儿,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听着怪瘆人的。要真是这样,那也……太惨了吧。” 是啊,太惨了。 夏绫追问:“那你会怎么想?那个孩子,你又会如何对待他?” 方苒见夏绫问的坚决,想了想道:“坦白讲,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孩子,我可能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他生下来。如果必须要生这样一个孩子,那我一定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爱他。” 巧了,夏绫也是这么想的。 那傅薇呢?况且她那个时候比夏绫此时的年纪还要小几岁,不过十七八,敏感,细腻,又憧憬着自己的人生该如何展开。 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夜,全都成为了灰烬。 “苒苒,我不能再难过了。”夏绫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我没有时间再容许自己伤春悲秋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夏绫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明窗之前,铺开一张白纸,用镇纸展平。 这是她许久之前就想做的事,用文字记录下她所认识的傅薇。可她又太害怕面对回忆时自己翻涌的情绪,所以就一直搁置着迟迟没有动笔。 可她现在不怕了。 人生在世,**终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弭于尘埃,可唯有文字,百千年之后依旧不朽。 她要将与傅薇相关的点滴都记录下来,以期后世儿孙中终归有人能读懂她。 从哪开始写起呢? 夏绫思量良久,落笔写下第一段话。 宣明十六年,在浣衣局,我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在此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听到过有人喊她娘,有人喊她婆子,有人喊她丫头,更多的人称呼她为傅娘娘。但我知道,她叫傅薇,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作者有话说】 薇姨也曾用机会拥有独立且完整的人生,终究是意难平了 第81章 图穷匕见 ◎疯了,这人真他妈是疯了!◎ 当夏绫桌案上的稿纸堆了有一指厚时,审问井上三郎的案卷也经锦衣卫递入的乾清宫。 经北镇抚司和刑部日夜不停的刑讯,终于在井上三郎口中撬出了一个惊天的供状。 在山东都司的上层官员中,确有人同倭寇有所勾连。有人同倭贼头领在私下里谈过一笔交易,在倭寇登陆劫掠时,守军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抢来的财物要按三七分成。但分得的财物官府并不会私吞,而是拿来赈灾,表面上在救济平民,但其更远图谋的,是朝廷拨发的赈灾款及军费,借此方法,以寇养兵。 当宁澈看到这份奏议时,久久未语,只是咔嚓一声,将握在手中的笔杆子单手折成了两截。 夏绫在听到这件事时,也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些人,食着朝廷的俸禄,受着百姓的供奉,他们怎么敢啊。 夏绫领着小铃铛回来时,正看到庄衡和钟义寒正在乾清宫的廊下候旨。自井上三郎落网后,庄衡和钟义寒一直都忙着审讯,夏绫又一直窝在**,几人确是有段时日没碰面了。 “庄大人,钟大人。”夏绫上前打招呼到。 两人同还礼,钟义寒道:“小乔公公,许久不见。听闻您前段时日病了,可已大好了?” 夏绫点头到:“是,已经痊愈了,多谢您挂心。二位大人怎的在殿外等着,不进去吗?” 她见这二人,一个胡茬没来得及剃,一个眼下乌青一片,就知他们为了倭寇的事定是夙兴夜寐了。 庄衡低声答道:“倭寇供出来的事干系重大,且此事目前暂属机密,还未引起过大的动荡。陛下是觉着,从一个倭寇嘴里供出这事太不好看,且拿一个非我族类之人的供述去开罪我朝的官员也听来易让人寒心,所以陛下召了都察院的几位大人来,想借言官之口先上奏弹劾,以此为由再介入查证便名正言顺了。毕竟是大燕自己朝廷里的事,还是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臣与钟大人是想在此处再多等一会,以免陛下有什么要问的,能随时进去回禀。” 夏绫抿嘴笑了一下:“还是庄大人想的周到。” 钟义寒却幽幽耸了下肩:“庄大人您是周到了,倒是在下得在这跟您一同干晾着了。” 夏绫拧了拧眉毛,这俩人是又有什么矛盾了? 庄衡拱手解释道:“实在是跟北镇抚司一同办案这段时日将钟大人用苦了些。而且……钟大人住的地方不还给烧了么,就更多了一重辛苦。” 对哦,夏绫怎么忘了,抓倭寇的那一晚上把钟义寒房子给烧了个底掉。 “钟大人,那您最近都住哪了?” “刑部衙门。”钟义寒干巴巴的答到,“有没有住的地方倒也无所谓,反正也没工夫回家。” “呃……”夏绫都禁不住有些同情他了,“那您一会出宫之后,嗯,还得?” 钟义寒自嘲一笑:“直接就回刑部了。何况,臣还有一件大事没做完呢。” 夏绫与庄衡面面相觑,现在除了山东都司通倭之事外,还能有什么大事? 不过很快,夏绫就知道了答案。 翌日清晨,都察院弹劾山东巡抚韩山岐的奏疏,便经由通政使司递到了内阁。几位阁臣看过后,亦觉非同小可,当即出了票拟,恳请圣上下旨彻查有无。 可就在次日,另有一封弹劾奏疏紧随其后进了通政司,彻底让朝廷炸了锅。奏疏当中弹劾了山东巡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以及中央吏部、户部等官员共计一十三人。其中非但条理清晰的痛陈其贪墨之行,后面甚至附了一本厚账,林林总总记录了自宣明二十六年至今几人之间私下分赃的交易,所涉赃款上至朝廷拨款,下至苛捐杂税,记录详实。 除此之外,奏疏中细细写明了刑部与北镇抚司对一倭寇的秘密审讯记录,其中的通倭行径,更是砸实了被弹劾几人的贪墨之嫌,就如一盆凉水泼进来一锅滚烫的热油中,霎时在朝廷上下掀起了惊涛骇浪。 而在奏疏末尾,清晰而坦然的落着几个笔画遒劲的字迹:刑部右侍郎,钟义寒。 夏绫进乾清宫时,正赶上一封奏疏从御书房凌空飞出来,像块破抹布一样摔在了她的脚下。 紧接着,便听到宁澈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里间传来:“疯了,这人真他妈是疯了!” 在近前伺候的内侍皆心中戚戚,吓得跪了一地。 夏绫拾起脚边的奏疏,见正是钟义寒写的那一份。 “陛下。”她进了暖阁,叫了宁澈一声。 宁澈见是她来了,挥手让侍候的人都退下去,只留了何敬在跟前。 “对不住乔乔,”宁澈狠狠掐了下自己的眉心,“我不是冲你。” “嗯,我知道。”夏绫将那份奏疏又放回到他的桌案上,“是冲钟大人。” 看见钟义寒的弹劾疏,宁澈心头的火又开始呼呼往外冒,骂到:“这人有病吧?人话是听不懂吗?” 这次他是真的动了怒。因为倭寇牵扯出来的事,他知道其中利益定是盘根错节,也不知道会拉多少人下水。所以他私心想着,至少先把事实摸透,他心里有个底,再决断如何处理,也不至于急功近利砸了整个摊子。 况且,通倭这件事是他通过锦衣卫暗中查出来的,无异于给前庭释放了一个信号,皇帝是不信任你们嗒,表面上看着君圣臣贤,其实早就在暗戳戳的查你们呐。 现在可好了,钟义寒一封奏疏将天捅了个窟窿,他是落了个直言上谏的好名声,合着恶人就得宁澈自己一个人当呗! 第104章 夏绫只道:“他能听懂,只不过他是故意想这样做的。” 宁澈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没听懂夏绫这句话想表达的思想感情,半天说了句:“啊?” 何敬看夏绫这不是像来灭火的,紧着救场:“主子息怒。” “姑娘,钟大人这回做的是过了些。而且……”他顿了顿,似是有难言之隐,“而且,他这折子里将纪文征纪大人也一并参了,若是将娘娘也牵扯进来,要如何收场呢。” 纪瑶的父亲?夏绫愣了一下。 “他怎么也卷进这件事中来了呢?” 宁澈冷笑:“看这账簿上的记录,他还没少拿。” 夏绫低头想了想,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却变得很清明。 “阿澈,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钟大人没有做错。”她坦诚自己心中的想法,“山东那位姓韩的巡抚大人,我是有印象的,在我小的时候,他在扬州任知府。那时我爹亡故,家中艰难,可发下来的抚恤银子就那么一点,我母亲去找了许多衙门讨说法,但都吃了闭门羹,不得已只能去卖儿卖女。” “我不知道这位韩大人当时有没有参与盘剥过本应发给我家的抚恤银,可是在我们这些无力反抗的平民心中,多么希望当时能有像钟大人这样的人可以为我们说说话,我们的要求并不高,只是想要一条活下去的路。我相信,因为官府的贪墨和不作为,流离失所的百姓不止我们这一家,我也相信,钟*大人在写下这份奏疏的时候,心中一定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决心。可是他这样做,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他是在搭上身家性命,为我们这些没有门路让陛下听到我们声音的人说话啊。” 夏绫的眼神始终都很清亮:“但现在我有门路了,我很幸运,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皇上都会认认真真的听。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想要保护钟大人一次。我想让钟大人,以及更多在犹豫是否还要对朝廷抱有期待的人知道,这世上仍还有人在做对的事情,也永远会有人记得他们所做出的付出,即便芸芸众生力量微末如蝼蚁,但我们心中是常怀感激的。” 她的话,像一股淙淙而过的清泉,宁澈承认,自己心里的烈火,是被她给浇的偃旗息鼓。可是,烧过之后的焦土仍在,他并不觉得好受到哪里去了。 “乔乔,”宁澈苦笑了下,“他这可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 “阿澈,你觉得难,是因为你想把这件事做好。”夏绫的神色很温和,却又很坚定,“我知道,这让你很难做。而且,纪大人看起来也搅在了这里面,我私心里也很不希望娘娘受到任何伤害。但我依旧认为,做了错事的人,就应当为他们犯下的错误而承担代价,也应当向因他们的贪心而受到伤害的人谢罪。” 宁澈坐下来,让自己冷静了片刻。 扪心自问,他活这么大,遇到的难事不在少数,可这次的事让他尤其不爽,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钟义寒这把算计的太漂亮了。 从最开始给夏绫送银票,到后来饭桌上大谈对倭寇的见解,再到后面想尽办法参与到抓倭贼的事情中来,其目的都是为了接近权力的中心,就是为了今日的图穷匕现。 而宁澈,竟还真在他的一次次剑走偏锋中对他产生了兴趣,甚至靠着猎奇的心理,真将他放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就是想看看他到底能搅合出什么风浪来。 钟义寒最初虽说自己想去刑部或工部,但他在吏部时势必暗中了解过,只有刑部能在近些日子空出缺来。而一旦他坐上了刑部的位置,审案断案是他职责之内的事,如今一封奏疏搅得天翻地覆,在律法上却一点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宁澈都不由得感叹,高明,实在是高明啊。连他自己竟也是钟义寒算计中的一环,甚至自己还是心甘情愿的,将他推上了这个行事便利的位置。 但是,作为皇帝,宁澈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算计与拿捏的感觉,更不喜欢有臣子用这种超出他掌控的方式,逼他就范。钟义寒他既然敢做,那他就该考虑事后的后果。不就是耍流氓吗,他钟义寒能耍,自己就耍不得了? 宁澈淡淡对何敬吩咐了句:“传庄衡过来。” 庄衡依旧来的很快,只不过今日的指挥使大人,显得有些狼狈。 “怎么了?” 庄衡行礼回禀道:“陛下,科道的言官在午门外闹起来了,说是要联名上谏,恳求陛下严惩通倭罪人。特别是……特别是皇亲国戚,请陛下更不要姑息。” 宁澈凉嗖嗖的哼笑两声:“他们味儿倒是闻的快。” 这就是钟义寒想看到的局面。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让事情呈于光天化日之下,用众人悠悠之口,逼君王严惩当事者,不容许一点姑息。 “行,要掀摊子是吧,那朕就陪着一块掀。”宁澈拍桌站起身来,“朕给北镇抚司便宜行事之权,去彻查山东都司通倭一事。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朕要看到的,是最真实的事实。” 庄衡俯身称是。 “另外,钟义寒这个人。”宁澈摆弄着自己手上的扳指,漫不经意的道,“他房子不是被烧了么?那正好,这段时日,就让他先去诏狱里住吧。” 【作者有话说】 钟大人真的是带着九族在雷区反复蹦迪 第82章 二进诏狱 ◎草泽万姓。◎ 秋风乍起,风云阴翳,厚重的云层盘踞在北京城上空,遮蔽了日光。 漕河旁的刑部衙门,被一队负甲携刀的锦衣卫破开了朱漆大门。冷风霎时灌进院子,将正堂两侧的银杏树叶吹的瑟瑟作响。 东西各值房皆户门禁闭,无人敢在此时出来妨碍公务。在朝为官的人都心中明白,这种架势,是北镇抚司又要拿人了。 庄衡带人径直往刑部右侍郎的值房走去。房门内没有上锁,庄衡推门进去,便见那身着赭红色官服的文官,淡然的坐在桌案后,仍旧伏案书写着些什么。 听到声音,钟义寒将案卷上最后几个字写完,才搁下笔,抬头轻笑了一下:“庄衡大人,恭候多时了。” 庄衡蹙了蹙眉心。 此时的钟义寒,身上的那股玩世不恭荡然无存,正襟危坐于圈椅之内,竟有一种从容就义的凛然。 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钟大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在不久前,庄衡与他还是并肩而战的盟友。不过才短短几日,两人竟已站在了对立面上。 钟义寒双手交叠在身前,淡淡答到:“因为想让他们死。” 庄衡沉声问:“他们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钟义寒玩味着这两个字,却陡然提高了声音,“难道他们不该死么!” 这些人,拿着民脂民膏,去享受富贵荣华,去供养他们的妻女。他们的妻子,披金戴银,在下人的伺候下打牌嬉笑。他们的女儿,得以享受琴棋书画的教育,养成闺阁中娇滴滴的小姐。 可被他们盘剥的人呢? 父亲死后,拿不到抚恤银,他病的快死了,可母亲筹不到钱去给他治病。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卖掉他的妹妹,把那么小的女孩子送入风尘之地。 后来,即便他改了名姓,但这笔账从未在他心头勾销。凭什么,他们能和乐安康,自己却就得家破人亡! 这天底下所有贪墨的官员,都该死。 庄衡无言看着他,内心竟有一丝的震颤。 “他们是该死。可是钟大人,你不该同皇上对着干。” 钟义寒却笑了出来。 “庄大人说这话,臣倒是有些听不懂了。皇上是明君,此事也定是要彻查的,臣不过是把暗中查访到的证据贡献出来,省了陛下去查证的力气,怎还能算是对着干呢?” 庄衡知道,钟义寒是打定主意要硬顶下去了,也不再同他多言,只道:“钟大人,请吧。” 钟义寒倒也从容。他提袍起身,闲庭信步往囚车走去,衣袖一甩,留下一片朗月清风。 北镇抚司诏狱,这地方钟义寒不是第一回 来。只不过上次来的时候,他是坐在审判官的位置,看着被审讯的倭寇被刑具一寸寸撕开皮肉。他亲手从人犯口中,撬出他最想听到的供词。 而现在,他却坐在了刑椅之上,变成了阶下囚。 咔嗒两声冷音,钟义寒的双手被固定在了刑椅之上。 他有些挑衅的看向坐在主审位置上的庄衡:“庄大人,要对臣用刑,至少也要有个理由吧。臣是犯了哪条律法了?还请明示。” 庄衡并不吃他这一套。 “钟大人,北镇抚司不是刑部,没有您讲道理的地方。只要皇上想要整治你,还需要理由么?” 钟义寒挑了下眉,不过旋即又笑了出来,慵懒的倚上靠背道:“行,那就来吧。” 但庄衡又说:“可是,在下还是想劝劝钟大人,不要逞能。作为朋友,我还是想和您先心平气和的聊聊天。” 第105章 朋友? 这两个字,让钟义寒有一瞬的怔忡。 他嘲讽的抽了下唇角:“有我这样的朋友,庄大人不觉得倒霉么。” 庄衡摇摇头:“不,正相反,我很佩服钟大人的勇气。所以,以朋友的身份,我也想对您说句肺腑之言。钟大人您想做孤臣,可只有活着的才是孤臣,死了的只能叫孤魂。” 钟义寒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庄衡。在做这件事情之前,他靠的是一腔孤勇,也做好了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可是庄衡这句话,却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在刻意回避的想法。 他想活吗?想活。 他想活着,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他觉得,自己活着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的身体并不很好。拜幼时家中贫困所赐,得过几场急病,回回都要去鬼门关走一遭。他甚至埋怨过母亲,为什么卖掉的是妹妹,留下他这样一个病秧子,养也养不活。 母亲不说话,只是坐在他身边默默垂泪。 后来母亲改嫁了继父,让他的境况好了许多。可毕竟幼时的沉疴早已积下,即便到如今,也仍是孱弱。 可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 他想去打倭寇,承袭父亲未竟的事业。他想肃清贪官虫豸,还百姓一个清明天下。他还想找到已失散多年的妹妹,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后半生他都会倾尽一切去呵护她。 钟义寒闭上眼,良久,落下一声喟叹。 “庄衡大人,您想问什么,请尽管问吧。” 庄衡颔首,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他正色,以主审官的身份发问道:“钟大人,你与山东巡抚韩山岐,有私仇么?” 钟义寒思量片刻,承认到:“有。臣在福建任知县时,韩大人是当地的知府。有回臣在查账时,发现火耗银数目不对,于是找韩大人去理论。但韩大人觉得臣是在无理取闹,非但将臣从衙门里打了出去,还罚臣在雨里跪了一夜。那晚之后,臣重病了一场,差点死在任上,那之后便记恨上了韩大人,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必要找到些把柄将他扳倒。” 庄衡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上下打量着钟义寒,似乎在判断他说的这些是否是事情。 钟义寒迎着庄衡的目光,可无人注意到,在衣袖之下,他的双手却隐隐攥紧了刑椅的扶手。 这件事确实是发生过的,他算不得说谎。只不过,真正记恨上韩山岐的时间,比这还要早上许多。 庄衡晾了他片刻,继续问到:“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钟大人这次弹劾韩山岐,更多的原因是你想借这机会公报私仇,落井下石?” 钟义寒下意识的舔了舔上唇。 庄衡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他这一封奏疏捅出去,相当于是打了皇上的脸。言官最喜欢标榜这种不畏死敢直谏的人,相比之下,那里外不是人的肯定就是皇上了。现在庄衡短短几句话,让他认了自己是为了公报私仇,显得他的形象没那么光明正直,皇上的面子上自然就好看了许多。 景熙陛下这是摆明了要跟他耍流氓了。 可他心中却轻松许多,庄衡不再追究他与韩山岐的私仇究竟因何而起,让他暗中舒了口气。 “是,我是为了公报私仇,就是想将韩山岐拉下水。” 对于他如此爽快的认头,庄衡还是存了三分赞许的。他又问:“那这些证据,钟大人是如何收集的呢?” 钟义寒答:“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凡做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的。况且,收集这些证据,并非我一人之力。” 庄衡挑眉:“这么说的话,钟大人是还有同伙?” 钟义寒摇头说:“不是同伙,而是万民。这些人中,有贩夫走卒,有仕子乞儿,也有虽混迹官场但仍心存良知之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我甚至都不认识,但提到要搜集证据,他们却能像朋友兄弟一样竭尽全力。当权者之所以能肆无忌惮的盘剥,无非是觉得贫民弱小,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他们却忽视了,贫民也是人,会挣扎,会痛恨,亦会作为星火燎原。” 钟义寒所说的这些话,庄衡未做置评,只是原原本本的记录了下来。 庄衡又问了几个问题,随后将整理好的供状递到钟义寒面前:“钟大人,如果没有什么异议的话,请画押吧。” 钟义寒草草看过,见上面写的基本都是他方才说过的话,没有什么犹豫,摁手印画了押。 “庄大人,臣这次行事莽撞,陷陛下于不义,虽是无奈之举,但毕竟是做了错事,臣之后会自己上书向陛下谢罪。但臣还有些话,如果可以的话,烦请钟大人代我禀明陛下。” 庄衡点头:“请讲。” 钟义寒抬眸,虽处暗室之内,他眼眸中却似有星火跳抖,映照诸天。 “天下非小,草泽之人至广且众。其看似至微至弱,卑如埃尘,不过是因为还能活得下去,所以忍气吞声。可一旦将其逼入绝境,驱之使乱,逼之令反,则亦至刚至强,如洪流,如猛兽,颠扑莫救。皇上为天下之君父,草泽万姓亦君父子民,万望陛下勿偏颇而爱某,勿私心而护某,匹夫匹妇亦敬陛下之高远,亦求君父之仁爱。[1]” 草泽万姓。 明堂之内,宁澈看着纸面之上他亲手写下的这四个字,久久未言。 抬头举目,见窗格外树叶随风而动,一片黄叶脱离的枝干,施施然飘落而下。 夏绫正在一旁帮他研墨,见宁澈似怔了神,问他:“看什么呢?” “哦,”宁澈回眸,应她道,“又入秋了。” 今日在朝议之上,他正式颁下了严旨,会彻查山东都司通倭一案,无论何人,绝不姑息。这无异于是对天下人做出了一句承诺,青天尚在,昭雪有时。 他亦憎恨贪官污吏,也认为这是他应该走的正道。可他听着何敬一字一句的宣读旨意,看着文武官员跪伏在地上高呼圣上英明,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拨云见日的畅快。 无可否认,这其中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要查处的人当中包括纪文征,若按民间的说法,自己或许应当称那人为丈人爹。 宁澈初见到纪文征的名字也出现在弹劾疏中时,心中惊怒非常。他并不是恨纪文征拿了多少银子,而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纪瑶唯一的亲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将自己的女儿推入两难之地。 对于纪瑶,宁澈同她并无夫妻之实,待她也算不上呵护,对这个被迫嫁入天家的女子,他更多存的是歉疚,同情,或者怜悯。但即便如此,他至少愿意给她作为皇后的尊重。 他认真想过,如果没有钟义寒那封搅得石破天惊的奏疏,他对纪文征应当如何处置。有很大可能,他真的会用自己的权力包庇他一回,既是想替庄靖太后还纪瑶一个人情,也是不想真的凉薄到对正妻的父亲没有半分宽宥。 而如今这样被推了一把,对他自己其实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史书上还会记一笔景熙皇帝是大义灭亲的明君。只不过,纪瑶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可事已至此,开弓已没有回头箭。 “乔乔,”宁澈阖上双眼,疲惫的枕着靠背,“我要做好当孤家寡人的准备了。” 【作者有话说】 注[1]:改自明李三才停罢矿税疏。 第83章 旧年人情 ◎我代他向你谢罪。◎ 今年秋天,雨水格外多。 在阴晴不定的风云中,朝廷对于通倭一事的查处徐徐铺开了血雨腥风。 八月十三,吏部侍郎为保家中妻小,留下一封谢罪书,畏罪自尽。 十七,户部尚书府邸被查抄,搜出金银近百万两,地契田庄的价值更难以估量。 于此同时,地方各州府的弹劾奏疏如雪片般涌入京城,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及至九月,北镇抚司及大理寺在山东府当地的查处也基本肃清,数以百计的案卷被快马加急送往京城,案情详实,铁证如山。其中涉案官员共计二十二人,全部由北镇抚司押送上京,后移交三法司等待处决。 人犯入京那天,夏绫同宁澈讨了个人情,到正阳门外去亲眼看着那些人被押送进三法司。据查,韩山岐在十几年前便已事涉贪腐,在扬州任知府时,就私下收揽了不少官银,其中便也包括本应发给殉国将士的抚恤。 这么看来,夏绫幼时所历经的惨淡,其中不无他的手笔。 夏绫站在箭楼上,远远看着肩带重枷的罪人,佝偻着腰背,拖拉着镣铐,在军卫严密的押送下,缓缓步入城门。 这些人曾经颐指气使,呼风唤雨,要一个老百姓的性命甚至比踩死一直蚂蚁还要简单。如今看来,在没有官服加身时,他们也与微末之人无异。不过是因为手中有了权力,他们自以为生出了爪牙,做了禽兽。 现在目睹这些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偿,夏绫本应该开心的,可是她并没有。她只是有些遗憾,原本她也可以有被母亲兄长疼爱的童年。 第106章 许是站的高,夏绫的眼睛被风吹的有些发涩。她望着押送犯人的队伍冗长而缓慢的穿过城门,忽注意到,在队伍后面还跟着许多老百姓。 夏绫问身边人道:“庄衡大人,怎么还有这许多人跟着呢?” 庄衡答到:“这些都是从山东一路跟过来的百姓。他们当中,有的人被盘剥的流离失所,有的人被迫害的妻离子散,也有人在权贵的重压下蒙冤不得雪。他们是自发跟着来到京城的,要亲眼看着贪官被正法,然后想去承天门外磕个头,感念陛下的仁德。” 夏绫心中百感交集,这就是千百年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草泽万民,坚强不屈的生生不息,所求不过四个字,安居乐业。 “对了夏姑娘,还有一事。”庄衡说着,自袖间摸出一封薄信递给夏绫。 “这是?” 夏绫接过,见这信无名无款,信口甚至都没有封住,单薄到只有一张纸的重量。 庄衡同她解释:“自妖书案时,陛下命臣等到山东查访,许若见到纪大人,可带一封家书给娘娘。彼时纪大人说他一切安好,并无赘言需落在纸面上。可如今,纪大人又同陛下讨了恩典,求能再给娘娘写一封家书。” 夏绫的脸色冷了下来:“他这个时候又想起来求娘娘救他了?” 庄衡却摇头:“不是求娘娘救他,而是恳求娘娘,千万不要救他。” 夏绫半晌未语,再开口时不由得带了几分薄怒:“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庄衡叹了口气,望向渐行渐远的人群:“家务私事,大概也只有他们父女之间能明白了。” 在那群衣衫褴褛的囚犯中,队伍的倒数第二个人,便是纪文征。他并没有因为是皇后的父亲而受到半分优待,同样也带着重枷,从山东一路被押来了北京。 那人本就骨相清瘦,又是文人,没吃过什么皮肉之苦,在枷锁的重压之下腰比旁人更低了几分。不过短短几日,他的头发已白了大半,松散杂乱。有谁知,他也曾是金陵城被人抛花砸中的翩翩少年郎。 回宫后,夏绫独自往永宁宫走去。 永宁宫本就冷清,被秋风一扫,就又多了几分寂寥。 暖阁中静悄悄的,即便已经尽量放轻的脚步,但鞋底踩在地面上的窸窣声仍格外明显。夏绫进了里间,见纪瑶坐在花窗下,暗影落了满身。 听到声音,纪瑶缓缓抬起头来,看清是夏绫,仍是牵强的笑了一下:“现在阖宫的人见了我都躲着走,你怎么还敢来。” “我想来看看你。”夏绫走过去,与纪瑶一同傍着小桌坐下,将手中的书信放在桌面上,“有人托我带一封家书,要转交给你。” 家书。 纪瑶眼睫颤了颤,倏而伸手将那封信抓过来,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她捻了好几下,都没能把封口捻开。 信封中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寥寥几言,原本一眼就能看尽,纪瑶却捧着纸张看了好久。 “绫儿……”再抬头时已泪水盈睫,纪瑶无助的拉住夏绫的衣袖,乞求到,“你能不能帮帮我?皇上,皇上他不见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有你,你说的话皇上都会听的,拜托你,帮帮我吧……” 上月十五,还有这月初一,宁澈断了自即位以来都秉承的礼法,没有再到永宁宫来。自成婚起,纪瑶从未如此盼望过能见皇上一面。 夏绫将衣袖从她的指尖抽回来,垂眸道:“瑶瑶,你该听你父亲的话,不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了。” “不,不行的!”纪瑶拼命摇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没有他,真的不能。绫儿,我了解我爹的,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可是铁证如山。”夏绫闭了闭眼,近乎有些残忍的开口,“瑶瑶,你真的了解他么?他是不会为了你去贪银子,可是为了他儿子呢?” 纪瑶被这句话冻在了原地,只有泪水无声的自面颊滑落。 是啊,她所了解的父亲,已是十余年前的父亲了。那时的父亲,也只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做了皇后之后,她同纪文征的书信的少的可怜,怎么就能断言自己是了解他的呢? 夏绫不愿意接触纪瑶的目光,只是垂着眼说道:“瑶瑶,或许你父亲并不是主谋,或许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他拿的那些银子,却是实实在在沾着人血的。你知道,就因为他们的贪心,有多少女孩子可能被卖去换钱,她们被卖掉后又会经历怎样的炼狱?而我,曾经也是她们当中的一员,你知道靠卖笑活着是什么感觉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拿自己当个人,一旦我想起我还有作为一个人的感情,我就笑不出来,我只想哭。可只要一哭,我就得挨打,挨的多了,我就会憎恶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瑶瑶,请恕我无法共情那些贪墨的官员,也无法去向皇上开这个口,否则我就是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我作为一个女子应有的自爱。” 纪瑶怔愣着看了夏绫一会,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 她走到夏绫面前,忽屈膝跪下,俯身叩下头去。 “瑶瑶!”夏绫一惊,忙也一同跪到地上,想要将她扶起来。 “绫儿,对于我父亲犯下的错,我代他向你谢罪。” 她顿了顿。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始厌恶自己,而此时,心底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纪瑶逼自己说道:“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若我日后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你豁出命去都会还我的情。我现在恳求你,拜托你,帮我求求皇上,留我父亲一条生路,不知你当时说过的话,还能否算数?” 夏绫像是被一柄寒剑狠狠刺中了后背。 她是说过这样的话。 彼时傅薇病危,她找不到门路出宫去给宣明帝报信,是纪瑶帮了她。 那天,她对纪瑶磕了个头,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承诺日后会还她。而今日之情景,竟与当时无异,只不过跪着的人,变成了纪瑶。 果然,欠什么,都不能欠人情。 夏绫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一只巨手钳住了喉咙,她想逃离开这个地方,可又有什么东西戳着她的脊梁骨,让她没有力气把纪瑶推开。 没有人告诉过她,要还个人情,竟然这么难。 “我,我……”夏绫如鲠在喉。 她推开纪瑶的手,闭了闭眼,让自己纷杂的心绪冷静下来。 “瑶瑶,这件事在道义上有失,我很抱歉。”夏绫狠心说道,“我说的话依旧算数,我能为你做的事,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但在这件事上……我真的无能为力。” 纪瑶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她努力弯了弯唇角,尽管眼里还蓄着泪,“对不起,绫儿。我没有想要要挟你,我只是……把我能做的都做了,这样我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夏绫低着头,并未因为纪瑶松了口,心里就轻松了半分。因为这个人情,她是实实在在欠下的,她对纪瑶依旧心中有愧。 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待的越久,她就越觉得进退两难。 “瑶瑶,你多珍重,不要多想。我……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纪瑶惨淡一笑:“先不要来了。出了这样的事,同我走得太近,终归不是好事。” 西二长街上鲜有宫人经过,日升月落间,永宁宫在孤单与沉默中又度过了一个日夜。 入夜后,纪瑶坐在妆台前,徐婉将她发冠上的珠钗一件件都拆下来。她见纪瑶只是木木的坐着,没有什么精神,思量几度还是开口问道:“姑娘,咱家老爷的事……” 纪瑶迟缓的摇了下头:“我求过了绫儿,可是她不愿意开这个口。” 徐婉叹了口气,为纪瑶篦头发的手也慢了下来:“也无怪乎小绫儿会不答应,这丫头小的时候确实不容易。只不过,委屈姑娘了。” “没有的。谁还没有个求人的时候,况且绫儿也不是外人,算不得委屈的。” 徐婉眼眶有些发热,咽了口苦水,却还是忍不住道:“可奴婢心里还是不甘。您当初在傅娘娘的事情上出了力,虽说帮的是小绫儿,可说到底,皇上才是傅娘娘正儿八经的儿子,也该是皇上欠您的人情。可现在,他却连见都不肯见您一面……” 纪瑶淡淡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只有对方觉得是承了你的情,这个人情才有用。” 她沉了一会,转过身来对徐婉道:“婉娘,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得去乾清宫一趟。如果皇上不见我,那我就在殿外跪着等,等到他见我为止。你帮我去找件体面些的衣服,不要太华丽,也不要太素净,我明天就去。” 徐婉怔了怔,很快答到:“那明天奴婢陪您一块去。” 纪瑶却摇摇头:“不,婉娘,我一个人去。” 她先一步在徐婉开口前说:“上回的事情,已经让你吃过一遭苦头了,明天我也不能保证,皇上会不会再对你发难。如果他再像上次那样对你,我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的下去。但这次关乎我爹的性命,我绝对不可以放弃,所以只能我自己去。” 第107章 挨过板子之后的伤疤,徐婉在每次直视自己的身体时,依旧无法忘记当时皮肉绽开的疼痛。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跪到纪瑶身前哽咽到:“姑娘,你何时受过这样的疼啊?” 纪瑶伸手,轻轻摸了摸徐婉的发髻。 “怎么没受过?”她的声音低的只有气息,却依然颤的厉害,“在云瞻死讯传来的那天,我这一生再受的所有的疼,都不会比那天更甚了。” 【作者有话说】 怎么感觉最近几章每章都是修罗场呜呜呜 第84章 雨打残叶 ◎“皇上,我想替娘娘求个情。”◎ 夏绫去遛狗时,见钟粹宫院墙外的银杏黄的格外灿然,一时心痒,便折了几枝下来,打算拿去装点宁澈的书房。 她抱着满捧黄澄澄的树枝回了乾清宫,宁澈正在书房中伏案写些什么,近前伺候的只有谭小澄。 夏绫心想,反正自己也不说话,于是装成个透明人,轻悄悄的飘进去,将花瓶里的干花枝子拿出来,换成新折的银杏枝插进去。 但宁澈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动静。他偏头瞅向她,向上挑了挑眼眉,当是打招呼。夏绫假装没看见,只是暗暗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去干他自己的事。 夏绫正在琢磨如何摆弄这些银杏枝子能更好看些,刚好有个在殿外值守的小内侍匆匆忙忙的进来,附在谭小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谭小澄脸色变了变,挥手示意小内侍下去,稳了片刻的心思,开口禀道:“主子,皇后娘娘求见。” 夏绫的手僵住了。她的眼睛虽然还在盯着银杏叶看,可心思却全都跑到去听他们的对话了。 谁知,她听到的下句话却是:“纪文征给她的信,她没看么?” 夏绫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宁澈这句话是在问自己。 抬头时,发现宁澈早已侧过身来,直直往她这看了。 “哦,看了。但是……” 她还没想到要但是个什么出来,宁澈已对谭小澄说:“让她回去吧,朕不会见她的。” 谭小澄应是,倒着身子退出去传话了。 “阿澈,我劝过娘娘了,但这毕竟是她爹的事,她很难一下子就想清楚。” 夏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解释个什么劲。她的本意是想替纪瑶说话的,可这话说出了,却像是在替她自己开脱一样。 宁澈却没接她的茬,只没话找话道:“这叶子挺好看的,你接着弄吧。” 谭小澄很快回来,躬身回禀道:“主子,娘娘还是坚持要见您。娘娘说,您要是不见她,她就一直跪着等您改变心意。” 宁澈手里的笔都没停一下:“那你去跟她说,纪文征出事的时候,他的续弦夫人一封和离书,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跟着他姓纪的儿子都没给他求过一句情,平日里他对女儿不闻不问,没道理这个时候让闺女来替他求情的。叫她回去,这份苦不是该她来讨着吃的。” 谭小澄应下,这回比上次的时间长了一些才回来。 许是差事办的不如意,他心里头发虚,干脆跪着回话了。 “主子,娘娘她……还是不起来。” 宁澈倒是一点都没意外。他没抬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要愿意等,那就让她自己等吧。但过会让人散消息出去,不是皇后自己来为罪人求情的,是朕看她不顺眼罚她跪在这的。要是有人说错了话,拖出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夏绫已经没心情摆弄那几只银杏了。她见宁澈低头写东西写的还挺认真的,便打算悄没生息的溜出去。为了不显眼,她从谭小澄背后绕过去,可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宁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来。” 夏绫不得已只能停住了脚步。 “干嘛去?” 夏绫本想要敷衍过去,可看见宁澈那种什么都能看透的眼神,心里头还是虚了。 “想去劝*劝娘娘。奴婢若是同她说几句,她或许能听。” “你不许去。”宁澈说的直白。 “可是,娘娘身体本就不太好,在外面跪的久了怕是会伤了身子。所以奴婢还是想去试试……” 宁澈阴阳怪气的笑了一下:“你昨天不是试过了吗,她听了吗?” 平时要是有旁人在,宁澈跟夏绫说话都会收着些。可今天他就跟吃错药一样,说话特冲,就好像故意想怼她似的。 夏绫的火也有点给拱起来了。瑶瑶更要紧,管他的。 “那你也不见她,也不让我去,就这么耗着?” 谭小澄就在一旁低头守着,听了这句话,他虽不敢动,但眼皮还是狠狠的跳了两下。他活这么些年,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皇上说话的。 宁澈说:“她身子不是不好么。等真撑不住了,朕让人抬她回去。” 夏绫都被这句话给顶懵了。他能自己听听在他都在说些什么吗? 夏绫不太想搭理他了。 “算了,和你说不通。”她想走,要是再在这待下去,说不定真会忍不住跟宁澈吵上一架。 “乔乔。”宁澈把她喊回来,抱臂在身前,眉头依旧紧着,“你稍微动下脑子。她现在是在用皇后的身份给通倭的犯人求情,若是让前朝知道了,她还不被那群言官参成筛子?你到底是想帮她还是想害她?” “我没说她替纪文征求情就是对的。”夏绫解释道,“我只是不想看她白吃这份苦,把她劝回去都不行吗?” 宁澈轻啧了一声。 “那我问你,要是现在在牢里关着的人是我,处在皇后的那个处境里的人是你,别人让你回去,你就能听话的乖乖回去吗?” 夏绫张了张嘴,可是却没有什么反对的词能说出口来。最后一撇嘴嘟哝道:“不能。” 但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宁澈这边比方打得忒不恰当,他不能把自己比喻成她爹。 “这是她自己的业障,别人帮不了她的。”宁澈顿了顿,“况且,我很不想让你碰这件事。” 夏绫抽了抽鼻子。她虽然知道宁澈的话没错,但就这么干看着,心里总归是不舒服。 “你要是看着难受,就先别待在这了。”宁澈单手拄着额角,“这样,你帮我去看看宁潇吧。这孩子昨天就说有点不舒服,你去陪他一会。” 夏绫唔了一声。 宁澈又补了句:“中午吃过饭再回来。” 出了乾清宫,沁凉的秋风扑面吹来,竟有了些北风的味道。今日的云层有些厚,没有刺眼的日光,紫禁城中红墙金瓦的重重宫殿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宁潇确实是病了。孩子身上本来就没有几两肉,再一生病,两只眼睛大的都怪可怜。 见了夏绫,宁潇果然开心了许多,病的蜡黄的小脸都有些回了红,拉着她窝在床上叽叽咕咕说了好多的话。 夏绫陪他玩了一会,一直到了该用午饭的时间,喂他把饭给吃了。在近旁伺候的内侍都说,小王爷今日高兴,连粥都比平日多喝了半碗。 可毕竟病去如抽丝。吃过饭后,宁潇的精神头明显有些撑不住了。 夏绫答应等宁潇睡着之后再走。她坐在房间中等了一会,听着孩子的呼吸声慢慢变得舒缓绵长,却忽而又有唦唦的响声打在窗棂上。 竟是下起雨来了。 秋日的午后,风云暗沉,雨打残叶。 秋雨缠绵悠长,夏绫等了一会,见雨没有要停的意思,索性借了把伞回乾清宫去。 万点雨丝打落在伞面上,密密匝匝,却不显吵闹。秋雨混着凉风,竟让人开始觉得有些了冷了。夏绫缩在伞下,尽量不让伞骨上滴下的水珠濡湿她的衣衫,但一路走回去,鞋尖还是被雨水给浸透了。 她从日精门进去,远远的却看见,宫殿墀台的汉白玉阑干下,跪着个小内侍。 走近才发现,这人她认识,是常跟着谭小澄干活的一个小内侍,平时都叫他小吴。 自谭小澄当了秉笔,虽不似司礼监其他人手下都有一大帮人能支使,手底下也总得有一两个能帮衬上的人。他便自己挑了两个性子踏实,愿意跟着他干活的,手把手的亲自教他们。小吴是一个,还有一个小金,两人都不过才十五六的年岁。 墀台下的地方不显眼,夏绫见小吴自己孤零零的跪在那,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他似是挨了打,两边脸颊上都带着伤,眼眶也红红的,不知是不是趁着雨水打在脸上不显,偷偷哭了一把。 夏绫握紧了伞柄,觉得冷意好似又深了几重。她抬头往墀台上看去,忽然有些不敢踏上台阶了。 瑶瑶还在那里吗?夏绫多希望她已经回去了啊。 可是没有。 夏绫撑着伞慢慢走上石阶,越过重重雨幕,见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跪在巍峨的大殿之前,渺若沧海一粟。 或许是因为冷,纪瑶的双肩瑟缩着,身体微向前倾,双手一直在攥紧膝盖前的衣裙。雨水将她头上不甚繁复却依旧端庄的珠翠洗刷的不染一尘,凝结的水珠顺着她耳垂上泪滴状的吊坠一滴滴落下,她就这样执拗而沉默的跪在雨中,以一己之微力,试图与庞大的皇权相对抗。 第108章 夏绫走进大殿的廊庑下,将伞撑在一旁,掸了掸衣袖上的水气。 她见在门口值守的人正是小金。小金垂着手,鼻头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也哭过。 “小金,”夏绫走过去,低声问道,“小吴是怎么了?” 看见夏绫,小金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这个年岁的孩子,还没学会怎么把事情都藏在心里。 “小乔公公,”小金的声音发哑,“中午的时候,奴婢和小吴帮着师傅一块伺候茶水,小吴不过随口说了句,替皇后娘娘觉得不值得。哪知师傅却严斥他犯了大忌讳,让他到底下跪着去,还得自己掌嘴。” 他口中说的师傅,便是谭小澄了。这孩子也是倒霉,挑这时候往枪口上撞,也不怪谭小澄罚他,要是让皇上听见,便不是挨几下打的事了。 “你师傅也是为他好。行了,别哭丧着脸了,不然叫你师傅看去,你也得挨说。” 夏绫心里烦闷的很,却还是宽慰了他两句,才往殿内走去。 宁澈依旧在书房,几个时辰过去,竟然都没动地方,也不知他到底是有多少公务需要处理。 仍旧是只有谭小澄一人守在御前。夏绫走到门口时,正见谭小澄捧着杯盏出来,是要去添新茶。 两人打了照面,谭小澄没有如往常一样同她无声的打个招呼,而是低着身子朝她行了半礼,以示问安。 这是彻底要与她生分的意思了。 夏绫心中也清楚,谭小澄怕是已经猜到她同皇上的关系不一般了。且小汤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孩,谭小澄若想求证,易如反掌,只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可她就是不明白,小汤还能坦然的拿她当姐姐,当朋友,但谭小澄就一定要同她划条界线。 主子和奴才之间的界线。 谭小澄觉得她同皇上是一类人,所以刻意疏远她。 纪瑶也觉得她和皇上是一条路上的人,因为怨宁澈所以也避着她。 真是可笑。世人为何总是惯以宁澈为标准,来判断该怎么对待她,可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啊。 夏绫踏进书房,对宁澈道:“我回来了。” “哦,回来了。”宁澈搁下笔,依然静水无澜,带了一丝客套的笑,“中午吃的还好吗?” 夏绫没有接他的话,却说:“皇上,外面下雨了。” “嗯,听见了。”宁澈淡淡说,下意识的揉了揉肩膀。阴天下雨,又坐了这么久,是到了该疼的时候了。 “乔乔,你帮我去把这本书译一译吧。”宁澈说着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并不厚实的倭文书,“钟义寒不是被关起来了么,你帮帮我。” 夏绫走过去把书拿来:“你不说这段日子都没空看了么?” “今天突然又想看了。” 夏绫哦了一下。她知道,宁澈并不是真想看译文,而是单纯的想给她找点事情做。 夏绫抱着书回去,出了大殿,隔着廊庑滴落下的雨水织成的雨帘,又看到了跪在雨中的纪瑶。 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头也比方才低了许多,大概是快撑不住了。可她仍旧倔强的紧咬着下唇,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 可就在这时,纪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朝大殿的方向望去。恰与站在屋檐下的夏绫目光交汇。 夏绫的心头霎时紧缩。 她说不清纪瑶的目光中有什么,绝望,悲凉,却又有些,解脱。 莫大的恐惧忽而在夏绫心中蔓延,不知为什么,她蓦然觉得,那是濒死之人才会有的神色。 纪瑶望着夏绫,竟对她浅浅的笑了一下,用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 回去。 夏绫彻底慌了。 她急于冲入雨幕当中去,甚至都忘了要打伞。冰冷的雨水已触及上她的面颊,可忽有人在此时拉住了她的衣袖。 夏绫回头,见身后之人是谭小澄。 “小谭哥?” 谭小澄拉着她,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乔,你那么聪明,我都能看出来的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谭小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我不知道主子究竟能纵容你到何种地步,但他能那样待你,你在他心中一定是分量很重的。所以即便你抗旨去劝了娘娘,他也会宽宥你,可是他心里恨的却会是娘娘。” 谭小澄点到为止,因还要回去上值,对夏绫拱手揖了一礼,匆匆返回了殿内。 徒留夏绫一个人站在宫檐下,深深吸了口湿凉的空气。 谭小澄说的对,她确实不能这样冒失的去找纪瑶。可如果她就这样冷眼旁观,她就永远会对纪瑶有亏欠,一个人情欠上一辈子。 可是,瑶瑶啊。 在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纪瑶都是她还能走下去的支柱。 在傅薇病重,阿澈却不在宫里的时候。 在傅薇病危,她却无人可求的时候。 在傅薇过世,她被打的浑身是伤,无人给她上药的时候。 在西五所那些几乎要扛不过去的日子,都是纪瑶在扶着她往前走。 夏绫闭了闭眼,转身往殿内走去。 她的脚步极快,生怕这股冲动会转瞬即逝。进了书房,她片刻没有耽搁,屈膝直接跪在了御案前。 “皇上,我想替娘娘求个情。” 【作者有话说】 一个没有在正文中出现的小情节: 在傅薇过世,夏绫被张寅打的遍体鳞伤,而宁澈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最难熬的那些日子,都是纪瑶陪着夏绫走过来的。 第85章 知不可为 ◎“瑶瑶,咱们回去。”◎ 秋日的凉意透过地板返上来,穿透夏绫单薄的衬裤,磋磨着她的双膝。 宁澈将笔搁置在山字架上,嗒的一声微响。 他将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身子向后倚去,审视着跪在他面前的那个女孩。 “乔乔,你不该开这个口。” 夏绫低头道:“我知道。可是我欠她一个很大的人情,没法不还。” 宁澈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借以这一呼一吸之间的空当,给他自己一点思索的时间。 “那你想替她求什么,免了纪文征的罪么?” “不,不是的!”夏绫抬头否认,“他既做了错事,就理应受到惩罚,这样才对黎民万千有个交代。我作为英烈之后,也断没有请求宽恕一个贪赃之人的道理。” 宁澈插起手臂:“那你跪在这,又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夏绫被问卡壳了。对啊,她到底在求宁澈什么呢? 她忽然又想起了,钟义寒曾同她讲过的屁-股还是脑袋的问题。现在她的屁-股和脑袋离的更远,已经把她拧成麻花了。 “我只是,只是不想让瑶瑶那么难过。” “呵。”宁澈干笑了一声,“那你这是在自己感动你自己吗?” 夏绫诧异的看向宁澈,不是因为他这话说的难听,而是一语中的,把她给点明白了。 其实做到这一步,夏绫完全能够收手了。她可以去同纪瑶说,我帮你去求了皇上,但是皇上没答应,这个人情也就算是还了。那不管是在她自己,还是从旁人看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仁至义尽也不为过。 但是,这对于纪瑶其实没有任何帮助。 夏绫忽然想明白了,她想要做的不是还纪瑶人情,而是真的很想让她能好过一点。 她知道自己该向宁澈求些什么了。 夏绫俯身叩头下去:“皇上,我不敢求你宽恕罪人,娘娘也不会因为她与罪人有亲就妄图干涉政事。但我只求你能给娘娘一个结果,如果真的是最坏的那种,恳请皇上在行刑前让娘娘同纪大人再见上一面。” 这个请求,已算不得过分了。再见一面,至少能让纪瑶少些遗憾。 上首许久都没传来声音。夏绫就一直跪着等,直到一只手指从下面伸过来,戳了戳她的脑门。 夏绫抬起头,见宁澈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盘腿坐到了她对面。 他瞥了眼夏绫的膝盖:“换个姿势呗,这样不疼么?” 夏绫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她平日里没什么需要下跪的场合,也就没有戴护膝的习惯,这样跪上一会,是有些疼。 她也同宁澈一样,盘腿坐到地上,两人就好像一同坐在炕头上。 “乔乔,你知道这件事我是怎么打算的吗?” 夏绫摇摇头。 宁澈道:“我其实想好了,只要你开了这个口,不管你想让我做什么,也甭管事情有多难办,我一定会答应你。毕竟,你求我做的事没几件,我也从来没给你办到过。” 夏绫抿了抿嘴。从小到大,她只求过宁澈一件事。那就是带傅薇走。 “所以,我今天气是有点不太顺。因为我就知道你肯定忍不住,更担心你会因为关心则乱而抛弃了自己的原则。但好在,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定许多。” 夏绫咕哝道:“我哪有那么糊涂。虽然有时候我的脑袋会偏,但我的屁-股一直都是在你这边的。” 第109章 宁澈懵了一下:“什么屁-股脑袋的?” 夏绫脸一红:“嗐,都是钟大人教给我的词。” “你跟他学点好。”一提起钟义寒来,宁澈就开始不自觉的皱眉。 夏绫生怕钟义寒会影响到宁澈的心情,再让他变了卦,忙问到:“阿澈,那娘娘的事,你是答应了?” 宁澈睨了她一眼,说:“纪文征没判斩。他没主动与倭寇勾连过,罪行交代的详实,拿的银子也不是最多的,内阁给出的处决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对这样处理并没什么意见。” “那判的是……” “流放辽东。”宁澈沉了口气息,“九月廿七午时,在午门听旨后就直接押解上路。” 时间,地点都有了,这是默许夏绫可以想办法让他们父女再见一见。 “阿澈,谢谢你。”夏绫真诚的道了句谢,从地上爬起来,想出去送纪瑶回去。 “等会。”宁澈也站起来,把夏绫叫回来,“我话还没说完。” 他朝夏绫走近两步,微低下头,声音不高:“你同她说,流放辽东的路上虽会比较辛苦,但好歹保住了条命。等过两年,这事的风头过去,在那边找地方养养老,也算是能善终了。” 夏绫眉心动了动:“阿澈,你在背后为娘娘其实做了很多事的,但为什么一定要显得那么冷漠呢?” “别介,我可什么都没干。”宁澈插着手臂耸了下肩,“我所做的都是该做的事而已,可不想惹一身人情债。况且,我何必摆一副善人的姿态,要让她一边记恨我又一边感激我吗?这不是当那啥还想立牌坊么。” 夏绫也不知道该怎样说他,只是敛衽对他行了一女子礼,当是代纪瑶谢过。 走出乾清宫时,夏绫的脚步依旧匆匆,但却轻快了许多。 她弯身拿起自己支在檐下的伞,掸了掸伞面上的雨珠,快步朝纪瑶走去。 雨中,纪瑶低伏着身子,用双手支撑住地面,整个人已摇摇欲坠,只是在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 可忽而,她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雨似乎是停了。纪瑶眯着眼,迟疑的抬头向四周望去,却见雨依旧下着,只是不再淋在自己身上。 她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仰起头,见一把油纸伞遮在自己的头顶。 夏绫蹲下身,伞向纪瑶的方向倾斜很多:“瑶瑶,咱们回去。” 纪瑶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夏绫,动了动僵冷的手指,攥住她的衣袖,却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夏绫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父亲不会死的。我去想办法,让你再见一见他。” 纪瑶呆木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嘴唇翕动,可因在雨中跪的太久了,已冷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夏绫知道纪瑶没什么力气了,便抱住了她,将纪瑶的两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来,瑶瑶,我用力往上顶,你借我的力气站起来。” 纪瑶微弱的点了下头。她能感觉到,夏绫在用全力想扶她站起来,她自己也很努力的想要用力,可双腿却完全没有了知觉,最后还是身子一软,她连带着夏绫一起都歪倒在了地上。 伞摔到了一边,滚了几步出去。潇潇秋雨再一次倾覆上来,打湿了两个女孩的发髻与眉梢。 纪瑶抬起头,见天幕恢恢,万千雨丝坠落,她仰面迎着寒凉的雨水,却忽而,笑了出来。 “瑶瑶?”夏绫唤她。 纪瑶笑的浑身发抖,可渐渐的,却变成了失声痛哭。 纪瑶埋在夏绫怀里,哭的痛心切骨,双手死死攥住夏绫的衣袖,手背上青筋突起。 夏绫只是安静的抱着纪瑶,手一下一下,在她的背上轻抚着。自她认识这女孩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崩溃到如此狼狈。 摔落到一旁的油纸伞,默然在雨中斜撑着,此时已无人需要它。 * 永宁宫中,徐婉早已坐立难安。她在屋中坐不住,索性撑了把伞,到宫门口去等。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永宁宫的牌匾下究竟徘徊了多久,直到蓦然看见,在长街尽头的雨幕中,出现了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 徐婉眼眶一热,连忙快步跑着迎上去。 “姑娘,小绫儿,怎么不打伞呢?”她将手中的伞全都遮在了纪瑶与夏绫头顶,自己却完完全全曝露在了雨中。 夏绫此时身上也全都湿透了:“都已经这样了,打不打的也无所谓了。徐婉姐,咱们都赶紧回屋去吧。” “哎,哎。”徐婉应着,连忙从另一侧也搀住纪瑶。纪瑶走不快,三个人就这样彼此扶持着,一步一步走过长街,终是回到了可遮风雨的屋檐下。 回了永宁宫,徐婉脚不沾地的忙着招呼烧热水,煮姜汤,又去取来干净的衣服给两人换上。 夏绫是完全顾不得自己了。纪瑶已是虚弱到了极致,一坐下便再也站不起来。夏绫帮着她将身上的湿衣服全都褪下来,在脱裤子时,却发现她膝盖处的衣料已经挂了红,被雨水泡湿后洇开了一大片。 尽管纪瑶忍着不出声,但在衣服和皮肤分开时,还是疼的不住地想将腿往回缩。原本光洁白皙的两条小腿上,有好几处都磨破了皮,再被雨水一泡,发白发皱,形似脓疮。 徐婉一看到这伤,双眼立时红了。她背过身去,用帕子捂住了嘴,却仍是忍不住滚下大滴的泪珠来。 夏绫见状,连忙扶住徐婉的肩,轻轻拍着:“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一这样,瑶瑶怕是会更难过。” “我知道,我知道。”徐婉用力按了按眼角,将眼泪逼回去,“我就是有些心疼姑娘。做这皇后,虽说是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女人,可是哪家的媳妇,又用得着受这般委屈呢。” 纪瑶却好似没听到一样,将自己伤痕遍布的双腿用小被子盖住,对夏绫说:“绫儿,你也快换衣服吧。” 夏绫应了一声,将自己身上湿乎乎的圆领袍解开。这透湿的衣服也没地方放,她索性就直接脱在了地上。 纪瑶垂眼看向地上的那团脏衣服,忽说:“绫儿,这衣服我让人洗好之后再还给你吧。” 夏绫正用干帕子绞着头发,随口应道:“不碍的,这件穿了有些时日了,若是麻烦就不要了。” 纪瑶微微向上抿了下唇角。 水烧好后,两人各自到热水桶中泡了好一会,又被徐婉盯着都喝了一大碗姜汤驱寒。 折腾完之后,时辰也已向晚了。 夏绫散着头发,只穿了中衣,拿着药罐子坐到纪瑶床上。 “我说叫太医来看看,但徐婉姐拦着不让。你就先凑合一下,我帮你上些药。” 纪瑶嗯了一声,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 “没事。毕竟皇上说是他罚我的,挨了罚还要请太医,会显得我对皇上有怨言。” 夏绫手上顿了顿,生怕弄疼了她:“瑶瑶,你别怨他。他这个人,有的时候就是轴劲犯了,谁说也不听。但他就是对事不对人,不是故意要难为你的。” “绫儿,我不糊涂。我知道皇上这次不是要难为我,而是要帮我。”纪瑶垂下眼睫,在面颊两侧映下睫毛的阴翳,“我只是叹过去自己的可笑。” “从小,爹爹和先生就教导我,要守规矩,懂礼仪,宽和柔顺,却又宁折不弯。我将那些话视为圭臬,时时将自己置于圣贤的规训之中,即便做了这个我不怎么愿意的皇后,也尽量做到贤德,为此也吃了不少亏。可时至今日,当我跪在乾清宫前去求皇上歪曲绳墨时,我一遍一遍的在想,我从前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纪瑶自嘲的一笑:“有许多长辈夸过我,是个柔顺乖巧的孩子,可是却无人知道,在这乖巧的背后,我要自己默默咽下多少委屈。可就为了那几句夸奖,我拼了命的将自己捆绑在那些规训中,直到变得无趣,且懦弱。” 夏绫轻声道:“瑶瑶,不要这么说自己。” 纪瑶轻哼了声,倾身抱住双腿,也就离夏绫更近了些。 “我这个人,性子其实是有点孤僻的,独来独往惯了。但是绫儿,你知道为什么我却那么容易就跟你亲近起来吗?” 夏绫摇了摇头,那都是快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她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和纪瑶熟识起来的了,好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纪瑶扬了下唇角:“因为我羡慕你。你身上从来都没有过那种被规训后的畏缩,你让我惊叹,在这深宫之中,怎么还能有向你这样朝气蓬勃的女孩子。直到后来见到傅娘娘,我便明白了。原来女孩子那样养,才会长成我最期待的模样。” 夏绫呼出一口温热的气:“薇姨是把我养的挺好的。” 纪瑶沉默了片刻后,忽开口问:“绫儿,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把我的骨灰带出宫墙么?” “你说什么呢!”夏绫猝然抬眸,“我不答应你。瑶瑶,你不要想那个字,也不要指望靠这种方式来逃脱!” 夏绫是有些失态了。毕竟,上一个要她将遗骨带离宫墙的请求,她还没有做到。 第110章 “瑶瑶,如果你真的讨厌这里,那就靠你自己,活着走出去。” 靠她自己?纪瑶苦笑了一下。 “行吧。那我试试。” 【作者有话说】 历史就是个车轮,很多事情在一遍接一遍的上演 第86章 终有一别 ◎白发迟暮,沧泪潸潸。◎ 及至九月下旬,轰轰烈烈查了近两个月的山东都司通倭案,终于走到了尾声。 景熙皇帝亲下敕令,主犯韩山岐,问斩,夷三族,即时行刑。 从犯六人,问斩,男眷发配充军,女眷籍没为奴。 其余共犯二十余人,依罪行轻重,判笞杖,监禁,流放等刑罚各不相同。 九月廿七,通倭人犯由大理寺狱押解至午门外,听候判决旨意。 当日一早,便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戒严了自大燕门至午门的通路,但即便如此,在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早早来此围观等候的百姓。 及至午时,在官兵与锦衣卫的押送下,带着镣铐的罪犯缓缓自长街走入了承天门。 天幕中层云千里,恰有数只寒鸦自人群头顶飞过。 入承天门后,百姓不得跟随。锦衣卫指挥使庄衡手握圣旨立于午门前,一身玄色曳撒,远远望着囚犯的队伍行至近前站定。 人犯在官兵的押解下皆面向午门跪地俯首,庄衡展开明黄色的卷轴,肃声读出帝王亲笔写下的判决。 及至“钦此”二字读出,人犯中有人隐隐呜咽出了哭声。而在承天门外,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也有人湿了眼眶。 几个穿粗布衣的百姓,携老扶幼,聚到承天门前,对着紫禁城的方向,遥遥的磕了几个头。 其中一个精壮的汉子,在直起身来的时候,忽然高声喊了句:“皇上,万岁万万岁!” 一传十,十传百,这句呼声就如一粒抛入干草堆中的火星,百姓高呼万岁之声响彻承天门外。 这声音传入午门前时,响声微减,气势犹存。 纪文征跪伏在人群当中,远处传来的呼声,如尖刺般不住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只是麻木的跪在地上,对自己将要面对的处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身边之人的啜泣声让他觉得有些厌恶。 待到午时三刻的钟鼓声响起,行刑之期已到。 在官兵的呼喝声中,处极刑的罪犯被架起,往斩台押去。而纪文征左右两侧也被人钳住下胁大力拉扯起来,要踏上流放之路。 他的双肩早已被重枷磨破了皮,在这一番推搡中再一次碾开他的皮肉。身为江南人,北地长年风雪的磋磨让他落下了腿疾,不再年轻的身体也使得他在牢狱当中备受折磨。 纪文征只是沉默的忍受着身体上如锤如炼般的疼痛,逆来顺受的被人拉扯进流放的队伍当中,甚至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句。 罪有应得。 可在这拥挤的人群当中,忽而他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纪大人,回头,往上看。” 纪文征循着声音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内侍,不知何时挤过押送的官兵混入了队伍中。 如一滴雨水乍入寒潭,搅动出些许涟漪。纪文征意识到了什么,倏而回眸向朱红色的宫门回望而去。 在午门高峻的门楼上,站着一个人。 凄凄切切,翘首而望。 纪文征的双眼霎时滚烫。 “瑶瑶,瑶瑶……” 那是他的女儿,在多少个日夜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囡囡。自入狱以来,他一直所秉持的清醒与决绝,在见到至亲的这一刻,垮塌成了瓦砾。 官兵见到他似是想要逆着人流往回走,立时从身后压制住了他。纪文征本能的一挣,更是惹怒了官兵,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枷锁的重量本来以使得他难以维持平衡,他就那样虾着身子,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白发迟暮,沧泪潸潸。 夏绫见纪文征还不甘心的想梗着脖子往后看,忙附在他耳畔道:“纪大人,见过了就得了,别再给瑶瑶惹麻烦。你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话,我帮你带到。” 纪文征哽住喉咙。说什么,他还配说什么呢。 他与原配夫人是少年夫妻。彼时纪文征方得高中,意气风发的进士郎,一袭红袍,骑着大马游走于金陵城中,却忽而展角一歪,竟是被楼上抛下的花砸中。 他抬头一望,阁楼上的少女皓齿明眸,掩面含笑。 而后,三书六礼,十里红妆,琴瑟和鸣,弄瓦之喜。 在生下纪瑶后的第二年,纪夫人罹患重病。彼时正是纪文征最忙的时候,他既要在衙门里上值,又要照顾患病的妻子,还得看顾年幼的女儿。那一年的日子仿佛暗无天日,他能做的都做了,能看的大夫也都请了,但最后仍是没有留住夫人。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女儿生的娇,他一边要教养,一边又担心她受委屈,在漫长而无尽的岁月中,他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孩子身上,从前俊朗的少年不复存在,两鬓亦是华发早生。 可女儿长得越大,他一个男人照顾起来就越有不便之处。直至一封调令不期而至,要他离开金陵城赴外地任职。纪瑶那时大概十岁上下,他生怕自己一个人看顾不好她,也怕脱离了大家族的教养与名声,一个鳏夫带着的女儿不好说人家,便将纪瑶留在了金陵。 那些年,父女二人之间的联系皆靠着南北之间的一纸书信。自夫人生病那年起,纪文征便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是纪瑶。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因公务伏案到深夜时,不会突然出现一个小姑娘揉着眼睛要他哄着睡觉。因在外应酬酒醉时,不会牵挂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而身心俱疲。他甚至还能有些时间,静下心来练几篇他自幼就钟爱的书法。 纪文征三十七岁那年,纪瑶十四岁。赴京述职时,身为太后的姑母,忽召他进宫小聚,借此提出,希望他能将女儿送进宫中教养。 纪文征怎会不知,作为族中庶子,忽得太后青睐,必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他在朝中人微言轻,怎敌得过皇家的威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被接进了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所有的私产,全都给了纪瑶,至少让自家姑娘能有些傍身的底气。 就在纪瑶入宫后的第二年,太后说和了一位女子给他。那女子亦是大家出身,温婉乖顺,知书达理,不过碍于庶女的出身,到了年岁还未曾婚配。纪文征看着那双秋水般的眼瞳,心中久违的,起了一阵风动。 某天深夜,他对着铜镜中两鬓斑白的自己,枯坐了一整晚。鳏居多年,他的确想有个*家了。 续弦夫人过门后,日子过的也算和乐。在成婚后第二年,新夫人便给他生了个胖小子。那是新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男孩,她怎能不视若珍宝,需要开销的银子如流水般往外花。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纪文征的全部私产早已都给了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原配夫人生下的女儿。 新夫人抱着孩子同纪文征大闹了一场,指着襁褓中的儿子说,这才是纪家真正的血脉,女儿终究只是个外人,他若是将家产都给了外人,自己就抱着儿子去死。纪文征终是服了软,答应她,日后留给儿子的,定不会比给女儿的差。 可是,就指望着那些官禄,没有庄子田地的支持,他又能攒下些什么来呢? 就在这当口,有同僚带着银子找上了门。 彼时,纪文征正任山东府布政司使,州府中大小工程采办,皆要经由他审批。若是在采买时能低价买些劣货,再削减些发给工匠的饷银,剩下的钱,便可由府内官员各自分成。 纪文征起初严词拒绝,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可奈不住有心之人将礼直接送到了他的府邸。看着新夫人的笑颜和儿子胖嘟嘟的脸,鬼使神差的,纪文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竟也就同意将银子昧下了。 可有了第一次,就势必会有第二次。巡抚韩山岐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同道中人,照顾他的妻小,上表为他请功,他在酒桌上的位置越来越靠中间,拿的银子的数目也越来越大。 纵使每次拿了银钱之后,他都会独自关在房间中,对自己的憎恶又深一层。但他也深知,上了这条船,便再也下不来了。 直到他发现,韩山岐玩的太大了,他竟会同州府高层与倭寇勾连。 从那时起,纪文征便明白,若有一天事情暴露,他迟早会万劫不复。家中妻儿,享用了赃款带来的惠泽,即便来日受到牵连,也是他们活该。 但是瑶瑶该怎么办啊。 他的瑶瑶,他牵肠挂肚的女儿,是无辜的啊。 所以,他只能尽量减少与纪瑶的联系,把她当成个外人,将她推得远远的。一旦将来东窗事发,至少不会将她也一起连累了。 第111章 当他在狱中,一笔一划的写下无数次做梦都想写给纪瑶的家书时,是真心的希望,她能置身之外,忘掉自己这个糟糕透顶的爹。 但怎么可能。 就像他的续弦夫人在递给他一纸和离书时所说的。纪文征,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么多年在你心里,你只当你女儿是一家人,我们啊,搭伙过日子的罢了。 纪文征只答了一句话。你说的对。 在官兵的驱赶下,纪文征不甘的奋力回头又向午门之上看了一眼。纪瑶仍站在原处,看不到她的眼中是否会有泪痕。 眼见着队伍就要走出承天门了,夏绫都有些急了。 “纪大人,你到底还有没有话说啊?等出了承天门,我可也跟不住你了!” 有啊,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瑶瑶,别哭,爹爹会心疼的。 瑶瑶,多吃饭,少生病,爹爹希望你健康平安。 瑶瑶,好好生活,不要跟皇上闹别扭,皇上喜欢你了,你的日子才会好过。 瑶瑶,爹,想你啊…… 可到最后,纪文征只说道:“小公公,请您帮我同她说,父母子女终会别离,各自有路,不必追了。” 此行远去,青山暮迟。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作者有话说】 我并不认为纪文征是个合格的父亲,虽然从上帝视角我依然对他存有怜悯。可无辜且受伤最深的确实只有瑶瑶。 第87章 公报私仇 ◎“揍他一顿。”◎ 进了十月,又一度的万寿圣节便近在眼前了。 但今年出了通倭这样大的案子,景熙皇帝亲下口谕,朝野上下都当谨身自省,一切节庆理应从简,一句话堵死了内阁与礼部的嘴。 不过夏绫知道,宁澈其实就是不想费功夫在这种事情上,留着银子和精力,他还有更多想做的事。 于是在十月十三那天,宁澈喊了夏绫和宁潇,三人在乾清宫一起吃了碗长寿面,灯火可亲,倒也和乐。 待这个日子过去,一切便又该回归到正轨上来了。 马车悠悠停在了北镇抚司门前,夏绫穿着一身内侍的圆领袍从车上跳下来,又回身进车厢拎出一摞写着奇形怪状文字的书。 庄衡得了消息,早已在诏狱门口等候,见了夏绫后略一拱手,便引着她往牢狱深处走去。 大事尘埃落定,怎么能忘了还关在这里的老熟人呢。 拐过几个逼仄的通道后,透过钉死在地面上的木栅栏,夏绫一眼便看到了牢房之中的钟义寒。 那人一身囚衣,翘着二郎腿躺在干草堆上,手中拿着一本搓卷了皮的书,看起来颇为闲适。 他怎么还……胖了一些呢? 夏绫嘬了嘬牙:“庄衡大人,看来您这诏狱里伙食不错啊?” 庄衡抱臂道:“那倒没有。只是臣自掏腰包,给钟大人开了小灶而已。” 夏绫也是头回见把徇私枉法说的这么光明磊落的。 庄衡比了个请的手势,拾起腰间的钥匙,打开了牢门上的大锁。 链锁轻动,钟义寒听到声音,坐起身来。看到庄衡,他立时带上了一副好客的笑容,再见到他身后的夏绫,更是热情。 “庄衡大人,小乔公公,莅临寒舍,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说着,他将干草堆铺平整了些,让出位置来请两位落座。 得,这是真把诏狱当自己家了。 夏绫将手中的一整摞书搁到草垫子上:“坐就不必了,钟大人,我是来传旨的。” 钟义寒眉心微肃,后退一步,依臣子礼跪下叩首道:“罪臣接旨。” 夏绫清了清嗓子道:“刑部右侍郎钟义寒,目无尊上,狂悖妄言,公报私仇,藐视天威,理当重罚。但念其心系百姓,兢兢业业,朕亦感念其劳苦,许其功过相抵,从轻发落,判其拘禁两月,以示惩戒。” 钟义寒俯首:“罪臣接旨,叩谢圣上隆恩。” 其实说是拘禁两个月,但他已经在诏狱里住了一个多月了,也就还五六天的刑期,就跟没罚一样。 待钟义寒起身,夏绫同他说:“钟大人,皇上私下里还有几句话,要我跟您说。” “小乔公公请讲。” 夏绫神情认真而诚恳:“纵观古今,君不知臣,臣不知君,而造成的冤案悲剧颇多。皇上知道你想做直臣,但他亦不是昏君。年少之人谁不胸藏万里丘壑,钟大人有一腔报国情,陛下也有满腹青云志。所以别动不动就直谏求死,且留着命好好看一看,他是不是值得你效忠的人。” 听此一席话,钟义寒双目竟有些灼烫。 “罪臣惭愧,惭愧啊……” 夏绫双眼一愣,怎么还真动上感情了?这让她后面的话可怎么说。但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了,她也只能故作一脸慨然,跟着随了句圣上英明。 待到氛围冷却了些,夏绫以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看向庄衡:“庄衡大人,皇上还有句话,是让我带给您的。” 庄衡拱手:“您请讲。” 夏绫同情的看了眼在皇恩浩荡中迷失了自我的钟义寒,沉吟片刻说:“揍他一顿。” 嗯?庄衡挑眉。 夏绫也不装了,两手一甩:“皇上说了,他跟钟大人的公仇虽然了了,但还有私怨呢,不打他一顿不足以泄愤。” 一想到宁澈说这句话时那个咬牙切齿却又大仇得报的贱样,她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钟义寒立时感动全无,这什么街溜子行径,到底是谁在公报私仇! “不是……” 夏绫摆摆手:“钟大人你别急,我没说完呢。皇上还说了,这段时间他书看得少了,觉得甚是空虚,那摞书你得在出狱之前译完了呈上去,不然算你渎职,要再罚你半年的俸禄。” 罚什么玩意?那可真是要了他老命了。 钟义寒看向草垫子上摞了有一尺高的倭文书,这可是将近两个月的量,他能译的完才怪! “这么多书,皇上他老人家要炖着吃吗?” 夏绫摊手:“那我可就管不着了,我就是个传话的,您要申冤得去陛下跟前说了。庄衡大人,您觉得呢?” 庄衡一身正气的抱拳道:“吾皇金口玉言,臣定当遵旨。”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叫了两个缇骑过来。 “将犯人押到刑房去,廷杖。” 两个缇骑得了命令,熟练的从胁下叉起钟义寒,就要将他往外拖去。 “不是,庄衡大人!”钟义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拽住了庄衡的衣摆,“臣冤枉,冤枉啊!” “皇命难违。”庄衡铁面无私的将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抠出来,“带走。” 他又转向夏绫道:“小乔公公,一会场面太过血腥,不适合入您的眼,请随下官移步吧。” 夏绫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钟义寒已被拖到了牢门口,他望着那二人翩然离去的背影,抱着木栅栏鬼哭狼嚎道:“庄衡大人,小乔公公!救命,救命啊!” 夏绫被他嚎的心悸,偷偷问身边人说:“庄衡大人,咱们这样做,会不会太伤他了?” 庄衡一耸肩,难得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您放心,臣自有分寸,残不了的。” * 果然,官场上流传的话没错,进了北镇抚司,连死都成了种奢望。钟义寒满心悲戚的自怜到。 青灯映照着他清瘦苍白的脸庞,钟义寒拢了拢散乱的鬓发,眯眼凑近油灯,用唾沫润了润已经炸毛的笔。 草席上叠了高高一沓他已经译好的文书。这些都是他拖着伤了的屁-股,趴在干草堆上不眠不休写出来的。厚厚的一摞书,已被他译到只剩最后几页。 钟义寒扯唇轻笑。罚我什么,都别想罚我的钱! 身后忽传来一阵锁链的微响。他以为是送饭的又来了,边写东西边随口问到:“今天有红烧肉没得?” 可许久都没有人回应。半晌,一个懒散的声音传来:“朕看你在这过得挺滋润啊。” 钟义寒浑身霎时僵直,像是被鬼拎住了后脖颈。他忐忑不安的缓缓回头,见那个无数次在噩梦里掏他钱袋的妖怪,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皇上……”钟义寒扑棱着下了床,忙跪到宁澈面前见礼到,“吾皇万岁!” 宁澈悠哉悠哉的踱步进牢房,掸了掸他金贵的衣袍,坐到了钟义寒专属的草垛子上。腰间挂着的小金坠子左右轻晃,借着火把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总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两个字——有钱。 钟义寒要面对宁澈,不得不膝行着转过身来。贴着地板挪动牵动了屁-股上的伤口,疼得他不由得呲了呲牙。 宁澈幸灾乐祸的瞧着他:“至于么?朕又没让他们真使劲儿。” 钟义寒腹诽,要不您过来试试?三十记板子打在屁-股上,虽说没有伤筋动骨,但到底是让皮肉开了花,那滋味也是相当不好受的。 第112章 但他只能叩头道:“罪臣不敢。陛下仁德宽厚,罪臣心中不胜感激。” 宁澈勾了勾唇角,内心感到一种莫大的快慰。他就喜欢看钟义寒这种明明看不惯他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样子。 他摸了摸衣袖,从里面竟掏了一包瓜子出来,以为他此刻的愉悦再添一把彩。 密不透风的囚室内一时间尽回荡着嗑瓜子的咔咔声。 忒损了。 钟义寒抿着唇低头跪着,宛如一朵被黑恶势力扼住咽喉的小白花。弱小,可怜,又无助。 待到宁澈身边的瓜子皮堆成一个小山包时,他终于开口道:“起来吧,同朕去个地方。” 宁澈起身,径自拎起放置在门外的风灯,向诏狱更深处走去。钟义寒忙依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后腰,尽量快步跟了上去。 灯火摇曳,两个清瘦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映在暗室的墙壁上,时短时长。 拐过两个弯后,宁澈最终在一间暗牢前停住了脚步。 此处是诏狱的最深处,关押在这里的皆是重犯,暗无天日,暮气沉沉,只能等待着无声无息的死去。 越过严密的栅栏,钟义寒看见牢房的角落里蜷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脚上的铁锁将他禁锢在一隅之内,他低垂着头颅,似乎已被无尽的苦难吸食走了魂魄。 宁澈将风灯举高了些,沉静的发问:“这个人,你认识么?” 钟义寒默立于君王的身后,没有立时作答。 宁澈却并不急于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他将手中的灯交给钟义寒,摸出身上的钥匙,将牢房的门锁打开。 “那就给你介绍一下吧。此人名叫赵大成,山东府灵山人氏,妖书案便是由他而起的。” 【作者有话说】 钟大人这顿打挨的不冤啊…… 第88章 始作俑者 ◎夏宅。◎ 置身于黑暗当中时,人的其他感官会更加敏感。 老渔夫下意识的摸了摸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的已经出现了幻觉,竟然听到了开锁的声音。 可锁链泠泠的响动仍没有停止。不是假的。 赵大成动了动腿,艰难的将身体抬起了一点。他今年六十三岁了,刚被抓时挨过打,又历经了半年之久的牢狱之刑,每动一下,对他的躯体都是刀割火烤般的折磨。 老人抬起浑浊的双眼向光亮处望去,见来者的是两个身量修长的年轻人,已卸了锁链,推开牢门走了进来。 “官爷……”赵大成嗫嚅道,“我递的状子,有人看了吗?” 宁澈走到近前,俯身蹲下说:“老人家,赵远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他的遗骨……我们也已找到了。” 查通倭之事时,锦衣卫搜罗的细致,先前的妖书一案,也得以拼上了最后一块缺角。 赵远,灵山卫小旗。在景熙三年九月倭寇夜袭灵山卫时,身先士卒,带队出击抗击敌军。 时任灵山卫长官,是韩山岐的亲信。他故意拖延出兵时间,怕事情败露,将赵远秘密杀害于军营之中,并毁尸灭迹。 故锦衣卫所能找到的赵远遗骨,不过是几片残缺不全的尸骸,但却足以能还原故事的全貌。 赵大成身子猛颤了颤:“您说的,可是真的?” 宁澈点头道:“是。我们今日,便是来请您出狱的。赵远是烈士,他的身后事,朝廷会安置妥当,您带他回家吧。” 老渔夫苍老的双眼渐渐湿润,泪水漫入他脸上被风霜割出的皱纹中,他终是失声痛哭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海滩上,全都是死人呐。我一个一个的找,一个一个的看,但就是没有我们家远儿。我不能把孩子扔在外面,不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得接他回家啊……” 倭寇劫掠后的海滩上,全都是死人。连沙滩都是红的。 年迈的老渔夫佝偻着身子,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看过去。军营中的人说他的儿子死了,找不到了,可他不信。 怎么会找不到呢?他的儿子,那个高大壮实的孩子啊。即便死了,爹也得把你接回家去,怎么能让你自己在外漂泊啊。 一生厚道老实,连鸡都没杀过几只的老渔夫,看遍了海滩上所有的尸体。没有他的儿子。 他不甘心,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得把孩子找回来。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所以一生都没离开过那个小渔村的他,去县衙,去府衙,甚至带上了全部家当,一路告到了京城。 他下过跪,挨过打,吃过牢饭,但他从没有后悔过。他就是想讨要一个说法,他的儿子,到底去哪了? 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宁澈弯下身,将赵大成手脚上的镣铐全都打开。他朝这个普通如草芥的老人伸出手道:“老人家,回家去吧。” 赵大成皱纹遍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舒展。片晌后,他颤颤巍巍的抬起手,同宁澈的手紧紧相握。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一只枯槁粗糙,捕鱼结网只为了一家的温饱。 一只修长细腻,笔走龙蛇间便能决定万千人的命运。 百千年历史长河中,这样的两只手,鲜有机会能交握在一起。但耕耘之人无不希冀,有朝一日,上位者也能站到他们中间,怜惜民生之苦,尊重稼穑之艰。 “来人。” 宁澈声音不高,但不过须臾间,便有两个锦衣卫千户在暗隐中现了身,抱拳听命。 “将这位老人家送出去,一路护送回乡,好好安置。” 两个千户领了命,在左右扶起老人,搀着他缓缓向牢房外走去。 白发零乱的老渔民佝偻的向外走出了几步,似乎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顿住脚步,回身望向身后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你……你是?” 宁澈微一颔首:“走吧。” 老渔夫嘴唇动了动,终只说道:“谢谢您了。” 宁澈负着手,目送那个沧桑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他能做的,也仅能到这一步了。日后的丧子之痛,只能靠这老翁自己用余生去消化。 宁澈看了眼同样在凝视着深渊的钟义寒,浅淡的笑了下:“钟大人,你我之间还有笔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他让人多点了几支蜡烛,以看清楚身边这人每一处细微的神情。 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两个年轻的脸庞上,一个深邃诡诈,一个苍白狡黠。 “陛下,何意?” 宁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朕没有证据,只不过是猜到了一些事情而已,钟大人可以选择坦白,当然也可以选择否认。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朕给了你信任,钟大人至少也要拿点诚意出来。你说对吗,兜帽人?” 钟义寒眼尾颤了颤,唇角终是勾起一抹认栽的自嘲。 “吾皇圣断。”钟义寒俯身跪拜,彻底摊了牌,“妖书案的始作俑者,正是罪臣。” 宁澈撩袍坐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磕在桌案上,嗒的一声脆响。 “那倭寇入京的事,也在你的谋划中么?” 钟义寒摇头否认:“罪臣还没有那么神机妙算,也实没有料到,竟是倭寇帮臣推了这一把。” 从科举入仕的第一天起,钟义寒便就暗中盯上了韩山岐,害得他幼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他殿试被点了探花郎,原本可以入翰林,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士。但他偏要自请外放,就是为了能同韩山岐有交集,暗中搜集他贪污的罪证。 他其实并没有将贪墨的事与通倭联系在一起,只是在吏部供职时,韩山岐安插在吏部的亲信对他懂倭文这件事格外在意,这使得钟义寒起了警觉。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求告无门的赵大成。 多年来暗中的摸查,让钟义寒敏锐的意识到,这其中或许隐藏着什么玄机。于是他写了假言有倭寇入京的妖书,扮作兜帽人,让赵大成散发出去。他的本意是想借此给朝廷提个醒,但凡能撕开一个小口,他就有机会探手进去,将韩山岐贪赃的罪证抖落出来。 不过他也只是在暗中观望,并不期待借一个老渔夫的手就能彻底扳倒一个封疆大吏。可万万没想到,却真的有个小倭贼在此时闯入了京城。 原本毫无勾连的两件事,竟然以这种奇妙的方式在京城中交织在了一起。 在之后,事态的发展也大大超出了钟义寒的掌控。他那段时间近乎疯魔,日夜都在思量,究竟什么时机将他手中的罪状递出去才能彻底钉死韩山岐,让他永世翻不了身。 直到井上三郎的一纸口供,给韩山岐判了死刑。至此,他也理所应当的将自己收集的全部证据拱手呈上,在黄泉路上送他最后一程。 “皇上,”钟义寒以额触地,坦然禀道,“臣自知,犯了欺君大错,罪无可恕。无论陛下如何责罚,臣都心甘情愿听凭处置。” “处置?”宁澈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你觉得,自己当受什么处置?” 第113章 钟义寒心中微叹。 他探手入怀,在衣襟中摸出一页薄纸,双手呈过头顶。 “万岁,这是臣在狱中这些时日,反躬自省,写下了罪己疏,劳请圣上过目。” 宁澈将那一纸罪书接过,在灯下展开来,草草看过。 书中非但言辞恳切的认下了他抗旨违逆的罪责,还详实细致的写明了利用赵大成缔造出妖书一事,皆是出自他的手笔。与宁澈今日一问,不谋而合。 “削去官位,革职为民?”宁澈借着光亮,读出了他对自己的判决。 “是。”钟义寒俯首道:“臣愿以自己头顶的乌纱,向君父谢罪,还无辜之人清白。” 宁澈玩味的看着手中的纸张:“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却一朝化为乌有,不可惜吗?” “可惜。”钟义寒没有否认,“但不可怜。臣自问,所做的这些事,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若再给臣一次机会,臣仍然会如此做。” 宁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日后没了功名,你有什么打算?” 钟义寒想了想道:“臣想去参军,到兵营中服役。” “参军,你?”宁澈打量着面前之人羸弱的双肩,不由失笑,“你知道军营是什么样子么,又能撑几天?” 可钟义寒固执说道:“臣想试试。” 宁澈笑着摇了摇头,折起手中纸页,探进了烛火中心。 火舌舔舐,单薄的纸张霎时间被引燃,不过须臾便化作了灰烬。 钟义寒双目微睁。 “你这满纸荒唐言,朕就当没见到过。朕只需你答一句实话,先前的所有事,便一笔勾销。” 宁澈双手搭于膝上,略俯下身,凑近面前的文人。 “钟义寒,你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钟义寒心中轰然有波涛涌起。 他最想要的,藏在心里最深处的,在无数个黑夜中独自抚摸的执念。 他抬起头来,眼眸中的星火再度燃起。 “臣想以文臣之身,担武将之职,驱鞑虏贼寇,开万世太平。” 宁澈审视着这双坚毅而干净的眼眸,笑意渐渐漫入了眼底,终是畅快的笑了出来。 “你的初心,朕今日帮你记下了。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但若日后你违背了今日之心迹,朕定会判你个欺君罔上的大罪。” 钟义寒内心风起云涌,双手覆额拜下,郑重道:“臣,铭记于心。” 宁澈站起身,习惯性的抚了抚腰间的小金坠子:“行了,换身衣服,跟朕走吧。” 钟义寒一时没转过弯来:“去哪?” “嘁,这诏狱还真让你住上瘾了?”宁澈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你刑期到了,麻利儿卷铺盖走人吧。” 言外之意,别天天想着在诏狱里骗吃骗喝,赶紧滚到衙门里给朕去干活。 时隔两个月,再见到自由之地的阳光时,钟义寒竟有些生疏。 相比于入狱之时,外面的天气已凉了许多。钟义寒跟在宁澈身后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他双手插在袖子里,抽着脖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一会打算去哪?” 钟义寒揣着手想了一会,答:“刑部衙门吧。” 抓捕倭寇时的一番折腾,把他租的好好的房子给烧了。关着的这段时日又没法找新住处,除了刑部衙门,他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 宁澈真是打心眼里看不上钟义寒这个寒酸样。 他从自己腰间摸出一把钥匙,转手抛给钟义寒。 “灯市口那有座一进的小院子,你上那住去吧。” 钟义寒看着自己手中的钥匙,莫名其妙的望向宁澈。 “这是朕用自己的内帑买下来的,放心,不收你租金。好歹也是个正三品,别天天抠抠搜搜的给朕丢人。” 说完,他好像生怕会听到什么感谢的话一样,扯开步子往马车上走去。 夏绫正坐在车里等宁澈,方才他与钟义寒在北镇抚司门口的拉扯她全都看见了。 宁澈一探进头来,她便好奇的问到:“你刚才给他什么了?” 对方答:“一套房。” 夏绫差点咬了舌头。这个人,自掏腰包,给钟义寒买房了? 宁澈神清气爽的掸了掸袖子,坐到夏绫身边:“我羞辱他。” 夏绫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好么,拿钱羞辱是吧。 “那你咋不羞辱我呢?” “噢,是这样。”宁澈慢条斯理的解释道,“虽然这套房是我花钱买的,但是房契上又没法真的写我的名字,于是我就借你的名字用了一下。” 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一纸房契,递给她看。 果然,在所属人名字的那一处,明明白白的写着“夏绫”两个字。 夏绫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真是人在家中坐,房从天上来。 宁澈插起手臂,一脸小人得志的贼笑:“所以这座院子的门牌上,我写的是——” 夏宅。 钟义寒站在屋门口,抬头看着牌匾上的两个大字,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干笑。 他想起,第一次同景熙皇帝见面时,那人便自称姓夏。这是变着法的在提醒自己,吃他的住他的,自己这条命算是被他买下来了。 成心膈应人呢。 只不过,皇帝陛下算错了一点。一个“夏”姓当头,倒是歪打正着了,他欣然受之。 钟义寒兀自摇头轻笑了下,掏出钥匙开启门锁,推开了两扇门。 已有许多年,他未居住过这样独立的院落。跨过夏宅的门槛,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十数年前,他在扬州的家。 【作者有话说】 北漂钟大人,在租房这件事上,好像确实没自己花过钱 第89章 海防战船 ◎“宁,潇!”◎ 在秋冬之交时,宁澈又病了一场。 因着这场病,乾清宫早早的便烧起了地龙,比往年要早上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殿内一暖和起来,小铃铛就特别喜欢到乾清宫里趴窝。地板被烤的暖烘烘的,狗子就四脚一摆,将自己的肚皮全都摊在地面上,远远看过去像一件浅金色的毛皮坎肩。 宁澈病了几天,夏绫就陪了他几天。她倒是觉得,没有了平日里招猫逗狗的那股闹挺劲,安静下来的宁澈还挺讨人喜欢的。像只捋顺了毛的大狗狗,总想让人去胡噜一把毛。 到后面几天,宁澈不难受了,精神头也涨了上来,只是身上还有些没力气。不过他倒挺自得其乐,正好拿这个借口挡住前朝那些想跟他扯皮的人,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通倭一案虽是了结了,但这件事给宁澈敲响了一个极大的警钟。养病这几日,他对海防产生了空前的兴趣,心中已然开始暗暗盘算,是否要借着通倭这事的风头,好好推一把海事力量的构建。 几近黄昏,宁澈倚在床头上翻书,枕头边上已摞了厚厚一沓与海防相关的书籍。夏绫就盘腿坐在旁边的榻上,干她自己的事。他们两人惯是这样,大多数时间谁也不理谁,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才会互相搭句腔。 有轻缓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夏绫抬起头,见是谭小澄来了。他在寝阁外站定,躬身禀到:“主子,杨阁老与钟大人到了。” 夏绫合上手里的簿子:“你叫他们来的?” 宁澈点头:“是,有些事想找他们议一议。” “那行,我先带小铃铛回去,晚点再过来。”她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又嘱咐了句,“别说起来没完,你还没好利索呢。” 领着狗出殿门时,夏绫迎面正遇到一身官服进殿来的杨怀简与钟义寒。她低下头,忙拽着小铃铛一起退到一旁避让,让他们先过去。 对于这位首辅大人,夏绫其实是有点怵他的。杨怀简一向刻板严肃,又对宁澈养了这么大一条狗的事颇有微词,他要是脾气上来,连宁澈都敢骂,更何况她一个养狗的小内侍。 不出所料,杨怀简根本没打眼看夏绫,见到小铃铛,嘴角更是往下沉了沉。 小铃铛蹭了蹭夏绫,从鼻子里呜呜了一声。它十分不理解,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人不喜欢它。 夏绫揉了揉狗头,却在钟义寒经过时,悄悄冲他吐了下舌头。 乾清宫中暖和,宁澈往日里只穿一件单衣便足矣,此时要见外臣,才让近侍又取了一件披风穿上。 君臣见过礼后,宁澈给杨钟二人都赐了座,略一寒暄后,他便将话题引到了海防上。 这两位文臣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杨怀简给了钟义寒一个眼神示意,钟义寒起身,将随身带来的手绘海岸舆图呈了上去。 这图约摸有四尺宽,三尺长,全部展开要占不小的地方,宁澈便叫人推来一面架子,将这幅图展开挂上去。 图上已有一些事先做好的标注。钟义寒抬手指向舆图,对大燕版图的海岸线分布先做了一个简要的概括。而后他指向了在漫长曲折的海岸线上,用朱笔标注的几处方位。 第114章 镇海,宁波,松门,永宁。 钟义寒的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过,一收一放间,帝国的海防布局好似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臣以为,要在沿海一线构建严密的防务,首要是在这四处配备强健的军事力量。”钟义寒将目光在舆图上收回,双手交叠于身前,“坚实的海防力量,至关重要的一点便在于能有一只可用于海上作战的军队。根据臣对倭寇的一些了解,倭人现在用的战船,体量轻,航速快,所以在海上航行敏捷,便于登陆和撤离。但也因为他们力求船只的轻快,无法在船身上配备过多的重型火炮,对攻击力就有所削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如何造出可以在海上既不冗余又能装载足够多的火炮的战船,便是需要研究的首要之务。” 宁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问他道:“那对于应该造出何种样式的战船,你有什么见解么?” 钟义寒低头答:“对于此臣还并未有过深的涉猎,只是浅看过基本分析船舶勘造的书籍,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还需会同工部的同僚做进一步的勘验。” 宁澈习惯性的转了下手上的*扳指:“那杨先生的意思呢?” 杨怀简拱手道:“术业有专攻,确也不能靠义寒一人之力包揽所有事。但臣以为,对于海上布防的方位,他的建议臣是附议的。” 杨阁老说着,不由自主的就向钟义寒投去一个赞许的神情。在座的两位,都是他的学生,但与自幼教导的宁澈不同,杨怀简是钟义寒科考那年的读卷官,识得遗珠之时,对方便已饱读诗书。很明显,杨大学士对于钟义寒的偏爱,是在宁澈这个“顽劣不堪”的学生之上的。 “这四个地方,朕要看五年来详细的户籍统筹与驿所分布的信息。” 钟义寒应下,又坐回到杨怀简身边,他自己的座位上。 他专注的听着老师与皇上又说起与海防相关的人事安排,可忽而察觉,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发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一股不好的预感瞬时涌上钟义寒的心头,他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只听咔嚓一声,屁-股底下好像悬了空,他整个人向后直接栽了过去。 稀里哗啦的一阵脆响,紧跟着尾巴骨一记闷痛,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身下坐了一堆碎木头片。 钟义寒人都傻了。他竟然,在御前,把乾清宫的凳子给坐碎了? “怎么了这是?”宁澈也给吓了一跳,但看钟义寒这个样子又觉得有点好笑。 他赶忙让在近前伺候的内侍把钟义寒扶起来,又重新搬了张凳子给他。 钟义寒心有余悸的擦了擦额上的汗,躬身谢过恩,再次撩袍坐下。他这回刻意坐的慢了一些,待确认了凳子是稳当的,才又放心将屁-股搁在了上面。 然而,一刻钟后。咔嚓。 熟悉的声音猛地刺入钟义寒脆弱敏感的心神,他想要站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咔。 哗啦。 嘭。 梅开二度。 钟义寒颓然坐在凳子的残骸上,抬头幽怨的看向御座之上道貌岸然的景熙皇帝。 皇帝陛下,您就算要捉弄微臣,也不至于挑这么个场合吧! 宁澈一侧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你看朕做什么?” 他看懂了钟义寒眼神中的意思,从来没觉得这么冤枉过。对,他看钟义寒不顺眼确实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今天这个锅,他绝对不背。 宁澈对谭小澄打了个眼色,让他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谭小澄立时会意,忙领着人退了出去。 书房中的氛围一时尴尬到了极点。杨怀简皱了皱眉,也默默站起了身,一脸看透一切的神情。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样的摔打。 宁澈扶额,无奈也坐不住了。真是邪了门了,今天这事他非得查清楚不可,不然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自己的清白之身。 片晌,谭小澄回来禀报道:“回主子,奴婢盘查了殿内所有的桌椅板凳,发现共有十几张桌凳都被人不同程度的动过手脚,基本上都是少了一些部件。钟大人方才坐过的那两张凳子,腿上便被掏空打薄后又贴了一层木衣上去,故而在外表上看虽并无什么异样,但内里已然中空,所以才如此不结实。” 宁澈一口怒火堵在喉咙里。整个紫禁城,能在乾清宫中来去自如,并且有那些奇形怪状搞木头工具的人还能有谁! 他磨了磨后槽牙,从牙缝里挤了两个字出来:“宁,潇!” * 景仁宫中,宁潇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喷嚏。 眼神清亮的小男孩揉了揉鼻子,此刻还并未意识到有危险正在慢慢靠临。 桌子上摆着一艘精美绝伦的战船。这可是宁潇今年最金贵的宝贝,每个部件都是他亲手裁切出来的。为了组这么一艘他理想中的无敌战船,孩子破天荒的看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书,有些甚至还是从乾清宫书房搜罗来的孤本。 先生给他布置功课时,他可不是这样的。 如今这艘船只剩了最后的部分,把甲板装配完成后就可以竣工了。这项工程可是耗费了宁潇大半年的心血,自己这宝贝战船,他越看越喜欢,觉得甲板非得铺些好木材不可。 但上哪去找上好的木料呢?孩子灵机一动,看上了他哥殿里的家具。所以这一段时间,他专门挑他哥公事繁忙的时候往乾清宫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就捡着贵的家具挑,这抠抠,那刮刮,搜罗了一大堆小木片,回来再打磨成甲板的样子。 这些木料,是他成心在好多样家具上抠下来的,可着一张桌子薅太容易被发现,每个家具上薅一点风险就小多了不是?宁潇美滋滋的想,自己可真是机智啊。 他正沉浸在对木船的欣赏中无法自拔,却忽有内侍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禀到:“小主子,乾清宫来人了!” 话还没说完,一大队人便从门外涌了进来。领头的那个,宁潇认得,是他哥身边的一个秉笔,姓谭。 大事不妙。 宁潇仍壮着胆子硬气到:“你们要做什么?” 谭小澄倒是很客气,依规矩向宁潇请了个安,而后在房间中打量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赃物。 “带走吧。”他吩咐手下的人到。 宁潇急了,一个箭步挡到自己的宝贝前:“这个你们不能带走!我在哪船就得在哪!” 谭小澄揖了一礼,公事公办的说:“小殿下,不止这船奴婢们得带走,您也得跟奴婢一块去乾清宫。” 得,这倒也算是没跟他的宝贝战船分开。 宁潇心虚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个,我哥……生气了吗?” 怎么说呢?谭小澄吁了口气,倒不能叫生气,而是震怒。 但他只能苦口婆心的劝到:“小殿下,您还是快跟奴婢走吧。去的越晚,麻烦越大。” 以宁潇多年来捅娄子的经验,他也大概明白自己应该是摊上事了。 “嗯……我去拿个东西,就跟你们走。” 宁潇回到自己的寝阁,拿了个什么东西藏进袖子里,又翻出一副护膝给自己戴上。 谭小澄想,真是熟练的让人心疼。 乾清宫内,宁澈铁青着一张脸,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沉静。 谭小澄回来复命,将从景仁宫缴获回来的“赃物”,原封不动的呈了上去。 甲板上用的木材,宁澈还依稀能辨得出材质。他气的额角青筋突突跳了起来,一眼刀向他那个债主一样的弟弟:“这玩意是你做的?” 宁潇扁了扁嘴,吭了一声。 “你真是……”宁澈想骂这小崽子一顿,可一时又没找到合适的词。原因无他,宁潇要是做了个烂玩意也就罢了,让他还能有的放矢。可偏偏,这船竟是精雕细琢,让他都不由得暗赞了一句漂亮。 这小子的手艺活是有点东西的。不知怎么的,宁澈心里竟燃起了一丝小骄傲。 与此同时,站在一旁的钟义寒,在见到这战船烫样时,目光同样也霎时一炬。 “陛下,”钟义寒忍不住开口道,“这艘船,能拿给臣来看看吗?” 【作者有话说】 嗯,隔了那么长时间,要是再不给他哥点惊喜,就不是宁小三了~ 第90章 怎样的人 ◎你这一生究竟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夏绫一听说宁潇被拎来了乾清宫,急忙赶回殿里来。 一进门,就看见孩子蔫头耷脑的跪在地上,顶着一双烂桃一样的眼睛,哭的痛彻心扉。 她心里一凉,蹲到宁潇身前问到:“小王爷,你哥打你了?” “乔乔姐……”宁潇可怜巴巴的喊了她一声,哭的直噎气。 夏绫有点急了,宁澈就算要管孩子也不能这么暴力吧! “你伤到哪里没有?我去叫太医过来看看。” 宁潇却摇了摇头,小声说:“乔乔姐,我哥还没腾出功夫搭理我呢。” 第115章 夏绫这才算是舒了口气。 她探头往书房里看了眼,见里头人头攒动,可不止有钟义寒和杨怀简两个人。夏绫眉心拧了起来,不是说好了谈一会就散的么,怎么人还越喊越多了? 她见小吴正在帘外垂手侯着,上前轻声问:“皇上这怎么还没说完呢?” 小吴忙弯身见了个礼,答到:“小乔公公,主子不知道跟钟大人说到了什么话头上,又传了工部几位大人过来,看样子还得说一会子呢。” 夏绫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宁潇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偷偷藏好的两段大葱白,往眼睛上又抹了一抹。 在书房内,钟义寒与工部几位官员仍在讨论着对于战船的构想,几人围绕着桌上的那具烫样,已反复推演了数个回合。 宁澈单手拄在膝上,在场几位对于船只承载力与火炮配置的观点,他都听进去了。他也属实没有想到,宁潇自己捣鼓出了这艘假船,竟开拓出了一条全新的思路。 这艘穿的形制与当前海防中用到的战船是有很大不同的。目前所造战船,大多承前朝旧制,尖底、尖头、方尾,底部设有单龙骨,利于破击海浪,甲板宽阔,用以配置火炮以及便于战时士兵的行动。 由于火炮装配于甲板之上,为保证进攻时的准头,火炮一般配置在船头或船尾,若想在船上加装更多的火炮,则必须要扩大船的体积,这样一来也势必导致船的重量越来越大,在敏捷性上有所损失。 而宁潇的这艘船,将火炮装配在了侧舷,且位于甲板的下一层。这样一来,在海战中,操作火炮的士兵可免于甲板上战况的侵扰,且在船体不过度庞大的情况下,还可装载尽量多的火炮。 因此,这样一艘全然不同的战舰,自然引起了工部几位主事人极大的兴趣。只不过,这烫样毕竟还是个雏形,待放大到真实的战船身上,吃水度、排水量、稳定性等等这些因素,还需要更加周密的筹划与考究。 工部左侍郎是个营造痴人,一见到这样一艘前所未见的战船,立时两眼放光,也顾不得什么官场上的礼节了,直接向宁澈拱手发问道:“万岁,不知这艘船,臣是否能带回工部研究?” 一旁的工部尚书斜了他一眼,心中骂了一句呆子。但瞧皇上这意思,战船建造的事早晚得提上日程,若是他干不出些成绩来,这工部尚书的位置怕是要坐不稳当了。这样看来,借鉴一番面前这艘船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他眼珠子暗自转了一圈,同拱手道:“陛下,这艘战船烫样确实精美无双,建造者的心思精巧,臣等拜服。故而臣请陛下恩准,可否将这艘船借予工部观摩,臣等必将好生保管。” 搁在以往,这些恭维的话对宁澈一向不起什么作用,可在今日,对建造者的那一句夸赞,是结结实实拍在宁澈马屁上了。 他轻哦了一声:“按理说,这船是该叫工部带回去的。可此物并非朕所有,待问过建造者的意思后,再做定夺吧。” 工部尚书故作讶异:“皇上富有四海,臣等的身家性命皆为陛下所有,这建造者何以有这样大的口气?” 宁澈故意沉吟了片刻,待将几人的胃口掉足了,才道:“宁潇做的。” 工部几人来得晚,之前那场官司,他们自然不知情。工部尚书立刻转过弯来:“成王殿下年少聪颖,臣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嗐,”宁澈漫不经意的说了句,“都是小孩子家瞎搞的,也没人教他。” 可在场的人谁看不出,皇上的嘴角都快要飞了。 此时宁潇仍丧气的跪在外间。他觉得膝盖跪的有点疼了,于是偷偷往侧边挪了下屁-股,坐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他看到书房里的几个官员陆陆续续的退了出来。孩子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又赶紧跪好,知道他哥很快就会腾出手来收拾他了。 果然,没过多会,便看见宁澈拢着玄色外袍从书房走了出来。 宁潇揉了揉眼睛,讨好又害怕的喊了声:“哥。” 夏绫见状,赶紧把沏好的茶端过去,满脸堆笑:“万岁爷渴了吧?先润润喉。” 宁澈瞪了她一眼,心里骂到,看你这个没骨气的样子。 然而他还是把夏绫手里的茶接了过来,喝了一口,才看向跪在地上两眼通红的宁潇。 “朕要不要把这乾清宫都拆了给你玩啊?” 宁潇尽量大声的抽了抽鼻子:“哥,我错了。” 每回道歉道的最快的是他,闯祸闯的最多的也是他。 “行了,快把你那两根大葱拿出来吧,别藏着了。” 都是宁澈从前玩剩下的把戏了,骗得了谁。 宁潇瞧着自己亲哥似乎也没有那么生气,况且还有夏绫在旁边挡着,于是爬起来撒了个娇:“哥,那我的船……” 谁知宁澈一眼瞪他回去:“让你起来了么?” “呜。”孩子瘪了瘪嘴,又乖乖跪了回去。 夏绫从背后轻轻捅了下宁澈的腰窝。这人惯是这毛病,明明心里疼孩子疼的不行,但偏偏非要先凶人家一顿。 宁澈顺了口气,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块湿帕子,蹲下身把宁潇脸上的鼻涕泡和被大葱熏出来的眼泪都擦掉。 他回身对谭小澄吩咐道:“去东稍间南边第二个柜子里取两壶酒,再拿两个蒲团过来。” 在这空当里,小铃铛也自己跑了回来,在夏绫脚边寻了块地方,四仰八叉的又卧在了一旁。 东西不久后便取了回来,宁澈接过酒,抬手示意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谭小澄应了是,领着其他几个近侍叩过头,依序退出了大殿。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合上,夜静更阑的乾清宫中便只剩了三人一狗。 宁澈将蒲团摆在宁潇跟前,邀夏绫一同坐下:“现在没有外人了,聊一会吧。” 在他年少时,每当做错了事,或是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时,宣明帝就会挑个夜深人静的时间把他叫到跟前来,同他说,聊一会吧。在尚未识得天地之广时,父亲的那些话,时常会在宁澈心中点亮一盏明灯。 宁潇出生之时,宣明帝便已近迟暮,对于这个幺子,并未给予过太多亲近。宁澈自问,父亲确实偏待自己多一些,无形之中,他享有了一部分原本属于宁潇的父爱。故而成年后,他便也接过了教养幼弟的担子,尽力成为一个合格的长兄。 只不过,宣明帝对待他,很少有他对待宁潇那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但是他年幼时,也确实不及宁潇如此顽闹。 宁潇看了看自己哥哥和夏绫坐着的蒲团,问到:“我的呢?” 宁澈在他脑门上一敲:“还有脸问?乾清宫的家具都快让你给糟践完了,你坐地上。” 宁潇唔了一声,盘腿坐到了地上,地面暖烘烘的,他这样坐着倒也很舒服。 宁澈递给夏绫一壶酒:“喝点么,酒搭子?” 夏绫被这个称呼给逗笑了,她和宁澈可不就是酒搭子的关系么。 “我是可以喝,但是你行吗?病才刚好。” 宁澈莞尔道:“就喝一点,不碍的。” 两人各自拔了塞子,互相碰了一杯。这酒并不太烈,顺着喉咙滑下,酥酥麻麻的。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宁澈喝过酒后,整个人就变得很温和。 他将双手搭在膝上,对宁潇说:“三哥儿,虽然今天这事情你干的离谱了些,也差点让哥哥在臣下面前丢了面子,但我其实并没有生气。那艘船,你做的很好,哥哥也很为你感到骄傲。” 宁澈继续道:“待过了年,你也有十岁了,往后的时间会越过越快。虽然哥可以跟你保证,你这辈子能过的衣食富足,但我仍希望你能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你这一生究竟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宁潇有些懵懂的看着他:“可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啊。” 宁澈笑了笑说:“人这一辈子太长了,你现在觉得好,可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等你娶妻之后,生子之后呢?你现在觉得好玩的东西,待你长大后,或许都会变得无聊。这个世上最有意思的东西,往往都是要付出些代价去追逐的。我不求你要像寻常人家对的孩子期待一样,金榜题名,高官厚禄,但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真正喜爱的事情,至少能有几个刻骨铭心的瞬间,让你觉得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宁潇眨了眨眼睛,问他:“哥,那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在想这些事了吗?” “或许比你现在更早些。”宁澈又喝了口酒,“最开始的时候呢,我想做岳元帅,但也不是想着要精忠报国,而只是希望能保护身边的人不受欺负。后来到了差不多你这个岁数,那时候遭遇了一些变故,我觉得最近亲的人,开始疏远我,我最想要保护的人,好像并不需要我。所以那个时候,很是迷茫了一段时间。” 夏绫侧目看向身边的人,她知道他口中的“变故”指的是什么。那段时候的阿澈是什么样子,她其实也从未探究过,于是同样默默喝了口酒,听他继续讲下去。 第116章 “之后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吧,那两年,基本上都在生病,每天都关在西苑的屋子里喝药汤子。那时候也想不了太多,就是希望自己别那么早死,还有就是,有些想家。” 夏绫眉心动了动:“那个时候不是说先帝要调养身子,所以搬去了西苑,怎么你也……” 宁澈摇了摇头:“要调养身子的人,始终都是我,我爹不过是拿他自己当了个借口。先头病逝过一位皇太子,我又这样病病歪歪的,怕传出去,会让朝廷觉得国本动摇。此外,他也是怕太多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让我这寿数更承受不住,才搬去西苑的。” 夏绫轻声问:“那你那两年,都怎么过来的?” “在床上过来的呗。”宁澈开了个玩笑,语气却又有些干涩,“我那时住在玉熙宫的寝阁里,每日就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太液池,阴晴雨雪,岁月荣枯。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开始疯狂的读书。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我会觉得我身下的病榻能变成一只可破风浪的船,我也不只是囿于那一室之内。我可以很不谦虚的讲,像钟义寒那种能考上探花的人,在同样的年岁,看的书绝对不如我多。” “再后来,老天爷眷顾,身子慢慢健壮了起来。身体一好,想干的事情可太多了,想练武,想出宫,想做一个好的储君,也想到西五所去看看,住在里面的人愿不愿意重新接纳我。”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夏绫与宁澈再一度重逢。可西五所的围墙就像是一道天堑,外面的人迈不进来,住在里面的人也自有她的苦衷。而如今盖棺定论,一切都已不会再改变了。 宁澈被他自己戳到了痛处,喝了一大口酒,却仍浅笑着问夏绫:“乔乔,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啊,”夏绫已然有些微醺,“我先把帽子摘下来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将自己的帽子摘下,又将头发散开,乌黑蓬松的发丝霎时铺了满肩。往日里,她一直在做戴着三山帽的小乔,但此时此刻,她想做回夏绫片刻。 “我那时候想的可简单了,就是想多搞些钱。有了钱,就可以去换吃的,换书,还能去换药。日子能过的宽松些,就有心气期盼着在乎的人身体能快些好起来。” 宁澈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却又忽揉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拿起自己的酒壶,和夏绫的短暂一碰:“喝酒,喝酒。” 到后来,借着酒劲,宁澈也不知道和夏绫又说了些什么,总归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过正事倒是没忘,宁潇最后松了口,同意将他那艘船暂时贡献出来。 小铃铛打了个哈欠,它听不懂那三个人你来我往的在说些什么,兀自觉得困了。宁澈摸了摸它的狗头,一手一个将夏绫和宁潇拉起来,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 送走宁潇和夏绫后,宁澈抱着臂又走到那面海防图前,看着东南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独自站了一会。 忽而有殿门的一声微响,又有脚步声传来,是有人进殿来了。 宁澈回头,见来的人竟是何敬。宁澈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今晚并非司礼监掌印当值,若非要紧的事,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还会来回禀。 “怎么了?” “主子,”何敬一见到宁澈,俯身叩头道,“奴婢有事要禀奏。” 宁澈的右眼皮骤然狠跳了两下。 “讲。” “纪文征纪大人……死了。” 第91章 孤家寡人 ◎“瑶瑶,你……请节哀。”◎ 宁澈怔了一下,好像并没有听懂何敬的话。 乾清宫内的滴漏声在夜阑人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宁澈忽感到颅内一阵刺痛,下意识摁住了太阳穴。 “怎么回事?” 何敬答到:“今年辽东雪下得特别早,出了山海关,纪大人便病倒了。虽是也请当地的医官救治过,但终究是……没能保住命。” 宁澈抬手,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头皮拽的生疼,借此让自己的思绪能清楚些。 “那人呢?现在是怎么处理的?” 何敬低头回禀:“依照律法,流放的犯人死在途中,当通知其亲眷处理后事。但纪氏夫人同他已然和离,纪家小公子也不过黄口之龄,拿不了主意。故现在遗骨还在辽东,尚未收殓。” 宁澈张了张嘴,一股怒意勃然而起:“纪文征贪的那些银子,那女人和她儿子敢说一分没用过吗?一封和离书撇清关系,是纪文征不想拉她下水,她还真当自己有多清高了!你叫人去告诉她,就说是朕的意思,让那小子给他爹戴够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孝!” 他说得太急,一股病气直冲上喉咙,迫得他不得不弯着身子咳了起来。 何敬一惊,连忙扶宁澈坐下,又去倒水来给他润喉。 “主子,”何敬半跪在御座边,慢慢说道,“南京纪家那边也给了态度,说是戴罪之人,不让葬进祖坟。纪大人这身后事……还是需让至亲来拿个主意啊。” 说到底,这件事是不可能绕过纪瑶的。 宁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喉咙,哑着嗓子问:“皇后那边得到消息了么?” 何敬摇头道:“奴婢也是才刚得的信儿,娘娘那边,应该还不知情。” 他见宁澈用指节抵着额头良久未语,试探着问:“主子,要不奴婢先去永宁宫,给娘娘透个口风?” “算了。”宁澈抬起头来,口中发苦,“明天。等明天一早,朕自己去同她说。让朕好好想想吧……该怎么开这个口。” * 或许是前夜喝了酒的原因,夏绫这一夜睡得极沉,翌日醒来时,外面的阳光已密的似乎能将窗帘涨开。 她揉着眼睛起了床,见小铃铛趴在屏风外,架子脚上又被它多啃出了几个牙印。 简单洗漱后,她同往常一样,到宫道里去遛狗。 狗子今日改了路线,甩着尾巴溜溜达达走到了西长街一侧。夏绫遛狗一向很随意,狗想去哪,她就跟着去哪。 忽见着有群人打东边过来。夏绫拽着狗避让到一边,认出那是尚宫局和尚仪局的人。打头的是崔尚宫和杜尚仪,两人皆面色沉肃,步履匆匆。 看样子,这是往永宁宫的方向去的。 夏绫一眼就看到了跟在队伍最末的方苒。方苒如今还并无任何品级,若是连她都跟着,怕是整个尚宫局的人都调动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夏绫心中忽有了种很不好的感觉。她在小铃铛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下,让狗先回去,自己却跟上了女史的队伍。 尚宫尚仪两局的人果然去了永宁宫,众人低头站在夹道中,等候着安排。夏绫踮脚向前望去,见门口守着尽是些内侍,都是乾清宫的人。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宁澈按理说是不会到永宁宫来的。 夏绫轻手轻脚的摸到方苒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袖:“苒苒,出什么事了?” “绫儿?” 方苒见是她,在袖子下握住夏绫的手,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娘娘将皇上刺伤了。陛下下了旨,要封禁永宁宫,禁足娘娘。尚宫局和尚仪局负责监禁,是来锁宫的。” “不可能。”夏绫觉得这也太荒唐了。纪瑶如此恬静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出手去伤宁澈?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瞎讲。”方苒细眉微锁,“听说,皇后娘娘的父亲,死在辽东了。” 夏绫周身如坠冰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兀自越过人群,走到永宁宫门前。守在那里的内侍认得她是皇上的身边人,没有阻拦,放了夏绫进去。 宫院内的花草幽寂依旧,夏绫尚未踏上台阶,便听到纪瑶近乎破音的话语透过窗格传来:“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你快走!” 殿内,宁澈左手掌心之中被割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淋漓漓的顺着指缝淌下,将衣襟也染上了数点血迹。 纪瑶跌坐在地上,鬓发散乱,目眦欲裂。她紧攥着徐婉双肩上的衣襟,歇斯底里的摇晃她道:“婉娘,你让他走,让他赶紧走啊!” 纪瑶初得了纪文征的死讯,像失了魂一样就想往外跑。宁澈想要拦住她,她却骤然如发了狂一般,拔下头上的发簪,冲着宁澈身上狠狠刺了过去。宁澈抬手要去夺她手中的簪子,被簪尾锋利的尖刺割破了手掌。 徐婉早已被吓得没有了血色,她将纪瑶护在自己身后,俯下身不住求情到:“皇上,娘娘是悲痛过度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要罚就罚奴婢,不要同娘娘计较……” 方才纪瑶那个动作,在场那么多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她是要弑君啊。 宁澈托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叫退了挡在他身前的何敬,仍是凑近纪瑶,弯身蹲在了她面前。 “纪瑶,你听我说。” 在他同这女子相处的漫长且乏味的岁月里,他先是叫她太子妃,后又叫她皇后,这是第一次,宁澈称呼她为她自己的名字。 第117章 “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但是你不要妄图用这种方式求死,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你父亲的身后事,我会让人去料理,将他安葬回故土,一定不会薄待了他。也请你,节哀。” 纪瑶没有看他,也并不说话,只是胸膛在喘息间一起一伏。但宁澈知道,她不可能没听到他方才的话。 “你可以悲伤一段时日,我也允许你在永宁宫中戴孝。但你不要总想着去做超出你我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所以这段时日,我会暂时封禁永宁宫,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随时让人来找我。” 说完这些,宁澈的话也尽了。他站起身,走出殿阁时,却正看到站在庭院间的夏绫。 夏绫的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伤手上。她走近他,从自己怀中抽出一方手帕,覆在宁澈的伤处,内心一阵阵的疼。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宁澈苦笑了声:“我不该说自己要做孤家寡人的。一语成谶。”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是茕茕孑立,只不过没有今日这般分崩离析。 夏绫眉心动了动:“我进去看看她。” “乔乔。”宁澈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夏绫的手臂。 “仅此一次。今日之后,你不许再踏入这个地方。” “阿澈?” “我不想拿这件事情来考验人性。”宁澈说得和缓却不留余地,“她想做的事,你若不帮她,你该如何待她,可你若帮了她,我又该如何待你。” 夏绫微点了下头,她知道,宁澈是不想让她置身到两难的境地里。 两人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个往门里,一个往门外。 已有尚仪局的女史送了孝衣过来,看着那些苍白的绫缎,夏绫的双眼有些刺痛。傅薇过世的时候,西五所都没有挂过白,对待纪瑶,宁澈已是宽厚到极致了。 永宁宫能依旧是一片狼藉,地上还残留有尚未拭去的血迹。 纪瑶失魂落魄的抱膝坐在地上,如一只笼中困兽。她身上虽没有伤口,可夏绫看她时,却觉得她已千疮百孔。 “瑶瑶。”夏绫轻轻跪在她身边,生怕惊扰了她。 纪瑶缓缓抬起头来,待看清了夏绫的脸,她猝然伸出双手攥紧了夏绫的衣袖。 “绫儿,我要回南京,你帮我,帮我好不好?” 夏绫被她拉扯的生疼。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宁澈说的两难,究竟是何意。 一股莫大的无力感压制过来。她无法将任何一个人带离这宫城,从前不可以,现在也不可以,死人不可以,活人还是不可以。 回想当日在宣武门下,夏绫曾毫不犹豫的答应纪瑶,愿意帮她逃离。而如今时过境迁,置身于这宫墙之内,她已失去了承诺任何人的勇气。 “瑶瑶,你……请节哀。” 大滴的泪水从纪瑶眼中漫出来。 “我没有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想去我爹的坟前,磕个头,上柱香,都不行吗?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就想去送他最后一程,都不行吗?” 是啊,不行。 一入宫门深似海,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旦踏入这宫墙,与亲人都似是天地两隔。更何况,纪瑶是皇后,而纪文征是罪人。 一国的皇后,怎么可能到罪官的坟前上香跪拜,这世上容不得这样的事。 纪瑶的目光一寸一寸在夏绫脸上掠过,终化为一丝讥笑。 “我早该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靠不得任何人。” 纪瑶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借此来汲取一丝安全感:“我没有那么大公无私。我知道,你们厌弃他,痛恶他,说他是罪人。可对于我来说,他永远都是父亲,他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她落下一声凄凉的喟叹。 “绫儿,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你同皇上才是一家人,说到底,你也不可能为了我而去伤他的心。可我爹也是我的家人,该为他做的事,我终究会*自己来做。” 第92章 楚河汉界 ◎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被监禁的永宁宫,仿若一潭死水。 尚宫局和尚仪局负责轮流把守永宁宫各门,但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经此大悲,纪瑶似乎是完全换了一个人,性情大变。她不许除徐婉外的任何人靠近她,一旦见到有尚宫局或尚仪局的宫人来送东西,立刻将她们赶出去,宫里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了个遍。 前日,她假作在庭中摆弄花草,却突然出手用浇花的壶砸伤了守门的女史,从永宁门闯了出去。纪瑶一身素服,一直跑到了西长街才被拦了下来。 事情传到乾清宫,皇上虽未做什么表态,可两局的尚宫尚仪到底是挨了司礼监的申饬。 但两局上下谁能不委屈,那位毕竟是主子,不能推也不能拦,要是万一伤了皇后,到头来还是底下人的罪过,怎样都是受累不讨好的。 为了图一丝安慰,不知是从谁起的头,女史之间都流传着,皇后娘娘疯了,跟个疯女人计较些什么。 稍微精明些的女史,自是不愿意但这种差事的,尽推给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去做。如方苒这种在尚宫局中的末流,看守的活自是都落在了她身上。 方入冬月,风中都裹着股雪味。方苒站在永宁宫正殿门口的台阶上,随时提防着里面会有人出来。 做看守确实是个苦差事,乏味且疲累,而且会占用上她大块的时间。可方苒满心还想着来年开春的女官考试,于是将她需要温习的书都裁成一条条的,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在无事时就抽出来低头看看。 身后的格栅门一声微响,方苒急忙将字条塞回袖中,回头见皇后已站在了门前。 永宁宫不过才封了三五日,可纪瑶已然憔悴了一大圈。她又日日穿着白衣服,瞳仁深的吓人,单薄的好似一只可飘然无息的鬼魅。 “娘娘。”方苒忙对她欠身问安。虽说这女子已孱弱的手无寸铁,但对于她皇后的身份,方苒仍是心存敬畏。 纪瑶漠然的瞅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径自跨过门槛朝外走来。 方苒见状,连忙拦到她面前:“娘娘想要什么,奴婢帮您去取,不劳烦娘娘出来。” 纪瑶脸色沉了下来:“我什么时候连这殿门都出不得了?” 方苒沉吟片刻。因上次闯宫门的事,尚宫局上下都挨了斥责,没有人再敢松懈半分。交代方苒来此值守的女史特别嘱咐到,最好让皇后连大殿都不要出,否则出了纰漏,大家得一起吃挂落。 方苒在心中衡量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连累尚宫局更重要些。所以她开口劝到:“外面冷,娘娘还是……” 谁知话还没说完,纪瑶扬起手一掌掴在了她脸上。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奴才来做我的主了?” 方苒脸上一阵闷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自那个让她做小伏低的家散了之后,入宫后方苒还从没挨过耳光。姑娘家谁不要面子啊。 纪瑶的性子一贯内敛,即便发起怒来也不会暴跳如雷,但整个人周身仍透着股凌厉。她拨开方苒,冲着永宁门外值守的宫人喝道:“去把你们管事的喊来,我倒想问问,什么时候我连这天日都不得见了?” 崔尚宫匆匆忙忙的赶到,一见了方苒便不由分说的斥道:“苒丫头,你还不赶紧跪下给娘娘赔罪!” 方苒心中委屈,她虽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些什么,但也不敢顶撞上司,只得跪下同纪瑶磕头赔罪道:“娘娘恕罪。” 崔尚宫赔笑说:“娘娘请息怒,这丫头是新来的,性子直率了些,奴婢带回去定会好好训斥。” “带回去?”纪瑶蔑笑道,“你们都是蛇鼠一窝,谁知带回去之后会不会上下包庇了?无非就是欺负我出不去这宫门罢了。” 崔尚宫被她斥的面皮通红,欺负主子这顶帽子,她可不想扣在自己头上。 “那……依娘娘的意思,要怎么处置?” “要罚就在这里罚。”纪瑶瞥了方苒一眼,衣袖下的双手却暗扣成了拳,“让她自己掌嘴。” 崔尚宫无奈,在方苒肩上打了一下:“苒丫头,照娘娘说的做。” 见方苒不动,纪瑶皱起了眉:“怎么,你是不会么?” 方苒咬了咬嘴唇,带着哭腔低声道:“娘娘,奴婢也是读过书的,没有掌过自己的嘴。” 纪瑶垂眸看着面前这个被她欺压到无力还手的弱者,忽而转身回了殿内,扔了一把鸡毛掸子出来。 “崔尚宫,你自己看着办。但是日后,你们的人要守门,都退到门外去,我不想在我的宫里,看见任何一个你们的人。” 说完,纪瑶甩下满脸的厌恶,关上门径自回了里间。 殿内,轻袅的白烟自供桌的香案上幽幽盘旋着飘起。纪瑶坐回日夜跪守的蒲团上,抬头看向面前纪文征的灵位,听到鸡毛掸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第118章 突然,她抬手狠狠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 “姑娘!”徐婉惊呼,连忙过来抱住她,看她有没有伤到自己。 “婉娘,我是真的很讨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讨厌。” 徐婉哽咽:“奴婢知道。可咱们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我再最后为自己争一次。”纪瑶嘴角浮起一丝惨笑,“如果这次还不成,那我也就,认命了。” * 夏绫进不去永宁宫,但是她又没办法真的把纪瑶这件事从脑子里忘掉,为了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些永宁宫里的消息,她只能去找方苒。 方苒此时并没有在住处。夏绫在门外等了一会,直到看见方苒扶着墙慢慢走回来,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苒苒,”夏绫忙上前去扶住她,“你怎么了?” 方苒眼睛仍红着,声音还有些发闷:“绫儿,你轻点,疼。” 夏绫将方苒扶进了屋,听她简单讲过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样不用问也知道了,纪瑶在里面肯定不是很好,没有一个人是过得好的。 夏绫扶着方苒坐到床上,帮着她将外衣脱了,又去找来了药酒。方苒的后背上遍布着交错纵横的淤伤,看起来至少被抽打了几十下。 夏绫皱了皱眉,用棉布沾了药酒,轻轻往方苒的伤口上擦。 “苒苒,你不要动,我怕弄疼了你。” 可方苒仍是在不住的颤抖。夏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是哭了。 “苒苒……”夏绫坐到方苒对面,拉住她的手,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 方苒抽了抽鼻子,哑声说:“绫儿,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公平。我认真念书,好好做事,每天都克己复礼,活的谨小慎微。可一到了主子面前,人家还是想打便打,想骂就骂,我就算努力再多,也不过就是个奴才,不配有自尊的。” 夏绫垂眸道:“在宫里生活呢,就不能太钻这个牛角尖。只要不是坐到皇上那个位置上,谁都有屈居人下的时候,即便是官场上的那些大人,也都还会受窝囊气的。” 方苒撇撇嘴:“说得倒轻松,你又没挨过打。” “那倒也不是,我是没少挨过打。”夏绫淡淡笑了一下,“但尊严这个事,我觉得是自己给的,如果奢求别人,那活的就太累了。” 方苒看向夏绫,觉得自己有些失言,毕竟她并不知夏绫的过去是何种样子。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赌气一般道:“算了,我同个疯子计较什么。” 夏绫怔了一下:“苒苒,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虽然许多人都在这样传,但夏绫仍不希望纪瑶被如此污蔑,尤其是从她亲近的人口中说出。可方苒也是受了委屈的那个,只要是人,心中就不可能没有怨念。 “我知道我不该那样说主子。”方苒低头道,“但咱们私下里说,我还是觉得,娘娘这样做太易招人口实。在这宫中,无父无母的宫人多了去了,谁不是夜深人静时忍着眼泪在熬日子。到底是在闺中娇养的小姐,同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共不了情,可当我们想起自己父母至亲时,又能找谁去撒泼呢。” “嗯,你说的在理。”夏绫想了片刻,又说,“但是也不能说因为这世上还有更悲惨的人,就没有悲伤的权力。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一样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明白,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这个话题,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谁也说服不了谁。 夏绫起身,去绞了湿帕子递给方苒擦脸:“苒苒,那你今日就不用再去上值了吧?” 方苒点了下头:“嗯,过会就该换尚仪局的人去看守了。不过待到明天这个时候,我大概还是要去的。尚宫局的人大都精明,这种事能躲则躲,反正我连打都挨了,也不能比这更差了吧。” 夏绫摇摇头笑了下。她这样的性子也挺好,骂过了就忘,倒是不记仇。 两三天后,北风乍起,在某日的后半夜,零零星星飘起了雪霰子来。 虽说已入了冬,但还未冷得能积下雪来,待到天亮,更是连雪都不成型了,雨点子细细密密的打落下来,成了冻雨。这样的天气,最是阴寒。 自纪瑶前日里闹过那一场之后,尚宫局和尚仪局无人再敢靠近永宁宫的主殿,转而都退到外门把守。但在这种天气里,无人愿为一个失了势的癫疯皇后尽什么心力,于是暂进了宫院两侧的配殿避雨,从窗格里远观着主殿的动静。 在殿内,纪瑶却已穿上了一身内侍的圆领袍。 这衣服,是她同夏绫一起淋过雨后,夏绫换下来放在这里的。纪瑶本是说,等洗好之后再送还给夏绫,但夏绫一直没想起来要,她也就一直搁置着没有送。但到如今,却刚好派上了用场。 徐婉将一只乌木牌和一把钥匙放在纪瑶手中,让她收好:“姑娘,奴婢给干杂役的那小子的吃食里下了药,他一时半会先醒不过来,您拿好这个,从小门那里出去吧。” 永宁宫的各处宫门虽都被封禁,但北墙上还有一道小门,是洒扫内侍运送秽物的出口。那道小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只有当值的内侍手中有钥匙,两局的人便只分了一名女史在此处看守。 但逢到今日这样的天气,只会有人远远盯着,能见到的也只是有内侍靠近那扇门,并无人会仔细盘查样貌。如此,是从永宁宫这铁桶中潜出去的天赐良机。 纪瑶紧紧握住手中的牌子与钥匙,临别时更觉难舍:“婉娘,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你留在这宫中又当如何自处呢?” “姑娘,这法子是咱们一起想出来的,奴婢会留在这里,尽量帮您多拖延些时间。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要往前看,莫要犹豫半分了。” 她捋了捋纪瑶额前的碎发,爱惜说道:“姑娘,奴婢也曾盼望过您能同皇上好好过日子,总觉得,日子久了总归都会认头的。但这么多年过去,奴婢看到的只有您越来越多的不开心,所以即便是这样的荒唐事,奴婢也愿意陪您拼一回,只盼您下半辈子能顺自己的心意。” 岁岁年年,徐婉是眼见着纪瑶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这般样子,虽说是主仆,但在她心里,早已将纪瑶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 纪瑶泪水盈睫,紧紧抱住了徐婉。徐婉也在她背上轻拍了拍,忍着难过推她一把:“姑娘,快走吧。” 徐婉帮着纪瑶从后窗中翻了出去,待到她的脚在殿外落了地,终是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姑娘!” 两人隔了一道菱花窗,却好似之间隔了一条楚河汉界。 徐婉嘴角牵起一丝浅笑,用力挥了挥手道:“若是这回真能成事,就再也,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第93章 雨叩宫门 ◎“宁澈,你真可怜。”◎ 寒雨如针。 纪瑶为了不引人注意,故意没有打伞,如冰似霜的冻雨顺着她并无遮蔽的脖颈落进领口,冷的彻骨。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走到小门边。门上斜斜挂着链锁,被雨水打过后湿漉漉,寒津津。 纪瑶屏住呼吸,从身上拿出钥匙推进锁眼。咔嗒一声,锁开了。 她闪身从小门出去,门外是空无一人的红墙夹道。 纪瑶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往西行去。她此行是要过顺贞门,再到元武门,这是由内廷离开紫禁城的必经之路。但她太怕在西二长街上遇到人,于是故意往西先绕一段,过了寿安宫后再往东绕进御花园,如此便可到达顺贞门了。 往日在这条道路上往来的宫人不在少数,而今日这样阴寒的天气,为她提供了极好的掩护。纪瑶始终低着头小步疾走,不敢抬头,也不敢向后看,生怕会遇上旁的人,引起怀疑。 好在,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 进了御花园后,纪瑶心中愈发急迫,忍不住在空无一人的雨中飞奔了起来。顺贞门就在眼前了。 这一道门里,锁住是整个内廷。就如它的名字,顺从与忠贞,是对生活在这道门里所有女子的警惕与训诫。 也正因为是内廷的最后一道关卡,在顺贞门门前有内侍在把守。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人数也没有减损半分。 纪瑶沉了沉气息,终是提步走上前去。 “什么人?” 门官见这一小内侍前来要过宫门,立刻拦住对方肃声盘问。 纪瑶低着头,双手将随身带着的乌木牌呈上去,托出早已在心中默念无数次的说辞。 “回公公,奴婢是乾清宫的杂役,是小乔公公吩咐奴婢出宫去取些东西回来,是要给万岁的御犬用的。因要得急,所以特命奴婢赶着出宫去取。” 乾清宫,小乔,御犬。这是最重要的三个词,既有威慑,又够真实,还蹭了几分夏绫往常出入宫门时同门官寒暄的人情。 听到是乾清宫的人,门官的面色果然和善了几分。他将纪瑶手中的牌子接过来,例行核查。 纪瑶低着头,紧张到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片晌,忽听上首传来问话:“你怎么不打伞?” 第119章 她胃中猛的抽搐了一下,仍强作镇定道:“因事发突然,奴婢没,没来得及。” “噢,办差辛苦。”门官淡淡笑了下,将牌子递还给纪瑶。 纪瑶双手将牌子接过,内心狂跳了起来。这一半是因为,她生怕自己会露馅的紧张,另一半是因为,她终于,将要跨过这道门了。 站在顺贞门前,她能看到近在咫尺的元武门。那是紫禁城的北大门,出了那道门,她便是彻彻底底的逃离了。 出元武门后,她会一路向南,先从宣武门出城去,而后到通州,走水路南下。虽然不知道路途究竟有几何远,但她知道,只要沿着运河一直向南走,就一定能到达南京。 纪瑶将牌子紧紧抓在手里,借以上面纹路硌进手中的疼痛,维持住自己的平静。 “多谢公公。”她小声道谢。 可这门官并没有让路。他略偏了头,同身边一同值守的同僚低声吩咐了句:“关门。” 两扇镶有八十一颗门钉的朱漆大门缓缓闭合起来,门缝越来越窄,原本触手可及的元武门,在一瞬间即又天涯两隔。 纪瑶双目骤睁。 “不要!”她嘶吼着扑了上去。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差这么一步啊,越过这道门,她就能回家了。 可随之而来的,只有内侍对她的重重阻拦。 挣扎之中,纪瑶的帽子落了地,头发散落下来,露了她的真身。她就在不知多少人的撕扯中,眼睁睁的看着那条门缝闭合,再也不见宫墙外的天空。 当她挣扎着扑到宫门前时,两道朱红色的宫门已如一堵墙般纹丝不动。 “开门,开门呐!” 纪瑶在雨中绝望的哭喊着,不住的拍打着宫门。可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疯癫,即便拳头上砸的已经带了血,那道门依旧岿然不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她哭的泣不成声,身子抵着门慢慢向下滑去,跌坐在了雨中。 “娘娘。” 说话的是方才查验牌子的门官,他同在雨中跪到地上,拱手谢罪。 纪瑶赤红着双目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究竟是在哪一步出了错。 门官低头答到:“回娘娘的话,皇上此前早已下了严令,乾清宫出入紫禁城的一应内侍,不得走顺贞门。若此间有人假借乾清宫名号欲由此出入……那必定同娘娘相关。” 皇上,哈哈,皇上。纪瑶无声惨笑,若论算计人心,谁能比得过他。 门官继续禀道:“皇上还说,奴婢们不得强将娘娘送回永宁宫。所以,还请娘娘自珍自重,若您想通了,便请回吧。” 可纪瑶只是颓然坐在门边,僵如木偶。她不想离开,这个距离自由最近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伞斜斜遮在了她的头顶。面前停住了一双云纹皂靴,黛青色的长衫末端,有银线勾勒的竹叶暗纹,针脚细密,容不得一丝错漏。 宁澈单手持着伞,弯身隔着衣料轻托起纪瑶的手肘:“起来。” 他这只手上,仍缠着白色的纱布,当日被发簪割破的伤口,尚未愈合。 四目相对,纪瑶看着面前这个令她熟悉又陌生,憎恨又畏惧的男人,忽而用力一挣将他的手甩开。 “别碰我。”她冷冷回绝,扶着朱门上的铜钉,缓缓站起了身,却又刻意向后退了一步,即便淋在雨中,也不愿同宁澈居于同一柄伞下。 “我刺伤了你的人,又抗了你的旨,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总归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宁澈平静的说道,“纪瑶,这世上的事,不是简单的生或死就能解决的。我从来都不喜欢杀人,也没想过要你的命。” “可是我爹已经死了!”纪瑶猝然喝到,声音又开始渐渐呜咽起来,“宁澈,我欠你们家的么?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个地方,如果我爹没娶那个女人,他根本就不会去贪墨。这一切的因果业障究竟是谁一手造成的?何必现在又来假惺惺的向我施恩?虚伪至极。” 宁澈的眼眸冷甚于这漫天寒雨,双唇也抿得更紧了些。 “纪瑶,不要再用上一辈人犯下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了。过往已不可谏,难道你要在上一辈的阴影中活一辈子吗?” “那你呢?你又挣脱出来了吗?”纪瑶反唇相讥道,“如果你已经放下了,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去傅娘娘的坟前?又为什么将移陵的事一拖再拖?” 对方神色中闪过的伤痛和迷茫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宁澈,你知不知道宫里有段时间都在传,说傅娘娘是个疯女人,才不受册封,也不要儿子。可我见过傅娘娘,她根本就不疯,甚至是一个极其聪慧和理智的女子。你就不想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么?” 宁澈握着伞的手骨节渐渐发白:“为什么。” “因为她恨你。”纪瑶冷酷又有些快意的说道,“她恨你们皇家人所做的一些,恨这座宫廷毁了她的一生,就像我现在这般一样。宁澈,你好好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的亲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在无数个只有她自己的深夜里,就是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宁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你胡说。乔乔从来都没跟我说过,她会是你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夏绫在乎你,不愿意刺痛你,才没有对你说这些话。”他此刻的天真,甚至让纪瑶觉得有些好笑,“我唯一羡慕你的,就是你身边能有那样一个人,在乎你,让你依靠。不过无所谓,你很快也要失去她了,是你亲手将她推开的。就是因为你们天家的狂妄自大,才让你们全都是孤家寡人。宁澈,你真可怜。” “能把一个个好女孩都逼成疯子,也是你们的本事。”说完这句话,纪瑶讥讽的一笑,抬手推开宁澈,往雨中走去了。 冻雨从四面八方倾覆上来,吸食走了她身体与灵魂上的全部温度。纪瑶就如一丝没有感情的孤魂,游走于寂然幽深的宫道中,终是又回到了永宁宫的门前。 在此值守的宫人们已知晓了没有看住人的事,无人敢再避于内殿中,都规矩的站回了雨里。直到看到一身内侍衣服,披头散发的皇后只身走了回来,她们皆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可内心仍翻起一丝恐惧与凄凉。 纪瑶木然走回了永宁宫内,殿内空无一人。 “婉娘?” 无人应答。 纪瑶顿时慌了,提高了声音却又带了哭腔:“婉娘,婉娘!” 就像在黑夜中迷失了道路的小女孩,无助的哭着想找娘亲。 未几,自殿外进来一尚仪局的小女史,交手低头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是谁,婉娘呢?” 小女史回禀到:“陛下对婉姑姑有其他安排,今日之后,奴婢伺候娘娘。” 支撑纪瑶的最后一根细枝,应声折断。 她扣住小女史的双肩,用力晃动她道:“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皇上,让婉娘回来,好不好?” 小女史被这浑身透湿又哭到狰狞的女子吓住了,扑通一下跪下道:“娘娘恕罪。” 纪瑶无力的摔倒在了地上。没有了,云瞻,父亲,婉娘。这座宫廷,终是掠夺走了她的一切。 纪瑶就似一具空洞的躯壳,呆木的瘫坐在了无人迹的殿宇中,直至被从不缺席的夜晚吞没。 殿内又响起了脚步声,有人点起了一盏盏宫灯,让她眼前又浮现出了色彩。 “婉娘?”纪瑶颤然呼道。抬头,却见到来人是尚宫局的一个宫女,这人她认识,就在几天前,被她为难责打过。 方苒轻轻跪到纪瑶身边,将一碗热粥捧到她面前。 “娘娘,请吃些东西吧。” 在她的脖颈上,还有被抽打之后没有消退的红痕,未被领口完全遮蔽住。 纪瑶嘶哑着问:“你怎么还敢来,不恨我吗?” 方苒温声道:“奴婢职责所在,不曾记恨过娘娘。” 这还是被夏绫开导后,方苒想明白的事情。不是因为,这世上还有更悲惨的人,纪瑶就不可以悲伤。大家同为女子,皆知在宫中生活的不易,她对皇后,当是怜悯,而非怨恨。 “对不起啊。”纪瑶似是恢复了一些神志,“我那日,并非是想真的为难你,只不过因还抱着一丝妄念,想要再挣扎一番。” 方苒和善的笑了一下:“娘娘若是真觉得对不起奴婢,就请将这碗粥吃了,让奴婢的差事好做一些。” “那婉娘呢?你知道婉娘到哪里去了吗?” 方苒摇摇头:“这个,奴婢确实不知。” 纪瑶的目光再次黯淡了下来。 “这碗粥,你放在这里吧,我会吃的。” 方苒嗯声,将那碗粥放在纪瑶身边,行礼后退下。可就在她要走出永宁宫时,又听到皇后在背后喊了声:“这位姑娘。” 她滞住脚步:“娘娘还有要吩咐奴婢的事吗?” 第120章 纪瑶缓缓开口:“你认识,乾清宫的小乔内侍吗?” 方苒怔了一下,微点了头。 “那请你帮我给她带句话。”纪瑶脸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我纪瑶此生,有幸结识于她,承蒙她多年的不离不弃,内心感激不尽。不过今后,请她安心,我已想清楚了自己的去路,不会再拖累任何人了。” 【作者有话说】 傅薇,夏绫,纪瑶,宁澈,他们的人生其实都有令人怜悯的地方。 第94章 忽忆往昔 ◎“你最近,怎么也不提迁坟的事了?”◎ 因白日里沾了寒雨,又被纪瑶甩了那一下,宁澈手掌上的伤口到晚上又疼了起来。 以至于谭小澄为他更衣时,宁澈的手臂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太医特别叮嘱,他这伤一天至少要换两回药,但宁澈嫌太医院的人天天进出乾清宫太过扎眼,若引起前庭什么注意怕会不好收场,于是换将药的事都交给身边的内侍来做。 谭小澄为宁澈宽了腰间玉带,替他将燕居服脱下,又为他换上寝衣。此时离就寝还有段时间,故谭小澄又取来一件斗篷,搭在宁澈肩上。 “主子,奴婢伺候您换药吧。” 宁澈颔首,在榻上坐了,掌心朝上将手腕搭于小几之上。 “今日是谁当值?” 谭小澄答到:“是何掌印与奴婢。主子这几日身子上多有不便,掌印担心其他人伺候不周到,特命奴婢同他一起值守。” 宁澈嗯了一声表示知晓了,何敬与谭小澄,确实是他身边用的最称手的人。 谭小澄跪于榻脚边,从身后小金端着的漆盘中拿过一枚小金剪,将宁澈手上纱布的系口处剪开。在做此事时,谭小澄精神极为紧绷,皇上的御体鲜会受到如此伤害,即便是如何掌印跟随伺候多年的,也未曾亲手给主子包扎过伤口,他更是没有做过。事关御体安危,他需得格外谨慎。 洁白的纱布被一圈圈绕开,可及至贴近肌肤的地方,谭小澄却惊见,伤口竟又出了血,红了一片。 他额上登时起了一层薄汗,试探着揭了一下纱布,不想血迹干竭,将纱布与伤口粘在了一起,疼得宁澈嘶声呻吟了出来。 谭小澄心头一凛,双手跟着也抖了一下,谁知这伤口竟如此脆弱,一汩鲜血霎时涌了出来,是伤口又裂开了。 谭小澄吓坏了,自知做错了事,忙叩头请罪到:“奴婢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 身后的小金也被吓到不轻,同他师傅一同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 宁澈掌心钻心一样的疼,心绪烦乱的很,本想斥上两句,却忽闻一句熟悉的人声道:“我来吧。” “乔乔?”他见夏绫走了进来,不由得皱眉道,“不是说不用你过来了么,我不用你照看。” 夏绫没有答他的话,而是将小金手中盛着纱布和金疮药的托盘接过来,放到了小案上。她又同谭小澄道:“谭少监,您且先去吧,这里留我就行了。” 纵使已无先前那般熟络,谭小澄对于夏绫此刻的救场,还是心存感激的。他知道夏绫的话在皇上面前一贯奏效,没有再等皇上发话,谢过恩后便退了下去。 夏绫隔着小几坐到宁澈对面,看到他掌心的伤,眉心不由得拧了起来:“怎么总也不见好呢?” “冬天伤口本就会愈合的慢些。”宁澈宽慰她道,又提,“你不用操心我的事,要不是那天夜里值夜又被我发现,你是不是还打算熬几个大夜?” “嗐,你这个样子,让我去睡也睡不着。”夏绫从容答他,拿起托盘上的湿帕子擦拭宁澈手上的血迹,“看这段时间,你手底下的人过得都胆战心惊的。难为他们也就罢了,要手底下没个准头,疼的是你。” 她已着手要为宁澈去揭粘连的纱布,轻声道:“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这样的话,底下伺候的人是万不敢说的。 手心猝然一阵针扎一样的疼痛,宁澈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再低头看时,他的伤口已暴露无遗。 他不死心的又找借口说:“你总是这个时候来,我又穿的衣冠不整的,保不齐会有嘴碎的传你闲话。” “传就传呗,我现在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夏绫偏着头淡然一笑,“先头我怕人说闲话,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同你走的太近,难免会让人猜测你是图我的什么,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待在这的理由。可现在我会养狗,会译书,旁的人都知道,你是要用我干活的。况且你这么难伺候,好多人巴不得把那些棘手的事给我来干,谢我都还来不及呢,哪还能上赶着给我添堵心。照这样来看,我要是哪天再做回宫女去,也不是不行。” 可宁澈总觉得,她是话里有话,仿佛在找时机,同内侍的这个身份告别。 “乔乔,你怎么了?” “阿澈,你别多想。”夏绫眉眼平和,“我只是觉得,当小乔的这段时日,让我的日子过得太有滋味了。可最近一段发生的事,却在提醒我,我不可能一直顶着一个假的身份活下去。我早晚还是要做回夏绫的,我还有属于夏绫的事需要做。” 她低头将金疮药的药粉撒在宁澈的伤口上。见他不说话,才又问:“听说你把徐婉姐发落走了?” 提起这事,宁澈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三分。 “她实在太让我失望了。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真以为这宫禁大内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混出去了吗?她是皇后身边最亲信的人,不想着如何安抚主子,反倒这样教唆皇后以身犯险。如此一来,尚宫尚仪两局的人心中更会生怨,若不处置她一番,要让两局的人将这笔账记在皇后头上么?” “身处无出之境,难免会做出些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的事来,你就别生气了。”夏绫状似无意的替徐婉开脱了一句,又问,“那你把她如何处置了?” “还能怎么处置?反不能真拖出去打死。”宁澈没什么好气,“无非就是发落到直殿监去,让她干些粗活,吃点苦头。待过几日皇后冷静些了,会让她回来的。”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夏绫附和着说了句:“你想的周到。” 之后她便缄了口,仔细的将宁澈的伤处再用纱布包扎上,似是再无话可说。 宁澈心中一直装着事,纪瑶在雨中刺他的那几句话,始终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口。夏绫一不说话,他就更觉得压抑,从前在西五所,当他觉得夏绫在离他越来越远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乔乔,”他的气再沉不住,“你最近,怎么也不提迁坟的事了?” 夏绫诧异的抬头,这还是头一回,她听到宁澈主动提及这事。 “怎么,你倒希望我提?” “也不是。”宁澈否认道。他*只是心里没底,夏绫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她越是不提这事,他就越摸不到她的底,就如同在黑夜中盲行,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来一个当头棒击。 他生怕,自己还未做好任何准备,便真如纪瑶说的那样,已然失去她了。 “那我要是提了,你就给我办吗?” 宁澈抿着嘴不说话。 他这幅神情,让夏绫觉得有些好笑。小时候,他每回被傅薇训过之后,就是这样紧绷绷,硬邦邦的表情,一点都没变样。 她在宁澈眼前抓了一下,弯唇一乐。 “你看,这事也不是我天天跟个苍蝇一样在你耳边嗡嗡,你就能答应我的。要是再把你惹烦了,不仅我的目的达不到,还会让两个人都不高兴。”夏绫将纱布缠到了最后,打了个干净利落的结,“不过我不提了呢,不代表我就认头了。阿澈,你不用总是试探我的想法,只要薇姨的灵柩一日没有封死在皇陵里,我就永远不会认头的。” “那如果封死了呢?你又作何打算?” 夏绫并没有思考太久,显然是早已想好了答案。 “离开宫廷吧。”她娓娓讲到,似是有些怅然,可又有些向往,“想往南边去走走,先回扬州看看,然后再往南走,带着她的遗物,去福建她出生的村子,给她设一座衣冠冢。之后找个喜欢的地方安顿下来,做些小生意,教小女孩们念念书。无事时就多写些东西,待到老了,一些传给年轻人,一些带到坟墓里。” 她对未来的期待里,没有他的影子。可是又该让她如何包容自己呢?两人之间,始终会隔着一道旧事,就像藏在衾被里的一根银针,看似无事,可不知什么时候露出尖头来,一样能将人刺的头破血流。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炙烤着宁澈的五脏六腑,让他的呼吸一寸寸变得灼烫。 “乔乔,”他有些犹疑的说,“今天,皇后同我讲,她不想要我,是因为她恨我,因为我毁了她的一生。是这样的吗?” 在傅薇去世后,每当宁澈再提起她时,很少会喊她娘,更多的时候,只会用“她”来替代。 夏绫一怔,她并不知道,纪瑶今日竟还同宁澈说过这样的话。 第121章 “阿澈,我觉得并不能用一个恨字来诠释她的情感。她对你,还有你的父亲,更多的像是……” 夏绫想了想,才找到一个相对恰当的词。 “无法相容。”她缓了缓道,“如果一个人揣着仇恨过一辈子,那他迟早会变得扭曲。可薇姨不是那样子的,她本意上并不想恨任何一个人,她只是不想做你父亲的妃嫔,也不想成为任何一个人的附属品。” “这座宫廷给过她希望,但也确确实实的,埋没了她的一生。不过阿澈,这也并不是你的错,毕竟你自己也无法决定是否要出生在这个世上。我只能说,她算不得对不起你,你也不能要求她因为是个母亲,就要无条件的为你牺牲掉一切。” 宁澈沉思良久,这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最难的一道难题。 他忽忆起些旧事。 那时他不及十岁之龄,是同母亲吵的最凶的一次。傅薇一怒之下打了他一巴掌,同他说,如果我有的选,我宁愿从未生下过你。 彼时他只顾得伤心,不明白为何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偏要恶语相向。 可如今再想起这句话,宁澈不由得多想了一层。那句话的重点,或许不在“宁愿从未生下过你”,而在于,她是“没得选的”。 所以那时的母亲都经历过什么呢?也许她还并未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可无人敢帮她解决掉这个孩子,才被迫接纳一个陌生的生命进入她的人生。 若是不曾认识的女子遭此难事,他大概都会心生同情。可偏偏因为她是娘亲,却只想要她爱自己,抓住她不让她离开。 一阵风平地而起,吹过宁澈内心深处,他竟多生了一丝恻隐。 “乔乔,若是我……” 宁澈的话还没说完,却被匆匆进暖阁来的何敬打断了思绪。 何敬额间带汗,步履匆忙,他掌管内府第一署多年,还从未露出过如此惊惶的神色。 “主子,出事了。”何敬跪地急急禀道,“皇后娘娘中了毒,恐性命危矣!” 【作者有话说】 宁澈的内心其实已经开始有一点点动摇了哦 第95章 何以清白 ◎“我认……我认!”◎ 夏绫同宁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永宁宫,宁澈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着了一件单薄中衣,外头搭了玄色的狐裘披风。 见宁澈进来,女史内侍皆跪了一地。已在此诊治的太医上前回禀道:“万岁,娘娘是误食了砒霜,好在发现的及时,臣已为娘娘催了吐。可服用的剂量毕竟不小,娘娘仍旧昏迷不醒,臣等定会竭尽全力救治!” 宁澈冷峻的目光落在了桌上未喝完的半碗粥上。那碗粥已被验过了,银匙发黑,正是罪魁祸首。 夏绫未再听宁澈同太医又说了些什么,越过人群,朝里间奔去。 纪瑶安静的平躺在床上,眉目舒展,面颊上苍白如纸,唯有唇边还有尚未拭净的血色,殷红妖冶。她的胸膛几乎已看不出喘息的起伏,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夏绫身子一晃,几乎要站立不住。 “瑶瑶,瑶瑶……” 她脚步蹒跚的扑到纪瑶床前。 床榻周围已跪满了人。因太医无法贴身诊治宫妃,此时有两位司药司懂得医理的女官跪坐于床尾,将银针刺入纪瑶足底的穴位,以期能以疼痛唤醒她的意识。 夏绫握起纪瑶的手,喊她道:“瑶瑶,你醒一醒,你快点醒一醒啊!” 她的手寒凉的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夏绫眼前已被泪水模糊成一片,向两位施针的女官恳求道:“拜托你们,一定要救活她,拜托了!” 两位医女已累的大汗淋漓。她们并不知这突然出现的小内侍是何身份,可帝王家事,也无人敢过多探知,只当她是一位天子亲信之人。 自事发以来,此二人竭力救治,未曾有半分懈怠。她们将能用的法子全都用了,可床榻上的病人,始终未有分毫回应。 “奴婢们无能……已尽力而为了。” 周遭开始隐隐起了哭声。 夏绫脑子里一片空白,勃然喝道:“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 她起身侧坐于床榻上,从两侧钳住纪瑶的手臂,怒意丛生:“纪瑶,你不是说你要活着走出皇宫吗,你不是说要试试的吗?你给我听好了,要是你现在死了,没有人能把你带出去,你只能一个人被送进皇陵,等着你怨恨的男人百年之后与你同寝,生生世世你都别想逃脱!你听到我的话没有,醒过来,醒过来啊!” 夏绫的一滴泪水落在纪瑶的面颊上,缓缓滑落。 一丝回应也无。 * 夏绫与宁澈在永宁宫守了一个晚上。太医和医女在病榻前诊治施救了整夜,他们的声音窸窸窣窣,不敢高声语,却又神色凝重,夏绫听不清,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到了四更天,宁澈必须要走了,他早上还有朝议。临走之前,他又将太医传来:“现在是何境况,照实说。” 太医如实回答:“禀万岁,微臣已在娘娘的各处经脉施了针,延缓毒物再向脏腑蔓延,暂且保住了性命。可娘娘昏迷的程度太深,日后还需得靠娘娘自己将残余的毒物排出体外,至于何时能醒过来,恕微臣才疏学浅,无法预知了。” 太医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过是谦辞。这已然是太医院院史了,他若说了无救,任神仙圣手,又如何能救得回来。 宁澈看向自己身边双目红肿的夏绫,低声同她道:“我得走了,那你……” “我留在这。”夏绫立时答到。 “嗯。”他早知夏绫会如此做,“其他的事情我会去料理的,你不用操心。你也不要太过劳累了,如果有任何事,就让人来找我,好吗?” 夏绫点头。 为了方便留在永宁宫照顾纪瑶,夏绫换回了宫女的裙装。之前在这里见过她的医女,起初以为她是内侍时,对她多有戒备,而如今识得了她的女儿身,便很快接纳了她,几人轮流倒班,互相照应。 永宁宫已被六局接管,宁澈让人在其中挑出些做事踏实的女官,看顾殿内外的起居。 熬过先头一夜,纪瑶的情况已基本平稳下来,只待卧床静养,不知何时醒来,亦不知是否还能醒来。一切仿若又归于了平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条不紊的做着事情。 唯一有些变化的就是,人声太少,安静过了头。 入夜,夏绫坐在纪瑶身边,用温水为她擦拭身体。这样的事,从前她在照顾傅薇时也会经常做,所以十分熟稔。 打水进来的是个年轻女官,年龄与夏绫相似,眉目和善,看起来也是个踏实干练的姑娘。 女官将帕子在铜盆中浸过,绞干后递给夏绫,又将用过的帕子放入盆中仔细揉洗。替一个完全不能动的人擦拭全身是一件相当累人的事,夏绫坐在床边休息了一会,想了一想,今日当是尚宫局的人在殿中值守。 “你是尚宫局的吧?”她轻声闲问道。 年轻女官颔首,浅笑说:“是,奴婢是司簿司的掌簿,现居正七品。” “喔,真好。”夏绫点点头,这殿中人声太寂,她有心找人多说说话,漫漫长夜也不显得那么难捱。 “想必你平日里做事也是细致认真的,崔尚宫才肯放心派你过来。” 掌簿低头道:“姑娘过誉了。奴婢资质平平,只是能在做事时多尽心,心里才能踏实。” 这样的谦和让夏绫对她平添了几分好感,继续说道:“那你认识方苒吗?她现在也在尚宫局当差,是打算明年考女官的。你知道她会到永宁宫这里来上值吗?” 谁知一听方苒的名字,掌簿竟殊然变色,欲言又止。 夏绫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了?” “夏姑娘,”掌簿面露忧色,“让皇后娘娘中了毒的那碗粥,就是方苒送进殿里来的。她已被司礼监带走问话,至今未归。” 夏绫仿若被人敲了一棒子,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 “怎么会?娘娘她难道不是……” 不是自己求死的吗? 夏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由于纪瑶曾同她言及过生死之事,自从事发,夏绫就先入为主的认定,是纪瑶自己服了毒。 可回顾整件事情,确实从来都没人说过,那碗粥里的砒霜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夏绫也的确不能贸然下结论,是纪瑶给自己下的毒,不排除另有其人的可能。 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方苒。 某个思绪忽而飞速一闪,夏绫周身的寒毛全都战栗了起来。 如果,没有查出下毒的凶手是谁,或者退一步讲,真的是纪瑶想要自尽,在皇后自戕与找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做替罪羊之间,为了维护皇家的颜面,这件事会如何了结? 方苒的麻烦大了。这绝不是只被司礼监带去问话那么简单,这是要命的事啊! 想到这层,夏绫匆忙起身,急急同掌簿道:“劳你帮我照看一下这里,我要出去一趟!” 第122章 夏绫跑着出了永宁宫,刚拐到宫道里,影壁旁却突然闪出一人影,她没刹住脚,与那人撞了个满怀。 “小乔姐!” “小汤?” 汤圆一把拽住夏绫,带着哭腔道:“小乔姐,方苒姐被关起来了,你能不能救救她?” 她在这里已经等了一整天了,守门的不让她进去,看赶不走她,还扬言要宫正司的人来抓她。小汤没办法,只能蹲在这里守,好在终于把夏绫给盼出来了。 “对不起啊小汤,我刚刚才知道这事。”她抓着汤圆的手问道,“苒苒被带走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汤圆忍不住哭到,“万岁主子是让何掌印和小澄哥一起审的这事,小澄哥本想着拖一拖,让掌印先不要用刑,可这件事实在太大了,他的能力有限,没办法只能送消息出来让我来寻你。小乔姐,方苒姐一定是被冤枉的,她不可能做出毒害皇后娘娘这种事!” 用刑。 夏绫胃里拧个一样疼了一下。司礼监的人同方苒非亲非故,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的。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怕是方苒的命已让他们拿走一半了。 夏绫拽起小汤,提脚便跑:“走,我现在回乾清宫!” * 在仁智殿西北,有一处名为马房的处所,是内监奉旨拷打内犯之地。 暗室中,方苒手戴锁拷,趴伏于地板上,气息微浅。 笞,杖,拶指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重刑,已在这有些瘦弱的姑娘身上过了一遍。囚衣上血迹斑斑,说她是脱了层皮,也毫不为过。 高窗之外的灯影晃动些许。方苒双肩一颤,这满身的新伤让她格外敏感,风声鹤唳。 是有人来了。 未几,禁室的门果然被打开,一双青色官靴停在了她面前。 方苒本能的一瑟缩,艰难的抬起头来,见司礼监掌印何敬,正负手俯视着她。 “掌印,掌印……”她喉中呜咽道,“奴婢是冤枉的……冤枉的!” 即便是已被伤口折磨到了极致,方苒仍是呼出了一声破音,以证自己的清白。 何敬嗤笑一声。 他搬来一张凳子,放倒后坐在方苒跟前:“你倒再同我说说,你如何是冤枉的?” 方苒极力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奴婢那日送吃食进永宁宫,是因皇后娘娘方淋过雨,奴婢想着送些温补的吃食,为娘娘暖暖身子。娘娘看起来心绪不佳,但还是同奴婢寒暄了几句。之后奴婢放下吃食离开,娘娘还叫住奴婢,让奴婢给乾清宫的小乔内侍带句话,说是,说是……” 我已想清楚了自己的去路,不会再拖累任何人了。 方苒回想起这句话,当时未绝不妥,而如今再回忆起来,方咂摸出其中的蹊跷来。 “不对,不对……” 方苒的心绪乱如春絮,可渐渐的又汇聚成光点,让她的一瞬间清醒。 那句话,分明就是遗言啊! “掌印,娘娘是自尽的,是自尽的!”方苒不顾手指上的剧痛,一把抓住何敬的袍脚,“您让我见见小乔公公,她一定能听明白娘娘的意思,证明我是清白的!” 皇后为什么一定要留这句话,就是为了给她保命用的啊。方苒真是悔,为何没有当时就察觉到话中的意味,既没能阻止的了皇后服毒,又使自己落入这般险境。 何敬抬起脚,将方苒血肉模糊的手从他的衣袍上拨弄下去。 “你这丫头可真是疯癫,后妃自戕是多大的罪,你也竟敢乱咬?” 他轻飘飘的一笑:“不过我今日来,可不是来听你喊冤的。” 说着,何敬从手中掸出一只粉色的钱袋子,拎到方苒面前:“这东西,是你的吧?” 方苒瞳孔骤缩。 是啊,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的房间一定都被搜过了,那她的所有私物,必已都落入了他人之手。 她挣扎着就要去抓那只钱袋子,可何敬却往上一提,让她根本触碰不到。 何敬不慌不忙的将钱袋子打开,在里面拿了一枚剑穗出来,递到方苒面前。 “这可是男人的东西。”他森意凉凉的勾了下唇角,“方苒,你在同人私通。那个男人是谁?” “不是,我没有……” 方苒极力的想否认。只有那唯一的一次,从那之后,她同那人再无任何联系。可如今被人抓住了把柄,私相授受犯了宫规,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当日那人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最终将东西送到她手中,就是为了不出纰漏。送进来的东西,除这只用旧了的钱袋子和一枚剑穗,还有一笔钱和一张字条。但她已决心同那人恩断义绝,遂回了封字条给他,并将财物一并送还。 可这钱袋子和剑穗,是她豆蔻年华时为数不多值得珍藏的回忆,她舍不得扔,想留着给自己做个纪念。 不想,今日竟成了祸端。 但万幸,那张字条已被她烧了,没有留下任何那人的字迹。她深知自己已被人拿捏住了七寸,若她已注定无法逃脱,那至少不要连累那人,他还有大好的前程。 未及太多思索的时间,何敬催命一般的声音再次再上首响起:“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能认下谋害皇后的罪,我保证私通的事能到此为止。可你若不认,届时所有证物移交刑部,往下会再查到谁身上,我可就不保证了。” 他提起脚尖,往方苒身上驱了驱,以做敲打。这力道本不重,可方苒身上那处刚受过杖刑,皮肉已然绽开,疼的她几乎痉挛。 “你没有太多时间,自己想想吧。” 何敬说完,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还未跨出禁室的门,便听到身后之人凄凄叫到:“掌印!” 方苒手肘磨地,忍痛向前爬了几步,卑微的伏在何敬脚下:“我认……我认!” 一声闷响,房门闭合。 何敬抬手唤来一亲信秉笔,吩咐到:“拿纸笔进去,让她认罪画押。在移交刑部之前,将她摁死在这里,做成畏罪自尽。” 钱袋子仍握在他手中。何敬负着手,用拇指摸索片刻上面的绣纹,一声嗤笑。 没想到老天竟在这个当口送了这么份大礼给他。被锦衣卫压了这么多年,也总算是看到内府的出头之日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苒苒 第96章 独自战斗 ◎这终归会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夏绫同小汤一口气从永宁宫跑到了乾清宫。 到了月华门,夏绫丝毫没收着脚步,却被守门的内侍堪堪拦下。 她不由得生了几分薄怒:“你们拦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两个内侍上下打量了她几遍,方犹疑道:“小,小乔公公?” 夏绫低头一看,因事发突然,她根本没想得起还要换衣服,穿着一身裙装就这样跑了回来。 真是越忙越乱。但这个节骨眼上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将小汤留在外面,拨开守门的内侍就往墀台上奔去。 急促的脚步一瞬间踏破了大殿中的宁静深长。夏绫径直往宁澈此时常待的暖阁走去,正遇到谭小澄端着换药的漆盘退出来,当是刚服侍皇上处理完伤口。 两人目光一对,谭小澄先是吃了一惊。虽早已知道她是女儿身,但初次见到夏绫已这种打扮出现在乾清宫,还是不免得瞠目结舌。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凝重下来,朝夏绫微微摇了摇头。往日的默契在此时又一拍即合,夏绫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心中跟着一寒,事态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的多。 她快步走进暖阁,果然看到宁澈坐在榻上,伤处刚刚才被包扎过。 “阿澈,我想求你帮个忙。”她开门见山的说道,“司礼监拘了个宫女,是在永宁宫当过值的。她素日里与我交好,断不是那等心思歹毒的人,我担心审讯时会上刑,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她的境况?” 见到夏绫这副打扮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宁澈不免也怔愣了一下。但旋即他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她早先就说过想做回夏绫,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快。 “你说的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方苒。阿澈我……” 宁澈却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继而,他从小几上拿起一页写满了字的纸,不动声色的递给夏绫。 夏绫接过纸来迅速览过,上面的字句令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这竟然是方苒的认罪状书。 状书中详尽写明了方苒因遭皇后责打而心生怨恨,又因皇后偷出宫门连累尚宫局而心存不满,于是便将私存药耗子的砒霜下在皇后的吃食里,本意是想让皇后消停几天,能让她们歇一歇,却不想这药性竟如此剧烈,以至于酿成大祸。 时间,地点,动机,方式,一样不少,任谁读来,这份供状都挑不出一句言不达意的话,很难让人不信这是事实。 夏绫的手在不住发抖:“这,这不可能啊。阿澈,一定有什么误会在里面,你让我见见她,我一定可以问出真话来的!” 第123章 可宁澈只是安静的看着她,不出一言。 “阿澈?” “乔乔,你救不了所有人。”宁澈异常冷静的说道,“可这就是我看到的事实。若你说的是真的,这份供状是怎么来的,我又该相信谁?此事我会移交刑部去审理,孰是孰非,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包庇一个坏人。” 他怎么就不信呢。夏绫急急解释道:“阿澈,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你是有利的,你也希望事情就这样了结掉,可是……” “乔乔,等等。”宁澈打断了她,脸色也沉肃下来,“什么叫对我有利?皇后现在昏迷不醒,后宫一片乌烟瘴气,到底对我有利在哪了?你看谁家皇帝当成我这样的,跟前朝扯皮扯不完,还得给后宫擦屁-股?” 夏绫眨了眨眼,意识到情急之下自己说错了话,完全没有顾及宁澈的感受。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绫语气略缓,“只是阿澈,你有没有想过,娘娘也有可能是……” “自戕是吧,我想过。”宁澈接了她的话,“可是乔乔,证据呢?要是让你写案卷,你现在就能白纸黑字的下定了结论吗?” 夏绫摇了摇头。 宁澈站起身来:“乔乔,我必须要先知道事情的真相,再想这件事该如何判决。或许是那丫头下的毒,或许是皇后自己下的毒,或许是那丫头先下了一遍皇后自己又下了一遍,这都有可能。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该相信刑部,一切以审理后的定案为准。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应当写下来一并放在案卷中移交刑部,作为其中一条案证,而不是直接同我下一个结论。” 夏绫难过道:“可是皇上,严刑之下多冤案啊。” “乔乔,刑讯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并非所有人都有你这样一位能通门路的朋友,难道刑部审的案子全都是冤假错案么?” 夏绫无法再争辩些什么。她取来纸笔,将对方苒的了解,与纪瑶的相处,以及对整件事情的所知,一一写下,只言事实,不言结论与感情。 宁澈将夏绫写的文书接下:“如无其他枝节横生,明日一早,刑部会来提人。届时你写的这份状词,我也会一并转交。” 他顿了顿,又说:“但为了避嫌,在案子审理过程中,你不得探视她。不过,我也答应你,无论审成什么样,在定案之前,会让你同她去见一面。” “阿澈,拜托你了。”夏绫微一点头,道了告辞。 出了暖阁,她见谭小澄仍在外间没有离开。夏绫同他打了个眼神,两人走到殿外便于说话的地方。 “小谭哥,苒苒的事,我已尽力了。可方才你也听到了,我似乎,也只能做到现在这一步了。” 这还是时隔这么久以来,两人第一回 在私下里说话。 “乔,你不要自责。为了我们这种人,你能去同主子争论,我已是不尽感激了。” 他仍愿意以从前的称呼待夏绫,倒让她心里感到片刻的宽慰。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你们同我的照顾与情谊,我始终都铭记在心。” 谭小澄略笑了一笑:“回去吧,更深露重。” 夏绫沉静的点了下头:“小谭哥,你多保重。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来知会我,只要是我能做的事,一定不遗余力。” 在走下石阶时,她却又听谭小澄在背后喊了一声:“乔。” 夏绫回头,见谭小澄仍站在最上一级台阶上,初冬的夜风将他绀青色的内侍圆领袍吹得纷乱翻飞,让他不甚健壮的身形显得有些飘摇。 “你对我与小汤的关照,我们也始终都记着。方姑娘的事,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 谭小澄下值后,片刻未及歇息,立即往马房赶去。 白日审讯时,方苒明明咬死了自己的清白,不论怎么拷打都未曾松口。他就离开了这么一小段时间,方苒认罪的供状在这个空当里竟就被递进了乾清宫。谭小澄无法形容看到那张供状时的震惊,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猫腻。 囚室之中,方苒蜷缩在角落里,心字成灰。可就在这时,门锁竟然又起了响动,她惊惶的睁开眼,以为是何敬又回来了。 “方姑娘。”一声熟悉的音色在昏暗中响起。 谭小澄提着一盏暗灯,蹲到方苒面前急急问道:“方姑娘,明明不是你做的事为什么要认?他们究竟拿什么逼你了?” “谭少监,”方苒缓慢的支起身子,略见了礼,哑声道:“我认了,就是我做的。” “可这样你会死的!”谭小澄低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同我说,我,还有小乔,我们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方苒固执的摇了摇头,只是不敢直视谭小澄的目光。 “我求您了,不要再问了,就让事情结束在我这里吧。” 谭小澄气极,一无所获的离开囚室,可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方苒的为人他清楚,她绝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想了想,他提步往存放证物的库房走去。库房此时已上了锁,只等明日一早将物证呈送御前,但他是协理审查此案的秉笔,此时仍旧有查阅物证的权力。 谭小澄的目光一一在从方苒房中搜出的物件上掠过。几件女孩家的衣服,发带,脂粉,笔墨纸砚,半包未用完的耗子药,以及……一只粉色的钱袋子。 他在那包耗子药上注目良久。是这个东西,让方苒辩无可辩,才不得不认罪的么?可是宫人中存有耗子药以避鼠害之事并不新鲜,若方苒因为这就担下这可处极刑的大罪,是绝对说不通的。 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谭小澄已准备放弃之时,回忆里某个细微之处,遽然一现。他猛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钱袋子上。 这个东西,他一定是见过的。谭小澄将钱袋子拿在眼前审视良久,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清晰。 那是在……去年秋天,他同小乔一同在元武门外的一家早点摊上,当时一起的人还有—— 庄衡大人。 谭小澄的呼吸霎时急促。不会有错,就是这只粉色的钱袋子,当时抓在庄衡大人的手里。 与内廷女眷私相授受,若是被人拿来做文章弹劾,也是灭顶的大罪。 方苒想要维护的那个人,竟然是他。 谭小澄立即出了库房,找到在马房外等着他的小吴和小金,郑重叮嘱道:“去找两个可靠的人,在方姑娘的囚室外守着,万不可让何掌印的人有可乘之机。” 说完,他自己匆匆忙忙的向永宁宫跑去。 谭小澄一路奔到永宁门前,就在他要请守门的人去通报小乔时,却忽又犹豫住了。 他敏锐的察觉到,在这件事背后,有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是内府同北镇抚司之间的权力争执,是皇上对内廷外廷平衡的维系。 这样的事,让小乔一个姑娘家掺和进来,真的好吗? 虽说已刻意的在疏远她,但谭小澄心中明白,那姑娘并不能算得上一位真正的主子。说到底,她一无家世,二无钱财,一介孤女而已,能让她在宫中安稳度日的,无非就是同皇上年少时的情谊。 这份情谊贵就贵在它的纯粹,一旦跟朝堂利益连上瓜葛,便会浑浊如指尖之沙,迅速耗尽。 这些暗流涌动之事,小乔她一个女孩家或许看不明白,但自己已然看清,就更不能将她拉进来。 既然庄衡大人的事是他谭小澄发现的,那就当由他自己的嘴说出来。且一旦借了小乔的口,就相当于是擅自利用了皇上的人,自己只会死得更快罢了。 如果两边都是死,他宁可死的更堂堂正正一些。 谭小澄深吸了一口气,退入暗影中,没有惊动永宁门前的看守。 这终归会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第97章 临时拆招 ◎“陛下好谋算,一石三鸟。”◎ 天方破晓,谭小澄便穿戴好衣冠,至司礼监在宫内的值房同何掌印见礼。 今日是皇后中毒一案人犯移交刑部的日子,他作为协理此案的内官,自然也有至御前回禀之责。 何敬一向早起,此时已收拾齐整,正坐在堂内喝茶。见谭小澄进来,倒一改往日冷淡的态度,抬手斟了杯茶,邀他一起同饮。 谭小澄双手将茶杯接过,饮过之后,又将杯子放在一旁,垂手退至一旁,恪守着上下级之间的尊卑。 何敬难得心情不错,打量了他一眼道:“我已让刘秉笔去取证物以及提人犯了,待稍候回禀了主子,还要劳谭秉笔将人犯押至囚车上。” 谭小澄恭顺揖了一礼道:“掌印言重了,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没过多会,刘秉笔便端着整理好的物证回来复命,面带不安,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何敬故意问到:“人犯可还安好?” 刘秉笔附在何敬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何敬脸色越来越阴沉,猝然抬眸看向谭小澄,眼中一片阴翳。 第124章 谭小澄却恭顺如常,从刘秉笔手中接过盛放证物的托盘,同何敬欠身到:“掌印,属下亲自同您将这些证物呈交主子审阅。” 他将“亲自”二字咬的格外重。 何敬眼睑颤了颤,不过旋即又换上了那副一贯不达眼底的笑面:“理应如此。谭秉笔,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主子对你的信任。” 两人行至乾清宫大殿外时,见刑部钟义寒大人已在此处候旨。何敬上前略一寒暄,抬手道:“钟大人,请入殿内听旨吧。” 钟义寒拱手还礼道:“不敢,掌印先请。” 几人在御前见过礼后,谭小澄将手中证物呈送至御案上,便于皇上审查。 宁澈面色不霁,目光简短的从几样证物上掠过后*,对何敬道:“你同刑部交接下案情吧。” 何敬应是,转向钟义寒道:“冬月初五晚,在永宁宫值守的尚宫局女史来报,皇后娘娘反呕出血,随即昏迷不醒,似是有中毒之状。后经查证,娘娘所食的一碗粥经银匙验过后发黑,乃是有毒之物。事发后,司礼监拘禁了自尚膳监至永宁宫所有可能接触过那碗粥的宫人共六人,经审讯后,在尚宫局见习的宫女方苒招认了下毒的罪行。” 钟义寒听罢,知此事涉及天家安危,自是非同小可。他又向何敬问了几个问题,对方一一解答。 大致了解了事态全貌后,钟义寒对坐在上首的帝王揖礼道:“若陛下无异议,那臣便将犯人提回刑部审查了。” 宁澈颔首道:“此事干系重大,审查时必要细致入微,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疑点。朕这里的两份供状,钟卿你也一并带回去,以做考量。” 说着,他将夏绫和方苒分别写下的两份供述一并放置在盛放证物的托盘上。 钟义寒正欲应是,却忽听得身边又有人道:“启禀主子,奴婢还有事想要禀奏。” 抬头,见说话的是跟在何掌印身后那位姓谭的秉笔。因自入殿后他都未曾说话,钟义寒也是此时才注意到他。 宁澈微挑起一侧眼眉:“讲。” 谭小澄行至御座之下,躬身禀道:“何掌印方才的话漏了一处细节。方苒虽说确已招供,但却不是在司礼监刑讯拷问时认的罪,而是在带回禁房关押时,毫无缘由的咬下自己下毒的罪行。可奴婢以为,若说是因良心发现而突然悔改,未免太牵强了些。倒不如说她想掩盖些什么,想让事情尽快结束在她这里。” 何敬抬眸一眼看向谭小澄,仿若在看一个疯子。 宁澈面色渐沉,冷声问:“你想说什么?” 谭小澄定了定心神,握紧已满是冷汗的双手,继续道:“主子请看,在托盘右下角所放置的物证,是一只粉色的钱袋子。” 宁澈垂眸看向那只钱袋,不由微皱了眉。初见这东西,他只觉得略有眼熟,并没有多想。可此时再看,越发觉得不对劲。此物他一定从哪里见过。 未及他思索出答案,谭小澄便已然开了口:“奴婢斗胆回禀,这件证物,奴婢曾在镇抚司指挥使庄衡大人手中见过。” 满座皆寂。 何敬陡然呵斥道:“若知此内情,为何不早说?怎容得你在主子跟前信口胡言,攀咬庄衡大人!” “你住口。”宁澈的语气毫无波澜。 他缓缓拿起那只钱袋子在眼前端详片刻。 不会错的,这确实是庄衡的东西。彼时在南边,庄衡尚未知道他身份时,两人曾以朋友相称。宁澈那时还用这钱袋子同他开过玩笑,一个大男人,怎么还用这样娇媚的颜色。 庄衡只是很平淡的答,因此物出自对他很重要的人,所以格外珍惜。 宁澈凌厉的目光在谭小澄与何敬脸上一一逡巡而过,他几乎是立时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给皇后下了毒,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柄剑会为谁所用,又究竟会斩向哪一方的利益。 宁澈冷笑,真行啊,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就斗起来了。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先将庄衡保下来。 宁澈深沉的眼神落在谭小澄身上:“跪下。” 谭小澄心中一凛,片刻不敢迟疑,立刻屈膝跪伏于御前。 宁澈拿起手中的钱袋子质问道:“你说这东西是庄衡的,可有任何证据?” 谭小澄深知自己已惹了皇上的盛怒,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靠着一腔孤勇叩头回禀道:“奴婢并无任何物证,但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敢同庄衡大人对证!” 嚓! 谭小澄的话还未说完,宁澈抬手将桌上的一方砚台掼在他面前,当即四裂粉碎。 “信口雌黄,诬蔑朝廷要员。朕最恨你这种将手伸到外政上的奴才。” 何敬此时也觉出害怕来,亦跪下道:“主子息怒。” “还有你!”宁澈朝他喝到,“你们司礼监就是这样教人当差的么?下梁歪成这样,你这上梁也正不到哪去!” 何敬跟在宁澈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还未得皇上说过如此重话。他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痛彻心扉道:“奴婢罪该万死!” 宁澈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朕今日不罚你,但你手底下这个奴才,朕绝不轻饶。往后的司礼监,你自己掂量着如何整饬,若是再让朕发现胆敢干涉外政,这个掌印你也不必做了。” 何敬内里的衣衫已湿了一大半,俯身叩首道:“主子教训的是,奴婢定当好好自省,万望主子息怒。” 宁澈深呼了口气,目光又落在了谭小澄身上。 “杖四十。打完后也不必回乾清宫来了,发落去做杂役。” 谭小澄面前的地砖上已落满了冷汗,听了这句话,他的身子仍是不由得一晃。 半生如履薄冰,汲汲营营走到这个位置上,终是在这一瞬全部化为乌有。 或许是已恐惧过了头,谭小澄此刻反倒坦然了。 他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帝王,平静说道:“奴婢叩谢主子恩典。奴婢自知罪无可恕,但却并无一句虚言欺瞒君上。只盼主子英明圣断,使蒙冤之人昭雪,使无辜之人清白。” 宁澈眼角颤了颤,背在身后的手不由得握成了拳。 “拖出去。” 有内侍前来,将谭小澄拖了出去。何敬也一并叩头告退,去准备行刑的事宜。 御阶下便只剩了站着的钟义寒,与其他早已戚戚跪地的近侍。 殿内一时沉静如雪。 宁澈瞥向自己桌案左侧,见不远处跪伏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内侍,是往日里侍奉茶水的,还在不住的瑟瑟发抖。 “谭小澄是你师傅?” 小吴听见声音身子泠然一震,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是。” 宁澈摁了摁眉心:“你现在马上到永宁宫去找小乔,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她。” 小吴早已经被吓傻了,愣愣的趴在原处没动地方。 宁澈咋舌,提高了声音:“快去啊!真想看着你师傅死么?” 小吴恍然回过神来,磕了个头,立马爬起来往殿外跑去了。 宁澈双手撑在桌面上,忽然抬掌在桌上狠狠一拍。 “陛下。”说话的是钟义寒。 宁澈抬头,笑意有些令人生寒:“又让你见笑了。” 钟义寒微摇了摇头,只双手交叠于身前道:“陛下好谋算,一石三鸟。” 宁澈挑眉:“算不得谋算,底下人动了歪心思,临时拆招罢了。” 钟义寒拱手:“那臣便先祝陛下得偿所愿吧。” 宁澈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又坐回到御座上:“既如此,今天这犯人便不能让你提走了。但是——” 他顿了顿:“但是,你去帮朕把庄衡拦下来,免得他听了什么风声沉不住气。如果实在拦不住,就找个理由先将他下在刑部大狱,暂且羁押。” 钟义寒沉吟片刻:“只是臣若羁押庄衡大人,该用何罪名呢?” “嘁,你下过那么多次牢狱,倒用朕来帮你想罪名么?”宁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朕只要结果,其他的事,你自己琢磨该怎么办。” 钟义寒点头应是。 “另外,”宁澈拄着额角若有所思道,“你让人去查一下宣武门附近的一家寿材铺。问问掌柜的,今年端阳节之时,有没有一位年轻妇人,曾在他店里拿过砒霜。” 第98章 夹道杖责 ◎“小乔姐,他怎么也不喊声疼啊……”◎ 永宁宫中,夏绫听说有乾清宫的人来找她,以为是谭小澄又得了什么同方苒相关的消息,立时起身往外走去。 可出了宫门,却看到小吴站在影壁旁,双眼哭的红肿。 一见到夏绫,小吴的眼泪便止不住了,边哭边同夏绫讲了乾清宫发生的事。 夏绫听后如寒雨浇身,心惊肉跳,这怎么一个没捞出来,又折进去一个呢? 她让小吴带路,赶忙往司礼监行刑的地方赶去。 方拐到西长街上,远远的便看到有两个人步履匆匆的跑过来,仔细看去,竟是汤圆和小金。 第125章 “小乔姐!”汤圆一见了夏绫,弯身直接跪在了她跟前,朝她磕了个头。 “小汤你做什么?快起来!” 汤圆压着夏绫的手,眼泪簌簌往下落:“小乔姐,小澄哥惹了圣怒,我不敢求主子能宽宥他。但你能不能帮忙去求求何掌印,打完后不要把人送去安乐堂,让他到仁寿宫来,我来照顾他。” 夏绫看着面前这丫头,心里难受的很。她握了握汤圆的手道:“小汤,你先回仁寿宫收拾一下。小吴小金,你们俩跟我来。” * 在东角楼下的红墙夹道中,高墙下已置好了刑凳。 谭小澄被除去了官服官帽,只穿了件浆洗过无数遍的单薄中衣,于萧瑟寒风之中,垂手立于刑凳侧旁。 因被皇上点了名要整饬司礼监,何敬召了此时未在当值的的司礼监内官皆来观刑,以儆效尤。 人陆陆续续的在夹道中站成了两排,皆屏息低头。且不谈平日里同受罚之人的私交如何,同为宫中奴婢,见同僚被主子开罪,多少都会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意。 刘秉笔见人到的差不多了,附在何敬耳边问到:“掌印,该怎么打?” 这一句怎么打,问的既是要不要留体面,也是问的要不要给活路。 四十下廷杖打下去,可以不伤筋动骨,也可以当即毙命,全在何敬的一念之间。 何敬眯了眯眼,恨意森然的看向谭小澄。这个人,坏过他太多次事了。 自先头李秉笔被贬斥南京,到御前笔墨伺候的差值,再到今日之事,都是这个人在从中作梗,当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有了今天这事,马房中关着的那丫头,是万不可能要她性命了。非但不能取她的命,还得让她好好活着,否则但凡她出了什么闪失,皇上第一个要问责的就是他这个司礼监掌印。 既如此,那就让姓谭的今日做这个替死鬼,以泄心头之愤。 何敬方想将一个“死”字说出口,却倏听有一女声传来:“何掌印。” 何敬抬头看去,见夏绫身着一袭宫装,越过人群走了过来。 路过谭小澄身边时,夏绫不动声色的瞧了他一眼。谭小澄没有说话,只是眼睫略微颤了一颤。 何敬连忙迎上来,施礼到:“姑娘,您怎么上这来了?” 夏绫也带上了一副客套的假笑:“我听说掌印召了司礼监的人在这观刑,怎么没喊我?是不拿我当司礼监的人了?” 再怎么说,她在司礼监还挂着个正八品的衔呢,这是皇上钦点的,谁也不敢说不认。 何敬忙躬身道:“姑娘言重了。只是杖责一个奴才,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事,奴婢怕污了您的眼。” “也是。”夏绫想了想道,“不过同在司礼监当值,我若什么都不做,也显得自己忒特殊。要不这样,怎么打的我就不看了,但打完后您告诉我一声,我叫人来把他挪走,就不劳烦掌印了,您看行吗?” 她虽说用的是问句,可何敬哪敢驳她的话?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笑道:“但凭姑娘的吩咐。” 夏绫略一点头道:“成,那我就先走了,不耽误掌印您秉公执法,您有劳了。” 看着夏绫离去的背影,何敬的眼睑抽了一抽。恰逢一阵寒风吹来,让他冷得不禁打了打了个寒颤。一个念头随之在他心中盘旋而起,这绫姑娘怎么来的这么快?究竟是报信的人跑得快,抑或是……皇上给她递了消息? 这当口,刘秉笔的声音又在旁侧响起:“掌印,那是……” “给活门。”何敬咬牙道,恨恨看向谭小澄,“不必给他留体面。平日里你们怎么教训底下人的,就怎么教训他。一个爬上来的杂差而已,把下面给我揭了,直接往皮上打!” * 夏绫进了宫道侧旁的偏门,背倚在朱墙上,沉了口气息。 谭小澄这条命,她应该是给保下来了。只是会打成什么样,是伤是残,就全都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小吴和小金正在此处等她,见夏绫出来,连忙围上来问他们师傅的情况。夏绫往门另一侧示意了个眼神:“你们俩进去看着点,一旦瞧见你师傅受不住了,马上来告诉我。” 两个半大孩子忙不迭的去了。夏绫阖目靠在墙壁上,平复了片刻内心杂乱的思绪。 这个局,可当如何作解啊。 忽而,又有一细弱的声音传入她耳畔:“小乔姐……” 夏绫睁开眼,不由一惊:“不是让你回仁寿宫去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汤手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急急想开口解释,却忽听得一声闷响从宫门那侧传来。 那是刑杖打在人皮肉上的声音,即便是隔着道墙,仍格外清晰。 汤圆捂住嘴,眼泪立时就从眼中溢了出来。 “小汤。”夏绫心中也难过的厉害,将汤圆搂在她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噼噼啪啪的杖打声从墙另一侧传来,每落下一杖,夏绫就感觉到怀中的女孩身子颤抖一下。 直至她从心里数满了四十下。 小汤抬起头来,早已满面泪痕:“小乔姐,他怎么也不喊声疼啊……” 汤圆慌了神,抬脚就要往门外去,却被夏绫一把拉住手臂:“别!” “小汤,你给小谭哥一点时间,我猜他也不想让你看到现在的样子。” 汤圆哭着把手里的东西拿给夏绫,是一条小被单。 “小乔姐,我怕何掌印不给他留体面,所以送了这个过来。拜托你递出去,让小吴和小金替他遮一下……” 夏绫看着汤圆手中印着花的小被单,心中难受更甚,眼睛不由得也涩了起来。 她将被单递出了门外,小吴和小金就站在门边。司礼监的人还未散去,人影重重,夏绫看不到刑凳上的人究竟伤成了何种模样,或者说,不敢去看。 度日如年。 终于,小吴和小金背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谭小澄伏在小吴背上,发髻凌乱,面色惨白,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了,嘴唇也咬出了血。看他身后,虽已用被单盖住,但仍有斑斑血迹渗透出来,可知那倾盖之下是何等皮开肉绽。 “小澄哥,小澄哥……”一见到谭小澄,汤圆的泪就落了下来,一边哭着一边不住的喊他。 可谭小澄只是垂着头趴在小吴背上,没有力气做任何回应。 小吴和小金也哭的不成样子了,一个伏低了脊背,一个在旁边护着,快步往仁寿宫的方向走去。 行至半路,谭小澄恢复了些力道,艰难的抬起头来,气息微弱的问:“这是,去哪?” 小吴抽了抽鼻子:“师傅您先别说话了,咱们去仁寿宫。” 谭小澄眉心一蹙,嘴唇翕动:“不行,不能去……” “师傅?” 见小吴犹不停脚步,谭小澄竟挣扎了起来,使力拍打着他的肩膀,低喝道:“快点……停下来!” 汤圆见谭小澄要动,连忙将手搭在他肩上安抚道:“小澄哥你忍一下,咱们到了地方再说话啊。” “放我,下来!”谭小澄用尽力气低吼道,竟发力推了小吴一把,险些从他背上摔下来。 “小澄哥你做什么呀!” 小吴见实在背不住身上的人了,不得已蹲下来,将他放下。 谭小澄站不住,只得半跪在地上,用手扶着墙让身体稳住。他咬着牙消化了片刻身上的剧痛,对小汤和两个徒弟说:“你们到旁边等一会,我有话单独对小乔说。” “小澄哥?”汤圆扶着他,显然是不愿意放开。 谭小澄却一甩手,带了怒意:“去!” 夏绫看出他的固执,在小汤肩上拍了拍,示意小吴和小金先将她带到一边去。 见人走远了,夏绫弯身蹲在谭小澄身前,轻声问:“小谭哥,你要同我说什么?” “乔,”谭小澄微咳了两声,喉咙间反上来的气息都是血腥味。 “方姑娘,保下来了吗?” 夏绫眼眶一热,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在问方苒的安危。 她点了下头回应他:“小谭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若是看出了些什么,你来同我说,做什么要自己去触皇上的霉头?” 谭小澄缓缓摇了下头:“这其中的利益纠葛太复杂了。庄衡大人和何掌印,皇上一个都不想舍,你若是在中间出了头,他便不能故意说瞎话保住庄衡大人了,说不定还会埋怨你。” 他惨淡一笑:“虽然,我再也做不成一个男人,但心中总是觉得,凡事不能让你们这些小姑娘家冲在前头。能让我挡的,还是我来吧。” 夏绫禁不住哽咽:“小谭哥,你真傻,真傻。” 谭小澄并不在意夏绫的这句责备,只是笑了一下,继续缓声道:“还有就是,我不能跟小汤去仁寿宫,你一会一定要帮我劝住她。” “为什么?” 提起小汤,谭小澄的眼神不自觉就变得柔软了些,可在此时看来,更多的是伤感与无奈。 第126章 “宫中女子跟内侍对食,无非是想找个能依靠的人搭伙过日子。但内侍算不得是男人,宫女与内侍虽同食同饮者多,却鲜有人愿意同檐同住。我若去了仁寿宫,在小汤面前必不能保全衣冠,之后又只是个下等的杂差,给不了她半分倚仗。要让人知道小汤伺候过我这种人,她走到哪,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夏绫心中五味交陈,虽是不忍,但也深知他是为了小汤好,只得点头应了他。 “乔,还有最后一件事,拜托你帮我。” 夏绫扶住几乎已力气耗尽的谭小澄:“小谭哥,你说。” “在护城河边,我值房的柜子里,我收拾出一个包裹,那里是这些年我攒的所有体己钱。这些钱你拿过来,一半帮我送到河间府的家中。我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弟妹,弟弟想要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往后我能帮上的可能就少了,替我同他说,定要勤俭自强,不要同他人攀比。” “另一半钱,你帮我给小汤。但是如果就这样拿给她,这丫头必定是不会要的。这些钱就请先放到你这里,若是之后她遇见什么事,暗中用这些银子帮一帮她,莫要让她受什么委屈。” 听到此处,夏绫终是也红了眼睛,郑重答应他道:“小谭哥你放心,我也拿小汤当自己妹妹,必不会委屈她的。” 谭小澄含笑点了下头,算是安心了。 他忍着疼,缓缓动了动身子,双手撑住地面,俯下脊背,竟是要对夏绫行大礼。 夏绫连忙搀住他:“小谭哥,你这是做什么!” 谭小澄俯身道:“夏姑娘,我这一生战战兢兢惯了,怕伺候不好主子,怕得罪了同僚,所以万事求稳,也就多了许多古板与不近人情。之前若说了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万望你包容。今后的事,多谢你了。” 夏绫轻轻将他扶起来:“你这话就见外了。小谭哥,能同你相识一场,我亦荣幸之至。” 夏绫喊来了小吴和小金,让他们重新背起谭小澄,将他送到宫外安乐堂去。 小汤拉着夏绫的衣袖,自知留不住他,但目送着那三人蹒跚离去的背影,仍是泪流满面。 她扑在夏绫怀里哭的泣不成声:“小乔姐,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夏绫叹了口气,慢慢拍着怀里的小姑娘,轻声说:“小汤,若往后小谭哥做不了你的依靠,你便做他的。强大起来,如果你还想要这个家,靠你自己,依旧能撑得起半边天。” 第99章 做客夏宅 ◎“这间屋子,是臣为舍妹留的。”◎ 两三天后,宁澈同夏绫递了个消息,让她去刑部看一看庄衡。 虽不知具体是出了什么事,但宁澈既这样说,境况必定是不太好,夏绫当即换了衣服出宫去。 在刑部门前值守的小吏看过夏绫的牌子,得知她是宫里来的人,忙引着她往衙门里走去。夏绫片刻没有耽搁,直接指明要去右侍郎的衙房。 她敲了门进去,钟义寒正着一身官服坐在案前批示卷宗。见夏绫来了,他忙起身拱手道:“小乔公公,您可算来了。” “钟大人,”夏绫同还礼道,“庄大人是怎么了吗?皇上说让我过来看看。” 钟义寒压低声音,面露忧色:“庄大人已有三日水米未进了。” 夏绫的眉毛拧了起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绝食吗?” 钟义寒摇摇头:“他什么都不肯同下官说,只说要面见皇上,可皇上又不见他。这么一尊大佛押在刑部这,下官也属实觉得烧得慌,盼您来开解一二是最好不过的了。” 夏绫明白了,点头说:“钟大人请带路吧。” 刑部大狱,因是个还有机会讲理的地方,较之诏狱要宽阔些,也不似那般阴森可怖。 钟义寒拿了钥匙,提了灯盏,领着夏绫往大狱深处走去。 庄衡被关在一间清净且宽阔的号房里,里面的桌椅床铺一应俱全,且打扫的十分干净。一看便知,刑部为了供着这位指挥使大人,能做的努力已都做足了。 夏绫远远便看到了牢狱之中的庄衡。他只着了一件素白单衣,身形依旧挺拔劲朗,只不过因为多日未进水米,眼下染上了几分憔悴。 庄衡正坐在桌边,似是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方听见一丝声音,多年来担任监察职责的敏锐立刻让他察觉到有人来了,他迅速将桌上的纸张叠好塞进袖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这小动作还是让夏绫给看见了。 “庄大人,你在做什么?” 夏绫疾步跑过去,隔着牢门问他道。钟义寒紧随其后,将门上的锁链卸下。 庄衡站起身来,没有作答,神情似乎极为戒备。 三人就这么无言对峙着。夏绫暗暗给钟义寒递了个眼神,忽喝到:“钟大人,制住他!” 钟义寒眼疾手快的窜到庄衡背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夏绫见状也赶忙扑上去,钳住庄衡的手腕,就要掏他袖子里藏的那张纸。 要是搁在平常,如钟义寒这样清瘦的文官,是万万不可能挟制庄衡半分的,更遑论夏绫这样的小女子。可毕竟已经饿了三天,庄衡身上的力气也耗的差不多了,竟让这两人合力得了手。 “还给我!”庄衡怒道。可钟义寒在背后抱住他,怎么也不松手,竟让他一时挣脱不开。 夏绫哪听他的。她拿着那页纸跑到半丈开外,展开来就读,越看越气的浑身发抖。 这封信是写给皇上的。上面写明了他将银钱和信物托人送给方苒的经过,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所为,与方苒无关。而后言辞恳切的说到,他此举只为报年少时恩情,断无半分私情杂念。为证清白,他愿以死明志,只盼皇上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能留方苒一条性命。 说好听了这叫谏表,说难听了,这就是遗书。 事已至此,庄衡也服了软,向夏绫恳求道:“小乔公公,你把信还给我。” 一股怒气在夏绫心头轰然爆发。 “庄衡!”她指着那人破口骂到,“你不用嘴吃饭脑子也给饿出毛病了?方苒不顾一切的保你,皇上费劲巴力的捞你,谭少监为了你们的事被人打的连站都站不起来!而你,竟然在这里绝食求死?方苒她真是看走了眼,才会豁出命来救你这么个玩意!” 夏绫这样骂着,倒是先把自己给骂的动感情了。这段时日,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身陷囹圄,她身在其中却什么都做不了,如何能不难受。在宫里她不敢发疯,忍到今天,终于是忍不住了。 刀山火海都踏过的指挥使大人,此时竟被她骂的也红了眼眶。 “可我不能看着她死啊。” “谁说她就得死了?”夏绫的气息犹未平,“她没有做过的事,任谁也不能定她的罪。况且方苒也是我多年的挚友,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死。” 庄衡哽了哽喉咙:“那,我该如何救她?” 夏绫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好好吃饭,好好活着。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有皇上在,有我在,总会有转机的时候的。” 钟义寒看这两人吵上了头,忙来打圆场,吩咐监守小吏去准备一碗温补的粥来给庄衡大人。 好在吃食送来的很快。钟义寒双手将碗递到庄衡面前:“庄大人,多少先用一些吧。” 看夏绫就坐在凳子上生闷气,他又凑过去劝到:“小乔公公,看这样子庄大人也不死了,您要不先回去?” 夏绫抽着鼻子说:“我盯着他吃完了再走。” 庄衡端着碗坐在床上,见夏绫背对他坐在桌边,时不时的抹一抹眼泪,就是不说话。 他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里。 把人家小姑娘给惹成这样,是不是得说几句好话哄一下? 庄衡抿了抿嘴唇,开口道:“小乔公公,您别哭了,是我不对。” “别喊我。”夏绫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是想死吗?死了多好,正好我耳根子清净。” 这句话可完全超出指挥使大人的理解范围了。明明刚才是骂他求死的,现在自己不想死了,怎么又说死了好呢? 或许也是真的饿了,庄衡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闷头吃起饭来。 等庄衡吃完了,夏绫也哭够了。 夏绫红着眼睛站起身来,赌气同钟义寒说:“我看庄大人还是太闲了。在这住着也不耽误庄大人办公,北镇抚司的案卷是太少了么?” 钟义寒自然应是:“臣立马让人去北镇抚司取案卷过来,保证过晌就让庄大人看上。” 夏绫轻哼了一声,懒得再理庄衡,随钟义寒一同走出了刑部大狱。 到了日光下,钟义寒才看清,身边的这个小内侍,眼睛哭的红红的,鼻子也哭的红红的,泪珠压在眼睫上,竟秀气的像个小姑娘。 许是因为这人长得过于好看,虽说是个内侍,可这样含着泪的模样一点不显矫揉造作,反而让人心生怜惜。 第127章 钟义寒贴心的递了方帕子给她擦脸。 对于这位小乔公公,钟大人有他自己独特的理解。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小乔公公在皇上面前的地位过于特殊,无论是在御前说话还是做事,都不似寻常内侍那般唯唯诺诺,反而处处透着一种放纵和松弛。 这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她同皇上究竟是何种关系。 其实倒是也不难推测。看这位小公公的样貌,说是人间尤物也不为过,连寻常人瞧着都觉赏心悦目,像皇上那样有权势的人,生出什么邪念来倒也正常。 可钟义寒并没有因为这就对小乔内侍心生鄙夷。 那位爷的狗脾气他也领教过了,被他看上是件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小乔公公虽是正得圣心,却没有半分趾高气扬的架子,甚至还很虚心好学。一想到这样勤恳踏实的一个人,却要在宫里同那位活祖宗日夜为伴,甚至还可能不得不委屈求全来满足他的某些无理要求,钟义寒就止不住的同情小乔。 再想起自己一次次同景熙陛下并不愉快的相处,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矣。 夏绫拿帕子将眼泪擦干净,完全不知道钟义寒在心中已经将宁澈刻画成了一个怎样的恶魔。 在宫中没人听她诉苦,好不容易出来看到个熟人,夏绫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钟大人,您说我可该怎么办呢?” 钟义寒正了神色:“您是说谭少监的事?” 夏绫点点头:“不止。还有庄衡大人,方苒,皇后娘娘。这局可该怎么解呢?” 钟义寒想了想道:“皇上发火那天,臣也在场。下官倒是觉得,这件事对于谭少监来说并非死路,而是机会。” 一丝疑惑在夏绫眼中闪过:“怎么讲?” “这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得同您分析一番。”钟义寒思量片刻,“这刑部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正巧下官今日不当值,如若您不嫌弃,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 夏绫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行,便答应了他。 钟义寒换了便服,自掏腰包雇了辆马车,同夏绫一道回到他在灯市口的这间小院子。 夏绫抬头看了看院门牌匾上写的“夏宅”二字,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要细算来,这间院子的房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叫做夏宅也没有半分错处。如此看来,她不应该算是来做客的,倒是来视察自己的“私产”的。 只不过,若钟义寒知晓了自己才是这宅院背后的东家,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是一间一进的四合院,简朴温馨,被打理的十分整洁,钟义寒爱干净的性子在他的私邸显露无余。 正房对着的明间用于会客,次间被钟义寒改做了书房。 东厢房是钟义寒的卧室,伙房浴房也都在这一侧。 而西厢房就让夏绫有些看不懂了。虽未观得里间的陈设,但看窗格式样与檐下装饰,竟像是个女子的闺房。 夏绫有些犹疑的开口问到:“钟大人……是和嫂夫人同住于此吗?” “噢,非也非也。”钟义寒很快否认到,“臣孑然一身,至今尚未婚配。” 他目光同看向西厢房,解释道:“这间屋子,是臣为舍妹留的。” 夏绫这还是头一遭知道钟义寒竟还有个妹妹。只不过,什么叫给舍妹留的?他妹妹是出嫁了还是怎么样的,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 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夏绫也不便多问,只按下自己的好奇心,同钟义寒去了正堂。 【作者有话说】 真想把钟义寒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脑回路hhh 第100章 一石三鸟 ◎这口锅你会往谁脑袋上扣?◎ 钟义寒请夏绫落了座,去准备了茶水招待她,而后又在书房取来纸笔,铺在桌上同夏绫开始了他的分析。 “其实这*事说白了,就是何掌印想坑庄衡大人。结果没想到,谭少监在中间插了一道,这突然掉下个锅来没地儿甩,只能暂时先扣他脑袋上了。” 夏绫有些诧异。她只知何敬与谭小澄之间并不和睦,竟不知他与庄衡之间还有龃龉。 “嗯,何掌印与庄大人,他们是有过什么矛盾吗?”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或者说,这不是何掌印与庄衡大人之间矛盾,而是内府与北镇抚司之间的矛盾。” 钟义寒不疾不徐的讲到:“自文皇始,建锦衣卫与东缉事厂,用于巡察缉事,直达天听,并称为‘厂卫’。经王朝百年风雨,因东厂为内官所把持,天子近臣,最易得君王宠信,故大多数时候,东厂是要压北镇抚司一头的。尤其是到了宣明一朝,先帝极为倚仗东厂,东厂厂督彼时何等威风,连锦衣卫指挥使见了,都是要执下属礼的。” “可到了景熙一朝,情况整个掉了个个儿。今上既看不上东厂的威风,也看不惯锦衣卫的阴损,所以御极之初,下狠手整饬过北镇抚司,撤了先前的指挥使,将庄衡大人提了上来。庄大人毕竟是皇上的嫡系,也确实是一个相当有能力的人,有他在北镇抚司坐镇,这锦衣卫皇上自然是越用越顺手,对庄大人也愈发倚重。不然你看现在,即便如司礼监掌印,见了庄衡大人也得恭恭敬敬的行礼称一声大人,你说这何掌**里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夏绫摇了摇头,这自是不能的。她问:“那东厂呢,皇上就不用了?” “皇上当然想用东厂。”钟义寒答的肯定,“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现内府宦官,以何掌印为首,皆是自宣明朝一脉相承下来的,办事还是用的之前的老路子。内官上下自成一体,沆瀣一气,而对外仗着是天子近臣,恨不得骑到文官脑袋顶上来。虽是他们对陛下的忠心毋庸置疑,可若继续如此做,坏的是皇上的名声。” “今上现下意于建设海防,正是用人之际,急于在文官当中树立一个英明贤德的形象,招揽天下有识之官员肝脑涂地的替他干活。在这个裉节上,怎么可能由得宦官在中间胡搅合?所以只能暂将东缉事厂搁置一旁,任其式微,再徐徐图谋他属意的人选。” 夏绫想了想,小声问:“唔,既然何掌印不得皇上心意了,那皇上怎么不把他换了?” 钟义寒啧了一声:“东西坏了,第一反应肯定是看能不能修,而不是直接扔掉。何掌印跟在陛下身边伺候十几年了,其间没出过什么大纰漏,定是有他厉害的地方在的。况且现在以司礼监为首的内官,多以何掌印马首是瞻,皇上若是把他给换了,那其他秉笔写字要不要换?若是全都换了,皇上又哪里来的心力扶持出一个已调-教了十多年的老人呢?” 夏绫点了点头。她恍然回忆起来,当日谭小澄同她说的,庄衡大人和何掌印,皇上一个都不想舍。彼时她还没有完全理解谭小澄话里的意思,现在被钟义寒这么一点拨,顿时全都明了。 “咱们再说回这次的事情上来。”钟义寒拿起笔舔了墨,“何掌印这次揪住了私相授受的把柄,庄衡大人确实没得跑,要是透露给文官参上他一本,庄大人绝对会声名扫地。但是何掌印高明在哪了呢,他不直接拿着私相授受的证据发难,而是要用这个做威胁摁死方苒。试想,若是庄衡大人心中最记挂的人不明不白的冤死在宫里了,他还能同从前一样舍生赴死的为皇上效命吗?这才是诛心之道啊。” 说着,他拿笔在纸上落了几个字。左边一个“何”,右边一个“庄”,又在中间写了个“方”字,并用一条线将“庄”和“方”两个字连起来。 写罢他继续道:“况且,这件事何掌印没留下一点痕迹,庄衡大人的那只钱袋子,谁也没法说他就必须得认识。他知道皇上肯定想保庄衡大人,若是把私相授受的证据交给皇上,那结果肯定是不了了之,若是真的透露给文官,以皇上的心思,肯定会猜到他头上,敢在皇上眼皮底下耍心眼子,那他才真是自寻死路。所以,把方苒假做成畏罪自尽摁死在牢里,这个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可是万万没想到啊,中间杀出来个谭少监。” 钟义寒在“方”字的下面又写下一个“谭”字。 “谭少监这个人,说实话我是有些敬佩他的。说到底,方苒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装作无事发生,照样安安生生的过他的日子,但他却真有胆量,用这样,嗯,有些惨烈的方式,结结实实的摆了何掌印一道,硬是把方苒给保了下来。” 说到这,钟义寒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空茶碗递给夏绫。 “那么到现在,就产生了一个锅,关于究竟是谁欺瞒了皇上的问题。小乔公公,如果你是陛下,这口锅你会往谁脑袋上扣?” 夏绫看向了纸上的几个字。庄和何,都是皇上想保的,肯定不能动。而方苒是和庄衡连在一起的,动了她就等同于动了庄衡,也不行。想了想,她最后只能把茶碗扣在了“谭”字上。 第128章 钟义寒点了点头:“这也就是现在的局面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有两个把柄攥在了皇上手里。一个是庄衡大人私相授受,一个是何掌印想私底下搞垮庄大人。私相授受这事先按下不表,毕竟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全看皇上怎么拿捏。但何掌印那摊的事就有些麻烦了。他竟把心思动到了前朝,还妄图染指皇上的亲信要员,就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气,你猜还能不能容得下他?” 夏绫绷着嘴摇了摇头。凭她对宁澈的了解,他眼里是不揉沙子的。 “可是钟大人,你方才不是还说皇上是要保何掌印的吗?” 钟义寒想了想道:“这么说吧,皇上是想保何掌印的一部分。让他把有用的那部分留下,没用的那部分踢出去。而这件事,恰恰就给了他一个契机。皇上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动何掌印,是想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既让内府此后再不敢打前朝的主意,又让何掌印自己甘愿放一部分权出来,然后再扶持一个足以同何掌印抗衡的人以在内府中制衡。” 夏绫低头琢磨了片刻,忽然啊了一声出来:“那你说的这个人,是谭少监?” “不错。”钟义寒夸了她一句,“我猜从现在往后,何掌印的日子好过不了的。咱们圣上,在拿捏人心方面是一等一的高手。你说他要时不时的在何掌印耳朵边上阴阳怪气的敲打上两句,以何掌印那种善于揣摩圣意的人,只要一想到他做的那些事皇上心里都门清,晚上还能睡得着觉不?” 说了这许多,夏绫的思绪已逐渐明晰,她拄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皇上打的算盘是,先将庄衡大人保下来,然后等何掌印开窍,让何掌印自己去拉谭少监出来。这样一来,庄衡大人会因为皇上救了方苒而感激,日后更会忠诚的替他卖命。何掌印因害怕经此一事会失了皇上的信任,日后必会安分守己,再不敢染指前朝。而谭少监本就正直纯良,再加以引领,或许就是执掌东厂最合适的人选,日后更可能与何掌印分庭抗礼,相互制衡。说到底,这些都是对皇上有利的,一石三鸟,对吗?” 钟义寒赞许道:“小乔公公果然聪慧。” 夏绫干笑着摇了摇头,聪慧什么啊。阿澈一弹指间掐出来的谋算,她过了这么多天,还得让钟义寒一步步的指点着,才想的明白。 “不过说到现在,其实都只是纸上谈兵,事情还没完。”钟义寒将盖在“谭”字上的茶碗拿起来,放在手里摩挲着,“话说回来,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因为皇后娘娘中毒一事引起来的。锅既然已经产生了,那就不会消失,只会来回甩。现在皇后娘娘中毒是一桩无头悬案,而方苒毕竟是那天离娘娘最近的人,若娘娘真有了什么不测,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法让她全身而退。如此一来,保不住方苒就保不住庄衡大人,保不住庄衡大人皇上就会更怨恨何掌印,保不住何掌印就没人给谭少监洗冤,到最后只能大家一起玩完。” 夏绫叹了口气,又陷入了愁绪:“唉,其实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娘娘。可是钟大人,就算娘娘能醒来又如何呢,这口锅难道要让娘娘来背吗?” “小乔公公,臣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娘娘真是按皇上猜测的那样,这就不是锅了,而是她理应承担的后果。虽然臣大概也能猜到,娘娘的日子必是过得不顺心的,若她自己孑然一身那臣无话可说,但现在已然牵连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进来,任哪方道义也是不值得同情的。” 夏绫抬眸:“皇上他……猜什么了?” 钟义寒答:“日前,皇上命臣去宣武门下一间寿材铺查访,是否有位年轻妇人,曾在端阳节那日在店里拿过砒霜。经查,确有这样一位女子,在端阳节那日采买过一沓纸钱,还有两包砒霜。根据掌柜对那人的描述与当日同行内官的比对,臣基本可以确信,那位女子就是皇后娘娘。” 夏绫心中一颤。端阳节……那日,是她将纪瑶带出宫去的啊。莫非在那个时候,她心中就已有了赴死的打算了么。 钟义寒叹了口气:“可是只有这是不足以下定论的。若是要原原本本凿实事情的真相,还是要靠皇后娘娘自己的嘴说出来。” 夏绫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她在钟义寒家又留了一盏茶的时间,起身道了告辞。走的时候,她管钟义寒要走了那只被当做“锅”的茶碗,她也想回去再好好再思量一番,这口锅究竟该甩到哪去。 到宫中之时,已近黄昏。夏绫直接回了乾清宫,正好赶上传膳的时候,便跟宁澈一起吃了一些。 饭桌上,她同宁澈说了庄衡的境况,以及钟义寒在寿材铺所查访到的事情。对于内府与北镇抚司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她都只字未提。 宁澈听后并未半分讶异,显然他是早已知道了的。夏绫忽猜想,或许他今日就是故意要让自己去见钟义寒的,借钟义寒的嘴,开解这段时日压抑她的心结。 只是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说破。 夏绫想了想道:“阿澈,我觉得还是得从娘娘身上再下些功夫。太医说,娘娘体内的毒其实已排的差不多了,可是她自己没有求生的意志,所以才迟迟不愿意醒来,如果一直这样耗下去,总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所以我想尝试一个方法,希望你能准许。” 宁澈道:“你但说无妨。” 夏绫说:“我想搜罗一些同高云瞻相关的文字,他人记录的也好,他自己书写的也好,我拿来去给娘娘读一读,我总觉得,她是能听见的。” 宁澈并未思索太久,便答到:“好。只不过这人故去也有些年头了,东西又都在陕西行司,若叫人去搜罗,怕是也要费些时日。” “没关系的。”夏绫微叹,“现在都已经这样了,有总比没有好。就算是我再给自己一丝希望吧。”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哎!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能写那么多字哈哈哈,希望之后更要多多写~ 第101章 雪落天寒 ◎天幕中似是有个巨大的棋盘。◎ 腊月初四,京城下起了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大雪是从入夜后开始下的,纷纷扬扬,万籁无声,直到四更天时才停下来,宫道中堆积的白雪可没脚踝。 冬日天亮的晚,更鼓房已打过五更的晨鼓,可天色迟迟不见泛白。这正是一天当中最冷最寒的时候。 却已有宫中杂役起床开始劳作。 被大雪覆盖的宫道中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今日逢四,又是将宫中堆积粪壤运出宫外的时日。 谭小澄拉着沉重的木板车,在雪地中落下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 他在安乐堂养了近一个月的伤,才方能下地走动,便得了司礼监发来的调令,命他即刻去杂役房供职。谭小澄耽搁不得,只得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又回了紫禁城中。 是以他现在走起路来,仍有些瘸腿。 谭小澄将车前的粗绳套在肩上,双手拉住木板车前伸出的两根车辕,将身子压的极低,这样方能拉动身后的大车,随着他在这厚雪地中缓缓前行。 冷风如刀子一样往他领口里灌,身上不甚厚重的衣衫几乎要被吹透了。犹是这样,谭小澄的额上仍是起了一层热汗,他半分不敢停下来,生怕稍作休息,身上的汗顷刻间就会冻成冰。 到元武门时,宫门尚未开启。 谭小澄这才敢停下脚步,将头上的汗擦净,用装秽物的大桶挡住呼号的北风,缩在桶下短暂的歇息片刻。 宫门开启后,他得将这一车粪壤运到东安门外去,那处会有其他内侍接应,最后这车粪会被拉到南海子上林苑,用以给皇庄里的菜地施肥。 这一出一进,回到廊下家时,天已大亮。 谭小澄浑身冷的都僵了,他想进屋去烧些热水擦擦手,还未踏上屋门口的石阶,便听到背后有人喊他道:“你,过来!” 回过身,见是今日当差听事的总牌。 谭小澄走过去,低头见了礼。总牌脾气不小,喝到:“干什么呢,还不赶快去扫雪!” 逢大雪之日,是宫中杂役最忙碌的时候。不论白天黑夜,只要雪一停,这些杂差小火需立即去清理宫中各条主道,一旦路结了冰滑了主子,那便是大罪过。 谭小澄只得应是,仅在手心间呵了口热气,用力搓了搓,到廊庑下扛起扫帚,往宫道中去了。 扫雪是一个相当耗体力的活计。谭小澄低头清了有半个时辰的雪,杖刑后尚未痊愈的伤处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得已只能扫一会,就直起身子来歇一会,这样一来,就比旁人要慢了许多。 总牌叉着腰,在宫道里来来回回巡视清扫积雪的进度。待走到谭小澄这里,总牌脸色明显沉了几分,突然抬腿一脚往谭小澄身后狠踹过去。 谭小澄毫无防备,一头就扑倒在了地上,手掌擦着地面滑出去,当即就见了血。 周遭的小火听到动静,皆朝这边看了过来。 第129章 总牌知道谭小澄身上有伤,却还故意往他后腰上踹了一脚,破口大骂道:“没用的东西,磨磨蹭蹭的,是想让大家都跟着你一块吃挂落么!” 谭小澄脸贴在覆雪的地面上,缓了一会,才慢慢爬起来,在总牌跟前跪好道:“奴婢知错了。” 总牌见他老实巴交的,也没再发难,只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 待到晌午,宫道中的积雪总算清的差不多了。 杂役当中好赌者众,趁午饭时这一会的清闲,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摇骰子赌钱。谭小澄同他们聊不到一起去,便找了一处背风的墙根,坐下来休息一会。 他从身上摸出来一个窝头,是他这一整日的口粮。虽是在衣服最里面揣着,但由于天实在太冷,还是冻得跟砖头一般。谭小澄小心翼翼的将油纸展开,在窝头上掰了一小块下来,含在嘴里稍微化了冻,才一点一点慢慢嚼了起来。 他就这样没有一丝情感的低头磨着牙,直到,一双简素的绣花鞋停在了他面前。 谭小澄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他眼睫动了动,一时竟有些不敢抬起头来。 “小澄哥。”汤圆的鼻音有些浓。 谭小澄快速将窝头包好塞进袖子里,站起身来就想走。 汤圆急忙跑到他面前拦住他:“小澄哥,我给你带了热乎的饭,你吃一点吧。” 她手臂上挎着一个包袱,怀中抱着用棉套子包起来的盖碗。因怕碗里的东西凉了,她将自己的衣服解开,将盖碗护在怀里,整个人显得鼓鼓囊囊的,甚至都有点滑稽。 谭小澄皱了眉,低斥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汤圆却不依。她将谭小澄拉回到墙根下,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都摆在台子上。 盖碗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白米饭和炒青菜,一绿一白,摆的干净又好看。 小汤在自己袖子里抽了双筷子出来摆在碗上:“小澄哥,趁着热你快吃。” 而后她又忙着将包袱铺在地上展开:“我给你做了两双棉鞋,还有一身棉衣,裤子的地方我特意加厚了,你的伤才好,那处还是得多护着些,别落下病根。” 谭小澄只是木讷的站在一旁,可指甲早已深深抠进了肉里,他是逼自己用尽全身力气,不要靠近那姑娘一步。 “小汤,你之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汤圆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瞎说什么呢。”她强笑了一下,眼眶却已有些发红,端起那碗热饭递到谭小澄面前,“来,快点吃,以后我每天都来给你送饭。” 谭小澄哽了哽喉咙,内心却早已翻涌起滔天骇浪。 见他不动,小汤直接拉过他的手要把饭碗硬塞进他手里。 “我说了不用了,你听不懂吗!”谭小澄骤然吼了出来。拉扯之间,饭碗掉在了地上,好好的饭菜扣了一地,碎裂狼藉。 汤圆看了看摔碎的碗,又看了看谭小澄满掌心的新伤,低下头眼泪就落了下来。 “小汤,”谭小澄最见不得她哭,语气到底是不受控制的软了下来,“我现在的样子,只会拖累你。所以以后,我们断了吧。” 正当时,听到总牌的吼声又从罩房前传来:“谭小澄!” 谭小澄应了声,最后看了汤圆一样,终是狠下心转了身。 “总牌,您找我。”他在那人面前低头请示到。 或许是中午喝了些酒,总牌抬手就给了谭小澄一耳光。 “死哪去了?”他打了个饱嗝,“去惜薪司,把这个月的炭例背回来去。” 谭小澄一言未发,只是从地上抓了把雪,敷在自己被打疼的脸上,转身去了。 总牌冷眼看着谭小澄的背影,冲着他啐了一声。 “伺候过皇上又怎么样,什么玩意啊。” * 这厢宁澈派人给夏绫递了个消息,说是从陕西行司要找的东西到了。 夏绫一听着信儿,立马到乾清宫去取,路上走的太急,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进了御书房,宁澈正坐在案前用朱批批示着内阁的票拟,何敬就站在他身边伺候笔墨。他未如往常一样,见夏绫进来会在侧旁提醒皇上一句,而只是恭谨的低着头,一丝声响都不敢出。 “阿澈,我来了。” “嗯。”宁澈抬起头,见夏绫裙子上湿了一块,问她道,“这怎么了?” “嗐,路上滑,摔了一跤。不过好在穿得厚,没什么事。” 谁知宁澈啪一声将朱笔摔在了山字架上,连夏绫都给吓了一跳。 宁澈睇向何敬,冷声道:“现在连个雪都扫不明白了?” 何敬登时冒了一身冷汗,忙跪下道:“主子恕罪,是奴婢办事不力。” 自打那日开罪了谭小澄后,何敬就明显的感觉到,皇上对自己的态度也冷淡了起来,这已不是他第一回 挨斥责了。 夏绫本想开口说,她是为了图快,成心抄了近路,那些小道本也不是往常会扫的地方,这也不能怪何掌印。但一时又想起钟义寒说的那句,何掌印这一段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于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办事不力还在这杵着?出去。” 何敬心中讪讪,连忙叩头告了退。 他一走,宁澈便又恢复了寻常神色,显然心里是并没有真的动气的。 宁澈站起身来,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摞用绳子系好的文书簿册递给夏绫:“乔乔,我能找到与高云瞻相关的东西,都在这了。” 夏绫见这摞东西得有两扎高,还真不少,点点头道:“阿澈,多谢你了。” 她没有在乾清宫停留太久,拿了东西就又匆匆赶回永宁宫去。 没想到刚走到西二长街,夏绫便看见汤圆揣着手正在这里等。她眼睛红红的,看样子是刚哭过。 “小汤,怎么了?” “小乔姐,”汤圆拉着她的手走到避风处,“我跟你说点事。” 小姑娘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放到夏绫手中。 “这是我这些年自己攒的一些例银。小乔姐,其中的一半,能不能麻烦你托人送去河间府,小澄哥的老家。” 她低着头小声道:“他老娘有病,底下又有弟弟妹妹需要养。他弟弟想要念书,是个很刻苦努力的孩子,每年给先生的冰敬炭敬省不得,这时候少不了用银子。” “另外一半……我想给小澄哥。”汤圆一说起他的名字,就忍不住的带了哭腔,“可是我如果直接给他,他一定不会要的。小乔姐,我能不能拜托你,暗中去打点一下杂役房的总牌,让他不要总打小澄哥了。” 夏绫手中拿着钱袋,却觉得那其中有万斤的重量。 “你们俩这可真是……” 小汤哪里知道,同样的事,谭小澄也为她做过一次。 汤圆抹了把鼻子,眼睛依然红着:“小乔姐,我也不知道同他今后到底会怎样,这些钱就当是报答他这些年对我的好。不过我现在能想明白的是,自己多攒些钱总是没错的。我虽不是你和方苒姐那样拔尖的人,但有双还算巧的手,刺绣缝补,梳头上妆,这些都做得来。我今后不会只在仁寿宫守着里,会想办法多搞些银钱,如果你这边有什么门路的话,也请帮我牵线一二。” 夏绫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在她肩上拍了拍:“好,我记下了。” 小汤道了告辞。夏绫目送着那纤小的背影踏雪而去,不时还抬手擦一擦眼睛。 天幕中似是有个巨大的棋盘,将这些人的命运囊括其中。夏绫有幸窥得了执棋人的盘算,对之后的棋局仍怀有期盼。可落在被围的棋子头上,艰难困苦,离合悲欢,个中滋味却是实实在在,一样都逃脱不了的。 第102章 高氏云瞻 ◎景熙五年,就这样到来了。◎ 夏绫回到永宁宫,稍暖了片刻身子,将衣服上的寒气都驱散,才向纪瑶的寝阁走去。 纪瑶仍在沉沉睡着,任窗外雨雪风霜,似乎都早已与她无关。 夏绫轻轻坐到床边,绞了帕子为纪瑶擦了擦脸。这是她这段时日里每天都会做的事。 “瑶瑶,”夏绫揉按着纪瑶手上的穴位,像是在同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今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平平整整的一大块白,就好像咱们在南边吃的云片糕一样。” 纪瑶只是安静的闭着眼,没有半分回应。在她醒着的时候,眉宇间时常会萦绕着一丝愁绪,而现在睡着了,眉心反而时时是舒展的了。 夏绫自顾自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想醒过来,天地于你不仁,你便也想弃了苍天。可是瑶瑶,这一个月以来,苒苒被上了刑,小谭哥遭了贬,就连庄衡大人也下了狱。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我私心里还是很希望你能醒过来,去帮一帮他们。” 夏绫将纪瑶的被角又掖了掖,侧身坐在床边,无言的看了她一会。其实,她同纪瑶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仅用“朋友”二字就可以一笔带过。 第130章 在宫中生活,人情最易凉薄,却也最易深厚。就如贫瘠之壤上开出的花,因为万里荒芜,所以格外珍贵。 就如她和傅薇,始于年长之人对后辈的怜惜与帮扶,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种情谊早已超越血缘,演化成了一种浓于血水的亲情。 而她与纪瑶,也同样是这个样子。 末了,夏绫还是落下一声微叹。她站起身,取来那一摞同高云瞻相关的文书,解开绳子整理起来。 高云瞻这个人,宁澈曾完完整整的摸过他的底细。 此人无父无母,是沙场遗孤,被周老将军捡了回来,后跟着一起回了南京。 周老将军,是纪瑶的外祖父。 他戎马半生,后因伤荣退,回祖籍南京颐养天年。纪瑶幼时常去外祖家小住,故同高云瞻从小便相识。 周将军无子,仅有纪瑶母亲那一个女儿,他去世后,周府败落,高云瞻便又做回了无所依靠的孤儿。 穷途末路之时,是纪家收留了他,见他身上有些功夫,给了他一个养马的活计。 那几年,高墙大院中的生活不得而知,但他与纪瑶,却定是在那些敏感而又孤单的年岁里,在彼此心中都留下了印迹。 宣明二十三年,高云瞻辞了纪家的差事,只身赴西北参军。正是那一年,纪瑶被庄靖太后接入了宫廷之中。 此后对他的了解,便都是通过边疆一封一封传回京中的奏报了。直到景熙二年,鞑靼南下突扰陕西行司,参将高云瞻,报亡。 夏绫拿起那摞文书最上面的一本簿册,是陕西行司都指挥使司的名册。她找到高云瞻那一页,见上面清楚的记录着他的履历升迁。 宣明二十四年三月,任把总。 宣明二十六年五月,盗匪侵扰,带队斩杀匪贼十数人,擒贼首,授守备。 宣明二十七年腊月,雪夜行军,直捣鞑靼中军,杀敌百二十人,升游击将军。 景熙元年八月,鞑靼夜袭军营,单枪入敌阵,护粮草千石,擢参将。 景熙二年七月,遭鞑靼围困于山谷,昼夜七日,弹尽而粮绝,拼杀至最后一卒,犹未降。殓其尸身,全军送殡,厚葬之。 这是他名下的最后一条记录。这页纸并不长,夏绫却读了好久,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军功,都是那人为守护边疆而洒下的热血。 后面的几册簿子,大多都是陕西行司日常记录的邸报,记述林林总总,并非每页都有高云瞻的名字。但这些文书宁澈大概之前也都翻过一遍了,在与高云瞻相关的地方皆夹了页签,夏绫看起来倒也没花多少功夫。 在最后,还有一本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夏绫将包裹展开,讶异的发现里面竟都是些散着的信封。信封并未封口,也未写收信人的名姓,显然这些信,是没有办法寄出去的。 不过夏绫旋即就猜到了,这些信究竟是写给谁的。 不出所料,最早的一封信,落款于宣明二十七年。那一年春天,金陵纪氏女被册封为太子正妃的消息,传召天下。 在数年之后,在落笔之人已经故去之后,这些书信终于借由夏绫之口,读给了不知是否还能醒来的收信人听。 此后的日子里,夏绫每日都会拆开一封书信,在黄昏最温存之时,坐在纪瑶的身边,一字一句读给她听。 “宣明二十七年,四月。西北苦寒,及至四月,春风始吹度。遥想江南故地,必已春花遍野,流水潺潺。江南之风吹彻京城,又带满目绿意,染戈壁青翠。不知今日之熏风,是否曾吹拂皇宫殿宇,亦不知檐下之你,是否安康欢愉。” “宣明二十七年,冬月。寒风突至,大漠落雪,百木枯折。至雪晴,天幕霁蓝,廖广无云。与营中兄弟策马疾驰于雪野之上,至高丘,下马仰卧于莽莽雪盖间,共饮烈酒,好不畅快。俯仰一世,山川何广,江水何长。愿吾与汝皆可摒弃旧念,各自安好,踏行前路。” “景熙元年,九月。八月与敌一战,伤及肩背,多病缠身,将养至今。现病体稍愈,行至城墙之上,忽见胡杨已黄,灿灿如金,煞为可爱。思及从军之路,操练也好,杀敌也罢,初只为挣得功名一二,以做聘礼,同汝结红叶之盟。时至今日,恍然开悟,吾爱汝,亦爱此山河。此生既不能结白头之约,吾愿毕生守此疆土,山河无恙,则汝亦可安心无虞。山水有相逢,愿君珍重。”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夏绫读来之时,亦能感觉到那人心中的变化。从起初的不舍与思念,到后来同自己的和解,也盼着纪瑶能往前看,希望她余生安好。 夏绫就这样一封信一封信的读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年根底下。 宁澈只要得了空,便会带着小铃铛到永宁宫来,也不做什么,只是同夏绫一块待一会,陪她说说话。他有时候会说些前朝政务,有时候会聊一下他正在看的书,也不求夏绫能同他探讨些什么,只是想告诉她,虽永宁宫中一成不变,但一室之外仍风云流转,无论结果如何,日子总是还在往前跑着的。 因今年枝节颇多,先是通倭贪墨,又是皇后病重,宫中春节也就没怎么铺张大办。 只是除夕之夜,宁澈喊了夏绫跟宁潇,三人加上小铃铛,一块吃了顿年夜饭。 景熙五年,就这样到来了。 夏绫依旧每日在永宁宫中忙碌着。至正月末,某一日她忽抬头看向窗外,竟见微风和煦,枝头杏花竟隐隐有待开之势。 春天来了。 而高云瞻写的那些书信,一页一页读过之后,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封。 夏绫将那封信拆开,坐到了纪瑶床边的脚踏上。这样会离她更近一些,夏绫想,她或许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五十余封信一一读来,到了后面,高云瞻在信中鲜有再提到“汝”,但写信的习惯依然保持着,更多的时候只是随记一些他的所见所闻,似乎就将一页信纸当做了他可以对坐闲聊的故友。 夏绫展开信纸,那上面所言不多,留的是一首江城子。 “朝暮持锐为西疆,眉点雪,鬓染霜。风卷云澜,山河皆苍茫。寒铁难凉忠忱血,驱敌虏,护国康。 东望归乡路悠长,思万绪,杯中藏。千言于心,落笔*却几行。梦回檐下傍窗坐,共佳人,剪烛光。” 落款的时间是,景熙二年六月。 根据陕西行司的邸报,夏绫知道,待过了七月,高云瞻在军中便已供职满七年整。七年朝夕,昔日意气之少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两鬓微霜的戍边将军了。 自投军后,高云瞻一天都未曾离开过边疆驻地,满七年之期时,他却忽向上级报请,想告一段时间的假,回南京看看。 夏绫无从得知他那时的心境,但从他的文字中隐隐感觉到,那人大概是想借这段故地重回的日子,同过去的什么道个别。 可是,他没能回去。他再也回不去了。 夏绫手中拿着高云瞻的绝笔,无法不恨天地不公,造化弄人。 “瑶瑶,”夏绫唤着躺在床上的女子,声音哽咽,“你快点醒来啊。我真的,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高云瞻的信,她已经都读完了。太医说,纪瑶的身体也已到了极限,如果再睡下去,任谁都无力回天了。 思及此,夏绫心中无尽悲戚涌起,她靠在床沿上,将脸埋在臂弯里,低低啜泣了起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的都没力气了,才抬起头来,擦了擦自己湿红的双眼。 “瑶瑶……” 可当夏绫再次看向纪瑶时,脑子里倏忽间一片空白,只有一颗心疯狂而炽烈的跳动着。 纪瑶的眼角,滑落下来一行清泪。 夏绫颤抖着,用指尖触向了纪瑶的眼睫。 她将手指放在唇边,湿痕微微划过舌尖。 是咸的。 【作者有话说】 纪瑶和高云瞻,好遗憾,好遗憾 第103章 庶女小倌 ◎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太医院的医官,御药房的内侍,司药司的女官,全都披着月色赶到了永宁宫。 医女为纪瑶身上几处关键穴位施针数次。终于,她的双眼缓缓睁开。 夏绫在一瞬间泪如雨下。 “绫儿,”纪瑶有气无力的喊出她的名字,“我好像,梦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夏绫却早已哭的泣不成声。她握住纪瑶的手,不住的说道:“瑶瑶,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因纪瑶的身体还太过虚弱,她每天都只能醒一小会,吃些流食,神智也不是太过清楚。 夏绫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急于问她太多话,只是每日依旧事无巨细的照料她。 数天后,纪瑶恢复了些力气,夏绫才扶着她尝试坐了起来。 纪瑶背靠在软枕上,经此一场大病,双颊凹陷,已近乎瘦脱了相。这个虚弱伶仃的女子,很难让人把她同一国之皇后联系在一起。 第131章 夏绫坐在床边,拉起纪瑶的手。 “瑶瑶,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谈谈。” 她徐徐道来,一一讲了方苒,庄衡,以及谭小澄在这段时日中的际遇。最后她说:“瑶瑶,我恳请你告诉我,真相究竟如何。那碗粥里的毒,到底是谁下的?” 纪瑶低垂着眼眸,声音冷淡:“绫儿,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连我自己的命,都不能让我来决定,偏要将那么多旁的人牵扯进来? 夏绫答:“人在江湖,尚且不能万事由己,更何况是在宫廷之中。” “这就是你一定要把我救回来的理由吗?” 夏绫摇摇头道:“瑶瑶,救你回来的人不是我,而是高云瞻。” 纪瑶蓦然抬眸,嘴唇翕动:“你……为什么会知道他?” 夏绫坦诚而言:“瑶瑶,你太低估皇上了。你从前的所有,他早都知道。” 她起身,将高云瞻遗物中的那几十封书信取来,放在纪瑶面前。 “这些,我觉得你应该是会想看看的。” 纪瑶气息忽窒。 她有些匆匆,又有些情怯的拆开第一封信。当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时,泪水顷刻潸然。 纪瑶一封信一封信的展开,手下越来越急,恨不得将高云瞻留给她的那些话一眼都看尽。床被上很快铺满了散落的纸张。 直到她手中只剩了最后一封信。 他的绝笔。 纪瑶拆开信封,将那页薄薄的信纸捧在手间,凝滞良久。就如同闯入了一个温软的梦境中,迟迟不愿醒来。 她平复了片刻心中翻涌的气息,对夏绫说:“我少时在纪府,大房娘家的表兄轻薄于我,偌大的府邸,竟都在袖手旁观。只因我若失了清白,便可以贱嫁做他人妇,纪府用不着多出一分嫁妆。无母亲庇佑,父亲又不在身边是女孩子,即便是在高门贵府中,也逃不了被践踏的命运。是云瞻帮我出了头。他被大伯父绑在马厩里,打的浑身是血,三天三夜没给一口水喝,险些就丧了命。” “后来,姑祖母说要把我接进宫中教养。那时我还以为是要来宫中做女官,左不过耽误几年青春,待到衣锦还乡,能为自己多挣得几分筹码。云瞻说,我若离开纪府,那他便也离开,去投军,去挣军功,终会有靠自己出人头地的一天。我们还彼此约定,各自攀登,山顶相逢。” 无人知道,当纪瑶终于看清,自己再也离不开这宫禁之地时,是何等绝望。 纪瑶拭了拭腮边清泪,接着道:“我嫁入东宫的前夕,曾写过一封信给云瞻,今生缘已断,就此别过,各自安好。可是那封信,连宫门都没有送出去,便让太后给截了下来,逼我当着她的面,将那封信烧掉。”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云瞻他恨我。是我食了言,是我失了约,是我连句道别都没来得及。绫儿,你知道,因为这句来不及,我有多恨自己吗?可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他竟然,竟然……” 从来都没有恨过她。 “绫儿,我真的好想他,好想他。” 纪瑶的泪水再一次簌簌落下来。夏绫轻轻将她抱在怀里,让她枕在自己肩上。 终于,压抑着的啜泣变成了失声痛哭。 夏绫温柔的拍着她,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过于苍白。 “瑶瑶,高云瞻,你父亲,还有我,都盼着你余生安乐,能好好的活下去。” 安乐。这两个字对纪瑶来说,何其奢侈啊。 哭过之后,纪瑶反倒平和了许多。 她将脸上的泪痕擦净,对夏绫说:“绫儿,你去拿纸笔过来吧。那我粥里的毒是我自己下的,该我承担的后果,我全都认,不会连累其他人的。” 纪瑶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纸张。仿若河道疏通,水泄千里,既知前路如何,便无半分迟滞。 她将自己写好的状词,递给夏绫。 “绫儿,这份口供,请你帮我转交给皇上。我知道,后妃自戕是大错,此封供述一递上去,我必定罪无可恕。但是这一次,请你不要帮我任何,这是我们……” 纪瑶顿了顿,方说出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事已至此,就让我与他,亲手画上一个结局吧。” 夏绫颔首应下。 当这份供书被呈送到御书房的桌案上时,宁澈看着那三页纸,沉默良久。 “乔乔。”他习惯性的喊了夏绫的名字,这两个字,总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稳。 “有了这个东西,她的皇后是一定做不成的了。可你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夏绫垂眸道:“史书上,会永远给你落下一笔,帝后不和的污点了。” 宁澈微微摇了摇头。 他并不在乎史书上如何书写他这段并不和睦的婚姻。<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武帝有巫蛊之祸,唐太-宗玄武门诛杀兄弟,就连本朝太-宗文皇帝,也有靖难篡位不正不顺之说。他们都有污点,但都不妨碍他们依旧是旷古贤君。 宁澈很久之前便已明白,身为帝王,抹去污点靠的不是谨小慎微,而是要有更大的功绩载于史册,污点才会显得微不足道。 这根本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可是。 一旦皇后被废,朝野上便会立刻掀起让他另立新后的呼声。他是可以靠强权拖延一段时日,但那些文官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会在哪里入手呢。纯孝。 请立先帝皇后,封固陵寝。圣母梓宫归位,帝后一体,父母的礼制都已全了,为表孝道,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立皇后呢。 事涉祖宗国法,一旦被提上案头,这事他拖不了,也不敢拖。 但他与夏绫的情分,也就走到尽头了。 这才是悬在他头上,他最怕落下的那把剑。 “阿澈?”见他久久不语,夏绫有些担心的唤了他一声。 “哦。”宁澈恍然回神,终是喟叹一声,“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皇后既已认了她是自己一心求死,那方苒头上的罪名,自是不攻自破了。 监禁这数月以来,她的行动虽不得自由,但皇上遣了御医来为她诊治身上的伤口,又准许尚宫局每日派两名女史轮流照顾她的起居。是以这段时日,方苒过得虽不算舒坦,但至少算体面。 因用刑的时候伤了筋骨,她现在走路还不甚稳当。夏绫安排了一顶小轿,将方苒抬回了乾东五所,扶她回到从前的住处休息。 方苒坐在床边,看着夏绫忙忙叨叨的来回张罗,一会去开窗通风,一会出门去烧热水,一会又吩咐随行内侍去准备饭食。看到她健步如飞的样子,方苒心中涌起一丝羡慕。 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由于上刑时伤的太重,时至今日她的十指上仍缠着厚厚的纱布。方苒微微抬起腕子,五指微拢,尝试着比了个手势。 是握笔的姿势。 “绫儿。”方苒将夏绫唤过来,让她与自己坐在一处。 “还是要多谢你,为了救我,辛苦你四处奔走了。” 夏绫摇了摇头:“嗐,我不过就是跑跑腿,能有多辛苦。吃苦头的到底还是你们。” 沉吟片刻后,方苒才又开了口:“嗯,你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吗?” 这句话,方苒在见到夏绫的第一眼时就想问了,可又怕自己太过唐突,生生忍到了现在。 夏绫点头,如实答到:“庄衡大人,他被皇上下了刑部大狱,至今仍在关押。” 见方苒立时面露焦急,她忙说:“不过你别担心,皇上并没有想真的治他的罪。况且刑部的钟义寒大人与他相熟,钟大人在诏狱时得过庄衡大人的照顾,此番在刑部大狱,钟大人也必不会亏待他。” 方苒这才略安了心。 夏绫在她肩上轻拍了拍,以示宽慰,后低声问:“苒苒,你同庄衡大人相识这事,怎么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呢?” 方苒浅淡的抿了下唇:“绫儿,我的事你都知道,罪臣之女,身上总归是有些不光彩的地方在的,不敢随意攀附。而指挥使大人……他的过去亦是多舛,我哪能随随便便当做谈资,说与旁人听。” 历此劫难,方苒仍只敢称庄衡为指挥使大人,未曾逾矩分毫。 事已至此,方苒也无需再瞒着夏绫,徐徐讲到:“指挥使大人,是在我们那一个风月馆里长大的,他娘亲去世后,老鸨自然就盯上了他,要他去做那种生意。我们那管做这种生意的也叫,嗯,兔爷。” 夏绫微微诧异。她只听庄衡说过,他出身微寒,但不知竟微寒至这般境地。 方苒有些难以启齿,双颊略泛了红:“我那个家,府上正房的长兄,玩的一直有些花。他让老鸨点了几个兔爷送到府上来,供他玩乐,其中便有指挥使大人。那是他第一次被逼着来做这种事,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他逃了出来,但是逃的时候划伤了腿,误打误撞的,闯进了我的房间。” 第132章 “毕竟是玩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正房长兄丢了人,也不敢在府里大张旗鼓的找,于是我就把指挥使大人偷偷藏了起来。那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但凡是被正房欺侮的人,都是我的盟友,出手相救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说到此处,方苒竟勾了下嘴角,似乎仍在为年少时的抗争有些许得意。 “他在我房里养了一个多月,腿上的伤才痊愈。后来趁着某一日夜色正浓,我就将他送出了府,让他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地方来了。” 临别之际,小庶女塞给小男倌儿一个钱袋子,里面装着几块碎银,还有一枚的剑穗。钱袋子是她自己绣的,碎银是她小娘留下来的,剑穗也是她亲手打的。 彼时的小庶女,并没有怀着满腹乐善好施的慈悲心,毕竟她自己还都在紧紧巴巴的讨日子呢。她只不过是希望,自己跨不出去的这道门,有人能替她走远些。 比起花前月下情情爱爱,她还是更喜欢看这种逆风翻盘,自食其力的故事。而她自己,虽然现在翅膀还不够硬朗,爪子也没有很锋利,但她依然也会不断的抗争,相信终会有振翅而飞的一天。 小男倌儿是一口气跑出去了好远,才发现自己的口袋里竟多了这样一只钱袋子。旷野之中,他将钱袋子打开,见其中还塞了一张字条。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看着手中的剑穗,小男倌儿忽而心头一亮,想明白了自己今后的去路。 而字条上的那句诗,也深深刻入了他的心中,成了庄衡今后的信条。 第104章 聊赠春意 ◎聊赠一枝春。◎ 刑部大狱内,两位着赤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在牢房外垂手肃立。 囚室之内,庄衡一身襕衣,坐于桌案旁批复完了案卷,又盖上自己的官印,方从栅栏间递出道:“拿去下发执行吧。” 两位千户抱拳应是,行过礼后,依序退下。 这几个月来,刑部官员对锦衣卫的出入已习以为常,刑部大狱俨然成了北镇抚司自家的衙门。 谁让人家的指挥使大人押在这呢。 庄衡人虽在这关着,公务却一点都没耽搁,仍然保持着在北镇抚司当值时的习惯,日日五更起三更歇。这种惨绝人寰的作息实在令刑部上下叫苦不迭,毕竟谁受得了每天天不亮就有锦衣卫来敲门呢。 不过借此倒好好修整了一番刑部某些官员惫懒的毛病,回回早朝点卯,刑部必定是头一个到的。 钟义寒来到刑部大狱时,正巧碰上两个千户回禀完公事出来。他很自觉的避到一旁,拱了拱手先让两位上差先走。 两个锦衣卫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钟义寒撇嘴耸了下肩。他此番出面将人家的头儿给拘了,可是把北镇抚司上下得罪干净了。 奈何只得摇头笑了下,钟义寒左手拎着两壶酒,右手握着一束海棠枝,转身往大狱深处走去。 “庄衡大人。” 钟义寒在牢房前站定,摸出钥匙将牢门打开。 “钟大人。”庄衡搁下笔,没有起身,显然是对他的到访习以为常。 钟义寒这个人,既没有家室,也不善于社交,于是一到休沐,便上大狱里来找庄衡喝酒。这俩人倒是也能聊的到一块去,是以同钟义寒对酌,也成了庄衡这段时日唯一的消遣。 见钟义寒今日带了不止两壶酒,还有一捧花枝子,庄衡不由问到:“这是?” “噢,”钟义寒笑道,“路上遇见海棠开得正盛,便折了一只携予庄大人,聊赠一枝春。”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拔了酒壶塞子。 方酒过三巡,却有一小吏匆匆来报:“侍郎大人,宫里来人传了消息,宣庄大人进宫面圣。” “噢?”钟义寒放下手中酒壶。 庄衡亦是神色颤颤:“陛下,终于肯见臣了?” 钟义寒心中已猜到了几分,看向墙角的花枝,笑道:“看来,这一回当是柳暗花明了。” 庄衡心中微动,拱了拱手道:“多谢钟大人赠春。” 到乾清宫时,门口当值的内侍显然已得了吩咐,没有进去通报,直接请庄衡入殿。 宁澈此时正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前,翻看着松门卫的布防舆图。庄衡行至御案前行了大礼,对上唤一声:“陛下。” 宁澈却没有说话,好似正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房中何时多了一人。 庄衡便只默然跪着。 更漏笃笃哒哒,宁澈直翻完了一整本布防纪要,方搁下笔,淡淡问了句:“庄大人,在你心中,拿朕当什么人?” 思量片刻,庄衡低头答到:“微臣视陛下为君父,是臣甘愿赴汤蹈火效忠之人。” 宁澈摇了摇头,却道:“可朕对你,却不是这个样子。” 他从御案后走出,自己搬了张方凳,放倒后坐到庄衡跟前,这样便与他几乎同高。 “庄衡大哥。” 庄衡悚然抬眸:“陛下,臣不敢……” 宁澈却抬手打断他:“朕就再这么称呼你一次,日后绝不会让你难做。” 庄衡低头,内心似有百江湍流,汤汤而过。 “庄衡大哥,在我心里,你是为数不多,能让我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扪心自问,宁澈这番话里不能说没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但真情实意至少也能占了九分。 彼时在宁波卫海防营,他与庄衡同效力于长官戚嵩的门下。 两人同住一方营帐,床铺挨着床铺,但因皆不是爱言谈的性子,不过是点头之交。 直到有一次,庄衡被几个年长的兵痞子围住欺凌,正被宁澈撞见。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偶然听其中一人啐了庄衡一句,骂他是没娘的野种。 “没娘”两个字刺进耳朵里,让宁澈心里某一处的邪火轰然燃起。他火冒三丈的冲过去和那几个人扭打在一块,不过因为年龄小,到军营中的时间又短,他与庄衡其实就是被单方面揍了一顿。 但那次之后,两个少年人倒迅速的熟识了起来。 庄衡肯吃苦,宁澈爱动脑子,两人总是最早起来到校场上跑圈,迎着朝阳谈天说地。到了晚上卸甲收营后,宁澈又会拿出自己的笔记,与庄衡聊上许久他对海防的设想。 宁澈长得俊俏,谈吐又不俗,庄衡隐隐觉得,与他交好的这位小兄弟,应该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他又不明白,但凡家中有点门路的人,谁又会来军营里吃这份苦呢,所以也不敢瞎猜。 只不过,他还是给宁澈起了个诨号,私下里管宁澈喊“夏小爷”。 宁澈在起居上确实是要娇贵许多。 军中的伙食他吃不太惯,每次都将菜里的干鱼干虾拨掉,只吃底下的那点米。宁可饿着,他不喜欢的东西也不多吃一口。 而庄衡那时候长得很瘦,个头又高,一人份的伙食总是吃不饱。于是宁澈不吃的那些东西,全都进了他的碗里。 宁澈看着庄衡吃饭的样子直发笑,开玩笑道:“若是让你以后跟着我混饭吃,你跟不跟?” 庄衡想都没想便答:“跟啊。” 对于这位夏小爷,庄衡心里是服气的。他聪明又有主意,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找到问题的关键,用巧劲,而不是蛮劲。这让庄衡觉得,跟着他走,总归不会走错路的。 庄衡本以为,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挣些军功,攒些饷银,等哪天不在军营了,就跟着他的夏小爷谋些别的营生,总归自己很乐意听他的差遣。 转折点发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倭寇袭击。在那场战斗里,守将戚嵩战死,海防营遭受重击。 这件事惊动了时任浙直总督。部堂大人亲自来到海防营巡察,与他同来的,还有几个身着锦衣的军卫。 庄衡寒酸的搓了搓手,那几个军卫腰间别着的那把花纹繁复的佩刀,让他艳羡不已。 庄衡低声对身边人道:“喂,小爷,你看他们那把刀,可真威风。” 谁知夏小爷却心不在焉的说了句:“哦,就那样吧。” 那天收营后,夏小爷没有回来。庄衡却悄悄看见,他进了那几个锦衣军卫的营帐,再也没有出来。 翌日天明,日出沧海。部堂大人的兵马行将开拔,只是队伍里,多了一辆重兵护卫的马车。 人马开动,庄衡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虎劲,直冲进队伍里,冲车里的人喊到:“喂,你不是说要带我混饭吃的吗,还作数不?” 就在他差点要被打出去时,车帘忽而掀开,露出那张他熟悉的脸。 夏小爷打量了他片刻,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道:“上来。” 庄衡片刻没有犹豫,破开拦着他的人群,跳上了车辕。 宁澈同身边的锦衣卫勾了勾手指,要了对方腰间的那把佩刀。 他将这花纹繁复的刀递给庄衡,笑道:“记住了,这把刀叫绣春刀。送你了。” 第133章 一把绣春刀,庄衡就一直握到了现在。 思及昔年旧事,乾清宫中的君臣二人,都不由有些动容。 宁澈将手肘搭在膝上,对面前人道:“庄衡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某些时候,有点太独。你将情义看得太重,一味只想着报答,生怕稍微索取了什么,就同利益交换划上等号,所以片刻不敢逾矩。但其实有的时候,你麻烦麻烦我,让我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反倒会让我觉得安心些。” 庄衡低头嗫嚅道:“可毕竟事涉内廷女眷,臣万不敢……” “别人不敢是应该的,可是庄衡大哥,你还不知道我么。”宁澈说的有些无奈,“彼时我嘲笑过你怎么用粉色的钱袋子,你也回讽过我闲着没事怎么老在写信。除了乔乔,**女子与我而言不过都是普通宫人,与一般臣子无异。我又何尝是那心思狭隘之人?” 庄衡面露惭色:“是臣,小人之心了。” 宁澈回身,从自己桌案上摸下那只粉色的钱袋子,递给庄衡:“这个还你。” 庄衡双手接过,依旧百倍珍惜。 宁澈道:“人家姑娘豁出命来救你,你也合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你们俩去商量一下吧,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之后想怎么办,回来告诉朕一声就行。” 庄衡眼眸中碎光流转,踌躇道:“她……” “人就在外面了。”宁澈在庄衡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庄大人早知晓了朕的秘密。这一回,朕也很想知道,你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样子。” * 和煦春光里,夏绫扶着方苒,慢慢跨过日精门。 方苒的腿脚仍是不太利索,微微含着身子,走的很慢。因要面圣,她的手指没有再缠上厚重的纱布,只是穿了一件衣袖稍长些的衣服,遮住尚未痊愈的伤痕。 见乾清宫巍峨的大殿出现在眼前,方苒不由得不安起来,低声同身旁人道:“绫儿,皇上真的要见我么?我该说些什么?” 夏绫知道她心中紧张,温声宽慰道:“苒苒,你不用担心,皇上平时还是个挺好说话的人,他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就好。” 行至东侧廊下,夏绫见方苒有些气短,于是扶她到廊庑下,拿出随身背着的软垫,让她在这稍坐一会。 方苒仍是有些惴惴:“绫儿,我坐在这里,合规矩吗?” 夏绫朝墀台之上望了一眼,见还无人出来,便说:“没事。皇上现在估计还在跟人说事呢,咱们等一会。” 清风拂袖,吹面不寒。 没过多久,夏绫便远远看见,有个人从大殿中走了出来,脚步匆匆,很不从容。 夏绫唇角一翘,在方苒肩上拍了下,飞速道:“苒苒,我去跟皇上通报一声,你在这等一下哈。” “哎,绫儿……” 还未及叫住她,夏绫早就一溜烟跑远了。 方苒低下头,只得安静坐着,不敢稍有东张西望。 直到一人高挑的影子,映在了她的裙摆上。 “方四小姐。” 庄衡双手交握,向方苒深深揖礼,他是武将,此番执的却是书生礼,生疏到有些笨拙。 方苒双肩微颤。 “指挥使大人。”她自己站不起来,只得深低着头,当做回礼。 小庶女与小男倌儿,时隔数年,走过万水千山,却又在廊庑下重逢。虽彼此音容已改,赤诚之心却并未褪色半分。 听那人许久未语,方苒低头道:“我已不是什么方四小姐了,大人便直接叫我方苒就好。” 庄衡忙道:“那你也叫我庄衡。” 话说出口,他又觉得唐突非常,不禁憋红了面皮。 方苒始终未敢抬头看他,只是悄悄从袖子里探出指尖,暗自摸了摸那人落在自己裙上的影子。 最怕矫情的方苒,万事靠己的方苒,平日里对姐妹有些泼辣的方苒,在这满地春光之中,双颊竟也染了红霞,娇艳如夭夭桃花。 良久后,庄衡对她又深深揖了一礼,有些羞涩,却又满是郑重的发问道:“方姑娘,如今风浪已破,云帆已扬,如若姑娘不嫌弃,在下这叶舟楫,不知可否乘载姑娘余程?” 【作者有话说】 突然想到,庄衡大人从见到夏绫的第一回 开始,每天上班是不是都抱着吃瓜的心态哈哈哈 第105章 借刀杀人 ◎此才为诛心之道。◎ 夏绫去乾清宫中猫了一会,隔着花窗使劲往外看那两人说话的神情,恨不得长一双顺风耳出来。 她一回头,见宁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也在拔着脖子往窗户上贴。 夏绫被他吓了一跳,瞪他道:“你干嘛?” 宁澈跟她凑在一堆:“就只许你在这扒墙角,我就不能看一下了?” 夏绫哼声,皇上心里也住着一只好奇猫。 等了一会,夏绫见廊下两人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才揉了揉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出去找方苒。 “苒苒!”她小步跑过去,见了庄衡,故作很惊讶的样子,“庄衡大人,这么巧,你也在呀?” 庄衡耳朵烧的透红,微咳了两声,正色道:“夏姑娘。” 夏绫不怀好意的冲他乐了一下,轻轻扶起方苒,同她道:“皇上让你进去呢。” 方苒抿了抿嘴,在夏绫的搀扶下站起身,缓缓往乾清宫的汉白玉墀台上走去。 庄衡就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她们快他则快,她们慢他便也会慢下来。 殿内,宁澈又坐回了书房中的御案后,神色冷淡的倚着御座的扶手,手中握着一卷书。淡定的就好像方才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的人不是他一样。 夏绫陪着方苒走进来,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以示鼓励,扶着她到御前见礼。 庄衡同方苒一起,并肩跪在御案前。 夏绫站回到宁澈身边,正好看到他从书卷后挪了一只眼睛出来,同自己对了个眼神。 “皇上,这位便是方姑娘了。” “哦,来了。”宁澈这才将手中的书卷撤下来,摆上一副帝王气度。 方苒在尚宫局中受过很好的礼仪教养,她徐徐下拜,口齿清晰道:“奴婢方苒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宁澈嗯声,波澜不惊的问:“你们商议的如何了?” 方苒微微抬起身子,看向庄衡,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庄衡却回给方苒一个温和的眼神,示意她大胆去说。 方苒心中多了几分坚定,叩首答到:“奴婢谢陛下体恤,感念皇恩浩荡。然心中所想,亦不敢欺瞒君上。故斗胆回禀,奴婢暂时还不想出宫,仍然想要考取女官,此等初心未曾改变。” 此言一出,不止宁澈,连夏绫都有些讶异。 宁澈看向庄衡:“你的意思呢?” 庄衡同叩首道:“禀皇上,方姑娘的意思,便就是臣的意思,臣尊重她的任何决定。只不过,臣还想再同陛下讨个恩典。” “你说。” 庄衡抬起头,神色铿然,却又带了几分憨涩:“待到方姑娘愿意出宫的那一日,微臣恳请陛下,能为臣赐婚。” 铁树开花了。 宁澈心中已然有十分笑意,却硬忍着只露出三分,颔首道:“准了。” 夏绫却已经管不住自己要疯狂上扬的嘴角了。 她笑吟吟的问宁澈:“皇上,有这等喜事,您都不赏点什么吗?” 宁澈挑眉,他今日还真没准备什么能赏的物件。可若说没有,也显得他这皇帝做的忒小气,于是朝夏绫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看看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谁知,他却发现夏绫已盯上了自己的书案,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宁澈看见了自己那盒今年新进上来的徽墨。 他的脸一瞬间变了色。这盒徽墨是刚从南直隶送上来的,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墨谱,做工极为精美,他就是因为喜欢的不得了,才成心放在案头上,以便时不时的拿来把玩一下。 宁澈看向夏绫的眼神里满是抗拒——不行,不要,我不乐意。 夏绫权当没看见,魔爪已伸向了那盒松烟墨。拿来吧你。 她将那盒墨递给方苒:“方姑娘,这是皇上赏赐给你的,勉励你能榜上有名。” 方苒受宠若惊,忙谢恩道:“奴婢谢陛下恩典,自当勤勉自持,不负陛下隆恩。” 事情到了这份上,宁澈也只能咬牙说道:“女官遴选在即了吧,给你添个好彩头。” 夏绫冲御座上的皇帝勾了下唇角。 苒苒此番这遭血肉之苦,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出点血吧你。 * 何敬是转过天来,才知道皇上在乾清宫同时召见了庄衡与方苒的事。 猝听此消息,何敬如坠冰窟。方苒那丫头在皇上面前,都说什么了? 他赶忙找昨日当值的人去打听,可问了好几个,得到的回答都是,当时只有小乔跟在皇上身边,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也不得而知。 这让何敬愈发觉得心里没底。 第134章 这几月来,无论他怎么谨小慎微,皇上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就连在御前当值伺候的时间,也明里暗里被削去了近半。这无异于透露出一个信号,皇上对他已心有不满,并不想看见他。 如若方苒再从皇上跟前说了什么他曾用钱袋子威胁过她的事情,那自己这司礼监掌印,怕是真的要做到头了。 何敬越想越觉得坐立难安,即便今日仍不是他的值,还是吩咐手下秉笔换了班,往乾清宫去了。 上午皇上在文华殿同几位阁部大臣议事,见何敬在一旁伺候茶水笔墨,神色与往日无异,还问了他几个同批红相关的问题。 廷议散后,何敬伺候皇上回乾清宫*午歇了片晌,醒来后皇上见春光明暖,又让他将藤椅置于花窗下,躺在上面看起书来。 何敬半分不敢出声打扰,只安静的侍立一旁,随时等候皇上差遣。午后慵懒的春光给人片刻的松弛,却忽听得皇上说了一声:“何敬。” 何敬后颈一僵,忙至藤椅旁跪下道:“主子,奴婢在。” 宁澈依旧在漫不经意的翻动着书页,淡淡说道:“朕听闻,你从前在内书堂念书时很是刻苦,考校时常名列前茅。” 何敬俯身答:“是奴婢愚笨,只得多在时间上下功夫。” 宁澈哦了一句,状似无意的问他:“那你同朕讲讲,‘借刀杀人’是什么典故?” 何敬冷汗乍起,却只得硬着头皮答到:“回主子,出自……三十六计,‘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后演绎为‘借刀杀人’的典故。” 见宁澈许久未语,何敬心中惶惶不安,冷汗涔涔的抬起头:“主子……” 宁澈却打断他:“你答的很好。出去吧。” 何敬只得出了乾清宫,明明殿外一地暖阳,可他却觉寒意浸身,两股战战。 数个念头在他心中转了几转,最后何敬下定了决心,抬脚往东侧廊后的那间小房走去。 夏绫正蹲在狗窝前,将小铃铛的狗粮倒进它的饭盆里。她站起来时,刚好看到何敬往这边走来,于是过去打招呼道:“何掌印。” 谁知何敬却直直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道:“姑娘,求您救救奴婢吧!” “哎,掌印。”夏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给下了一跳,“您有话起来说,这要让人看见别再多一重误会。” 夏绫请何敬进了屋。她同何敬当算是故年旧识,从前在西五所时,也没少承他的照顾。因这一份情分在,夏绫也很不忍心真看着他走进死路里去。 “掌印,您先请坐吧。”夏绫自己也坐在了另一侧的椅子上。 何敬如坐针毡,急着开口道:“绫姑娘,恳请您能给奴婢指条明路。” 夏绫并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不疾不徐的浅淡一笑:“掌印,同您对坐在这倒让我有些恍惚,想起张掌印还在时的事来了。” 张寅。 “何掌印,在你心里,张掌印是个怎样的人?” 何敬同张寅,确是有父子情分在的。他想了想答:“干爹他性子温和敦厚,却又赏罚分明,所以奴婢既敬他,但也怕他。” 夏绫点头道:“我同你一样,对张掌印既敬又怕。不过,我却有一点最佩服他。那便是知道他向皇上请辞去给先帝守陵的时候。何掌印,你觉得张掌印缘何会将在宫中经营的一切片叶不留,而心甘情愿的将掌印之位交到你手里?” 何敬低头沉思了片刻,他被夏绫引着,的确想到了一些事情。 那是张寅决意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的前一个晚上。 “干爹,”何敬跪在张寅身后,声声切切的恳求到,“儿子求您了,不要走!” 一直以来,张寅都是他的主心骨,何敬无法想象,如果干爹不在了,凭他一人,如何拖得动整个司礼监不行差踏错。 张寅从桌案前转过身,将何敬扶起:“敬儿,干爹老了,还想要一个善终。” 数十年的宫廷生活,让这个自幼便因穷苦净身入宫的老内侍,青丝不复在,白发已成霜。 父子二人同坐在司礼监值房的门口,遥望着耿耿星河。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我自己不走,现在这位新主子,也不会容得下我的。” 张寅淡淡说道,此时距新君即位,尚不满一月。 新皇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他心中怎么可能想不明白,瞒住傅薇在浣衣局生子,让他十年不入宫廷,这其中究竟有谁的手笔。 何敬低头道:“干爹,您伺候了先帝那么多年,新主子……难道真半分不念旧情么。” “皇上念不念旧情,是主子的事。但是咱们在宫廷中,不能抱着侥幸讨日子。”张寅声音中难掩沧桑,“乾清宫中的新主子,会是位厉害的角色。他看似同先帝并无二致,杀伐果决,城府难测。可是在内里,他却像极了他的母亲,纯良正直,千仞无枝。” “寻常人家的孩子,乍一由俭入奢,有多少被财权色欲迷了双眼,乃至荒废怠惰,再不愿忆起之前的辛苦日子。可他不是。独居高位,仍宵衣旰食,昔年故交,仍视若珍宝。这样的人,能将权术玩弄到极致,却又不屑于摆弄权术。想在他身边讨日子,不能没有心机,却也不能有太多心机。” 张寅在何敬肩上拍了拍,声声郑重:“敬儿,干爹已身无长物,唯一能留给你的,就是在宫廷中这几十年自己悟出来的保命法子。” 何敬心中悲戚翻涌,双膝触地道:“干爹,儿子听着。” 夏季的夜风将老掌印的双眼吹拂的有些潮湿。 “外头寻常人家,或为父母,或为妻儿,都想着能多挣点什么,能多留下些什么。但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自净身入了宫廷的那一日,便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了。财物也好,性命也罢,全都是主子的私产,主子想让你为白,那即是白,主子想让你为黑,那便是黑。跟在主子身边,重要的不是你自己挣到了什么,而是主子究竟想给你些什么。所以敬儿你记住,你现在所得到的这些,都不是你的,只是主子暂时要你保管的。往后在宫中,你一定要恪守住‘放手’二字,这样方能走得长远。” 彼时的何敬,只是记住了干爹的这番话,但并没有参透话里的意思。可自执掌内府后,权势越来越盛,私欲也越来越旺,竟忘了要守住“放手”二字。 夏绫见他是真的想进去了,又喊了喊他:“何掌印?” 何敬恍然回神。他站起身,同夏绫深深作揖道:“多谢绫姑娘提点。奴婢自知此次犯了大错,罪无可恕,这就去向主子请罪。” “哎,何掌印。”夏绫却叫住他,“我私以为,皇上要的不是你的认错。” 这段时日,夏绫自己心里也老是琢磨着,宁澈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何敬直接到皇上面前挑明认了罪,那就相当于把球踢给了皇上。若饶,皇上对庄衡不好交代,若罚,他确实也不想舍了何敬。 所以皇上才迟迟不对何敬发难。因为他在心里,压根就不想让这件事情有个了结,而将这种悬而未决的恐惧变做何敬头顶的一把刀,让他此后再不敢轻举妄动。 此才为诛心之道。 夏绫也站起身来,同何敬低声说:“皇上动怒的原因,不在于你想对庄衡大人做什么,而在于你绕过了他,自己私做了主张。何掌印,皇上念及旧情,对你仍存了几分宽容,他想要看的是你今后的态度。我言尽于此,相信以你的心思,不会想不明白的。” 何敬沉默片晌,心中已了然。能救他的,干爹早已告诉过他了,不过还是那“放手”两个字罢了。 第106章 断尾求生 ◎来日方长。◎ 夜近子时,乾清宫中白日里在御前行走的秉笔写字皆已叩头退下,又到了皇上将要就寝的时分。 宁澈照旧倚在床头上翻着书,何敬赶这时候端了一盆洗脚水进来,跪在脚踏边。 “主子,奴婢伺候您洗洗脚吧。” 宁澈搁下书,瞥眼向下看去:“今夜谁当值?” 何敬恭敬答到:“奴婢见今晚值夜的是两个年轻时小子,怕他们做事不牢靠,奴婢便自己来了。” 见皇上许久未言,何敬又低声道:“主子,过会水该凉了。” 宁澈沉了片晌,才坐起身来,把裤腿往上拽了拽,双脚踏进了木盆里。 何敬挽起袖子,将温水轻柔的撩在皇上的小腿上,又用指腹按压着腿上的穴位。 宁澈双手搭在床上,垂眸看着何敬的头顶。该说不说,单洗脚这一件事,他还真没遇上过比何敬伺候的更舒服的。 在他十一二岁,在病榻上度过的那几年时光里,都是何敬在贴身伺候着的。太医说,时常用草药泡脚,有助于强身健体。何敬就自己去跟着太医学了一套手法,日日在泡脚时给他疏通经络,跪在地上一按就是半个多时辰。 谁不知道做这差事苦,可他就端端正正的跪着做,从来没喊过一声累。 第135章 “何敬,”宁澈开口道,“你有话说?” 何敬神色微凝,可手上的力道却没停下来:“主子英明,奴婢确实有话想禀奏。” 宁澈颔首:“那你说吧。朕听着。” “奴婢遵旨。”何敬这才停下手,双手触地躬下身子,“蒙主子垂爱,奴婢自接管司礼监以来,便也一直兼着东厂厂督的职。可奴婢惭愧,司礼监事务之繁杂时常令奴婢力不从心,生怕身兼过多要职,反更伺候不好主子。故奴婢想自请辞去东厂厂督一职,请主子另觅良才。” 宁澈沉吟须臾,方问他:“那你可有要举荐的人选?” 何敬答:“奴婢心中确有一人选,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是。”何敬将身子伏的更低了些,沉了沉气息道,“奴婢以为,司礼监之前的谭秉笔,或可担任此职。” 宁澈手上的玉扳指磕在床沿上,哒的一声清响。 何敬见皇上没有打断他,心知这次大概是猜对了,继续道:“谭秉笔此前虽语出无状,触怒了主子,但奴婢与他共事的这些时日,深觉他是个沉稳踏实的人。或许他也是头回接这类案子,生怕诬了谁的清白,才多疑心了些,实则并没什么坏心思。如今既已明了方苒那丫头是清白的,奴婢也想同主子求个情,不如让谭秉笔回来吧。这样一个人,若发落去做杂役,也是可惜了些。” 他所说的这番话,其实漏洞百出。若谭小澄真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为何不先同何敬这个掌印商议,却偏要自作主张在御前将事情抖出来呢。这其中有谁的问题,不言而明。 但宁澈就像没听出来一样,声色如常的吩咐道:“这是你们司礼监的事,你要是看着合适,那就这么安排吧。” 何敬叩首谢恩,眼眶却有些潮热。 自始至终,他对君王都未曾有过一丝不忠。唯一的妄念,便是还渴求着自净身后便被碾碎的自尊。何敬总觉着,只要自己肯花心思,终有一日也能同庄衡大人一样,与外官平起平坐。 罢了。奴才终究只是奴才,他认命了。 虽是不得不用这种断尾求生的方式,但他这步棋,到底是走活了。 * 二月下旬,女官考试如期而至。 当天一早,夏绫便拎了两个她自己包的粽子去找方苒,高高的挂在她门梁上,以取“高中”之意。 自方苒进了考场后,她便领着小铃铛一直在乾东五所外头等,直等到午时,锣声一响,尘埃落定。 “苒苒!”夏绫等到方苒提着考篮出来,忙迎上去问到,“感觉怎么样?” 方苒抿嘴笑笑:“题目都是我之前温习过的,只不过我写的有些慢,但好在时辰到时都答完了。” 因手指还未康复到刑前那般灵活,她现在也只能勉强握住笔,写字的速度自然会慢上许多。 方苒有些腼腆的同夏绫讲:“我此番考试,用的是小汤送的砚台,你送的笔,还有……庄衡大人送的墨。总觉得有你们都陪着我一块,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没有遗憾了。” 夏绫笑嘻嘻的,她只听见“庄衡送的墨”几个字了。 “那皇上给你的那盒墨呢,这好东西你咋不用?” 方苒脸一红:“这……御赐之物,我怎敢随便拿来用,定是要好好保管着了。” 夏绫两眼一翻。谁不知道啊,庄衡送的东西就是比御赐的还要好。 她拉起方苒说:“苒苒,你快去把东西放下,同我去个地方。” 方苒疑惑:“去哪?” 夏绫明媚一笑,如春光般灿然:“去廊下家,接小谭哥。” 两人到后罩房时,正巧碰上司礼监的人也过来传话,夏绫同方苒在外面等了一会,才见到谭小澄出来。 与他走在一处的还有一位司礼监的秉笔,应该是交了调令来接他出去的。那人一改往日司礼监冷言冷语的神色,对谭小澄极为热络,引着他往外走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谭小澄只是客套的同他笑笑,又寒暄几句过后,方拱手告辞。 夏绫这才拉着方苒出来,站到显眼的地方,笑着同谭小澄挥了挥手。 谭小澄东西不多,只手里拎着只小包袱。见到两个女孩,他神色微动,快步朝她们走过来。 “夏姑娘,方姑娘。” 几个月的磋磨,让他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原本乌黑油亮的一头黑发,也无端掺了几缕银丝。这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见他这般模样,方苒心中涩意难忍,深深对他福了一礼道:“谭少监,您的救命之恩,方苒此生没齿难忘。” 再听到“少监”这二字称呼,谭小澄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连忙将方苒扶起:“方姑娘,您这样说太言重了。我只是因职责所在,说了自己该说的,但却也因此累及了庄衡大人,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方苒连连摇头:“这句道谢,也是庄衡大人托付我一定要说与您的。若您之后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还请不吝吩咐。” 夏绫在一旁看得眼眶发热,却忍泪笑道:“行了,本来是好日子,越说倒越引人神伤了。道谢不急在这一日,往后的日子都长着呢。” 方苒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应道:“是,是。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冬去春来,日子总归还是有盼头的。 谭小澄刻意往夏绫身后望了望,眼神当中却难掩失落。他同夏绫借了一步说话,压低声音问:“乔,小汤……她还好吗?” 夏绫心知,早晚会有这么一问的。 她叹了口气:“你说你这样,她又能好到哪去呢。” “自你去了杂役房后,小汤为了多攒些银钱,日日五更起来将仁寿宫打扫干净后,就去找**那些大宫女们揽杂活。洗衣缝补,绾发梳妆,只要能赚钱的她全都干,日日做到三更天才歇下。这其中受了多少辛苦,挨了多少白眼,我就不一一跟你说了。” “我同针工局的孟芸姑姑有几分旧年交情,后来我拿着小汤的绣样找了她,孟姑姑对这丫头的针线活还是满意的,便愿意留她在针工局做些杂工。所以小汤现在白日里在针工局打下手,下了值后再回去干仁寿宫的洗扫。虽仍是辛苦,但至少不用四处看人脸色了。” 谭小澄嘴唇微颤,不住自责道:“都是因为我,都是我连累了她。” 夏绫道:“小谭哥,你们俩之间的事我原本不该多嘴,但我又忍不住想僭越劝你一句。你总是自己觉着,做的这些事都是在为小汤好,可你又问过她怎样才算是好么?你看这丫头现在过得这个样子,这就是你期盼的过得好吗?” 谭小澄蓦然抬眸:“我……是我配不上她。” 夏绫一咋舌:“你跟方苒,你俩真都是一个德性。” 夏绫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从自己衣袖里摸出一只钱袋子,放到谭小澄手中。 “当日小汤托付了一笔银钱给我。其中的一半,我已按她的嘱托送到了你河间府的家中。这是剩下的另一半,她想托我替你打点的。” 谭小澄捧着钱袋子,双手不由得有些颤抖。这些事,不是他离宫时拜托夏绫要帮他做的吗? 夏绫见他这僵若木偶的样子,便知他一时半刻也下不了决断。此处不时还有杂役房的小火过往做活,夏绫觉得干站在这里有些碍事,便同谭小澄一道往西华门走去,边走边说。 “你从前在河边的值房,小吴和小金已给你收拾妥当了。皇上给了你十天的假,让你好生歇歇,把身子将养好。待到你回乾清宫复了职,把自己这摊事料理清楚后,便去找小汤一趟吧。这笔银钱,你究竟是还是留,你们两人当面商量清楚,别长了嘴却都不知道说话。” 谭小澄自是颔首应下:“奴婢谢过主子恩典。” “你谢皇上谢的倒快。”夏绫真是都有点佩服谭小澄这抓重点的本事了,“小谭哥,我说句实话。外头人家明媒正娶来的媳妇,都少有能做到小汤这个份上的。这么好的丫头,你若是真寒了人家的心,可就再也挽不回来了。” 第107章 东厂新督 ◎前头一定会有好日子的。◎ 十日后,谭小澄回乾清宫复职。 小金和小吴已早早的在殿外等候,两人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见了谭小澄齐齐喊了一声:“师傅好!” 两个半大孩子喊完,双双却都红了眼眶。 他们俩也都是苦命人,没有干爹护着,在宫里受尽欺凌。是跟了谭小澄之后,两人才算是有了个依靠。虽说师傅平日里待他们严厉了些,却也是真心待他们好,两人心思纯直,都是知道感恩的孩子。 谭小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家中弟弟,同这两个徒弟年龄差不了几岁。自己净身入宫时,弟弟还小,时至今日,他甚至都不知道弟弟长成了什么模样。带着这两个小子,他也算尽了一份当兄长的心。 谭小澄在小金和小吴肩上拍了拍:“用心当值吧。” 第136章 两人皆低头应是。 谭小澄同方从殿内退下来的秉笔交了班,垂手步入乾清宫。 一股清冽的果子香扑面而来,熟悉到让他打了个激灵,两臂上的汗毛霎时都战栗起来。 皇上此时正在乾清宫中翻阅着内阁的票拟,与往日无异,神色依旧冷峻淡漠。谭小澄便也同从前一样,研墨洗笔侍候笔墨,一切熟稔的得心应手。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里。 厚厚的一摞票拟终是见了底。宁澈觉得有些累了,倚在御座的靠背上阖目养了片刻的神。他闭着眼睛,忽说道:“谭小澄,替朕揉揉肩膀吧。” 谭小澄应是,轻步走到帝王身后,隔着缂丝的衣料,轻缓的揉按着他的双肩。 宁澈的眉目逐渐舒展开来,在纷杂政务间的烦累,也在这一张一弛间一点点松懈下来。 冷不丁的,他开口问了句:“谭小澄,你恨朕吗?” 谭小澄指尖一僵,以为是自己手生了,弄疼了皇上,连忙跪伏在御座边,低头道:“奴婢不敢。” 宁澈睁开眼,依旧散漫的倚在软垫上:“你别误会,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现在这里没别人,朕只想听你说些真话。” “是。”谭小澄垂眸答到,“奴婢万不敢对主子心存怨怼。奴婢从未奢求自己一生能顺遂无虞,潮起潮落,风晴雨雪,奴婢都只当是自己的命数使然,未曾忌恨过旁人半分。” 同那些“雷霆雨露均为君恩”之类的话相比,谭小澄这番话,却更能显其真心。 宁澈单手搭在御座扶手上,无意识的轻点着:“那你可知,你为何还能再回到乾清宫来?” 谭小澄思量片刻,方回话说:“是掌印替奴婢求了情,是主子对奴婢开了恩。” “谭小澄,你跟在朕身边时日不短了,也知道朕的脾气。但凡是挨过罚的内侍,朕从来没有让谁回来过,就是提防着有人心思不纯,生了怨恨。可是这回,为何朕偏偏只将你提了回来?” 谭小澄咬了咬唇,声音复压低了几分:“是因为……奴婢对主子还有用。” 他自己心中当然清楚,皇上留着自己,就是让他去制衡何掌印,以避免任何一人在内廷中独大。 宁澈哑然失笑。这人也太实诚了些,让他说实话,还真就直不楞登的一点弯都不带拐,倒什么都敢说。 “那要是哪天你没用了呢?朕又该如何对你?” 这属实是个有难度的问题,谭小澄后颈不由得起了层凉汗。思前想后了一会,他只得答到:“那奴婢……尽量不让自己变得没用。” 宁澈暗自蹙了下眉。 他支起一侧的身子,略俯下身,以离谭小澄更近些:“那朕来告诉你为什么。” “一个秉性正直的人,往往不会一帆风顺,反倒会遇到更多的险阻。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品质不可贵。朕将你提回来,也是想告诉你,坚守本心并没有错,一个人不应因刚直犯下的错而被埋没。” 正直的人。 谭小澄心中微动,皇上的意思,是在认可他吗? 他有些不确定的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高座上的帝王也在审视着他。 这是第一次,谭小澄在与帝王对视时,心中涌起时不是畏惧,而是坦然。 “奴婢,谨记主子教诲。” 宁澈换了个姿势,稍坐直了些:“司礼监中的秉笔掌印,都是在内书堂念过书的,唯有你是个例外。你若想在朕身边待的长久,必不能总让自己有这样一个短板。” 这是戳到谭小澄的痛处了。他何尝不想入内书堂,但无奈方入宫时便被派去了做杂役,此后也再无缘接受那些先生学士的指教了。思及此,他不由得有些自卑:“奴婢惭愧。” 宁澈的话并没有说完:“所以朕想着,准你如内书堂去听讲。只不过,乾清宫的值你不能耽搁,且内书堂多是些年岁小的内侍,你在其中势必会有些突兀,定是会比旁人辛苦些。朕看你的意思,乐不乐意去。” “乐意,奴婢愿意去!”谭小澄立时答到,甚至都有些忘了在御前的规矩。他的心中隐隐腾起了波澜,内书堂,他做梦都想去那里念书啊。 “谢主子……”谭小澄深深叩了首,声音竟都有些发哽。 宁澈嗯了声,复说道:“待修习完了在内书堂的课业,你便去接了东缉事厂厂督的职。” 谭小澄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自己听到什么了,东厂? 他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奴婢,掌东厂?” 宁澈扬眉:“怎么,你不愿意?” 谭小澄摇了摇头,有些发懵:“奴婢只嫌自己太过粗陋,担不起此等重任,更怕辜负了主子的重托。” “没有人天生就是什么都会做的。”宁澈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苛,“东厂如今本就式微,你初掌东厂时,朕会让庄衡先带着你办些案子。锦衣卫中本就有一部分该听东厂的差遣,现在都在北镇抚司压着,对庄衡也是累赘。” “另外,你一定要记住,你不是庄衡的下属,无需事事都听他的,也万不可自轻自卑。东缉事厂和北镇抚司,从来都不是谁从属于谁的关系,你要永远记得,东厂只有朕这一个主子,朕既然用你,就必然会信你。你不用刻意去模仿谁,也不要被曾经的东厂是什么样子所影响,按照你认为对的方式去做事,手里既要握的起利刃,心中也要常怀着敬畏。” 及至此时,谭小澄方确信,皇上不是一时兴起才想将厂督之职交给他的。 他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自从入宫做了内侍,他便将东缉事厂视为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但那也不过是因为,见过了宣明朝东厂的威风,想自己之后再也不受欺负而已。 而当厂督之职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谭小澄心中反倒没有狂喜,而只是微澜。 前路必定荆棘丛生,他也必会面对较之从前更甚的辛苦。可心态却已截然不同,他竟没有丝毫畏惧,而是整装待发,从容踏行前路。 谭小澄俯身郑重拜下:“奴婢必结草衔环,不负主子厚望。” * 下值后,谭小澄站在乾清宫外梳理了片刻的心情。 他没有立时出宫回自己的值房去,而是向东往仁寿宫走去。 在后殿与隔墙的夹道里,小汤正守着炉子自己煮晚饭。 她只有一个人,总是吃的很简单,无非就是煮一碗清汤面,再烫几片青菜叶而已。 谭小澄躲在立柱后,悄悄看了她一会,没有敢贸然打扰。 小汤煮好了面,双膝并拢坐在小杌子上,抱着碗一口一口的吃了起来。她的吃相很乖巧,闭着嘴嚼的不出声响,只不过唯有她一个人,显得形单影只了些。 谭小澄背身倚在朱漆高柱上,狠狠压了压眼底的潮热。 待小汤吃好了饭,抱着碗要去洗时,谭小澄方鼓足勇气现了身。 “圆妹。”声音中多是情怯。 汤圆被这突然出现的人怔在了原地。 可她只是有些陌生的将谭小澄打量过,旋即低下头,绕过他自己洗碗去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眼睛分明就是红了的。 谭小澄连忙追上去,将她的碗夺过来:“圆妹,我帮你洗吧。” 汤圆抢不过他,两手空空的没有着落。她吸了吸鼻子,冷冷淡淡的说了句:“不敢劳烦谭少监,这碗我不要了。” 说罢,便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谭小澄抱着碗木在原地,心里却如千疮百孔般疼痛。他痛骂了自己一句混蛋,当日他说要同小汤一刀两断时,她心里又得有多疼啊。 他还是默默的去洗净了碗,放在小汤日常搁碗的地方。这里原本有两只碗的,一只是他的,一只是小汤的。只可惜,他的那只碗,已被摔碎在杂役房的雪地中了。 夜幕四合,黑暗逐渐将谭小澄吞没。只有小汤房间的窗格中,透出的烛光是明亮的。 宫门已下钥,谭小澄无处可去,只得提了袍子坐到小汤的门口。椅门而坐,就如一只失了家的小土狗。 这一坐便是一整夜。 清晨,当汤圆推开门时,便看到那人蜷着身子坐在门口,将脸埋在他自己的臂弯里。 谭小澄听到声音,立刻站起身来,袍摆皱皱巴巴,显得有些狼狈。 “圆妹,”他急急开口道,“之前是我不对,是我犯浑,我今后一定都会让自己好好的,再不让你担心,也再不同你说分开的话了,行吗?” 将汤圆仍不说话,他又从怀里摸出了在身上揣了一天一宿的钱袋子:“这是小乔给我的,我才知道你为我做了多少事。你如果还没消气,就,就揍我一顿,但是你能不能,别这样不理我……” 汤圆低着头,鼻尖有些泛红。她转身回了屋去,啪的一声将房门阖上。 谭小澄怔怔看着闭合的房门,落寞的垂下了眼眸。他在门外又站了一会,最后将小汤的那只钱袋子轻轻放在她门前的石阶上,转身离开。 第137章 就在他走出几步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喂。” 谭小澄蓦然回首,见汤圆又打开了房门,手里同样拿着一只钱袋子。 是谭小澄当日交给夏绫的那一只。 汤圆走到他面前,声音有些沙哑:“这个是小乔姐给我的。我也才知道,你在背后都为我做了什么。” 她睫毛上还沾着水痕,想必是自己方才躲在屋里偷偷哭过。 两个钱袋子摆在一堆,彼此间的心意不言而明,又如何说的出一个“不”字。 “我要去针工局当值了。”汤圆将自己手中的钱袋子都塞到谭小澄手里。 谭小澄连忙推给她:“我不要,这些钱全都是为你攒的,你收回去。” “我是让你帮我放到屋里去。”汤圆有些气恼的蹬了他一眼,“你今日当值吗?” 谭小澄傻乎乎的摇了摇头。 “那你帮我把仁寿宫打扫干净,然后去把饭烧了,我中午会回来吃。” 谭小澄看着汤圆离开的背影,眼睛倏忽一亮,如果他有尾巴,大概此时已经高高翘上天了。 “哎,哎,瞧好吧您!” 汤圆噗的一笑,扁着嘴回头看他,抬手擦了擦眼泪。 人生还长。前头一定会有好日子的。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一定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第108章 春日小宴 ◎“他,竟然肯放我回南京吗?”◎ 三月初的清晨,紫禁城尚未在沉睡中醒来,西二长街上却有一人匆匆而行。 那人穿着粗布衣裙,是宫中洗扫的粗使宫女常见的装束。 她的步履愈发急促,直往永宁宫走去。宫门前值守的两个小火本在昏昏欲睡,见了她都一下醒了神:“徐婉姑姑?” 徐婉低声应了,有些怯怯的踏入了永宁宫。 经过太医院精心的调理,纪瑶的身体现已恢复如常,只是气血还有些亏,脸色时常苍白。 她如从前一样,照例会醒的很早,在晨露尚未褪去之时,照看她养在廊下的花草。 历经了一个凛冬,这些草木无人照看,本已尽都颓败凋零。可谁知,经春风一度,几个花盆的土壤中竟又钻了小芽出来,欣欣向荣。 “姑娘。” 这熟悉的声音,令纪瑶双肩一滞,手中的水壶没拿住,铛的一声倾倒在了地上。 “婉娘?” 徐婉快步走过去,直跪在纪瑶跟前,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姑娘,这段时日,您受苦了。” 自出了纪瑶雨叩宫门的事后,她便被皇上发落去了直殿间,后又给指派去了西苑,在太液池西岸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中做洗扫的粗使活计。 这差事极为辛苦,需跪在地板上,将殿内的青砖一寸一寸的都擦干净。一整天下来,人累的直不起腰来不说,双膝因为长时间压在硬地上,日日青紫。再赶上寒冬腊月,揉洗抹布的水冷的扎人,劳苦更甚。 自听到纪瑶病倒的消息后,徐婉日日忧心如焚,着了魔一样想要逃回紫禁城去。可她一个下等奴婢,又势单力薄,怎么可能想去哪就能去得了。每被管事的内监抓住一回,都是好一通教训,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打了。 “来,婉娘快起来,咱们进屋去。”纪瑶将徐婉扶起,她也是笑着的,但眼睛还是湿润了。 主仆二人对坐在花窗下,纪瑶拉着徐婉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这双手曾经白嫩细腻,帮她绾发上妆,洁肤净面,捧着她护着她。只要有婉娘在,纪瑶无论多难也能在她的怀里靠上一会。 可如今,*这双手却粗糙皲裂,手心间都磨出了老茧。她这段时日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徐婉轻拍着纪瑶的手,同她说道:“我本以为,就这样熬着看不到头了。可谁知,今早管事的公公却来同我说,我可以回宫来了。姑娘,您同万岁主子……是重归于好了么?” 她殷殷望着纪瑶,多么期盼,姑娘能过几天舒心时日子啊。 纪瑶却摇了摇头,浅笑道:“不,婉娘。我不做皇后了。” “不做,皇后?”徐婉没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纪瑶垂下眼睫:“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得下一个企图自戕的皇后。婉娘,如果我没有猜错,皇上应当是要废后了。” “废后……废后?”徐婉的脸色一瞬间苍白,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姑娘,他怎能,怎能这么对你?我的姑娘,你怎么就,这样命苦啊……” “好婉娘,你别哭。”纪瑶拿帕子轻轻为她拭泪,丝毫没有伤悲,“我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本来我这个皇后做的就心不甘情不愿,如此一别两宽,倒也算放过彼此了吧。” 徐婉摸了摸纪瑶的脸颊,疼惜的说道:“可是姑娘,你可知道,被废的皇后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纪瑶早就想好了答案:“嗯,无非就是房子住的破一点,家具用的旧一点,来往的人少了一点。可这些我本就不在乎,我生性喜静,到时候侍弄侍弄花草,研究研究食谱,日子也是照过。不过婉娘,只是得委屈你,陪我去过那青灯古佛的生活了。” “嗐,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别说是青灯古佛,就是刀山火海,我都陪着您一块跳。” “是啊婉娘,只要咱们在一起,还有什么难过的呢。”纪瑶拉着她的手,莞尔一笑,“咱们两个姑娘家,有手有脚的,我就不信还过不好日子了。” 这样一说开,两人都相对笑了。 正说着,外头忽起了人声。纪瑶偏头往外看去,见领头的是乾清宫的内侍,手中托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纪瑶同徐婉一同站起身,互相扶持着,从容向外走去。 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此刻她心中唯有一片坦然。 * 夏绫守在永宁宫门口,等宣旨的内监离开后,才连忙进去找纪瑶。 进了殿,便见纪瑶坐在她常坐的那扇花窗下,手中握着那卷明黄色的卷轴,愣愣的在发呆。 “瑶瑶。”夏绫轻轻唤了纪瑶一声。 她并不知这一纸诏书中究竟都写了些什么,生怕纪瑶听过之后,心中会不舒服。 “绫儿。”纪瑶抬起头来,眼神中竟有些迷茫,“他,竟然肯放我回南京吗?” 夏绫亦是没有料到,从纪瑶手中接过那卷旨意,展开来自己看。 果然,前头写的都是些废立皇后的苛责之言,读起来颇为拗口,一看便是出自礼部的手笔。及至看到最后,帝王玺印压着的白纸黑字明白写到,褫夺封号,退居陪京。 大燕建国之初,国都本是定于南京的。自文皇迁都北京后,南北二京并立,南京只作为陪都。 但南京仍保留有一套完整的宫城,先头宁澈以谒孝陵的名义去南京巡察时,便就直接住在南京皇宫中。 此番让纪瑶去南京,看似是贬斥,但实则就是放她回了故乡。等再过几年,中宫有了新主,谁还会记得一个在南京的废后呢? 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是纪瑶自己说了算的。 “瑶瑶,”夏绫不由有些哽咽,既是为纪瑶能重回故乡而高兴,也是为她这些年受的苦而心疼,“他这是不想让你,带着恨意离开宫廷。你们在上一辈人留下的错误中都挣扎太久了,就让所有的恨意,都终结在这里吧。” 纪瑶抬头环顾了片晌禁锢了她几千个日夜的宫城,心中所感,也非只言片语便能道清。 “绫儿,你说的对,我也该同自己有个交代。”她起身握住夏绫的手,“离宫之前,我会去向陛下当面辞别。但这之前,我还想拜托你帮我一件事。” *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当方苒和汤圆来到永宁宫时,二人还尚不明白,夏绫为什么会让她们到这里来。 夏绫见客都到了,笑吟吟的从殿内迎出来,一边挽上一个说:“苒苒,小汤,来里面请。” 方苒却没她这样轻松,拉住夏绫低声问道:“绫儿,你喊我们来这,是要做什么?” 夏绫只管拉着她们往殿内走:“我呢,是受人之托。这不春天到了,摆场小宴,走吧。” 进了殿,夏绫便唤道:“瑶瑶快出来,人来啦!” 纪瑶匆匆从东稍间跑来,身上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 她今日未如往常一般挽做妇人髻,而是只编了条辫子,温柔的垂在身前,简直像个还未出阁的姑娘。 夏绫对她介绍二人道:“这位是方苒,你认识的,现在是方女史了。这位是汤圆,平时我都叫她小汤,是谭少监的妹子。” 纪瑶有些腼腆的浅笑道:“方姑娘,小汤姑娘。” 方苒有些不知所措,仍是领着小汤福了福身道:“娘娘。” 纪瑶忙将二人扶起:“请不要这样,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 她看了看夏绫,从对方的眼神中获取了些鼓励:“我知道,你们都是绫儿的好友,就同她一样,叫我瑶瑶便好。” 第138章 方苒与小汤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不善言辞,纪瑶的双颊有些微红。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诚恳道:“我知道,之前因为我的事,或多或少都给你们造成了些麻烦。我或许很快就要离宫了,想借着这场小宴,同你们表达我的歉意,希望两位姑娘不要嫌弃。” 听到此时,方苒和小汤才明白,今日在永宁宫,原来她二人真的是座上宾。 夏绫见几人都干站着,忙打圆场让她们都入座。 圆桌边早已摆好了五张凳子,方苒倒是还算从容,被纪瑶让着,坐在了一起。可小汤却扭扭捏捏的,即便纪瑶已是废后,但她身上仍带着股大家小姐的贵气,让小汤怎么也不敢放开拘束,是被夏绫摁着,最后才一同坐在了桌边。 纪瑶温和道:“别的我不敢自夸,可唯独喜欢钻研几页食谱。所以今天这些菜,都是我亲手准备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但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说着她回身朝稍间看了看:“婉娘在帮我打下手,我去看看菜都好了没。” 夏绫手快的拍了她一下,冲纪瑶眨了眨眼:“我去吧,你们在这说说话。” 纪瑶准备了许多菜,有文思豆腐,油焖笋尖,芦笋虾仁,酒酿圆子,红豆青团等等,都是些温和清淡的春日小菜,足见她的用心。 夏绫帮着徐婉将菜都端出来时,便见到桌边的几个女孩已聊的渐为熟识了。 方苒同纪瑶说:“瑶瑶姑娘,我小的时候在家中不受待见,后来家里倒了,更是受过许多辛苦。可我却觉得,这个世道越是对咱们不公,咱们自己越是要活出个样子来,证明不开眼的是苍天。所以我也想与你共勉,希望你今后会以你自己的方式度过余生。” 纪瑶也有所感触:“从前我是懦弱了些,也为此走了许多弯路。可今后,我会带着爱我之人的希冀,努力活下去的。方姑娘,也谢谢你愿意同我分享你的曾经。” 夏绫浅笑了笑,将菜品都摆上了桌,又拿来两壶酒,给每人杯子里都满上。 纪瑶拉了拉徐婉:“婉娘,你一起来坐在这里。” 徐婉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别,别,都是姑娘您的贵客,奴婢哪能……” “徐婉姐,你就坐下吧。”夏绫直接把徐婉拉到了座位上,“今天,没有皇后,没有宫女,没有主子,也没有奴婢。只有,嗯,女子间的宴会。” 待人都落了座,纪瑶先举起酒杯:“我知道,方姑娘和小汤姑娘,因为我的事吃了许多苦头,这远不是我一句道歉就可以抹平的。” 方苒说:“瑶瑶姑娘,已经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纪瑶和善的笑笑,神色中有释然,却也有哽咽。她看向夏绫:“我嘴有些笨,也不太善于说话,要不绫儿,你帮我说两句?” 夏绫想了想,开口道:“其实今日这场小宴,瑶瑶本可以不准备,毕竟日后大家天南海北,各自有路,谁也不会再妨碍谁。但她还是托我让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希望在将来某一日回忆起曾经的这个人时,不要是满腹的怨怼与憎恨。” “不过我想说的是,我们曾经都走过一段很辛苦的路,但这并不能归咎于某个人就是造成这一切的‘恶人’。我私以为,在座各位都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该在世人对女子的苛责中互相惩罚。错的是这个世道,而不是我们。若心中常怀憎恶,便是落入了统治这个世道规则的人对女子的规训中,让女孩子们互相残杀。我们身负的伤痕,应当是保护我们本心的铠甲,而不能成为攻讦他人的工具。” 话音落下,众人皆默。 片晌后,五只酒杯碰在一起,大家都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杯酒入肠,心绪如浪。翻涌的不是顾影自怜的惆怅,而是身为女子向阳而生的自强。 第109章 前路何方 ◎终有曲终人散时。◎ 在离宫的前一日,纪瑶去了乾清宫,同宁澈辞别。 宁澈听到消息,放下手中尚未批完的票拟,让内侍去请人进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而后起身,负手向书房外走去。 在明殿与御书房间的中厅里,他遇见了正往里走来时纪瑶。 纪瑶手中提着一只檀木食盒,她并未着宫装,而是穿了一身素净的袄裙,看起来与宫外寻常人家的女儿无异。 见了宁澈,纪瑶本想如往常一样行君臣礼,却被虚扶了一把,听他道:“不用,今日只当你我都是普通人,没这么多拘束。” 说罢,宁澈比了个请的手势,同纪瑶一起往东暖阁走去。 日光正好。 两人各自坐于罗汉榻两侧,虽然仍都有些拘谨,可没了那一重夫妻关系的束缚,倒是都少了层隔阂。 纪瑶将食盒放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先开口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一些糕点,都是南方的式样,在京城不太容易见到的。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只当尝个新鲜,毕竟这些年……我也没有真正为你做过什么。” 宁澈略有些诧异,成婚这些年,他竟不知纪瑶还有这样的手艺。不过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他从未尝试过去了解纪瑶是个什么样的人,纪瑶同样,也未曾真正认识过他。 “谢谢,我会认真品尝的。” 两人各自默了片刻,宁澈也想不出什么话语能寒暄,于是将拿在手里的那笺信封放在小几上,推到了纪瑶的那一边。 “这是?” 宁澈答:“我也没什么能还礼的。这或许也算不上一样礼,但我觉得你应该会想要。” 纪瑶打开信封,见里面是一张去往陕西行司的路引,上面已加好了官印。 见纪瑶的神色有些许不解,宁澈解释道:“高云瞻安葬的地方在那里。你回了南京,头两年或许行动还不能自由,但等这段风头过去,我找个由头遮掩一番,之后你便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吧。我现在能想到的就这么多,若你之后再遇到什么难处,可以通过南京守备太监告诉我。” 纪瑶抬头切切看向宁澈,目光流转:“你当真,愿意放我到如此地步?” 宁澈颔首说:“我只是想尽量让事情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吧。你我本该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但一个又一个的错误,把你与我不得不绑在这里。我这样做,也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希望日后也不要真的做成孤家寡人。” 纪瑶双手交叠搭在膝上,闻言不自觉的将裙摆攥的满是褶皱。当日在雨中,她刺宁澈的那几句话,他是真的往心里去了。 她恨过宁澈,可自己也真真切切被这座宫廷伤害过。她失去了父亲,失信于爱侣,这些都是此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当恨意无从解脱时,她曾把这些账全都算在了宁澈的头上。 可事到如今,纪瑶只是有些怜悯自己,也有些怜悯宁澈。如果没有之前那些纠葛,其实对方也还是个不错的人。 “那这样对我,会让你难做吗?” 宁澈淡淡摇头:“我即便再难做,也不会比你们这些姑娘家更难。你只管放心离开便好,之后的事情,我会料理干净的。” 纪瑶嗯声,对宁澈略致了一礼道:“多谢。那我便告辞了。” 宁澈同站起身来:“无需言谢。” 他送纪瑶到乾清宫的门口。 “明日我还有事,你离宫的时候,我便不去送了。”宁澈想了想,又道,“废后的那封诏书,上面的话可能没有很中听。不过那些都是礼部拟的套话,不是真的在指责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有的。”纪瑶低头站在宁澈面前,在踏出乾清宫前,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皇上,希望你的下一位皇后,是一位你真心爱护,她也真心爱你的人。” 宁澈怔愣了一下,他的脑海中瞬间便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你的这句祝福,我收下了。”宁澈终是露出一丝浅笑,“我也很希望,这个愿望能够成真。” 纪瑶莞尔:“那我走了?” “告辞,前路顺遂。” 纪瑶迈过乾清宫的门槛,明媚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风中混着花的清香。 她决定不再恨这个地方了。只不过自己还需要些时间,等心中的那些伤口慢慢愈合。 纪瑶提起裙摆,走下大殿前的石阶,微风吹面不寒,浮动着她的衣衫和裙摆,她竟觉得,脚下的步伐越发轻盈。 宁澈仍负手立于石阶的最高处,目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忽而于眼前的一幕有了一瞬的重合。 那是他第一次被张寅带入宫中的时候。 他想家想的要命,等了一晚上,终于等到了娘亲来到了这间偌大的宫殿中。 他本以为,傅薇是来接他回家的,可是躲在屏风背后,却听见了母亲说,她对自己已仁至义尽,再不欠什么了。 尚不及十岁的小阿澈,黯然失色的站在门里,可娘亲离去的背影,竟是他从未见过的轻松。 第139章 十多年前埋下的那柄利刃,在今日,再一次击中了宁澈。 离开这个地方,真的会让人这么开心吗。 * 纪瑶离开皇宫的这天,只有夏绫送她。 她的行李很少,毕竟在宫廷中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过她。纪瑶完完整整带走的,不过只有高云瞻的那几十封信而已。 夏绫挽着纪瑶的手臂,和徐婉一起往宫门走去。 在将要踏过顺贞门时,纪瑶却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瑶瑶?” 纪瑶抬头望着牌匾上那几个烫金的大字,摇摇头道:“无事。只是觉得,有些太不真实了。” 这道曾经如天堑般阻挡着她的宫门,今日竟可以轻而易举的跨过。顺从与忠贞,将不再是她今后需要恪守的信条。 夏绫浅浅笑道:“我倒是觉得有些恍惚。之前,是你在这里送我离宫,而世事轮转,今日已变成我送你了。” 五年前,景熙皇帝初即大位,因为封妃的之事,夏绫同宁澈闹得分崩离析。 离开皇城去行宫时,便是纪瑶送夏绫到这里。 彼时的纪瑶初为皇后,紧紧握住夏绫的手,恳求到,绫儿,你能不能不要走,我害怕。 如今回头向前看去,纪瑶最害怕的事,一件接一件,全部都没有放过她。当再一次站在这里时,不免让人唏嘘,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惧怕,因为那些苦难,早已变成她身上无法淡化的伤疤。 纪瑶捏了捏夏绫的手臂:“走吧。” 前方,元武门。 出了元武门,便是真真正正踏出紫禁城了。 虽还未过筒子河,但万岁山前大市的烟火气,已然波及到了这里。 在元武门外,停着一辆不甚华丽的马车。车夫有两人,皆着布衣戴斗笠,看起来只是普通杂役。 但夏绫知道,那两人其实是乔装的锦衣卫,此番会护送纪瑶与徐婉一路抵达南京。 多情自古伤离别。 真的到了分别的这一刻,夏绫和纪瑶双双都红了眼眶。 十四岁初见,这是她们相识的第十个年头。在宫中不如意的那些日子里,她们是照亮彼此前路的微光。岁岁年年走过,两个女孩早已将对方当做了没有血缘的亲人。 夏绫张开怀抱,声音难以抑制的哽咽:“瑶瑶,再抱一下吧。” 纪瑶没有犹豫,紧紧同夏绫拥抱在了一起。 “绫儿,之后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你也是,你也是。” 夏绫在纪瑶背上轻拍了拍,同她说:“瑶瑶,我还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夏绫在自己的衣袖了摸了摸,拿出了一枚荷包。她将封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手心里。 抬手向下一掸,一根红绳上系着的一枚小金坠子落在了纪瑶面前。 那是一枚金瓜子。 纪瑶眉心动了动:“这是……” “第一次见面时,你赏我的。”夏绫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是笑着的。 纪瑶爱惜的将吊坠接过,佯作嗔怪道:“真傻。都给你了,怎么不花掉?” “正是因为我没花掉,今天才更觉得它贵重。” 夏绫解开自己的领口,从颈间也掏出一枚同样的金瓜子,她今日是贴身戴着的。 那年在慈宁宫,夏绫用一碗药换了纪瑶两粒金瓜子的赏赐,没想到却成了两人友情的起点。 这两颗金子夏绫一直留着,在知道纪瑶要回南京后,便找了金匠打成了这两枚吊坠。 今日送别,各自珍藏。路途虽远,情谊不断。 夏绫推了推纪瑶,见她眼睛又要红,仍是和从前一样,是个瓷做的人儿。 “好了,上车吧。” 离别的话道不尽,终有曲终人散时。 纪瑶上了马车,车夫扬鞭一喝,车轮滚滚向前。 夏绫只身站在宫城高耸的门楼下,挥手作别。直到马车远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过了转角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她才迟迟将手放下。 心里空落落的。 夏绫抬头望向对面的万岁山顶,天色湛蓝,树影苍翠。 她独自在宫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往宫墙内走去。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有了归宿,可她却尚不知道自己的前路通向何方。 或许,也终于走到该给自己一个结果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到此结束,文章要开始收尾阶段啦~ 卷三远影孤帆,何日有相逢 第110章 斋戒祈雨 ◎“阿澈,你什么时候会有新娘娘?”◎ 京城春天素来易起风沙,在景熙五年的三月,沙尘尤甚。 整个三月下旬,天空都是一种浑浊的昏黄色,在外面走上一会,灰头土脸,满面尘埃。 自景熙四年冬月至今,工部反反复复推演的战船图纸终于定稿。皇帝阅后,当即下令将图纸发送至南京龙江、福建泉州、广东江门三大船厂勘造样船。 样船试水后,将走海路北上入京,由工部会同兵部勘验,敲定最佳方案后,便正式开动建造可装配火炮的成船。 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了景熙皇帝坚壁海防的决心。 而与此同时,河南隐隐有干旱之势。 从去岁冬麦播种后,河南道全境至今未降一丝甘霖。现下正值小麦返青之时,若再不降雨,恐一地青苗未穗而枯,颗粒无收。 河南道自来为产粮大省,粮草缺则兵马竭,无那一捧粮食,从何谈海防构建。 天意难测,百姓之苦无从消解,民间便滋生起了流言,说是中宫缺位,君德有失,才导致天降异象,惩戒世人。 宁澈看到奏报时,虽内心不忿,但也属实无奈。老百姓眼见着要没了活路,还不能让人家抱怨两句了。即便他堵的了一个人的嘴,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于是在四月之初,景熙皇帝颁下诏书,他将亲赴天坛祈雨,以慰上天之德。 这样声势浩大的祭典,夏绫在宫中多年,也是头一遭见到。 祭祀大典前三日,皇帝至武英殿斋戒。 祭礼前一日,皇帝焚香沐浴后,在奉先殿告示祖先,将自己的名字填于祝板之上,由太常寺卿放至南郊神库奉安。 四月初六,正祭。 是日一早,景熙皇帝着青服至皇极门,文武百官着青素服乌角带恭候于大燕门外,文官列东,武官列西,相对而立,随皇帝一道步行前往天坛祈雨。 如此国之大典夏绫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看着宁澈在旌旗华盖的簇拥下行出了午门。宁澈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青色无纹圆领袍,深色的衣着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拔的更高挑了些,如旷野雪地中的一株朗朗青松。 祭天大典一直持续到午后未时末。结束后,宁澈坚决不肯乘辇返回紫禁城,为表诚心,复从天坛又步行回午门。待百官叫散后,他方才入了宫门。 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 夏绫早已在这里等他回来,听见声音,赶忙迎出门去,见宁澈面色尚可,只是翼善冠压着的那一圈发鬓,已经被汗水洇透了。 待入了日常起居的暖阁,宁澈方显露出疲态来。近前的内侍连忙来伺候他宽衣,宁澈脱的只剩一件白衬在身上,没有力气再换上燕居服,穿着靴子直接仰面躺倒在软榻上。 “都出去。”宁澈遣走了想为他脱鞋的内侍,没有让他碰自己。 躺着缓了一会后,宁澈才疲惫的复坐起身来,将脚腕搭在另一侧膝盖上,单手握住鞋底,一点点缓慢的将靴子脱了下来。 只见在脚内侧靠拇指处,素白的绸袜已被混着黄脓的血水染湿了一大片,显然是磨破了皮。 “这!”夏绫倒吸了口凉气,这样的伤法,虽不是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已然能感觉到有多疼了。 宁澈皱了皱眉,虽然他知道自己脚上肯定是破了皮的,但真当看到这伤处时,还是有些下不去手。沉了片刻后,他趁着伤处还没干涸到将衣料和皮肉粘在一起,一咬牙将袜子脱了下来。 果然,那处的皮肉差不多已经磨烂了。 夏绫看的浑身发冷:“什么时候破的?” 宁澈答:“去的路上就觉得这鞋不太得劲了。” 从紫禁城到天坛,一来一回少说也得有二十里地,也就是说,宁澈忍着这磨破了皮的脚,堪堪走了十多里路,还不能让人给看出来。 “你傻啊,脚都磨成这样了还不坐辇回来?” 宁澈不以为意的嗐了一声:“去都去了,那还不把全套做足了,显得我心诚。”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非得越让人受苦反而才越显得心诚了呢。”夏绫抱怨了一句,复说,“我给你请太医去。” “哎乔乔,别去。”宁澈喊住她,看向自己旁边,“坐这,跟我说会话。” 夏绫瞪他:“有什么话你非得这会说?” 第140章 宁澈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想宣太医。本来祈雨这事就是为了把样子做足了,要是转头就请了太医来,就显得太造作了。” 夏绫有点赌气的看了他一眼。 宁澈倒很随意,将裤腿挽起来一半,蜷起腿,伤了的那只脚光着踩在软垫上,一点也不像皇帝,反而多了丝痞气。 夏绫拿了件薄披风给他披在肩上,才一块坐在了软榻的另一侧。 “阿澈,你当真相信,天不降雨,是君王德行有失吗?” “我当然不信。”宁澈说的坦然,“在这世上,只要不是药到病除的事情,那只有一个原因,便是药不对症。就如世人常说恶有恶报,也并非所有作恶之人都会直接被雷劈死,逍遥法外之人大有人在。倘若君王德行有失就会天降灾象,我看倭国那些幕府大名啥的也都不咋地,怎么到现在也没看见倭国沉了?” “不过呢,这种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信不信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官信,百姓信,我这样做了,会让他们觉得踏实。当然了,我也真心希望上天真的能听到我的祝祷,快些下雨,毕竟若真的出了旱灾,苦的都是老百姓,朝廷也好过不到哪去。” 夏绫垂下眼,忽问:“阿澈,你什么时候会有新娘娘?” 宁澈单眉微挑:“你问这做什么?” 夏绫道:“虽然我也不信那些鬼神之说,可有一点我觉得他们说的没有错,中宫之位毕竟是国本大计,不能老是空着。我怕太多人以此为借口攻讦你,反而耽搁了朝政。” 夏绫是有心事。 自纪瑶离宫后,她心中的担忧便累日尤甚。宁澈丝毫没有遴选新皇后意思,这让她隐隐有些害怕,宁澈是因为自己才故意这样拖着无所作为。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必须立刻离宫。惑乱君上的罪名,她一个孤女担不起。 宁澈怎么会不知道夏绫心里装着怎样的心思。平心而论,立后这件事不能说没有夏绫的原因,但的确也不是全都因为夏绫。 想了想,他说:“其实前两天,我找钦天监卜了一卦。” 夏绫抬眸:“怎么说?” “无非就还是那些话,天象有异,是因中宫位缺,要我早立皇后。” 夏绫忧虑的神色已掩饰不住。 可宁澈又说:“但我总觉得,监正并没有对我说实话。” “何以见得?” “我问的是海防,但他答的却是中宫。”宁澈习惯性的捻着三指,“我相信天象有异之事不假,毕竟众人都有眼睛看,谁也不瞎。可关键在于,如何解读这天象。陆元齐过于避重就轻,只言海防之事无恙,却急于将话题引到天象上来,不得不让我起疑,他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别有居心。再进一步,民间所传君德有失的流言,或许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陆元齐,便是钦天监监正的名字。 夏绫听他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后位、储位有异,皆是动荡朝堂的大事,但究其根本,未必是因为在那位置上的人有多卓越,而是因为,后位储位的每一次变动,都意味着新一轮的利益斗争。朝堂间党派交杂,一旦出现了这样的狭缝,便会如过江之鲫般蜂拥而上,谁能将自己的人填进来,谁就能一瞬间得道升天。而陆元齐的说法,正是印证了有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借由立后之事将自己的势力填到我的身边。” 夏绫越听越觉得水深不可测:“阿澈,那陆监正背后的人会是谁呢?” 宁澈摇摇头:“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我可以肯定,朝堂上的每个人现在都必各自怀着心思,紧盯着后位这块肥肉。” 这也就是为什么,宣明帝当时会应了庄靖太后,一举将纪瑶推上太子妃的位置。人选已然钦定,前朝各派系的心思即便再活络,也难以有什么伸手的空间,避免了一轮因储妃之位而起的党争。 可犹是这样,纪文征依旧出了那样的岔子。当时各地官员对通倭罪人群起而攻之,其中不排除有人想借此机会将皇后拉下水,另换他人的可能。 而如今中宫之位已然悬缺,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地里使劲。 夏绫深感事态之复杂,心绪仍难解:“可是阿澈,你不能老这样拖着啊。你越拖,不就越给他们相互争逐的时间吗?” “乔乔,我并不是姬宫湦那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君主。这皇后……我是一定会立的。”宁澈已然坦诚相待,“只不过,我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最晚等到明年春天。毕竟在上一段婚姻中,我与先皇后都走了许多弯路。我需要用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我究竟该作何抉择,之后的路又想要如何走。” “嗯。” “但是乔乔,我也很想请你在这段时日,重新审视一番,你我之间是否可以再进一步。”宁澈抬眼看向夏绫,目光诚恳但不贪婪,“你别误会,我没有想逼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走到尽头了,成或不成,都得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代。” 夏绫点了点头。宁澈倒是有这点好,什么话都会同她说开,不会让她去猜。 “好,我会认真想一想的。” 两人心中各自风起澜动,但又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表露出来。 宁澈动了动自己的伤脚,仍是疼得厉害。他问夏绫:“乔乔,你那有什么伤药吗?我想给自己上点。” 夏绫想到,宁澈上回手受伤时,还剩了小半瓶金疮药没用完,她便收到了自己房间。 “你稍等一会,我去拿。” 夏绫回来的时候,手里不止拿了一瓶金疮药,还有一双软底鞋。 她蹲在地上,将鞋子后帮压下去,放在宁澈跟前,以便他能直接趿进去。 宁澈诧异:“这鞋是哪来的?” 夏绫道:“闲着没事随便做了一双。你不见人的时候就先穿这个吧,脚上舒坦些。” 这双鞋是夏绫在浣衣局照顾秋鹤时做的。 那时小汤无事时总是在给谭小澄纳鞋底,做工十分精细,让夏绫啧啧称奇。到底是在针工局当过值的,夏绫手一痒,便跟着小汤也学做了一双。 但这鞋并非帝王皂靴的样式,宁澈也不缺这样一双鞋。回宫后夏绫没太好意思送出去,任由它在角落里吃灰,没想到今日倒真派上用场了。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夏绫蹲在地上道,“今日景仁宫有人过来了,说是小王爷这两天有些不太舒服。” 宁澈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怎么个不舒服法?” “说是胸闷,气短,有时候觉得喘不上气来。” 宁澈一听,当即脸色微*变,直接趿鞋下了榻,跛着脚就要往外走。 “我不放心,得过去看看。”宁澈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地上,“这孩子有两年多没发过病了,我怕他再喘起来。” 第111章 突发喘疾 ◎成王殿下急症又犯了!◎ 宁澈在景仁宫外下了步辇,趿着半截的鞋子,一瘸一拐的往殿内走去。 景仁宫当值的宫人没想到皇上会在这个时候来,接驾时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宁澈径自去了宁潇的寝阁,见太医院院使也在。宁潇倚在床头上,抱着药碗方捏鼻子给自己灌下去,苦的双眼微红,脸色不很好看。 “三哥儿。”宁澈几乎忘了伤处的疼痛,快步走过去坐到床边,从近旁内侍端着的瓷盘中拿出一枚蜜饯喂进宁潇嘴里。 宁潇得了甜,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一些。 他气息有些不齐,喘了两下之后,小声喊了声:“哥。” 宁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心疼道:“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宁潇揉了好几下眼睛,才说:“我喘不上气来。” 那语调里带着哭腔,就像坠入水中的幼雏,又难受,又无助。 宁澈知道这孩子现在肯定是很不舒服。他看向太医问:“怎么样?” 院使跪禀道:“陛下,春日风中本就多杂尘,是哮症的易发期,今年春日尤甚。臣已请成王殿下服下了定喘汤,是宣肺降气,祛痰平喘的,或可缓解一二。” 宁澈脸上有些阴沉,他想问院使,是否有再发急症的可能,但当着宁潇,怕孩子会多想,于是挥了挥手让院使先退下。 宁潇一直在揉眼睛,他觉得有些痒。 待太医退出去,宁潇拉了拉宁澈的衣袖,红着眼睛问:“哥,我是不是又要生病了?” 宁潇天生是一副敞亮性子,很会哄着自己开心。可唯独每次发病的时候,是他久久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种压抑,窒息,黑暗从四面八方围困上来的恐惧,就像蛰伏在他身边的一道暗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逃出来扼住他的喉咙。 “不会的,有哥在呢。”宁澈温和的摸了摸宁潇的脸,“三哥儿,这个病呢,就像是个坏人,如果你强壮起来,就可以打跑它。你不要害怕,哥陪着你,一块把它打跑,好不好?” 宁潇深喘了两下,双颊泛起些潮红:“那我可以用我的战船把坏人打跑吗?” 第141章 宁澈不禁一笑,还想着他的船呢。 “当然可以,哥明天就让人把船给你送回来。”宁澈认真说道,“不光有你做的船,哥还让人把你的船造成和很大很大的战船,等你的病好了,哥就带你去真正的船上看。” 宁潇原本黯淡的眼睛中现出了光:“真的?”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宁澈将他身后的软枕撤掉,扶着孩子躺下来,“听话,先好好睡觉,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宁潇仰面躺在床上,瘦弱的好像一截枯枝,被子盖在身上都看不出他的身形。 他从被子下伸出手拉着宁澈,闷声道:“那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宁澈点头说好。 宁潇乖顺的闭上了眼。宁澈吹了灯,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待弟弟的呼吸和缓下来,才轻轻起身离去。 夏绫一直在外间等。见宁澈拢着披风走出来,上前去扶了一把还瘸着的他,用气音问:“还好吗?” 宁澈指了指墙边的圈椅,示意夏绫先坐过去。 “太医呢?” 夏绫低声道:“在外面侯着呢,我去喊他进来。” “先不用。”宁澈对她摆了摆手,“明日让太医去乾清宫回话。” 随侍内侍听到他的意思,出去传话。 夏绫端了一碟点心过来,两人晚上都还没有吃东西。 她这才同宁澈一起坐下,各自拿了一块点心,吃的沉默无声。 宁澈只草草用了一块便作罢。 片晌,他对夏绫轻声说:“乔乔,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夏绫点头听他说。 “我想把宁潇送去昌平行宫住一段日子。”他似是有些还没下定决心,“行宫在山上,草木丰茂,较之城里更湿润,也更清新些,或许对三哥儿的身体能更好。” 夏绫知道,宁澈并不是真的同她商量,毕竟那是他的弟弟,自己并不能决定什么。只不过,当一个人不知道想做的事对或不对时,想多寻求一个人的支持罢了。 夏绫想了想说:“行宫的管事内监是个很细致谨慎时人,小王爷若是过去,也定能被照顾的很好。” 宁澈颔首。又欲开口时,却忽闻一细微之声响起:“哥。” 宁澈一惊,见宁潇不知道何时醒了,光着脚从围屏后绕了出来。 “哥,我不想去行宫,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里。” 孩子声音里已然带了哽咽。他生病时本来眼睛显得就大,再一含上泪,让人看着心疼。 宁澈解下自己的披风来给孩子裹上:“三哥儿,你怎么醒了?” 宁潇不是醒了,是憋闷的像有块石头压在胸口,难受的根本睡不着。大人们在外头的交谈,声音虽然低,但他还是都听见了。 他抱住宁澈,隐隐抽噎:“哥我求你了,别把我送走,我不想一个人住在行宫。” 见孩子这样,宁澈哪里还能狠得下心来。 他把宁潇搂在怀里轻轻哄着:“三哥儿,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 * 祭天大典后,有三日休朝。 然在第三日过晌,宁澈便宣了内阁辅臣,六部尚书,九卿正官共至御书房,商讨海防大计。 因要面见外臣,他穿了一件稍正式团龙云纹龙袍,可脚上依然趿拉着夏绫给他做的那双软底鞋。 过了这几日,磨破皮的伤处已结了痂,但宁澈仍觉得还是这双鞋最舒服,心想只要他不起来溜达,就没人能发现。 几位阁臣和六部九卿已在殿外候旨。宁澈宣了他们进来,以首辅杨怀简打头,一群穿赭红色官服的老文官依序进殿,远看去就好似一团火烧进殿来。 行过君臣大礼后,宁澈开门见山说道:“浙江,福建,广东几个海防重镇当前仍有官缺,前任者或因丁忧,或因调任,或因年老致仕等,官位空悬未决。这虽是吏部的事,但事关海防大业,还是想找众卿来议上一议。各位爱卿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不妨都举荐上来,诸位广开言路,人选定下后,明日早朝便可授官赴职了。” 竟无一人应答。 宁澈眉尾微扬,心生狐疑。以往对于补官推官这种事,阁部大臣都会抢着上,生怕晚了吃不着热乎的。若真有贤才被任用,于公是为朝廷做了贡献,于私是给被举者做了个大人情。两面得利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而今日,是怎么的了? 宁澈审度的目光落在吏部尚书脸上。 “黄尚书,既是你分内之事,不如你先说两句?” 吏部尚书胡须一颤,诺诺拱手作了揖,却悄么声的给礼部尚书递了个眼神。 收到传信,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卢英出列,对上拱手谏言道:“禀圣上,海防大事固然重要,但臣等以为,再此事之前,还有一件重中之重的国之大计,请陛下圣断。” 宁澈的脸色当即冷了三分,他已大概猜到卢英接下来要说什么。 “卢阁老,要是有人举荐,尽可直言。但如若是为了别的事,今日不该是你礼部出风头显山水。” “万岁,万丈楼台由地基而起,国本稳固,才可堪谋大业啊。”卢英正气凛然,刚直跪禀道,“请陛下早立中宫,以固国本呐!” 言毕,自卢英以下,六部九卿皆跪地齐声道:“请陛下早立中宫,以固国本!” 宁澈眼尾颤了颤,寒声道:“怎么,朕今日若不答应你们,这海防还议不成了?” 这显然是这群肱骨之臣早已商议好的,就为了在今**他给个态度。 可宁澈偏偏最不喜欢这种被胁迫的感觉。 他看向仍站着的首辅杨怀简和次辅顾文哲。 “杨阁老,顾阁老。”宁澈负手起身,似笑非笑说,“这就是内阁想出来的招数?” 杨怀简默然肃立着。今日之事,他并非不知情,但卢英到底还是心急了些。 两鬓斑白的武英殿大学士挺着脊梁站在众官之首,虽已是花甲之年,风骨之资却未曾削减半分。 “陛下。”杨怀简苍苍开口道,从袖中抽出一方拟好的奏疏呈上御前,“这是臣等拟好的补官人选,请圣上过目裁断。” 言罢,他同顾文哲对御座上的帝王一齐深深揖礼,跪谏道:“臣等上谏,皆以国祚千秋为重,望陛下开张圣听,早日下诏遴选新后。” 殿中似是凉了几分,君臣之间隐约有剑拔弩张之势。 宁澈垂眸从这些位极人臣的文官身上扫过,他们的脊梁仿佛比冰峰还冷硬。 “卢英,你是要逼宫吗?” 卢英叩首道:“微臣万万不敢。臣等只是想尽为人臣子本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臣等?”宁澈咂摸着这个词,“你这个等,等的到底是谁?” 他好整以暇的轻轻敲着桌案,在这面铜墙铁壁上挑选着突破口:“蒋尚书?” 刑部尚书身子一抖,觉得自己属实是个冤大头。今天本来说的是要议海防,他一个管刑部的,只当是来做个凑数的。可谁知卢英搞了这么一出来?他到的时候,其他人早就达成一致意见了,自己也只得随这个大流。 一想到自己这一把老骨头,明年就打算乞骸骨回家养老去了,不禁深深开始后悔今日为何不在家称病躲了这一劫。 宁澈见刑部尚书只顾筛糠,没再搭理他,又点到:“吕尚书?” “臣,臣……”工部尚书磕巴了几声,不知道是真不舒服还是吓破了胆,咣当一声,晕了。 宁澈嗤一声轻笑。卢英人是刚硬,只可惜找错了队友。 宁澈看向身旁随侍的年轻内官:“给卢阁老一张纸。让他把今日想要谏的言都写下来,附议的全在纸上给朕签字画押。” 谭小澄躬身应是,当即取了纸笔来,铺在卢英面前。 宁澈不慌不忙的抿了口茶:“就在这写。过会要签名摁手印的,朕都看着。” 卢英心道不妙。皇帝这招使得太损了,可事已至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写下去。 谭小澄站回到皇上身边,看着往日里风姿英伟的尚书大人跪在地上奋笔疾书,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忽而,他瞥见御书房外有人在探头探脑。细看了看,竟然是自己的徒弟小金,他今日是在外殿当值的。 谭小澄皱眉对他使了个眼色,当下是什么场合,如何能这样毛手毛脚。 可小金却一脸焦急,似乎是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谭小澄正想悄声退出去问问怎么回事,可正当时,宁澈也瞅见了在书房外扒头的小内侍。 “干什么呢?”宁澈冲门外喝道,“有事进来说。” 小金虾着身子进来,脚下一绊,直接趴到了御前。 “主子恕罪。”半大孩子顶着一脑门子汗,赶紧跪好磕头道,“奴婢万不敢打扰主子同诸位大人议事,可方才景仁宫传话过来,说,说是成王殿下急症又犯了!” 第112章 君臣师生 ◎“老师,为什么啊?”◎ 第142章 宁澈胃里狠狠一痉挛。 他哪里还顾得着跟前朝这帮老骨头扯皮,起身便往殿外奔去。 夏绫得了消息,先一步赶到景仁宫,与匆匆而来的太医院众医官正好前后脚。 殿内,宁潇斜靠床架子蜷身坐着,一只手攥着领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喉咙里隐隐有哮鸣之音。 夏绫从未见过喘疾发作的病人是什么样子,有些乱了阵脚,蹲在宁潇身边急切问到:“小王爷,你感觉怎么样?” 宁潇已经喘红了眼,身体不住的在发颤。孩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乞求般的看向夏绫,那眼神好像在说,救救我。 夏绫心疼不已,只能先将宁潇的双腿放在床上,柔声道:“小王爷,咱们先躺下。” “不行,不能躺。”院使此时已理好了药箱,匆忙道,“躺了更严重。” “夏姑娘,劳您从身后托住小殿下的身子,微臣要准备施针了。” 夏绫点点头,按院使交代的做。 有内侍上前来为宁潇宽了衣,将上身的中衣整个都脱下来。这孩子本身就瘦,再这样一喘起来,胸膛一起一伏,肋骨处都显得有些嶙峋。 夏绫从身后抱住他,明显能感觉到怀中瘦小的男孩子颤抖不止,好像是在窒息的深水中不住的扑腾挣扎,无助的寻求着一丝生机。 太医院院使在宁潇胸口上摸了摸,找准了穴位,手持银针扎了下去。 或许是感觉到了疼,宁潇呜咽着挣扎起来,喘的竟是更厉害了。 “这,这怎么办啊?” 夏绫是真的有些慌了,她见宁潇喘息愈发粗重,已渐有抽搐之势。 院使额上也起了一层细汗,他未想到成王今日病发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夏绫不知道宁潇还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住喊他到:“小王爷,小王爷!” 正当这孤立无援之时,一只坚定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肩上。 夏绫抬起头,见是宁澈来了。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想哭。 “乔乔,换我来。” 宁澈将夏绫换下来,单膝跨上床,将宁澈搂在他自己怀里。 “三哥儿,哥来了。”他用拇指不住按揉着宁潇脊背上自风门、肺腧一线的穴位,“别害怕,听哥说,放松,对,放松。” 宁潇的眉心皱了皱,万幸,他是还能听到声音的。 “好孩子,对。跟着哥说的做,吸气——好,再呼气——” 宁澈的声音让宁潇仿佛在茫茫水面上攀住了一截浮木,他随着兄长说话的节律,也开始有了些自救的意识。 宁澈见孩子倒了两口气上来,从背后稳稳抱住他,对太医说:“快施针吧。” “万岁……”院使此刻也顶着如山重的压力。 宁澈知道,现在这当口更不能威逼医者,只对他说:“你只管全力救治,不管结果如何,朕都恕你无罪!” 院使定了定神,找准宁潇身上的穴位,再一次持针刺了下去。 一根一根的银针扎满了宁潇的胸口与手臂,随着一次次手起针落,救治当真是见了效果,宁潇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 经此一劫,宁潇已近乎累脱了力。他闭着双眼,软软靠在宁澈怀里,苍白虚弱,似乎会一触即碎。 宁澈轻轻托着弟弟的头,让孩子平躺在软枕上。他怜惜的摸了摸幼弟枯黄的脸颊,此时方觉出后怕来。 每次发病时,他都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这一次又一次,万一哪一回没抢过阎王,他又当如何? 宁澈抬头,正对上夏绫的目光。见她双目湿红,想必方才也是真的害怕了。 宁澈不敢循着这个念头再想下去,他霍然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夏绫跟在宁澈身后一起出去。 出门的时候,宁澈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摔了一跤。 他坐进圈椅中,双肘拄在膝上,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双掌间。 “阿澈。” 夏绫蹲在宁澈跟前,抬起的手略滞了滞,最后还是覆在了他的发顶,摸了摸他的头。 宁澈迟缓的抬起头来,声音沙哑:“乔乔,你帮我把谭小澄喊过来。” 谭小澄一直都跟在皇上身边,根本没离开过半步,闻言忙道:“奴婢在。” “哦。”宁澈掐了掐眉心,知道是自己的心绪乱了。 “你去备辆车,在车里铺好软垫,不要有任何杂尘。等明天,将成王送到昌平行宫去。” 顿了顿,他复说道:“这事你亲自盯着去办,别人朕不放心。” “是,奴婢遵旨。” 天色已然黯淡,白日将尽未尽之时,最显寂寥。 夏绫担忧的望着宁澈,知道他这样做是不得已,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此刻的难受。 “乔乔。”宁澈拉了拉夏绫的衣袖,有她在身边,他再怎么说也比自己一个人时要好过些。 “你能不能帮我在这守一会?我怕三哥儿万一醒了找不到人,一着急再犯起病来。我得回趟乾清宫,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夏绫温声宽慰他道:“你放心去吧,我在这守着。” 宁澈点了下头,步履仓促的走入夜色中。夏绫目送着他的背影,暗夜使他身上挺括的龙袍更显威严,而脚上的鞋子,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凌乱。 * 回到乾清宫,何敬已在此当值等候。 “主子。”见宁澈回来,他简直像见到了救星。 除工部吕尚书晕倒被抬下去外,内阁三位辅臣及六部九卿仍旧跪在御书房中,劝也劝不走,还招一头骂。这一个个的老大人年岁也都不轻了,要真跪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全都是麻烦。 何敬双手呈了一页纸上来。 宁澈接过来看,见是今日卢英当庭写的谏言疏。在这上面签字落款的,除卢英本人外,还有兵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 全都是刺头。 可若不是刺头,又如何担得起秉正监察,清明言路的职责。 卢英今日还是输了,且输得并不好看。首辅次辅均未站到他这一边,九卿当中也失了近半。 可宁澈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光彩。此时的他,已完全失去了同阁臣争个高下的兴致。 他恹恹将那页纸放在一旁,吩咐说:“将杨阁老请过来吧。” 杨怀简今年六十有八,若按岁数算,足以当宁澈的爷爷辈了。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跪了这两个多时辰,虽然他的脊背依旧硬挺,可脚步难免有些蹒跚。 “老臣,参见陛下。” 宁澈无声颔首,仍是给杨阁老赐了坐。 “杨先生,”宁澈单手拄着额角,“今日内阁所为,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老臣惭愧。”杨怀简拱手谢过罪,却说,“可礼部尚书今日所为,绝非逞一时口舌之快。陛下所见到的臣子态度,也绝非阁部大臣的一家之言。陛下即位已有五载,非但无子嗣,如今甚至连中宫都已位缺。臣工之中已隐有骚动滋生,国本不稳,终究人心难定呐。” “可这毕竟是朕的家事!”宁澈抬高了声音,“今日是这一群外臣堵在朕的家门口,指着朕的鼻子干涉朕的私事。老师不觉得,有些太过分了吗?” “老臣早就教导过陛下,帝王之事无家事,皆是国事。陛下在指责臣工谏言的同时,可又想过您如今所为会寒了臣子的心?” “老师,为什么啊?”宁澈不禁站起身来,声声切切问到,“朕自问,自接位以来,无一日怠懒,无一日荒政。朕一直秉持着先生的教导,是想多做实事的啊,不然又何必要肃贪腐,建海防!难道朕做的这些你们都看不到,仅因为一个无后,就寒了臣工的心了么?” 杨怀简同站起身,默了一默,方开口道:“因为,国家太大了,人太多了,陛下的位置,也太高了。” “统治许多人,秘诀在于利用道德,使地位低的屈服地位高的,女人服从男人,没读过书的崇拜读过书的。而这一切都需要最高位者做出表率和引导[1]。陛下是在肃贪腐,建海防,在千秋万代看来,您会是位仁圣之君。可落在平头小吏身上,肃贪腐只意味着更少的得利,建海防只意味着繁重的差役。他们看不到陛下的宵衣旰食,看到的只是您带头破坏秩序,从而为自己道德的缺位找到了理由。陛下空有一腔宏图伟愿,可若连小民小吏都无法驱使,即便是再凌云的壮志,也都只是空中楼阁罢了。” 如此平静的一番话,却如一条铁锁般牢牢缠住了宁澈的喉咙。他张了张嘴,竟一句反驳的话都无法说出。 杨怀简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帝王,被岁月与权谋磨砺过的双眼,锐利而矍铄。 “皇上,老臣只是有些不明白。朝廷众臣一封一封请立皇后的奏疏送入通政使司,可一一被您留中不发。您既然心怀山河丘壑,可究竟为什么,对立后这件事就如此抵触呢?” “我不是抵触。”宁澈垂下眼,声音也低落了下来,“我只是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我不想同自己的结发妻子只做君臣,也不想因为急于填补皇后这个缺位而再伤害一个女孩。” 第143章 杨怀简并未想到会是因为这个理由。他摇摇头道:“陛下还是太天真了。同军国大事相比,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感情,真的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吗?”宁澈反诘道,“先生年少时同原配妻子初行结发之礼时,心中莫非不曾有过半分期待?” 这次是杨怀简被问住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十八岁娶亲,洞房里挑开新妇盖头的时候,手或许是在微微颤抖的。 可后来原配早逝,他再娶了继室,也遇到过几位红颜知己。在他漫长的人生中,那些似乎都只是他为官途中的点缀,他并未对任何人再付出过海誓山盟的真情。 但若问他在十八岁洞房花烛那晚是否对红帐下的女子有过期待,大概也有过吧。可惜时间过了太久,他记不清了。 “待陛下再年长些,自会明白这些道理的。” “朕现在是还年少,但这不是他们就能欺负到朕头上的理由。”宁澈没有来由的忽而委屈,他指着御书房的方向质问道,“老师只看到臣工谏言是为了稳固国本,可这当中有多少人是怀着私心,有多少人是想借此掀起新一轮的利益之争,老师敢说没有吗?” 说着说着触到了脆弱之处,宁澈竟把自己说红了眼眶。 杨怀简怔了一瞬。他忽而发觉,宁澈此时并不是作为帝王在与一个臣子驳论,更像是一个少年人在对长辈宣泄心中的不满。 白发苍苍的老阁臣再一次认真打量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番。 他第一次注意到宁澈脚上穿的鞋子。那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软底布鞋,再加上他并没有穿袜子,与身上的龙袍放在一起,有种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 杨怀简旋即便想明白,这必定是日前去天坛祈雨时,将脚给磨伤了。 对于这个他从垂髫稚子一手教出来的少年帝王,杨怀简蓦然有些心软。 “成王殿下……境况还好吗?” 宁澈执拗的别过脸去,侧影萧索:“不太好……不太好。” 声音越来越低弱,气息带着颤抖。 杨怀简默而低首。 揽镜自视,他并非一个严厉的为人师者,对于那些初涉科场的少年读书郎,他大多是和颜悦色的。可唯独对面前这个学生,他倾注了最多的心血,也授以了最苛责的要求。 无他,只因为这个学生将会成为一代帝王,高位者必承其重。 但以一个年长者的角度来看,这少年郎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他无父无母,带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还得在万千双眼睛的注目下肩负起天下大任,确实活的太累了些。 虽从未宣之于口,但在杨怀简心里,宁澈依旧是他此生最好的学生。即便抛开他的帝王身份,杨怀简也从不否认这少年人身上的明珠之泽。 在这一刻,刚正一生的内阁首辅,对于自己学生的偏私,超过了礼法律令的规训。 “如果陛下当前执意不想立后的话……那老臣想想办法,暂且为陛下挡上一挡罢。” 宁澈缓缓抬起头来,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杨怀简想了一想,徐徐说道:“为师会称先帝陵寝封土未实,陛下为彰仁孝,先敬父母,再言自身,以此为由暂且压一压前朝的声势。但这也仅为权宜之计,待圣母梓宫归位后,为师怕是也再拖不住了。还望陛下用这段时间,能早做决断,毕竟为师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为陛下挡上多久了。” 他用了“为师”,而不是“臣”,这是在私心里,与宁澈站在了一处。 宁澈张了张口。将生母的灵柩迁入皇陵,于他而言又是一件不愿触碰的事。可是他不能把所有事都拖着,也不能真的让年迈的老师去为他挡住全部的事。 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那就,拜托老师了。”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第113章 联名奏疏 ◎车外人伫立,挥手道别离。◎ 景仁宫中,夏绫守在宁潇的寝阁外,仅隔了一扇围屏。 从前在乾清宫的夜没有白值,里间任何一点微弱的声响,她都历历可闻。 当夜色深沉到不再透明时,夏绫听到寝阁内传来一丝虚弱的呼声:“哥?” “小王爷。”夏绫持了一盏宫灯走进里间,轻轻唤了躺在床上的那孩子一声。 “乔乔姐。”宁潇垂下眼,有些失落的问,“我哥呢?” 夏绫将灯盏放在床头,略提了裙子坐在脚踏上,如此便与床上之人近乎同高。 “你哥哥在乾清宫还有些事,很快就回来。”她温言道。 宁潇眨了眨眼,却沾湿了睫毛:“他事情总是很多,可我还老给他添乱,连生病都病的不是时候。” “小王爷,你怎么会这样想?”夏绫认真同他讲到,“亲人之间,是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只要你健康平安,你哥哥就也会开心,他从来都不会觉得你是个乱子。” 宁潇抬手揉了揉眼睛,可他还是有点难过。 “乔乔姐,我今天发病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吓到你了吧。” 这是宁潇唯一的自卑之处。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因为在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只狰狞的怪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把他整个人也变成一个怪物。 “怎么会呢。”夏绫摇摇头,莞尔浅笑,“我倒是觉得,你今日把病痛赶跑的样子简直太勇敢了。你看你多厉害,已经是个英勇的男子汉了。如果换做是我,估计也只会哭鼻子呢。” 说着,她冲孩子扮了个鬼脸。 宁潇被她逗得噗的一笑。 他抽了抽鼻子说:“乔乔姐,你可真好。” * 宁澈回到景仁宫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快步往宁潇的寝阁走去,当绕过围屏时,他的脚步却滞住了。 在床头,放着一盏不甚明亮的宫灯,烛火透过菱纱灯罩悠悠然然散发出暖光,将一室之内渲染在一片柔和的安详中。 灯下,宁潇已沉沉睡去,轻盈的微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纤长的睫毛映出丝丝暗影。 而在床边,夏绫枕着手臂,也已然睡熟了。显然,她是一直在这里守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累的睡了过去。 宁澈屏住呼吸,竟有些不敢靠近。 光晕笼罩下的小室,就好似一个温软的梦境。他生怕自己的气息略大一些,就会将这个梦震碎。 宁澈放轻脚步退出了寝阁,背倚在墙上,消化了片刻内心的波澜。 这样温和静好的梦境,他不知道究竟还能做多久。 他真的不想醒来。 经过一夜的休整,宁潇的精神头好了一些。吃过午饭,他在宁澈与夏绫的陪伴下,上了去往昌平行宫的马车。 车厢中被擦洗的一尘不染,又铺上了厚厚的软垫,竟比寻常床铺还要更舒坦些。 宁潇上了车躺好,宁澈仍不放心的也跟了上去,攀在车辕上,探进车厢半个身子跟弟弟讲话。 “三哥儿,过去只管好好养身子,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直接让人来跟哥说。你就过去住这一小段时日,等身子养好了,哥就去接你回来。” 宁潇微喘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握住了兄长的两根手指。 “等你不忙的时候,可以来看我吗?”想了想,他又改了口,“如果你真的很忙,那也没关系的。不管你来不来看我,我都会很想很想你,你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哥哥。” 宁澈被这小崽子说的竟酸了眼眶。 他在宁潇头上揉了揉,强作笑意:“哥答应你,一定过去看你。” 谭小澄从一旁适时提醒到:“主子,该出发了,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行宫安置下。” 宁澈这才不舍的打下帘子,嘱咐道:“路上慢一些,千万别颠着。” 谭小澄垂手应是。 夏绫交了封信给谭小澄,请他帮忙带给行宫的管事内监王平。信中写的无非都是些宁潇平日里的起居喜好,让王平照看起来能更得心应手些。 谭小澄跳上车辕,口中啾的一声,驱使马匹迈开了步子。 车外人伫立,挥手道别离。 无人知晓,马车中的小男孩将脸埋在晃动的衾被间,偷偷哭了。 * 四月中旬,河南布政司发来奏报,开封府、汝宁府一带普降甘霖,想来是圣上祈雨感动了上苍,今年的粮食有指望了。 如此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令君臣之间因立后一事产生的龃龉,稍稍缓和了一些。 漕河外,刑部衙门。 左侍郎刘廷甫手握一折奏疏,步履轻盈的越过连廊,叩响了右侍郎衙房的门。 “钟大人,我进来了?” 钟义寒拉开房门,对门外之人拱了拱手:“刘大人请进,是有案子找我商议?” 刘廷甫进了屋,掸了掸身上被风刮出来的尘土,将那一折奏疏放在钟义寒的桌案上。 第144章 “非也,我是来向钟大人讨押印的。”他笑呵呵的瞅了一眼案上的奏疏,“不如钟大人先看看?” 钟义寒将折本展开来看了看,见那其上是由礼部主拟的言辞,奏请皇上早日追封圣母皇后之位,迁梓宫入皇陵,封固先帝陵寝。其上已有了数个衙门的签章,林林总总共计几十人。 “这是?” 刘侍郎解释道:“日前,杨阁老提议,圣上素来以仁孝治天下,若要国本稳固,先要先祖陵寝安稳。于是由礼部牵头,拟了这封折子,各部联名奏请皇上尽早安固先帝茂陵,刑部其他同僚已都落了款,就差钟大人你了。” 见钟义寒竟还有犹疑之色,刘廷甫又忙着补充道:“无人不望父母和乐,圣母孤坟已伶仃多年,陛下必定也是期望先帝圣母在天之灵魂*安的。如此顺应圣意之举,何乐而不为呢?况且,隔壁都察院和大理寺早已都签好了字,位置比刑部靠前,咱刑部可不能在人数上再落下风了啊!” 钟义寒垂眸往折本上看去,在刑部栏下,刘廷甫的大名打头阵,其后跟着其他主事同僚的名字。在左侍郎的名字下面留有一块空白,显然是等着他这个右侍郎落款上去的。 钟义寒当然明白他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刑部尚书年事已高,眼瞧着就要致仕,空出这个二品官位来。刘廷甫是想借机在皇上面前多露露脸,好往前再拱上一拱,近水楼台先得月么不是。 “可是刘大人,刑部联名上书也该是蒋尚书牵头,怎不见他签名呢?” 刘廷甫咋舌:“嗐,还不是前几天在御前把卢阁老给得罪了,不好意思在礼部的折子上落名。” 钟义寒挑眉:“出什么事了?” “钟老弟,你竟不知道?”刘廷甫对于钟义寒消息之闭塞感到十分讶异。 刘侍郎这个人,长了一副圆脸粗眉,看着是个忠厚模样,但实则是个情报头子。朝廷上不管是哪有点风吹草动花边佚事,他总是头一个能闻着味。钟义寒时常感慨,庄衡不把这个人揽到自己麾下去,着实可惜了。 刘廷甫见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便知道其是真的不知情,于是压低声音,将卢英在御书房带头奏请皇上立后的事同钟义寒讲了,其中更不乏一些他自己理解的添油加醋。 钟义寒越听神情越凝重。 虽说册立皇后的确是国之要事,但摆出一副不立皇后则不谈海防的态度,钟义寒是很不赞成的。 对于海防一事,钟义寒一直持比较激进的态度。且他内心已做好了打算,待今年诸事渐上正轨,他便会上折子自请外放到东南沿海为官,那里才是他想施展身手的地方。 钟义寒想,若是当时自己在场,管他对面是辅臣尚书,一定要与对方辩上一辩,绝不会让皇上受那等窝囊气。 可这个想法方一冒头,钟义寒又不由觉得心惊。景熙皇帝坑过他那么多回,怎么不知不觉的,自己倒与皇帝陛下穿进一条裤子里去了呢? 刘廷甫自然看不穿面前这小老弟的心思,兀自感叹道:“咱们尚书大人啊,还是忒要脸。你看人家工部吕尚书,也没在卢大人那起什么好作用,不是还该签签么。要不人家能把尚书之位坐的这么稳呢?坏事躲着走,好事往上凑,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做官呐,还是得靠脸皮厚。” 见钟义寒对自己的风凉话没什么反应,刘侍郎不由得有些尴尬。他在钟义寒眼前晃了晃手掌:“喂,钟老弟,你就快签了吧。有这等好事,不蹭白不蹭不是?” 钟义寒看向奏疏上字迹不一的签名,密密匝匝跟苍蝇一样。鬼使神差的,他回想起来第一回 同皇上见面的时候。 那人怀中抱着个孩子,同自己说,找不到这小娃娃的爹也挺好的,这样他娘至少就不会扔掉他了。 彼时钟义寒只觉得那人有病,可如今回忆起来,却咂摸出来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是那人与他的母亲之间解不开的结。 钟义寒喃喃自问:“这真的,会是件好事么?” 刘廷甫万没想到找此人签个字竟如此费劲,急道:“我说老弟,你到底在犹豫啥呢?” 钟义寒将折本推回去:“刘大人,这字,我还是不签了。” 何去何从,也当是由那人自己决定,他不想做这推波助澜之人。 刘廷甫张了张嘴:“不是,为什么啊?” 钟义寒淡淡笑道:“下官生来性子孤僻些,这等热闹,也就不掺和了吧。” 刘廷甫眼中难**出些失望之色。 毕竟他要钟义寒写的,不止是对方的名字,更是刑部的脸面,是要算自己的政绩的。这下可好,尚书与右侍郎俱不署名,让他这个左侍郎显得太过突兀。 可他又知,面前这个人可是连锦衣卫都敢顶,自己必是劝不动他的。 刘廷甫只好将奏疏收好,拱手道了告辞,恹恹离开了钟义寒的衙房。 第114章 灵济讲学 ◎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啊。◎ 钟义寒散值后,并没有回他在灯市口的家,而是换了身便服,往北去了灵济宫。 此地今日有一场讲学大会。 本朝文风开化,各类学风门派层出不穷,而其中又以“心学”之说最盛。其奉行“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宗旨,很受当朝士大夫读书人的追捧。 钟义寒对此类学说也十分感兴趣。 灵济宫是城西的一座道观,为永旻年间所敕建,时常有学者鸿儒在此处讲学,听者甚众。 钟义寒到达此处时,人群已挤了个水泄不通,道观内座无虚席,粗看大约能有数百人之多,盛况空前。 只因今日的主讲者难得一见,是文华殿大学士,当朝内阁次辅,顾文哲顾大人。 顾文哲此人,在内阁中属于较为中庸的做派,既不如首辅那般克己复礼,也不如三辅那般锋芒毕露,他夹在中间,存在感就显得低了一些。 但顾文哲在学子间却有个相当响亮的名号。他学识渊博,文章功底极深,是发扬心学的集大成者,追随者无数。 钟义寒挤在人群间,心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不过他在人群中,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形高挑英朗,在一群读书人当中有种鹤立鸡群之感。他今日没穿飞鱼服,也没配绣春刀,一身便衣,倒真像个来求学的。 钟义寒越过人群,凑到那人身边,打招呼道:“庄衡大人。” “钟大人?”庄衡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熟人,“你是来此处听学的?” “这话应该是我问庄大人吧?”钟义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怎么看都觉得他跟此处实在不太搭调,“庄衡大人也对心学感兴趣么?” “钟大人此言何意?”庄衡眉毛高高挑了起来,“是担心庄某人听不懂吗?” “不敢,不敢。”钟义寒干笑两声,“只是没想到庄大人的兴趣在这,那在下与您也算是同好,或可切磋一二。” “嘁。”庄衡一声嗤音飘过。他怎么会看不透钟义寒心里是如何想他的。 “虽同处一室之内,本官与钟大人所在位置不同,听到看到的也自然不同。” 他既用了“本官”这个称呼,便表明了他今日不是来此处闲逛的。 钟义寒缩了缩脖子,这倒是也不难理解。收集情报,探查民情,本就是锦衣卫分内之事。而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探听消息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但钟义寒就是看不惯他们锦衣卫身上的这股……随时随地都在当值的做派。 尤其是打庄衡婚事定下来之后,这个人办起公来比以往更加变本加厉,就好像生怕赚不够聘礼钱一样。 拿衙门当家的不良风气,就是被这种人给带起来的。 钟义寒与庄衡同跨进了讲堂的大门,此时坐是没地儿坐了,两人便找了个尚不算太拥挤的地方,落下脚来。 此时尚未到开讲时辰,主讲人顾文哲也还没有到场,钟义寒便环顾着四处瞧瞧,看能坐到前面的人究竟都是什么来头。 在第一排,靠近讲台的地方,坐着个穿道袍戴幅巾的人。那人有些眼熟,钟义寒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哪见到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钦天监监正,陆元齐。” 钟义寒偏头,见庄衡抱着双臂,目光也落在前排那人身上。 经他这么一提点,钟义寒也想起来了。钦天监主管天文历法,与其他衙门往来不多,但这位陆监正,钟义寒还是在宫中打过一两回照面的。 钟义寒啧啧艳羡道:“没想到陆监正竟也是心学的追随者。能来这么早占个好位置,想必在学法上也是颇有造诣的。” 庄衡却凉嗖嗖的回怼了一句:“有没有造诣不知道,但来‘占位置’倒是不假的。” 钟义寒真是很烦这人随地泼凉水的样子。 “庄衡大人何意?” 庄衡面无表情的答:“钟大人看到的是潜心向学之意,庄某看到的却是结党营私之嫌。并非所有人都如钟大人你这般单纯良善,如果借求学的名头拉帮结派,掺杂些什么别的东西,那便不好了。” 第145章 单纯良善。钟义寒总觉得,对方实际上想用的词是傻。 “庄衡大人是知道些什么吗?” 对方只答:“钟大人且看,前面几排的听众里,有近半数都是荆楚之人。而巧的是,顾阁老也是荆楚人。” 钟义寒不禁翻了个白眼。正经人没有会把籍贯贴自己脑门上的,他又没有锦衣卫手眼通天的本身,这谁看得出来啊? “可是,如顾阁老这般文风清正的人,不大可能会结党吧?” “顾阁老或许是不会,但听他讲学的都是些什么鱼龙混杂的人,那可就保不齐了。” 钟义寒又看向了陆元齐:“可钦天监官位常为子承父业,陆监正可是正经八百的京城人氏,他总不至于参与到荆楚之人的结党中吧?” “他算半个。”庄衡淡淡道,“他母亲是荆州人。” 钟义寒真是服了。自己来听讲学好好的心情,被这人搅合的一团乌糟。 “庄衡大人,您心里就不能阳光一点吗?” “不能。”庄衡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们北镇抚司,可养不了什么天真小白花。” 钟义寒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街。靠,说谁呢? *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暮春之雨细细密密,洗濯掉笼罩京师多日的尘埃。 乾清宫的廊庑下,小内侍端着满漆盘的奏疏,弓着身子走得快而不急。 “何掌印,这是通政使司方呈上来的奏疏,请您过目。” 何敬嗯了一声,双手将漆盘接过来,往御书房走去。 书房内,宁澈正在翻看着户部呈上来对于春汛固防黄河河堤的请款账簿。账目很细碎,宁澈不可能每一笔都详细的看过,但仍是会翻阅一遍,以便心中有数。 饶是这样,他看了也有将近一个时辰。 “主子,通政司送的奏疏到了。”何敬将漆盘轻放到桌案上,恭敬禀道。 “嗯。”宁澈搁下笔,揉了揉肩膀。他是想换换脑子了。 窗外依旧晦暗如幕遮,透着股雨中独有的慵懒。 “今年这天也总不见热。” 何敬含笑应道:“主子莫言,待这天一放晴,日头或许就毒了。” 宁澈的目光落在那几摞刚送来的题本上,其中有一折格外厚。 他拿过来展开看,见其上是礼部所呈追封圣母为皇后,并将其灵柩迁入皇陵与先帝合葬的奏疏。后面密密麻麻跟了很多人的签名,内阁,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司,凡是在京城中的衙门,一个不落。 杨阁老为了转移朝中注意力,也是煞费苦心了。 宁澈一折一折的展开看去,神色如静水寒潭,了无波澜。 原来有这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没娘要的孩子啊。 直到他看到了刑部联名的栏次。 在左侍郎的名字下,留有一片空白。没有右侍郎的署名。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宁澈将那些人名一个一个仔仔细细的看了过去,找了两遍,没有看到钟义寒的名字。 他竟莫名觉得有一丝安慰。 在奏本全部展开时,近乎铺过了他的整张书案。 宁澈抬起手,将指尖轻轻覆在了奏疏正文上。言辞恳切,字句铿锵,为他做成这件事,提供了足够有力的理由。 只要他抬抬手,朱笔一落字,史书上便会记上一笔,他的父母恩爱和乐。他甚至都可以用此来骗过自己,他是被双亲爱护着长大的孩子。 檐外雨声滴嗒不止,扰动着宁澈的心绪。 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啊。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如愿了。可是为什么,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呢。 * 雨过天晴后,从地面蒸腾而起的水汽果然夹带了一丝暑热的意味。 明窗之下,夏绫坐在床边,面前放着一本倭国文集。她一手托着腮,手捻书页,看得极为认真。 前段时间被各种事情困扰着,让她不得不暂放下了对倭文的学习,以至于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疏了。但夏绫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这段时间有了空闲,便把先前耽误的功课都补上。 自开始力推海防建设后,宁澈政事上要处理的公务陡然增多,也就挤压了他看其他东西的时间。但坚壁海防这事本来也是为了应对倭寇来袭,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夏绫便趁着每天吃饭的时候将自己所看到的内容在饭桌上说给宁澈听,两人你来我往的聊着天,倒省了落在纸面上的功夫。 蓦而有敲门声打断了夏绫的思绪,她起身开了门,见外面是谭小澄的徒弟小吴。 “夏姑娘,”小吴弯身见了礼,说明来意,“主子有急事去了文华殿,御犬没人看着,自个儿溜达进书房去了。奴婢们不敢拦,但又怕御犬弄坏了机要奏疏耽搁大事,所以想请您过去看看。” 夏绫轻轻啧了一声。 她今日想多看会书,宁澈说正好有空跟小铃铛玩一会,便把狗子领去了乾清宫。 谁知道竟这么不靠谱,有事要出去也得先让人把狗给她送回来啊。反正她可不敢让狗单独待在自己房间里,保不齐就有什么东西得遭殃。 “小铃铛真是糟蹋他糟蹋的还不够多……” 夏绫兀自抱怨了一句,赶忙小跑着去了。 进了御书房,夏绫没瞅见狗在哪,来回找了两圈,才在书案下面瞧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的还左右扭上两下。 “铃铛,出来。” 可喊了两声,狗子完全没有想搭理她的意思。 夏绫不禁板起了脸,跪趴到地上,钻到桌子下面:“铃铛,你干啥呢?” 只见狗子窝在最里面,两爪抱着根骨头,啃的正起劲。 夏绫突然悟了。要不然这狗东西跟宁澈好脾气呢,它也知道跟着谁能讨到肉吃! “哎呀,你先跟我出来,到别地儿啃去。” 夏绫只得伸出手去拽铃铛嘴里的骨头,可狗子一护食,在桌子底下这么一闹腾,夏绫的后背顶到了书案下沿,哗啦一声从桌上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嘶……” 夏绫忍着疼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见落到地上的是一封很长很长的奏疏。 宁澈桌上的东西因有时会涉及机密,她基本都不会刻意去看。可是这封奏疏,封面上所写的奏请追封圣母庄穆皇后并迁灵柩入皇陵疏,让夏绫无法视而不见。 夏绫颤抖着打开奏疏,上面的一言一辞,简直如刀子般划在她心上,让她喘息愈发急促。 而在奏疏末尾,在无数自诩为忠臣良将之人勠力同心的狂欢中,有一用朱笔落下的大大“准”字,猩红刺目。 第115章 楚党聚会 ◎皇上毕竟还是个孩子。◎ 京城东南隅,观象台。 周礼有云: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日月星辰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凶吉。 观星象而卜天下,便是钦天监最主要的职责之一。 陆元齐立于浑天仪旁,抬头遥望着昭昭星幕,这是他每日都需要做的事。 或许是因为前日下过雨,今夜星空格外清透,五星二十八宿分列四方,莹莹点点,皎洁流光。 五星当中,岁星色青,比参左肩;荧惑色赤,比心大星;镇星色黄,比参右肩;太白色白,比狼星;辰星色黑,比奎。五星得其常色而应四时则吉,变常则凶。 陆元齐凝视着亘古之星辰,见岁星、太白、辰星各居其位,而在西北方向,荧惑与镇星却隐隐有交合之象。 但此天象不甚明显,依陆元齐推算,不出下月,两星便会各归其位,无甚异象。如此,他便照例将此夜所观星象记于日志之上,随后回钦天监衙门交了班,急着散值离去。 他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今日在湖广会馆有一场楚人间的聚会,他赶着要去参加。 这可是陆元齐费了好大力气才搞到的机会。 在官场上混日子,籍贯一向是结交往来的一条重要纽带。而籍贯从父而论,陆元齐自太爷那辈起便已在钦天监任职,他户籍黄册上明白的写着京城人氏,虽母亲为荆州人,但那些楚籍官员素来是不爱带着他玩的。 陆元齐知道,自己一个连荆楚之地都没有到过的人,必是难以融入那群人的圈子。可他不得不腆着脸这样做。 由于朝廷严禁民间教授天文历法的推算,熟知历法者寥寥无几,尽被指派入钦天监,专为皇家做卜凶吉之事。又因知天数者,外人往往难窥其奥,此等技艺便渐成为家学代代相承,钦天监中官员大多为子承父业,与外界交往也更闭塞些。 可钦天监是个十分清苦的衙门,所做之事枯燥繁重不说,还捞不到什么油水,同那些走科场之人所居的官位是无法相比的。 陆元齐家孩子不少,老大已到了将能参加县试的年岁,是个有些念书天赋的孩子。老二是个丫头,将来最好能说个读书人家,老三老四也到了将要开蒙的年岁,被大哥哥带着对书本也颇有兴趣。 第146章 陆元齐走了钦天监这条路,很知道其中的苦楚。他自己的命格已无从改变,但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再吃一遍这样的苦,将一辈子都锁在那一方小小的观象台上。 所以他挤破脑袋也要往文人堆里去扎,不为别的,只是想给孩子们多谋一条出路罢了。 可是同为京籍的官员大都非富即贵,那更不是他一个清水小官能摸得到的门槛。于是他便将眼光往外看,放到了楚地官员身上。 好巧不巧,他发现了竟有心学这么条路子。顾阁老心学学法深厚,追随者众多,又因其为荆楚人氏,听他讲学的人当中便汇集了一大波湖广官员,以与顾阁老同籍为傲。 陆元齐借这个机会,下功夫猛补心学,每次在顾文哲讲学时都争坐在最前面,数次之后,还真得了顾阁老几分青眼。 有了顾阁老的赏识,那些楚籍官员对他便也多了几分接纳,再加上自己半个荆州人的血统,久而久之,在那些楚地读书人的圈子里,倒也能摸上点边了。 陆元齐到达湖广会馆时已有些迟了,第一巡酒已过,堂内几桌的位置都已坐满,他只能偷摸着溜进去,找了张靠边些还有空位的桌子坐下。 同桌的几人皆是些年轻官员,陆元齐不怎么认识,只能陪着笑互相敬了敬酒,道了自己名姓。 谁知在坐几人俱是一怔,其中一人笑着拱了拱手说:“原来是陆监正,久仰久仰。不过在主桌那边,袁大人已给您留了位置,您怎么坐到我们这桌来了?” 陆元齐也是懵住了。他们口中的袁大人,便是兵部尚书袁盛年,是在京楚人中除顾阁老外官位最高的,算是他们的魁首。自己是何德何能,竟被袁大人亲自留了座? 陆元齐赶忙到主桌去见礼。桌上的人正在推杯换盏的说着话,陆元齐不好直接过去插嘴,再旁边干站了一会,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 “陆大人何时到的?快请快请!” 说话的人叫黄霖,现任太仆寺卿,从三品。此人同酷爱心学,是陆元齐在楚人当中能攀上的官位最高者,而在这一桌上,黄霖也不过仅能坐在末位而已。 陆元齐自是笑脸迎上去,往日里黄霖待他从未有过这般热络,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黄霖邀陆元齐与自己同坐,边向坐在主位上的人介绍道:“袁大人,这位便是钦天监陆监正,可窥知天命者,不外如是啊!” “不敢,不敢。” 陆元齐连连拱手,看向自己正对面。坐在圈椅中的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坐姿松弛却无端带着股威严,这便是兵部尚书袁盛年了。 袁尚书带着一脸和气的笑,举起手中酒杯敬向陆元齐:“陆监正,久闻大名。” 陆元齐哪敢受尚书大人的敬酒,立刻站起身来,连连说道:“是下官来迟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他连着三杯酒灌下肚,辣的脸都红了起来。 同桌几人都附和着笑了,袁盛年挥挥手让他坐下来:“今日并非什么官场应酬,不过是同在异乡为官的乡亲们之间的小聚,陆大人不必拘束。” 陆元齐讪讪应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却觉着,袁尚书这番话是在提醒他,他这个“异乡人”,在这间屋子里,仍是个外人。 草草吃了几口菜后,又有人来同他敬酒。陆元齐连忙又举起酒杯,对方他并不认识,但看座次,官阶自是不会比黄霖低。 对方持酒笑道:“早就听闻陆监正堪知天命,上回在御前同皇上的禀奏,也知陆大人是位心怀国事的忠臣。” 陆元齐略有些心惊。 他上一次御前答话,便是在祈雨大典之前,皇上独召他进乾清宫,让他卜一卜海防之事能否顺利。彼时,他听从了黄霖给他的建议,在说完海防之事之后,将话题引到中宫位缺上去,因此他同皇上回禀的是,海防之事无恙,但中原久旱不雨,天象有异,乃是紫微星动荡所致,还请皇上早立中宫。 但这是他同皇上之间的私话,按理说不该有其他人知道的。而现在看来,黄霖此前同他说的那些话或许并不是“建议”,更像是有人授意而为之。 陆元齐只能避重就轻的答到:“不敢当,下官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方一放下酒杯,便听黄霖就势问到:“哎,陆监正,不知近日星象可有何异?” 陆元齐如实答到:“五星皆在其位,但荧惑星与镇星略现交合之势。” 同桌众人闻言皆默了片刻,有一人忽说道:“荧惑主火,镇星主土,火与土交合,为忧,主孽卿。一说此象预示着有佞臣克国祚,现之不吉啊。” 陆元齐方想开口说,无需忧虑,据他推算,此二星很快便会各归其位,却被另一人抢先说道:“在此时节,荧惑星位在西北,这是否意味着,佞臣处在京城西北方?” 陆元齐隐隐觉得此人是话里有话,不敢再多说。 “西北,京城的西北,是昌平啊……”黄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却忽而眉心一紧,“难道是,昌平行宫吗?” 陆元齐心中倒吸一口冷气,现下在昌平行宫住着的,不正好是成王么! 另有一人面露忧色,接续道:“陛下迟迟不提册立皇后之事,也不为无嗣而担忧,莫不是当真因为有个成王在,想让他当皇太弟?陆大人,若成王当真有此野心,那此等星象不可不上奏啊!” “不是……”陆元齐已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他可什么都没说,这怎么就把话头扯到成王爷身上去了? 他方想开口解释两句,却听得袁盛年又开口了。 “哎,此言重了,陛下与成王素来兄弟情深,成王岂会是这等悖上之人。况且,陆监正是忠臣,若真观得异象,不会隐而不报的,又何必逼他。”袁尚书笑呵呵的看向陆元齐,“陆监正,本官听闻,令长子到了将要走科场的年岁。正巧兵部现下有个整理文书的空缺,令郎若不嫌弃,不如到本官麾下来帮扶一二?待日后令郎身上有了功名,本官也正好借此经历为令郎某个职位,不知陆大人意向如何?” 陆元齐抬起头。他辛辛苦苦钻营社交,为的就是能攒一攒人脉,日后好给孩子们安排个好前程。他心中隐约有些激荡,这么好的机会竟直接送到了眼前,他无法不心动。 可是,毕竟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袁尚书又想让他做些什么呢? 可袁盛年已站起了身,并没有给他问话的机会:“今日这宴席,本官毕竟是年长者,各个后辈都需顾及到,这便去各桌走一走,同小辈们亲近亲近,陆大人请便吧。” 同桌的几人皆跟随袁尚书离去,唯有黄霖没动地方。黄霖将一手搭在陆元齐肩上,笑道:“陆兄,请借一步说话。” 陆元齐跟随黄霖到了一僻静处。 黄霖压低声音道:“陆大人,您也看到了,咱们这些同乡,都是忧国忧民的忠厚之辈,是真的盼着陛下早立中宫,盼着我大燕国祚绵长的。现陛下拖着久不立后,无非还有两重阻碍。第一重,圣母灵柩尚未入皇陵与先帝合葬,故陛下不敢僭越父母,此在情理之中。而另一重便是成王爷了。先帝在时,也无皇后,但不过因为有子嗣,臣工们便也无必要上赶着去触君上的霉头。试想,陛下若拿成王来挡国本空虚这事,又如何会着急立后呢?” 陆元齐沉吟片刻:“黄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陆大人爽快。”黄霖赞许道,“本官是想请陆大人以星象有异为由,奏请皇上让成王离开京城就藩。如此一来,待成王一走,陛下便再无不立中宫的理由了。” 陆元齐心中了然,这便是袁尚书开给他的价码。 他思索了一会,犹豫道:“可是,这成王爷毕竟是皇上一手带大的,兄弟情深非寻常可比,若是这样说,皇上怕是会不高兴呐。” “诶,陆兄此言差异。皇上一向仁慈宽厚,兄台只是将实情说出来,是为国祚着想,谏言为忠,陛下又岂会怪罪?”黄霖一张嘴巧舌如簧,“况且,陆大人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只要钦天监的折子一上,我等同乡必会紧随其后声援。皇上毕竟年少,小孩子不至于硬轴着不听劝的,出不了什么大事。” 是啊,皇上毕竟还是个孩子,比家里老大大不了几岁。陆元齐被他说的已有些动摇。 “黄大人,下官还有一事不明。您……或者是袁大人,为何这么急于想让皇上立后呢?” “呵。”黄霖轻笑一声,勾住陆元齐的肩,凑近他道,“因为只有这样,陛下身边才能有咱们的人啊。咱们楚地女子的样貌陆大人也知晓,但凡开了遴选后妃的口子,不怕咱家的这些丫头们入不了皇上的眼。一旦皇上枕边有了咱们的人,日后还怕楚党没有好日子过么?” 咱们。 这是陆元齐努力了这么久,第一次听黄霖拿他当自己人。 他脑子不由得有些发热。 再想起家中孩子们的前程,陆元齐仿佛已经看到老大一身进士红袍,身披官服与人唇枪舌剑的样子了。 第147章 陆元齐心里一横。这投名状,自己交了。 第116章 内阁辅臣 ◎残风萧索,朱墙似血。◎ 钦天监衙门位于礼部后身,同礼部仅隔着一道围墙。 虽处在同一条胡同里,但钦天监可远不如礼部气派,相比之下,甚至显得有些简陋。 钦天监没有足够多的人手,且其历法推算又时常与礼部所主的各项祭礼息息相关,故钦天监的折子往往是先呈送到礼部,再由礼部转交通政司的。 毕竟衙门口不同,钦天监的折子礼部基本上也不会看,只是起个代送的作用罢了。 但今日,卢英从内阁回到礼部衙门,正巧看见文书官要将奏疏往通政司送,他抬手将人拦了下来。 卢英这段时日过得有些点背,喝口凉水都塞牙。究其根源,正是从那日在御前跪着写谏书开始的。那天之后,不仅在皇上跟前捞不着好脸,其余几个未在谏书上签名的人见了他也都躲着走,他这段时日在内阁中简直里外不是人。 卢英自认是走了背字,所以近来过得极为谨小慎微,生怕再来个什么不长眼的队友让自己当冤大头。礼部的常规上书以往他这个内阁三辅都不会亲自过问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是往皇上跟前送的东西,他都得挨个亲自掌眼。 翻了几折题本,上面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礼制,卢英看的很快。直到,他看到了其中夹带的一封钦天监的奏疏。 好像有一根细针刺入卢英的天门,他不知何时自己额上已起了一层冷汗。那满纸的“星象”“佞臣”,明明只是寻常文字,此时却显得狰狞如催命符。 卢英啪的一声将奏疏合上,钦天监的人都他妈的是疯了吗? 往日一向风度翩翩的卢阁老,此时也禁不住暴躁了起来。 他唤来文书小官道:“钦天监写的这玩意给他还回去,要想送让他们自己人送去!”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妥,复说:“先把礼部的这些奏疏送去通政司吧,钦天监的折子明天再给他们拿回去。就说是送的时候不小心给漏下了,把东西搁下就行,其余的不用多说。” 卢英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看过钦天监的这封奏疏。 官场上的事啊就是这样,但凡沾上一点,不管是不是你的锅,总会染一身腥的。 几日后。 宁澈翻看着新呈上来的折本,见其中有科道言官弹劾礼部私匿钦天监奏疏的进言,细翻了翻,同类内容的弹劾疏竟有七八本之多。 宁澈有些摸不着头脑,礼部是干了什么惹众怒的事了?他直接让人将卢英叫到御前来回话。 “这怎么回事?”宁澈将奏疏递给卢英,让他自己看。 卢英似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竟会有这样一档子事。 钦天监的奏疏,他不是已着人给送回去了吗,莫非又出了什么岔子? 况且,钦天监丢了折子,苦主还没发声,那些科道言官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不对。 卢英心思转了几念,越想越觉得寒意彻骨。分明是有人故意想将“成王克国祚”这样的言论散布出来的,陆元齐这蠢货是让人给当枪使了啊! 他还没想好这话该怎么圆,便听皇上又发问道:“钦天监的那本折子,你们礼部到底见过没有?” 卢英只得遮掩道:“臣……不知,这便回礼部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澈没什么*好脸:“找到之后不用还给钦天监了,直接送到朕这里来。” 礼部衙门在承天门外,卢英即便是扯开步子走,从乾清宫到那里也得走上小半个时辰。 再怎么说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当他呼哧带喘的赶到礼部,乌纱帽檐都已被汗浸透了。 衙门内有个四十几岁的八品典簿正在值守,卢英跨进门槛便问:“钦天监的折子呢?” 胡典簿一脸茫然的抬起头:“啥?” 卢英一咋舌:“五六天前,李典簿跟你交班的时候,没嘱咐你把一封折本还给钦天监去?” 胡典簿努力回忆了一番,忽然猛的一拍大腿根:“啊,有!” “但是……我好像给我忘了……” 卢英额上的青筋已经爆起来了:“给我去找!” 胡典簿撇撇嘴,灰溜溜的去了。他很快找到了那封压在文书最底下的奏疏,小心的递过去:“姐夫,一封奏疏而已,你不至于生气吧?” 而已?这事大了! 卢英气的太阳穴已经在突突狂跳,他吼道:“跟你说多少遍了?在衙门里要称本官的官职!” 胡典簿吓得一缩脖,委屈巴巴的说:“那个,卢尚书,我姐还让我问问你晚上回不回府吃饭……” 卢英真是恨不得找根绳子吊死。自己当初是发了什么癫,才会答应夫人在衙门口里给这倒霉小舅子谋个差事? “还吃饭?吃席吧!”卢英袖子一甩,边往外走边气急败坏的留下一句,“告诉你姐,等着给她官人收尸吧!” * 星象有异奏请处置佞臣疏。 宁澈握着手中的题本,因为过于用力,他的指节已有些发白。 那些人竟然说,他的弟弟是灾星,要他将宁潇驱逐出京城。 他可就这么一个弟弟啊。 “卢英,”宁澈合上题本,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的太仁慈了?” 一片阴翳森然笼罩着卢英。他知道,皇上这样发问,已是怒极。 这封奏疏,原本有无数次石沉大海的机会,却终究以这样最坏的方式,出现在了皇上面前。 “陛下……”卢英撩袍跪下,以期这样能平复半分君王的怒火,“万岁以仁爱治天下,臣等铭感五内。” “朕是想要仁爱,但却被你们当做了懦弱。”宁澈嘲讽的扯了下嘴角,“朕体谅你们辛苦,所以有时候即便自己心里委屈,也忍着没有对你们发难。但忍得多了,你们就真拿朕当只病猫了么?” “臣万万不敢!”卢英冷汗涔涔的顿首道,“臣有罪。臣身为先帝亲命的礼部尚书,不敢有一日渎职怠惰,唯盼我朝礼制规正,以礼仪秩序保上行下效,稳固百官万民。臣万不敢对皇上存半分不敬之心,也从未有过拉帮结派的私利之心,请皇上明鉴!” 这番话,卢英并不是只为了给自己脱罪。他是一个心怀家国理想的人,从科举入仕起,入过贼窝,剿过贪腐,虽说做人恃才傲物了些,但对上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宁澈只是深沉的打量着他,噙着丝冷笑。 “你说自己是忠言逆耳,朕姑且认了。但是将主意打到宁潇身上,就别怪朕撕破脸了。”宁澈抱臂倚上御座的靠背,对近前伺候的内侍吩咐道,“去传庄衡来。” 庄衡很快进殿来。 宁澈将钦天监的那封奏疏递给他:“着陆元齐下诏狱。三日后,杖毙。” 随着这句话落下,卢英的身子禁不住一抖。 虽说陆元齐是自作孽,但这份折子毕竟是经由他的手呈至御前的,看着一个活人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卢英做不到置身事外。 他勉强跪住,起身揖礼道:“陛下,陆监正为人一向老实,其中或许还有什么隐情,您是否还要再查一查……” “卢英,你确定么?”宁澈冷酷又有些戏谑的说道,“朕现在要的只是陆元齐一个人的命,若真查出来些什么,死的可就不止是他一个了。” 皇上其实什么都知道。 卢英只恨自己到此时方看清楚,御座上所坐的那个人,哪里只是一个少年郎,而是一个城府难测的帝王啊。 * 钦天监监正入狱后的第三日,照拂京师多日的太阳,被乌云掩盖去了光泽。 云层低沉的几乎要压到午门的城楼上,潮热的风中似是夹带了一丝血腥的味道。 在午门内东南隅的内阁大学士直舍,次辅顾文哲匆忙的叩响了首辅值房的门。 “杨阁老,”顾文哲草草拱手,急着开口道,“皇上要将钦天监监正处决,人已经拉到午门外了,此事你可知晓?” 杨怀简将手中的笔搁置下,淡淡道:“知晓。” “那您怎么都不劝劝皇上!”对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令顾文哲大为震惊,“陆元齐这后生忠厚老实,陛下这样处置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况且此子在心学上也……” “老顾!”杨怀简打断他,站起身来,“你讲学把脑子也给讲浑掉了么?” 顾文哲愣住,同杨怀简相交多年,还从未这样被他劈头盖脸的骂过。 杨怀简叹了口气,邀顾文哲一同坐下,低声道:“你可知陛下此次为何如此动怒?” 顾文哲答:“不是说因为星象诬了成王么。” 杨怀简冷笑道:“若只是因为星象,他罪不至死。皇上恨的是,党争竟将成王也算做了棋子。” 顾文哲喃喃道:“党争?” 杨怀简拍了拍他的肩:“顾兄,你我二人共事多年,老朽好心劝你一句。” 第148章 “我虽知你讲学之初衷纯粹,但听你讲学的人未必如斯。你的那个门生,袁盛年,这些年打着你的名号在楚人当中做了多少事,恐怕你自己都不清楚。若这个门生你还想保,那就奉劝他一句,夹起尾巴做人。这次事情的血雨腥风还远没有结束,让他将该舍的人便舍了,别到时候连个善终都落不着。” 经杨怀简这么一提点,顾文哲后知后觉的心惊胆寒。可是他更觉得悲愤,原本纯粹的学问,竟被人当做了利益斗争的工具,他自以为存在的那片桃花源,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 午门外,陆元齐一身囚衣,在锦衣军卫的押送下,缓慢行至午门前,今日的刑场。 他身上并没有刑讯之后的伤口,可越是这样,陆元齐越明白自己已是一枚弃子。 锦衣卫没有审讯过他,他也没有吐露关于楚党的一个字。因为他不敢得罪那群人,他家里还有没长大的孩子。 可他身上越是完好无损,楚党那些人便越会觉得自己做了叛徒,将他知晓的事已对锦衣卫和盘托出。 事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该恨谁。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手持朱漆刑杖的缇骑在陆元齐腿上一击,他一个踉跄重重摔趴在了地上。 庄衡垂眸看着这个因糊涂将自己送上绝路的人,心中并无同情,只是为他感到有些可悲。 “陆监正,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庄大人,庄大人……”陆元齐艰难的向前爬了几步,拽住了庄衡的衣摆。 “我家中还有许多孩子,求求您,留他们一条生路。” 庄衡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陆元齐哽声道了句谢,趴伏在地上,闭上眼认了命。 杖起杖落,击打在血肉之躯上。 残风萧索,朱墙似血。 第117章 血脉相连 ◎“哥,我求你,送我离开京城吧。”◎ 钦天监监正被杖毙于午门外,如三九天中的凛凛寒风,冻结了自景熙元年以来君臣间的其乐融融。 此事之后,又有几个不明真相的科道小官,大着胆子上书为陆元齐鸣不平,都被皇帝一一下了诏狱。 一时间,朝堂之上宛如走入了漫漫长夜,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在阴暗之处,又有鼠蚁开始蠢蠢蛰动。 陆元齐本就是楚党抛出来试探上意的诱饵,如今看到皇上的态度竟如此刚硬,也畏葸不前的收回了初露的尖角,妄图神不知鬼不觉的等待这段风声过去。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消息竟然不胫而走。 或浙人,或齐人,或随便哪个利益集团的人,不知如何得知了楚人集会那日主桌上的谈话,将消息散布了出去。 虽这是明着冲楚党魁首袁盛年去的,却将成王是佞臣的说法铺张的满城风雨。 长夜之下,是无数看不见的利益网之间的交织,党争之势已初现端倪。 袁盛年一看势头不对,反手将黄霖推了出来,毕竟再怎么说,那日在饭桌上他都没有亲口说过一句对成王不利的话。黄霖还并未意识到自己已被当做了弃子,连夜到尚书府去求见袁盛年,可在门外磕破了头,也没见到对方一面。 再牢不可破的联盟,都会在各怀私心的算计下而土崩瓦解。 * 夏绫拎着一只食盒进了乾清宫,她在暖阁中待了一会,见宁澈没有从书房中出来的意思,索性提着吃食进了书房。 “阿澈,来吃点东西吧。”她将食盒搁在罗汉榻的小几上,将里面的碗筷都拿出来摆好。 宁澈嗯了一声。在他的桌案上铺展了一份名单,上面有几处已被他用朱笔画了红圈,其中黄霖的名字便赫然在圈记之内。 宁澈搁下笔,沉着一张脸坐到夏绫对面。他这样倒不是想故意给谁脸色看,只是他心情本来就没有多好,倒也无需在夏绫面前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夏绫递给他一双筷子,宁澈面无表情的夹了一口看着像肉的东西吃。 而后,他的眉头就逐渐拧了起来。 夏绫扒在桌子上仔细看他:“怎么,不好吃吗?” 宁澈的表情已经几乎扭曲了:“不是不好吃,是太难吃了。” “真的很难吃吗?” “真的。”宁澈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已经快被这一口半生不熟且看不出原料的东西搅和炸了,“尚膳监的人是都疯了吗?” 夏绫若无其事的夹了一筷子菜喂进自己嘴里:“噢,这是我做的。” 宁澈眼尾抽了抽,将原本准备吐出来的东西生生给咽了下去。 夏绫幽怨的叹了口气:“唉,本来是想给你补气血的,没想到你还不领情。” 宁澈邪性的冷哼了一声:“什么气血?我是被你气的淤血。” 夏绫噗一声笑了出来。 宁澈也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的话是有些好笑,终于也扶着额头露出了笑颜。 夏绫这才又将食盒下层打开,从里面端出些尚膳监准备的菜肴放到桌上。 “我是看你这段时间都硬邦邦的,怕你憋坏了,逗你一下。”她指了指那几盘正常的菜,“你吃这些吧,我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吃。” 宁澈皱眉:“你做的这玩意还不倒了?” 夏绫撇撇嘴:“不能浪费粮食嘛。” “行吧。” 宁澈说着,将夏绫面前那盘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东西拽到桌子中间。一顿饭下来,反而他吃这道菜更多些。 夏绫托着腮,对宁澈道:“阿澈,虽然我这么干说两句,也不能帮你解决什么实际的问题,但是小王爷的事,我知道外头那些人都是在胡扯,他哪都不去,就在京城好好待着。我想不行的话你就将人接到西苑去,咱们全都搬过去住,横竖星象也只能定个方位,大家全在一起,谁能说清楚到底是谁的原因?” 她心中当然明白,自己的力量太微薄,前朝的事情使不上任何力气。可她只是想让宁澈知道,还是有人同他站在一起的,希望这样可以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嗯。”宁澈挤出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等忙过这两天,我到行宫去看看那小崽子去。” 夏绫方想开口说话,却被何敬匆匆而来的步履打断。 “主子,”何敬双手呈上一封信来,“昌平行宫那边来消息了,小主子的境况……怕是不太好。” 宁澈脸色霎变。 他将信抢过,展开来飞速读完,当即站起身来:“备马,去昌平行宫!” * 宁澈与夏绫策马一路疾驰到昌平行宫,待到达宫门,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宁澈大跨步的往宁潇居住的宫殿走去,远远便看到行宫管事王平已领了一众内侍跪在殿门前迎驾。 “境况如何了?”宁澈边往里间走,边向王平发问到。 自宁潇住到行宫以来,便是王平一直在贴身伺候的。他快步跟上宁澈的脚步,弓着身子回禀道:“回皇上,小主子晚上睡眠一直不太安稳,中间发过两回急症,好在太医调理的周到……” “等会,”宁澈停住脚步,“两回急症?朕怎么都不知情?” 王平听着这语气不对,扎着胆子答:“是小主子不让说……” “那你自己没长嘴么!” 宁澈的这一声怒喝,让在场的宫人心头都凉了半截。 夏绫知道他心里着急,正想着该怎么劝劝,却忽听身后一细弱蚊蝇的声音响起:“哥。” 回过头,见是宁潇已自己走了出来。 因病痛的折磨,孩子显得比离宫时更枯瘦孱弱了些,他身上又只穿了寝衣,松松荡荡的,单薄的像张纸一样。 “哥,你不要责怪他,都是我的主意。”宁潇走过来,将王平挡在自己身后,“王监丞将我照顾的很好,我很喜欢他。” 宁澈心里一涩,怕自己方才的失态会吓到孩子,弯下身自责道:“三哥儿,对不起,是哥太着急了。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宁潇抿着嘴摇了摇头。 小小少年垂着眼睫,却突然跪在宁澈面前,叩头道:“哥,我求你,送我离开京城吧。” “三哥儿你做什么!”他伸手就要将孩子拉起来。 宁潇却固执道:“你如果不答应我,那我就不起来。” 宁澈的手滞在半空。他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弟弟,因为瘦弱,尚未长成的躯体蜷成那么小小的一团。 宁澈眼底有些发热。他将宁潇从地上抱起来,哽声说:“咱们回屋里好好说去。”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宁潇的喘息又有些短促。他抱膝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后,对宁澈道:“哥,京城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听说了,他们用那样的话说我,说我对你,对大燕,都不好。” 宁澈打量着自己这弟弟,眼神中是在发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想要知道的事,自然有的是办法。”宁潇笑了一笑,那种狡黠,竟同他的兄长如出一辙。 第149章 宁澈握住他的手道:“他们都是在胡说的,你不要当真,这谣言哥自有办法让它消失掉。” 宁潇垂下眼,沉默了一会道:“你的办法,就是将陆监正打死吗?” 说到此,男孩的睫毛有些湿润。他小声说:“哥,我不想你因为我,再杀更多的人了。” 这个年岁的孩子,还想象不出这世上有怎样阴暗的利益斗争,能看到的只是有人因他而殒了命。 “三哥儿,不是这样的。”宁澈耐心解释道,“陆监正受到处罚,是因为他做了错事,他是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和你没有关系的。” “可我还是很难过。”宁潇用力眨了眨眼,“我听说,陆监正有许多孩子,是比我年岁还小的弟弟妹妹。他们若是没了爹,那会过得多可怜呢?他们的大哥哥,会不会也像你过得一样辛苦?” 宁澈的话哽在了喉咙里,他没想到孩子竟然是这样想的。 “哥,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的。前朝的那些叔叔伯伯说我是……是灾星,就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他们害怕你是想让我也做皇帝。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哥你可以替我挡过这一时,可是我不能让你替我挡一辈子啊。” 宁澈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弟弟,他无法相信,这样一番话,会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可旋即,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轰然响起,孩子也终有长大的一天。 宁潇深深吸了口气,忍着哭腔,向兄长道出了心中已珍藏已久的一句话。 “哥,你为我做了很多,可是这一次,我也很想要为哥哥做些事情。” 宁澈的眼眶蓦然潮热。 他有些颤抖的抱住宁潇:“三哥儿,哥还有力气,能保护得了你,咱们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宁潇终于忍不住,埋在宁澈肩头哭了起来。 他这段时日一个人住在行宫,又孤单,又难受,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掉,还要忍受被人说成是灾星的委屈。 可哭过之后,他又恢复了作为男子汉的勇气与坚持。 “哥,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可以随时离开。”宁潇擦干了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况且季院正说了,南方的天气对我的病会更好些,如果我去了之后,病就好了呢?” 季院正。 听到这个称呼,宁澈与夏绫都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站在内侍身后一位头发花白的御医身上。 季淮快步走上前来,见礼道:“微臣恭请圣安,也向小夏姑娘问好。” 季淮是当年为傅薇看诊的御医,那时在西五所,一直称呼夏绫为小夏姑娘。 自傅薇故去后,夏绫也有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故人乍一相见,对方两鬓已星星,不免让人感慨流光易逝。 “季院正不必多礼。” 对于季淮,宁澈心中同样留有几分尊敬,不仅因为感念他对傅薇事无巨细的照顾,在宣明帝病重的那些时日,季太医同样为先帝减轻了许多痛苦。 季淮的医术,在太医院中是有口皆碑的,本来有机会争一争院使的位置,但猝逢父亲病故,回乡丁忧了三年,院使之位也就由他人填补。 此番他孝期方满,回京赴任还未至宫城,便被皇上一封敕令调来了昌平行宫。 离宫三年,远离了太医院中的那些争权夺利,此时的季医官身上反倒多了一重为医者的纯粹与洒脱。 “皇上,小夏姑娘,”季淮起身揖礼道,“不知臣可否斗胆,请求同您借一步说话?” 宁澈颔首,同季淮一道往外厅走去。 待到了宁潇听不到的地方,季淮拱手言道:“皇上,小夏姑娘,微臣想从一个医者的角度,同您讲讲成王殿下的境况。” “季医官但说无妨。” “恕臣坦言,小王爷的情况,不算太好。”季淮和缓的讲到,“虽然成王殿下先头几年都未发过急症,当这并不意味着身体有所好转,正如堤坝虽看似宏伟,但内里被蝼蚁所噬已然中空,只等微末一震便轰然而溃。今年京城的沙尘,便就是对殿下身体最后的那一震。” 他这样的语态,就如同寻常坐馆的郎中在同家属讲述病患的病情一般,既说得明白,又不会让人听后倏而崩溃。 “所以当小王爷提到南下之事时,臣在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江南气候宜人,水草丰茂,本就利于将养喘哮之症。且臣在杭州城中识得几位杏林好友,皆是医治过百千人的圣手,若联合他们一同看看殿下这病症,或许真能想到什么有效的法子。” 宁澈犹疑道:“这样果真,会对三哥儿的身体有好处么?” 若说能有唯一一个让宁澈舍得将幼弟送走的理由,那便是这样做对宁潇真的是有益处的。 “陛下,臣斗胆说句僭越的话。”季淮双手交叠在身前,掌心之中便是他毕生的医术绝学,“如小王爷这种境况,经不得再花时间犹豫了。” 宁澈微点了下头,却又有些茫然若失的看向夏绫。 夏绫走近他,轻轻在宁澈背上拍了拍,以给飘零无依的他一丝支撑。 “好。”宁澈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再给我一个晚上,让我再好好陪陪他。” 他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第118章 兄弟情谊 ◎乔乔,我找不到家了……◎ 及至就寝时分,寝阁中没有留任何宫人服侍,一应内侍全都退至殿外值守。 王平坐在殿前的石阶上,举头仰望着点点星河。身后菱花门忽有吱呀一声轻动,王平回头,见是夏绫也退了出来。 “王监丞。”夏绫提了裙子,同王平一道坐到台阶上,就如同往日二人在书库中那般。 “绫丫头,你怎么也出来了?” “留他们兄弟好好说会话吧。”夏绫回身望了望身后高耸的殿阁,“监丞,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小王爷说,你将他照顾的很好。” “嗐,这有什么辛苦的。”王平淡然笑了一下,“且不说伺候主子原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就这样一个孩子,谁见了心里头能不疼得慌呢。” 夏绫侧目瞧他:“监丞,明日就要出发了,您怎么不去收拾下东西?” 王平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我一个内侍,身无长物,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只要这双手还在,到哪去都能过得了日子。” 宁潇亲口点了王平,想要他跟着一起去杭州。 自年少时因为丢了牌子,被贬来这行宫,王平本已做好了准备,守着这座鲜有人至的宫殿,平静的过完自己寡淡的一生。可不曾想,他此生竟还能有机会离开宫廷,去见见外面的天地。 人生啊。谁能说得准,下一个路口会遇到些什么呢。 * 寝阁内,宁澈脱了靴子,侧着身同宁潇一道躺在床上。 宁潇躺在靠里的位置,蜷在衾被之间,单薄的好似没有重量。 “哥,你好久都没陪我一起睡过了。” 宁澈轻轻拍着他,佯装笑话了一句:“真羞,哪有那么大还要人陪着睡的?” 宁潇很不服气的问:“那你是几岁就开始一个人睡的?” 宁澈想了想说:“十岁。” “呜。”宁潇哼唧了一声,撇嘴道,“那你还不如我呢。” “这回的确是你赢了。”宁澈轻笑道,“不过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钱,家里只有一张床铺,所以三个人只能睡在一块。” 宁潇眨了眨眼:“这么多人一起睡,那会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宁澈认真回忆了一番。 “嗯,因为床铺很宽,所以也不会觉得挤。床有些硬,但被褥都很干净,会有淡淡的皂角香。枕头里装的是麦麸子,翻身的时候有唦唦的响声。我娘就躺在我身边,打着蒲扇哄我睡觉,有她在旁边,我就能睡得很好。” “娘?”宁潇好奇的问,“哥,你还记得你的娘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宁澈答的很肯定,“她……很好看,香香的。” “唔,可是我都不知道我娘长什么样子。” 宁潇垂下眼,在说这句话时,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难过,毕竟作为一个从出生起就没有娘的孩子,他也并未体会过失去的痛楚。但他只是十分好奇,有娘在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哥,我跟你讲个秘密。”宁潇亮着眼睛,小声说道,“我偷偷去过一次我娘从前住过时宫殿,那里有个老嬷嬷,给我看了我娘从前用过的东西。我闻了她的衣服,也是香香的,娘都是香的。” 宁澈无声苦笑了一下,在宁潇脸颊上摸了摸。 那位秦娘娘,宁澈是有印象的。她人长得很清秀,不怎么爱说话,往哪里一站都不会太引人注意,很懂得规矩。只不过在没人看她时,她会轻轻摸着肚子现出一丝浅笑,那是她流露出的为数不多的情绪。 “三哥儿,你娘亲她……很喜欢你的。”宁澈想,自己的娘大概从没有过那样的动作。 第150章 “我也会很喜欢她的。”宁潇认真道,“如果我能见到她,我一定会用力抱一抱她,跟她说我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宁澈觉得,有一口灼烫的气涌到他的喉咙中。这样的志向,他同样也给自己树立过,只可惜,他并没有做到。 听兄长久久未语,宁潇从被子下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摆,低低道:“哥,谢谢你。” 处在黑暗中,也就省去了许多要刻意掩盖住情绪的麻烦。以至于在对至亲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比光天白日下就会更容易些。 “三哥儿,为什么这么说?” 宁潇说:“我心里明白,自己只是个庶出子,也不怎么得父皇喜欢。你其实就算不管我,把我丢在皇宫里自生自灭,或是打发我到封地去,也没有人会说你什么。可你没有,父皇是怎么对你的,你也就怎么对我,让我觉得父皇不在了也没什么的。” 对宣明帝的印象,宁潇其实已经非常模糊了。 大多数的时间,他同父亲见面的场合,都会有兄长在场。他只是记得,父亲会同兄长坐的更近些,他们似乎总是有很多话说,而对自己,只是会敷衍的摸摸他的头,然后让他坐到一旁去。 不知是否是从母亲那里承袭的性子,宁潇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似乎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在强者环伺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所以他将自己修炼出了一副甜心秀口,就做个讨人喜欢的废物,见着买他好的人,再软软的过去卖两句乖,逗得对方笑上两声。 宁潇从未觉得,兄长对他的好就该是理所当然的,但他确实也仗着宁澈对他的包容,放肆的享受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这一次,宁潇是真的害怕了。虽然宁澈在笃定的同他解释,灾星之说是无稽之谈。可是,万一呢?或者日后真的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宁澈又可以无条件的护他多久? 宁潇没胆子去试探自己同兄长之间的情谊究竟有多深厚。 但隔着一层肚皮,宁澈却不是这么想的。 在宁潇刚刚出生时,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异母弟弟,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他也很难对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奶娃子生出什么慈爱之心。 可到后来,母亲不在了,父亲身子不好了,国和家的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小奶娃子刚好也学会说话了。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小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不安分的爬进他的床里,抱着他奶声奶气的说一句,哥哥我好喜欢你哦。 他这一套,还真就把宁澈死死的给拿捏住了。 宁澈看着躺在自己身边呼呼大睡的小团子,那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情感,忽然就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去同前朝无数难啃的事情周旋。 久而久之,离不开宁潇的,反而是他。 他想要保护的,不只是宁潇,更是在同样的年岁,惶恐不安的他自己。 “三哥儿,我也跟你说个秘密吧。”宁澈顿了顿,方开口道,“其实……父皇对我的偏爱,是有条件的。” 宁潇没太听懂:“哥,为什么?” 宁澈深深吸了口气,以平复心中翻起的一丝紧张。 这件事藏在他心底很多年,不敢想,不敢碰。即便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这仍旧是一块不敢正视的痼疾。 “嗯……父皇在弥留之际,对着我,喊了皇长兄的名字。” * “宁泽。” 宣明帝倚在床头,浑浑噩噩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喊出了这样两个字。 宁澈一瞬间怔愣在了原地。 此时已到了宣明帝最后的时光,顾命大臣方得了传位谕旨,退到殿外守候,寝阁中便只剩了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宁澈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他知道,父亲是将自己认作了另外的人,那个他未曾谋面的皇长兄。 他有种冲动,想让父亲看清楚自己,告诉他认错了人,可又怕将父亲这个迷离的梦打碎。 宁澈并不知道父亲和皇兄从前是如何相处的,他僵着脊背,试探着喊了一声:“父皇。” “不,不,不要喊我父皇……”宣明帝的气息却陡然急促,他抬起枯槁的手,捧住宁澈的脸颊,眼中莹莹有泪光,“孩子,喊为父一声爹吧,好吗?” 宁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他喊过无数遍,让他早已据为己有的称呼,在这一刻却变得陌生与疏离。 宁澈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父亲这些年对他的纵容与偏爱,竟是源于,将他当做了另一个儿子的替身。 他心里乱的一塌糊涂,颤了颤喉咙,终是依言唤了宣明帝一声:“爹。” “哎,哎。”宣明帝声音渐低,泪水从他不再清亮的双眼中纵横漫出。 他轻轻抱住宁澈,靠在他的肩膀上,却渐渐哭失了态。 “宁泽,爹不该对你那么严厉,爹再也不逼你做你不想做了事了,你原谅爹,原谅爹好不好……” 宁澈只麻木的坐着,任曾经威严凛凛的父亲,在他怀中哭的泣不成声,他却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直至宣明帝倚在他的胸前,渐歇了声息。 “爹。” 宁澈抬起广袖,将被病痛折磨到骨瘦嶙峋的父亲轻轻环在自己怀中,才低低又唤了他一声。 “我是……宁澈啊。” 可宣明帝只是安静的沉睡着,他已去了众生最终的归处,到那里与他心中的家人团聚去了。 丧钟乍然而鸣,响了足足七七四十九下,撕碎了紫禁城上方宁静的夜空。 万民哭嚎,百官奔丧,原本应当受万众瞩目的嗣皇帝,此时却正漫无目的的独身游荡于宫墙深道之中。 当宁澈停下脚步时,抬起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西五所的门前。 两扇朱门紧紧闭合着,他恍然惊觉,上一回到这里来,已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是他大婚的前一夜,是自他在这里留宿过一晚后,唯一一次主动来找夏绫。 彼时宁澈站在阶下,举目恳恳望着夏绫道,乔乔,只要你肯点一下头,即便我闹个天翻地覆,这辈子我也只娶你一个。 可夏绫只是垂着眼立在石阶上,淡漠道,太子殿下,我不愿意,您请回吧。 自那一别,二人分道而行,彼此间只剩了冷淡与疏离。 宁澈垂手空望着紧闭的朱门,无声站了一会,欲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夏绫手中提着两盏素色灯笼,她是听到了丧钟之声,披衣起来,将门外檐下的宫灯换成白色。 一里一外,四目相对,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夏绫还是将门打开,请宁澈进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内,仍同往日一样,并肩坐在时常一起吃饭的屋檐下,只不过少了许多言语。 夏绫只是安静的陪他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偏过头看身边人时,却发现宁澈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阿澈。” 夏绫轻轻唤他一声,抬起手臂,落在他的肩上。 宁澈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一溃千里。 他伏在夏绫膝上,失声痛哭到支离破碎。 “乔乔,我找不到家了,找不到了……” 宁澈哭到噎气,说的话连不成句子,反反复复只在重复这一句话。 夏绫将手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拍着,哄着。她就这样搂着他,自己起初只是咬唇忍着,可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大滴大滴的落下泪来。 在他这样难过的时候,她同样也很难过啊。 也就是在那一晚,宁澈对夏绫的占有欲,汹涌的决了堤。 那种浓烈的欲望已彻底侵蚀了理智,有个蛊惑的声音不住在他耳畔响起,这辈子他就任性这一次,哪怕是要用强权,他也要定这女孩了。 当宁澈平复下来时,就如千疮百孔的冰河上被倾覆了霜雪,冷峻桀骜,完美到看不出一丝伤痕。 那个夜晚,夏绫同样也印象深刻。 她目送着宁澈的背影跨过西五所的门槛离去,心中明白,待到再见面时,那个在檐下陪她喝酒聊天的阿澈,就已变成至高无上的帝王了。 第119章 他的世界 ◎“那你,又准备什么时候走?”◎ 第二日天大亮时,已有十几辆马车齐整的排列在昌平行宫门口,车上装载的是各类行李,全是成王殿下南下一路上要用的。 此行出发后,车马会先到通县,而后走水路,沿运河一路南下至杭州。 虽然这样在路途上会慢一些,但胜在船稳舱阔,不似走陆路那般车马劳顿,宁潇拖着病体,能休息的更好些。 随行所要用的东西,宁澈已差人来回查了四五遍,到最后实在查无可查了。不过夏绫知道,他这样其实是在拖延时间,能让宁潇留的再久一些。 终是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候了。 第151章 宁澈用毯子将宁潇裹好,打横将他抱起,往殿外走去。瘦小的男孩偎在他的怀里,轻的好似感觉不到重量。 马车内早已铺好了厚厚的软垫,枕被巾褥都是全新的。这一路上,会由王平作为内官掌事统管全局,季淮为主医官随行照料,另还有锦衣卫在外围护卫,安排不可谓不周全。 宁澈单膝跪上车椽,在要将宁潇安置在车里时,小小少年却忽从毯子间挣出双臂,揽住了宁澈的脖子。 “哥。”他的眼神清澈,却又努力隐藏着不安。毕竟这么大年岁的孩子,还并未尝过离别之苦,从京城到杭州的路,于他而言便是万里迢迢。 怎么可能不害怕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宁潇的喘息略有急促,强忍着起伏,“如果我真的死在外面了,你能不能答应我,将我葬回京城来?” 宁澈的手滞住,心疾速往下跌落下去,可脸上不得不维持着安定温和。 “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死的。” “不,你答应我!” 宁潇的声音陡然提高。他知道皇室亲王向来有就藩之封的规矩,那一去便生生世世难回京城,连死了都要葬在藩地。 “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葬在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地方。” 宁澈有那么一瞬的冲动,想将宁潇抱回去,就让他守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去了。但他又放不下,这唯一一丝能为弟弟搏一线生机的机会。 “好,我答应你。”宁澈的气息好似随时都可能碎掉,“但是三哥儿,你也要答应哥,不论多难,一定要挺着活下来,一定要好好活。” 宁潇气短的点了点头,伸出小拇指,同宁澈拉了勾。 车帘落下,轮辙滚动。 宁澈目送车队缓缓驶离宫门,渐没入了峰峦叠翠间,他忽而转身,往行宫书库飞奔而去。 夏绫跟在他身后,一同奔到了书库的最高层。 宁澈跨到南向的窗子前,一把推开了窗格。 俯而下望,车队已入了山道,蜿蜒而行,如一条连绵前行的细线。 “宁潇——” 宁澈探出身子高声长呼,可声音转瞬便被湮没在旷野山峰之中。 他将双手撑在窗棂上,双肩不住地在发颤。 为何多情自古伤离别,因为此日一别,不知是否将会是永别。 “阿澈。”夏绫走近他,扶住宁澈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背上拍着,想借以此给他些安慰。 宁澈垂着头,用力消化着胸膛间翻涌腾撞的气息。可忽而,他一丝念闪意识到了什么,轻挣出夏绫的搀扶,脚步踉跄的朝另一侧的窗子走去。 宁澈沉了沉气息,骤而推开了西北向的那扇窗子。 举目遥望,天际尽头处的那座山岭依旧无言默立着,只是霜雪已不在,换了新绿。 宁潇临行前的那句话轰然闯入他的耳中。 一个人,孤零零的,葬在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地方。 他近乎痴怔的望着枫露岭,喃喃道:“这就是,你想要离开的原因么?” 可转瞬,另外一个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如恶魔的低语,有一只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逼迫着他听进去。 父亲终归还是别人的父亲,可母亲永远只是你一人的母亲。若是她也走了,你就真的没有家了。 宁澈绝望的发现,他已经将自己逼到了高台之上,再也下不来了。 “乔乔。”宁澈缓缓阖上窗子,将额头抵在两扇窗格的缝隙之上,“我已经批了礼部的奏请,准予将她的灵柩迁入皇陵与先帝合葬了。” 夏绫低头站着,很久后,低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宁澈错愕。 “是。你批红的那封奏疏,我不小心看到了。” “那你……” 为何还要装的这样好? 宁澈眼底骤热,心底某处的一根弦应声而断,他很想质问一句,你为何要装的如此平静,连闹都不同我闹上一场? 可最终,他问出口的只是:“那你,又准备什么时候走?” “待到她真的入皇陵的那一日吧。”夏绫安静的答,“我去她坟前磕过头,然后就离开。” “好,哈哈,走了好,哈哈哈,走了好啊。”宁澈审视了夏绫良久,终是仰天哀笑了出来。 孤家寡人,是他活该。 宁澈扶住楼梯,蹒跚着往下走去,边走边挥袖自言道:“走吧,你们全都……全都走吧。” * 四月末,天子御门听政之时,礼部正式将圣母移陵之事作为一项国之重礼,提到了台面上。 前头那些“上承天命,下表纯孝”的冗余之言,宁澈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待到最后,礼部呈上了三个会同钦天监拟定的移陵宜日,交司礼监内官转呈御前,由圣上亲裁。 宁澈垂眸看着素色绸衬上搁置的三张纸条,上面所书日期分别为,五月廿六,六月十八,六月廿四。 冕旒上垂下的珠帘在宁澈眼睫前轻晃,他看着那三个日子,陷入了沉思。 他本能的不想选最早的那个日子,能拖一天算一天,可旋即又被另外一个念头压过,横竖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拖得越久他反而越难受。 何敬见皇上似是愣了神,在一旁低声提点道:“主子。” “哦。”宁澈回过神来,带动面前的珠帘晃得滴答作响。 礼部和钦天监所奏的这三个日期的黄历,他基本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不过脑子的选了搁在中间的那个日子。 六月十八。 礼部得了圣意,领旨谢恩,交由内阁至制敕房拟诏。待到诏书正式盖上皇帝玺印后,一切便会尘埃落定,再无更改的余地。 在听政的后半程,宁澈都心不在焉的,左右也并无什么太重大的事,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可是这心里,总觉得好像被挖去了一块似的,空洞洞,凉嗖嗖。 朝议结束后,宁澈并不想回乾清宫,他害怕见到在那里等他的那个人。可穿着这一身冕服,无论往哪走,他都觉得自己挂着满身的累赘。 想了半天,他让抬辇的内侍将他抬去了文华殿。 宁澈在这里躲了一会,看了两个时辰的书,书页却连一页都没有翻过。他只是愣愣的看着纸张上的那些黑白文字,明明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时,他就是懒得去琢磨那些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至一声“阿澈”,将他刻意平稳的心绪,撕了一条口子出来。 夏绫找上门来了,手中拿着一厚沓稿纸。 隔着遮掩半面的珠帘,宁澈觉得自己仿若一个蠢货,他也不知道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里枯坐了两个时辰,到底该捏出一个怎样的理由解释才能显得更合理些。 “皇上。”夏绫不蔓不枝的在他面前站定,眸色干净雪亮,“你听前朝的那些大人们说了很多谏言,可今日我也有一些谏言,想请你三思。” 她还想最后再努力一次。 说着,夏绫将手中的那沓稿纸,双手呈到了宁澈面前。 “纸上这些,都是我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我能想到的同薇姨相关的事。这其中有些是皇上你经历过的,可还有一些是你并不知道的。” 夏绫说的不急不缓,可每个字都带着力道:“皇上,我并不期待我的几言铺陈就能说动你改变心意,但是还是想请求你,可以花些时间看看这些纸上文字。我知道,薇姨因为她的决定改变了你的人生,可现在她的遗志也握在了你的手中。我不能傲慢的要求你一定要宽宥,毕竟你心里的难过也非朝夕可以抚平。可我仍是存了些希望,即便你坚持一定要那样做,也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做是对的,而不是因为泄愤而冤冤相报。” 隔着眼前的珠帘,宁澈看夏绫的身影有些影影绰绰。有那么一瞬,他忽而觉得夏绫像极了钟义寒。 都是诤臣。 珠帘遮住了宁澈眼中颠簸不定的情绪,他向下看着说:“好,我会看的。” “谢皇上。”夏绫敛衽,端正的对宁澈行了个礼。 从前只要一说到这件事,她就五内翻腾,糅杂了太多情感进去。而这一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一个臣子的身份,做她觉得正确的事,进她认为对的谏言。 夏绫走后,宁澈才将头上的冕旒取下来,交给近旁的内侍。 他终是忍不住,垂眼向夏绫搁在桌上的那沓稿纸瞥去。 当第一句,“宣明十六年”映入他的眼帘时,宁澈觉得自己的心霎时被一只手攥紧了。 他如被烫了一下一般,立时将目光收回。 可他的思绪却无可抑制的被拉回了宣明十六年,他只有七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很矮小,就连浣衣局低矮的屋檐,他都觉得高不可及。 阿澈坐在炕上,左手揽着大橘,右边坐着夏绫。傅薇坐在屋外煮粥,热气蒸腾起来,身影在白雾中朦胧柔和。 第152章 宁澈曾经以为,那些便是他的全世界。 第120章 分路而行 ◎八年了。◎ 七日后,制敕房拟好了诏书,由三辅卢英呈交至御前。 诏书用的是馆阁体,誊写在烫金的纸张上,又装裱在了绸织的卷轴中。无论从着墨、落笔、遣词造句来看,这份诏书都精美的仿若一件工艺品,可宁澈却只觉得它刺眼。 宁澈垂着眼,只是木然端坐在书案前,任由日暮西垂后的暗夜蔓延爬满他的周身。有内侍前来点起了灯,光亮将宁澈的眼睛晃得一眨,倒是将点灯的小内侍吓得手抖,连带着烛火也摇动了起来。 宁澈的手顺着案沿滑过,直至落在了侧旁的抽屉上。他拉动勾环,将抽屉中卷折的那沓稿纸拿出来,铺展在了自己面前。 夏绫交给他的这些文书,自己答应过她会看的。可每当触及到那些尘封的往事,宁澈又本能的畏惧,但拖到如今,是到了不得不看的时候了,他不能食言。 宁澈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展开了第一页。可当他真的看进去后,思绪又跟着文字一同飘远,久久无法挣脱。 宣明十六年,家里来了两个新人,大橘和乔乔。可是他对乔乔似乎并不怎么友好,总是像只护食的小狗挡在她与傅薇之间,生怕自己的娘偏爱她更多些。 宣明十七年,那年冬天很冷。傅薇生了一场病,夏绫怎么换冷帕子敷在她的额头上,烧都退不下来。宁澈在大雪天,跑出去找住在西边的几位婆婆帮忙,她们忙活了一整夜,为傅薇搓背擦身子,才终于把人给救了回来。 事后,傅薇领着他与夏绫,去同几位婆婆道谢。几个老宫女轮流把他搂在怀里,脸都险些被亲到爆皮。 宣明十八年,到了夏天,床上了褥子换成了草席子。他们三人都穿的轻薄,傅薇躺在中间,左手打着蒲扇,右手拿着一卷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书。他与夏绫一边一个,听傅薇读书中的故事。宁澈还记得,那故事讲的是岳元帅精忠报国,他当时心中便想,等到长大了,也要做岳元帅,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宣明十九年。这一年间的着墨不多,大多都是围绕着那件楼塌户垮的大事。 夏绫的记述方式很巧妙,她并未作为一个角色出现在故事中,而更像一个在高空中的俯瞰者,详实而冷静的记录着一室之内的烟火悲欢。 宁澈借着这些文字,也好似能看见,他被带入宫中后,傅薇坐在老屋窗边清瘦而疏落的剪影。 在那之后,故事中便少了一个人。宁澈同夏绫一样,变成一个旁观者,就好像在西五所的院墙上开了一道窗,他站在窗外,注视着里面人的一颦一笑,却无力上前打扰。 这些绵延的文字,一直叙述到宣明二十五年秋,在那个人能渴盼着回到家乡的深夜,戛然而止。 宁澈几乎都要忘记了呼吸,他自己也跟着停留在了那一年的秋天,久久不愿回到现实中来。 在那一年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仍能称得上是个父母双全的孩子。 可在夏绫写的这些稿子之后,竟还附着一页纸,是一张长卷。这并非是出自夏绫的手笔,字迹很不相同。 当开篇“海涛涩涩天际茫”那句落入宁澈眼中时,他的睫毛不由得颤了一颤。这篇文章他诵读过多次,对其中的一字一句都格外熟悉,可是为什么,夏绫会将这篇文章一并放在这里? 宁澈向后翻看去,直到落款处“傅薇”两个字,如山呼海啸般令他轰鸣震颤。 这竟然……是那个人的亲笔遗迹。 是在他参与那个人的生命之外,他从未认识过的母亲。 一个如此有才气与高志的女子。 骤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长卷上“傅薇”那两个字。 紧接着有闷雷声滚滚而过,宁澈却恍然未闻,指尖轻轻从那两个字上划过。 “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外面应当是起了大风,即便窗户都闭合着,仍能听到疾风被树枝割破后的呼号。 就在这时,珠帘微响,紧跟着裙摆袭地,有人走进了殿内。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宁澈将桌上的稿纸胡乱一折,迅速塞进了抽屉里。 夏绫端着一盏茶进来,轻放到宁澈手边,垂眸道:“他们说你在这坐了好几个时辰了,我来给你换杯茶。” 宁澈却像个偶然被抽查了功课的孩子,双手拙劣的挡在桌上平铺的那纸诏书上。可夏绫还是看到了。 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案上已经凉透的那盏旧茶,沉静的向门外走去。 “乔乔!”宁澈促急的出了声,“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夏绫停下了脚步,双手端着茶盏,却并没有转身。 “阿澈,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纸面上了。你还想我对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吹不动云的微风。 “只要我在这诏书上落了印,你就会离开,是吗?” “是。” 宁澈缓缓站起身来,手因为太过用力,在广袖下攥得有些发颤。 “若是,我不答应呢?” 夏绫转过身来。俊冷深邃的帝王站在摇曳灯火当中,因玄色的衣袍上绣了金线,不时会将光亮折射出一丝锋利。 因为太过熟悉,夏绫时常会忘记,面前这人手中的权力,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捏碎她的一生。 “阿澈,如果你执意要将我扣留在这里,那我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她的眸色缄默如静水寒潭,“可那样的话,留在你身边的,也不会是你期待的我,而只是一具将情感都封印起来的空壳。阿澈,虽然这很残忍,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既有我,又有薇姨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宁澈的眼睫眨了眨,好像有数把锋利的刀,从夏绫背后的暗影中刺出来,将他割的鲜血淋漓。 “乔乔,我们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你我都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们走的路太不相同了。”夏绫说着,竟泄出了一丝浅笑,“你知道么,我为了将薇姨带走,顶撞过先帝,同你做过交易,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拿铁锹直接将她的坟茔破开,带她回家。我也曾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故去多年的人,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在这个的世道里,为一个女子讨个公道。” 在宁澈迷茫且凌乱的目光中,夏绫继续道:“阿澈,在做小乔的那段日子里,我真的特别开心,因为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能同你平起平坐的踏实感。我整理书,翻译倭文,去抓倭寇,这些在你看来或许是小打小闹,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与你等同的财富与权力,但只要我还有点能养活自己的能力傍身,我就可以用自己的一份真情去平等的交换你的心意。若你愿意给我呵护,那我自然受之欣然,但你若不愿,我自己也能活得下去,而不是……只能巴望着你的垂怜与豢养。” “但是薇姨不一样,她不如我幸运,她根本不可能获得你父亲的半分真情。所以她只能通过那种方式,以守住她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底线。阿澈,我想要离开,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怨,而是因为我对薇姨有愧。造成今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父亲。凭什么施暴者可以以宽容者的身份享受万年福泽,而受害者明明受了伤害却必须还得感恩戴德?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澈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言辞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是我爹他,他不是……” “没有人否认他是一位好皇帝。”夏绫的语气中有股难以撼动的坚定,“我知道,在先帝接手时,朝廷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他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帝王,我也同样敬仰与尊敬他。但是阿澈,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其实真的很不能明白,为什么世人会觉得,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侵犯一个穷苦低微的女子的身体,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是……恩赐。可你看看现在的你我,这个代价,难道不大吗?” 大啊。这样的代价,在事情发生时浑然不显,却在几十年过后,仍能让人痛彻心扉。 宁澈喉咙间涌起一股委屈的酸涩:“乔乔,谁家孩子不希望娘亲能陪在身边,我只是……只是不想做个没娘的孩子,为何就这样难?” “阿澈。”夏绫轻声唤他,“可是薇姨她,也不是天生就来做娘的。她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宁澈垂下眼,五指轻轻点在那纸诏书上:“但我好像……也没有退路了。” 夏绫看着他,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你不是说,到了我们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再好好道一次别吗?阿澈,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都……醒醒吧。” * 出了乾清宫,夏绫在大殿前的石阶上茫然站了一会,好像突然就不认识了路。 乍一道闪电将夜空割的四分五裂,也让隐匿在黑夜中的巍巍宫城显了一瞬的形迹。 第153章 周遭弥散着一股大雨将至的潮气,裹挟着泥土味的夜风将夏绫身上轻薄的罗衫吹得翻卷飘飞。 她想了一会,带上小铃铛,往乾西五所走去。 宫禁中的西五所,沉寂的仿若一池被遗失在旷野中的深潭。自夏绫在宣明二十七年离宫后,这里已多年未有人居住,只是会有洗扫的宫人,在秋暮之时来清一清满庭的落叶。 夏绫推门进去,旧梦扑面而来,一切未变。 小铃铛似乎也认出了这个地方,在喉咙中呜呜咕哝了两声,跑去了屋檐下夏绫从前为它搭的小窝中。 夏绫走到傅薇的房间前,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锈锁。 八年了。 因过久无人踏足,房间中压抑着一股被封印已久的霉味。夏绫找出蜡烛,将灯一盏一盏的点了起来,直到将屋内照耀的亮如白昼。 从前,她们都不舍的这样奢侈的点烛火,以至于人不在了,竟还遗留下如此多未用完的灯蜡。 桌椅上皆落了一层沉寂的灰尘,夏绫去打了水来,挽起衣袖开始打扫。 她洗扫的很细致,当整个房间内纤尘不染时,桶里的水也已污浊到看不见底。夏绫并没有休息,而是取来一张包袱皮铺展到床上,打开床边的立柜,将傅薇存留在这里的遗物一样一样都清出来。 柜中堆叠的衣物皆浆洗的柔软干净,即便是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她也不曾让傅薇失过半分体面。 这是她的坚持。 夏绫将衣物取出,弯身放到包袱皮上,可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一大滴泪水破睫而出。 之后,便如同决了口一般,夏绫双手撑在床沿上,低着头汹涌却无声的啜泣了起来。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这一刻,夏绫无法再欺骗自己。在这条路上,她唯一走错的一步,大概就是在她初识少女心事时,对那个人无可救药的动了真心。 一直以来,夏绫都在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宁澈是他的家人,所以同他只寻常相处,让心绪平和的如浣衣局老屋外那一锅没有什么味道的白粥。 可是。 是谁,将已看过许多遍的书信压于枕下,日日期盼着从南边寄来的那一纸相思。 是谁,在针工局的姐姐们说笑着要给她撮合一个对食的内侍时,却红着脸推辞到,自己已经有一位干哥哥了,他在东宫。 是谁,在皇太子大婚的那个晚上,枯坐在两人时常吃饭的屋檐下,一夜不眠。 那是在她年少之时的万千重心思,澎湃过,悸动过,哪怕到了今天,也未曾褪色过半分。 夏绫是如此的……喜欢宁澈啊。 但是,她不可能任由自己安睡在傅薇用血泪堆叠的温床之上。 作为一个女子,去守护另一个女子的尊严,已是她决意要选择的路。 第121章 前尘(十四) ◎好似在宣示着对她的主权。◎ 宣明二十七年五月,用铁血手腕执掌了这个国家二十余年的帝王,溘然长逝。 及至八月,三月丧期已满,白幡撤下,新帝登极,这天下算是正式换了主人。 经礼部与内阁议定,新皇年号定为“景熙”。但循旧制,宣明的年号仍会沿用至这一年结束,待跨过了正旦,便是彻头彻尾的景熙年了。 因正值新旧交替之际,新帝新后要从之前居住的慈庆宫搬至乾清宫与坤宁宫,所要用的一应枕巾被褥都要换新的,针工局便格外忙碌起来。 夏绫坐在绣绷前,将手中的巾被又细细锁了一道边,坐在她一旁的宫女探过头来,忍不住啧啧称赞。 别看这丫头年岁小,也不怎么爱言语,手上的绣活却是磨得一等一的稳当。 几近末尾,夏绫藏了针脚,孟芸恰在这时进了绣房来。 她在屋内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夏绫身上,说道:“小绫儿,跟我过来。” 夏绫连忙应声过去,见孟芸拿上了软尺,又挑了几匹颜色素雅的上好料子让夏绫抱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里,夏绫不禁问到:“姑姑,这是又有什么差事?” “好事。”孟芸这才朝她露了笑颜,“是司礼监亲自派发下来的活,要咱们去给位姑娘量体裁衣。虽是没明说,但看样子应当是哪位被陛下瞧上的姑娘要做新主子了。这样讨彩头的差事,我想着带你去露露脸,免得叫她们听去又说我偏心。” 对夏绫这丫头,孟芸确是存了几分偏心。她平日里不声不响,却做事一步一个坑,样样都扎实,待到了新主子面前,也必不会因为贪功而惹了事端。 夏绫唔了一声,抱着料子跟上孟芸的脚步,又听她说道:“哎绫丫头,你可听说过万岁主子是看上西五所的哪位姑娘了?你不是也住那片么?” 哗啦一声,夏绫怀里的料子没抱住,摔了一地。 孟芸连忙弯身去捡,见有几匹颜色浅的绸缎已沾了灰,怎么也拍不掉了。 “小绫儿,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孟芸的一双细眉跟着蹙了起来,“你快去换两匹新料子过来,这差事耽搁不得。” 夏绫心中却已乱作一团,她不知道宁澈在打什么主意,更不知道是不是冲着她来的。 两人赶到西五所时,夏绫住的那一方小院子前,竟齐整的站着两排乾清宫的近侍,皆凝神屏息,垂手而立。 自夏绫住进这里以来,此处还从未来过如此多人。 孟芸掌心也不由得出了层冷汗,她万没想到,那位初掌天下的新主子,竟会亲自到这里来,可见他对今日要裁衣的那位姑娘有多重视。 “万岁主子也在,一会你少说话看我眼色做事,切记要万分谨慎。” 孟芸沉声嘱咐了夏绫一句,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见司礼监掌印张寅正守在门上。 她弯膝见礼道:“张掌印,奴婢们来迟了,请您恕罪。” 张寅许久未发话,孟芸的心跟着也提了起来,就在以为要挨斥责时,却听张寅道:“姑娘手中怎么还抱着东西?让奴婢来吧。” 那声音不高,却如一根冰凌刺入了孟芸的天门。 抬起头,她见张寅的目光只落在夏绫身上,神色中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 她转瞬间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立时将夏绫手中的缎料都接过来,改口道:“姑娘,奴婢来吧。” 夏绫只是麻木的站着,甚至孟芸已经将她怀中抱着的东西拿走了,她的双臂依然还保持着蜷曲的姿势。 张寅弯身道:“姑娘,皇上已等候您多时了,请进去吧。” 夏绫垂眸看着张寅的头顶,灰白掺银的发丝,昭示着他的岁数已不再年轻。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才刚登极,他这个前朝内府的一把手,连贴身伺候的位置都没有了。 “掌印,你……怎么不叫我绫丫头了呢?” 张寅低着头,夏绫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开裂。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掌印,现在见我,连句薇丫头都喊不出了么。” 何其相似。 张寅忍着双目的灼烫,不忍直视夏绫的目光:“奴婢……不敢再直呼姑娘的名讳。” 夏绫动了动喉咙,一股委屈骤然涌上心头。此时的她,就如一块被人随意拿捏玩弄的泥巴,而最后一道宣泄的缺口,也被张寅堵死了。 她就这样,在那么多人想打量却又不敢多看她一眼的审度中,迟钝的走进门。 这个她居住了八年,在心中早已被认作家的地方,此时却显得如此陌生。或许在傅薇故去后,她的家早就没了,这里不过是主子施舍给她的一方栖身之所而已。 小铃铛见了她,嗷呜一声欢快的跑过来,显然见到宁澈这件事,令它格外欢愉。夏绫弯身,轻轻在狗头上摸了摸,旋即便看到宁澈跟在狗身后向她走来。 因身上还戴着重孝,他的脸色苍白的有些病态,但还是同她浅浅展了丝笑颜。 “乔乔。”宁澈走上前来,无比自然的将手落在夏绫肩上,将她圈禁于自己的广袖之下。他们之前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而他此时全然是故意的,丝毫不避讳在其他宫人面前展示对她的亲昵,好似在宣示着对她的主权。 “你来……做什么。”夏绫的目光落在宁澈的衣袍中央。一袭玄色龙袍,将他映衬的无比矜贵出尘,可夏绫却只觉得,那条五指金龙有些张牙舞爪。 “我有事想同你说。”宁澈揽着夏绫往屋内走去,“最近事情太多了,待会我还得赶回文华殿去,但是我总忍不住想先来看看你。” 这是在先帝驾崩的那晚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甫一入房间,何敬便躬身走来,在夏绫身侧直直跪下,双手奉上一方绞过水的温热帕子,请她净手。 这是乾清宫一贯的规矩。 夏绫垂下眼睫,淡漠的看着那方一尘不染的洁净巾帕,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轻轻从宁澈的揽护下挣脱。 第154章 “我一个奴婢,当不起何少监这样周到的伺候。” 宁澈见她这神色,心中不由得跟着一抽疼。 “乔乔,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许多委屈,都是我不好。”他低伏在夏绫耳边,语气中竟带着一丝祈求的卑微,“你若是心里不舒服,无论怎么骂我,我都听着。” 他的眼神诚恳而温和:“永寿宫我已经着人收拾好了,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布置的,在院子里我还给铃铛搭好了窝。这里离乾清宫最近,我们时常都可以见面,就像小时候咱们在浣衣局一样。” 永寿宫,是西六宫之首,历来为妃嫔居住之所,宁澈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明。 他面色上泛起一丝羞赧的绯红,又有*些歉疚的垂下眼道:“我知道,我所做的这些,于你而言,还是远不够的。我现在仍在孝期,为父守孝,是我为人子当尽的道义,所以我还暂时不能同你行正式的册封礼。不过乔乔,封号我心中已有了打算,是个很衬你的字,我向你保证,该有的礼制一样都不会少。今日我所做的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的诚意,能让你安心。” 夏绫抬起眼来看他,神色如死水般没有一丝波澜:“我若是走了,那薇姨要怎么办呢?” “乔乔。”宁澈将双手搭在她肩上,眼睛微微有些泛红,“斯人已逝,我们不能困在过去中永远走不出来。我现在有了能力,能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咱们一起向前看,好吗?” 向前看?斯人是已逝,但旧账未清,凭什么就能一笔勾销的向前看? 宁澈见她不语,以为她是默认了,浅浅笑了下:“好啦,我让针工局的人来给你做几套新衣服,你这几日也收拾收拾想带走的东西,五日后,我来接你,咱们一块搬到新的家中去,好不好?” 言罢,他向何敬吩咐了一句,去传针工局的人过来。 孟芸很快进来,她怀中抱满了衣料,叩头时都显得有些局促。 “奴婢请万岁主子安。” 她在宫廷内多年,靠着一副缜密心思,在后-庭女眷中游走的八面玲珑。可但面对这位真正手握权势的最高位者时,心中的畏惧使她更加谨慎与寡言。 宁澈颔首道:“好生伺候着。” “是,奴婢遵旨。” 何敬适时提点皇上,该移驾了。 宁澈转向夏绫,纵使心中不舍,但只能无奈道:“乔乔,我必须得走了,文华殿还有外臣在等我过去。等下次,咱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永远都不分开了。” 这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执念,到如今终于近在咫尺。 待御驾走后,孟芸才从地上起身,将衣料暂搁到一旁桌案上,到夏绫面前行礼。 “姑娘,奴婢伺候您量体吧。” 夏绫只是僵直的站在她面前,久久未将手臂抬起。孟芸抬起头,却见这平时不怎么爱言语的丫头,已经泪流满面。 “姑姑。”夏绫的气息颤抖的好似要碎掉,“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孟芸的眉心间也染了一层愁绪。她将贴身的帕子抽出来,缓缓敷在夏绫脸上,为她擦泪。 “小绫儿,姑姑也只是个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只学会了如何能讨主子欢心,但还不知道,在自己不开心的时候,该如何去违逆主子。” 她轻抚过夏绫的脸庞,目光中多了一重怜惜:“我最好的朋友,为了生下她与先帝的那个孩子,死于难产。可我连祭奠她的机会都没有,还要一刻不停的为刚诞下的小皇子绣出满是吉祥纹的襁褓。” “可那条喜被我还是绣了,是哭着绣完的。小绫儿,姑姑做奴婢做的久了,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在这宫廷中安稳的活下去。但我只能告诉你,即便是屈从了,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开心,无非是日复一日欺骗自己的演戏罢了。所以,就算是不选这条安稳的路,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第122章 前尘(十五) ◎“你怎样恨她,我就怎样恨你。”◎ 夏绫无法再去当值,无所事事下来,便整日整日的昏睡,房内的东西却没有收拾半分。 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天的早上,夏绫照样昏昏沉沉的起身去给小铃铛喂食,却看见何敬领着一众宫女内侍自门口进来,脸上皆洋溢着一股喜气。 夏绫甚至认真的思索了片刻,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已经是第五天了,到了宁澈同她约定的那个日子了。 “娘娘,”何敬上前来弯身揖了一礼,面露笑意,“主子今早有廷议,便差奴婢先过来伺候您梳洗更衣。待前头事情了了,主子立时过来接您。” 他一贯如此,从称呼到神态,都完完全全遵从他那位主子的意志,没有一丝错漏。 夏绫往他身后看去,见随行的内侍宫女手中都各端着漆盘,上面或放着不甚繁复的珍珠头面,或置有姑娘家洗漱用的脂粉皂角,以及,针工局为她赶制出来的那几件新衣。 而此时的她,晨起后尚未梳洗,身上只穿了件寻常宫女的旧衣,头发在枕头上压的有些乱,显得很不修边幅。 “不用了,我穿这个就挺好的。” 她懒洋洋的丢下一句,对这群人的到来丝毫提不起兴致,转身往屋内走去。 何敬听出她语气中的倦怠,心中一沉,忙快走一步拦到她面前,撩袍跪下道:“绫姑娘,算奴婢求您了!” 他抿了抿唇,滴水不漏的神色中终于破出了条口子:“前两日,干爹因在主子跟前为您说了句话,挨了主子的罚,在乾清宫外跪了一夜。您如今若是再逆着主子的意思,奴婢实在是怕……” 夏绫听明白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有各自想回护的人。何敬恭顺的神色下,藏着的却是对她的怨。 他到底是不可能去怨皇上的。 她嗤笑一声:“行,不就是梳洗么,我做。大家都是奴婢,谁也别难为谁。” 夏绫顺从的坐在妆台前,沉默的由着梳头的宫女将发丝绾成宫妃的式样。 服侍的两位嬷嬷,在宫中已有很多年头了,伺候过内廷多位后妃梳妆。今日来当这位新主子的差,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恭维的话,可看现下着情势,都抿着嘴不敢再多说一言。 梳头嬷嬷最后在夏绫的发髻上簪好了头面。首饰是珍珠打的,浅淡素雅,但并不廉价,衬夏绫是很好看的,显然被人精心挑选过。 夏绫端详着镜中自己点染珠翠的模样,问身边人道:“好了?” 两位嬷嬷弯膝回禀:“是,娘娘。” 夏绫很浅淡的笑了一下,却突然上手,将头上的簪花拔了下来。青丝卷曲散下,如枯叶残败,比梳妆之前甚至还要凌乱几分。 “姑娘,您这是!”何敬一惊,后颈不由得生了层冷汗。 夏绫淡淡说道:“你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是我自己弄的,就算皇上怪罪下来,也怪不到你们身上。” 何敬心头一颤,他忽而想起来许多年前宫禁中私传的一句流言。 傅娘娘,是个疯女人。 他今日终于明白,究竟是个怎样的疯法。 他走到门外,抬头看了看天色,风卷云涌,暮云低垂,前头的廷议,差不多要到尾声的时候了。 看今天这样子,是要出大事啊。 何敬心中一个寒颤,立时同在外侯着的小内侍耳语了几句,几乎是推着让他赶紧去搬救兵。 夏绫将人都遣出去,独自一人坐在妆台前,一言不发。 镜中映着的那张脸,披头散发,毫无血色,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不多时,有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便听人问到:“绫儿,我进来了?” 是纪瑶的声音。 久久未听人应答,纪瑶仍推了门进来,便看到夏绫坐在妆台前,冰冷的似乎浑身都生出了刺,拒他人于千里之外。 她见妆台上放着一枚珍珠发簪,轻轻拿起来,将尖刺的那一端隐入自己的衣袖之下。 “绫儿,”纪瑶握住了夏绫的手,她自己的手掌也同样冰冷,“你别这样,我很担心你。” 夏绫将她的手向后推了一步:“瑶瑶,你不该来这里。不要掺和到我的事情中来,对你没有好处的。” 这是纪瑶成为皇后之后,两人第一次相见。可此时的二人,一个瘦削,一个苍白,显然在这场权力更迭中,她们都不是什么获益者。 纪瑶摇摇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的事情,皇上同姑祖母说了,她已经认可了你的存在。皇上今日来接你,是想带你一同去拜会太后的,就为了正了你的名头。你若是不去,将来在这内廷之中,如何让太后容得下你?绫儿,我不想让你的日子难过。” 夏绫冷声道:“去哪里,要去见谁,那是他的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若是真敢来硬的,我就敢一头碰死在这里。” “你不要说那个字!”纪瑶忙捂住她的嘴,“算我求你,不要跟皇上对着干了,你拧不过他的。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受伤害!” 第155章 夏绫猝然抬眸:“薇姨将我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我再被强迫一次的吗?” 话音方落,房门骤然被拉开。宁澈站在门外,周身都透着股凛冽。 夏绫方才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纪瑶见了他,本能的站起身来,却刻意将夏绫回护在自己身后:“皇,皇上。” “强迫?”宁澈的目光越过纪瑶,落在夏绫身上,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大概是因为刚见过外臣,他身上的一袭凌厉还尚未褪去,在寻常宫人看来,这个初掌天下的帝王所透露出的锐气,足以令人胆寒。 夏绫站起身来,从纪瑶的袒护下走出,轻轻推了她一下:“瑶瑶,你先离开这。” 纪瑶担忧的看了看她,却也知道自己再在这里并不合适,只得点头轻嗯了一声。在经过宁澈身侧时,她依规矩福了一礼,而后才走出去,将房门关上。 私密的房间中便只剩了被一根细弦勾结住的两人,只要稍一扰动,这脆弱的安宁便会应声而碎。 “乔乔,”宁澈走近她,仍是委下身段来,“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们不是仇人,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好吗?” 夏绫抬头看他,神色中并未有半分柔和:“行。那咱们就好好说说,薇姨的事,到底应当要怎么办?” 宁澈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乔乔,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做呢?她的丧仪,在礼制、法度上,没有一丝的错漏,我能做的,已全都做了。逝者已矣,你就让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吧,行不行?” “当真能安息吗?”夏绫的气息陡然粗重,“皇上,你口中的礼法,是为了规训她,禁锢她的。可有谁问过她的想法?她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又该如何安息?” “那这怪我吗?”宁澈脱口而出,呼吸也再也无法沉稳,“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满意?” 夏绫平声道:“放了她,让我带她走。” 宁澈回过身,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闭上眼,脑海里倏忽间闪过的却是,傅薇在浣衣局的老房中,狠狠在他身上推了一把,厉声呵斥他走。 那道在旧岁中的推力,此时却化成了他心头的一道烈火,驱使着他即便山崩地裂,也要死死拽住她们的衣袖,让她们不要将自己推开。 当宁澈再度面对夏绫时,他所有的矜持与教养,就如同一块被撕扯下去的遮羞布,将他内心最深处无数的狰狞与爪牙暴露无遗。 “她到底都教给你什么了?”宁澈近乎在低吼,“你们一个两个,就这么喜欢把我推出去,一次次的把我举起来再重重甩开,就那么有意思么!” “她只是教给我要好好爱自己!”夏绫几乎是迎着风顶了回去,“她这一辈子,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愿不愿,若是连她不在了,我都不能再替她好好爱她自己一次,那她才是白养我了!” “行,行,你们情谊深厚,左右她是白养我了,是这意思吧?”宁澈喘着粗气在冷笑,一把将夏绫的手腕攥起,“今天我就把话撂这了,她走不了,你也别想走!我不是那个十岁的孩子了,你不要妄想也跟她一样一把就能将我推开,办不到!” “你放手!” “何敬!”宁澈不顾夏绫的挣扎,朝门外吼道。 何敬一直守在门口,内里二人的争吵声尖锐的刺穿门板,听得他心惊胆寒。此时陡然听到传召,立时推门进去,垂手听旨。 “主子。” 宁澈的声音冷得好似夹着雪粒子:“内阁今日不是在朝议上提了纳妃的事么?正好!你让礼部立刻去给朕拟旨,拟好后司礼监即刻批红,让下面的人都看好了,今天就把口给朕改过来!” 何敬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皇上所说的改口,是要让阖宫的奴婢都改称夏绫为娘娘。 自本朝立国百余年来,还从未有过册妃的谕旨下的如此仓促的境况。何敬明白,这是皇上气头上的话,再看夏绫,面上非但没有喜色,甚至连血色也难寻一丝踪迹,这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应下。 宁澈见他站着不动,厉声斥道:“去啊!” 何敬一个寒战,再不敢耽搁,答了声奴婢遵旨,立刻跑着往礼部去了。 只要这道旨意一下,夏绫生生世世,就只能是这紫禁城中的人了。 宁澈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竟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看向夏绫。谁知,同他对视上的,却是一双异常清冷的眼眸。 “你就这么想要我?”夏绫一声轻笑,声音中竟带了三分媚丝与蛊惑。 说着,她抬起那只没有被宁澈钳住的手,解开了自己领口的盘扣。 一大片瓷白若雪的肌肤毫无遮蔽的袒露了出来。 “想要吗?”夏绫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你若是同意放了薇姨,我心甘情愿的归你。你若是不同意,就算我死了,你也休想碰我一下。” 宁澈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随着夏绫解扣子的动作,彻底被烧磨殆尽了。 他赤红着双目,用力箍住夏绫瘦削的双肩,咬牙道:“你到底想怎样?” 夏绫在狼狈中轻飘飘的抬起眼。这个人,她太熟悉了,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也就知道如何刺他,才能让他最疼。 “你不是恨薇姨吗?”她丹唇微启,在他耳畔用气息道,“你怎样恨她,我就怎样恨你。” 第123章 雷霆烈火 ◎出不去了。◎ 夏绫离开后,深沉如墨的御书房中,便只剩了宁澈一人。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可雨却迟迟不落。心欲静,而风不止。 “何敬,”宁澈唤来在殿外值守的人,吩咐道,“将朕御极后下的第一封诏书,拿过来。” 何敬低声应是。柜门一阵开合的吱呀轻响,不一会,他便将一只长条状的木匣呈到了御案上。 宁澈的手轻轻在匣上抚过,咔哒一声,匣盖被抽开,露出其中静置的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这封诏书,是他登临帝位后,拟的第一纸诏书。也是唯一一封,他没能下发出去的诏书。 宁澈将卷轴拿出来铺展在桌面上,与那道已有的诏书一同搁置在自己面前。 更旧的那一封,落款在宣明二十七年八月。是他册封夏绫为淑妃的谕旨。 淑者,清湛也。君子高洁,清净淑好。这是他琢磨了好久才定下来的字,他怎么想都觉得很衬夏绫。 宁澈不由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 如今再回想起这件事的始末,几乎处处都透着荒诞。 那时,若依民间的规矩,他仍在孝期,不欲行封妃之事。可未曾想,内阁竟在朝议上直接上本,言先帝临终前曾召集阁部大臣托孤,新帝宜早立妃嫔,充实后宫。 宁澈能明白父亲的意思,毕竟在后宫之中,太后与皇后都姓纪,任何一方的势力过大,都不是帝王之道讲究制衡下理应出现的局面。 而他当时也确实浑到了极点,借着内阁递的这个台阶,便真的动了让夏绫做皇妃的心思。 他与夏绫,那年都只有十八岁,都以为自己血气方刚,都不认得世上还有妥协二字。所以当二人都在一件根本不可能轻易解决的事情中撞得头破血流后,便以为伤害对方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何其幼稚,又何其可悲。 宁澈伸出手,指尖在两封诏书上徐徐掠过,纸张摩挲着他手指上的纹络,那些一笔一划工整平直的字迹,看到最后,却只变成了“欲望”二字。 这是宁澈平生最渴望能做到的两件事。 其一,希望自己的双亲恩爱和乐。其二,希望夏绫能与他白首相依。 望着那两纸诏书,宁澈禁不住想,就算他全都要,那又能如何呢?他是皇帝啊,他可以为所欲为的。 他想的过于出神,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手里什么时候拿起了朱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用的力气过大,竟将笔杆子生生撅成了两节。 宁澈盯着那笔杆断裂之处密匝的尖刺,好像突然就被狠扎了一下。 权力是个顶好的东西,能摧毁所有的不情愿,让一切都按照他的意志来进行。 可是在摧毁之后呢? 就如手中这断成两截的笔,他可以用蛮力将它折断,可是断面上所遗留的尖刺,依旧能将他戳的鲜血淋漓。 罢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头响起,认了吧。 认了他此生会永远背负着遗憾,认了他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儿子,认了他的命就是做个孤家寡人。 又一道闪电自窗外的天幕间划过,一室之内明明灭灭。 宁澈闭眼定了一瞬的心思,在随即而来的闷雷声中,双手持起了皇帝的玺印。 玉石坚寒,拿在手中有些沉重。他缓缓玉玺挪动到了诏书的上方,落款处写着“景熙五年”的地方。 就在朱印即将落下时,他却忽听得殿外隐约传来些喧闹。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心头闪过的那丝情绪能否被称为庆幸,似乎又有理由拖一拖这个折磨他的时刻。 第156章 宁澈将玺印放回原处,抬头问:“怎么了?” 何敬出去查探一番,回来匆匆禀道:“主子,走水了。谭厂督已经带着厂卫赶过去了,禁军也已出动,您且宽心,奴婢知会了司礼监各当值秉笔在此护驾。” 宁澈凝眉道:“是哪里走水了?” 何敬答:“乾西五所。” 宁澈眉心动了动,起身朝殿外走去。站在乾清宫北侧的墀台上,远远的能望见西北方一间殿宇已有火光冲天,骤雨前的疾风依旧不止,将那火势燎的愈演愈烈。 天干物燥,必是雷火劈下来,引燃了殿顶。 呼啸的夜风将宁澈呛得有些窒息:“乔乔呢?” 何敬道:“奴婢方才已差人去找姑娘了,但……她没在住处。” 宁澈心里有些不踏实。 西五所起火,夏绫不可能坐视不理。他快步往阶下走去,不管她是去救火也好旁观也罢,他得亲眼看见人才能放心。 * 夏绫蜷缩在傅薇的床上,微咳了两声,被一股刺鼻的烟雾呛醒。 睁眼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进了一股浓烟,小铃铛在床下不安的来回踱着步子。 方才在收拾傅薇遗物时,她想到了伤心处,抱着傅薇的旧衫躺在床上哭了一会,后来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夏绫短暂的懵了片刻,一个可怕的念头霎时侵入她的思绪。 着火了。 她一个翻身下了床,将柜子中还未整装好的衣物迅速抱出来裹进包袱皮里。她此时在室内,并不能知道外面的火势究竟起的有多大,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些东西是傅薇在这世上留下最后的痕迹了,不能丢掉,绝对不能! 就在她将包袱系上结的功夫,透过窗棂纸已经能看到从檐上飘下来的明火。夏绫在浓烟中不住的咳嗽着,奋力将包袱打了个死结,递给小铃铛,在它屁-股上用力一拍:“铃铛,快出去!” 小铃铛汪了一声,用嘴叼紧包袱,听话的撒开步子向外飞奔而去。 屋内越来越热,夏绫忍着胸腔内被浓烟呛出的剧痛,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飞速踩上床,拉开床头上的柜子。 果不其然,在其中放着一只上锁的匣子。这匣子夏绫见过一次,虽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一定是傅薇的私物。 她一把捞起匣子夹在腋下,追着铃铛的脚步也向外跑去。 大火已隐隐有吞山并海之势。 夏绫与铃铛不过就差几步的距离,几乎能追上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她眼睁睁的看着铃铛从门口窜了出去,屏住呼吸同样也要纵身一跃时,头顶上却咔嚓一声脆响。 房梁竟然在大火中断裂开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被火舌舔舐的重梁轰然砸塌了下来,夏绫本能的抱头回护,被断梁激起的热浪直接掀翻在地上。 熊熊燃烧的断梁彻底阻断了她逃生的去路。夏绫在剧痛与灼热中抬头望向四周,不过几弹指,她便已被围困在了灼灼烈焰之中。 浓重的烟雾使得夏绫胸膛痛的几乎要炸开,意识也跟着逐渐迷离。在房屋摇摇欲坠的毕剥声中,她的脑海里冒出最后一个绝望的念头—— 出不去了。 * 雷火之威本就狂盛,今夜又大风不止,火势起的格外之快。 宁澈赶到乾西五所时,见内监们从吉祥缸中打了水,拎着满当当的水桶一个接一个的往火场中扑。另有内东厂所辖的锦衣卫,扛了装满土的麻袋将火势的蔓延阻断,以保大火不会波及毗邻的宫殿。 烈火将周遭的空气烧燎至灼烫,天幕似乎都在沸腾而起的热浪中扭曲变了形。宁澈在滚滚扑面的热浪中焦急的寻找着夏绫,可始终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谭小澄最先注意到了御驾驾临此地。 他已担了东厂厂督的名号,在内府是仅次于司礼监掌印的二把手,但今夜救火之事,他仍是亲力亲为。此时,他的官袍上已被明火燎烧出了几处焦痕,整张脸被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汗水已将脖子处的交领给洇透了。 “主子,”他顾不得往常在乾清宫中的仪态,匆匆行过礼后禀道,“火势太大了,奴婢斗胆请您避退。若风不再起,相邻的几处宫殿或可得以保全,但起明火的这一间,是万保不住的了,只能待余灰烧尽,火势慢慢减下来。” “你见过乔乔来这里吗?” 谭小澄答:“奴婢今晚并未遇见过夏姑娘。” 宁澈嗯了一声,举目望向那座被火舌疯狂撕扯的殿宇,火光倒映在他浅淡的瞳色中,跳抖碎裂。 那是那人从前的住处,他甚至还从未踏足过一次,便再也没有这机会了。 轰然一声闷响,门梁在烈火的灼烧下垮塌了下去,翻卷上来的火舌让宁澈下意识的虚眯了眼睫。 就在几乎同时,他却看见有个影子在火场中冲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宁澈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他用力眨了下眼睛,却见那影子在火舌翻卷的映照下愈发明显,正奋力向他狂奔过来。 那是,小铃铛吗? 一声巨响在宁澈耳畔开裂,在这一瞬之后,他似乎什么都听不清了。风声幻化成了混乱不清的一团,不断的向他的耳膜冲撞着,而那场摧枯拉朽的烈火,在他眼中也模糊成了一片散乱的光晕。 夏绫,在里面。 宁澈所有的理智都如同那幢烧着的房子一样被火焰吞噬殆尽,他如发了疯一般,不顾一切的向火场中冲去。 大火散播出来的热浪炙得他脸颊生疼,可他却发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低头,宁澈发现何敬竟跪在地上,死死的抱住自己的一条腿。 “你给朕放开,放开!”他声嘶力竭的嘶吼着。 “主子,您不能进去!去不得啊……” 无论宁澈如何踢他,打他,何敬就是死死抱住皇上的腿,说什么也不松开。 谭小澄见状,拎起一旁的水桶,将整桶水都浇在自己身上,决心往火场中再冲一次。可就在他顶着酷热将将拼到火场边缘时,一阵噼啪的碎裂之声此起彼伏,殿宇的屋顶在摇摇欲坠当中轰然砸塌了下来! 谭小澄被巨震激起的热浪掀翻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了下来。 热浪波及的范围极广,即便宁澈在火场之外尚有几步的距离,面颊上也霎时被燎烫出了一道红痕。 他眼睁睁的看着面前垮塌下来的殿宇,浑身好似都被抽走了力气。 “乔乔……夏绫!”宁澈在绝望中无助的呜咽道,“你出来!快出来啊……” 第124章 大雨忽至 ◎还有微弱的跳动。◎ 豆大的雨点砸在宁澈的额角上,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浸润过他被热浪灼伤的血痕。 闷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在此时,倾盆而下。 雨势来的很急,铺天盖地,不过瞬息,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万千雨滴打落在地面上的唦唦声。 在骤雨的倾覆之下,靠人力迟迟无法扑灭的大火,逐渐被浇淋的没了声息,只剩一堆焦枯残破的瓦砾,蒸腾出烈火初歇后的白气。 宁澈刮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踉跄着冒雨奔到那片焦土之上,用双手一点一点去挖垮塌下来的残骸。 他不在乎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也不在乎他是否还秉持着作为帝王的冷峻与威严,只是着了魔一样,跪伏在那一片断壁残垣之上,徒手将残破的琉璃瓦一块一块的掀开。 宁澈不知道自己几次滑倒在崎岖不平的废墟上,不知道有几次将前来劝阻的内侍一遍遍推开,也不知道自己的双手何时已满是鲜血。 天色一点点破晓,身下的残骸不再是混乱不清的一团焦黑,倾倒的朱柱和断裂的房梁,依稀还能分辨的出它们曾经的模样。 残骸那么多,似乎怎么挖都挖不尽。宁澈眼前骤然一阵眩晕,就在他几乎要一头栽倒下去时,一只手却在身前稳稳的托住了他。 “陛下。” 宁澈抬头,见是庄衡不知何时赶到了。 “庄衡大哥……”宁澈嘴唇翕动,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攥住了庄衡的衣袖,“乔乔,她在里面,在里面……” 所有作为皇帝应当有的坚强和冷酷,早已随着身下垮塌的屋舍付之一炬。此时的帝王,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祈盼着有个人来帮一帮他,将他最珍重的那个女孩从废墟中拉出来。 “臣知道,臣知道。”庄衡温声安抚着他,脱下自己上的斗篷,搭在宁澈颤抖不已的身体上。 “陛下,您先起来,剩下的事情,臣来做。”他轻轻将苍白虚脱的帝王扶起来,哄着他走下了残垣。 此时的雨还未完全停下,仍有细密的雨丝零零落落的飘洒下来。 虽然有内侍已经冒着雨在废墟上挖了许久,此前那样的天气,光线又实在不足,即便是下了不少力气,进度却极为缓慢。 第157章 现在天亮了,一切便也清晰了许多。 庄衡指挥着最精干的锦衣军卫,从歇山顶隆起的正脊处开始清理。 镐头铁锹起起落落,铮铮作响。很快,坍塌的屋顶上便被破出了一条口子。 小铃铛不知何时也跑了回来,仗着身量敏捷,先行钻入了那条口子中,在倾盖之下的断梁间来回辨识着气息。 忽然,它蹲在一截断成两截的大梁之上不安的吠了起来。 庄衡见状,连忙让人将那截断梁之上的碎瓦片清出来,在几个锦衣卫合力之下,垮塌的焦梁被整根掀开。 透过破出来的这一方缺口,在无数残木断瓦的交叠之下,最深处,有个人安静的蜷缩在废墟之下,一动不动。 “乔乔……” 宁澈喉咙中已发不出声音,在一片混沌中从破口处跳了下去,将夏绫在焦土中轻轻抱起,揽在自己怀中。 “乔乔,乔乔……” 夏绫身上的伤处并不多,甚至会让人有一丝错觉,她只是睡着了而已。可无论宁澈怎么喊她,夏绫都只是紧闭着双眼,没有一丝回应。 宁澈握起夏绫的手腕,将三指压在她的寸关之处,不住的探她的脉搏。 他的眉心紧了紧,随着指尖触到的那一丝微末的节律,眼睫微微地颤抖。 还有微弱的跳动。 * 宁澈将夏绫抱到了咸福宫,离乾西五所最近的宫所。 整个太医院的医官全被急召到了此处,院使见到皇帝的样子,吓得跪伏在地,久久不敢起身。 “陛下,您的手……” 十指之上,尽是斑驳的血迹,将指甲染得猩红刺目。 宁澈摇了摇头,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指了指里间,示意医官都进去看躺在床上的人。 以院使为首的医官在内诊治了许久,不时有音量压的极低的交谈之声,絮絮而语,谨小慎微。 宁澈只是拢着双臂,以一种近乎在防卫的姿势倚在隔扇门上,他听不清,也不敢听那些通晓医理的人,在如何宣判一个人的生死。 良久,院使从里间退出来,行过礼后,伏地回禀道:“万岁,病人身上虽并无太多外伤,但由于在火场中被烟尘所窒,损了心脉,气息已十分微浅了。” 宁澈其实并未太听懂院使话中隐藏的意思,只是讷讷开口道:“还,有救么?” 院使背后一阵恶寒,伤成这样的人,还怎么救啊。 他顿首道:“臣可以为这位姑娘施针开药,可微臣实在才疏力薄,能否从老天爷手里抢得过人来,臣万万不敢夸下海口,请陛下恕罪!” 宁澈并没有出言斥责,也没有说要让太医院陪葬那样的狠话,只是如游魂一般,步履虚浮的走到床前,安静的端详了夏绫一会,又俯下身,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 “那就试。只要还有一丝办法,也要试一试。” * 咸福宫好似变成了一滩搅不起波澜的死水。 汤圆听闻这个消息后,拜托谭小澄在御前递了话,自己请求到夏绫身边贴身照顾她。 方苒也一样,在得知夏绫重伤的事情后,第一时间暂辞去尚宫局所有的差事,也到咸福宫来一同看顾她。 而宁澈,整个人彻底变得寡言了起来。 他让人将所有的奏疏公文都搬来了咸福宫,在次间辟了一间书房出来,没日没夜的在繁重的案牍之中损身劳形,借由此,强迫自己将不时侵入思绪中的恐惧驱赶出去。 而在夜色深沉,他不得不停下来时,宁澈会坐在夏绫身边,也并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端详着沉睡中的女孩,一坐就是许久。 看看她的睫毛是不是会颤抖,看看她呼吸是不是还存在*,看看她知不知道自己如此的挂念她,或许心一软,就醒过来了。 小铃铛乖巧的蜷在宁澈脚边,陪着他一起。他就这样枯坐上一夜,待到觉察到天亮,便又一度将自己埋没进无休无止的公文当中。 因夏绫昏迷中实在无法喂进汤药,太医院便开了一些清肺活血的小药丸,用水化开后,一点一点给她滴到口中去。 在最开始的两天,夏绫勉强还有一些能吞咽的意识,可到了第三天,无论如何都再喂不进去了。 小汤用帕子不停擦拭着夏绫嘴角溢出的汁液,带了哭腔:“方苒姐,这可该怎么办啊?” 方苒红着眼睛,仍是锲而不舍的将药汁滴入夏绫的口中:“绫儿,我求求你了,往下咽,咽下去啊!” 她们的声音惊动了宁澈。 “怎么了?”他的声线依旧清冷,只不过少了些往日的锋利,而多了些拼命掩饰的惧怕。 两人连忙行礼,方苒答到:“陛下,绫儿她已经,咽不下去了……” 宁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后一道求生的门,也在缓慢的闭合。 他俯身靠近夏绫,双手紧握住她手臂,目光一寸一寸从她平静的面容上掠过。 “你真的,甘心么?” 你坚持了多年的执念,现在也要变成遗愿么?那你的遗愿,又会有谁来替你完成? 宁澈闭了闭眼,忽而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备马。” * 宁澈飞驰出宫门时,天色已尽黄昏。 他追着残阳晚照的方向,手握缰绳,一路向西北方疾驰而去。 马蹄下平整宽阔的街道渐变成了盘曲的山路,当宁澈到达天寿山时,夜幕已彻底将天边最后一丝浅霞驱散殆尽。 越过神道,宁澈卓然孤立于马上,举目环视着眼前这座层峦叠翠的山峰。 天寿山峰接紫微,背枕龙脉,是一处风水极佳的万年吉壤,便也成为了大燕王朝历代帝王陵寝的居落之地。 顺着神道的方向一直往山上看,那里坐落着一座巍峨的陵墓,高耸的明楼之上供奉着经年不灭的灯火。 这座陵墓名为长陵,是历代帝王陵寝中最大的一座,里面安葬的是太-宗文皇帝宁徵,宁澈最为敬仰的一位帝王。 正是这位永旻大帝,迁都城,通运河,征漠北,下西洋,奠定了大燕王朝至今的百年基业。只可惜,他的原配妻子早早离世,坐于高座之上的帝王,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却也是这人间最孤寂的人。 宁澈仰望着明楼之上莹莹点点的灯火,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喉结微颤。 “列祖列宗在上!”他忽而开口喊道,“不肖子宁澈,牢记祖训教诲,以微浅之身守家国基业,自问无一日放纵怠惰!今日,也恳求列祖列宗,能给宁澈一个明示!” 说到此,他的声音无可抑制的低落了下来,变成了呜咽:“恳求列祖列宗明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乔乔也要从我身边抢走?” 天幕之上风起云澜,今夜并不是个晴朗的天气,层云蔽空,无星无月。沉默的帝陵并未能给他任何解答,唯有巍巍明楼之上,依旧莹火闪烁。 紧握的手掌中,缰绳将宁澈的掌心割的生疼。忽而,他调转马头,朝西北方疾驰而去。 直到一座更小一些的帝王陵寝出现在了面前。 茂陵,宣明帝安葬的地方。 宁澈在正门处下了马,步履仓促的向帝陵内奔去。 风将衣袖吹拂鼓动。他一路跑到了石几筵之处,其上供奉着香炉一,花瓶二,烛台二,莹火幽惑,白幡凄凄。 “爹。”宁澈扑倒在供桌之前,抬头痴望着石几筵之后的明楼。他的父亲,已永永远远沉睡在了明楼背后的封土之下,再也不能冲他招招手,对他说一句,儿子,咱们聊聊吧。 “爹。”宁澈用手攀着供桌,声音渐从呜咽变为了啜泣,“你告诉我,这件事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出错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啊。” 第125章 傅薇之墓 ◎好想你啊。◎ 宁澈并不是从最一开始,就同宣明帝有了父子之间那般亲近的。 他刚从浣衣局到乾清宫时,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衣,身上没长几两肉,却根根都是反骨,与这金尊玉贵的大殿没有丝毫相融之处。 彼时的他,对“帝王”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认知,面对眼前这个眉眼与自己肖似的中年男人,他更多的也只是陌生与戒备。 他凭什么能让人闯入自己家中,将他带到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来? “我要回家。”阿澈板着脸,硬邦邦的对面前的男人说出这句话。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故作凶悍的模样,落在宣明帝眼中,倒变成了天真与撒娇。 宣明帝吩咐内侍端了一盘点心过来,他蹲下身,同阿澈一般高,温声道:“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吧,为父也不知你爱吃什么,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再让人下去准备。” 阿澈低头看着那盘点心,迟迟没有伸手。傅薇曾教给过他,不可以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接受面前这人对他的示好。 第158章 可是他的肚子,却很不做掩饰的,响亮的咕噜了一声。 宣明帝不由得笑了。他拿起一块糕点递到阿澈嘴边,晃了晃说:“给个面子,尝一口吧。” 阿澈在心里挣扎了一会,终是被糕点的香气攻破了防线,小小的咬上了一口。 浓郁的香甜霎时在唇舌间化开,阿澈不由得惊诧的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一点抵抗的余地都没有留给他,一下子就被这味道俘获了芳心。 宣明帝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自己未曾谋面的儿子,觉得他的宁泽,好像又回来了。 “好吃吗?” 阿澈点了下头,眨着眼问宣明帝:“那剩下的这些,我可以带回去,分给我娘和乔乔么?” “嗯,今天大概不行,宫门已经下钥了。”宣明帝耐心的同他解释道,“但是等明天,她们可以进宫里来,剩下这些点心朕帮你留着,你想分给谁,都可以。” 阿澈歪着头打量着宣明帝,觉得这个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人。 宣明帝见这孩子对自己的戒备似乎放下了一些,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那你能不能同朕讲一讲,你从前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一块点心,敲开了阿澈的心门。在乾清宫的第一个晚上,是宣明帝陪着他一起睡的,一大一小躺在床上,阿澈的话竟越说越多。 这似乎是第一回 ,有人乐意耐心且温和的听他讲这些琐事,在他说到有趣的地方时,还能开怀的陪着他笑上一笑。 可是,第二天,当他在屏风后听到了傅薇的那一席话后,闷头一棍又将他打回到了泥地里。 他心里头别扭,可是又不知道把气都往哪撒,于是一股脑的都怨在了宣明帝身上。但宣明帝却也不恼,依旧在每晚睡前,同他和风细雨的说一会话。连宁澈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如果宣明帝没来找他聊天,反倒会觉得心里头不安了。 可那一声“父亲”,仍是迟迟没有喊出口。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宣明帝带他到天寿山谒陵的时候。 在外流落的皇子回归正统,总是要来皇陵认祖归宗的。在走过神道,要往长陵朝觐之时,他又起了反骨,说什么也不要走石阶铺就的正道,偏要走野路上山。 这件事宁澈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那时的自己跟犯了冲一样,就算宣明帝将他踹出去揍上一顿,甚至都没有一丝不合理的地方。 而宣明帝竟然真的答应了,不仅如此,还甩下了一众臣子,陪着他一起走野路上山。 山野路繁,宁澈拨开成片的荆棘,踩着碎石遍布的野路往山上爬去,当爬到半山腰时,他却已尝到了苦头。 脚上的鞋子并不适合走这样的野路,后脚跟被磨破了皮,血透过袜子渗出来,让他每走一步都备受煎熬。 宣明帝看出了他的难受,有些戏谑的问:“怎么,走不动了?” 宁澈抿着唇嘴硬道:“没事,能走。” 宣明帝一声呵笑,没再理他,挡开杂草自己往山上接着爬去。走了几步后,他回身看了看落在后面的小人,招手道:“快点啊,你太慢了。” 宁澈咬着牙,硬着头皮去追宣明帝的脚步,可是每走一步都万分吃力。最后,他望着宣明帝遥遥领先的身姿,终于忍不住说道:“喂,你走慢点……” 宣明帝掐着腰俯视着他,轻笑一声,复又走下山来,蹲在宁澈身前道:“为父背你吧。” 宁澈别别扭扭的不愿意服这个软,却又听宣明帝道:“小子,让你老子背,不算丢人。犯了错却为了面子而不敢及时止损,朕才是真看不上你。” 宁澈伏在宣明帝背上,任由父亲背着他走过蜿蜒崎岖的山路。 当长陵的宝顶近在眼前时,宣明帝的双鬓已尽被汗水濡湿。 宁澈有些心软,心生歉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宣明帝却转了个方向,同他说:“儿子,抬头往前看。” 宁澈依言抬起头来。 此时,他们正处于一座山峰的正脊处,举目遥望,万千山岭苍翠起伏,天高云淡似举手可触,眼前之景象,是他此生从未见识过的天地廖广。 宣明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孩子,你将来要做的是经世济邦的大事,你的一念之差,就将决定万千人的命运。所以你万不可将自己困顿于你给自己构筑的四方高墙之中,一定要向高处看,向远处看。不管是你的母亲,或是为父,都只能承载你一段的路程,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做成什么样的事,都得靠你自己走一条路出来。为父言尽于此,之后该如何选择,只能由你自己来决定。” 山风在高处迎面吹来,将宁澈身上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不自禁的,他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澎湃与悸动。这是从前在浣衣局中,傅薇只会教他做小伏低的日子里,从未有过的心情,足以震慑他的心魄。 心底有一个声音,清晰的对他说,这样的人生,他很想要。 宁澈搂着宣明帝的脖子,趴伏在他宽阔的肩背之上,忽然想起了从前某一日,在遥望着灯火辉煌的德胜门楼时,夏绫曾对他提到过的那种“爹”。 他附在宣明帝耳畔,小声道:“那以后,我可以喊你爹吗?” 背着身,宁澈看不到宣明帝的表情,只是感觉到背着他的人胸膛微颤,似乎是在笑。 良久后,声音从前面传来:“不然呢?你觉得,你还能管我叫什么?” * “爹。” 宁澈整理了片刻的心绪,重新站起身来,仰望着陵墓巨大的宝顶,微微动了动喉咙。 “其实我心里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一切的源头,都在父亲同母亲相遇的那个夜晚。一个帝王,在醉酒后临幸了一个宫女。 这件事即便落在史书上,在万世千秋的后人看来,这都算不得一件错事,说不定在被那些文人墨客添油加醋后,还会流传成一段“佳话”。 可错了就是错了。 “爹,我已决心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或许会离经叛道,或许会千夫所指,但这是我自己要选择的路,希望你,莫要怪我。” 宁澈仰望着明楼上的灯火,像是在隔空同某人对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罢,他上前走了两步,在明楼下的石基前张开双臂,以拥抱的姿势,轻轻将脸贴在了风雨斑驳的青砖墙上。 他再也不能触碰到父亲,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抱一抱他。 “如果让我来选,我希望她,永远都没有遇到过你。” 宁澈用额头抵着青砖,稍沉了片刻的气息,而后忽然转身,决绝的向陵园外快步走去。 他翻身上马,口中啾了一声,缰绳一掸,向一座默默无闻的山岭飞驰而去。 枫露岭是座野山,既未有任何人工修筑的台阶,也没有人迹踏出来的通径,只能摸索着徒步向上。 宁澈徒手挡开半人高的野草,牵着身后的马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上走去。这座山岭,他曾在行宫遥遥望过,就像葬在这里的那个人一样,远观时温和,可一旦靠近她,就会发现她周身荆棘遍布。 在宁澈终于爬到峰顶时,恰有一道闪电自天间划过,破开了片刻的黑暗。 在山岭的峰脊上,有一座小小的墓园。 宁澈不知道,他的手什么时候松开了缰绳,只知当自己看到那座坟茔后,便似被一股巨大的漩涡席卷了周身,近乎跌撞着朝那方墓园狂奔而去。 这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坟冢。由于太久没有人来祭扫过,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落足无声。 宁澈屏住呼吸,轻轻踏入墓园。在落脚的那一瞬,梦中无数次见到过的场景似乎终于有了延伸。 他走进西五所,轻轻推开那扇不曾对他敞开过的房门。从前每次梦到这一幕的时候,他总会醒,那个人居住的屋子,即便是在梦中,他都未曾踏入过一次。 可此时,他好似又站到了西五所的门前,只是房门推开后,看到的并不是小轩窗,罗帐床,而是荒草萦骨,孤坟野墓。 “我来,看你了。” 宁澈走到墓碑前,慢慢屈膝跪下,伸手缓缓拂走碑前堆积的腐叶。 果然,如夏绫所说,这方汉白玉墓碑,朴素的没有一丝装饰,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傅薇之墓。 没有人知道,葬在这里的这个女子,曾经拥有过怎样的人生。她的身份不是母亲,不是宫妃,只是她自己,傅薇。 宁澈有些苦涩的扯了扯嘴角:“你是故意的么?” 回想起整件事情的始末,就在他将要在移陵诏书上落印之时,西五所起了大火。这难免让有心之人觉得,冥冥之中有某种神祇之力,昭示着在天之灵的不甘。 “可乔乔她是无辜的啊。”宁澈心中所积压的惧怕与悲伤,此时全都凝成了委屈,“我答应你,让你回到你想去的地方。可你能不能也帮帮我,不要将乔乔也带走?” 第159章 墓碑不会答话。 轰一声闷雷自天边滚滚而过,紧接着,便有稠密的雨丝,簌簌扑扑的压了下来。 雨势并不很大,但足以打湿人的发冠衣襟。 “娘。” 宁澈双手扶住墓碑,将额头抵在石面之上,刚开始只是低低呜咽,可随着雨势渐大,他环抱着墓碑,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真的……” 一个“恨”字堵在他的喉咙处。他曾无数次的疯狂臆想过,只要她为了他服一服软,做一个安享荣华的皇妃,那他这一生,会该多么的幸福。 他恨她,恨她的不妥协,恨她的固执己见,恨她给了自己呵护,却又要将他推开。 可到最后,那个“恨”字,终是在唇舌间碎裂,说出口的是—— “好想你啊。” 第126章 云游道士 ◎钟大人,就陪我喝一杯吧。◎ 宁澈蜷缩在傅薇的坟茔旁,睡了一夜。 再睁眼时,便是明朗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皮上,让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挡。 下过一夜的雨后,碧空如洗,云白风清,一切都好似换了新颜。 宁澈揉了揉眼,有些迷茫的坐起身来。他在时断时续的蝉鸣中缓了一会,才回忆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一偏头,便看见了身畔的那一方小小墓碑,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汉白玉的碑体莹白似雪,不染纤尘。 昨夜在雨中,他哭得失了力气,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偎在墓碑旁睡了过去。可奇怪的是,虽是在这天为盖地为床的山野之间,他却睡得极为踏实,连梦境都不曾打扰他半分。 宁澈掸了掸身上的碎叶,就在要起身之时,却忽听得附近传来一阵摇铃之声。 他朝周遭环顾而去,见不远处竟有一个道士,肩上扛着一面道幡,上书“悬壶济世”四个大字,悠悠然然的朝山上走来。 宁澈皱了皱眉头,正在不悦于这个野道士撞破了自己守护的这方私地时,道士也正巧瞧见了他。 “这位小友,”道士笑呵呵的上前拱了拱手,“贫道想借问个路。不知你我脚下的这座山岭,可有名字?” 宁澈眉心紧了紧,有些冷漠的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离开吧。” 碰了这一鼻子灰,道士却也不恼,只是眯着眼往天上望了望道:“这座山岭上,有阴云呐。” 宁澈看怪物一样打量了道士一番。现下明明晴空万里,何来阴云之说? “你休要胡言乱语,若是再不离开,我可就要喊人来拿你了。” 道士摆摆手道:“小友莫恼,贫道这便离开,这便离开。不过……”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座墓园,问到:“葬在这里的人,小友可曾认识?” 宁澈戒备的看着他,没有答话。 道士淡淡一笑,解释道:“贫道一介游侠,行无目的,居无定所,一切随心所欲,只是见到什么便说什么。小友信则有,不信则无,贫道并无恶意。” 见面前这年轻人没再出言阻拦,他复说道:“葬在这里的这个人,魂魄不安呐。” 鬼使神差的,宁澈竟听进去了他这句话,追问道:“怎么个不安法?” 道士掐了掐指尖,闭上眼似在听什么声音,睁开眼时说:“她想救个人,可奈何魂碎魄浅,无能为力,只得化为一片阴云,久久不散。” 这样的无稽之谈,要是搁在往常,宁澈必定是不信的,说不定还会让北镇抚司将这道士羁押起来,好好问问这些胡言乱语之词到底从何而来。 可是,在现如今的这种处境下,鬼神之说,却给他随时都可能垮塌的精神,提供了一丝微妙的支撑。 “敢问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道士朗声一笑:“这便是贫道方才问小友是否同葬在此处之人相识的原因了。” 说着,他从随身背着的口袋里摸出一颗蜡封的药丸,交到宁澈手中。 “贫道云游四方,疑难杂症见过不少,这枚药丸,或许对小友有用。” 宁澈看着手中的药丸,并不信任的问他:“你都没问要救的人是什么病,如何就笃定这药丸有用?” 道士捋了捋胡须,随性而言:“贫道只做传话人,不解尘世缘。还是那句话,小友信则有,不信则无。” 此话说完,他似也无意再在山岭上停留,摇着铃往山下走去,只飘然留下一句:“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1]” * 宁澈回到咸福宫时,将在御前侍候的内侍皆吓了一跳。 皇上深夜出宫,何敬虽知道必会有北镇抚司的暗卫随行护驾,但陛下以这样一个狼狈的样子回来,他是属实没有想到的。 衣摆凌乱,发冠上甚至还沾着没摘掉的树叶子。 何敬连忙上前欲伺候更衣洗漱,宁澈却摆了摆手,径直往夏绫的居室走去。 夏绫依旧安静的躺在床上沉睡,单薄的如一页随时都会破碎的薄纸,几乎看不出喘息。 方苒正在一旁守着,见宁澈进来,立刻起身行了礼,低声道了句陛下。 宁澈坐到夏绫身旁,将手伸到她的背脊下,轻轻将她托起来,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隔着绸衣,宁澈能感受到她背上的骨骼,清瘦纤弱,在他收拢手臂时,夏绫似乎都能融进他的身体里。 他从袖中摸出那枚蜡封的小药丸,对方苒吩咐道:“去端杯水来吧。” 方苒打量着风尘满面的帝王,以及他手里不知从哪得来的“丹药”,有些犹疑的问:“这样,能行吗?” 宁澈轻轻环抱着怀中的人,将下巴蹭在她的发际上,微声说:“试试吧。如果这样再不行……那我也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方苒依言端了一盏水来,但仍是忧色未减:“可是陛下,绫儿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吞咽的下啊……” 宁澈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旋开蜡衣,将其中的药丸拿出来,浸入水中润了一润。 接着,他捏开夏绫的嘴,将药丸喂入她口中。他的手缓缓下移,覆在夏绫的喉咙之上,指尖却骤然发力,强迫她将食道打开,将药丸咽了下去。 这是他同北镇抚司学的手段。 诏狱之中,多的是受刑过重,难以自己进食的人犯。但锦衣卫有的是法子,牢牢把握着那些人,何时该生,何时该死。 可做完这件事,宁澈又生怕自己的下手太重,会弄疼了夏绫。他让夏绫枕在自己肩头,不住的用掌心轻揉着她咽喉以下的脖颈,似是在安慰,又似是在用这种徒劳的动作乞求她能有一些意识,许久许久。 “乔乔,我知道,你很想她,对不对?” 他喃喃低语道,仿若向无边的黑暗中迅速跌落而去。 “我去看她了。我很想同你讲讲,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曾经真的恨过她,好多好多年,可当我看到她时,却只盼望她能够心随所愿,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乔乔,我知道,不论我再怎么做,都不及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可是,我们终有一日,都会在那一端的世界重逢。我能不能自私的拜托你,再留给我多一些时间?做孤家寡人,真的太苦了,我也……很害怕。” 宁澈就这样一直守着夏绫,直到夜幕再一度降临。 道士给的药丸并非什么灵丹妙药,没有起死回生的奇迹发生。 宁澈却平静的有些过了头。风吹过深谷寒潭时尚有微澜,可他却如沉入潭底的一块冥石,不声不响,只是任寒意浸透周身。 他最后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夏绫的面容,当确认已将她此时的模样刻入脑海中后,方起身向外走去。 “何敬,朕要沐浴更衣。”他浅淡的吩咐道。 “传钟义寒到乾清宫来,朕要见他。” * 午门内的刑部值房,今夜恰是钟义寒值宿。 依常例,六部及内阁官员,每日需轮值一人在宫内值房当夜值,以应对天子的不时传召。 烛火温和,钟义寒穿一袭红色官袍,端正的坐于书案前,素手执笔,正在批改着卷宗。忽而,他听得门外有人唤了一声:“钟大人。” 钟义寒搁下笔,推门出去,在看清来人后,拱手道:“谭厂督。” 谭小澄同作揖回礼:“钟大人,陛下有传召,请随奴婢到乾清宫奏对吧。” 这个时辰传召奏对,钟义寒略有些意外,不由问到:“请教厂督,陛下欲议何事?臣去将文书备好,一并带上。” 谭小澄摇头道:“主子并未明示,钟大人只肖人跟奴婢去便可。” 因并非在公衙当值,钟义寒此时并未戴官帽,只一根木簪束过头顶乌发,若非一袭官袍,几乎会让人误识为尚未及第的仕子。 他迟滞了一瞬,却又装作没有想起这事一般,同谭小澄道:“劳烦厂督掌灯,臣随您同行。”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夜风之中。谭小澄单手提灯,比钟义寒略提前了半个身位。这二人的身量其实很相似,虽一人穿着宦官的圆领袍,一人穿着文官的孔雀补,但在夜色的掩映下皆不着痕迹。同路而行,似乎他们的人生也短暂的对齐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第160章 直到乾清宫透出的灯火,让二人截然不同的衣着在光亮下又还了本色。 谭小澄收了宫灯,道:“主子在御书房,钟大人请进去吧。” 御书房内,虽一室明灯烬燃,但不知为何,却照尽了满地寂寥。 身着玄色燕居服的帝王孤高坐于书案后的御座上,低垂着双目,似是在看铺展开的一纸诏书,但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皇上已有三四日不曾临朝,司礼监传出的理由是,御体有恙,连阁中的几位阁老都求见而不得。但内廷失火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这两件事掺杂在一起,难免会让人猜测,皇上到底有的是身疾,还是心疾。 钟义寒轻步走入御书房,俯身行君臣礼道:“吾皇万岁。” “哦,来了。”宁澈抬起眼来,语气沉静如海,“起来说话吧。” 钟义寒谢恩起身,忍不住抬眸打量了对面的君王一眼,心中却不由暗惊。 短短三四日时间,本不该让一个人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钟义寒却莫名觉得,面前的人好似经历了一场魂魄上的凌迟,剩下的一具躯壳,日暮残年。 宁澈很淡的笑了一下:“怎么这么看朕,朕哪里变了么?” 钟义寒忙拱手道:“望陛下珍重御体。” 宁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周身,自嘲的笑了一声:“原来真有这么大变化啊。” 他抬手,勾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两壶老酒,问钟义寒道:“能喝点么?” 钟义寒依旧保持着揖礼的姿势:“臣不敢,恐饮酒误事,冒犯了天颜。” “无妨,这酒不烈。”宁澈说着,已拎着酒从御案后走了出来,径自坐在了桌案前的台阶上。 钟义寒不敢这样俯视着他,复又撩袍跪下,让自己的目光比帝王稍低一些。 “拿个蒲团坐吧。你这样规矩,朕还真有些不习惯。”宁澈的语气既像调侃,却又有些落寞,“听说,你常同庄衡一块喝酒?” 钟义寒答:“是。臣同庄衡大人皆不是善于交际之人,有时便一同解个酒瘾。” “朕从前也总同庄衡喝酒。可后来,他知道了朕是谁,就再也不同我喝了。这个人呐,忒没意思。” 宁澈埋怨了一句,拿起一壶酒,直接摆到了钟义寒面前。 “钟大人,就陪我喝一杯吧。我真的,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1]宋白玉蟾卧云 第127章 惺惺相惜 ◎“朕想让你,帮朕一个忙。”◎ 宁澈拔了酒壶塞子,同钟义寒轻碰了一下杯,仰头饮下一口。 辛辣冲喉而入,呛得他甚至有些想流泪。 宁澈缓缓旋转着手中的酒壶,有些惨淡的扯了下唇:“你说,酒这东西,真是怪异。一个人喝的时候,越喝越愁,多一个人喝,却能借酒浇愁。” 钟义寒浅淡一笑:“白日里喝酒,喝的是豪情万丈,深夜里喝酒,喝的却都是孤影惆怅。臣亦觉得,这东西实为怪异。” “呵,看来你也没少独饮,是懂行的。” 宁澈嗤声一笑,懒散的抬起手,同钟义寒又碰了下杯。对面的人并没有戴官帽,如此一来,便真的像是坐在了茶坊酒肆间,几口杜康撩拨,似乎就能交上一个朋友。 “我呢,没什么朋友。王侯相府里的公子哥,有他们自己的圈子。从前也有年龄相仿的入宫伴过读,但锦绣堆里长出来的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事事顺从,总让我觉得,跟他们聊不到一起去。” “从小到大,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除了她之外,庄衡算一个。但是庄衡这个人呢,原则性太强,做朋友的时候能为你两肋插刀,但做了君臣,便只是君臣了。” 钟义寒并未来得及细思,皇帝口中的“她”,究竟指的是什么人,便就又听得对面人说道:“你呢,算是半个。至于为什么是半个,是因为我私心里单方面的把你当个朋友看,但我知道,在你心里头,不定怎么烦我烦的要命呢。” 这话若是别人听了,只怕会立刻战战兢兢,伏地请罪。可钟义寒只是微扬了下眉毛,旋即坦然一笑:“陛下慧眼如炬,臣的心思果然瞒不过您。” “嘁。”宁澈睨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眼底却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宽慰。 两人相视一笑,倒多了那么丝惺惺相惜的意味。 “钟义寒,”宁澈将酒壶磕在了台阶沿上,哒的一声轻响,“之前京中百官联名上的那封奏请追封圣母为皇后的折子,你为什么没在上面签名?” 钟义寒垂眸看着手中的酒壶,忽然就明白了,皇上今夜叫他来喝的这顿酒,究竟意欲何为。 “臣自幼失怙,又年少失恃,人情冷暖看得多了,便养成了这样寡淡孤僻的性子,既不喜欢他人对臣置喙过多,也不喜欢刻意干涉他人之事。虽说君王之事皆为国事,但臣私心里还是觉得,圣母的去留,还是应当由陛下自己做这个决断。” 宁澈抬起手,以手背轻轻覆了覆自己的额头。 “其实我心里明白,她……就是我娘,一直过得都不是很开心。”他向后倾倒下身子,单肘拄在更高一级的台阶上,“钟义寒,你不是最喜欢抽丝剥茧么?那你帮我分析分析,我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 钟义寒把玩着手中的酒壶,浅浅摇了摇头,道:“家母临终时,曾留遗言给臣,希望臣能让继父写一封和离书,后将她的遗骨迁回老家,同臣的生父合葬。但臣,没有照办。” 宁澈眉尾微挑,面前这人所说之事,引起了他的一丝兴味。 “家母这一生,过得很是辛苦。就为了能赚一点糊口的银钱,她卖过儿女,讨过饭菜,直到她去世,臣都未在她脸上见过一丝真正的笑容。在改嫁了继父后,为了让臣能在继父族中站稳脚跟,逼臣改了姓氏,入了钟家的宗族。” “臣心中也曾怨恨过母亲,何必为了那一口吃的不断的委屈求全,甚至连名姓都要舍弃,就算饿死了又能如何。可得到的只有家母给臣的一记耳光。对于这一生当如何度过,每个人的想法都很不一样。就如臣并不畏死,可臣的母亲却又竭尽全力想让臣活下来。” 每个人的人生,都太不相同了。听到此处,宁澈的心间竟微有风动。你为何要生下我,相似的话,宁澈也曾同自己的母亲质问过。 钟义寒继续道:“但所幸的是,继父为人良善,待母亲相敬如宾,待臣亦视如己出,是臣人生中的第一位引路人。家母故去后,臣曾同继父商议过她的遗愿,可继父*并不同意,臣几番衡量后,仍是尊重了继父的意愿。” 说到此,钟义寒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帝王:“臣说了这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其实只是想告诉陛下,逝去之人即便生前留下再重的痕迹,身后事也得由活着的人来决定。而活着的人,既然手中有了掌控的权力,那便该依照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做。可至于什么才是对的,而什么又是错的,并没有一把尺子能来衡量,个中滋味,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晓,他人都无权置喙。” “你这些话,并不是无关紧要的话。”宁澈逆着性子喝酒,醉的快了些。他缓缓抬起手,在自己的心门处叩了叩,“可我就是,这个地方过不了这一关。” “她哪怕,哪怕只给我留一句话,说她不恨我,我即便去油锅里滚一圈,她想做的事,我也一定会帮她做到。可她一边要恨着我,一边又要我送她离开,我这里不痛快,不痛快啊!” 他将自己的胸口捶得砰砰作响,似乎想借由此,让里头的疼痛缓解哪怕一瞬。 “那陛下就同自己和解!”钟义寒脱口而出,语调却又慢慢放缓下来,“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情感活着,太累太累了。臣恳请陛下,对自己宽容些,为了您自己而活吧。” “谈何容易。”宁澈仍维持着半躺半倚的姿势,抬头看向殿顶,泄出一丝苦笑。 沉了片晌,宁澈扶着台阶站起身,绕到御案后拉开抽屉,将其中的一沓稿纸取了出来。 “朕记得,你似乎很能懂得女子的苦楚,还为此同朕争执过。” 那是两人第一次相见之时,在北镇抚司,因为云湘和她的孩子,钟义寒曾劈头盖脸的狂怼过彼时尚不知身份的帝王一回。 钟义寒此时也已站起身来,拱手道:“陛下恕罪。只是因为臣的母亲和妹妹,皆遭遇过这世道给予女子的恶意与疾苦,故而格外能同女子共情些。” 宁澈似笑非笑的揶揄了句:“钟大人为女子写的花间词,词藻风流倒是声名远扬。朕读了,亦是觉得香艳的很。” 钟义寒低头道:“微臣惭愧。那些不过是为了交游攀附的附庸风雅之作罢了。真正的凄苦,是永远无法摆到台面上,也无人乐意去观摩品读的。” 宁澈敛了神色,将手中那摞稿纸递给他:“那你看看这个吧。” 钟义寒双手将纸接过,低头翻看下去。多年间在书墨间浸润的积累,让他看东西很快,可手间的这摞稿纸,却让他越看越慢了下去,额头上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薄汗。 第161章 这些宫闱秘事,是他们这些做外臣的,一生不得触碰的禁地。 “陛下,这是……” 宁澈摆了摆手道:“无妨。你看下去,朕恕你无罪。” 钟义寒复又向下看去,并不厚重的纸张上,记述的却是一个女子在宫禁中被困顿的一生。 书写之人娓娓道来,用一种舒缓而温和的语气,讲述着那些在岁月中已褪了颜色的故事。钟义寒却不禁揣测起笔者的身份来,能如此详细的记录下圣母生平的,必是一位在宫廷中生活多年的人,或是内侍,或是宫女。 及至翻看到最后,当看到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字迹时,钟义寒却如恍然挨了一棒一般,又将纸页又翻回到了前面,仔仔细细的再次辨认了一番。 他忽而想到了一个人。他看那人的字迹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草草掠过,只知那人写字规整秀气,字如其人,但并未留下过深的印象。可此时再看落在纸面上的文字,回忆中的痕迹竟一丝丝变得清晰可触。 这分明就是小乔公公的字迹。 钟义寒捏着纸张的手不由得用力到有些发白。朦胧间,对于小乔同皇上之间关系的诸多疑惑,似乎有了一个逐渐明晰的答案。 “钟义寒,”帝王的声音适时响起,“朕想让你,帮朕一个忙。” 宁澈复坐回了御座之上,镌刻有“勤政观贤”的匾额之下,是一代帝王不可撼动的威严。 钟义寒忙拱手揖礼道:“陛下请讲。” “朕要你上一道奏本,反对将我娘的灵柩迁入皇陵与先帝合葬。”这句话并不长,却似乎耗费了宁澈很大的力气。他缓了一会后才继续道,“在这之后,朕会找人声援你,借势在朝廷上烧一把火出来。一旦这把火烧起来,剩下的事……朕便好做了。” “但朕也知道,这件事于你无益。你若与整个朝堂唱反调,会被攻讦,会被弹劾,甚至还会留下沽名钓誉的骂名。你如果不愿意,朕并不强迫你。今夜之事,朕就当没有发生过,只是醉后说了些胡话,睡一觉便都忘了。” 钟义寒沉默了片晌。至于是否会被同朝之人疏远,他其实并不在乎,因他本就决意要做独行者,并未奢求能在官场中得到何人的垂怜。只不过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不得不问个明白。 “陛下,”钟义寒拱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究竟是为何,改变了要将圣母灵柩安葬于帝陵的心意?” 为何。 宁澈惨然一笑。 “在黑夜里走路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劝说,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是错的。直到有个人,拼尽性命点亮了一盏灯,行夜路的人才知道,原来再往前一步便是悬崖峭壁。” 站在悬崖边的行路人以迷途知返,可为他照亮夜路的那个人,又身在何处呢? 这话说的很隐晦,但钟义寒还是听懂了帝王话语中的含义。是有人以死上谏,逼迫君王改变了主意。 “陛下,这封奏本,臣愿意写。”钟义寒深深弯身行拜礼,“只是陛下,臣该如何解释这些宫闱秘事的来处,才能让朝中同僚相信臣所言并非无稽之谈?” 宁澈默了须臾,方开口道:“你便说,是内廷中一个姓乔的内侍,说给你听的。” 此言一落,寂寂无言。 宁澈觉得有些累了,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寒暄的话。他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钟义寒行礼后告退,就要快走出御书房时,却忽又听背后人喊道:“钟义寒。” “陛下。”他站定脚步,回身拱手。 “朕……今日欠了你个人情。”宁澈站起身来,微冲他点了下头,“多谢。” 钟义寒低头踟蹰了片刻,忽又快步走回了御案前,俯身跪下道:“微臣身为臣子,即便为君父赴汤蹈火,也万不敢言承君父的人情。可是陛下,臣斗胆,想跟您求个情。” 他目光恳切的凝视着御案后卓然而立的帝王,后双手触地,俯身拜道:“内廷之事,臣自知不能过问,亦不敢过问。可念在臣与小乔公公尚有几分同僚之谊的份上,臣想向陛下求个情,不论他如何触怒了陛下,臣恳请您能留他一条性命。他……不是个恶人,臣期盼他能好好活着。” 宁澈垂眸看着那赤红色官服上绣着的孔雀补子,忽而感受到一丝透顶的荒诞。 “钟义寒,你是觉得,是朕要了她的性命?” 宁澈无声的泄出一丝苦笑。 似乎也没错。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如果他能早一点改变心意,夏绫或许就不会在烈火中被压在废墟之下。 钟义寒低着头,看不见帝王的眼眸中,隐隐凝聚了泪光。 “你求朕要放过她。可是朕又该去求谁,才能留住她?” 第128章 一石千浪 ◎这一次,他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京城初夏的清晨,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槐花的幽香。 通政副使当了一晚的夜值,正交了班准备回家补觉,一出门,却正见一身着赭红色官服刑部侍郎踏上台阶,正往衙门内走来。 “钟大人,”通政副使上前拱手相迎,不由得有些疑惑,“您怎么来这么早?” 钟义寒淡淡笑了下,奋笔疾书一整晚,眼中难免有些无法遮蔽的红血丝:“昨夜在宫中当值,顺道来送本折子。” 说罢,他没再多寒暄什么,提了袍角径自往衙门里走去了。 通政副使迷惑的回头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钟大人家住灯市口,这从宫里出来,也不顺路啊。莫不是刚从宫里出来,就要奔刑部去了? 他兀自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刑部这作息也要像北镇抚司看齐啊,这个风气可千万别将他们通政司也给染了。 这边钟义寒交了奏本,也并无多停留的意思,左右今天刑部堂上没有他的值,于是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了过晌。钟义寒意犹未尽的睁开眼,他能在此刻醒过来,还要拜他家正在砰砰作响的门板所赐。 钟义寒不情不愿的揉了揉眉心,胡乱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趿着鞋子到院里去开门。 拔开门闩,便对上了庄衡的一张青脸,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锦衣卫。 钟义寒想都没想,打了个哈欠将一双手腕交出去:“庄大人来拿人么?走吧。” “你有病吗?”庄衡冷着脸顶回去一句,真拿他们北镇抚司当打尖儿的地方了。 钟义寒此时方醒了些盹儿,故作不解的问到:“那庄衡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我还想问你呢,折子里又写什么东西了?”庄衡劈头盖脸的一顿问,却没有给钟义寒回答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午门前头都已经闹开锅了!卢阁老拿着你的本子,在内阁直接骂出了声,六科的几个给事中,嚷嚷着要联名弹劾你,还有几个狗脾气的扬言要到你家来冲你,你可倒好,还真能睡得着!” 这不奇怪。毕竟之前移陵的那份奏疏,几乎整个京城官场的人都在上面联了名,自以为窥得了圣意,能在自己的政绩上落下一笔。他钟义寒是跟整个京城官场唱了反调,让人恨得牙痒痒,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臣也得睡觉啊。下官和您这办上差的可不一样,不休息会出人命的。”说罢,钟义寒又捂住嘴,打了一个无比深长的呵欠。 看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庄衡真想抽这人一巴掌,自己就多余来管这闲事。 他强忍着性子道:“陛下怕真有那脾气爆的来砸你家门,让我带几个人过来盯着点,你这两天没事就别出门了。” “微臣谢陛下体恤。”钟义寒朝紫禁城的方向抱了抱拳,终于说了句人话,“待这阵风头过去,下官自掏腰包,请庄衡大人喝酒。” 庄衡挑眉揶揄了句:“能从你口袋里掏出俩子儿来,还真是不容易。” 这二人早已习惯了用这种损人利己的方式说话,各自都觉得在口舌上没有吃亏,钟义寒方正了神色发问道:“庄衡大人,在下却有一事想同您请教。” “请讲。” 钟义寒顿了顿,开口道:“小乔公公……是出什么事了么?” 庄衡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宫闱之事,不是你我外臣能私言的。” 钟义寒知他就是这样的脾性,从他嘴里必是问不出内廷的深浅,可单看他的神色,便也就知道了,境况必是比他想的还要更糟。 他对内廷当中的行事规则虽不那么熟稔,但他心中明白,一个奴婢所坠入的深渊,必是比他们这些至少尚有喉舌之利的文官,要万劫不复的多。 钟义寒低头想了片刻,复问庄衡道:“那我能做些什么,来救他呢?” 庄衡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必定是想偏了。回想起夏绫从废墟中被刨出来时的样子,且现在依旧生死未卜,他心中也涌起一股烦闷。 “你别瞎猜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庄衡忽而被一丝怪异的感觉打断。 第162章 钟义寒方才偏着头时,轻蹙了一下眉心。他并不常露出这种神态。 可就在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庄衡竟发觉他与夏绫在流露出同样神情时的模样,如此相似。 * 此时的内阁,宛若被一块巨石砸穿的水面,浪激千叠。 卢英手中捏着那封字迹尚新的奏疏,因为用力过大,手腕竟隐隐有些发颤。 “杨阁老,”他努力用数十年读书人的涵养压制着自己的火气,“您的好学生写这样一封奏本,究竟是什么意思?先前您牵头移陵之事,我礼部兢兢业业的照办了,几乎整个京城官场都在奏疏上联了名。您若是觉得我礼部办事不妥,大可以同下官直言,如今万事俱备,却横空劈了这么道雷,岂不是打我的脸么!” 杨怀简搁下笔,看向卢英道:“卢阁老,不管你相信与否,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卢英冷笑道:“阁老,您这样说,未免也太过敷衍了。” 杨怀简并不恼,只淡淡说了句:“昨夜,刑部是钟义寒在宫内当的值,今日一早便凭空多了这么一封触探内廷秘辛奏本出来。你觉得,这背后主使的人,会是本阁么?” 卢英懵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阁老,您的意思是,是皇……” 他及时收住了口,复而压低声音道:“可陛下为何,要做这等出尔反尔的事呢?” 杨怀简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道:“你我这做臣子的,在揣摩君上的心思上,做的还是太差劲了。不如卢阁老随本阁到乾清宫求见吧,对于刑部右侍郎这封奏疏,究竟是弹压还是留中,卢阁老是明眼人,你自己来看。” 二人同行至乾清宫,却被在门前值守的内侍告知,景熙帝此时正在与其他官员议事。 两位阁老互相对了个眼神,其中意味讳莫如深。毕竟自宫闱失火那日之后,他这两位阁臣都未曾面见过圣颜,更未听说皇上在白日里单独召见过哪个臣子。 不多时,从殿内退出一着蓝色官服的官员。他迎面见了门外的两位阁臣,面上略露惊诧之色,匆匆拱手行了个礼,离开的步伐中有股难以自持的凌乱。 卢英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方才离开的那人是钦天监的监副,陆元齐死后,钦天监便是由他在主理的。 随后,自殿中走出一穿红色洒金曳撒的内官。杨怀简上前拱手道:“谭公公,臣等求见圣上,劳烦通报。” 谭小澄拱手还礼,却道:“两位阁老,主子御体不适,恐难见外臣,还请回吧。” 卢英哽了哽喉咙,心说,怎么钦天监的人见得,内阁的人就见不得了?方欲张口,却被杨怀简的眼神制止了回去。 杨怀简默了片刻道:“既如此,臣等就不不烦扰陛下将养御体了。” 内阁没有得到皇帝的旨意,既未出面弹压科道官铺天盖地的口水,也未对钟义寒的奏疏有所置评,由着那些言官自以为是的胡乱发挥,这场骂战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到了第二日早上,弹劾刑部侍郎的奏疏在内阁的桌子上摞了有半尺高,这其中的罪名也是五花八门,有不敬君上的,有私交内官的,就好像奸臣志的下一页上已经白纸黑字的落下了钟义寒三个字。 更有几个血气方刚的科道给事中,正气凛然的冲到钟义寒家门口讨要说法,不巧被门口的锦衣卫给轰了回去。这下能被当靶子打的又多了一个北镇抚司,连带着庄衡也一块骂了进去。 就在大批隔岸观火的官员犹豫着要不要下场加入这场骂战之时,钦天监的一封奏疏,竟让当下的时局发生了一丝微妙的逆转。 钦天监监副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为官数年,对上的进言寥寥无几,官场上大多数人甚至都不记得还有这么号人。他这回呈上的奏本,也只有那样薄薄的几折,远不及那些言官的高谈阔论。 他只写到,荧惑星和镇星的交合尚未归位,若如之前所言,佞臣犹在西北。可成王已然南下,那西北之孽卿,又当是何人? 连上钟义寒先前的那封奏疏,“枫露岭”三个字几乎要呼之欲出。 很快,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流言如蛛网般在言官之间开始迅速蔓延滋生。推杯换盏时,同窗故旧间,人们自以为隐秘的交谈着从未被世人所知的宫廷秘辛。生下皇帝的那个女人,她仇视着宫廷,仇视着先帝,也仇视着与她骨血相连的那个孩子,她的怨气被压在枫露岭下久久不能逃脱。 于是,有几个胆子大的率先站去了对立面上,上书称为保国祚,傅娘娘的灵柩不能迁入皇陵之中,龙脉国本,经不得怨气载道。 内阁紧张的如同一根绷紧了的细线,如履薄冰的将奏本呈送御前,预备着一场血雨腥风的到来。可谁知,乾清宫内依旧没有动静,照样留中不发。 皇帝态度的暧昧模糊,让观望下场的官员又闻到了新的风向,跟风阻止移陵的人竟越来越多,两派竟有了分庭抗礼之势,新仇旧怨叠加在一起,口诛笔伐上越发战势酣然。 就在这场骂战发酵到第三日时,皇帝突然一道中旨下到了内阁,命将其生母的灵柩移出京城,发送回其故籍福建。 此时一出,打口舌战的两派不约而同的都噤了声。且不说自开朝百年来,从未有宫妃葬回原籍的先例,便是在民间,也未有子女将父母安葬两地的不贤不孝之事。 这无异于皇帝亲口昭告天下,他已自绝于母族,他的身份在皇族宗谱中会永远留下一个阴影。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夜晚,杨怀简终于在乾清宫见到了已多日不朝的景熙皇帝。 御书房内,宁澈独自倚靠在雕工繁复的龙椅靠背上,脸色涔白,额角被花纹硌到的地方让他觉得有些疼痛,可是他并没有兴致哪怕多挪动一分。 听到衣袍曳地的声音,他才了无生意的缓缓抬起了眼皮。 “老师。” 喑哑的气息捻动着桌案上的烛火跳抖一颤。 “陛下。”杨怀简行过礼后站起身来,烛火映照下,他的须发皆斑白似雪。 宁澈牵了牵嘴角,惨笑到:“辛苦老师了。卢阁老那个脾气,没少让老师为难罢。” 杨怀简摇了摇头,回问到:“陛下何苦,要自导自演这样一场戏码呢?” 宁澈答:“这是我能想到最快的,既不动摇朝廷秩序,又能达成目的的方式。老师,我改主意了。她不能葬进皇陵,我要送她回家。” 他将手搭在朱墨尚未干涸的玺印之上,望向杨怀简道:“老师,您要是想骂我,就尽管骂吧。我都听着。” 杨怀简轻声叹了口气。 “陛下,您可知道,这样做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不愿想了。”宁澈坦白道,“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之后的事,毕竟都是活着的人之间的争执,只要人还活着,总归能解决的,不是么?” 杨怀简喟然道:“为君不孝,陛下将如何以德服众,为天下之表率?” 宁澈反问:“敢问老师,何为孝?” “礼记有云,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杨怀简缓声说,“先帝尽其毕生,扶大厦之将倾,挽社稷于安稳。陛下如今所为,如何对得起先帝重托?” 宁澈驳到:“老师谈孝,为何只言不违父志为孝?若我遵了父志,却违背了母亲时志向,那我究竟是孝还是不孝?” 为君数年,他不是没有跟自己的老师针锋相对过。他本不认为,是非对错应当有个定论,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但这一次,宁澈却有些心虚。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一度也曾是这个王朝秩序的维护者,认为女人应当从服于男人,宫女应当从服于君王。他也曾渴慕她们能用屈从与柔顺,伪装自己片刻的虚荣,而后再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不得不承认,他错了,这世上的许多人都错了。这一次,他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宁澈垂下眼眸,目光落到桌案上铺展的那一纸字迹熟悉的奏疏。钟义寒的这封奏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露骨,将傅薇曾经所受到的那些不公曝露于白日之下。 他通篇只说了一件事,一位母亲的遗愿,是祈盼能够魂归故里——世人为母所生,为母所哺,母志岂不堪比重于父志邪? 这句诘问落在宁澈耳边,振聋发聩。 【作者有话说】 非常非常抱歉消失了一段时间! 作者在这段时间里动了个手术,本来以为会很快康复,但是由于保养不当造成了腹水,又多遭了一茬罪…… 现在身体慢慢的在康复中,也在努力的追进度,虽然可能没办法保持日更,但一定一定会加油尽快完结!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体谅,鞠躬~~ 第129章 余生安乐 ◎我只盼着你和她能余生安乐。◎ 灯影映君臣,青丝对白发。 过了很久,在更漏点滴之外,多了一丝老者微末的喟叹。 第163章 杨怀简沧桑的声音传来:“陛下……已经决定了吗?” 宁澈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看杨怀简,只是执拗的点了一下头。 “那老臣……就最后再帮陛下一回吧。” 宁澈诧异的抬起头来:“老师?” 杨怀简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竟露出了一丝无奈却又妥协的笑意。摇曳烛火中,老者的眉目渐幻化的慈祥且柔和。 “到底是老了。”杨怀简摇了摇头叹道:“前些日子,陛下问老臣,夫妻之间的男女情爱,是否重要。臣回去后思索良久。得出的答案仍是,比之家国政务,那些并不重要。” 杨怀简顿了顿,淡淡笑道:“可是某一日,当臣偶然看到回门的孙女和孙女婿廊下簪花时,臣忽而有所触动。臣认为这些并不重要,是因为臣远离年少时的情爱已太过久远,即便有遗憾,也早已愈合。但于年少之人而言,若在朝气蓬勃的年岁就心如死水,那整个国家,岂不是也会越来越暮气了。” “老师……” “陛下是臣一手教出来的,臣算了一算,在您身上花的心思,比在自家儿孙身上的要远甚。”说道此处,杨阁老不由得有些动容:“陛下正值盛年,这天下终归是要由您去挥毫点墨的,臣即便舍不得您,但终归无法永远辅佐您左右。那就让臣再帮您一次,就算是为师尽了这些年对您的拳拳之心了罢。” 宁澈似是被烛火燎了一瞬,眼睛蓦得一眨:“老师的意思是……您也要离开吗?” 杨怀简拱手揖了一礼,缓声道:“臣其实早已有辞官的念头了。臣从前看陛下,总觉得陛下还是孩子,臣念着先帝托孤时的遗诏,总觉得放心不下。可这一年多来,陛下肃贪腐,建海防,让臣恍然明白,您早就是为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了。” 他浅笑了一下,继而道:“这一两年来,臣明显感觉到,臣这把老骨头每况愈下,时常昏聩乏力,耳如鸣金。臣已经六十八岁了,不知寿数还能有几何。去年长孙在外任上生了曾孙女,臣都还没有见过。臣本想等到明年开春,待陛下册立新后,再向您乞骸骨。可趁着今日这个机会,便当是为师同您说几句肺腑之言,也请您,成全了臣的心意吧。” 宁澈的眼底涌起一股酸意:“可是,朕很舍不得老师。” “臣也舍不得陛下,可是……终是敌不过岁月催人老,聚散终有时。”杨怀简望着对面的年轻人,此时的内阁首辅,更像一个过尽千帆的慈祥老人。 “陛下,阴晴圆缺,相逢别离,皆是人间常事。一如现在的臣与您,也一如……现在的您,与您舍不得的那个人。” 宁澈心头猝然被绞了一瞬,继而莫大的委屈与无助翻江倒海而来:“老师……原来老师,都知道么?那朕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尽人事,听天命罢。”杨怀简的声音苍老却又莫名有股力量,“若结果真的不如人意,为师只盼陛下能往前看。记挂您的人,也一定期盼着您余生安乐。” 面对这世上唯一还能让他称作长辈的人,宁澈很想做一个不知事的孩子,肆无忌惮的哭上一场。 可君臣之间的那道隔阂,终是令他望而却步。 宁澈低下头,独自消化了片刻已积至眼底的涩意。待他将将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时,方抬起头来说:“那就,拜托老师了。” 杨怀简双手交叠,深深揖了一礼道:“臣遵旨。” 脚步声渐行渐远,宁澈缓缓用双手环抱住双肩,尽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又重新蜷缩回了靠背与扶手间的方寸里。 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山崩地裂,他依旧稳稳的坐在这把龙椅上,在今日之后,这个帝国依旧会如日头东升西落一般有条不紊的运转。 可是所有的碎裂,都在他的心里。那些裂痕一条条的剖开血肉,让宁澈的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 * 宁澈在乾清宫待到很晚,才回到咸福宫。 小铃铛如往常一样,趴卧在夏绫门口,见到宁澈回来,立刻站起身来,用头蹭着他的腿,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呜咽。 宁澈蹲下身,在它身上挠了挠,将在外面沾染的满身风霜掸干净,转而换上一脸和煦的伪装。 “乔乔,我今天回来晚了,你是不是又要念叨我了。” 夏绫依旧在沉睡着,面上的血色似乎又消逝了几分。 宁澈弯身坐在脚踏上,倚着床沿,端详了这女孩片刻,最后抬起手,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我好像都没问过你,我们第一回 见面的时候,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子。”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害怕,害怕听你说我那个时候很讨厌。” “乔乔,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真的,特别想把你撵走。因为我也一直很害怕,你是来跟我抢我娘的,我怕我不得不要我娘分一半给你,那她对我为数不多的那一点喜欢,就更少得可怜了。” 宁澈自言自语的说着,涩着眼睛惨笑道:“结果,我哪里是要把娘分给你一半啊。你是完完全全的把她都带走了,我嫉妒死你,恨死你了,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她把所有的喜欢都给你一个人啊?” “可是你又用了什么法子,即便这样,还能让我那样……喜欢你啊。” 宁澈回想起,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才明白他对夏绫的那种感情,是叫做“喜欢”的。 那是在他将将十三四岁的年纪,他梦见夏绫衣着单薄的站在氤氲水汽间,当他醒来的时候,下身的亵裤湿了一片。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男女之事,羞赧难言,却又炽烈如火。也就是在那一天,宁澈清楚的意识到,他对夏绫有的不止是亲人般的相濡以沫,他对她有贪念,或者说一种带有侵犯意味的占有。 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当宁澈躺在床帐里,那个地方因无处倾泄而雄姿勃发时,他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夏绫。 可他也不过就是自己这样想想,当真见了面,却又变得插科打诨东拉西扯,非得把夏绫给惹恼了,他才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给隐藏住了。 事到如今,回过头来想想,他甚至都没有认认真真的对夏绫说过一回,我很喜欢你。 “乔乔,我还在扬州选了一块地方。那个地方风景很好,依山傍水的,很适合建宅子。我从前总是想着,或许到了某一天,我能带着你们两人一块去走走看看。” 那还是宁澈在南边巡查时,南下湖广时取道扬州,一眼就相中了傍着扬州府学的一块地,很适合建宅子。在前去湖广的一路上,他执笔画了好几稿的草图,心想待冬至回京时,让夏绫看看,哪样是她最喜欢的。 不过他在图纸上也是留了心眼的。在院落的细枝末节之处,总会加上几笔傅薇喜欢的东西。因为宁澈明白,但凡他递给夏绫的物件,她一定会拿给傅薇看。万一哪一天傅薇就想开了,万一呢。 宁澈抵达湖广时,是宣明二十五年的夏天。也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世上少了一个困顿飘零的女子,多了一个没有娘亲的孩子。 至于扬州的那块地,也就一直荒置着了。 “乔乔,我知道,你虽然不总跟我提你小时候的事,其实你也很像回故乡去看看是不是?”宁澈的喉咙颤了颤,良久,低声问:“那我也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一瞬间,泪水倾注而下。 “可是我真怕,真怕我尽此这一生,都没有再见你们的机会了……” 此去路千里,何日有归期。 即便是生别离,都不知何时有再见之日,更何况遥遥路途之外,还隔着阴阳两界。 “乔乔,我真恨苍天。明明做错事的不是你们,可为什么,偏偏不能再多给你们一些时间。我后悔了,我错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让我娘在活着的时候走出这座宫城。我什么都不想强求了,我只盼着你和她能余生安乐……” 宁澈拼不起支离破碎的自己,只是将额头触在离夏绫的手很近的床边,掩面无声啜泣了起来。 夏绫的手指寒凉,随着他身体的颤抖,不时会扫过他额角的碎发。 宁澈并没有注意到,那女孩的指尖,在他悲伤到近乎脱力时,轻轻拨动了一下。 第130章 枯木逢春 ◎宁澈倏忽间泪如雨下。◎ 夏绫觉得,自己被囚锁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努力想从这片黑暗中挣扎出去,可是手脚却并不听她的使唤。无奈,夏绫只得皱了皱眉,费了好大的力,才终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 她正躺在一方自己并不熟悉的床帐里,帷帐没有落下来,以至于透窗而入的阳光刚好落在她的眉尾边。 夏绫适应了片刻久违的光明,微微动了动眼珠,想四周环顾而去。 在她下首的脚踏上,守着一个人。他侧着脸枕在床沿上,发冠刚好能蹭到她的手指,此时还*没有醒。 第164章 夏绫弯唇浅浅笑了一下,努力翘了翘指尖,在宁澈的发冠上戳了一戳。 只可惜,她的力气太小了,宁澈仍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夏绫不禁有点生气了。她又自以为“用力”的戳了好几下,终于,宁澈的肩膀耸了耸,有动静了。 夏绫垂眼瞧着他凌乱的抬起头来,却吓了一大跳。宁澈的一双眼睛红肿的跟两只烂桃一样,连双眼皮都快要看不出来了。 宁澈迷迷糊糊的从脚踏上坐起来,直愣的瞅着夏绫看,如往日一样,习惯性的将手中伸到她鼻下,探夏绫的气息。 可手伸到一半,整个人忽而僵住了,嘴唇不住地轻轻颤抖。 夏绫不知他是在做什么,疑惑的挑了一下眉,用力将眼睛睁的再大些。 谁知宁澈豁一下站起身,大马金刀的就朝寝阁外冲去。 何敬正领着一众内侍,端着热水巾帕皂角等物,备着伺候御驾洗漱。乍看见皇上一猛子冲出来,几人正要跪下问安,谁知却见皇上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整杯的水,紧接着手一扬把满满一杯凉水全泼在了他自己头上。 宁澈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淋淋漓漓的站着清醒了片刻,忽而又转身往寝阁内走去。 夏绫见宁澈湿哒哒的回来,又呆怔怔的站在自己床前不说话,无奈只能极轻极轻的唤了他一声:“阿澈。” 宁澈恍然回过神来,一把用力握紧了夏绫的手,似乎想要借此将他手掌里的温度全都传递给这单薄的女孩。 “乔乔,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东西?我,我马上去传太医……” “哎。”夏绫看着他这慌乱无措的样子,轻轻拽住了宁澈的衣袖,“阿澈,我想起来坐一会。” 宁澈立刻给她拿能枕在背后的软靠,却忽而意识到,夏绫虚弱到根本无法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 “阿澈,你……帮一帮我。” 宁澈点头低嗯了声。他小心翼翼的坐到床边,俯下身子,轻柔的将两手插到夏绫背后,托着她的背慢慢往上抬。 因躺的久了,脊背与床铺贴合的体温会高些,隔着一层薄若绢丝的中衣,宁澈能清楚的感受到夏绫瘦削的脊骨轻硌在他的掌心上。 夏绫被宁澈这样抱着,随着他的力道一点点坐起身来。她身上没有力气,只得下巴暂时支在宁澈的肩膀上。 宁澈的衣料上有股很甜淡的果子香,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饱含生命力的暖意,夏绫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雪地里走久了的猫,忽然看到了一方热气腾腾的炉灶,很想靠上去煨一会。 “阿澈,你先别松手,能不能抱我一会,我冷。” “嗯,好。” 宁澈像个木头人,夏绫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夏绫没有什么力气,头软软的靠在他肩上,宁澈听着她的呼吸一沉一浮的落在自己耳边,忽然间打了个激灵,好似出窍的魂魄终于回归了原位。 他抬高了手臂,双臂缓缓合拢,将这女孩呵护于自己宽广的衣袖之下。她很瘦,以致于他已经尽力想要环抱住她,可觉得自己的怀中仍是空空如也。 宁澈倏忽间泪如雨下。 “阿澈,你……不要哭。” 夏绫很着急,她才醒了没多久,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少日,乍一见到宁澈如此失态,只是想急着安抚他。可是她又没有太多力气,只能用手低低的环住他的腰,在他身上轻缓的拍着。 “阿澈,我好像一直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那里很黑,很窄,一点光都没有。我好害怕,我好怕自己永生永世都被困在那里,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不会了乔乔,不会了。”宁澈喉咙中满是被泪水堵住后的喑哑,“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好好的。” * 宁澈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都指派到了夏绫身边。醒过来后,夏绫自己也在很认真的吃饭和喝药,身体一天胜过一天,康复的很快。 宁澈恢复了每日视朝的常例,白日里都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待到了夕阳将歇后,便会到咸福宫来同夏绫一起吃晚饭。 待到了天色入晚,宫室里点起了灯,宁澈就会陪夏绫一起在寝阁里。夏绫靠在床头,宁澈坐在床尾,若是她精神好,宁澈就陪她打会叶子牌,若是她精神不好,宁澈就读几页书本给她听。 日子安宁的就好像他们是从小时候一夜之间到了现在,中间那些年的聚散离合仿佛被新雪倾盖后的地面,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可只有在白天,宁澈不在身边时,夏绫才会长久的偏头望着窗外,没有目的的发呆。 方苒进来的时候,瞧见夏绫正倚在软枕上,侧着头一动不动的向外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走过去轻轻将窗子合上,轻声道:“坐累了吗?累了我就帮你躺下。” “苒苒。”夏绫摇了摇头,浅笑到,“关上窗子做什么?外头的声音我还没听够呢。” 方苒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脸上露出些忧色:“绫儿,我总觉得从你醒了之后,就不太对劲。你总是整天整天的一动不动,整个人就跟没有生气一样,而且,而且你还变着法的应付皇上,好像生怕他看出你有心事似的……” “我能有什么心事?我是真的没力气罢了。”夏绫无力的将身子靠回到软垫上,“苒苒,我小的时候,看到宫里有树枯死了,都是内侍趁夜班无人之时,悄没声的将枯树铲了,然后再种一颗新的进来。所以等到第二天主子们一看,这宫城里都还是枝繁叶茂的。你说这宫里头的人,是不是也一个理啊?一茬没了,总归会再有新的一茬……” “你瞎说什么呢?”没等夏绫说完,方苒就将她的嘴捂住了,“绫儿,你这身子不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么,怎么净说这丧气话呢?” 夏绫轻轻叹了口气。 “苒苒,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五月廿三了。” “也就还,二十几天了啊。”夏绫自言自语的默念了一句,低头沉了一会,忽说,“苒苒,我想去外面走走。” 方苒显得有些为难:“绫儿,还是别了吧?你现在身子还是太虚了……” 没等她说完,夏绫就拉住了她的手,求她到:“苒苒,屋子里真的太闷了,我不走远,你就带我到西五所那看看吧,好不好?” 方苒低头想了一会:“那……我得先去向陛下通报一声。” 谁知这句话说完,夏绫却忽然冷了脸。 “我想去哪,想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他同意?那我是不是连眨一下眼睛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才能闭眼?” 夏绫这话说的太急,一口气没捯上来,伏在软枕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绫儿!”方苒连忙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你这是何苦呢?怪我怪我,是我没说清楚,我是怕陛下担心你的身子,没有要拘着你的意思……” “苒苒,对不住,我不是要冲你的。”夏绫喘了几口粗气,哑着嗓子到,“我知道,在宫里头讨日子,谨慎些是应该的。可我刚刚就是没转过这个牛角尖来,怎么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离皇上近了,就会离我远了呢?” “绫儿,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方苒捧着她的脸,心疼道,“我永远都是和你站在一边的,你要是想出去,我带你出去便是了。你不要总是瞎想,好不好?” 夏绫将脸蹭在方苒的掌心间,眼眶忽而有些泛酸。 “嗯。” 方苒安排了一顶小轿,又用披风将夏绫裹严实,才跟着她一块往西五所的方向走去。 被烈火灼烧过后的西五所还没完全被清理干净,焦黑的断梁歪斜的插在垮塌的屋顶上,瓦砾遍地,旧日颜色不复。 夏绫被方苒扶着,一步一喘的往废墟上走去。小铃铛跟在她身边,四腿并用往深处爬了几步,便蹲在了从前傅薇房间所在的地方。 夏绫强忍着虚弱带给她的反胃感,深一脚浅一脚的也朝那间垮塌的屋子走去。待她终于走到小铃铛身旁时,力气几乎已经耗尽了,全靠一口气忍着,缓缓坐在了瓦砾堆上。 “苒苒,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一会。” 小铃铛眼睛湿漉漉的,凑到夏绫身边来想舔她的脸。夏绫嘴角向上浮了浮,搂住狗子,轻轻将脸埋入它的毛发间停了一会。 天气很好。朗朗碧空下,夏绫抬起头,似乎想要在天空中找到些什么。可只有和煦的阳光落在她脸上,让她只能像只猫一样将眼眯成一条狭缝。 忽而,她觉得自己手指间触到了什么细小的东西,有些瘙痒。 夏绫低下头,惊异的发现,在被烧灼到面目全非的枯木房梁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丝细芽,绿意正新。 第131章 一襟晚照 ◎外面的生活。◎ 当宁澈在西五所找到夏绫时,便远远看到那一人一狗坐在废墟上,安静的像是一幅画。 第165章 他抬起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放慢脚步也往断壁残垣间走去,提起衣摆坐到夏绫身边。 “怎么出来了?” 夏绫坐在地上,正在用手一点点扒开焦黑的瓦砾。她的元气损的太厉害,此时嘴唇已经褪尽了血色,小铃铛懂事的在她身边,甩着尾巴也不停地往废墟深处刨去。 “我找东西。”夏绫没有抬头,仍是一点一点的在碎木间摸索,“薇姨有个盒子,那天应该是丢在这里了,我找找。” 宁澈不想她这样耗着自己的身体,温言道:“我让人过来找,肯定帮你找到。咱们先回去休息一会,好不好?” 夏绫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掌间已然炭化的碎屑,用沉默做出了拒绝。 宁澈有些无奈。他在一旁不做声的晾了一会,见夏绫脸色实在不好,只得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得不停下来。 “乔乔,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衣袖里抽出一纸明黄色的卷轴,递到夏绫跟前。 “这是什么?” “移棺诏书。” 夏绫下垂的眼睫微微颤了一颤。 “哦。我就不看了,你定了就行。” 可宁澈却很坚持:“你看一看吧,帮我瞧瞧还有没有什么要改的。” 夏绫索然无味的展开诏书,顺着上面一个个板正的馆阁体字迹逐列看去,看着看着,她却逐渐张大了双眼。 夏绫倏然抬头:“阿澈,你……” 宁澈有些干涩的笑了笑:“日子没变,还是六月十八。等到了那一天,你跟她一起走。” 夏绫有些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击懵了,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宁澈:“阿澈,你不要为了哄我开心而骗我,我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我怎么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呢。”宁澈的神情庄重却又平和,“乔乔,我想通了,也改主意了。本来想等你一醒就告诉你的,可总是担心你情绪波动太大,反而不利于你将养身子。过了今天,这封诏书就会加朱印下发内阁,无论是谁,都无法再阻止她的离开了。” 夏绫用力捏着手中的诏书,神思忽而间有些恍惚。 “薇姨,薇姨……” 她抚摸着身下,她与傅薇曾经并肩相依的屋檐,泪水蓦然开释,簌簌如雨下。 “我答应过你的,会带你回家,我终于,终于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了……” 夏绫将手埋在臂弯里,缩成一团哭到泣不成声。 这是此前几千个日夜里她唯一的执念。可是,当这个执念终于变成现实时,她却只有满心的遗憾无法释然。 宁澈见她哭的不住发抖,心里也自是痛如刀绞,只得轻轻搂住她,哄到:“乔乔,这是好事,不要哭,该高兴的。” 夏绫啜泣着抬起婆娑的双眼,如此近距离的凝望着这个已与她的生命交融在一起的人。 她的心到底还是软的。 “阿澈,可是阿澈……”夏绫抬起手,轻轻捧住宁澈瘦削的脸庞,“要是我们都走了,你可该怎么办呢?” “我啊,嗐。”宁澈努力的笑了一笑,“我怎么都能活。傻小妞,朕可是皇帝,你不会担心我饿着自己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夏绫不住的摇着头,她朝前微一探身,轻轻抱住了宁澈。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做到这一步,你一定把自己也剖的鲜血淋漓。你要用你的血肉来堵我的伤口,可是你疼的时候,又该怎么疗伤呢?” 这句话扒下了宁澈所有的伪装。 “乔乔……”他喉咙动了动,再开口时已是哽咽,“关乎我娘的这件事,在我心里早已是一块烂疮。我总是幻想着,那些腐肉还能愈合,将疮口包扎的七零八落,但结果却是越来越疼。这次我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块腐肉剜下去,即便永远会留下一道疤,但总比反反复复的溃烂流血要好,不是吗?” “阿澈,我好想念薇姨,真的好想。”夏绫攥着宁澈背后的衣衫,失声痛哭了起来,“我好恨老天,为什么不多给薇姨一些时间,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如果我的时间再多些,或许我真的能说服她接纳你,也能让她活着走出宫廷。可是……我恨,我恨呐!” “我也想她,很想很想她。”宁澈温柔的环抱住夏绫,在她颤抖的脊背上安抚着:“所以乔乔,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啊。就拜托你替我,将她送回家乡吧。” * 夕阳渐沉,将人映在地上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 西五所的废墟上,宁澈替夏绫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笑了她一句,眼睛红的像只小兔子。 夏绫打了他一下,手缩进袖子里,又用力擦了擦眼睛。她借着宁澈的力站起身来,在小铃铛身上轻轻一拍,同宁澈相互扶持着走下崎岖不平的瓦砾堆。 “乔乔,”待到了平地上,宁澈没有立时松开扶着夏绫的手,对她说,“我背你回去吧。” 夏绫迟滞了一下,继而摇了摇头,不太自在的看了眼在不远处守着的两队内侍:“算了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没事。”宁澈说着,已经蹲到了夏绫身前,“就这一次。” 夏绫俯下身,用双手揽住宁澈的脖子,将身体伏在了他的背上。 宁澈略微佝偻着身子,用手掌托着夏绫的膝弯,走得很慢,又很稳。 夏绫歪着头,将脸贴在宁澈肩上,咕哝到:“阿澈,我困了,想睡一会。” 宁澈只是低笑:“叫你不好生休养,现在知道累了?” 夏绫眨了眨眼,吸了一下鼻子。 “皇上。” 宁澈神色凝了一凝,但并没有停下脚步:“为什么这样喊我?” “觉得你傻。”夏绫的声音有些沙哑,“傻乎乎的纵着我喊你名字,傻乎乎的让我不用守宫里的规矩。你本可以让我怕你的,我这个人,没有那么强的定力,或许怕的久了,就真的认命了。” “嘁。”宁澈微嗤了一声,“你还不倔?你那一身硬骨头,给小铃铛啃怕不是都得给它牙崩掉了。” “那是因为我见过真正倔的人。”夏绫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阿澈,我其实真的有些好奇,你真的不想后宫多几位娘娘?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这样的皇上。” “这我可以跟你说实话,真没想过。”宁澈的语气变得认真了起来,“我这个人呢,其实独得很,也轴得很,不会说软和话,也不知道怎么招人喜欢。但好在,我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就不上赶着招人烦了。” 夏绫撇了撇嘴:“哪有人敢烦你,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对,面上投我所好,把我哄得晕头转向要什么给什么,回头背地里翻着个儿的骂我去,我可不当那冤大头。” 夏绫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宁澈长叹了一口气:“唉,有时候还挺羡慕宁潇的。你说这孩子的嘴怎么长得,好话全让他给说尽了,我这辈子都学不来。” 夏绫枕在他肩上哼道:“阿澈,你好像一只猫啊。” 宁澈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发闷,偏头向后看了一眼:“乔乔,你又哭了?” “嗯。” “怎么了?” “没事。”夏绫擦了下潮湿的眼角,瓮着声音道,“我就是觉得,你挺好的。” 宁澈轻笑了下:“觉得我好,为什么还要哭呢。” 夏绫思量了一会,说:“因为我怕,还有更好的。” “那什么是更好的?” 夏绫默了好一会,才小声说:“外面的生活。” 宁澈低哦了一声。 已近黄昏,将落的夕阳被削去了芒刺,柔和的从西边斜照下来。 宁澈偏头看向朱墙上两人被拉得很长的影子。 红墙上,两人的影子交合成紧密不可分的一团,他背上背着蜷成一团的女孩,像一只蜗牛拉着它全部的家当。 宁澈忽而释然的笑了出来。 “外面啊,是挺好的。”宁澈抬头看向前方,脚步也不自觉的快了些。 “乔乔,你能坦诚的告诉我你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是我今天最开心的事。” 第132章 此去经年 ◎他年再相会。◎ 六月十八。 这应当是一年当中白日最长的一段时日,可是这日天还未露白,乾清宫中便已有内侍来往井然,侍候御驾晨起洗漱更衣。 宁澈换上了一身青服,一条莹白的玉带自他腰间系过,清俊挺拔,如负雪苍松。 “阿澈。” 宁澈回过身来,见夏绫一身素净的走进来,肩上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身边跟着小铃铛。 他温和开口:“都收拾好了?” 夏绫点头道:“嗯,我的东西不多,就随身带了,还有一些薇姨从前用过的衣物,我让谭厂督帮我绑去马上。” 这段时日,夏绫身子调养的精细,现下已完全康复,与从前无异。 宁澈莞尔:“那好,咱们出发吧。” 第166章 因这次移坟不动皇陵,礼仪与规制也就简化了许多。随扈的仅有贴身内侍,锦衣卫以及礼部和钦天监的数名官员,且御驾此次并未乘辇,一行人轻装简行,骑马直至昌平。可尤是这样,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要有几十人。 到达枫露岭山下时,天已大亮。宁澈不再允许内侍与官员随行,只点了几个心腹的锦衣卫跟着。夏绫带上小铃铛,随他们一起步行上山。 经过一夏雨水的浸润,上坡上的蒿草长得有快半人高,在风吹下时起时伏。 夏绫提起裙子,每走几步,就要抬头向山顶上看一看。她止不住焦急的想走快一些,可离得越近,就更多些畏怯。这不是她第一次到这山岭上来,她犹记的满地荒草枯叶间那座小小的墓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内侍佝偻着腰将墓碑上的尘土擦拭干净,望着碑上的那个名字,双目潮红。 那是夏绫想念却再也无法相见的人。 或许是心里装的事太多,夏绫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在了地上。她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便有一双手稳稳的扶住了她。 “小心。”宁澈和煦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嗯。”夏绫有些沮丧的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裙摆,“是我太不小心了,不该让薇姨看见我这样不整洁的样子的。” “没关系。”宁澈蹲下身,牵起夏绫的裙摆,将上面潮湿的泥土拂去,说,“这样就好了,她不会在意的。” 夏绫低头看着他的头顶,弯下身同他蹲在一块,忽拽了拽宁澈的衣袖问:“阿澈,你害怕吗?” “嗯。”宁澈没有看她,低低应了一声。 “我其实,也有一点。” 宁澈下意识的攥着夏绫的裙子,用力到指节有些发白。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会怕今日之后,此生都再不会与我相见吗?” 夏绫心中不知缘由的恐惧在此刻忽然有了具体的形状。 “是的阿澈,我怕,我很怕。” “我跟你一样。”宁澈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膀,“可是乔乔,我在想,我们可能需要用很久的时间去学会一件事,就是如何能同自己自洽。” “自洽或许不是事事都得偿所愿,而是明知道瑕疵就在那里涂抹不掉,却依然能平和的生活下去。” 他站起身,顺手也把夏绫拉起来:“走吧。” 这座山岭并不陡峭,很快,那座小小的墓碑便出现在了面前,在苍翠环抱之中,显得格外洁白。 “薇姨,我们来了。” 夏绫走到墓碑前,安静的跪下。 相比于几年前来时的荒草遍野,此时的墓园宁静安和,没有一丝残叶,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 夏绫平静的看着墓碑之上“傅薇之墓”那几个字,阳光从树影之间倾泻下来,婆娑摇曳。 “我来接你回家了。” 宁澈跪到夏绫旁边,两人皆没有过多的言语,对着墓碑后那座低矮的坟茔,无声的拜了三拜。 这是在离开浣衣局的那间小屋子的十几年后,三人第一次相聚。 也会是最后一次。 “开坟吧。” 宁澈扶着夏绫站起身来,随行的锦衣卫得了命令,挥起镐铲破开坟墓上的封土。 很快,那方乌漆的棺木又一次曝露在了阳光之下。伶伶仃仃,旧迹斑驳。 锦衣卫在棺木下垫了粗绳,又用四根长度相当的竹杠从棺木上方的绳结中穿过,八人从两侧共同用肩膀抵住竹杠,合力要将棺木从安葬处移起。 就在几人等待着起棺的命令时,宁澈却忽开口道:“等等。” 他走上前去,将其中一个军卫替下来,将竹杠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起棺。” 随着绳子的骤然绷直,棺木缓缓自坟茔中抬升起来,将手臂粗的竹杠坠得微微下弯。 随行的锦衣卫因知道今日会有抬棺的差事,皆早已在肩上垫了厚厚的棉布以做防护,可宁澈的肩上,除了一层薄薄的衣衫,什么都没有。 沉重的竹杠压在他的肩膀上,以草木之坚硬凌虐着他的血肉之躯,沉闷的疼痛自骨骼间传来,又夹杂着皮肉被碾碎的锐痛,可他都似浑然不觉。 宁澈沉默而又缓慢的,用自己的躯体托举着傅薇的棺木,就像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傅薇用双手将他托举起来,将不知道第几次在倚在门框上睡迷糊的他,轻柔的安放在床上。 棺木被缓缓移送到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之上。 宁澈抬手轻抚着棺盖的边缘,将额头轻轻抵在上面,温存良久。 “愿你安息,愿你的灵魂去往归处。” 恰有风动,宁澈抬起头来,见头顶碧叶唦唦如涛响,有一片树叶随风而落,飘飘悠悠,最终刚好落到了尘封的棺盖上。 宁澈竟看得出了神,他总觉得,这并非巧合。 “乔乔,”宁澈急促的转头,找寻夏绫的身影,“你说,她现在,会原谅我了么?” 夏绫走近他,抬手轻轻在宁澈背上拍了拍。 “阿澈,如果让我说,我愿意相信薇姨她从来没有恨过你。”她垂下眼睫,珍惜的将棺木上的那片叶子托在掌中,“往日已不谏,来者犹可追。就让所有的遗憾都终结在这一刻吧,你和我,都要努力从过去的负罪感里解脱出来,我相信现在便已经是最好的当下了。” “嗯。”宁澈点了下头,带着些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的失落。他尽力让自己显得已然释怀,对夏绫说,“乔乔,你……要启程了吧。” 夏绫轻轻点了一下头。 宁澈垂下眼,无意识的用脚尖刨了两下地上的泥土。 “这一程山高路远,我本身想让庄衡跟着你一块去的,可我身边琐事繁多,我一时实在又离不开他,所以我另安排了可靠之人,护送你们一路南下。” 宁澈抬手一招,便有一年轻千户上前来,向他与夏绫拱手行了一军礼。此人姓汪,是庄衡手下最得力的副手,出身将门望族,却习得了一身真本事,宁澈对此人也格外信重。 宁澈吩咐道:“这一路上,需乔装简行,切勿太过惊扰沿途百姓。路途上的安排,一切听凭夏姑娘的意思,待到了地方,一切安定下来,尔等当及时返京,不得在当地逗留。” 汪千户单膝下拜,口称遵旨。 宁澈交着手默立了一会,话已到此,似乎再无什么需要嘱托,可他总想再多说点什么,可又实在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夏绫也是同样。她想了想,还是轻声说了句:“阿澈,谢谢你。” 小铃铛趁方才没有人管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刨土玩,这个时候又想起要磨人来。它像惯常一样钻到宁澈和夏绫中间,抬起两只前爪挠在宁澈腰上,呜呜撒着娇要他陪自己玩。 宁澈低下头,见小铃铛咧着大嘴哈着舌头,眼神清澈的如琥珀一般,仍旧是只快乐的小狗。 他的心里忽然之间碎的一塌糊涂。 “铃铛,小铃铛……”宁澈蹲下身,轻柔的抚摸着大狗脖颈间细软的毛发,将脸同它贴在一块。 这是夏绫的狗狗,却也是他的狗狗,是他们一起抚养长大的狗狗。当初,是他把小奶狗从宫外接回来,用牛乳一点点的喂活,也是他,在夏绫远走行宫的那三年里,与这只狗狗在寂寂长夜中无言相伴。 宁澈此前并没有与夏绫商量过小铃铛的去留,两人只是心照不宣的默认,狗狗会跟着夏绫一起走。可到了此时,宁澈却又忍不住“龌龊”的想耍起无赖来。 “乔乔,”他仰起头,几乎是在恳求的望着夏绫,“小铃铛……留给我可不可以?” 夏绫眉心微微一颤。 “我……”她蹲下身,下意识的也将大狗环在自己怀里,垂下眼默言。 良久,她还是狠心道:“阿澈,对不起,我不能。我已经抛弃过小铃铛一回了,我不能再抛弃它第二回 ……” 宁澈抿了抿唇,深深的呼了一大口气,又缓缓的吐出。 她说的是小铃铛,不是我。我们只是商量好了要各自分开,我不能算是被她抛弃……两次。 宁澈在心中如此默念到。 他最后挣扎道:“那让小铃铛自己选行不行?我们同时往两个方向走,小铃铛如果跟着谁,那就是谁的了。” 夏绫低头应道:“那好。” 两人站起身,面对着面,小铃铛在他们中间,仍未意识到分别即将来临。 二人同时转身,夏绫走向载着傅薇棺木的马车,牵动了缰绳。宁澈则独自往山下走去。 小铃铛此时方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 它不安的在原地转了几圈,湿漉漉的看了看牵着马车缓缓离开的女孩,又看了看踽踽独行的男子,扯开喉咙狂吠了几声,可是谁都没有回头。 小铃铛鼻子里喷出几丝粗气,忽而撒开腿往宁澈的方向狂奔而去。 “铃铛……”宁澈听到声音,转过身蹲下,让大狗扑进自己怀里。可小铃铛并没有同他亲昵,而是用力的用嘴咬住他的衣摆,想将他往夏绫的方向拖。 第167章 远远的,宁澈见夏绫也停了下来,转过身望向这边,看不清神情。 他摸了摸大狗的头:“小铃铛,这回,你只能选一个了。” 小铃铛听不懂,只是一味的撕咬着宁澈的衣角,可无论它再怎么用力,那人都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终于,它意识到,自己这回是拖不动这个人了。 它呜呜的看着宁澈,眼中充满了不解与难过,慢慢向后退了两步,最终还是转头往夏绫的方向跑了去。 宁澈张开的双手犹空落落的在原地僵着,看向大狗甩着尾巴奔去的身影,终于自嘲的嗤笑了一声。 他已经知道小铃铛的选择了。明明这是早就注定的结果,可他偏要试试。 宁澈远远的看到,小铃铛扑进了夏绫的怀里,夏绫抱住它,肩膀在轻轻颤抖。 理智告诉宁澈,他这一回不应该再靠近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往她们在的地方走去,他知道,夏绫一定是哭了的,每次她在哭的时候,他总希望自己都在她身边的。 “乔乔。”宁澈温和的环抱住夏绫,广袖倾覆,将那女孩遮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哭了,不哭了。”他轻柔的安抚着夏绫的脊背,“离京之后,无需着急赶路,慢慢走,慢慢看。到了南边,好地方有许多,若真遇到你中意的地方,就停下来住些时日。” 夏绫用力抱住宁澈的身子,脸恰埋在他的肩头处,哭着用力点了点头。 “阿澈,你要好好的,要长命百岁,一定要好好的……” 宁澈点点头:“你放心吧。” 他将夏绫从自己的怀中扶起,为她拭了拭腮边的泪痕。 “还有就是……”宁澈喉咙间涩了一涩,“到明年春天,我一定要有一位新皇后了。乔乔,若你那时已经安定下来,便给我来封信吧。若我知道你的归处,那我也便,死心了。” 夏绫踟蹰良久,终是缓缓松开了宁澈的衣角,低声应了一句:“好。” 宁澈浅浅一笑,在女孩肩上拍了拍,催到:“快走吧。” 夏绫扬起脸:“阿澈,那我走了?” “嗯。” 夏绫跳上车辕,挥动马鞭,车轮吱呀转起。小铃铛跟在侧旁,后面是便装随行的锦衣卫。 宁澈站在已空无一人的山岭上,望着队伍渐行渐远。从此,这座山岭又会湮没为万千青峰中平淡无奇的一处起伏,就如同他多年的执念,也随着那支离去的队伍弥散于风中。 宁澈抬起手,朝她们远去的方向挥了一挥。 恍然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傅薇哄他入睡时的一首歌谣。 “风吹柳絮飞,月照离人泪。天涯路远莫相忘,他年……” 他的唇舌间顿了一瞬。 “他年再相会。”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又断更了一段时间…… 身体确实还没有恢复到最佳水平,中间又上了一次全麻手术,加上年前年后一段时间三次元事情格外多,又不得不消失了一段时间。 如果有还在看文的宝宝跟你们说声抱歉,如果没有宝宝在追更了也没有关系,我在努力拼凑起有活力*的自己,也每天每天告诉自己,继续写作啊 第133章 一路向南 ◎百家衣冠冢。◎ 从京城至福建沿海,路途近四千里之遥。 夏绫同随行的队伍携一路风尘,自北直隶取道山东,而后又入了南直隶的辖地。 这一路上,虽有诸多人手护卫,但载着傅薇棺木的那辆车,她并没有假他人之手去驾驭。队伍行进的不算快,因缠着黑纱的灵车过于显眼,夏绫大多数时候会选择在城郊较为偏僻的地方歇脚。 而路过比较大的市镇时,她会给自己留出半天或一天的时间,到城中烟火繁盛之处走走逛逛,买上两份相同的当地吃食,一份给自己和小铃铛,另一份摆在傅薇的棺木前,同她说说自己在城里的所见所闻。 说完后,夏绫多数时候会蜷起一条腿倚在车上,吹吹风,看看天。 待到七月中旬,队伍到达了扬州城。 此时的扬州,草木繁盛,水脉沣盈,正可谓隋柳映波,虹桥卧水,画船载酒悠游。 而夏绫站在“淮左名都”的城门之下,却有种只将故乡做他乡的无力感。 即便在京城时,她的口音中尚且残存着一些南音,可当真到了这江南之地,她却发现自己已全然无法如在此生长的当地人一般用乡音对话。 夏绫在食摊前买了两个笋丁肉包,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笑呵呵的问她道,小姑娘,是从北边来我们扬州的吧,我们这的吃食可还习惯? 夏绫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只向他又打听了“安平巷”的所在。 安平巷是夏绫幼年时的居所,她对于扬州城所有的记忆,也不过只剩下这三个纸面上的文字而已。 摊主却眉头一皱道,安平巷早在七年前就被改建了,从前的居民都已迁居到了别处,那里现在已建起了扬州城最华贵的酒楼。 夏绫轻轻噢了一声,还是往那座酒楼走去。此处楼高三层,云幔招展,早已找不出当年街巷半分痕迹。 她立于熙攘人群中间,寂然遥望着高阁之上粲然飘舞的旌幡,忽觉自己已不认识了扬州故地,而扬州同样也已不认识了她。 夏绫围着高楼走了一圈,最后在偏僻无人处,默默跪下,向从前安平巷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她已不记得父亲的坟茔葬在何处,只能用这种方式,尽一尽作为女儿的孝心。 夏绫本以为自己会在扬州流连许久,可不过一个日暮,她便如路过此前所有的城镇那样,只想做个来去匆匆的过客。 继续一路向南。 就这样在路上走走停停了两月有余,在九月初,夏绫终于到达了福建,大燕的东南沿海,傅薇的家乡。 傅薇出生的地方,在泉州府治下的一个小渔村,这里背山面海,支离破碎的海岸线造就了岛屿万千,星罗棋布般散落于粼粼海面之上。 在这山海交融之间,陆地与海洋环抱出了一处天然良港,便是这座小村落岁岁年年赖以生存的基业。 数十年前,有伙倭贼正是在这里登陆,在村子里烧杀抢掠,将尖刀刺向手无寸铁的百姓。那场浩劫之后,村子里精壮劳力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老人和尚未成年的女孩子。 而随着时间的更迭,或是流离失所的故人,或是迁居到此的新民,又重新用双手在这湾海港周围耕耘,定安居,享乐业。多年前的伤口逐渐愈合,这里再一次布满了人们勤恳坚毅的足迹,生生不息。 当夏绫坐在车头,赶着马匹出现在村口时,这只脸孔陌生的奇怪队伍,很快被村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这渔村不大,村民大多都相互熟识,也很少有什么客人来访。乍一出现这样“浩荡”的一群人,还有一辆被黑纱遮盖的灵车,怎能不引人注目。 一同前来的还有上县的县令。因在大燕的官职律法中,有权力不下县一说,即最基层的官员便是县令,而在村庄里多以里长为话事人。汪千户已事先同此地的县令垫了话,县令知这些锦衣卫皆是京城来的上差,要办的事自是也干系重大,无有不力行方便之处。 村里的里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因读过些书,又有一身精湛的修船手艺活,在村里很有威望。听闻县令到来,里长急忙到村口来迎接,将一行人请到自己的家中小坐。 里长的夫人奉了清茶上来,几人稍事寒暄,待县令对里长说明了来意,对方却有些犯了难。 “大人您是知道的,我们沿海的这些渔民,世代皆是以氏族论血脉。可如今要安葬这样一具孤零零的棺椁,怕是难找到合适的地方呐。” 县令生怕在锦衣卫前办不好差事,不由得有些着了急:“你只管选一块风水俱佳的宝地,其余的文牒耗用,本官自会一并打理好,又何难之有?” “非也,非也。”里长摸了摸胡子,眼中尽是通达世事的精干。 “大人若下了命令,在下自是无不遵守的道理。只是小人方才说过,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以氏族姻亲维系着日子,多少年了都是如此。那这位‘故友’若要入土为安,该入在哪个宗族的祖坟里?抑或是单辟出一方坟地,可若无人祭扫,不出几年封土便会被掩埋在杂草里,那这长眠之人,不也就成孤魂野鬼了么。” 里长顿了一顿,复又向县令拱手道:“敢问大人,可否透露一二这棺中之人的姓氏身份?若有同姓的氏族,或许可当做旁系亲故入了祖坟,此后能时时有后人看顾祭扫,也算是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了。” 此言毕,县令没做声的看了看锦衣卫,而锦衣卫又都看向了夏绫。 往根上说,移坟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件能大张旗鼓办的事。到了地方上,锦衣卫和县令也只是心照不宣,知道要办的是个什么事,但具体到要葬的这个人是谁,双方皆十分谨慎,缄口不言。 第168章 更别说在里长这里,对千里之外朝廷上的事,平头百姓又到哪里知道去,只能是一头雾水。 里长此时才将目光落到夏绫身上,他有些意外,这个方才站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姑娘,竟是真正是话事人。 夏绫已明白了里长的意思,开口道:“她姓傅,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人。” “傅?”里长怔了片刻,旋即抚着茶盏道,“可是我们村里,并未有姓傅的人家……” 话音未落,却忽听里长夫人开了口:“姓傅吗?” 里长皱了皱眉,轻斥一句:“怎么这样失礼?” 夏绫摇摇头,平声道:“但说无妨。” 妇人脸色一红,搓着手低声说:“从前村里是有一户人家姓傅的,这个姓氏在我们这是个小姓,人口不多,但他家人勤快又和善,乡里乡亲间处的也很融洽。我记着他家应该是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阿哥叫傅松,小一点的是个女孩,我们那时候还常一起玩来着,她叫傅……傅什么来着……” 夏绫的心陡然跳的快了起来:“傅薇?” “啊,对!傅薇,我们都习惯喊她傅家小妹。”妇人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亮,可当看到外面停着的灵车,眼神不由得又黯淡了下来,“人还这么年轻,怎么就……” 夏绫急着追问到:“那她家里可还有在世的人?哪怕是同宗旁支的都行。” 妇人却摇了摇头。 “小妹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个村里的人,大多都不是出生在这里的。”说到此处,妇人的神情中多了丝哀伤与愤恨,“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伙倭贼到村子里来劫掠,整个村子几乎被那群强盗杀光了。活下来的人,若是还有亲眷的,就被遣送到亲眷那里,没有亲眷的……其实也就是几个女孩子,被官兵带走,大概是去给军户配婚了。” 妇人略顿了一顿,继续道:“我舅公家在泉州府城,我便去投奔了他,长大后嫁了我家男人。这些年来,官府在沿海卫所驻扎的官兵越来越多,倭寇不敢再那般张狂。有了太平日子,我们这边又有港口,能找到活路,我们一家便全都迁回来了,这个村子里好几户人家都是我这种情况,大家见了面还都能叫出名字来。但傅家小妹……她家实在没什么活着的亲戚了,当年便是跟着官兵走的那一拨,不成想,再见面便是这般光景了。” 听妇人说完,在场之人无不沉默。里长看了看妻子,长叹一声道:“既是同乡之人,没有理由不落叶归根。那我去把村里人都叫来,大家一起商量一处安葬之地吧。往后若遇到个扫墓祭奠的日子,大家也都挂念着还有这位傅家小妹,也都去她的坟上看看。” 村里人听到消息,都陆陆续续的赶来了,有刚下渔船的男人,有在家缝补的女人,携家带口,在村子中的祠堂聚的满满当当。 其中有几个妇人,同里长夫人一样,都是曾经过那场劫难,嫁人生子后又回到村子里的。听闻是傅家小妹回来,都要过来见上一见,待看到了旧迹斑驳的棺木,又忍不住暗自垂泪。 男人们在外面商量事情,里长夫人并几个女人带着夏绫到后堂安坐。几人皆是四十几岁的年纪,若傅薇还活着,便也会如她们一般。几人看着夏绫,便也如看着自己的儿女那样,满目爱怜。 里长夫人拉着夏绫的手问到:“小姑娘,我们方才未来得及问你,你是傅家小妹的女儿么?” 夏绫想了想答:“我算她半个女儿,她是我姨。” 又有人问道:“那傅家小妹可有夫家?怎么,就这样一个人回来了呢……” 夏绫哑然。不怪乎迁坟的事,当初从宁澈到阁部,没有一个人赞同。现下即便是到了乡野,对一个独自返乡落葬的女子,人们也常报以探寻的目光。 思索片刻,夏绫诚恳道:“我姨这一生,过得很不容易,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回到这里。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终于回了家,也请诸位姨母不要再过问她的过去,只是些引人伤怀的事罢了。” 里长夫人的眼眶却倏而红了,她用袖口拭了拭泪道:“一个孤女漂泊在外,这其中会有多难,我都不敢再想。我们不问了,她回家便好,回家便好。” 不多时,里长回来,对夏绫拱了拱手道:“姑娘,我们商量出了一处适宜下葬的地点,还想请你定夺。” 夏绫站起身来:“您请讲。” 里长引着夏绫往外走,在海边开阔处,指着一处较高的海崖说:“在那朝海的高处,有一座百家衣冠冢。这是几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幸存的人,为祭奠死于敌手的亲人共同建立的。我们村子的人,每到祭扫的时节,都会去那山崖上烧柱香,以告慰那些同胞的在天之灵。我们想,那座百家衣冠冢间大概也供奉着傅家叔伯和兄弟的英灵,傅家姑娘若是葬在那里,大概也会安心的吧。” 百家衣冠冢。 夏绫朝那座山崖上望去。崖壁危峰兀立,海水卷起白浪拍打着礁石,潮声澎湃,经久不息。 “好,那便就是那里吧。” 第134章 入土为安 ◎傅薇的灵柩终是在衣冠冢的侧旁入土为安。◎ 载着灵柩的车,在吱呀作响间缓缓驶上了山崖。 在车后面,跟着的是傅薇幼时的玩伴故友,来送她这最后一程。 越往高处走,海涛声越大。山崖在海边开阔处,温润的海风吹起夏绫额前的碎发,她不知道,风中这种咸涩的味道,是否就是傅薇记忆深处的故乡。 海天在眼前渐渐融为碧蓝的一色,直到在海崖尽头,夏绫看见了那座坟墓。 这衣冠冢并不很大,用层层叠叠的礁石垒砌出一座约六尺见圆的墓冢,在墓埕上,还遗落着厚厚的香灰,证明着这里没有被人遗忘。 而唯一不寻常的是,这座坟冢的墓碑,却足有半丈宽,上面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小字,夏绫走近才看出,那竟是一个一个的名字。 夏绫蹲下身,认真且虔诚的一列列看去,上面的人多为陈姓、林姓、黄姓,有两个字的,也有三个字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墓碑不会说话,可夏绫却冥冥之中有种强烈的信念,这些名字,都曾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灵魂,从不曾消散,依旧弥留在这世间,等待或保佑着他们所珍爱的人。 终于,夏绫在近百个人名中看到了两个她熟悉的姓氏,傅潮生,傅松。 她的眼眶霎时温热,这便是傅薇的父亲与兄长,是阿澈的外公与舅父。虽然夏绫与他们从未曾谋面过,却好像是已经认识了许久的长辈。他们一定很温和善良,可以教养出傅薇这样清澈如水的女儿。 夏绫想,若自己能与他们见面,傅薇一定会拉着她的手,坐在家中的小院子里,让外公泡一壶香茶,让舅舅煮一碗鱼羹,然后笑着对他们说,阿爹,阿哥,这是我的乔乔呀。 里长的声音适时从耳边响起:“我们迁居回来之后,曾经历经过那场劫难的人重新聚在一起,把能回忆起来的邻里相亲的名字都刻在了石碑上。” 不知是否因为高处的海浪声更大,里长的声音里包含了一丝沧桑:“咱们的同胞啊,不能做那些异族倭贼刀下的孤魂野鬼。好在这些年,朝廷对海防越来越重视,我儿子也到海防营中当兵去了。我们这些靠海过日子的渔民百姓,无非就图一个安稳太平,能吃口饱饭。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我们就心满意足啦。” 夏绫看向傅薇的棺木,心中忽而有了一种奇异的碰撞。 鲜有人会再知道,这个出身普通的渔家女,却是这个庞大帝国皇帝的娘亲。因为她曾经的到来,在潜移默化中推动着这个帝国走向不同的历史轨迹,从而影响着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这其中也包括夏绫的。 夏绫走到海崖边,面对着从东方广袤天地间吹来的飒飒海风,眼前的万顷波涛似乎已将她融化在这片蔚蓝的天海之间。 她知道,再往东走,在海的那一侧,还有一座岛国。那里是那群倭贼的老巢,也是秋鹤的家乡。 夏绫有一种感觉,在未来不知道的某一天,两个国家之间终会有一场战争。但她相信,我们一定不会是输的那一方,因为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是如此深沉的爱着他们的手足与故乡。 * 傅薇的灵柩终是在衣冠冢的侧旁入土为安。 在她的墓碑上,也没有再给她冠上多余的称号,而只是简简单单“傅薇之墓”这四个字。就如同衣冠冢中埋葬的上百个灵魂一样,永远与这片天海长眠。 夏绫在傅薇坟前磕了头,上过香,她心中最沉的一份担子,终于着实的落在了地上。 她终于践行了对傅薇的诺言,带她回了家。就让她好好长眠在这里,与家人团聚吧。 夏绫走下山崖时,见汪千户等一行锦衣卫皆已整装待发。 她前去询问道:“这是?” 汪千户对夏绫抱拳施了一礼道:“陛下有令,待棺木入土后,我等立即返京,不得逗留。所以同姑娘道个别,我们这就准备出发了。” 第169章 “这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夏绫没想到这群锦衣卫这么雷厉风行,“好歹让兄弟们休整几日再回京啊。” 汪千户爽朗一笑,眼中皆是少年人不知疲倦的精干:“皇命不可违。况且,照我们庄衡大人的办事风格,现在怕是积压了一堆案子等着兄弟们回去办呢。我们回去的越晚,要还的债便越多就是了。” 夏绫心中暗诽,看宁澈带出来的都是一堆什么人啊。可就在同一瞬,又禁不住想起在京城为了抓倭寇没日没夜到头秃的日子了。 好像那时候还真没觉得累。好像……那些日子还挺值得想念的。 “既如此,我便不留诸位了。就此别过,一路平安。” 汪千户颔首,却又从怀中取出一只一掌见方的布包,递给夏绫:“这是临行前,陛下吩咐臣等转交姑娘的。” 夏绫有些疑惑的把布包接过来。 汪千户又多补了一句:“皇上还说,等臣走了,您再把这个包打开。” 未及夏绫反应,汪千户一声令下,锦衣卫跨鞍上马,挥动了马鞭。 “夏姑娘,后会有期啊!” 在马蹄掀起的飞扬尘土中,夏绫听到飞驰而去的队伍中传来这样一句话。 站在长长的官道上,夏绫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布包,解了系扣把它展开。 竟然是厚厚一沓银票。 这是宁澈给她的。这些钱的数目,可以保证她后半生即便游手好闲,也能高枕无忧的度过一生。 “这人,什么意思啊……” 夏绫无奈的笑了一下。 因还没有想好该去哪里,夏绫便在这个小渔村暂住了下来。 经此一事,村里的许多人都知道了夏绫,把她当做失散多年又远道归来的孩子。 里长家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又常年在海防营不回来,里长夫人便将女儿从前的房间收拾了出来,给夏绫来住。 一下子,夏绫多了许多姨出来。村里的女人都很质朴和善,在她们热情的张罗下,夏绫很快就融入了这渔村的生活中。 清早,她同女人们一样,穿着便于劳作的阔腿长裤,头上戴着竹编的笠帽,去海边收第一批新鲜的鱼获。 夏绫很快学会了如何用锥刀敲下礁石上附着的海蛎子。在海蛎将将能装满一个鱼篓时,出海捕捞的渔船归来上岸了。 在粼粼海面上,十数艘渔船被冉冉升起的红日度上一层金光,在海波温柔的推动下,渔船在碎金间划破一条淡痕,悠悠驶来。 女人们见自家渔船归来,争先恐后的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跑去迎接。翻卷着的白色浪花浸润过女人们或纤细,或粗壮的小腿,沙滩上落下纷繁错乱的脚印,在又一次浪潮延展之后,重新归为平寂。 夏绫跟着一同往渔船上看去,船舱里载着满满一肚子海货,有蟹有虾,银白色的鱼向白花花的银子一样,在朝霞的照应下闪闪发光,时不时还会有一两条翻跃起来打个挺,告诉人们自己有多新鲜。 鱼获到港,出海的男人们将船落了锚,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将活鱼活虾都装在箩筐里。扁担一起,两头沉甸甸的,这些最时新的海鲜,要么作为今日的盘中餐,要么卖去府城,满载而归的回程,总是充满笑语欢歌。 日复一日,这里的人们过得都是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简单,朴实,没有什么波澜壮阔,但却又总会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待到了十月份,天气逐渐转凉,出海的次数便也跟着少了。小铃铛少了每日去海边撒泼的机会,夏绫便只能在村子里遛狗。村里的孩子都对这大狗喜欢的紧,大人们要劳作,孩子们全都被撒在村子里疯跑,夏绫时常溜着溜着狗,身后就跟了一堆想要摸狗的小蹦豆子们。 这座小渔村里没有自己的学堂,大一点的孩子要去县城里念书,每当放月假时才能回来一次。年岁小的孩子也没有开蒙之说,全靠哪家念书的兄长回来言传身教。有天资的跟家里大人磨一磨,能淘换来那么一两本旧书,一群孩子坐在村口的树下传着来回看。 孩子们学的都是野路子,每个人靠着自己认识的那几个支离破碎的字,拼拼凑凑都读不下来一篇完整的诗词,时常逗得夏绫捧腹大笑。 横竖她也没有什么事,便买了一些纸,将那些启蒙书抄了许多本,分给村里的小孩。到后来,干脆在自己的房间里支起一块小木板,教这些孩子一些简单的词句,学得好的,奖励摸摸小铃铛。 开始的时候,来她这里认字的男孩居多,慢慢的,也有女孩子跟着一起听,夏绫从来都来者不拒。村里的人渐渐都知道,傅薇家的姑娘是位女先生,更是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不过这样一来,有些热心的姨母婶子,就开始忍不住操心起夏绫的终身大事来。还真有媒婆跑到里长家向她说亲的,夏绫惊得满脸绯红,自是尴尬的笑着婉拒了。 待到十一月,里长的儿子从海防营告了假回家。里长的女儿也一同回来,里长夫人准备了满满一桌的菜,喊上夏绫同他们一起团聚。 席间,里长夫人亲热的拉着夏绫的手,一直同她讲自家儿子小时候的趣事。那是个精壮的少年,憨憨的不怎么爱言语,只是在母亲的打趣下腼腆的笑。只是不时对上夏绫的目光,少年的面皮一下子透红,然后低下头不住的往嘴里扒饭。 夏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里长家……好像也看上自己了。 她看了看那少年,天呐,人家才十八岁,在自己眼里只是个弟弟啊。 夏绫找了个借口,赶紧离席了。这是人家一家人的团聚,自己一个外人实在有些唐突。 此时正当午后,人们或正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中饭,或饭后躺在床榻上小憩,清净的如泊在港口的渔船,空荡荡的。 夏绫无处可去,便带着小铃铛一起,去了海边。 此时的北境,当已是千里冰封,而在东南沿海的这座小村庄里,依旧温暖如春。 夏绫在海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石板被阳关烤的温乎乎的,坐上去很是舒服。她将双手垫在脑后,半躺半倚在了小铃铛身上。天空中不时有海鸟飞过,海涛声唦唦飒飒,夏绫眯了眯眼,狠狠伸了个懒腰。 不知过了多久,夏绫坐起身来,见空寂辽阔的海滩上,远远的有一个人。那人穿着竹笠帽,碎花袄,将裤腿高高挽过膝盖,面朝着大海,任由浪花一浪一浪从她的**拂过。 鬼使神差的,夏绫朝那人走过去。那人好似知道她的到来,也转过身来看她。 目光相交的一瞬,夏绫的心头一颤。 是傅薇啊。 第135章 海阔天高 ◎“回京城,嫁人去。”◎ “薇姨?”夏绫失声喊了出来。 可此时的傅薇,却同夏绫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她还很年轻,甚至看起来比夏绫的年岁还要小些,一头乌发黑的发亮,微微上挑的眼尾间尽是蓬勃的朝气。 她真是一个好看的姑娘。 “乔乔。”傅薇浅笑着朝夏绫点了点头。 一股酸意直冲入夏绫的喉咙:“薇姨,我好想你,好想你啊……” 傅薇抬起手,温和的帮夏绫擦了擦喜极而泣的泪水:“乔乔,别哭。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送我回家。” 夏绫用力摇了摇头:“不,薇姨,不只是我,还有阿澈。阿澈他这些年真的也很不容易,他心里也很苦,如果可以的话,你去梦里看一看他,好不好?” “阿澈他,是个好孩子。”傅薇的眼神黯淡了些,“但是我很抱歉,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同他相识。乔乔,我不恨他,可是每见他一次,我都会重新面对一次我人生中最糟糕的那天晚上都经历了什么。所以,请允许我忘记他吧,阿澈也有他自己的人生,或许对于我们来说,这样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夏绫沉默不语。她心中明白,傅薇说的是对的,现在这样,对傅薇,对宁澈,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傅薇拉起夏绫的手说:“乔乔,陪我看会海吧。” 她摘下头上的笠帽,舒展开双臂,尽情的沐浴在海风之中。 自大洋之上吹来的风,温润的拂起傅薇两鬓的碎发。阳光落在她细腻白皙的面颊上,将她的睫毛洒上了一层碎金,她整个人似乎都如星星一般在发着光。 “好想念这一口海风的味道啊。”傅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乎要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浸染上大海的气息,“乔乔,这里就是我的家乡。你喜欢这里吗?” “薇姨,这里很好。”夏绫垂下眼,却又有些伤怀,“只不过,到了我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为什么?” “我并不属于这里。”夏绫耸了耸肩,“这里没有四季分明的季节,也没有我熟悉的人,把你送回到这里,我就已经完成我的使命了。况且……” 夏绫自嘲一笑:“况且,我要是再不走,怕是村里所有男孩子都要被我拒绝一遍,到那时,我便真成了一个怪物了。” 第170章 傅薇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又问:“乔乔,那你又想往何处去呢?” “我也不知道。”夏绫在风中缩了一缩,用双手环抱住自己,“薇姨,从前在皇宫里的时候,我总是向往外面的天地。可现在真到了这天高海阔的地方,我却又有些想家了。你说,这很奇怪,对不对?” 可是,她的家究竟在哪呢?是京城?还是扬州?或又好像哪里都不是。 傅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说:“乔乔,在你心中,最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最想的生活?”夏绫呵呵一笑,“薇姨,我还真自己胡思乱想过,你可千万别笑话我。” 傅薇莞尔:“怎么会。” 夏绫长呼了一口气:“我是想着,我爹没有战死,你也没有进过宫,咱们都住在德胜门那边的胡同里,你家和我家是邻居。因为阿澈不喜欢吃你做的饭,就时常到我家来蹭饭。要是遇上我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到你家去住,还跟你睡在一块。” “后来呢,我和阿澈都长大了。他很会念书,考了功名,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我呢,经营一家书铺,平时能搞点小钱。我们俩养了大橘和小铃铛两个宝贝,住的离你和我爹也都不远,不忙的时候,就时常回两边住一住。” 说到后面,夏绫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嗐了一声:“怎么可能嘛,全都是我瞎想的,说出来也丢人。” 傅薇一直听得很认真:“乔乔,这明明都是你所期待的场景,为什么却说是丢人的事呢?” “因为是在做白日梦啊。”夏绫干涩的一笑,“这些永远都不可能成真的。我爹不在了,你也不在了,还有阿澈他……他永远都不会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他是皇上,这改不了的。” “可既然事实已然如此,那你所期待的那种生活,就要完全抛弃了吗?” 夏绫绞着手说:“我其实……还是很想有个家。可是阿澈他,他又没办法成为我期望的那个样子,所以我总是会有些害怕,不知道怎样选才是对的。” 傅薇想了想,问到:“乔乔,你要想明白,在你的期待里,最不可替代的是什么?是不论什么人,只要能跟你组成一个家就可以,还是那个人必须是阿澈,那个家才会是你期待的家?” 夏绫一下子被问住了。 她好像第一次开始直面这个问题。自己到底是只想有个家,还是想有个和阿澈组成的家? “我,我有点想阿澈了……” 夏绫猛然意识到,一旦她开始假设,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家中的人不是阿澈,她就抑制不住的开始疯狂的想念宁澈。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突然把自己看清楚的夏绫显得有些慌乱:“可是薇姨,我怕,如果我万一选错了,该怎么办呢?” 傅薇笑着看向她道:“乔乔,人这一辈子太长了,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不可能是一锤子买卖,都需要你用心去经营的。但重要的是……” 傅薇叹着笑了一笑,既有伤感,又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对面前这个年轻女孩的鼓励与期待。 “重要的是,你有做选择的能力。只要是你自己真心想要选择的路,不论结果如何,便都没有对错。” “我自己,选择?”夏绫重新咀嚼了一遍这句话。 她低下头,见洁白的浪花翻卷着从她的双脚间涌过,卷起细腻的浮沙,而后又重新归于大海。眼前是碧蓝无垠的海面,日升日落,潮起潮歇,都这样平静而永恒的运转着。 天地如此辽阔,人生如此无涯,而她何不用自己的努力,往她所期待的生活去靠近呢? “薇姨,我……” 夏绫抬起头,却看到漫长的海岸线上空无一人,再没有傅薇的身影。 她慌乱的在海滩上四处寻找傅薇,却被越来越大的浪涛声淹没。 夏绫一下子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仍坐在那方大石头上。小铃铛在旁边使劲拖拽着她的衣角,已经涨潮了,她的裤腿都被悄然潜伏而来的水浪打湿了。 方才原来是梦。可真的是梦吗? 已近黄昏,夏绫看向远方高处的海崖,那座百家衣冠冢所在的地方,也是傅薇的安葬之处。 “薇姨!”夏绫以手做喇叭,朝着海崖的方向大声喊道,眉眼俱笑。 “我知道我该去哪里了。” 夏绫像只小兔子一样从石头上溜下来,拍了拍狗子的头说:“铃铛,快点,咱们走。” 一人一狗跑回了住处,夏绫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所有想带的东西全都收拾好。最后,她拿起了汪千户给的那个布包,里面全都是宁澈给她的银票。 夏绫将银票数了一数,只留了两张自己回京一路上傍身要用的钱,其余厚厚一沓,她拿着去敲了里长和夫人的房门。 里长乍见到如此大数目的一笔钱,惊异非常:“这是?” 夏绫道:“您拿着这笔钱,在村子里给孩子们建个学堂吧。” 里长拿着银票的手都不禁有些颤抖:“夏姑娘,这,这可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啊?我这就去把村子里的人都喊来,这样的大善事,一定得让大家都知道才行……” “您可千万别兴师动众。况且,这钱也并不是我出的,是……”夏绫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是傅薇的儿子给我的。这片土地养育了傅薇,她的孩子再回馈给这里,都是因缘造化使然,是应该的。” 里长夫人的双眼微微睁大:“这是*头一遭听你说,没想到傅家小妹家的孩子竟然这样出息。他现在可是在哪里做官吗?我们全村人可都要记住他的名字,得时时念着他的好呐!” 想到宁澈,夏绫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算是做了个官吧。不过名字我就不必说了,只要村里的孩子们都好好念书,将来再出几个翰林进士,多多为朝廷效力,他就一定会开心的。” 里长诚恳道:“夏姑娘,您请放心,我们一定会给孩子们建个像样的学舍的。待学舍建好了,你可要继续来给娃娃们当女先生呀!” 夏绫摇了摇头,笑道:“多谢您的盛情了。不过里长,夫人,我是来辞行的,谢谢两位这段时日对我的照顾,明日一早,我就准备启程了。” 今天是冬月廿五,如果走的够快的话,应该还赶得及回京过年。 里长和夫人闻言惊道:“夏姑娘,你这是准备要往何处去?” 夏绫粲然一笑:“回京城,嫁人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 这两天工作好多好忙好累啊!!!发疯!!! 第136章 千里归京 ◎“阿澈,我回来了。”◎ 腊月廿三,济南府。 这日是北方小年,加上日前刚下过一场雪,进出城门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只在雪地上留下几串不甚稠密的脚印。 “入城检查,把包袱都打开。” 夏绫拽下脸上防风的面罩,依言将系在马鞍两侧的包袱拉开给守城的官兵看。 无非就是些衣服干粮之类旅人常用的傍身之物。官兵又指了指夏绫身后背着的一个硕大的竹筐:“把这个也打开。” “哦,好。”夏绫赶忙将竹筐从肩上卸下来,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竟是一直硕大的金毛大狗。 小铃铛见了光,瞥了一眼又是生人,有气无力的从嗓子里呜咽了一声。 官兵一看笑了,在狗头上摸了一把道:“可以了,进城吧。” “多谢大哥!”夏绫脆生生的道了声谢,从口袋里摸出块碎银子递给官兵。大过年的,在雪地里站岗也怪不容易。 官兵看着自己手里被塞进的糖瓜陷入了沉思。 “哎呀,错了错了……”夏绫脸一红,又赶忙去掏另一侧的口袋。 官兵哈哈一笑,摆摆手道:“不用了,这个就挺好!” 说罢,将糖瓜塞进自己嘴里,朝夏绫挥了下手,示意她进城。 夏绫也笑了,爽朗的抱拳回了一礼,道了句新年大吉。 一人一狗入城找了家旅店借宿,夏绫向店家要了热水,一进屋便脱下骑马时防寒的厚衣服,然后赶忙把小铃铛从竹筐里放出来。 这一路上,为了图快,夏绫先是驾马车走陆路,到了杭州后换了水路,在运河上走了一段。可越往北走天气越冷,河面上结了冰,漕船无法通行,她不得已又换回了陆路。 刚进山东界后,就遇上了场暴雪,夏绫干脆连车都弃了,一人一马单刀直入,紧赶慢赶才终于在这一天傍晚到了济南。 这可就苦了小铃铛,一路上被夏绫背在身上,颠了个七荤八素,蔫的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夏绫原本打算今日也在城外凑合一晚的,可见狗子这样,实在于心不忍,还是决定进城休整一夜。 “铃铛宝宝。”夏绫心疼的揉了揉狗头,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狗子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走,出去我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 第171章 小铃铛四脚着了地,精神头恢复了许多。夏绫带着它饱餐了一顿之后,如往常一样,牵着狗遛弯消食。 因此时已到了年根底下,街上的行人越发稀少,平日里人流熙攘的商铺,也大多都早早打了烊。夏绫沿街一路走过去,唯见到一家做衣裳的铺子依旧烛火高燃,她心中一动,走进店去。 “姑娘可是要做衣服?”掌柜见有人进店来,热情的张罗着介绍。 夏绫点点头:“想买件喜庆些的,过年穿。” 掌柜引着夏绫往店铺里走:“若是扯料子现做怕是赶不及了,那您看看这些成衣,都是最时新的样子,您若是瞧上哪件,便可以直接上身试试。” “嗯。”夏绫在满架子的成衣之中挑选着,随口问到,“掌柜的,你生意不错啊,到年下了也不松松劲?” 掌柜的嗨了一声说:“这不是听说,等开了春,礼部就要给宫里选新娘娘了么。我有老主顾听了这消息,紧着给家里姑娘裁衣裳,是以今年生意一下子多了许多。” 夏绫挑眉:“选新娘娘?” 掌柜暗一啧声,佯装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一下:“您瞧我这嘴,朝廷还并未发告示,只是我这主顾认识礼部的大人,原本叮嘱我切不可说漏嘴的,罪过罪过。” 夏绫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连裁缝铺掌柜都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怕是要给宫中选新皇后的消息早已传的满城风雨了。看来宁澈这块饽饽还是蛮香的么。 说话间,夏绫已挑好了衣裳:“我去试试这身。” 这是一件珍珠白短袄配银朱色长比甲,穿上后竟出奇的合身,再围上一圈白狐裘领子,将整个人都映衬的红润了起来。 掌柜双眼一下子亮了,忙不迭的夸到:“这身衣服真是太称姑娘您了,便是量身定做也未必做的出如此合适的衣裳呀!” 夏绫看着镜中的自己,亦十分满意。她心念一转,打趣道:“掌柜的,你说我要是穿这一身去选新娘娘,能不能选的上?” “这……”掌柜一下子被问红了脸,硬着头皮尬笑道,“能,姑娘一定能心想事成。” 夏绫噗的笑了,她也知道,自己问的这句话有多难为人。 “借你吉言了掌柜的,这身衣服帮我包起来吧。”想了想,又补上句,“再送我条红围脖呗,让我们家这狗子也一块喜庆一下!” 拎着衣服出了门,夏绫揪了揪狗子的耳朵,拉长声音道:“铃铛你听到没,要是咱俩再不快点回去的话,阿澈这块香饽饽可就要被别人分完咯。” 听到又要赶路,小铃铛呜的哀嚎了一声,表示了极度的不满。 夏绫蹲下身,在狗子的毛发间揉了揉,低声道:“可是铃铛,我真的太想太想见阿澈了,所以咱们都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 景熙五年的最后一日,腊月三十。 今年京城的冬天格外寒冷,乾清宫的火地中已供了比往年多两成的碳,却仍觉得暖和不过来似的。 司礼监掌印何敬打了帘子进来,屏着气息往次间行了几步,见书房的正位上,那人依旧入定般坐在桌案前,手边已堆了高高一摞亲批过的票拟。 他压低声音问近旁伺候的小内侍:“主子还没有要歇的意思?” 小内侍苦着脸摇头道:“没呢。掌印,这都已经到年三十了,往年还有小主子能陪着陛下一块吃顿团圆饭,可今年这……” 何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却也禁不住暗叹了口气。大半年了,自夏姑娘带着傅娘娘的棺椁离开后,皇上就好似没了人气儿似的,除了跟阁部大臣必要的议事外,自己一个人待着时,有时一天都未必说的了一句话。 整个乾清宫,仿佛变成了一座会消匿声响的寒潭,似乎寡言少语才是这里的本分。 何敬思量了片刻,向管事牌子要了新茶,亲自端着进了书房。 宁澈手下正翻看这一折奏本,眉心间微微有些收紧。何敬探查着皇上的神色,正犹豫着何时换茶水的时机更合适,宁澈却先一步看向了他。 “刑部右侍郎的位置若是空出来,可有什么合适补缺的人选么?” 何敬懵了一下,刑部右侍郎,不是那位颇为特例独行的钟大人么?他颇为谨慎的回话道:“奴婢不敢妄言。主子对钟义寒大人可是另有安排?” 宁澈哦了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奏本道:“钟义寒上的折子,奏请年后离京外放。朕倒也觉得,这人若是到了地方上能更有建树,但这样一来,京城里的摊子还得有人来补。” 何敬不敢多答什么,只应声说:“是。” “又要走一个。全都走了罢。”宁澈兀自言语了一句,起笔又写起了什么,“明日叫刑部跟内阁来议一议吧,看他们有什么合适的人,都荐上来。” “主子……”何敬抿了抿唇,壮着胆子禀道,“明日是正旦了,您……” 过年了啊。 宁澈搁下笔,将双目埋在手掌间,用力搓了搓。 “怪朕,日子都过迷糊了。” “奴婢不敢。”何敬忙跪下,可心中没来由的又一阵酸涩。他强打着笑意道,“主子,年下了,您也歇歇吧。日前,小主子从南边也来了信,恭祝您万事安康呢。” 宁澈斜靠在座椅上,习惯性的揉了揉肩膀:“嗯。这孩子到南边之后,身子倒是养好了许多,总是闹着想回来。但今年这冬天实在冷得厉害,朕有点不敢让他折腾,便等天暖暖再接他回来吧。” “是。”何敬答话道,“小主子在信里还列了菜单,要您三十晚上同他吃一样的菜,这便算是同您一块吃了团圆饭了。” “好,就按他说的做吧。”提起宁潇,宁澈面上总算是有了些神色。他思量片刻又问,“今日北镇抚司和内阁是谁上值?” “镇抚司今日是庄衡大人值守。内阁几位大人都上了年岁,您日前开了恩典,除夕便不留几位大人当班,阁部今日便只留了钟义寒大人。” 宁澈闻言挑了挑眉,讪笑一声:“又是俩孤家寡人。” 何敬顺势试探道:“主子,可要把两位大人传来,陪您说说话?” 宁澈心思动了一动,末了还是说:“算了。来了也是端着,不敢坐不敢吃的,扫兴。”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看了看天,时辰大概是未时末,距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一个多时辰。 “朕去歇一会。若还有票拟,便都拿过来吧。今日要守岁,不看些东西,怕是也熬不住。” 日子也总得过吧。 宁澈拂袖往寝阁走去,正当时,忽闻得窗外传来一两声狗叫。 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并未在意,却又听何敬在身后惊呼道:“主子,是,是小铃铛!” 宁澈恍然转过身来,便见一只围着红围脖的金毛大狗哈着舌头向他飞奔而来。他下意识的蹲下身,让狗子扑进自己怀里,神思一片混乱。 紧接着,便有一人打起珠帘款款而来,站定笑道:“阿澈,我回来了。” 第137章 烟火绚烂 ◎“我们在一起吧。”◎ “乔乔?”宁澈傻在原地,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合适。 夏绫将肩上的包袱随手掼在椅子上,抬手解了领口的狐裘:“还是这里暖和,进门就出汗了。” 从南到北这一路紧赶慢赶,夏绫终于在腊月三十这天的过午进了宣武门。熟悉的街巷在她面前铺展延伸,只是街上行人少了许多,家家户户的炉灶上都早早升起了炊烟,整座京城似乎都飘着年夜饭的香气。 入城后,夏绫片刻不敢停脚,径直打马往皇城内奔去。她迫切的需要找个能收拾自己的地方,此时的她还裹在厚重的防风棉服下,多日未曾梳洗,风尘仆仆,满面风尘。 久别重逢,她不想这样灰头土脸的就出现在宁澈面前。 好巧不巧,才进东安门,她迎面便遇上了谭小澄。 依宫中常例,除夕夜会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燃放焰火,以庆新年。谭小澄身为东厂厂督,正指挥着内官及锦衣卫在宫城周边做防走水的布控,以确保万无一失。 形色匆忙的两个人对面相遇,却都顾不上寒暄,但单是见到夏绫,谭小澄已然明白,这紫禁城的天是要变了。 夏绫在内东厂借了间屋子,将自己收拾齐整,换上了新衣裳。 京城熟悉的沁冷让她觉得得心应手,阔别已久的朱墙碧瓦让她再也耐不住心中对于重聚的期待。 收拾好自己后,夏绫提起裙子,带着小铃铛一起,朝宫门内飞奔而去。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掠过,应在红墙上的光影随移随变。这个时节京城的风本应是冷硬的,可很奇怪,夏绫竟不觉得有一丝寒冷,只是随着乾清宫的大殿出现在眼前,笑容融似春风。 夏绫从东华门一路跑进了乾清宫,她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如此想跑着去见一个人。 “啧,你这殿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布置,一点年味都没有?”夏绫环视着殿内光秃秃的装潢,细眉微蹙。 第172章 “啊……嗯?”宁澈的魂仍然还在半空中懵着,没来由的往何敬身上瞟了一眼。 何敬多年的老狐狸,哪敢这个时候接话,又朝一旁伺候的小内侍打了个眼色。 这小内侍倒也是个实诚孩子,小声答道:“是主子前几日说,红色看着刺眼,心里乱腾,今年便不布置了……” 夏绫一侧眉毛高高挑起,看向宁澈问:“怎么的,还过不过了?” 宁澈立马说:“过,我没说不过啊,过。” 夏绫这才展颜笑了,挽了挽袖子道:“成,那就布置起来吧,把窗花贴上,灯笼挂上,瓜果梨桃的都摆出来,显得热闹。” 她似一股春风,融化了冰冻多日的寒冰,整个乾清宫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有了生气。 夏绫跟着忙活起来,脚不沾地的指挥着,什么东西贴在哪里,什么物件摆在哪里,都需要她来拿主意。只是宁澈,跟一条尾巴一样,她往哪走,他也就跟着往哪去。 夏绫转过身,打量着这看起来好像没头脑似的大男人,笑道:“阿澈,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唔,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但实话却是,宁澈心里憋了一堆问题想问。 你怎么回来了。 你回来会待多久。 你能不能别走了。 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问不出来,生怕得到了答案,心中藏着的那一丝希望,就又幻灭了。 夏绫插着手臂瞅了宁澈一会,皱眉道:“怎么大过年的,还穿的这么乌漆嘛黑?换身鲜亮的衣服去。” “哦,哦,行。”连宁澈自己也没发现,再夏绫走后的这大半年里,他尤爱穿黑色的衣裳,哪怕稍微明媚一点的色彩,都会让他觉得刺眼。 何敬连忙道:“主子,奴婢伺候您去更衣。” 待宁澈再出来时,乾清宫已被新年的喜色装点的焕然一新,他自己也换上了一袭朱色广绣衣衫,与夏绫身上穿的颜色很是相近。 “嗯,这才对嘛。”夏绫满意的点了点头,拽起宁澈往铜镜前走去,“你瞧,这样多好看!” 镜中映照出两人的面庞,一个绯如桃花,一个俊若劲柳,宁澈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竟与许多次梦见的场景如出一辙,禁不住也浅浅酿出了一丝微笑。 夏绫挽住宁澈的手臂,一齐转过身来,随口问何敬道:“怎么样,我俩看着配吗?” 何敬几乎立刻就听懂了夏绫话中的意思,忙答到:“姑娘与主子真真如一双璧人,奴婢瞧着,总觉得会有什么喜事要来了。” 这话夏绫听着熨帖的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点头说:“得了,准备开饭吧。” 办膳的内侍拎着食盒鱼贯而入,不一会,桌上就摆了满满一桌的菜。有清炖羊肉,笋尖烧鹅,锅塌豆腐,水晶虾饺等十几道菜,甜咸酸辣,南北东西,很是包罗万象,什么味道都有。除此之外,还有两盏温酒。 “今日这菜单是宁潇列的。”这是在夏绫突然出现后,宁澈第一次主动提了话题,“有几道菜是南边的样式,咱们平时不常吃,但他尝着好,我便让尚膳监照着准备了,你多少都尝一点,就当咱们一块吃年夜饭了。” 夏绫忍不住有些心疼:“想孩子了吧?” 宁澈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没有否认:“白天的时候,来不及想,就怕到晚上,一想起来,总半晚上半晚上的睡不着觉,就觉得对不起他,恨我自己怎么就那么狠心,把他一个人送去那么远的地方。” 夏绫叹了口气:“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京城的风沙实在磨人,话又说回来,有什么能比他身体康健更重要的呢?” “嗯,我也时常这样宽慰自己。”他忽而变得很有倾诉的欲望,“我是想着,等过完了年,也安排三哥儿进一所杭州的书院去念念书。也不图他能读出什么花来,只是觉得他还是要多跟同龄人去交往,不能一辈子都挂在我身边。” 夏绫点头附和。她懂得,宁澈的童年和少年,于宫闱之中,高寒之处,大多数时间都是孤独的。他尝过有朋友交游的甜头,明白年少无羁的热烈,正因为这些对于他都过于奢侈,他才想加倍补偿到宁潇身上,就像在款待儿时的自己。 “你放心,你弟弟那样的性子,无论放到哪,都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 宁澈总算笑了一下:“是,他比我强。” 饭菜的香气时有时无的飘进夏绫的鼻息间,勾的她有些心痒痒。很不合时宜的,她的肚子咕噜噜的响了一下,她立马捂住胃口,想掩饰住此刻的尴尬,不想还是被宁澈听到了。 “乔乔,你……” 夏绫吐了口闲气,说了实话:“我中午没吃饭……” 宁澈眨了眨眼,脸颊腾的烧红了,暗骂了一句自己怎么这么没有眼力价。 “我,我不是故意要饿着你的……” 他赶忙夹了一只虾饺,放进夏绫的盘子里。 夏绫确实是饿了,夹起虾饺塞进自己嘴里。 牙齿划破薄糯了水晶皮,饺子里面的汤汁一下子爆了出来,鲜香清润霎时溢满了口舌之间,还带着虾子在水中皆若空游无所依的鲜美。 年夜饭就这样毫无仪式感的在仓促中开始了。 “阿澈,咱们俩碰个杯吧。” 夏绫斟了两盏温酒,举起酒杯:“在今日之前,我已经日夜兼程的赶了好几千里路,可是我却一点都没觉得辛苦。” “这一路上,我见到捕鱼的渔民,耕种的农夫,读书的孩子,浆洗的女人。形形色色,人间百态,都在日月轮转中咀嚼着他们的生活。我在想,大燕这片土地,就像一艘正在行进的大船,它也有过千疮百孔的时候,可有很多人都在努力的填填补补,让这艘船能继续平稳的浮在水面上。” “而阿澈,你就是那个开船的人。你做的真的很好,我私心以为,你对得起任何人,也配得到你所期待的一切。” 夏绫轻轻将酒盏向前一递,一声清响,与宁澈的杯沿碰在一起。 温酒下肚,一股暖意霎时席卷了五脏六腑,夏绫的双颊娇艳欲滴。 她凑近宁澈,在他耳边轻声道:“包括我。” 嗒。 宁澈手指上的玉扳指不经意间同桌沿擦碰在一起。 或许是酒的作用,让他的神思一片迷乱,努力在理解夏绫这句话里的意思。 猝然间,却有声巨响传来,震碎了宁澈的思绪。 他下意识的偏头往窗外看去,何敬也正在此时小步走来,满脸喜色的禀道:“主子,姑娘,皇极殿前的烟花开始燃放了。” “哈!”夏绫起了兴致,拉起宁澈的袖子便往外走,“咱们也快瞧瞧去。” 一簇簇五彩斑斓的焰火盘旋着冲上夜空,在天空中呼啸着炸出一片火树银花,将乾清宫的大殿映照的盛大辉煌。 两人一起并肩坐在屋檐下,那灿烂绚丽的烟火,逐渐缓慢的和多年前在浣衣局的小院子里看到的德胜门上的灯火交融在一起。 宁澈忽而想许个愿望。 他仰望着夜空,虔诚的将自己的心愿一字一句的默念出来。 “阿澈。”就在他将将读完心中所想时,夏绫的声音从身边响起。 “我们在一起吧。” 宁澈的心跳随着这句话漏了一拍。 才许的愿望,这么快便实现了吗? 夏绫看着他这怔愣的样子,促狭的在他身上捶了一下:“你都不说句什么吗?” “我,我,不是……”宁澈的心绪却越理越乱,“我总怕,这不是真的。” “嘁——”夏绫兀自一笑,歪起头,将自己的脸颊往宁澈面前贴了贴。 “嗯哼。”她用指尖在脸上点了一点,“你试一试,就知道真不真了。” 宁澈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真诚的靠近,在夏绫脸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就想要做的事,为这一刻已等了几千个日夜。 唇瓣触碰之时,恰有一簇盛大的烟花升至了高空,以蓬勃之力迸溅出万千流光,一瞬间照亮了整个紫禁城,不吝惜每个隐秘的角落。 会极门外,庄衡披甲佩刀,身姿挺拔如松。会极门内,方苒手持风灯,隔着一道宫墙,同牵挂之人短暂相聚。 仁寿宫中,汤圆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锅中煮了丰满白胖的水点心,等着谭小澄下值后促膝共食。 内阁值房里,钟义寒搁下布满标注的寻亲手札,怅惘却又期待的圈定了几个打听亲人下落的地方。 千般滋味,百态人生。 第138章 除夕守岁 ◎“不要再等娘回家了,因为我要回自己家了。”◎ 烟火过后,夜色又重新归于沉寂。 除夕之夜,当彻夜守岁,以辞旧迎新,祈福纳祥。 夜空中已没有了灿烂盛大的火树银花,取而代之的是宁静祥和的点点繁星。夏绫依旧意犹未尽的抬头仰望着深长的苍穹,却终是拗不过北地腊月的刺骨,到底还是认了输,退回了殿内。 第173章 夜已渐深,万籁归于宁静,被殿内的暖意一熏,夏绫的困劲便犯了起来。 进了乾清宫,就是到了宁澈的私地。夏绫松泛下来,不想再拘于外袍钗环的束缚,散了头发,换了寝衣,叫热水来洗漱后,拉了条被子窝进了软榻中。 床被温软,烛火昏黄,这些日赶路的疲累全都在此时翻涌了上来。纵使心里还有要守岁的意念撑着,但夏绫还是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间,她觉得有人在自己的后脖颈处捏了两下。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肩头,不讲道理的扶着她坐直身体。 “今日除夕,不许睡。”宁澈略带些笑意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唔。”夏绫耍赖一样的轻哼了一声,顺势将头枕在了宁澈肩上。 他的身体总是带着一股年轻男子身上的朝气,像个小火炉一样,让夏绫一贴上去,就总想煨一会。 “阿澈,你衣服上熏的什么香?真好闻。” 夏绫睁开眼,正看见宁澈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以及咽喉中间隆起的那一处弧线,好近好近。 每年正旦,宫中都会举行大朝会,皇帝在皇极殿升座,文武百官列席。宁澈原本想着,除夕之夜本也无事,那守岁的长夜便靠翻阅第二日的礼制来消磨。可现在,陪夏绫变成了更重要的事,但第二日的朝会又不能完全无视,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规程,心中无事,满身皆轻。 此时他也已脱下了常服,只留了一身寝衣在身上,钻进被子里,同夏绫我在一块。 夏绫慵懒的在宁澈身上蹭了蹭,玩心一起,抬起手用指尖在他喉结处轻轻点了一点。 “别乱摸。” 宁澈耳垂生烫,揪住夏绫的手腕塞回被子里,又抽出另一条手臂,揽住夏绫的肩背,将她往自己怀中拢了一拢。 他轻轻在夏绫身上拍着,就如哄孩子入睡一样温和。他其实并不在乎她在除夕夜会不会睡过去,只要她觉得舒坦,宁澈倒是乐得这样与她靠在一起度上一整夜。 夏绫渐渐不出声了,宁澈拍在她身上的力道也随着缓了下来。他不确定夏绫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试探着低唤了一声:“乔乔?” “嗯?”夏绫还没有睡过去,下意识的应了他。 “噢,没事。”宁澈低的只还剩气音,他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拉,随着说道,“你还记得西五所被烧之后,你去找过一个匣子吗?前段日子清废墟的时候,我找见它了,咱们之后找时间,一起打开看看好不好?” “什么?” 听到这话,夏绫倒是醒了神。 那个匣子,夏绫在傅薇傅薇房里见到过几次。可每当一有人注意到那个匣子,傅薇就会刻意的将它藏在不起眼的地方,似乎那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块私地。 “在哪里?” “你……不困了吗?” 夏绫摇摇头:“听你说了这话,我是想睡也睡不着了。阿澈,既然咱们决定要看了,那就宜早不宜迟。不然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打开看?因为你害怕里面的东西,你不敢。我怕如果我今天不看,之后我也不敢再打开看了。” 她总是能一眼看透自己的心思。宁澈想了想,朝外吩咐了句把那只匣子取来。 很快,在外随侍的内侍捧了一只炭黑的匣子进来,跪在软榻前,双手奉上。 在火场中埋了一遭,这只漆匣已没有了昔日的光亮,取而代之的是伤痕累累的外表,破败的便如那些在烈火之后坍塌的瓦砾。 夏绫将匣子放在两人中间,共同沉默了片刻,问宁澈道:“准备好了吗?” 宁澈点了点头。 他让人又取来一只金簪,插入锁眼中轻捅了几下,咔哒一声,锁舌便打开了。 两人屏住呼吸,缓缓打开了匣盖。 里面竟是满满一盒子的纸笺。每一张纸笺都折叠的很规整,积少成多,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了。 夏绫拾起一张纸笺展开来看,上面的确是傅薇的自己,真真切切,分外熟悉。 “海边春日时节,鱼汤尤为鲜美。取手掌长小黄鱼数条,煎至两面金黄,加水煮沸,滚汤浓白似乳汁。加青豆米,嫩豆腐炖煮须臾,出锅时加少许盐巴,青白相映,鲜美无极。” “晨时潮水褪去,沙滩万点斑驳,此时讨小海最有意趣。竹蛏狡黠,卧于深沙之中,石蟹霸道,挥鳌钳以相搏。唯牡蛎厚道,常成群附于礁石之上,取之无尽。” 每张纸上都是这样的只言片语,似乎只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并无甚关联。 宁澈有些迷茫的看向夏绫:“她写这些做什么?” 夏绫摇了摇头:“接着往下看吧。” 两人在榻上对坐,将匣子中的纸一张一张展开。很快,两膝之间的被子凹陷处就堆满了纸张。 在又展开一页字迹稍多的纸笺后,夏绫忽喊道:“阿澈,这一封有提到你哎。” 宁澈放下手中的纸张,一下坐直了身子,凑到夏绫身边同她一起看。 夏绫双手将纸展平,清了清嗓子念到:“沉疴缠身,辗转难寐。恍惚中闻一二声婴儿啼哭,惊觉坐起,却见四野空空,长夜无明。忽而忆起,我还生过一个孩子,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孩子。” 这是宣明二十五年的初秋,暑期散去,风中没有了余温,似乎也带走了生气。 傅薇在病痛的折磨下,已是形销骨立。这几日,她夜里总是反反复复的做梦,梦见浣衣局的那间小房子,梦见生产时身体如被碾碎的痛楚,梦见那个小孩子奶声奶气的管她喊娘。 在又一次梦见有婴儿哭声时,傅薇惊坐而起,下意识的将手搭在小腹上,却发现肚子干瘪,是空的了。 这是她在有孕时常做的动作。在她初知道身体里多了这么个东西时,她试过淋雨,试过从高处跳下,试过故意摔倒从台阶上滚下来。当她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上擦划的伤口痛的她忍不住呻吟,而肚子却安然无恙时,她终于疲惫的意识到,肚子里这个东西,怕是甩不掉了。 再后来,傅薇发现,肚子里长出的这个东西,竟然是会动的。在最后的一两个月里,她时常将手搭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既怕里面的东西动,又怕它不动。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东西活着或者死在自己的身体里,究竟哪个更可怕一些。 直到一朝分娩,一声啼哭,她在这世上,突然多了个孩子。 傅薇了无睡意。她披了件衣服,颤巍巍的挪下了床,坐到桌前把灯点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总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应该写些什么。 “虽然我不敢承认,但有几次在看着他时,会忽而觉得,他的确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孩子。” “阿澈的名字,是我给他取的。”在写到“阿澈”这两个字时,傅薇的笔锋明显慢了一些,“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他出生是在清晨,那是一天当中海面最为澄澈的时候,于是就这样叫他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时起,这个孩子身上就在潜移默化间烙上了我的痕迹。” “这个孩子,我养了十年。我想,自己一定是个糟糕的母亲,我一定没有做到像我娘喜欢我那样去喜欢他。可是他呢?他好像很喜欢我,且那种喜欢是无条件的,无论我怎么冷落他,躲避他,他都愿意抱我,亲近我,等我回来。” “似乎即便是陌生人,面对这种善意,也该礼貌回应。可是对于那么小的一个人,我却没有办法做到。我好像是一堆枯柴,而他像是一团火,我每一次对他的心软,都好像要从自己身上劈下一块骨头,再抛进火堆里。我该认命吗?可那样的话,就是背叛了我自己。我是不是该承认,这天下的女子,只要强迫她们生下一个孩子,她们的一生就必须活在顺从于规训中?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 “所以,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可阿澈,他却成了我最亏欠的人。这种愧疚没有出口,很多年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同他和解,也不知道该如何同自己和解。我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当能看到生命的尽头时,从前的那些事倒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阿澈,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希望他也能找到同自己和解的方式,希望他的余生自由安乐。” 傅薇*写完这些,佝偻着身体坐在桌案前,费力的喘息了几口。在自己床头,她捧出一只上锁的匣子出来,摸出钥匙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压了很多她自己写的纸笺,都是她一想起来,就能开心很久的事情。 这一年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记忆力也大不如前。她很怕,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会忘记从前开心的事,爱她的人,甚至会忘记回家的路。 这只匣子里,装的就是她的一生。 傅薇看了看自己方才刚写下的新纸笺。想了想,又重新提笔舔墨,最后又写了一句话。 “不要再等娘回家了,因为我要回自己家了。” 夏绫读完纸上的字,似乎被那些文字又拉回了宣明二十五年,她十六岁时的那个夜晚。 第174章 她有些无措的抬头看向宁澈,却见他也怔愣的盯着那张纸看,眼睛不知从哪一句话起,已经湿红。 “阿澈,阿澈。”夏绫心疼的捧住他的脸,“你别哭。” 宁澈哽了哽喉咙,沙哑的开口道:“她说,我是个很好的孩子。” 夏绫用力点头:“是,你是。” “她说我很好,她不恨我,她从来都不恨我。”宁澈说着说着,忽然间泪如雨下,伏在夏绫怀中哭出了声,不住重复着,“她不恨我,她也觉得我很好,我很好……” 这是傅薇走后的第九年。景熙七年的第一缕春风,似乎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悄然而至,融化了封冻多年的寒冰。 随着旧岁一同离开的,还有那个在浣衣局被母亲推开的瘦小男孩。他从岁月中走出,朝着斑驳的旧日挥了挥手,送别了出海的帆船,转身奔跑进广阔的天地之间。 冬去春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气温好舒服,要好好享受春天呀 第139章 冬去春来 ◎“夏纾?”◎ 转眼间,便到了三月。 春风乍暖,草木复苏,紫禁城中的红墙金瓦都洋溢着一股喜气。 宫中人皆知,坤宁宫将要有新娘娘了。 自打正月十五一开朝,宁澈便面召了内阁。礼部尚书卢阁老憋了一肚子话,君臣见礼之后都没起身,直接就着姿势一顿慷慨陈词,意思是,皇上,开春了,立后这事您总不能再拖着了吧?君无戏言,该兑现了吧? 卢英原本做了万全的进谏准备,就等着全方位无死角把皇上推脱的话封驳回去。谁知他刚说完第一段,只听皇上没事人一样哦了一声,随即道,立呗,马上立。 卢英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年纪,出现幻觉了。 宁澈不紧不慢的从桌上拿了张纸递给卢英,上面写的是夏绫的籍贯生平:“现成的,卢阁老拟旨去吧。” “这,不……” 卢英顿时感觉到一阵五雷轰顶般的烦躁。 这么大的事,说定就定了?内阁知道吗?礼部知道吗?选的这个人品行好不好,家世清不清白,能服众吗? 他越想越生气,抿了抿嘴唇,把选立皇后该行的礼制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主旨只有一个,这事这么干不合适,该采选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 宁澈呢,压根没听。 他数了两圈自己袖口的卷草纹,待卢英不出声了,没事人一样说:“卢阁老果真是精于公务。行了,礼部快拟旨去吧。” 卢英噎的说不出话来,拟旨?拟什么旨? 还是杨怀简出来打圆场道:“这位夏姑娘,父亲参与过对倭海战,也算是英烈之后。如今朝廷正在大力构建海防,选这样家世的女子入主中宫,也能昭示陛下对于海事的重视与决心。再者,若在各地遴选适龄女子入宫参选,也必定劳民伤财,难得陛下以身作则行简朴之风,是以本阁以为,此举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并无什么不妥。” 卢英一听,这俩人明显是通过气的啊,合着就拿自己当外人了呗? 顾文哲依旧一脸四平八稳的淡定,在中间和了一句:“两位大人说的都有理,老夫也觉得,对朝廷有利的便就是好事。” 卢英懒得理他。 宁澈觉得自己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站起身来舒舒筋骨,走到卢英身边:“卢大人,别总那么暴躁,对身体不好。” 他伸手在卢英肩上拍了拍,凑近他耳语道:“朕这回是认真的,你也不想干那种棒打鸳鸯的混账事吧?” 卢英嘴角抽了抽,心说这不纯属耍流氓么? 这破官儿爱谁当谁当去吧。 话虽这么说,可真到了拟旨的时候,卢阁老还是拿出了劳模的表率的。立后诏书的逐字逐句,都是他点灯熬油一笔一划斟酌的,顶头上司摆明了不要脸,但大燕礼部的脸面不能丢。 卢阁老体面人呐。 就这样推推扯扯,日子过到了三月,立后的旨意都没发出去,满朝文武还不知道新皇后姓甚名谁。 宁澈急得火烧眉毛,而另一头夏绫却表示,无所谓,反正她不急。 看书遛狗晒太阳,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多过些时日,也无所谓。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谭小澄一身布衣坐在马车椽子上,自升任了东厂厂督,他已经很久没亲自做过这种驾马套车的事了。只是今天车里的这位身份贵重,另他半分不敢马虎,一路上屏息凝神的驭着马,生怕车轮多颠簸半分。 在行至一岔路口时,马车被横街上的人流阻挡,暂停下让行。路边恰有一食摊,老板的吆喝声抑扬顿挫,同枝头正在勃发的新芽交融在一起,感染着这条街道都有了生机。 车内忽有一女声发话道:“咱们也买一些吧。” 谭小澄应是,勒住缰绳挺稳了车,示意随行的内侍去食摊上付了钱,而后将包好的吃食隔着车帘双手递入车厢中去。 车子再一次行进起来,谭小澄忽觉得车子左右晃动了一下,回头一看,见夏绫竟从车厢中钻了出来,翘起一条腿,同他一样坐在了另一根车椽上。 他吓了一跳:“夏姑娘,您怎么出来了?” “车里闷,出来透透气。”夏绫一身男子装束,嘴里正嚼着东西,囫囵应了一句,伸手将一纸包刚买的雪红果递到谭小澄面前,“喏,小汤说你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奴婢不敢。” “谭大厂督,你这胆子不至于这么小吧?”夏绫啧了一下舌,“趁我还有几天自在日子能过,能不能暂且跟我说说人话?” 谭小澄晓得她是什么性子,也爽朗的笑了一番:“奴婢还想多活几年,您是主子,不敢僭越。” “这倒是我想问你的事了。”夏绫抱起手臂,“小谭哥,你说你穿上厂督的衣服,难道立马就是厂督了吗?底下人服不服你,上头人信不信你,外头人敬不敬你,难道你就一下子全都会了吗?” “唔,那自然不是的。” “所以说啊,我现在也在想我该变成什么样子。”夏绫一手托住了脸,“之前卢阁老说的倒也没错,占了这个位置,总得有能让人信服的理由。虽然这话到了皇上嘴里就变成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可是我也不能真的什么都等着他喂给我吧?” 谭小澄笑了笑,这种担忧,他的确也曾感同身受。 他想了想说:“我倒是觉得,这事就跟驾车一样,是人决定车该往哪走,而不是车决定人往哪走。” 夏绫认真的点了点头:“你多说些,我很想听。” 谭小澄知无不言,将执掌东厂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和感受逐一道来。一说起话来,他倒是比最初放松了许多,连带着马车也行进的轻快了起来。 “夏姑娘,不过说句实话,您这次能回来当新娘娘,我们下面人没有不开心的。” 夏绫没想到:“新娘娘总归都会有的,跟是不是我有什么关系?” 谭小澄摇摇头:“您都不知道,在您不在的那半年多里,主子是个什么样。我们这些在近前伺候的,说不敢说,劝不敢劝,每天当差都胆战心惊的。但现在您一回来,主子心里舒坦了,大家的日子也都好过,哪有不盼着您好的呢?” 夏绫琢磨了一下,或许她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每个人的日子都先能过得下去。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说着话,马车驶出了宣武门,最后在城外宝来当铺的门前停了下来。 父亲的那块玉佩,她得拿回自己手里来。 谭小澄停了车,还未及随行的内侍将脚踏搬来,夏绫便已自己从椽木上跳了下来。她吩咐内侍将车停去旁出,只带了谭小澄一人走入店内。 甫一入门,她便迫不及待的在柜台上找寻那块青圆玉佩的身影。可出乎意料的是,那枚玉佩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躺在柜台并不起眼的角落里。 夏绫一下子急了,唤过伙计来问:“之前在这的那块玉佩呢?就是青玉的,上面雕了浪花纹样,还有一个红穗子的那块?” “哦,那个啊。”伙计漫不经意的答到,“卖了。” “卖了?”夏绫的声音高了起来,紧着追问道,“到底是卖了,还是被当主赎回去了?” 如果是被云湘赎回去,那还好说,至少还能找到那块玉佩在哪。 伙计有些莫名其妙的打量了她两眼:“就是卖了啊。” 见夏绫脸色变了,谭小澄在侧旁低声询问,是否需要东厂介入。 夏绫示意他暂时不要有动作。这事她觉得有些古怪。 这块玉佩是死当,她明确的问过云湘,到期日就是今天。这当铺的生意算不上繁忙,自家的那块玉佩更算不得什么稀世珍品,看来那买主是早就盯上这块玉佩了,且也知道死当的确切日期,才会在铺子一开门就急着将东西拿走。 第175章 此时距这家当铺开门营业还不到一个时辰,若还有契文手续要走,或许……这单生意成交的不会有那么快。 夏绫看向伙计,直言道:“买主可还在你们店里?无论他出多少价,我都给你双倍的价钱。” 伙计挑了下眉,心中衡量了片刻,说:“您等一下吧。” 当铺中或买或赎,都要签过手的文书。签文书的地方在当铺二楼,是一间独立的屋子,以确保交易的私密。 夏绫同伙计一道上了楼,在楼梯口边的茶位坐着等。不多时,便听见房间中传来一些争吵的声音,紧接着,一人推门从房间中冲了出来,怒意横生:“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干这半路截胡的事!” 夏绫看着那人,皱了皱眉:“钟大人?” “小乔公公?” 在此地见到熟人,两人都颇为意外,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钟义寒是真的动了怒,夏绫先拱了拱手,寒暄道:“听闻钟大人要南下做官了,启程的日子可是定了?” “不日启程。”钟义寒掸了掸褶皱的衣袖,见到夏绫的惊讶倒一下子浇熄了方才的火气,“许久不见,小乔公公您是怎么?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夏绫噗的一笑。 这事她在庄衡那倒有所耳闻。自西五所失火后,夏绫再没和钟义寒有过联系。他是外臣,宫内的事自是没处打听的,庄衡那人嘴又严,半个字都不透露,便也就不能怪人家自己发挥了。听说他还很为自己难过了一些时日,夏绫听后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不敢。”钟义寒憋红了脸。 “不过实不相瞒,先去确实是遇到了些变故,身上也受了些伤,将养了很长一段时日。好在现在都一切无恙了。”夏绫诚恳的解释了一番,又笑说,“方才引得钟大人动怒,是我的不是。既是误会,不然咱们坐下慢慢说?” 钟义寒比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夏绫一同进了那间签契书的房间。 夏父的那块玉佩安静的躺在红绸缎上。目光触之的一霎,夏绫心中便泛起不尽的酸楚与留恋。 “没想到钟大人竟也心仪此物。”夏绫笑得有些伤感,“我有个不情之请,您可否将这块玉佩让与我?这对我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钟义寒唇峰紧抿,摇了摇头,张口欲说什么。 夏绫见他似有回绝之意,也忙为自己发声。 “这是我的家传之物。” 两人竟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这句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夏绫蹙紧了眉头,仔细打量着钟义寒,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些自己熟悉的痕迹。 她试探着询问道:“夏纾?” 钟义寒眼中满是茫然,终于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泠然惊猝。 “小,乔……”所有纷乱繁杂的死结都在这一刻迎刃而解。怎么会,怎么会,蓦然回首,妹妹原来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似是在干旱已久之后,一场大雨倾盆而降。钟义寒真想在这场骤雨中大喊大哭一场,将这些年压抑的疯全都发出来。 “乔乔啊。” 【作者有话说】 小长假开始啦,祝大家假期愉快[比心] 第140章 心有千结 ◎“我不记得她了。”◎ “乔乔,这些年哥一直都在找你,一直在找。” 夏绫内里百枝缠绕,抬手制止钟义寒继续说下去:“钟大人,你先别这么叫我,这事我还没想清楚,不要把你我的关系拉这么近。” 钟义寒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可被夏绫这样一打断,不敢说也不敢问了,像块木头一样僵在原地。 看他这样子,夏绫心里有股没来由的烦躁。 “别在这耽误人家做生意了,你把我爹的东西赎了,我去对面茶楼等你。” 钟义寒好像穿着单衣在三九天的雪地里走了一遭,整个人跟冻傻了一般,不知怎么的问出一句:“那你……不买了吗?我怎么着都行,全都听你的。” “你傻啊?”夏绫简直不敢相信这人跟自己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你要我再翻一倍价格买,白给人送钱?” 她发现,在看着钟义寒那张脸时,她已经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说越窝火,袖子一甩,便先一步离开了当铺。 夏绫故意要了冷茶,在当铺对面的茶楼中灌下两大杯,用力将肝火压下去。须臾之后,钟义寒便也到了,坐到夏绫对面。 他手中拿着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的是刚刚赎回来的玉佩。他没有将东西收起来,而是放在了自己与夏绫的中间。 夏绫低垂着眼,没有什么情绪的说:“你想说什么话,现在说吧。” 从何说起呢? 钟义寒将双手搭在膝上,缓缓说道:“你离开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那笔钱很快就都用完了。母亲带着我,实在活不下去了,于是便离开了扬州,到苏州投奔了舅父。” 夏绫低头道:“卖了就是卖了,用不着说那么好听。” 钟义寒语塞,末了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舅父家并不宽裕,舅母时常给我们脸色看。后来阴差阳错,母亲嫁给了继父,带着我到了继父家,他没有儿子,我后来也就改了姓。继父待我很好,他教我念书,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在母亲过世后,也是继父一直在照顾我的生活,直至他去世。” “可是乔乔,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姓夏,也没有忘记过我是父亲的孩子。这些年,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我对自家发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你一辈子,再也不让我受一点委屈。” 夏绫抿了一口冷茶,淡淡问:“那钟大人觉得我应该变成什么样?又会受什么委屈?” “乔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钟义寒无措的抬起头,可最终还是把声音低了下去,喏喏说道:“对不起。” 夏绫的语调始终很平静:“你接着说吧。” 钟义寒的手指紧了紧,沉了须臾后,复开口道:“后来我做了官,辗转过好几个地方,直到去年二月,老师保举我回京做官。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韩山岐贪赃枉法的证据,迫切的需要找一个契机,给他致命一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你。” “我那个时候猜测,你同皇上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你或许是一个出口,能让我向权利中心更近一步。所以,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把爹的玉佩当了,换成银票,拿来贿赂我?” 话到此处,夏绫都不禁恍惚,造化弄人。 钟义寒忙解释道:“乔乔,我不会将父亲的遗物随随便便当掉,我每一步都算计好了,玉佩是托云湘拿到当铺的,是死当,待档期一到,我便会立刻赎回,在此期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里。” 回想那时,钟义寒是真的很需要这样一笔钱。继父去世后,他身无长物,为官这些年所领的俸禄,也尽数都散在风月场上用以打听妹妹的消息。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在深夜,独自跪在这块玉佩前,祈求父亲再帮他一次。 可父亲何尝不是在天有灵呢?若不是这块玉佩,或许他就那样同妹妹擦肩而过了。他怎么会想到,寻找多年未果的小妹,竟会在宫中呢。 “钟大人自有您的苦衷,我无从置评。这块玉佩,我也是偶然见到,怕父亲遗物流落他人之手,才想买回来做个念想。这玉佩当年是父亲留给你的,现既已物归原主,我也就不多余插手了。” “但我也并非什么贪图钱财之人。您给我的那一百两银票,我始终夹在书页中没有动过,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交换,所以一直暂为保管。本来我也是有心在您离京之前拜会一次的,今日既然遇上,倒也省了您招待的麻烦。这银票便就物归原主,我两袖清清白白,也不欠您什么了。” 说着,夏绫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推到钟义寒面前。 这银票就好像一根尖刺扎进了钟义寒心头。 “不,不,乔乔,我不要。”钟义寒忙把银票推回去,“这本来就该是给你的,无论哥之后赚多少钱,攒多少银子,全都是你的。” 夏绫摇摇头,一口回绝:“不必了,我同钟大人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也自然不会要您的钱财。况且,我现在在宫里,这些钱也用不上。” 宫里。 要整理的前尘往事太多,钟义寒从旧岁交织的尘网中被拉回到现在。当他重新审视夏绫此时的身份时,不由得疑云更甚,妹妹为什么会以一个内侍的姿态出现在皇宫里? 之前对于小乔的那些不好的猜测,一下子如阴翳般笼罩在他心头。 “乔乔,这些年在宫里你是怎么过来的?前段时间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傅娘娘移坟的事皇上罚你了?他对你用刑没有?” 一想到这一折,钟义寒不禁激动的站了起来。他竟然还写奏疏为迁坟之事推波助澜,若那人曾为难过自己妹妹半分,他现在恨不得冲进紫禁城去血溅乾清宫! 第176章 “什么乱七八糟的。”夏绫不耐的啧了一声,真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垃圾。 “我明白,你肯定想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把话说清楚了也好。”夏绫的语气中仍旧没有什么波澜,就好像一直在同一个陌生人说话。 “你们口中的傅娘娘,是我最亲近的人,是她把我养大的,我管她叫姨。”夏绫没有在意钟义寒逐渐惊诧的目光,继续说道,“去年中,确实是因为我姨的事,身上受了些伤,养好之后,就出宫去办些事情,在南边住了几个月。” 夏绫舒了口气,想起在小渔村的那段时光,说话也跟着舒缓了许多:“后来事情办完了,没什么念想了,也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所以就回来了。” 她拎起茶壶,给钟义寒又添了一些水:“哦对,我这次回京城,是来嫁人的。” “嫁,嫁人?”钟义寒猝然抬眸,不自觉的又站了起来。 他忽而意识到,妹妹人生中每个重要的节点,他全部都错过了。 “你坐下,坐下说。”看他这样子,夏绫只觉得可笑,“钟大人,我也是这个年岁的人了,这些年没家没口的,就一个人在外飘着,早就想要个家了。我如今清清白白的嫁人成家,怎么也比钟大人想象中我该过的那种日子强吧?” 她故意将“清清白白”那几个字咬的很清楚。这些话就像薄刃,将钟义寒强装出来的体面一刀一刀割碎。 他双手绞在一起,复又缓缓坐下,低声问:“那妹夫……是个怎样的人家?哥现在还能给你添点什么?” 夏绫想了想道:“嗯,也算是个习诗书的人家。他先头有过一任妻子,我嫁过去算是继室,不过好在家里人丁简单,唯有一个弟弟,日后家中的事都是我说了算,不会受什么欺负。” 钟义寒眼神黯淡了些,心想这确实算不得什么良配。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插手她的生活呢? “你若决定了,哥也不敢多说什么。”钟义寒几乎是在乞求,“只不过,你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人,至少让哥知道你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家,好不好?” 夏绫略一哂笑:“钟大人上朝的时候看吧,最前头坐着的那个就是。” 言已至此,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出于涵养,仍是对钟义寒略点了一下头,起身对在门外守着的谭小澄吩咐道:“谭厂督,咱们回去吧。” 钟义寒后知后觉的咂摸出味儿来,猛的站起来就往外追:“乔乔!” 却被谭小澄伸手拦住。 “钟大人,还请留步。” 钟义寒在挣扎间仍嘶声喊道:“乔乔,母亲从未原谅过自己,她的一生都活在卖掉你的悔恨中。我知道你恨我们,我不敢奢求你的宽恕,但求求你,别不认哥行不行……” 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完了这些话。 夏绫闻言,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安静的打量着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钟大人,我不记得她了。” 钟义寒并没有听懂:“什,什么?” “我是想恨她来着。可是后来我忽然发现,无论我怎么回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夏绫微微叹了口气。 “钟大人,我也不恨你了。这可能也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现在过得也还算不错,也就不想在追究过去的事,来自我折磨了。既然您想盼着我好,我现在已经挺好的了,您还非要再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是干什么呢?” 钟义寒哑口无言。 夏绫浅浅笑了一下:“今天和您遇见,我也挺高兴的。您现在有功名,有学识,皇上也欣赏您。至少我知道了,当初卖我的那笔钱,也算是起了一些好作用的,比您是个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要好太多了,不是么?” 言罢,她耸了耸肩,没有再回头了。 第141章 渡人自渡 ◎“阿澈,你抱抱我。”◎ “主子,钟义寒大人求见。” 青烟袅袅柔柔在乾清宫的熏炉中氤氲而起。隔着珠帘,谭小澄轻声向暖阁中闲坐的那人回禀道。 嗒的一声清响,是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须臾过后,宁澈清冷的嗓音从阁中传来:“宣他进来吧。” 很快,有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珠帘打起,那个年轻的文官走进阁中,身上的官服红的似乎都快要烧起来。 钟义寒撩袍行礼,可跪下后,却只是双手贴扶着地板,一言不发。 宁澈一侧的眉毛挑起:“爱卿何事?” 钟义寒抿了抿唇,伏低身子道:“陛下,臣恳请您收回将臣外放出京的旨意,臣想留在京中。” 宁澈并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并没有接钟义寒的话:“朕正好无聊的很,钟大人过来陪朕下盘棋吧。” “陛下,臣……” “朕现在不想听别的,过来下棋。”宁澈打断他,用玉扳指在棋盘边沿上磕了一磕,“坐那。有什么话,下完棋再说。” 纵使心中有千般不愿,钟义寒也只得应是,在棋盘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把你的真本事拿出来,别让着朕。” 钟义寒在广袖下用力握了握拳,凌厉的神色在眼眸中一闪而过:“臣遵旨。” 落子开局。 钟义寒唇峰紧抿,一子一子落得飞快,似乎要将心中的积怨全部都发泄在棋盘上。很快,宁澈的白子就被他围死了一大片。 宁澈却只是不慌不忙的纵览着全局,暗中瞧出了钟义寒的破绽,不动声色布下数枚钉子,将对方的后路一点点侵蚀。 一炷香后,钟义寒看着自己满盘的困子,心落千丈。 宁澈慢条斯理的落下最后一子,一锤定音,胜负分晓。 钟义寒却仍看着棋盘发愣,不知自己从哪一步起,满盘皆输。 宁澈抱臂向后倚去,嘁了一声,轻笑道:“你心不静。看朕不顺眼就罢了,却先自乱阵脚,活该。” “臣……”钟义寒抬头,眼睛却不自觉的向其他地方扫去。 宁澈啧声:“行了别看了,乔乔这会儿不会过来的。” 很显然,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钟义寒终是泄了气,低头道:“她……不认我。” “不然呢,你想怎么着?”宁澈呛了他一句,“是你们当初不要她,现在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想让她认了你,之前的账一笔勾销,来慰你的良心?哪来的这好事?” 钟义寒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要让朕说,她就该不认你。自打她这次回来,在宫里没受过一点委屈,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结果见你一次,回来就自己回房间里偷偷哭,我看着心疼,还帮不上什么忙。”宁澈越说越窝火,刀了钟义寒一眼,“一想起来你们当年干的那混账事,朕就恨不得把你拖出去揍上一顿。” 钟义寒抬起头来:“她,她哭了?那现在怎么样了?我……我能去看看她吗?” “不能。”宁澈没什么好气,在骂人这件事上,他就没输过。 昨日夏绫从宫外回来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回到从前她与小铃铛住的那间小屋,关上门将自己锁在里面。 宁澈政务缠身,是到傍晚传膳时才觉出不对劲来的。 夜幕已然四合,可房间中并没有点灯。宁澈忧心她,轻轻扣了扣房门,可只传出夏绫有些发闷的声音,阿澈,我想一个人待会。 一听这声音,宁澈便知她是哭过了。 可只过了一夜,到今日一早,她就又恢复如常,笑嘻嘻的出去遛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钟义寒垂着头道:“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向她赎罪。” “这就是你不想离京的理由?” 钟义寒的声音愈发不稳:“我找了她这么多年,这才刚刚找见,又要天涯两隔。我,我心里实在是放不下啊。” 见他是真的动了情绪,宁澈的语气倒缓和了些:“那你留在京城,又能做的了什么?况且,她对你的几分宽容,也是看在你对海防的担当上。你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正事都扔了,只怕她会更看不起你。” 钟义寒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抉择,他这回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宁澈叹了口气,凑近他道:“这样,你先离京。到了南边以后,多上些折子回来,别干巴巴的光说正事,也夹带点家长里短风土人情的,朕旁敲侧击的多跟她说说。她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待时日久了,没准就想开了呢。” 钟义寒抬起眼,犹疑的看着宁澈。他本以为,对方同自己应当是站在对立面上的,可为什么会帮自己呢?他应该接受这份“好意”吗? “陛下,何故要帮臣?” “朕不是帮你。”宁澈冷言道,“朕帮的是乔乔。” 他在自己的心口处点了点:“朕最知道,这里梗着一根刺,是什么感觉。她越是表现的像什么都没发生,心里的疙瘩就硌得她越疼。我只是希望她能真正的跨过这道坎,而不是埋上一道没有长好的伤口,不知何时就会疼的死去活来。” 第177章 钟义寒忽然意识到,因为自古以来舅甥之间微妙的关系,他天然对眼前这个人带了许多成见。或许是他浅薄了,这个人是真心盼着夏绫好的。 钟义寒俯身跪下,对宁澈深深一拜:“臣,叩谢陛下。” “你用不着谢朕。”宁澈对钟义寒如此庄重的致谢并不领情,“我只是希望乔乔开心。如果哪一天,她觉得杀了你会更令她快活的话,朕也会毫不犹豫的要了你的命。” * 是夜,夏绫斜倚在乾清宫的帐幔间,翻看尚衣监进上来的大婚婚服的式样。 宁澈有时晚上也会抽时间看一会内阁的票拟,夏绫洗漱过后,便会先窝在床上看会别的,等宁澈过来,躺在一起说说话,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没等一会,便听寝阁外有了声响,珠帘琳琅轻碰,宁澈打帘子进来了。 夏绫没抬头,拄着腮懒哼一声:“今天这么早?” 宁澈展开双臂,由内侍服侍着将常服换下,笑到:“困了。” 更衣罢,他坐到床边,接过近侍递上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挥手让人退下后,宁澈盘了一条腿上床,状若无意的闲说了句:“哎,我今天见着你哥了。” 夏绫指尖一顿,放下手里的册子,皱眉道:“我没哥。” 宁澈一咋舌:“看你这话说的,我也不能拦着人家姓夏不是?” 夏绫瞪他一眼:“谁爱认他就认去,反正我不认。” 宁澈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那行,我今天见着我大舅哥了,这样可以吧?” 夏绫冷了脸,掀了被子就要下床:“你要是再这么说,今天晚上别跟我一块睡了。” “别别别,逗你玩呢。”宁澈见她是真的要生气了,赶忙告饶,一把扣住她的腰把人拦下,“聊闲天么,你就当个乐儿听。” 夏绫瞥了他一眼。 “就钟义寒,他今天死乞白赖的非要求见,结果一进门跪下就开始哭。”宁澈绘声绘色的加了点表情,“他说对不起你啊,他的后半辈子都用来补偿你,你说什么他都愿意做,他*还说要把往后的积蓄都攒着留给你。” “谁要他的钱。”夏绫嘟哝道,“进门又是哭又是送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出什么事了呢,真不吉利。” “对嘛,我跟你一样的想法,看他这个样就烦。”宁澈义正言辞的附和道,“后来我一想,不对啊。他能攒下的积蓄,不也就那点官俸么?噢,我把俸禄发给他,他再还给你,与其费这劲,我以后直接免了他的俸禄多好呢!你说,让他给朝廷打一辈子黑工,怎么样?” 夏绫眨巴了一下眼,宁澈的算盘这么个打法是她没想到的。稍微一琢磨,倒是有点被他逗笑了。 “随你便,那是你的臣子,我才不管呢。” 宁澈见她有了笑模样,继续溜坡往上爬:“接着他又说了,自己不想去南边啦,就想留在京城里,这样离你近些,你要是有什么能用得着他的地方,他立马就能帮得上。” “嘁。” “我跟你一样,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宁澈一拍大腿,神色也跟着冷了下来,“离京外放,是他自己请的旨,早就已经批过红的了,哪是他说改就能改的?这不行,绝对不行。” 他把脸肃起来的时候,看着还真有些吓人。 “钟义寒这个犟种,我都说了不行了,还哼哼唧唧的说个没完。我越听越觉得火大,他还委屈上了?” 夏绫有些听进去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怒了呗。”宁澈义愤填膺的讲,“我让人把他叉出去,廷杖三十,然后关进东厂的厂狱里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说话。” 夏绫睁大眼:“啊……” 宁澈顺手将她的肩揽进自己怀里:“而且我特别吩咐了,行刑的时候不许手软。一想到从前他们对你做的事,我就恨的咬牙切齿的,必须得给你出出气。怎么样,心里有没有痛快些?” 夏绫轻轻挣开宁澈的环抱,坐直了身子:“你……真打他了?” 宁澈没犹豫的一点头:“那可不,总得让他吃点苦头吧?” 夏绫垂下眼,缩回到床榻内侧,侧身背对着宁澈躺下:“我困了,睡吧。” 乾清宫内熄了灯,黑夜中伸手无痕,只能听见殿外春风划过檐角时发出的呢喃。不知有多少花瓣,又会在这个夜里随着风飘然而逝。 过了许久,宁澈平躺在床上,望着黑夜中并不能看清的帐顶,轻声道:“乔乔,你睡着了吗?” 片晌之后,夏绫才答到:“没。” “在想什么?” “阿澈,你真的打他了吗?” “假的。” 夏绫背着身动了一动,声音忽然变得沙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宁澈翻了个身,从背后轻抱住夏绫,蹭着她的颈窝低声道:“乔乔,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跟我说一说,好吗?” 夏绫轻轻点了下头。 “我以为我早就把他们忘了。可是这次遇到钟……遇到夏纾,我才发现,无论我多努力的想要遗忘,他们都不可能变成无关紧要的人。” 深夜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揉压着人们的心扉,将白日里不敢宣之于口的那些隐秘的情感,都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吐露。 “我也在想,我这样对他是不是有些太刻薄了,毕竟当初要卖掉我的人又不是他,他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夏绫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夹着细微的颤抖,“可是我自己又转不过弯来。明明家中有两个孩子,凭什么她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卖掉的人就是我?哪怕她只问我一句,我或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恨。夏纾说,他会向我赎罪,可是错都不是他犯下的,又要我原谅他什么呢?” 宁澈用手掌在她身上温柔的拍着:“可他毕竟是既得利益者,就像……我同我娘一样。但差别是,我没有机会同我娘再说一句话了,可他却还有。” 夏绫转过身来,面对着宁澈,眼角湿润的水痕,不经意间蹭过了他的指尖。 “阿澈,你抱抱我。” 宁澈依言,张开臂展,将夏绫拢在自己怀中。 夏绫蜷在他身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啜泣了起来。 “阿澈,我那天对夏纾说的是假话。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娘的模样,我记得她那天把我送到人牙子手里,她带了一大包吃的放在我身边。我记得她转身离开时的背影,那条巷子又深又长,我哭着喊她,可是直到我看不见她了,她都没有回头。” 夏绫哭出了声:“她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为什么不啊?这让我想原谅她都找不到理由,她在我人生中最后一个画面,就只有那个背影了,我真恨那个背影啊……” 宁澈心疼的抱住她,声音跟着也哽咽了起来:“乔乔,你这么多年都在渡我,这次也渡一渡你自己好不好?我们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我们得向前看,你也要同自己和解,不要背负着伤痛自我惩罚,好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夏绫攥住宁澈胸口的衣襟,仍是止不住的泪如雨下:“我会好好生活,我会善待我自己。薇姨把我养的那么好,你对我也那么好,为了你们我也得好好爱我自己……” 她哭的直噎气,好像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在这一晚全部都发泄出来。 宁澈轻揉着她的背,温声哄道:“不哭了,不哭了,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你就是我的宝贝,在我这你永远都是小姑娘,好吗?” 夏绫瓮声瓮气的点头吭了一声。 “完了,我的眼睛明天肯定要肿了,要难看死了。” 宁澈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那我也喜欢。” 第142章 尾声 ◎今执君手,朝暮百年。◎ 在拉拉扯扯了不下十回之后,在三月底,礼部终于拟出了令景熙帝满意的诏书定稿。四月初,册封皇后的诏书正式从内阁发出,晓喻天下,令传九边。 皇城中已多年未曾有过喜事,为保万事周全,婚期定在了九月,京城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 四月初,到了钟义寒要离京赴任的日子。 这日一早,他便入内阁辞别了老师杨怀简。师生礼毕,钟义寒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他在内阁窗下踟蹰了一会,才打起精神,往会极门走去。 方过了个转角,抬眼却正瞧见有个人站在他的去路中央。钟义寒在半明半暗的红墙下无声笑了笑,上前拱手道:“庄衡大人。” 庄衡依旧是一身锦衣曳撒,腰间一条革带将身姿勒的苍劲挺拔。 拱手还了礼,他对钟义寒也笑到:“听闻钟大人今日启程离京,特来相送。” 钟义寒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拉长声音道:“送别却无酒,庄衡大人愈发抠门了。” 庄衡习惯性的将手负到身后:“钟大人何必心急?此行天高路广,自有同道中人与大人共饮。” 第178章 钟义寒自嘲的摇了摇头。他茕茕孑立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何来的人共饮。 两人一同往会极门走去,环顾这紫禁城琉璃瓦,钟义寒心中却不免感慨。 在很早以前,他就已决意做个孤臣,故这些年宦海浮沉,既无同窗之交,也无朋党之谊,自始至终孑然一身。可他在京城不过二年之期,竟不知不觉中结识了几个同道中人。庄衡算一个,还有一个—— 钟义寒不自觉的抬头望向皇极殿的方向,高大的殿宇在此处也只能看到一角飞檐,而在那座殿宇之后,便是帝国的心脏所在,也是那个人起居的地方。 人生不得不臣服于一句世事无常,在两年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同那座宫殿产生如此多的牵绊。 趁钟义寒迷思之际,庄衡从衣袖间摸出几张银票,递给对方。 钟义寒疑惑:“这是?” “陛下吩咐我将五百两银票给你。”庄衡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陛下说,同你到底也算是门亲戚,不好看你这一路上过得太过寒酸,这是从他的私库中出的,不用你还。” 钟义寒低头数了数手中的银票:“可这怎么是六百两?” 庄衡挑了下眉:“其余的那一百两,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这,”钟义寒有些哭笑不得,“庄衡大人,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样的礼吗?” 庄衡耸了耸肩:“庄某人当钟大人是个朋友,礼尚往来才不至于断了联系。待日后庄某娶妻之时,钟大人再当份子钱随回来便是。” 钟义寒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也只得抱拳对庄衡深深揖了一礼道:“能交到庄大人这个朋友,钟某此生无憾。” 会极门已尽在眼前,庄衡同揖礼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钟大人,保重。” 钟义寒将这声沉甸甸的珍重揣入怀中,同庄衡道别后,独自朝会极门外走去。午门高耸巍峨的门楼转瞬可见,出了那道门,便就算是真的离开宫城了。 他沉了沉心思,兀自斩断万千挂念,抬脚朝午门走去。就在这时,却忽听见一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喊道:“喂。” 一瞬间,他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钟义寒急迫的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夏绫一身丁香色袄裙,清凌凌的站在会极门边。 “乔,乔乔?” 夏绫手中拎着一小坛酒,款款走上前来:“我想了想,同钟大人到底还有几分一同抓倭寇的交情,此去路远,还是决定来送上一送。” 钟义寒不错眼珠的看着夏绫,半晌才喃喃说出一句:“乔乔,哥从来没见过你做姑娘家的模样……” 夏绫落拓一笑,回问:“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好看。跟我想象中的你,一模一样。” 夏绫点了点头,欣然接受了这句夸赞。 她勾起手臂,将一路拎过来的那一小坛酒递给钟义寒:“喏,送你的。” 钟义寒小心翼翼的双手将酒坛子接过来,捧在手中爱惜的把玩了好半天:“乔乔,这是你第一回 送我东西,我一定好好的珍藏着。” “谁让你珍藏了,可别不舍得喝。”夏绫抱起双臂,细眉微微向上挑了一下,“喜酒。” “这……” 低头看着酒坛,钟义寒觉得自己怀中的坛子又重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表情?”夏绫先忍不住笑了,“待我嫁人的时候,你大约也回不了京,所以把酒先给你,也算是请你当座上宾了。” 钟义寒点头嗯了一声:“乔乔,只要你过的好,那我怎么样都好。” “钟大人就不必为我忧心了,这些年,我早就学会了怎么样爱惜自己,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北京的暮春,风势依旧强劲。夏绫挽了挽被风吹散的碎发,扬起头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那同钟大人就此别过了。对了,等到了南边之后,别每天都一门心思的埋头苦干,也多出去走走,待下次回京,给我带一位嫂嫂回来才好。” 夏绫说完,没再等钟义寒的回答,径自转身往皇极门走去。 钟义寒仍抱着酒坛子站在原地,忽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刚刚说的是,嫂嫂。 “乔乔!”钟义寒急切的朝那个轻盈的背影喊道,“你是认哥了吗?” 夏绫回过身来,故作矜持道:“我可没这么说,还得看你表现。” 她没有再关心钟义寒脸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可当自己转过身来背对他时,夏绫却已经先笑了。 春风拂面,她踏开脚步向皇极门内跑去,宽阔的广场与宏伟的大殿令人眼前豁然开朗。而在广场中央的步道上,一人一狗正在嬉笑打闹,宁澈手里拿着一块小肉干,举得老高,小铃铛急得蹬着后腿用力往上跳,尾巴都快要甩炸花了。 小铃铛先看到了夏绫,气急败坏的朝宁澈喷了一下鼻子,委屈巴巴的朝夏绫跑了过来。 夏绫弯下身,摸了摸狗头,从袖子里摸出两条她日常揣着的小肉干,喂到狗子嘴里。 小铃铛得了便宜,翘起尾巴大摇大摆的跟在夏绫身边。宁澈迎着夏绫走上前来,熟练的揽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样,都办妥了么?” 夏绫随手将手臂环在宁澈腰上:“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日子还长,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呗。” 宁澈怎么会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拉长声调嗯了一声:“心情怎么样?” 夏绫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呵呵一笑:“一身轻松。” 两人就这么勾肩搭背的往**走去,方走到乾清门前的长街上,忽听到传来一声呼喊—— “哥!” 宁澈顿住脚步,问夏绫道:“乔乔,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夏绫点点头:“好像是有人喊你来着……” 话音未落,便听到更为清晰的一声叫喊:“哥哥!” 宁澈心念一动,蓦然回首,便看见一个小人从隆宗门外跳了进来,飞也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三哥儿!” 宁澈惊喜的呼了出来,张开双臂向着宁潇也跑了过去。 宁潇搂住宁澈的脖子,双腿一跳,整个人便挂在了宁澈身上。宁澈将弟弟抱了个满怀,忍不住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身上似乎多了使不完的力气。 “不是说还有两天才能进京吗?哥还预备着让人去码头接你呢!” 宁潇挂在亲哥身上,笑的明媚灿烂:“哥,我太想你了,走水路太慢,我就让他们换了车马,我做梦都想着要回家!” 他紧接着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夏绫,脆生的叫了一声:“皇嫂!” 这一句嫂嫂,倒是给夏绫叫脸红了。 宁澈看她这样,心中不由得发痒,低声道:“这回我可不站你这边了,我觉得孩子喊得没错。” 夏绫低头莞尔,轻轻嗯道:“我应。” 在数月的筹备后,九月的婚礼如期而至。 宫墙之内,檐瓦之间,皆一派洋洋喜色。内阁首辅杨怀简为主婚人,皇极殿内早已齐整的列满了文武臣工,皆等待着这场隆重的典礼徐徐拉开帷幕。 在修缮一新的西五所,夏绫身着凤衣喜服坐在铜镜前,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方苒将珠翠琳琅的凤冠轻轻戴到夏绫头上。 “绫儿,”她将手搭在夏绫的肩膀上,最后一次直呼故友的闺名,“你今天的打扮,让我想到一个词。” 夏绫偏头:“嗯?” 方苒旋即笑道:“国泰民安。” 夏绫双颊飞红,跟着也一起笑了。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来:“快到时辰了吗?” 方苒点头道:“乾清宫的车驾已在门口侯着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夏绫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叠在身前,朝着门外那破晓的天光走去。 当是时,却见汤圆小跑着进来,忙不迭得说道:“娘娘,陛下亲自过来了!” 这可没有在原定的日程里。 夏绫心绪被扰乱了三分,脚步也不由得快了些,抬脚跨出了房门。 宁澈恰好也刚从正门处进来。 两人皆穿着各自的喜服,纵使已熟悉到深知对方身体上的每一次肌理,可如此这般模样,两人都是第一次看到。 仲秋,清晨,庭院,两人。 时光似乎一瞬间拉回到了宣明二十五年的那个秋天,夏绫正在清扫庭中落叶,而;宁澈千里奔袭回京,却仍未赶上见傅薇的最后一面。 那年他们都只有十六岁。 夏绫张了张嘴,想对他笑一下,可这些年过去,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长进,未出一言,便已先红了眼眶。 宁澈走过来,轻轻将她拥进怀中。 “乔乔,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哭,咱们都不哭。” 可他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那是印刻在他们二人心中共同的记忆,无法磨灭。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夏绫抱着宁澈,轻轻拍着他的背,如是说。 第179章 “嗯,高兴。”宁澈用力点头。 宁澈牵起她的手,两人的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 “乔乔,你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夏绫坚定的点了点头。 夏绫同宁澈牵着手,一同走进宫城中深长的甬道。她想到了浣衣局斑驳的大门,好像是从泛黄的旧时光中,一步一步添了色彩,从打补丁的旧衫,走向年少时的青衣,再走向今天的凤冠霞帔。 总角晏晏,两小无嫌。今执君手,朝暮百年。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全部完结啦[摊手] 这是作者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次全新的冒险。在这篇文的写作过程中也非常坎坷,因为身体与生活上的种种原因,我也一度陷入颓废与挣扎之中。但令我惊喜的是,即便在我断更一段时间又复更时,依然有读者愿意给我评论,这就像照进我生活中的一束光,鼓励着我继续前行。 我确定,我依然热爱着写作。就让这篇文作为我行进路上的第一个里程碑,而我也会继续前行,下篇文再与大家相见! (下一篇开漠高画工,欢迎收藏哦[让我康康])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