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妻子走后,剑尊道心破碎了》 第1章 《替嫁妻子走后,剑尊道心破碎了》作者:草灯大人【完结】 本书简介:高岭之花破戒|双处|破镜重圆 替嫁老实人师妹x剑道天之骄子 大师兄江暮雪是天之骄子,剑道第一人。 而我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根骨极差,修炼十年都不曾筑基。 我自知与江暮雪有着云泥之别。 若非江暮雪的未婚妻唐婉与魔尊私奔,我并无亲近师兄的机会。 那日江暮雪为了夺回未婚妻,与魔尊争斗,不慎剑骨碎裂,永堕迷魂梦阵。 掌门惜才,不忍心江暮雪死于梦阵。 因我与唐婉有几分肖似,掌门要我假扮唐婉,赠予师兄一场美梦,引他出阵。 事成之后,掌门会助我筑基,赐我修为。 自此,我奉掌门之命,进入幻境,无微不至地照顾失魄的大师兄。 - 梦阵之中,我与江暮雪同床共枕,夜话家常,所有妻子应尽的职责,我都尽了,甚至肌肤之亲。 我心知肚明,江暮雪对我的柔情蜜意,无非是看在我这张凝了幻术的、唐婉的脸。 他对我绝无私情。 我要时时警醒,恪守本心,不可入戏沉沦。 待江暮雪寻回神魄那一日,我便能功成身退。 - 只是,那场幻境,对于师兄来说,仅仅是个春意盎然的梦。 对于我这样低阶的修士来说,却是以真身入境。 江暮雪的温柔,师兄的吻,师兄的体温,全部在我身上留有痕迹。 我做过师兄的妻子,整整七年。 - 梦境七年,不过境外一月。 一个月后,唐婉认错归宗。 唐婉继承我在幻境中的记忆,对江暮雪关怀备至。 师兄师姐郎才女貌,又历经种种情劫,终成眷属,实在是众人艳羡的一对。 他们不日后就要完婚,而我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替身。 师兄早已抛弃前尘。 他从梦中清醒,我也不该沉溺梦里。 - 江暮雪大婚那日,我看着漫天飞霞红艳如火,百鸟来贺。 原来,他们如此登对,就连天道都庆贺他们的结合。 我一心想要回家,听闻只要魂飞魄散,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毫无惧意,径直步入杀阵。 我本以为自己会孤独地死去,可灰飞烟灭那一刻,一把凝雪的长剑当空刺来。 我认出那是江暮雪的本命剑。 师兄身穿绯红婚衣,风姿绰约,一如梦里。 他朝我步步走来。 大喜的日子,江暮雪竟舍下妻子,执剑追来。 “师兄。”我不明白,江暮雪为何会来。 可亲口祝他幸福,这事实在很难。 我假装在笑,疼痛已经让我连话都说不清。 绞尽脑汁也只憋出一句。 “祝师兄新婚欢愉,百年好合……日后有缘,江湖再见。” 我该走了,即便没有那么体面。 江暮雪却凤眸清寒,“柳观春。” “你既是我妻,又为何舍我而去?” 他终是想起来所有,可我连残魂都没有了。 我想和他道歉,但最终没能来得及……我死在了师兄最爱我的那年。 (正文第三人称,会有重生剧情,双处纯爱~) 【阅读指南】 (1)平凡努力小太阳x剑道天之骄子,我流修仙,很多设定杜撰原创,以文章为主。 (2)狗血纠葛,追妻火葬场,破镜重圆,最近爱写土的。 (3)主谈恋爱,日常慢热,非女强。 (4)男主身心双洁,只属于女主。男主一直知道女主不是替身。 (5)有恶毒男配恶毒女配,反派不分性别,不喜欢的可以不看及时止损哈。 (6)很多觉得奇怪的地方,后期都有合适解读,请不要在文没看完的时候瞎猜,谢谢。 (7)文案24.10.28截图wb,版权所有,盗文抄梗必究。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柳观春江暮雪配角苏无言←力争大房宝座 一句话简介:替嫁老实人师妹x无情道禁欲师兄 立意:逆境之中也能开花。 第1章 入内门(一)七年的妻子。 《替嫁妻子走后,剑尊道心破碎了》草灯大人 “啪!” 一记耳光重重摔在少女的脸上。 用力很大,直将她的嘴角打出鲜红的血迹。 顷刻间,柳观春白皙秀致的小脸上,浮起几根红肿的指印。 柳观春受了罚,她的发带松散,一头鸦青色的长发被玄剑宗的山风吹得凌乱,后脊的乌发拢下来,拥住她清癯消瘦的肩膀。 将孤零零的柳观春护在其中。 打她的人,是坐在上首的一名女修。 她名叫唐婉,乃玄剑宗掌门之女。 唐婉打下来的这一记掌掴混淆了灵力,足以震痛柳观春尚在炼气期的髓海,令她整整三日都要受裂肤之痛。 明知柳观春修为不够,唐婉却还是私下动刑,不可谓是不阴毒。 “好你个柳观春!掌门要你化成我的模样,进入迷魂梦阵,护住大师兄的心魄,你倒好,趁着师兄待我情深义重,竟用此身勾引师兄,还同他行云雨之事……你分明是蓄谋已久,你觊觎大师兄多年,这才趁此机会玷污师兄!” 唐婉口中的大师兄,便是玄剑宗难得的修仙奇才江暮雪。 大师兄江暮雪渊渟岳峙,温谨克己。若论灵根鹤骨,江暮雪当属第一,整个玄剑宗内门无出其右。 因他道心坚毅,早早在筑基期就被天道择进无情道,此后唐婉便是和江暮雪多有师兄妹情谊,他也待她稍显冷淡。 唐婉本想着,等江暮雪修满了无情道,维持 修为,换道修行,两人再完婚,结为道侣。 哪知,柳观春卑劣,竟在代替唐婉,进入幻境拯救江暮雪时,与大师兄结为夫妻,甚至引诱江暮雪,行了夫妻之实! 最令唐婉感到气愤的是,在玄剑宗掌门唐玄风利用搜魂术,企图撷取大师兄江暮雪的记忆时……江暮雪为了安抚柳观春,竟在幻境中,也用灵力幻化出一层屏障封印,将所有外界的窥探,全隔绝于屏障外。 狭小的屋子里,仅有江暮雪和柳观春…… 所有的声音、温度、旖旎,全被锁在江暮雪所控的阵眼里,独他一人能看到。 江暮雪好歹是元婴期的剑修,此阵又是以他为阵眼幻化,灵力在期间可媲拟人神剑君,便是唐玄风也奈何不了他,破不开那一重屏障,窥见分毫隐私。 唐婉只能在屏障消散后,从柳观春赤着的雪足,白颈上残余的吻痕,臂骨淋漓的香汗上窥探分毫,他们分明是共赴巫山,行了肉身上的夫妻之礼。 即便柳观春顶着的是唐婉的脸,她仍觉得怒不可遏…… 一个卑贱的外门女弟子。 一个花了十年才学会引气入体的低阶炼气修士! 竟敢损玄剑仙宗这位旷世逸才、剑骨绝佳的内门大师兄清白。 她算什么东西! 唐婉心气上来,不顾自己刚刚剥离剑骨的痛楚,又扬手摔下一巴掌。 又是“啪”的一声巨响。 柳观春挨了掌掴,脸上已有细小血丝。 她喉头涌起腥甜,被迫吐出一口殷红血沫。 柳观春垂下浓长的眼睫,纤细的指骨在袖中轻轻蜷曲,她低声道。 “掌门有命,若想江师兄寻回心魄,不可忤逆坠梦者的意愿。师兄所求之事,我不敢违抗。” 唐婉简直要被她卑鄙的言论气笑。 她高举起手,作势又要打柳观春。 唐婉的一掌不曾劈下,半道被一只横来的拂尘缠住,丝丝绞紧,悬于半空。 唐婉被更高阶的修士困住身形,萧肃的杀气在太阴殿内爆开,她正要负隅顽抗,却恰巧迎上一双苍老的眼。 来人正是玄剑宗掌门唐玄风。 唐婉刚刚剥离剑骨的后脊隐隐作痛,她从小到大都被仙宗的修士娇养着长大,从未受过这等委屈,当即眼眶泛红,忍着哭腔,哽咽地喊:“爹!” 唐玄风看着泫然欲泣的女儿,轻叹一口气,道:“你怪她有何用?若不是你被魔物蛊惑,又怎会引来大战?暮雪为了救下宗门,不幸陨落,神魂四散……彼时我寻你不得,只能出此下策,让她代你入阵唤魄。” 唐婉那一张俏脸上满是不甘,她咬紧了下唇,讥讽地道:“难道我还得谢她?” 唐玄风轻轻皱眉,他知道自己的女儿骄纵,却也舍不得骂她,只道一句:“暮雪眉心的元印尚在,他不曾失去元阳,无情道心也未毁。待他再修行两年,将无情道修至满阶,择天道另修后,便可与你完婚……彼时,暮雪就是我玄剑宗唯一一名人神剑尊,你作为剑尊夫人,何等尊贵,气度还是该大些。” 第2章 无情道的剑君,眉心都会有一颗守元砂,代表还是童子身。 若是与人。肉。身。交合,那颗痣才会消失无踪。 唐婉若有所思地低头。 唐玄风知她听进去了,轻叹一声:“至于迷魂梦境里的种种,于他而言,不过幻梦一场罢了,若你想的话,为父也可封住那段记忆,免得你日后心中有刺。” 闻言,唐婉讥诮地看向跪着的柳观春,嘴角上翘:“如此最好。” 唐玄风没再说什么,他只松开女儿,又抖了抖拂尘,仙风道骨地走向柳观春。 “你起来吧,此前的一个月,有劳你了。” 柳观春被剑尊强悍的罡风压住脊骨,连头都抬不起,她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沉声道:“不过小事,无足挂齿,只盼掌门莫要忘记与弟子的约定。” 唐玄风这才想起,此前柳观春所求的是什么。 无非是帮她筑基,让她进内门修炼。 唐玄风颔首:“本尊从不食言。” 若是能进内门,便是唐玄风门下弟子,柳观春顺杆上爬地道:“多谢师尊。” 唐玄风拧了拧眉,没说什么,他以灵力送去一枚可让柳观春修为暴涨的丹药,助她筑基。 倒是唐婉听到柳观春竟存着进内门的心,心中愤恨,对她一心引诱江暮雪的事更为确信。 唐婉在一个月前犯下大错,被父亲护着才捡回一条小命,她不敢再忤逆父亲。 百般不甘之下,她也只能对柳观春说出一句:“你不过是个冒牌货,利用我的脸才有机会近身服侍师兄,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若江师兄知道,幻境里肌肤相亲之人,竟是你这样卑微的外门弟子,他该感到多恶心。” 柳观春心愿得偿,她没有和唐婉作对,只卑下地道:“我自知修为低微,与江师兄云泥之别。此前入阵相帮,也不过是想拜在掌门麾下,潜心修炼。如今心愿得偿,再无遗憾,观春不会痴心妄想,还望师姐消气。” 她仿佛一身软骨,全没脾气,连挨两巴掌,连个屁都不敢放。 唐婉心中得意,也懒得同她这个小喽啰计较。 掌门父女走后,柳观春以剑为杖,撑起重伤未愈的身体,踉踉跄跄朝殿外走。 柳观春服下丹药,一股磅礴的灵气自天地而来,汹涌地钻进她的四肢百骸。 柳观春凝神分辨,她能感受到自己原本贫瘠的灵池忽然暴涨。 天地间为她所动的灵力钻入心腑,幻化成一团灼灼火光,积攒于丹田下腹。 她的灵感变得敏锐,能听到草木私语、冰川雪裂、鹰隼翱翔,可随之,她脸颊上、膝上的痛感也加剧,柳观春疼得几乎难以承受。 柳观春忍住那些强烈的痛楚,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殿门悬挂的清逸纱布飞起,竹篾翻动,如云似雾,清幽飘扬。 柳观春望向殿外绮丽的霞光,青绿的山色,琉璃水晶铸造的琼楼玉宇,心中震荡。 她用了十年走到仙门剑宗,用了十年引气入体、潜心修炼,终于迈进了玄剑宗内门。 如今她已筑基,超脱肉眼凡胎的人身寿元,她的青春永驻,岁月长存,只需潜心修炼,终有一日能成为剑君,飞升上界。 到那个时候,柳观春一定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柳观春擦去嘴角的血液,她感受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疲倦地闭上眼睛。 她穿进这个修仙世界已有二三十年,这数十年里,柳观春四处求生,颠沛流离,一心寻找回家的办法。 她在乱世间活不下去,唯有前往仙宗圣地,才有一线生机。 就这样,柳观春来到了玄剑宗。 她帮着外门扫洒、做饭、劈柴、跑腿,不顾生死进入魔林妖域,救下濒死的内门剑君师兄,才侥幸得到一个引荐为外门弟子的机缘。 再后来,柳观春发现,无论她如何修炼,此身都与这个世界相斥。 她筑不了基,塑不了神识,开不了灵域,一生都注定是废人一个。 柳观春不甘心,她想活,她想修炼,她想回家。 直到玄剑宗掌门之女唐婉,被魔族师弟蛊惑,引魔入圣地,爆发修士与魔物之间的大战。 玄剑宗天之骄子江暮雪为了保护仙宗,以身饲剑,开启护宗大阵,却不慎遭到师妹唐婉的背刺。 江暮雪自幼失怙失恃,掌门见他虽是凡躯却天生剑骨,将江暮雪捡回山门,悉心关照,更是将他与亲女唐婉缚上同心咒。 同心咒极为霸道,江暮雪作为被施加咒术的一方,必须在唐婉危在旦夕之时,护住她的性命,如违背此咒,必遭天谴。 本是护命之咒,却在大战当天,被唐婉用来对付江暮雪。 唐婉被魔物蛊惑,将江暮雪的弱点暴露。 大战当天,同心咒被唐婉强行解除,江暮雪被咒术侵体,剑骨几乎碎裂。 他撑不住护宗大阵的反噬。 为护门下子弟,情急之下,江暮雪以雷符召来升阶天雷,强行突破境界,加持护宗法阵。 也是因此,江暮雪人剑分离,丧失了一脉魂魄,堕入他自己召出的迷魂梦阵。 几日后,魔族不敌众志成城的宗门修士,被打得节节败退,宗门恢复平静。 可惜江暮雪却在此战之后,深陷梦境,不得逃脱。 迷魂梦阵,柳观春听过。 入梦者,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除非在境中找到自己的心魄,魂魄归体,方能清醒,破梦而出。 若是入梦者迷失在幻境中,时间久了,记忆混淆,恐有性命之忧。 破解的办法,唯有让自己的亲朋好友,甚至道侣,入境唤魂。 与他有联系的亲友可以作为引路使者,引他逃出梦境。 可是,唯一和江暮雪绑缚过同心咒的师妹唐婉,早早与魔族师弟苏无言私奔,不知所踪。 无奈之下,玄剑宗掌门唐玄风找到外门的柳观春。 柳观春与唐婉有几分相似,且不是养出神识的女修。 柳观春的身上还带着迷魂梦境相亲的人气,由她入阵,引导江暮雪出阵最合适不过。 唐玄风答应柳观春,若是事成,他会赠予她足以筑基的修为,并破例让她进内门修行。 柳观春一心想修炼飞升,寻找回家之法,她答应了。 可掌门没有告诉她,柳观春虽是梦境不会排斥的人身,却也极脆弱,她很容易死在江暮雪创造出的幻境之中。 柳观春没有丝毫惧怕。 反正她在这个修仙世界已经过得够苦难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柳观春以肉。身入梦,在江暮雪创造的茫茫雪境里奔走。 梦境里,天地飘雪,四野银白,不生万物。 一片荒芜的迷魂梦阵,唯有雪域高原。 这是江暮雪幻化出来的场景。 那时,柳观春想,原来内门赫赫有名的剑骨奇才,他的内心世界,竟是这样的冰冷无趣。 虽是梦境,可柳观春是以真身进入梦境。 她的修为不够,不但没有学会辟谷之术,也没有能够御寒的衣物,她找不到果腹的食物,忍饥挨饿了好一段时间。 直到柳观春找到那一尊覆没白雪的肉身冰像。 是个打坐调息的清俊男子。 一袭白衣委地,束一只莲花白玉冠,乌发垂落,迎风飞扬。 他的脸色苍白胜雪,唇色也几不见血,就连纤长的眼睫都挂着冰凌,唯有眉心那一点无情道独有的守元痣,红得像血。 他似乎死了,半点气息全无。 柳观春认出男人的内门弟子服,此人便是江暮雪。 江暮雪身侧有磅礴剑气萦绕,护住他陨落的身体,长剑寒光锋锐,势不可挡,她几乎近不了他的身。 柳观春只能远远看着。 直到她饥饿难耐了几日,实在受不了。 柳观春小步挪近,小声询问江暮雪:“师兄,我、我是唐婉。我知你不过陷入沉睡,想要滋养心魄,还需好长一段时间。可我饥肠辘辘,缺衣少食,实在难受,你能否为我备一些吃食与衣物?” 柳观春天真地想,此为江暮雪的幻境,若他想,他能变出冰天雪地,也定能变出食物和衣裳。 柳观春静静地等。 可是,天地间唯有寒冷刺骨的冰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睡前,柳观春心想,她一定是痴人说梦。 可翌日醒来,柳观春睁开眼,她看到身旁已经备好了一份米糕、一件单薄的男弟子服。 柳观春回头望去,江暮雪还维持着那个打坐入定的姿势,沉沉闭眼。 他没有醒来,却偶有意识,听到柳观春的愿望,满足了她。 那一刻,柳观春想,大师兄一定是个好人。 不知哪一年,柳观春终于等到江暮雪醒转的时候,天地自此开始,有了分明的四季、温暖的屋舍、充足的粮食与衣物。 柳观春顶着一张幻化成唐婉的脸,和江暮雪在梦境中结为连理,一起度过了七年。 第3章 柳观春谨遵唐掌门的教诲,没有忤逆江暮雪的意愿,她顺从江暮雪的所有心意,她陪在他左右,助他休养生息,直到心魄恢复如常、梦境破碎的那一日。 梦境中的七年,只是境外短短的一月。 一个月后,唐婉知错,回到宗门。 她本该受凌迟剔魂之刑,却因掌门父亲的力保,只剔除了剑骨,自毁所有修为,保下了一命。 原主回来了,柳观春这个替身自然应该退场。 柳观春毫无怨言,她心知肚明,若非顶着唐婉这张脸,江暮雪并不会多看她一眼。 只是…… 殿外的柳观春仰望远处的无尽雪峰,心生迷茫。 对于江暮雪这样能够神识分离的修士来说,幻境种种,不过是他制造出来的,一场春意盎然的幻梦。 现实中,他的元阳未破,道心未毁。 只要无情道修成,他便可维持剑尊修为,换道入俗,和青梅师妹唐婉完婚,永世恩爱。 可对于柳观春这等尚未筑基的小修士来说,她还未修炼出神识,她做不到身心分离,那一日,她是以凡人肉身入境。 所有缠绵的亲吻、所有亲昵的触碰、所有悱恻的鱼水之欢,都是她亲身感受过的。 江暮雪的温柔,逐一在她的身上真切印证。 柳观春的身上,留有师兄的痕迹。 她做过江暮雪的妻子,整整七年。 第2章 入内门(二)打成一片。 仙山不同于凡间。 仙山有灵田、灵气、灵山、灵水,它位处于离上界最近的天尽头,也是凡人所说的天涯海角。 所有养出慧根灵根的凡人,都会受到指引来到仙山。 若凡人有心修炼,根骨清奇,则有机会被三大仙宗的宗主收进门中,成为内门弟子。 如今内门弟子众多,其中佼佼者,唯大师兄江暮雪莫属。 听闻江暮雪天生剑骨,生来便是罕见的上乘雪灵根。 他道心纯粹,遵从天意选道时,玄剑宗沉寂千年的剑冢忽然爆开结界,无数把仙剑为了抢夺江暮雪,在后山喧哗不休。 成千上万的古剑器心甘情愿突破禁地,朝江暮雪飞来,将他团团围住。 一时之间,整个绝情崖都被磅礴的灵力包裹,草木欣欣,光华万丈。 万剑择主。 此情此景,让玄剑仙宗的弟子们艳羡不已。 要知道,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又是历劫杀妖,又是送花送草讨剑器芳心,方能取得一把本命剑。 甚至有弟子大声抱怨:“我光是给清河镇的刘姥姥送鱼都送了八百回,才拿到刘姥姥珍藏的铁剑,他一个半路入道的凡修,竟有这样的造化……” 他们不约而同地仰望那个白衫乌发的少年。 剑气瑰丽无比,芳华流泻,银辉将江暮雪的眉眼,照得更为冷隽秀致。 所有强悍的剑器都甘心认江暮雪为主,甚至企图得到江暮雪的认可,争相下死手较量。 这一日,上千把灵剑为了独得江暮雪的青睐,在仙山大打出手,天地间风云骤变,紫雷滚滚,烈风呼啸,风力大到仿佛能将人掀翻。 不过一瞬息,那些战败的法器便陨落入海,化为银雪齑粉,飘散于天地间。 江暮雪被万千剑气裹挟,他的衣袍摇曳,雾霭笼罩,竟似要羽化升仙。 不过十岁的孩子,面对这样的天地异象,竟没有丝毫的胆怯与畏惧。 三大仙宗的长老们无不羡慕唐玄风运气上佳,竟能收来这样一个被天道偏爱的天之骄子。 江暮雪面对人们的惊叹、恭维,无动于衷。 他静默地站在悬崖峭壁,冷眼旁观那些剑器们厮杀。 长老们不免感慨,此子天赋异禀,剑骨天成,其心性至静,其情至冷,果真是天道钟情的好苗子。 还是玄剑宗的长老心疼那些粉碎的灵剑,恳求江暮雪赶紧挑一把本命剑,阻止剑器们再自相残杀下去。 江暮雪垂下浓长的雪睫,玉琢指骨微动。 他稍一思忖,从虚空中取出一把浑身银白如月的长剑。 江暮雪为本命剑取名“伏雪”。 与此同时,天幕幻化出“无情”二字。 他的道心坚毅,无情无欲,在筑基第一日,便被天谕择进无情道。 入无情道的剑修,天地灵气会在他们的眉心幻化出一枚守元红砂。 与凡间女子的守宫砂类似。 若是无情道的剑君起了欲心,会遭受万虫噬心之痛,道心损毁,修为掉阶。 倘若与旁人肉身交合,破了色。戒,剑修眉心的守元印便会消弭无踪。 届时剑君的道心尽损,无情道破,数十年修为毁于一旦,只能从头来过。 但天道也并非逼着 剑君们断情绝爱,若是修为大成,无情道满阶,彼时也可再经历一次雷劫,获得重新择道、继续修行的机会。 玄剑宗的掌门唐玄风便是打着这个主意,他想等江暮雪修成高阶剑君之后,再退出无情道,重入俗尘,与他的亲女唐婉完婚。 哪知,计划算得好好的,先出纰漏的竟会是他的女儿唐婉。 唐婉被魔君幻化的内门师弟苏无言哄骗,大开仙门,放魔族入仙山屠戮修士,酿下大错。幸好有江暮雪以身殉道,方才保下仙门命脉。 唐玄风望着榻上沉睡的爱徒,他并指捏诀,轻点在江暮雪眉心。 他本想将江暮雪遭受唐婉背叛的记忆一并消去,但徒弟的修为高深,灵域被伏雪剑庇护,他做不到消除江暮雪现实的记忆。 至多将那七年的梦境摧毁,将有关柳观春假扮唐婉的记忆,悉数抹去。 唐玄风叹一口气,对唐婉道:“你师兄一贯柔善,心胸宽广,若是你好好认错,他知你改过自新,且剔除剑骨,自毁修为,定不忍心过多苛责你……但你弃他而去,终究也是个心结,不过你们师兄妹长久相处,日子久了,他总会消气的。” 唐婉想到从前江暮雪因择入无情道之故,对待世间万物都淡漠如常,待她虽然没有温声细语、柔情蜜意,但凡是唐婉想要之物,江暮雪都会为她拿到。 曾经唐婉几天勘不破剑诀,也是江暮雪深夜抽空,在练武台上陪着她喂招多日,方才助她突破境界,顺利升阶。 唐婉想,她应该算是江暮雪为数不多的偏爱之人,即便两人已经没有同心咒的牵扯,她仍能化解开他心中的隔阂。 今日,江暮雪会从幻境中苏醒,唐婉难得有点紧张。 她端来江暮雪在凡间时最爱喝的荔枝甜汤,坐在一旁的矮凳上,默默等待江暮雪醒转。 她虽没剑骨,但她是掌门的女儿,生来灵修之身,还是能用些灵力。 汤碗凉了又凉,唐婉用术法将汤热了又热。 她等了好久,可师兄还没有睁眼的迹象。 唐婉凝望熟睡的江暮雪,久久不语。 师兄的乌黑睫羽既密集又纤长,鼻梁高挺,薄唇寡淡,下颌线条冷硬,而眉心那一颗守着剑修元阳的血痣,更衬得江暮雪清冷矜贵,如山中竹骨,难被风雪摧折。 师兄对她,一贯关照有余,亲昵不足。 唐婉道他是入了无情道的缘故,所以才会如此冷心冷肺。 而她之所以受魔族幻化的师弟苏无言引诱,无非是觉得大师兄太过无趣枯燥,唯有苏无言却会温柔地喊她“师姐”,对她嘘寒问暖,陪她嬉戏玩笑。 唐婉想着,她只是出了一次小差,就和上剑诀课稍微分一次神似的,江暮雪会原谅她的背叛,只要她最终会回到他身边就好。 可是,那一日在幻境之中。 她发现,她好像并不了解师兄。 江暮雪竟也是有欲的。 他是热的,他并非寒彻人心的霜雪,可他的热情从来没有对自己展现过…… 唐婉不免战栗,她忍不住想:梦境里的江暮雪,当真分辨不出妻子是谁吗? 没等她细思下去,江暮雪的指骨微颤,呼吸变沉。 男人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唐婉大喜过望,她放下甜汤,飞扑上前。 她紧紧抓住江暮雪的衣袖,喜极而泣:“江师兄,你总算醒了!” 江暮雪轻轻眨了一下眼,疲乏感与剧痛顷刻间漫上心腑,明明是锥心之痛,他的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分毫端倪。 男人垂下凤眸,淡扫唐婉一眼,冷声问:“苏无言,可曾诛杀?” 嗓音岑寂肃穆,如珠玉相撞,冷漠至极,并无半点柔情。 唐婉的心凉下一截,但她很快又想起,江暮雪只记得大战的事,因她引魔族入仙山的事,仙门死伤无数,他怜悯苍生,怪她怨她也是人之常情。 唐婉低声道:“是婉儿无能,没能将苏无言诛杀于法阵之内。” 江暮雪薄唇轻抿,不置可否。 他不过并指扬袖,冷冽的银粟子随着灵气涌入,将那一把伏雪剑握在掌中。 第4章 江暮雪起身下地,他想要亲自去查看护宗大阵的状况。 人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衣袖便被唐婉拉住。 江暮雪轻皱眉头。 唐婉咬住下唇,美眸含泪,哀切地唤他:“师兄。” 江暮雪感念掌门的救命与收养之恩,待唐婉也有几分宽容。 他问:“有事?” “师兄,我背弃于你,实则全是苏无言的蛊惑,并非我的本意。我修为不深,哪里能认出他深藏的魔气,又如何抵抗魔族的勾引术法?我铸成大错,自知罪无可恕,我不敢求师兄轻易宽恕。但看在我剔除剑骨,自毁修为的份上,师兄能不能别不理我?” 江暮雪的背影清癯消瘦,他站立不动,唐婉看不懂他。 她心里既惊又怕,眼泪滚落,还是伸手去拥抱江暮雪。 情急之下,她撒了谎:“师兄,你陷入迷魂梦境,危在旦夕,是我入幻境陪你七年。七年里,你我在梦境拜堂成亲,每日睡前夜话,甚至还有夫妻之实……师兄,便是你梦醒后,忘了这一切,也不该如此冷待我!” 江暮雪不喜人亲近,在唐婉靠近他的时候,伏雪剑已经察觉到主人的抵触之意,用剑气格挡开唐婉。 女孩猝不及防遇袭,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唐婉惊愕地抬起头。 江暮雪似是对她的话感到匪夷所思,袖中指骨蜷缩。 男人的神识钻进灵域探寻……没有任何关于幻境的记忆,而且,他除却重伤之外,道心未毁,守元砂尚在,元阳也未破。 可唐婉所说若是属实,即便是梦,他也到底理亏。 江暮雪细思一番,和她说:“抱歉,我没有梦境的记忆。想来那些时日,无非是心魔所幻,意欲毁我道心罢了。此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还请师妹莫要介怀。” “若是实在愤恨,无处纾解。”他抛去伏雪剑,解开本命剑认主的禁制。 长剑不再戾气丛生,而是无比乖顺地横躺至少女手中。 江暮雪漠然地道:“你可以刺我一剑,或我去自省殿领鞭刑,以此两消。” 唐婉望着高大疏冷的师兄,哑口无言。 一时之间,她都不知道该说江暮雪是一心向道,还是唯独对她薄情寡义。 可那一场幻境,本就是梦魇,做不得真。 幸好,师兄并无儿女情长的私心,那他待那个卑劣的柳观春也定是如此。 倒是唐婉思虑过多,竟将柳观春当成心腹大患了。 唐婉松一口气,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本命剑还给江暮雪。 她抹去眼泪,用甜美的笑颜对师兄道:“无事,能救师兄出梦阵,我已心满意足。那些旧情往事……便是师兄忘记了,也没什么。” - 柳观春顺利进入玄剑宗内门。 大多能进内门的弟子都是家境殷实,或是祖上显贵的世家子女,因此他们并不缺衣食住行方面的物资。 哪里像柳观春一样,连个木头雕琢的水杯都要特地带进内门里使用。 柳观春到外门弟子住的大杂院里收拾包袱,她成为内门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早早在外门散播。 许多好事者都特地跑来四合院里看热闹,想瞧一瞧柳观春究竟有何等灵根,或是三头六臂,竟能让唐玄风掌门在这个多事之秋,亲自收进内门做弟子。 待在外门的弟子大多都是生发出劣等灵根、心浊不清、贪恋俗世,或者长久无法筑基的修士。 比之寻常凡人强上许多,可这点慧根又不足以入道修行。 因此,他们看到本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柳观春竟能入宗门,成为人上人,一时间既妒又恨,心气不顺,甚至来大杂院堵她,聚众说些污言秽语。 “先前有内门师兄弟来找过柳观春,此后她便失踪了一个月,连外门事务都不管,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谁知道是不是同人做了一个月的露水道侣,用腌臜的手段混进内门了。” “如此看来好像也是,柳观春毕竟是身段窈窕的女修,利用美色上位,倒也算是各凭本事。” “你们小声点,万一让她听见了……” “听见怎么了?她一个引气入体都要花上十年的低阶灵根,还能跟我斗不成?” 和柳观春素来不和的外门赵师姐大声嚷嚷,故意恶心她。 柳观春垂下眼睫,指骨一顿,良久不语。 她已经筑基,修为在这些人之上,她可以把这些年受过的气统统发泄出来,也可以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辱她一句。 但柳观春不想,也懒得这样做。 和这些人计较,如同在泥潭里打滚,连她也会沾上脏污,何必理会? 反正她要走了,再不会回来了。 她会往上爬,爬得高高的,让他们此生都只能仰望她。 可柳观春翻动衣橱,竟没有找到她自小带着的那一枚护身符。那是她穿进这个修仙世界,唯一留在手中的东西。 红布袋包裹的三角符箓,没有任何术法与灵力,但只要它还在身边,柳观春便会感到无比安心。 之前她害怕护身符会遗失,她没有将其带进梦阵。 可是不过一个月不见,她翻箱倒柜多时,竟然都没能找到它。 柳观春不会乱放东西,只有一个可能……护身符被人拿走了。 柳观春的眉眼瞬间冷下来。 此前师姐们偶尔会来她的屋子顺东西,柳观春为了广结善缘,多了解一些修炼的消息,故意装聋作哑,听之任之。 可那一枚护身符不过旧物,只是无用的黄纸一张。 他们拿它,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知道柳观春有多宝贝此物,他们知她进内门,心生不满,故意偷窃她的私物,好给柳观春添堵。 柳观春闭眼,她手持长剑,不过一个凌空跃步,杀进庭院。 眼下已是深秋,草木凋零,枯叶金黄,深山老林一片萧瑟。 柳观春执剑杀来,剑势凛冽,来势汹汹,直逼人的面门。 一群人还在说笑,半点不知柳观春已然持剑袭来。 为首的赵师姐没有防备,竟教柳观春削下一截乌黑的发丝。 她捂住脸,惊得大叫,厉声斥责:“柳观春,你疯了?!我可是你的师姐!你竟敢以下犯上!” 最要紧的是,她自诩修为高深,却还是被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弟子所伤,当真是奇耻大辱。 然而,柳观春虽然根骨极差,但这些年,她勤勉练剑,早已修出磅礴剑气,便是不用灵气开域,单是力气较量,泥潭混打,她也能战上几个来回。 柳观春收回长剑,朝外门的赵师姐伸手:“护身符,还我。” 赵师姐本来不想认下,但她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心中更有羞辱柳观春的想法。 于是,她从怀中摸出那一枚护身符,悬于指尖。 “就这个破烂货?” “给我!”柳观春恨得睚眦欲裂,她凌步上前,想要夺回自己的宝贝。 没等柳观春欺身靠近,赵师姐已在指尖凝出可以焚烧世间万物的红莲业火。 火苗愈演愈烈,直将她手心的那一枚护身符笼在其中。 “住手!”柳观春杏眸骤然瞪大,身形仿佛被冰霜冻结,不敢轻举妄动一步。 赵师姐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情大好。 她还当柳观春是那个好欺负的外门弟子,她一心要给小师妹一个教训。除此之外,也有点妒恨与迁怒的意思,赵师姐想证明给那些内门弟子看,她比柳观春强悍那么多,可她却还在外门种植灵草、看管妖林,实在大材小用。 术法幻化出来的火焰红到发紫,红澄澄火光一下子将护身符吞噬殆尽。 柳观春来不及抢夺宝物,她眼睁睁看着护身符化为灰烬…… 这是她和现实世界唯一的一点联系,也是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仙世界唯一的心理慰藉。 她不管受了多少欺负,挨了几次打,受了几顿饿,她都会抱着护身符入眠。 她会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过是一次小小的磨难,只是一次试炼,她能回家,她能回到正常的世界…… 可现在,护身符没了。 没有东西能在柳观春崩溃的时候,反复提醒她,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终会获得幸福,在此之前,她要努力活下去。 柳观春从来不哭,她在人间时,为了一口吃食,上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冬天洗衣冻到手生冻疮,夏天摇扇摇到彻夜不眠;便是进入江暮雪的梦境,她在新婚之夜,处处不得要领,强忍着师兄艰涩又强硬的开辟,她吃了痛,也强撑着一口气,没有哭过一回。 可今日,仅仅是烧毁了一件旧物,她竟如信念坍塌、道心崩殂,眼眶泛起泪花。 柳观春鼻尖酸痛,她忍住委屈,抹去眼泪,提剑上前。 她不再隐藏实力,虽然对于内门弟子来说,她不过是个卑下的小喽啰,但对于外门来说,她已有一战之力。 第5章 明明才是秋末,可天地竟飘起绵密的雪絮。 弟子们纳闷地仰望天空,还在疑心为何忽然天地变色,唯有赵师姐反应过来,这竟是柳观春的灵域! 她什么时候筑基的?竟也能开启灵域了! 雪灵根……世间罕见的冰霜道。 三大仙宗里,他们所知的雪灵根,唯有大师兄江暮雪一人。 可一贯不起眼的柳观春,竟也是雪灵根?究竟有没有天理?她不是个废人吗?! 没等赵师姐惊诧,弹指一挥间,寒气泠泠的长剑已经横扫向她的颈侧。 剑风刚劲,战意浓烈,无数密集的剑招铺天盖地袭来。 赵师姐旋身避开,急急从虚空的赤色旋涡中,抽出一条缭绕业火的龙鞭。 她看清楚了,即便柳观春是雪灵根,她也不过是筑基期一阶,而自己二阶已满,未必不能打服柳观春。 赵师姐猜的不错,柳观春初初筑基,无人指点,莫说她一时逼入绝境,不慎触发灵域,便是如何将灵气注入长剑御敌,她都一知半解。 更何况,赵师姐的火龙鞭,是她淘回来的本命法器,对她的忠诚度很高,配合也最为默契。 可柳观春连本命剑都没有,手上的长剑,不过废铁锻造,不堪一击。 赵师姐决定三招之内解决柳观春。 她凝神敛目,专心应敌。 可偏偏怒急了的柳观春,自有一腔不要命的孤勇,她旧伤未愈,却仍能咬牙忍住那些痛苦,奋力持剑劈砍。 赵师姐竟不知道性子软弱的柳观春还有这样凶残的一面,见她横冲直撞地袭来,像一只杀红了眼的野兽,赵师姐难得有一瞬慌神。 赵师姐一时不敌,竟被柳观春打得节节败退,冷不防被逼进绝境。 柳观春冰冷刺骨的长剑,挟带肆虐的狂风,直刺向赵师姐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赵师姐想到一记损招。 她故意将火龙鞭缠上柳观春的剑身,死死绞住长剑,迫柳观春靠近。 趁柳观春夺剑的时候,赵师姐另一手捏诀画符,将一记碎心咒,拍进柳观春的体内。 轰隆一声巨响。 柳观春整个人如坍塌的山石,瞬间被击出数丈。 “噗!”她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团鬼气啃食,疼得钻心,仰面喷出一口血雾。 赵师姐握紧手掌,冷眼望着倒地的柳观春。 此为鬼咒,赵师姐是鬼修世家的孩子,自然私藏了几招禁术。 要不是柳观春步步紧逼,她怎会暴露鬼身。要知道,仙宗虽然允许鬼修进入仙门修炼,但妖鬼与魔族相近,是为最下等。 她可能永远都没有进入内门的机会了。 都怪柳观春! 赵师姐杀心又起,她屈指成爪,袭向柳观春。 她料想柳观春肯定没有对敌的能力,毕竟碎心咒威力巨大,中咒者五脏要受业火焚烧,犹如鬼手穿膛,捏碎心肺,此等痛苦,区区一个凡人之躯,如何受得了? 再打下去,不过是螳臂当车。 赵师姐正要笑她自不量力,却见柳观春的杏眸一片清明冷静,若非她额上、颈上不断沁出热汗,赵师姐都要以为碎心咒失效了。 就在赵师姐错愕之间,一记扫来的重拳,狠狠击上了她的下颚。 赵师姐挨揍,嘴角溢出鲜血,仓皇倒地。她被打懵了,惊讶地抬头,仰望着艰难爬起来的柳观春。 柳观春起身的动作迟缓,手脚都已经痛到不协调,站姿更是古怪生硬,犹如一具行将就木的病躯。 可偏偏,柳观春都这样了,还要憋着一口气,朝赵师姐走来。 小姑娘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腥甜的鲜血,再次提拳殴打。 砰、砰、砰! 柳观春动作迅猛,连出三拳,拳拳到肉,惊得赵师姐连法器都忘记召出。 小师妹不按照常理出牌,竟然以身肉搏! 围观这一场乱战的外门弟子也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会有这样刁蛮泼皮的人……竟把世间凡人的斗殴法,弄到仙门的武斗比试来了? - 玄剑宗,议事殿。 仙鹤银鼎燃起一径袅袅香烟,霜白的雾霭覆上江暮雪泛起银光的衣袍,更添些清逸飘然,仙风道骨。 江暮雪平素总穿一身白色长衫,劲瘦窄腰连玉佩也不戴,只别一把剑势磅礴的伏雪剑。 如此衣着简朴,却很有剑君的洒脱,引得内门弟子纷纷效仿。 不知哪年开始,剑修外出降魔,总流行穿白衣、戴玉冠,凡间老百姓见了白衣白剑的标配,便知这是玄剑宗来人除魔卫道了。 唐玄风有意栽培大弟子,总会把宗门的事务交由江暮雪处理,因此在师弟、师妹的眼中,他们不敢叨扰掌门,却敢时不时来麻烦江暮雪。 毕竟大师兄只是人冷话少,如遇急事,他也会出面调停。 今日,外门弟子将一只传话的千纸鹤送进内门,说是有要事相禀。 江暮雪放下手中批阅过的宗门文书,长指轻点纸鹤。 光华流转,信纸缓慢摊开,上书一句话:内门新收的小师妹柳观春,凭借高深剑术,仗势欺人!眼下她与外门赵师姐打成一片……烦请江师兄百忙中抽空,前来调解一番。 打成一片,是这样用的么? 江暮雪缄默不语。 看来,何时得给外门弟子再寻一名钻研凡间经史子集的长老,指点一下学识与书文。 如今是秋末冬初,并非仙门遴选弟子的时期,为何还会有新人入宗? 江暮雪薄唇轻抿,乌睫垂下。 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妹,乖张好事,聚众斗殴,可见心性不静,亦不会是师尊喜爱的弟子性情。 或许极难管教。 第3章 入内门(三)只准看他。 山中金枫飞舞,落英缤纷,明明是深秋时节,竟也有漫天飞雪。 与江暮雪同行而来的内门弟子们各个面面相觑,他们御剑靠近了才知,这是那个新入门的小师妹展开的灵域。 雪灵根……虽雪色不够纯粹,雪絮也不够柔软,甚至就连灵力波动看起来都式微,但这是所有灵根里最为罕见的属性,数千名弟子里能开出一个都算是中奖了。 没想到玄剑宗的掌门,不但收了一个雪灵根的江暮雪,眼下竟还有一个新入门的小师妹。 要是让其他仙宗的长老知道了,还不知该如何羡慕呢…… 江暮雪自然也看到了那个骑坐在他人身上的少女。 女孩容色娇俏明丽,看着身量不高,应该是十五六岁时学的引气入体,此后容颜常驻,永葆青春,无论她长大几岁,只要自己不用术法刻意变幻模样,她都会维持少女的身形。 少女的弟子服被罡风刮破,一袭白衫几乎要被血液浸透,就连嘴角、脸颊都是伤痕,鲜血淋漓。明明重伤在身,可她却毫不在意。 两条红绫缚在少女乌黑的双螺髻间,风雪将发带吹得高扬,许是听到人声,她回头,一双秋水剪瞳睥来,似有惊惧,但很快又敛去所有不宁的神色。 “弟子柳观春,见过各位师兄。” 柳观春看到那一群腾云驾雾而来的白衫少年,不必旁人提醒,她便知他们的身份,这是玄剑宗的内门弟子。 她行过礼后,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恰好和为首的男子对上。 白衣玉冠,腰缠纤细如蛇的伏雪剑。男人的眉眼清隽秀致,带些雌雄莫辨的阴柔女相,特别是额心那一颗灼灼其华的守元砂,红到刺痛人眼,仿佛在提醒世人,他是如何断情绝爱,道心坚毅。 来人正是与柳观春行过周公之礼的大师兄,江暮雪。 柳观春下意识紧攥手心……她的元阴不在,可江暮雪不仅忘却了幻境中的种种,他眉心的守元痣还留存至今。 江暮雪的道心未毁,元阳未破,他还是那个世人敬仰的天之骄子,还是那个冰清玉洁的无情道剑者。 柳观春更清醒地意识到,她在幻境中,曾因一点江暮雪赠予的温柔而动容,究竟有多么可笑。 柳观春记得,她在每一次欢好时,都会仰着颈,麻木地望着床帐。 她纤细的手指紧握成拳,尖锐指甲深深扎进掌心的软肉,带来丝丝绵长的痛感。 她不敢溢出丝毫旖旎的声响,不敢放纵自己沉沦,即便偶有意动,她也不会配合江暮雪。 每一次巫山云雨,柳观春都会默默忍受。 仿佛如此,她就能从情爱的漩涡中脱身,就能告诉自己……她不会陷进这个虚幻的梦里。 柳观春只是一个替身,她是唐婉的替代品。 她心知肚明,江暮雪所有的温柔,欲赠之人,都是唐婉。 柳观春要保持清醒,要维持理智,如此才不会显得自己那样软弱,又那样的……可怜。 直到一日,江暮雪修长冰冷的指骨探来,一点一点掰开她因隐忍而蜷起的手心。 第6章 男人的怀抱湿冷。 柳观春想起,江暮雪每每入夜都会去溪边沐浴,身上自带一缕清冷的风雪幽香,很好闻。 可那夜,他略有不同,师兄仿佛比平日要热情。 江暮雪硬朗的指骨,顺着柳观春微烫的指腹,一点点侵入她的手指缝隙,他的动作既温柔又缓慢,可十指交织的感觉太过亲密,好似耳鬓厮磨,温柔中满含压迫感,令柳观春有些无所适从。 柳观春无措地低头,恰好迎上江暮雪那双深沉如潭的凤眼。 “师妹。” 他第一次如此唤她。 柳观春的后脊滚过一道雷电,浑身战栗,倏忽一哆嗦。 竟比寻常还要快一些。 柳观春呆住了。 偏偏男人轻扯了一下唇角。 随后,江暮雪的掌心,灵光涌动,柳观春的五感瞬间被一片冰冷的风雪封闭…… 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也是那时,柳观春才知。 房事上,她的数次走神,江暮雪都了然于心。 而师兄的占有欲浓烈,往后他再不许她看旁处了。 柳观春被迫陷进那个寒雨绵绵的春夜里,她别无他法,只能感受他。 …… 柳观春曾因那一点难能可贵的温存,险些迷失在幻境里,如今看到江暮雪冷漠的眼,疏远的距离,身上浩然林立的剑气,以及如影随形的剑者威压,她方知何为云泥之别。 柳观春不敢有妄念,她垂下浓长眼睫,小心地抹去嘴角鲜血。 没等柳观春说明武斗的情况,早有外门弟子上前告状。 “我们特地来和柳师妹道别,偏她自恃是内门弟子,竟对我们出言不逊……我虽不知柳师妹有何等机缘,竟能以筑基一阶的资质进入内门,但她心性骄狂倨傲,这样的性情恐怕会给宗门生事。” 柳观春皱眉,惊讶地望去。 她何尝不知,这些外门弟子分明是怕她入了内门,天材地宝滋养修为,再攀境界,日后成了修士大能,定会对他们加以报复。 若是他们能够以今日武斗一事,阻拦柳观春进入内门,何愁往后没有一雪前耻的机会。 柳观春望着相处过十年的师兄姐们,她仿佛能听到他们在泥潭里说:“下来吧,下来吧,和我等一同深陷泥潭吧!” 她偏不! 可当柳观春想要开口辩驳的时候,喉头却像是被浆糊堵住,唇齿也仿佛有叶片遮蔽,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先前已经开口唤过“师兄们”,如今面对诬告却一言不发,分明是默认罪行! 柳观春望向那位早已被人搀扶起身的赵师姐,她看到赵师姐嘴角漫出的冷笑,如何不知这是她的秘术? 方才赵师姐使诈出手便有些诡异,看来她定是通晓妖鬼邪术! 柳观春还没来得及解开封口印,内门的弟子便将此事请示江暮雪:“大师兄,这位柳师妹虽是新入门的小师妹,却也不该仗着内门庇护,目无宗规,肆意欺辱外门弟子,按律,她该上自省殿,自领三十鞭刑。” 内门的鞭刑并非凡间那样,只落在皮肉,而是一击穿透修士灵域,击在修士的神识间,若是修为不够的弟子,十鞭下来就 可能掉下一阶。像柳观春这样初初筑基的女修,甚至用不着三十鞭,仅仅二十鞭就能将她打回炼气期的原形。 外门的众人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笑话,柳观春却心底发寒。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观春答应过唐玄风,决不会靠近江暮雪。可眼下,能让那些内门弟子收回成命之人,唯有德高望重的大师兄。 柳观春拼尽全力上前,跪至江暮雪身前。 她说不了话,手指也听不得使唤,她只能低着头,缄默无言。 直到一滴眼泪滚落,砸出一圈雪尘。 江暮雪凝望那一颗凝结成冰珠的眼泪,莫名蹙了下眉心。 他上前一步,并指捏诀,驱动伏雪剑。 伏雪剑杀气冷峭,陡然卷起漫天飞霜,寒风侵肌。 江暮雪单膝屈下,泛凉的指尖,摁上柳观春眉心。 一股寒飕飕的灵力注入少女的眉心,转瞬间,柳观春的灵台清明,口中禁制解开。 “师兄,我冤枉!” 几乎是瞬间,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江暮雪似被她那一句亲昵的“师兄”所撼动,他抿一下唇,道:“我知。” 说完,江暮雪又垂眼,对柳观春道:“冒犯。”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掌,虚虚覆上柳观春的小腹。 柳观春身体一僵。 江暮雪虽然没有触实,但他掌心的寒意,还是自那一层被血色沾污的衣布传进四肢百骸。 终于,江暮雪像是寻到什么,指尖满溢的灵气如丝如弦,将她心腑里的鬼气抓出。 那一缕黝黑的鬼气覆上细窄的伏雪剑,转眼间就被强大的剑意吞噬殆尽。 碎心咒已除。 江暮雪后退两步,手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只见他衣袍翩跹,人未动,剑影先行。 “砰”的一声巨响,剑气如虹,湍急的风卷化作凝冰的锁链,将赵师姐牢牢束缚。 赵师姐美眸瞪大,冷声质问:“为何绑我?!” 江暮雪平静无波,面上无喜无悲,犹如一尊沉寂的神像。 他手持伏雪剑上前,不过轻扬衣袖,一道灵光闪过,赵师姐暴露出本来的面貌。 美人皮下,是一具白骨骷髅。 弟子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居然是鬼修!” “她是妖邪!” 江暮雪淡道:“妖鬼修行,亦有明途,仙门不会加以阻拦。可你不该生出嗔痴恶欲,残害同门。按门规,犯事的弟子该自领三十鞭刑。” 江暮雪审判完这一桩小事,转身离去。 没等他走远,自知没有活路的赵师姐忽然放声大笑:“你就是柳观春在内门里的那个相好吧?她委身于你,把你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所以你才这般偏袒她!” 柳观春听得脸色煞白,她竟有种被窥探内心的羞耻,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倒是江暮雪的凤眸变冷,他不允许任何人辱他的道。 没等赵师姐说完,凛冽剑风送来一记耳光。 “啪!” 一声脆响,落到赵师姐脸上,直将她的骷髅头打到脱臼。 痛倒不痛,只是那种神识被压制的感觉,令人肝胆俱裂。 赵师姐说不出话,很快,内门弟子上前,将她押进自省殿领罚。 一场闹剧结束。 柳观春从地上爬起,她执着铁剑,想和江暮雪道一声谢。 可她朝前望去,远处只有一蓬蓬金叶灿烂的枫树,哪里还有江暮雪的身影? 江暮雪办完事,御剑离去,没有半分的迟疑与留恋。 第4章 入内门(四)师兄,不要喊我婉儿。…… 柳观春想,唐婉那日特地提点敲打她,实在太多虑了。 她虽进了玄剑宗内门,但平时至多只能见到高几阶的师兄姐,像江暮雪这样的掌门代理人,根本就是她望尘莫及的存在,莫说见到面了,就是远远听得他几声对后辈的训诫都难。 但柳观春完全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她进内门,为的是自己潜心修炼,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家的办法,她并非为江暮雪而来。 虽说有时入夜,她也会偶尔梦回幻境,想起那些仅有她一人记得的美好回忆。 柳观春在这个修仙世界得到的温柔太少,即便知道江暮雪所给予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也舍不得忘记那些温馨的记忆。 柳观春记得,江暮雪话少,神情冰冷,看着不好亲近,却会主动去记她的饮食喜好。 看她多吃了几块芋子、几片春笋,晚膳必定还会煮那两样菜。 看她偶尔被风雪吹得瑟缩,隔天必定更换天气,屋外只余下一片晴空万里,春风拂面。 看她衣裳不合身,也会为她缝补衣袍,熬夜制衣。 江暮雪裁的衣裙总是很合身,料子也柔软舒适,他夜里以手丈量过柳观春的身量,裁出来的小衣绸裤自然丝毫不差。 柳观春在人间流浪过许久,她会劈柴、裁衣、做饭、烧火,实在是合乎常理,但江暮雪自小是玄剑宗的天才剑修,一应俗务都有雇来的仆从料理,何时干过这些琐事? 见柳观春好奇,惜字如金的师兄难得开口,轻声道:“我并非生在玄剑宗,少时也是凡人家中的孩子。” 旁的没有说太多,柳观春怕露馅,也不敢多问。 她想,唐婉一定知道江暮雪的过去,毕竟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壁人。 她要扮演好唐婉,她不能有太多的私心以及窥探欲。 可这……实在很难。 柳观春尝试让自己不要太过入戏,假如江暮雪不会压着她索吻,不会一边捏着她的下颌,迫她开口,碾着她的舌,吃得更深的话……她应该能不要陷得那样深。 第7章 她听见自己迷迷糊糊的哼声。 她看到自己欲拒还迎的推搡。 她的手被江暮雪紧紧锁住,男人的虎口很有力量,能一只手压制少女两手的腕骨,困在发顶。 柳观春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出那么多的汗,眼睫毛都被打湿了,像一只淋了雨的小鹿。 惊惶,又有点无措。 她眨了眨眼,莫名地说出一句:“能否,不要唤我‘婉儿’。” 其实江暮雪从来不喊她的名字,但是她害怕,万一他在情动时,脱口而出的是这一个小名,她该有多难堪,她该有多少难以启齿的羞愧。 已经够丢脸了,至少给她留一点残存的尊严。 柳观春明知她的卑劣,她不该滋生那些妄念。 从这一刻开始,她犯下第一个错误。 柳观春有了自己的私心。 她对江暮雪说:“师兄,我不想你喊我的名字。” 她说完这句话,紧紧闭眼,樱唇紧咬,几乎泛起血色。 粗粝的手指轻抚她的齿关,抵在其中,散去她自伤唇瓣的力道。 男人的手很凉。 江暮雪只是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他一贯话少,眼下没有答应,柳观春也看不懂他。 可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江暮雪与她耳鬓厮磨,他那样的热,唇齿间似喟叹一般,唤出一句“师妹”。 声音好温柔,出乎意料的缱绻。 就好似,他看的不是唐婉。 而是这一张脸皮底下的……真正的柳观春。 柳观春忽然感到无地自容。 她羞惭极了,可她还是偷尝着这份甜蜜。 手指被握紧的时候,她回应了江暮雪,指缝相贴,她主动绞住男人玉琢的指骨。 …… 柳观春从梦中惊醒,她满身大汗,怔怔出神。 她想,唐婉赠的两记耳光,她挨的不冤。 的确是柳观春卑鄙,她一时失神,竟对师兄,有所肖想。 梦境里的柳观春,偶有以公谋私的时候,偏要装得冠冕堂皇。 她只是、只是想尝一尝,被人偏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犯下大错。 幸好,江暮雪永远都不会发现,那时辗转于他身下之人竟是假的,她竟是这样一个卑劣至极的女子。 这份独属于唐婉的记忆,柳观春不会毁去。 柳观春会践行诺言,默默退场。 她什么都不会对江暮雪说。 她不过是一个戏外的第三者。 柳观春会老实本分地走开,不能再伤害师兄。 只是,偶尔柳观春也会有一瞬感慨。 无论唐婉捅出多大的篓子,都有疼爱她的掌门爹爹,一同长大的护短师兄,为 她行差踏错的人生兜底…… 唐婉才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她的生活很幸福。 幸福到,连柳观春都羡慕的地步。 - 柳观春初入内门,诸多事宜不懂。 唐婉看不惯柳观春,在膳堂用饭时,特地给过柳观春冷脸。 见状,诸位师姐都回过味来,兴许柳观春与唐婉性格不合,两人不是很对头。 那些讨好唐婉的内门女弟子,自然不会冒着开罪掌门亲女的风险,特地去和柳观春讲话。 不过内门弟子大多都是潜心修炼之辈,只以修行论高低,也不至于特地刁难柳观春。 至多就是冷漠以待。 对于柳观春来说,不会合伙欺凌她已是庆幸,旁的漠视或是冷待,实在算不上什么劫难。 不过因为没人在旁指点,许多事,柳观春只能自己慢慢去了解。 好在,柳观春习惯了独自一人修炼。 她知道筑基之后,每升五阶便能再上一个小境界。 修士修行不易,而世间灵气稀缺,若是想要再攀阶级,就得用天材地宝生生去滋养灵池。 可蕴含灵气的宝物有限,宗门里倒是能换取,只是要用外出降魔取来的内丹来换。 每年秋冬,天地飞雪,凡尘正逢丰收,妖邪魔魅便以凡人的喜悦为食,在人间四处游荡,为祸一方。 宗门弟子可在秋冬季节离开仙山,前往凡境修行,等斩妖除魔归来,用魔丹换取灵气财宝,又能升上一个小境界。 柳观春知道,时常有仙门弟子组队一道儿下山,人多力量大,如此除魔才会事半功倍。若是取到内丹,队员们也会按照人头数平分。 但能组队的队员,必定都是境界相差不大。像柳观春这样与师兄姐们实力悬殊的新弟子,没人会愿意带她出任务。她又不像一些修士家族出身的孩子,能用成千上万的灵石讨好诸位长者。 思来想去,还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好好提升实力。 于是当晚,柳观春便用武斗卷轴开启比试场。 卷轴散开金光,犹如一面红毯,自寝院的四面八方铺陈而去,形成一个半球体的武斗场。 一道光门林立,转瞬间,柳观春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 在玄剑宗中,要是弟子们想找人喂招比试,都可以就地打开武斗场的结界,入内比试。 为了防止弟子们打输了不服气,在宗门械斗挑事。 低境界的弟子,往往看不清高境界师兄姐的脸与本命剑。 而每次武斗场召人比试,师兄姐们也可以自行选择和谁比试。 许是柳观春修为境界低,人缘不好,她在武斗场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人应下她的比试请求。 柳观春早猜到是这个结果,她也不恼怒,自己召出陪练的木头人偶,一边翻动剑诀,一边平静地对招。 木头人偶的动作迟缓,打起来动作生硬,到底比不上真人。 但柳观春不在乎,她想,明年还会有新弟子入内门,她总会遇上境界低的小弟子,到时候她陪着那些师弟、师妹练习,自己也能学到许多。 她任由内功心法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专注地练习剑势与剑意,一时不察,又过了一个时辰,柳观春的手脚都出了一层的汗水,濡湿了薄薄的一层衣。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比武场,料想今夜应该没人会入阵陪练。 柳观春垂眸,她抹去脸上的热汗,默默收起了手中的长剑。 …… 绝情崖,罡风席卷,雪意漫天。 江暮雪一袭白衣飘飘,长身玉立,男人的眉心红印灼灼,如火在烧,他一手布阵,一手驱动剑气磅礴的本命剑,立于飞雪之中。 阻挡魔族踏进仙宗的大阵在上一次厮杀中破损,他已在此处修复多日,还有些残缺之处待他添补。 身为玄剑宗内门大弟子,江暮雪不仅要处理宗门事务,还要照看好宗内的师弟师妹,因此他会随时随地将那一块迎战武斗场的符箓带在身边。 如有弟子们械斗上头,不顾生死火拼,他能及时出手干预,避免同门逞一时意气,自相残杀。 今日正逢修阵的紧要关头,江暮雪无暇顾及武斗场的比试。 只是在修阵之前,第三十七枚符箓便开始闪动寻人比试的红光,直到三个时辰后他修好大阵,三十七号还是没找到愿意同他比试的弟子。 江暮雪还剑入鞘,凤眸冷意丛生,他瞥一眼泛光的符箓,捏来一个法印,将其拢近。 不过修长指骨一探,符箓登时展开,变成一片清晰照影的光幕。 光幕中,梳着双环髻的少女一面背书,一面执剑,与傀儡人偶比试。 她出招迅猛快捷,剑势凌人,可不知为何,她半点不懂如何利用在武斗里开启灵域,搭配剑招御敌。 少女许是打累了,她收起剑,抬头看了一眼武斗场。 仰头时,女孩的那一双杏眼明亮剔透,眼尾泛红,隐隐染着胭脂色。 是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很快,江暮雪记起她是谁。 那个在外门与鬼修搏杀的师妹…… 那一日,她当众开启雪灵根的灵域,想来也是被逼入绝境,方才在惊惧之下,不得要领地开了灵域。 玄剑宗内门素来关照新入门的弟子,为何她人缘浅薄至此,在武斗场中等了足足三个时辰,也无人入内,和她喂招呢? 江暮雪轻皱了下眉。 他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迎着风雪,扬袖抽出细长的伏雪剑,纵身跃进武斗场中。 - 武斗场内。 柳观春想着,今夜应该是等不到人了,不过法阵幻化的训练场用来练剑还是不错的,明日她还来继续练习剑法。 今日算了,天色已经不早了。 柳观春正要收起卷轴,可就在这时,她的比试符箓散开绿光,远处渐渐浮现出一个看不清脸的弟子。 柳观春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杏眼发亮,脸上满带笑容,难掩喜悦。 有人……有人来陪她了! 第5章 入内门(五)不相熟的后辈罢了。…… 那一名应战的弟子持剑而来。 他的脸模糊不清,定睛望去,能看清一点五官,又因术法的限制,在柳观春的脑中留不下任何印象。 第8章 看得出来,此人的修为定在柳观春之上,所以他的身形以及本命剑才会被比武场的禁制遮蔽。 但柳观春还是能认出,他是穿白衣的男弟子。 柳观春生怕这位师兄会跑,人还没来到跟前,她已躬身作揖:“请师兄赐教。” 江暮雪站在少女的跟前,见她恭敬低头,他垂眼道:“出剑吧。” 柳观春:“是。” 她后退半步,做了个起手式。 没等柳观春运剑而起,这位内门师兄忽然收回他的本命剑,换了一把没开刃的桃木剑比试。 见状,柳观春皱了下眉,心中有点丧气。 她就知道,怎会有人真心实意想要和她对招,连剑都不肯出,不正是摆明了要羞辱她? 但柳观春太想要有人陪练了,她忍下所有不满,冷静地问:“师兄为何不用本命剑?” 江暮雪淡然:“恐会伤你。” 柳观春:“……”此人狂妄。 但她也没说什么,他既不肯出本命剑,那她逼到他出便是了。 思及至此,柳观春紧握长剑,全力以赴冲杀上去,她不懂如何开灵域助阵,只能用手上蛮力运起浩然剑气,挥向江暮雪的衣袖。 没等她的锋锐剑刃割破师兄的衣袖,他足下旋步,不过一个瞬息,已避开柳观春的袭击。 江暮雪退至一隅,由于行动速度太快,衣袂仍被风带得飘摇,清逸如流风回雪。 柳观春没想到自己竟连师兄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顿时对自己方才的轻视感到羞愧,师兄的剑术果真高她不少。 柳观春虚心求教,又摆出认真对战的架势。 她再次急掠而起,银剑盘旋而上,直攻师兄的下盘。 少女杀气腾腾地应战,和之前在外门所见一般,每一次战斗,她都如此锐进,拼尽全力。 她喜欢剑,练剑也认真。 江暮雪满意颔首。 这一次,江暮雪没有再避,他分辨出柳观春所使的剑诀是最初级的北斗七式,他略一思忖,将剑招拆解开,又用另外一套动作组装好,用于迎击。 砰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柳观春的银剑砍在桃木剑上,劈出几道豁口,但她还是没能将木剑砍断,反而被师兄大盛的剑气格挡回去。 柳观春一时不察,被剑气所伤,她猛得后退半步,咳嗽一声。 许是见她受伤,江暮雪下意识飞跃而上,想要搀后辈一把。 但不料江暮雪伸手的一瞬间,柳观春并拢二指,口中碎碎念出一道护剑诀,加强了剑势。趁此机会,她旋身袭上,或挑或挥,或劈或砍,剑气如虹,凶悍地逼向江暮雪。 用的正是江暮雪拆解的剑招。 柳观春虽不会开灵域,但她眼明手捷,竟然知道照葫芦画瓢,以他之术,克他之剑。 但江暮雪没有落入她的圈套,见女孩还有力气偷袭,男人迅速抽出桃木剑,不疾不徐地迎击。 砰砰砰,比武场上响起数声刀剑相撞的尖刺响声。 剑光横流,银光倾泻。 师兄的防守几乎牢不可破,柳观春使尽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有寻到他的破绽。 反倒是江暮雪用了些灵力,护住木剑不断,手中长剑受到雪灵根的灵气影响,瞬间凝结霜雪,剑啸澎湃。 犹如海潮翻涌,浪覆人间。 十几个交锋下来,柳观春已经精疲力尽,她能感受到,师兄为了不伤她,一直压着剑势,收着力气,他应敌游刃有余,反倒是她渐渐力不从心。 师兄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却愿意陪她无休无止地练下去。 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柳观春珍惜这位师兄的同时,又有点忐忑,她很害怕他觉得无趣,下回不应她的比试。 因此在最后一次,柳观春的长剑被师兄挑飞的时候,她见好就收,宣布休战。 “多谢师兄陪我喂招,我知道师兄修为远在我之上,今日这场对决,全是你纡尊陪练……观春受益颇多。”她故意暴露名字,也有结交这位内门师兄之意,若是他有意结识,自然会自曝名号,这样柳观春在宗门修行的时候,就能常常去找他指教了。 但显然,江暮雪没有长久接触柳观春的打算。 他听了以后,也只道:“师妹不必妄自菲薄,你既爱剑,经年累月修行剑术,总有大成之日。” 柳观春第一次听到前辈寄予厚望的鼓励,热泪盈眶,她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不负师兄的期望。” “嗯。”江暮雪虽然天赋异禀,但他少时也是一招一式练过来的,如何不知修炼的辛苦。因此,他身为年长的师兄,看到后辈勤勉练剑,心中自是欣慰。 既已完成比试,江暮雪没有打算过多逗留。 然而,柳观春却依依不舍,她急追两步,小心翼翼地问:“师兄,那……你明日还来吗?” 江暮雪想到内门事务繁忙,再有两个月还要安排内门弟子下山降魔。 他只能寒声拒绝:“没空。” 柳观春早在方才就知道,这位师兄虽然面冷声冷,但为人不坏,他说没空,定是忙于修炼。 但柳观春心知肚明,她初来乍到,又有唐婉从中作梗,想来宗门里没有师兄姐会主动与她结交……人要脸树要皮,柳观春也不可能一个个弟子寻过去,冷脸贴热屁股去讨教剑术。 今日能撞上一个乐善好施的师兄,已是走了大运。 柳观春鼓足勇气,厚颜问:“那师兄,你哪日有空?每夜戌时,我在三十七号比武场等您,若您哪日有空,便来应试,好吗?” 柳观春抬头,那一双杏眼里满是恳求之色,既怯怯又期盼,像一只绒毛柔软的小兔。 江暮雪虽然不知她为何执着于自己,但也没有说什么拒绝的话。 他想,之后定会有其他弟子应她的比试,届时她未必抽得出空来与他对招。 于是,江暮雪只幽幽地应了一声:“尽量。” 柳观春得了应允,大喜过望。 她目送师兄离开,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比武卷轴。 夜里,柳观春躺在床上,脑中复习白衣师兄教的剑招,她不蠢笨,自然知道白衣师兄喂招那么久的用意。 北斗七式所有能拆解、拼接、衍生的剑招,他都教给她了。 柳观春看他动作行云流水,剑势凌然,猜他很可能是金丹期的剑君,宗门之中,金丹期的剑君不多,细数起来,应该不超过三十人。 除了江暮雪那个修仙天才,二十岁便攀至元婴期剑者……寻常人怎么能和他能比呢? 不过柳观春做好了长久修炼的打算,总有一天,她会修成剑君,一剑劈开天地,兴许那时,她就有机会回到自己的世界。 在此之前,柳观春要尽可能多修炼,多升阶,好好活下去。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把合适她的本命剑。 柳观春将这件事记在纸上,随后练了一天剑的疲乏上涌,她咣当一声倒到床上,沉沉入睡了。 后来的几天,柳观春白日去宗门上课,剑诀课、内功课、棍法、拳法,凡是她能练的体修课,她都去上了。 上剑诀课的时候,教课的先生其实是内门里修为较高的师兄。 柳观春和一众弟子在台下听课,她看着台上演练剑招的师兄,尽管对方出招利落,翩若惊鸿,舞若游龙,但柳观春还是觉得对方及不上她遇到的那个白衣师兄。 柳观春思索间,人群忽然喧哗。 远处,白鹤飞舞,云霞漫天,一辆载人的紫檀马车被白茫茫的浮云托举,由远及近驶来,停在了训练场的门口。 这辆飞云车,柳观春听说过,据说是掌门唐玄风赠给爱女唐婉的生辰礼物,车上用了千种聚云符箓,仅用灵力驱动,便能在空中如鸟雀翱翔。 车帘撩起,下车之人,不仅仅是明丽娇艳的唐婉,还有芝兰玉树的江暮雪。 这是唐婉认错归宗,第一次带着内门大师兄江暮雪,出现于人前。 宗门向来慕强,弟子们看到江暮雪抽空来到学府,各个心潮澎湃,忙御剑上前,一口一句“大师兄”,趋之若鹜地追上去。 柳观春一时失神,被那些剑器冲撞,手里的剑诀落了一地。 她的灵石不多,破损了任意一本剑诀,她都要心疼。 柳观春急忙俯身去捡,指骨却不慎被人踩了一脚。 下脚很重,手很疼,她皱起眉,缩回了手。 抬头的一瞬间,柳观春迎上了唐婉探究的目光。 也是这时,江暮雪循着唐婉的视线,精准捕捉到了柳观春。 男人那一双清冷的凤眼睇来,让柳观春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 柳观春低头,看到被踩得灰扑扑的手背,又想起江暮雪一身白衣胜雪,光风霁月,她自觉形秽,手中握紧了护身的银剑。 仿佛如此,她便有了安身立命之物,就能活得更加恣意坦荡一些。 旁边的师姐们看着远处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不由感叹。 第9章 “江师兄果真是爱惨了唐婉师姐,就连她之前被魔尊迷惑私奔一个月的事都能既往不咎,只求唐婉师姐回到他的身边。” “那是自然,江师兄和唐师姐自小一块儿长大,江师兄待外人冰冷,对唐师姐却从来柔善,予取予求。十年前,他为救唐师姐的心疾之症,不惜只身潜入妖域,以命相搏,如此才换来妖蛟千年妖丹,为唐师姐修复了心脉。” “我记得那次,若非江师兄相护,恐怕唐师姐早就修为涣散,变成废人了。只是那妖蛟难杀,江师兄的本命剑都险些折损在妖域里……” 本命剑对于一个剑修来说,相当于性命的存在。 可见江暮雪待唐婉有多么情深义重。 柳观春听着旁人的故事,脑袋却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嗡嗡的,神志不清。 一瞬之间,她想到了幻境里的种种。 江暮雪偶尔温柔的眼神,江暮雪偶尔强硬的触碰,江暮雪或轻或柔的呼唤……他的确喜欢唐婉,而柳观春利用唐婉,在江暮雪这里获得过一瞬柔情。 柳观春面无血色,她狼狈地回到院子。 柳观春凝神冷静,她又取出武斗的卷轴,她急需找人发泄出这些燥郁、难堪……甚至她没脸说是委屈、但的确让她感到心酸的情绪。 阵法光芒大作,武斗场再次显现于人前。 柳观春执剑入内,再次来到了三十七号训练场,她发出召人比试的信号,等待白衣师兄的出现。 信号忽明忽暗,没有任何人应下柳观春的 邀请。 但她已经习以为常。 想来是唐婉对外散播柳观春是凡修一事,惹得同门不喜。 内门弟子大多都是灵修出身,体魄天生比凡人要强,除非凡修的根骨清奇,像江暮雪那样能修炼日进千里的绝世天才,否则他们确实不太看得上凡人。 而柳观春还在外门当过十年扫洒弟子,根骨堪称差到极致,即便她是雪灵根,师兄姐们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特别是入了秋,下山降魔一事迫在眉睫,他们可不想组队驱魔时,被柳观春缠上,因此不要和她接触便是最好的选择。 但柳观春并不在意这些,她一如既往,孤身与傀儡人偶对战。 可是,平时都能忍受的寂寞,今日却有点熬不住。 柳观春想,那是因为有白衣师兄陪她了……她尝到一点甜头,再让她去吃苦,自然难耐。 也许也是因此,她对江暮雪给予的虚情假意,才会那么的念念不忘。 柳观春在比武场中等了许久。 半个时辰过去,柳观春看了一眼天色,她想,白衣师兄没来,定是因为他还有剑术课要上。 一个时辰过去,天色昏昏,武斗场还是空空荡荡。柳观春想,兴许人家刚刚忙完,正在吃饭呢。 两个时辰过去,已是深夜,柳观春肚子饿了,她拿出一盒红豆沙甜糕,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吃着。她本来想买来分白衣师兄吃的,谁料,一晚上过去,她都没有见到他。 柳观春等不了太久,她叹一口气,站起身,拍去手中的粉屑。 她本来想收起卷轴,转念一想:万一白衣师兄忙好了,想来找她,可是她已经走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柳观春又加练了一个时辰。 她准备好了无数白衣师兄失约的理由。 - 绝情崖。 江暮雪打坐入定,风雪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飘然若仙。 他没有关闭比武场的召人符箓,任由那嘈杂的声响在耳旁不断回响。 他入定一贯沉心静气,不为外物干扰,但今日不知为何,许久不能浸入无我的境界。 既无法调息,江暮雪施施然睁开眼。 他偏一下头,看到符箓漫出的红光不断,三十七号比武场,还没找到应战的对手。 江暮雪的黑睫轻颤,他无端端想到今日学府所见一幕。 柳观春生得瘦小,臂骨伶仃,下颌消瘦,正因她脸颊不够丰腴,衬得那双杏眼既黑又大,像是紫到发黑的葡萄,带着点不自知的倔强。 她无措地站在人群之中,被那些御剑行来的鲁莽弟子冲撞,手里的书册哗啦啦落了一地。 少女心疼地蹲下身子,捡起一本本剑诀,用灰溜溜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册子。 那时,江暮雪在想什么呢? 哦,他在想,为何柳观春连一颗储物用的藏宝珠都没有…… 不过,由此可见,她的确人缘不好,就连上课也是孤零零一人,难怪没人陪她喂招。 已过去三个时辰了。 江暮雪点开比武场的光幕,柳观春还站在训练场中,满身大汗地练剑。 她在等他。 江暮雪的指骨一动。 他的身后,倏忽传来了脚步声。 绝情崖有设下禁止弟子进出的法阵,能来此地的人,唯有掌门、宗门长老,还有唐婉。 江暮雪五感敏锐,一回头,果然看到了一身绮丽红衣的唐婉。 唐婉如今没有剑骨养护,穿得又清凉,有点受不了绝情崖无尽的飞雪。她瑟缩着,拢了拢单薄的外衫,想到红木食盒里的甜汤,又鼓足勇气上前,亲昵地喊:“大师兄。” 江暮雪抬眸,一双凤眼淡漠如常,眉心那一颗断情绝爱的守元痣灼灼生辉。 过了一会儿,他凉声道:“若是身体不适,为何还要来绝情崖?” 今日江暮雪本想去巡察学府弟子的剑术情况,半道上撞见唐婉乘坐的飞云车。 唐婉撩帘,气息奄奄地对他道:“师兄,我自剔除剑骨后,总有些神识涣散,髓海不宁,父亲闭关不出,宗门里只有你能帮我调息一瞬……” 江暮雪顾念她是恩人之女,没有拒绝,也是自此,今日他们才一道来了学府。 唐婉听到江暮雪语气冰冷的关怀声,心中稍安,她笑了笑:“我想为大师兄送荔枝甜汤……” 江暮雪却没有接,“不必,自辟谷后,我已鲜少喝汤。” 修士辟谷后,虽说没有饥渴劳累感,但喝一口汤,吃一碗饭,还是没什么妨碍的。 江暮雪只是不想再用她送来的吃食罢了。 唐婉面上讪讪,心中略有点尴尬。 她提着食盒,没有逗留的借口,正想离开,却不经意间瞥见江暮雪点开的光幕。 光幕中,一个梳着尖尖双髻的少女,一手持剑,一手捏糕,专心致志与傀儡人偶对练。 女孩挥汗如雨,不知疲倦,脸颊红扑扑的,晕起粉色,衣着虽朴素,却难掩她娇媚容颜。 此人,可不就是那个心机颇深的柳观春! 唐婉顿感毛骨悚然,她惊恐地看了江暮雪一眼。 师兄无情无欲,不在意世间万物,他这样道心纯粹的剑君,怎会偏袒旁人?他为何照看柳观春?难道他想起迷魂梦境中的种种事情了? 唐婉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问:“师兄,光幕中的女子是?” 江暮雪一怔,不知为何,他本能不想让人看到柳观春。剑君轻飘飘一扬袖子,拂去比武场的景象,他漠然地解释。 “不相熟的后辈罢了。” 第6章 入内门(六)他的师妹。 柳观春仰头,月上中天。 她反复进进出出数次,终于在最后一次要收起卷轴时,等到了一袭静寂如雪的身影。 白衣师兄来了。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有些厚颜的行径找借口:幸好她没有离开,不然白衣师兄深夜指点又找不到她,该有多着急? 柳观春高兴地上前:“师兄,你刚刚忙完吗?” 这句话很有套近乎的意思在内,柳观春随意客套完以后,心里又不免有点后悔。白衣师兄连名号都不愿意告诉她,又怎会告知自己的私事? 柳观春的话,确实让江暮雪有一瞬失神。 鲜少有弟子会询问他在做何事,就连唐掌门也只会给他下达指令,而不会询问过程。 修补仙宗大阵,这件事要怎么说呢? 江暮雪迟疑一会儿,说:“缝补……东西。” 闻言,柳观春心中既惊喜又无措,白衣师兄同她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她是该乘胜追击打好交道的。 于是,柳观春围着江暮雪打转,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她想要捞起师兄的衣袖打量,却被一股力道不算凶悍的法印打退。 柳观春不敌那一记突如其来的袭击,登时捂住胸口,后退两步。 见她有点喘不过气,江暮雪怔住,他只是不喜人亲近,下意识用灵力搡开人,却忘记柳观春只是一个初初筑基的小弟子。 他刚要开口解释,柳观春却粉饰太平一般,笑道:“抱歉,是观春太过鲁莽了。我只是想看看师兄衣裳是否有破损。” 她缓过来那口气,摸了摸鼻子,羞赧地道:“我是凡修出身,我也会女红……男弟子应该不擅缝补吧,如果师兄愿意,我可以代劳!也算是、也算是感激师兄这些时日的指点。” 第10章 明明是柳观春受伤,可她不但没有恼怒,还语笑嫣然地谈天,诚心道歉。 她诚惶诚恐,生怕不能讨好江暮雪。 莫名的,江暮雪心中微动,生出一种细若游丝的闷。 他垂眼不语,心想:这应该就是五欲三毒,心存怜悯,便是有挂有碍。 白衣师兄不说话,柳观春便有些忐忑不安。 但她很快翻动剑诀,提问:“师兄,今日我想学焚焰十七式,还望师兄不吝赐教。” 柳观春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很快将流霜一般的灵气凝于剑上,朝白衣师兄冲杀而来。 江暮雪听闻细微的剑吟,下意识抬剑格挡。 却不料,他一时失神,忘记将伏雪剑换成桃木剑,尽管汹涌的剑气已经被他刻意压制,但余威依旧将柳观春刺来的银剑震开一道豁口。 咔嚓一声。 柳观春的长剑险些断裂。 江暮雪迅速收回伏雪剑,同她道歉:“抱歉。” 柳观春笑了下:“是我的剑术不精,怎能怪得到师兄?况且, 师兄之前所言果然不错,若是你的本命剑出手,恐怕我真要受伤了。” 她大方地解开误会,待江暮雪换成桃木剑后,再次凌空跃起,旋身奋力劈下。 江暮雪不慌不忙地应对,从她的一招一式里揣摩她的进度,随后,他见招拆招,不过一扬袖,一挑剑,风云翻涌,杀气迸发。 柳观春一面进攻,一面牢记白衣师兄教授的剑法。明明只是剑君入门的基础剑招,白衣师兄却仍能用这些司空见惯的招式,创造出新的剑法。 柳观春叹为观止。 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结束。 柳观春早已一手负剑,一手扶住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 而江暮雪却神闲气静地站在一旁,就连胸膛都没怎么起伏,更别说感到劳累疲乏了。 柳观春看了一眼手中不堪一击的银剑,心中对于本命剑的渴望更甚。 本命剑和剑修的命脉相连,除非剔除剑骨,否则本命剑无论破碎几次,修士都有法子将它复原。 柳观春很渴望能和师兄的本命剑比上一场,即便她知道,她一定不是前辈的对手,但她仍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逼得师兄用出本命剑。 至少那时,她用本命剑出招,白衣师兄就不必特意收起剑势,体恤她脆弱的凡剑。 柳观春仰头,豆大的汗珠沿着她的眉弓滴落,但她脸带冀望,明丽如远山芙蓉。 柳观春说:“师兄,等我取得本命剑,你就用自己的剑和我比试,好不好?” 她在征求江暮雪的同意,一双眼明亮如星。 江暮雪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他出言拒绝,她眼中辉光一定会暗淡下去。 怜悯一事,果真有一就有二。 他沉默许久,最终敛目,点了点头。 今晚,柳观春也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武斗卷轴。 她躺在后山最为偏僻的弟子寝院里,身上盖着不算蓬松但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被子。 窗户破了两个洞,柳观春暂时没有钱去买布帘修补,幸好还是深秋,没有霜雪飞进屋里。 她被凉风吹拂着,很快入睡。 隔天,柳观春睡醒,上剑术课的时候,她厚着脸皮去问诸位内门弟子。 “请问,如我想要一把本命剑,该去哪里取剑?” 不少师兄姐看到柳观春上前,纷纷后退,下山降魔一事在即,他们生怕和柳观春有个牵扯,她会狗皮膏药一般黏上来。 毕竟哪个弟子会在武斗卷轴里被人冷落了三个时辰,还在倔强地等人进阵?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生了怜悯之心,最后帮衬了她一把,入阵比试,没让柳观春下不来台。 倒是今日来旁听课业的唐婉,听到了柳观春的询问,推了一把身旁相熟的师妹,似笑非笑地道:“这位新入门的师妹既有困惑业障,如何能不帮她解惑?” 唐婉是掌门之女,在内门素来人缘颇好,众人见她剑骨已失,自己不能修炼,却还会大发善心帮助一个新弟子,不由心中动容。 被唐婉推搡的那位师姐走向柳观春,对她道:“你的修为太低,不够召出剑冢的上古剑器,若是没有足够的灵石去买合眼缘的剑器,那就去妖域碰碰运气。妖域是仙门与幽冥的交界之处,大妖都被护宗大阵封在幽冥之外,只余下一些山精地灵,筑基期的弟子应该能打得过。” 柳观春知道,百年前,幽冥与仙门交战,彼时烽火连天,狼烟四起,仙门修士却还没有造出能够隔绝妖魔的护宗大阵。 那一场战役里,不少修士为护弟子,葬身妖域,残留的佩剑也藏在妖域深处。 如果柳观春运气够好,兴许能在妖域里找到前辈们的遗留之剑,到时候她将遗剑融入骨血,便能幻化出自己的本命剑。 柳观春感激地道谢。 师姐摆摆手,没再搭理她。 玄剑宗并不阻止弟子的修行与来去,因此柳观春若是想出仙门历练,只需物资准备齐全,她随时都能走。 只是,临行前,柳观春心中还记挂着一人。 武斗卷轴摊开,柳观春入阵,静静等候。 她倔强至极,见不到白衣师兄,她不会收起卷轴。 - 这两日,江暮雪下山做事,可怀中比武符箓一刻不停地响动,他凝了凝神,没有将其关闭。再后来,他的预感没有出错,果真无人愿意入阵和柳观春比试。 江暮雪不免疑惑,对于弟子们来说,柳观春性格爽朗温和,人也爱笑聒噪,仰望人时甚至有种孩童般的纯真与依恋,应当不算不讨喜的样子。为何他们还是对她退避三舍,以至于喂招都不肯? 但最终,江暮雪办完掌门叮嘱的事,他还是在抖去伏雪剑染上的魔气后,身姿轻盈地落入阵中。 柳观春一连等了好几天才见到江暮雪。 她看到远处行来的高大身影,欢喜地站起身,疲乏的神色顷刻间散去。 柳观春竟不知,自己也是爱笑的,她亲昵唤他:“师兄!” 江暮雪的凤眸岑寂,一身凛冽杀意,他疲惫降魔几日,来不及收起周身戾气,陡然被柳观春一喊,下意识怔住。 然后,他低头,看到一张笑颜如花的脸。 即便柳观春在卷轴里等待多日,她还是知道取水打理,她会用桃木梳子梳头发,给乌黑的双环髻绑上一圈又一圈的丝绦发带。 长长的、柔软的莲瓣红底色发带垂落少女的两肩,随着法阵里的微风轻扬。柳观春仰头望来,一双杏眼弯如尖尖月牙,颊边浮起浅浅的一个梨涡。 江暮雪还是凡尘孩童的时候,常听侍从说,若是脸上有酒窝,那么这个孩子长大后一定酒量很好。 他不知道柳观春会不会饮酒。 柳观春见白衣师兄一动不动,还以为他被她吓到了,她连忙后退一步,和师兄拉开距离。 柳观春说:“师兄,我是来和你辞别的。” 江暮雪一贯不会在意旁人去留,今日却不知为何,多嘴问了一句:“去往何处?” 柳观春眨了眨眼,笑说:“我去妖域寻本命剑,等拿到了新的剑,师兄还要来和我切磋。” “嗯。”江暮雪应下一声,想了想,他取出一只能装东西的储物水晶珠,递给柳观春,“此物赠你。” 储物珠并不贵重,一颗灵石便能换取一颗珠子。 柳观春没买此物,一是她身上的灵石所剩无多,在仙门中只能流通这样的货币,要省着点用;二是她的随身之物不多,一个小包袱就能装下的事,不必再多买一个储物珠装着。 但白衣师兄竟能敏锐至此,给她雪中送炭,赠来珠子。 柳观春很感动也很感激,她小心翼翼接过银辉闪烁的珠子,大声道谢:“谢谢师兄。” 江暮雪知她今日没有比试的意思,便将伏雪还剑入鞘,收进袖中,“万事小心。” “好。”柳观春认真地点头。 她鼻尖酸酸的,胸腔涨涨的,心里既温暖又欢喜。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也有人在柳观春远行前,叮嘱她出门在外诸事当心了。 离开武斗场前,柳观春回头,朝白衣师兄挥挥手:“师兄等我回来。” 这一次,江暮雪没有出声,他不置可否地看了柳观春一眼,消失于比武场中。 当天晚上,柳观春把房中所有东西都拿出来。 她往水晶珠里装入两盒百果糕、脂油糕,她没有花钱买发簪花钗,因此只带了几根枇杷黄的发带,还有两身白色素衫。 柳观春的辟谷之术还不够纯熟,她馋吃,也不想像那些内门弟子一样喝风饮露。思考一会儿,她还是带了一包攒起来的碎银和铜板。 妖域和人间的城镇很近,柳观春要是有其他需求,也可以下山去买物资。 把这些用物都塞进水晶珠后,柳观春想到了一件事。 十年前,她其实来过妖域。 第11章 那时,柳观春在人间四处漂泊,攒下一笔银钱。 听闻仙山远在天涯海角,柳观春便花上两年时间,来到了仙宗山脚。 只是她并没有天生灵根,根骨不佳,就连仙宗外门都进不了。 但柳观春想回到现实世界,唯有尝试飞升之法,她便只能在人间与仙宗交界的妖域落脚。 好在柳观春在这个修仙大陆漂泊许久,她早知凡人应对妖邪魑魅的办法。 夜 里为了防止喜煞鬼,可以在草屋里点上红烛,摆上蜜桔、花生、桂圆,当作要迎喜事进门,那些枉死的新娘鬼怕触景生情,便不敢来屋里。 要是防一般的山精野怪,只要在屋里熏染艾叶、撒盐,再煮上一碗黑狗血镇邪,便能平安无事。 不仅如此,柳观春为了遮掩自己这一身对于鬼怪来说香甜可口的肉身,会用雄黄混酒水,涂抹到肌肤上,这样散出的刺激气息也能让妖邪退避三舍。 总之,那时的柳观春用尽全力在仙宗脚下扎根。 她时不时上宗门里询问要不要帮忙,不管是采集晨露还是挖掘妖域里的奇花异草,只要能积攒功德,人前刷脸博个好印象,她都会去做。 直到一日,她在妖域深山里,听到山崩地裂的巨大骚动。 柳观春想到近日仙宗散出消息,说是幽冥结界被大妖撞破,妖域附近的凡人切莫靠近密林,以免被贪食人肉的大妖拆吃入腹。 想到这里,柳观春胆战心惊地后退,生怕人还没修成仙君,反成了妖怪的盘中餐。 她背着竹篓,马不停蹄地往草庐跑。 跑到一半,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柳观春冷不防摔进草垛子里,满身沾上污泥。 她也不恼,淡定地爬起来,再将那些捡来的兰芝草、梭梭果,全装回背篓里。 捡着捡着,柳观春发现害她摔倒的罪魁祸首竟是一名白衫玉冠的仙门弟子。 他衣衫褴褛,浑身是血,一手执着结霜的长剑,另一手紧紧攥着一颗发光的妖丹。 不知他的脸是否施加了什么仙门法术,每次柳观春想要看清他的长相,转瞬间,她就会忘记他的五官。 印象中,应当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眉心有一颗如火如荼的守元印。 柳观春对仙门有所了解,她知道剑修在筑基之后可以择道,眼前这位剑君应该是择了无情道。 只是不知,他为何会重伤倒在妖域中。 柳观春想到近日幽冥结界出现漏洞,修为高深的内门弟子纷纷进入妖域除魔卫道。 兴许这位剑君便是内门弟子之一! 柳观春心计飞转,她忽然想到了能进入仙宗的妙计,若是剑君得蒙她搭救,那她大功一件,是不是就能进入仙山了? 想到这里,柳观春顾不上那些采摘来的灵果。 她放下背篓,用瘦骨嶙峋的瘦小身体,强行背起鲜血淋漓的剑君。 当时的柳观春才刚刚及笄,在古代虽然算是成年,但十四五岁的身体,又成日一顿饥一顿饱,养得皮包骨头,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力气。 柳观春背不动剑君,即便挽住他的后腰拖行,也只能勉强拖行几丈远。 柳观春愁眉苦脸了一会儿,又实在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大功绩,她只能在附近找了干枯的藤蔓,就地编织一张大网,拖着剑君回到家中。 但这样一来,即便柳观春尽量找了平缓的地皮和草坡,剑君的后背还是沾了一片污泥和草汁,黄黄绿绿,看不清白衫本来的样子。 柳观春一个人独住多年,略通岐黄之术,她拿出别在腰间可以止血的梭梭果,用药杵子碾碎了,覆在年轻人的伤口上。 许是怕自己拖行剑君的恶行败露,柳观春借着上药的借口,把他的外衫割开了。 又烧了水,取了帕子,帮他擦拭身体与头发,里里外外都擦拭得很干净。 柳观春生怕剑君重伤死了,一瞬不瞬盯着他苏醒,也好第一时间邀功。 然而,她太劳累了,竟一时没有撑住,趴在少年的胸膛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柳观春听到男人隆隆的心跳,她心神恍惚,一抬头,迎上一双清寒淡漠的凤眼。 柳观春虽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不妨碍她看到那双幽深黑眸时,眼底露出惊艳之色。 柳观春欢喜地道:“剑君醒了?你感觉怎么样?我为你用了止血的伤药,可能你还要养几天的伤……” 少年不说话,只垂下浓长的眼睫,看了一眼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 他抬起手,忽然目露杀意,冷声问:“蛟珠在何处?!” 对于修士来说,妖蛟内丹可使人修为日进千里,凡人服下则可延年益寿,他不信柳观春会放弃这么大的诱惑。 柳观春巴巴的救了少年人的性命,可他一醒来,非但没有半句感激,而是厉声质问她随身的东西都去了何处……分明是担心柳观春会偷东西。 柳观春鼻子有点发酸,她闷闷地拿出那把凝霜宝剑,还有那颗发光的珠子。 她说:“我不会偷东西,我只是看它们都沾了泥,所以用湿帕子擦了一下。” 少年剑君把宝物都装进储物水晶珠里,心神稍稍放松。 少年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因他一句质问,心生委屈,他虽感受不到那种细腻的情绪,但不妨碍他认真道歉:“抱歉,我只是一时着急,并没有诬陷姑娘偷窃的意思。” 柳观春摆摆手:“没事,误会解开就好啦!我叫柳观春,剑君有什么名号?我该如何称呼你?你饿了吗?要吃什么吗?寒舍简陋,唯恐招待不周。荤食的话,我只有去年冻好的雪兔肉、腊猪腿,素菜有用酸辣蘑菇凉拌的铃木耳……” 少年怔住,他皱了一下眉,柔和地问:“铃木耳不是一种传音的植物吗?竟能食用?” 柳观春羞赧一笑:“天底下总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也是偶然发现它居然这么好吃,用水焯了,再放凉,就会变得滑溜溜,吃起来还有种黏黏的胶质……” 她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小心翼翼又问一句:“剑君吃吗?” 少年摇头:“我已辟谷。” 柳观春大失所望,满脸都是痛失知己的遗憾。 “但,浅尝一口,应当无事。”少年迟疑一会儿,这般说道。 柳观春的杏眼又亮起来,她起身跑出屋子,忙活晚饭去了。 屋里仅剩下那个重伤的少年人。 他揭开那些贴在自己伤口上的叶片,并指驱动灵气,将疗伤的灵力注入伤疤间,不过眨眼的工夫,几处轻微的割伤已经完全愈合。 余下几道还算狰狞的妖蛟咬伤,少年看了一眼,没有再动用灵力治疗。 他平静地躺在硬邦邦的白骨床上,鼻尖萦绕的都是屋子里晾干了的桂花香、药酒香。 一转头,他又看到窗外架起的晾衣杆,上面挂着几块绣着红豆的肚兜。 细细的颈带落入少年瞳仁,他错愕不已,忙避开脸去,没有再看。 少年一动不动地卧着,他第一次有那种浓烈的倦意。 没一会儿,少年闭眼,又沉入梦乡。 等到柳观春煮完晚饭进屋,她的小屋都被一团团风雪冻结了……而这些雪絮的源头,竟是床上躺着的那一位剑君。 再这样下去,饭菜就要凉了啊! 柳观春忧愁地推醒那位少年,小声抱怨:“剑君,你再这样使用灵气,夜里我只能把你赶出去了啊……” 许是少女的嘀咕太烦人,年轻人很快醒了。 他看到满屋的霜雪,很快收起外溢的灵域,“抱歉,我身上有伤,一时没能控制灵力外泄。” 柳观春摇摇头,“没事。快来吃饭吧,我什么都煮了一点,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少年实在沉默寡言,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顺从地跟在柳观春身后。 院子里,置着一张石头对垒的石桌,碗筷都是木头雕琢的。 有红椒炒猪肉、酸辣蘑菇拌炸过的老豆腐、黄花菜炖三脚鸡、清蒸葫芦瓜、魔芋雪兔汤…… 一共四菜一汤。 除了那道正常的凡间红豆花糕,其他都是利用妖域的小动物,或者奇花异草,就地取材烹煮的菜色。 这是少年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做饭,他一时呆住了。 “这些菜,不合剑君的胃口吗?”柳观春紧张地问。 少年:“没有,只是有些……新奇。” “哈哈,那你惊讶的事肯定会更多。”柳观春为他盛饭,又指着屋里的睡榻,道,“那张床,还是我用鲸鱼妖骨制成的呢!” “姑娘可以打败鲸妖?” 据他所知,鲸妖虽性情温顺,但硕大无朋,单凭体重,眼前这个姑娘决计不是它的对手。 柳观春无奈地道:“谁说我要自己动手?我是等 着蛇妖和鲸妖缠斗,又让秃鹫啄食了鲸妖身上的肉,才去分一杯羹,取了一截鱼骨回来。这叫,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2章 少年无言以对,只能闷头吃饭。 柳观春为了博得这位少年剑君的好感,夜里也自告奋勇帮他守夜。 “剑君在屋里睡吧,我帮你看着。你是不知道,妖域入夜有多可怕,各种魑魅魍魉来家里串门,不开门还会一直拍门。哦,对了,要是半夜有人喊你名字,可千万不能应啊,会被勾魂的……” 少年在屋里收拾床铺,他没打算自己睡榻,只是想打点好以后,让柳观春能更好入眠。 他习惯打坐调息一整晚,无需在睡榻上休憩。 只是柳观春话多,一刻钟的时间,她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很久之后,少年才打断她的话,问她:“若是妖域这般危险,你为何要住在此地?” 明明妖域外就有凡人的城镇,少年实在不懂,她为何要涉险留在此处。 柳观春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想了一会儿,轻声说。 “因为这里离仙宗最近,我待在这里,兴许就有机会能进入宗门。” 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私心,柳观春鼓足勇气,又道:“剑君,其实我也想修炼,我也想像你一样厉害。要是有一天,我能成为剑君的师妹就好了。” 少年一怔。 手中的伏雪剑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又凝出一团光华绚烂的霜雪。 为何要成为他的。 “师妹……” 少年低语一句,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柳观春送走了留宿几日的剑君。 她以为这次救了剑君也没用,她还是和宗门无缘。 柳观春继续在妖域里谋生,直到一日,玄剑宗的外门管事找上门,说是有内门前辈举荐柳观春,破格允许她这种生来没有灵根的弟子进入仙宗外门。 柳观春大喜过望,她猜到一定是那位剑君在掌门面前帮她多多美言了几句。 可仙宗规矩森严,纪律严明,柳观春只是位卑言轻的外门弟子,她入不得内门,与那位内门剑君师兄又是萍水相逢,自此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时隔多年,柳观春才有幸成为内门弟子。 她四处打听,也没有那一位剑君的音讯。 柳观春想,兴许那个少年人不喜剑道,早早改了修行的法门,另拜山头了。 第7章 入内门(七)她的剑势,有他的身影。…… 柳观春本就在妖域住过许久,多年没有下山,如今重临故土,心里还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这里应该算是最像家的地方。 柳观春手持寻剑罗盘,看到指针飘忽不定,知道附近暂时没有遗剑的动向。 思来想去,她还是回了一趟从前住的草庐。 木屋早就被生长极快的藤蔓杂草包裹,入目皆是绿意,仿佛已经融入了山色。 柳观春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无言。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以前用过的锅碗瓢盆从屋子里挖出来。 自己用过的东西早已长满了斑驳的青苔,柳观春的心里生出一点点烦闷。 从前一个人住的时候,柳观春白天会进山采集能够驱妖避鬼的药材,或是挖那些拥有灵力的红色矿石。 这种妖域独有的矿石碾出的粉末,再混上墨水画出的符箓,用于伏魔,功效很强。 那些日子虽然艰苦,但柳观春不必和修士打交道,四处经营人脉,倒也还算安逸得趣。 只是这么多年没回来…… 柳观春看着早已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小木屋,轻轻叹气。原来,这里的小家也不属于她啊。 柳观春没有过多逗留,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背着一把豁口腐朽的银剑,跟着手中罗盘的指引,继续往山中行去。 许多没有宗门的野修会像柳观春这样,用寻物罗盘寻找那些前辈战损陨落后留下的法器,留作自用。 只是这种事极其耗费精力,有时可能十天半个月都找不到一样法器。 特别是妖域辽阔,瘴气丛生,柳观春行走其中,必须格外小心。 她记得,妖域左边与幽冥魔界接壤,右边与繁华人间相连,可谓是修士出入两界的要塞。 妖域到处都是亭亭如盖的松木,悬崖峭壁上也布满了干枯许久的藤蔓,远处的山崖还悬挂着几个巨大的蜂巢,黑峻峻的影子笼罩下来,像是空中浮着几个漆黑的太阳。 那是蜂妖留下的旧巢穴。 有时蜂妖搬家匆忙,还会有甜津津的崖蜜留在旧时的六角蜂窝中。 柳观春想了想,并指驱剑,运起剑器。 有灵力在剑身运转,长剑很快就变得凌冽,锐不可当。 不过转眼间,剑刃划开蜂巢,一滩滩蜂蜜从天而降。 柳观春高兴地举起瓦罐,装了满满一罐蜂蜜。 从前想要得到蜂蜜,柳观春还得将镰刀一次次抛向蜂巢,如今有了灵气,做事可方便多了。 没等柳观春享受胜利果实,身后倏忽传来“斯斯”的喘声。 一大团黑影击电奔星地袭来。 没等它裹住柳观春,柳观春瞬间抛开手中蜜罐,将手中几张画好的火符,以手掌快速打出去。 符箓上的墨笔有灵力驱动,很快变得柔软,那些墨迹像竹节虫一般,挨个儿爬出黄纸。 墨字在空气中乱扭,很快便被磅礴的剑气催动,于空中自燃,涌出熊熊大火。 六张火符烧出的青红色火焰,将那只来势汹汹的大妖团团围住,照亮它如同小山似的身躯。 也是这时,柳观春才有机会看清它的模样。 这是一条身形巨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巨蟒。头上生着怪肢,像人足,又像是龙角,凹凸崎岖,浑身堆叠的鳞片,在火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辉。 它生有一双猩红的竖瞳,眨动时,竟连眼睑都没有。 蛇目大如红灯笼,在漆黑的山林间,灼如红日。 蛟蛇不过原地盘踞一瞬,四面八方竟已经漫出浓烈到足以让人感到窒息的妖气,这样凶险惨烈的状况,柳观春还是第一次见到。 再怎么看,这一只妖怪也远远超过柳观春的认知范畴,她从未见过如此妖力鼎盛的怪物! 这一条蛇蛟,绝非泛泛之辈。 柳观春肝胆惧寒,她的掌心沁满热汗,连握剑都打滑。 但她还是不能太过慌张,依旧取寻剑罗盘去试探大妖的实力。 但下一刻,令柳观春最感到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妖怪近在咫尺,可罗盘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么就是山精野怪太过低阶,罗盘不屑感应;要么就是大妖突破了罗盘的境界界限,罗盘根本感应不到。 可是这样等级的大妖,早就被封在幽冥之外,又怎会闯进妖域? 柳观春心生警惕,她下意识想要给玄剑宗发消息。 只要将传信的千纸鹤送进内门,自有前辈回来处置大妖。 可妖蛟原本还算警惕,偏偏在低头的一瞬间,像是被柳观春身上什么刺鼻的味道刺激,它忽然蛇瞳圆瞪,张开獠牙,在人前露出凶相。 “斯——!” 妖蛟抽动纤长的蛇尾,轰隆一声撞向柳观春。 蛟尾的鳞片便是武器,每一片都坚硬如钢铁,所及之处,山石崩裂。 柳观春心知肚明,蛇尾这样大的力气,若是挥至人身,不必直接触碰,仅仅是鳞甲带起的罡风,都能将肉眼凡胎的人身瞬间撕成碎片。 幸好柳观春反应敏锐,很快执着长剑凌空跃开,后撤了一步,避开袭击。 妖蛟扑空,它怒不可遏。 眨眼间,妖蛟朝着柳观春所在之处喷出成团的毒液。腥气顿时弥散开,两侧的松木长草顿时摧枯拉朽一般粉碎成粉屑。 柳观春没有遮掩口鼻的法器,她不慎嗅到一些毒气,妖蛟独有的麻痹毒素几乎无孔不入,侵入她的体内。 柳观春逃跑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她有些力不从心。 没等她从袋子里摸出传信纸鹤,鳞尾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空扫来。 “哗啦!” 柳观春的腕骨被刀刃一般的甲片割伤,剜开巨大的口子,鲜血泊泊涌出,像是一条条血线,濡湿了一整张纸鹤。 柳观春的手腕筋脉给妖蛟割断了,她拿不起剑,更别说捡起纸鹤。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打开纸鹤的留影功能。 纸鹤华光大盛,徐徐 展开,将眼前的景象逐一记录在内。 柳观春强行撑起身体,长叹一口气。 若是想寻人帮忙,恐怕这封纸鹤得发给内门的师兄、师姐们,她狼狈受挫的样子,会被留影清晰记录,供那么多人观瞻欣赏…… 想起来还真是丢脸。 但生死关头,柳观春也顾不上这些。 她只盼着自己的人缘这么差,师兄姐们也会点开她的纸鹤,不然她今日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 纸鹤记录好眼前的画面后,柳观春又在收件人那一栏,多添了江暮雪的名字。 第13章 大师兄虽性情孤冷,但他对待内门弟子还算关怀备至,凡是同门向他请教,他都会抽空指点。 柳观春答应过唐婉,不会接近江暮雪。 但危急关头,她最先想的是自己活下来…… 只要能活下来,她决不会再联系江暮雪。 今日是个意外。 做好这些,柳观春再次咬牙爬起来。 她从水晶珠里摸出一颗疗伤的药丸,咬碎了咽下,试图用灵力修复断裂的经脉。 可她的境界太低,吃再多的丹药也是徒劳无益,除非就地打坐调息,借助天地灵气疗伤。 大妖近在咫尺,若不是柳观春顺势滚进一道狭窄的石缝,她早就葬身蛟腹,哪里还有时间传信。 可这一座山峰禁不起妖蛟剧烈的碰撞,很快就要崩塌。 留给柳观春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撑到援军来临的那一刻。 思及至此,柳观春眉眼凝重,最终她从珠子里摸出一把止疼的丹丸,统统塞进嘴里。 若是无知无觉,她就能强行拿剑迎敌,再撑上一刻钟。 但是这样做,也有极其惨烈的后果。倘若柳观春不慎心脉受损,力有不逮,偏她还不自知地缠斗下去,那么反噬之力将会损伤她的五脏与四肢。 等止疼的药效过去以后,柳观春的髓海会如火烧灼,她的躯体会如重斧劈砍。 那时候,柳观春将置身炼狱,痛不欲生。 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还有什么选择? 必须赌一把。 柳观春握住手中银剑,掌心用力之时,鲜血亦喷涌而出。 她的意识变得迷离。 血液滴落之时,剑势裁风,竟让柳观春无端端召出雪灵根的灵域。 霜花遍地,银花火树。 如潮涌至的风雪,霎那形成一股白色的巨浪,涌出石缝,袭向远处蠢蠢欲动的妖蛟。 不知大妖为何看到这一股风雪,竟发出又惊又怒的嘶吼。 它更为愤怒地卷上柳观春,石破天惊的一道冲击,自柳观春的灵台,兜头覆没。 她高举起银剑,努力挡住头顶猛烈的煞气。 可柳观春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小弟子,能够挡住这一袭击已是不易,想要克敌制胜,确是有些痴人说梦。 她咽下一口唾沫。 鼻腔已有绵绵的痛感袭来,柳观春不用看都知道,定是流了很多的血。 偏偏这只妖蛟不以常理出牌,趁着柳观春抬剑格挡的时候,它竟故意抖开长尾,从后方偷袭。 柳观春不过孤身一人,如今背腹受敌,只能硬生生受着。 她感受到一股强势的冲击,自她的脊背钻入。哗啦一声,裂开她的衣帛,贯穿她的胸膛。 不痛,但手脚更加用不上劲儿了。 柳观春瞠目结舌,她低头,还能看到一截掺杂血肉的蛇尾在得意地扭动。 没力气了。 少女的手臂顷刻间垂落。 哐当一声,银剑上的灵气印记也消散无踪。 就连柳观春好不容易爆开的灵域也变得寂静。 柳观春口喷殷红的血液,她痴痴地按上胸膛,拼尽全力拔出那一截蛇尾。 她的耳朵也变得钝钝的,好似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 她的眼睛忽明忽暗,有时能看到张牙舞爪的蛟妖,有时只能看到一片雪白的原野。 柳观春的记性不算差。 她想,这可能就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回想起了江暮雪的幻境。 那个她曾经快乐生活过七年的地方…… 柳观春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随后,茫茫大雪,淹没了她。 - 江暮雪今日并不在玄剑宗中,他奉掌门唐玄风的命令,前往甘露宫、道宫这两大外域法门,交换双方的一些术法秘籍。 两地互通有无,也算是结宗门之好,互帮互助,共赴仙途。 然而,没等江暮雪备好送书的灵兽,他那一缕被凉风吹拂的长袖竟金光一现,飞出一只传信用的千纸鹤。 千纸鹤污浊不堪,飞舞的动作也很笨拙难看,想来传信的弟子修为并不高深。 这是内门弟子发来的传音纸鹤。 寻常的纸鹤,其实并不会传到江暮雪这里。 但这一只纸鹤,因为承载了修士的痛感,浸透了修士的血液。 弟子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发出急信,江暮雪方能收到。 送书一事在即,江暮雪抽不开身。 他轻皱了一下眉峰,犹豫一瞬,还是点开那一只千纸鹤。 很快,他在留影的光幕中,看到与妖蛟搏杀的少女。 女孩的手脚筋脉尽断,白色素衫上满满都是绯红。 她浑身染血,气息奄奄,却仍用精血蕴养法阵,企图与大妖拼死一搏。 柳观春站在风雪灵域中。 红色的发带自她乌黑的双髻垂落,迎风飞舞,她的背影清癯瘦弱,执剑的手臂伶仃……当她负隅顽抗,使出北斗七式、焚焰十七式,一招一式,都是前辈的教授与指点。 利落的剑招中,隐隐蕴含与江暮雪一脉相承的凛冽剑风。 柳观春将他的教诲铭记于心,生死关头,她想用白衣师兄所授的剑术,杀出一条血路。 在这一刻,江暮雪难得泛起了一丝悲悯。 犹如心上扎针,牵缠出的细细隐痛,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待江暮雪看清了那一只大妖,他不由怔住,凤眸微阖。 这一只妖蛟,早在十年前,被江暮雪取了内丹,镇压于外域。 妖蛟能幻化成真龙,体内会有两颗内丹,虽说取走一颗,不至于丧失性命,但也能让它实力大削……这样一只伤痕累累的妖蛟,又是如何逃脱江暮雪的封印,回到妖域的? 江暮雪不免想到十年前,唐婉危在旦夕,牵动同心咒,连累他灵域碎裂,修为大减。 江暮雪为了救活唐婉,奉命下山,取妖蛟内丹,为她修复心脉。虽说多年过去,同心咒已除,而江暮雪也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战胜那一只有千年修为的妖蛟,他又是如何在重伤的情况下回到玄剑宗…… 如今能够解开江暮雪布下的封印,再将妖蛟引入妖域的人,唯有服用了妖蛟内丹的唐婉。 江暮雪心中有数。 他的伏雪剑似是感受到主人心情不佳,凝结出晶莹的霜花,转瞬融化。 江暮雪将送书一事交付给信赖的师弟,思索一会儿,还是提剑,上了一趟唐婉住的玲珑小院。 - 玲珑小院,山泉养育着不畏风雪的芙蕖。 山风送来尖尖荷花的幽香,沁人心脾。 唐婉一边喝着莲子羹,一边点开求援的纸鹤。 她不过看了一眼,手掌就攥紧了纸张,用力捏碎这一只传信的纸鹤。 今日江暮雪外出护送秘籍,不在宗门,便是柳观春向仙宗求援,也没人能救下她的性命。 毕竟唐婉为了一招致命,特地选了那一只尚有五百年道行的大妖。 她不信,一个筑基期的小弟子,还能降服一只能够生吞金丹期修士的妖蛟。 柳观春要死了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唐婉的心气顺了。 可没等她得意多久,门帘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威压震开,珠串断裂,玉珠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动。 这是元婴期大能散出的威慑力。 而宗门之中,能拥有这样全盛剑气的修士……唯有江暮雪。 等那一袭白衣迈进门槛,唐婉小声问:“何事让师兄如此动怒?” 江暮雪一双清冷凤眸睥来,面上无喜无悲。 “为何要针对柳观春?” 男人的语气平缓,并不见怒意,像是随口发问。 可唐婉知道,江暮雪不关心世间万物,她甚至都鲜少从师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可今日,江暮雪居然亲临她的玲珑小院,他为了柳 观春,特地前来兴师问罪。 唐婉心中恼火:果然,江暮雪连那个贱人的名字都记在心上了! 唐婉再如何不甘,脸上也不会显露分毫,她佯装无辜地道:“师兄说什么?婉儿不懂。” 江暮雪浓睫轻扫,淡道:“你应该清楚,妖物也会储藏记忆,我若是想知真相,大可试着搜一搜妖蛟的妖识,看看它还记不记得你。” 唐婉顿感毛骨悚然,她做事手脚不够干净,确实忘记消除妖蛟的记忆了,若是让江暮雪发现,她故意诱妖入域,她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唐婉手足无措,她咬紧下唇,只能含泪道:“师兄,我才是你的亲师妹,她不过是外门升上来的弟子,你为何关心一个资质普通的凡修?” 她声声控诉,眼泪滚落,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可江暮雪本就情意澹泊,他并不会被唐婉的眼泪欺骗。 江暮雪冷道:“唐师妹,我也是凡人出身。凡修,并不比灵修低贱。” 第14章 只不过江暮雪升阶太快,宗门弟子早忘了,他并非出生仙山,原本也是人间的凡人。 唐婉受惊,她急忙辩解:“师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暮雪却不听她多言,他掌心摊开,杀气腾腾的伏雪剑受到感应,飞速横进剑君的掌中。 “告诉我,妖蛟身在何处?” 江暮雪只收到了柳观春的求援信,可妖域不在仙宗的掌控之中,他无法溯源追踪。 单凭留影画面里的场景,又难以分辨柳观春所在方位。 要是想尽快救下柳观春,江暮雪只能依靠唐婉给的讯息。 唐婉此时不语,明显是想袖手旁观。 江暮雪的语气不由重了一分,“欺辱同门,便是掌门之女,也要受三十记鞭刑。” 江暮雪言出必行,他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 唐婉已经剔除剑骨,若是再受三十记鞭刑,恐怕连最后一点灵力都不剩下了。 她不敢再抵抗,只能垂头,道:“在忘忧林中……” 唐婉一边哭,一边拉着江暮雪的衣袖。 “师兄,你信我,我只是看她平日行事任性,为人骄矜,想用此事吓吓她,我没想伤她性命。” 可唐婉不知的是,听到这句话,江暮雪的神色却愈发冷峭。 有那么一瞬,他好似明白了,为何柳观春每每见到陪练的师兄就欣喜若狂;为何对他这样寻常的陪练弟子也百般讨好;为何受到伤害,被江暮雪用本命剑搡开,她也半点脾气都不敢有。 若柳观春那样卑微,任人推搡、任人踩踏、任人辱骂,都算是行事太过任性……那她的日子,未免也过得太苦了些。 第8章 入内门(八)师兄,抱抱我。…… 柳观春有点神志不清。 她浸在灵域的风雪中,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那时,柳观春陷进迷魂梦阵。 她被寒冷的霜雪冻得瑟瑟发抖,只能在漫天飞雪里四处寻找江暮雪的身影。 很快,她找到了他。 端坐在雪丘最上方的剑君。 白衣飘曳,伏雪剑光芒大盛,他仿佛木胎泥塑的一尊神像,屹立在此地千年万年,久久不动。 柳观春瑟缩在江暮雪身旁,因他的体温虽冷,却有柔和的灵气流转,能够护住柳观春不被寒气侵体。 这个迷魂梦阵随江暮雪的心意变幻。 有时候,雪地会不复存在,反而成了一片血流漂杵的城池宴台。 而江暮雪身材矮小,脸蛋稚气,他站在其中。 四周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都是江暮雪这个人皇之子的奴仆,但他们对江暮雪忠心耿耿,却最终只能任由皇贵妃开膛破肚,博她一笑。 年仅七岁的江暮雪被绑在炭火烧红的铜柱上,他垂下眼睫,没有反抗。 围观的群臣一心要看这位生来不凡的皇子是如何挣脱炮烙,也无人为他求情。 高座上,生着九条毛茸茸长尾的皇贵妃娇笑一声,她拥着老迈的帝王喝酒,吩咐奴隶们动手行刑。 江暮雪的肩背都被火柱灼出黑烟,但他依旧抿唇不语,无惊无惧。 这样生性淡漠,真是天道钟情的好根骨。 皇贵妃没有被取悦,反倒害怕江暮雪日后入道仙宗,修为暴涨,会来取她的性命。 她咬碎一口尖牙,吩咐奴隶焚火烧人。 后来,江暮雪是如何逃出生天,又如何被唐玄风捡回宗门,这些事柳观春一概不知。 她知道的是,江暮雪的从前,好像也并非一帆风顺。 许是见过江暮雪入宗前的惨状,柳观春也有过那种无助的时刻,她很能感同身受,因此即便她顶着唐婉的脸,待江暮雪时,也掺杂了几分真情。 柳观春受江暮雪照顾,每日她睡醒,脚边必有备好的干粮、灌满水的羊皮水囊。 柳观春投桃报李,也会帮沉睡的江暮雪打理仪容。 她毕恭毕敬地对前辈行礼,然后拆下江暮雪的发冠,取出随身带着的桃木梳子,为他一点一点梳头发。 师兄的头发柔软、细长,通头发不需要多用力,就能把每一根发丝都梳得乌润笔直。 柳观春极有耐心地照顾了江暮雪半年。 半年后的一日,江暮雪睁开了眼睛。那一双凤眼的睫毛很长,抖动时,如蝴蝶振翅。 他的神色幽冷,凝望柳观春时,迟迟没有说话。 柳观春不知迷魂梦阵里的修士会是什么样的,她疑心江暮雪掉了心魄,兴许连记忆都失去一些。 她来梦阵中,不就是为了唤醒江暮雪,引导他走出梦阵吗? 柳观春想到唐掌门要为江暮雪和唐婉二人订婚的事。 她说:“师兄,我是你的未婚妻唐婉。” 江暮雪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柳观春以为江暮雪生性冷淡,她拿捏不准他的脾气,又希望江暮雪能更加信赖她。 思来想去,她主动握住江暮雪的手。 她感受到江暮雪的臂骨僵硬,凤眸中略带惊讶。 柳观春摸了摸鼻尖,她笑道:“既是未婚夫妻,那我们便是世上最亲近之人。牵着师兄走,我会安心许多。” 江暮雪沉默无言,他想了很久,还是纵容了柳观春的任性妄为。 柳观春知道,这是江暮雪作为阵眼幻化出的梦境,随他的心意而动,他有能力更变幻境里的一切。 于是,柳观春故意装作惊讶地说:“师兄,我们的家在哪里?” 江暮雪思考一会儿,望向远处。 很快,高原雪域的风雪停止,草木茂盛的山丘,出现一栋狭小的草庐。 柳观春牵着江暮雪走近那一座小屋,一时无言。 她怎么都没想到,江暮雪原来也只会盖这种简陋的小屋,简直和她在妖域里住的那一间一模一样。 就连睡榻都是鲸骨制成的! 柳观春盯着那一张只够一个人睡的小床,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说:“这张床,好似只够一个人睡?” 柳观春本能觉得,床榻这样的风水宝地自然要让给大师兄的。可她还没筑基,才刚刚引气入体,她畏寒怕饿,也实在不想睡在地上。要是江暮雪能再变出一张床就好了。 可江暮雪只是看了她一眼,凝神细思,转眼间,屋里的小榻变宽,成了能睡下两人的床。 柳观春盯着那张任她竖躺横躺都能施展拳脚的床榻,心中领会了江暮雪的意思。 他是要与她同床共枕。 柳观春迟迟不说话,江暮雪冷眼睇来:“不妥?” 柳观春想着,唐婉好歹是江暮雪的未婚妻子,兴许修士行事奔放,他们在内门之中,早就同床共枕,共处一室了。 她要扮演好唐婉,若是这时拒绝,岂不是露出马脚? 柳观春做好心理准备才来的这个幻境,又怎能半途而废。 她摇摇头:“没有,这样很好。我、我亦想和师兄一块儿睡觉。” 说完,柳观春的耳朵滚沸,脸上也有点烧。 屋子有了,柳观春又看一眼被厚雪覆盖的山色,她故意感叹一句:“冬天不好抓小兔、山鸡,恐怕连一口好吃的荤肉都没了。” 话音刚落,屋外的雪絮,转瞬间消融,山林万物复苏,郁郁葱葱,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景。 柳观春心中欢喜,不免感慨,江暮雪果真很疼爱唐 婉,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柳观春来得太匆忙,根本没有时间去了解唐婉的一言一行,她连唐婉的日常饮食偏好都不知道,生怕在江暮雪面前显露端倪。 每次,柳观春夹菜,都会事先看江暮雪一眼,见他脸上无异色后,她又颤巍巍地问:“我应该爱吃这个吧?” 柳观春指了指那一碟梅菜干肉。 江暮雪瞥向她,为她夹了一块肉。 等油润的酱肉堆在碗边,柳观春料想唐婉应该是爱吃这个的。 好吧,肥肉软嫩可口,正合她心意,柳观春高兴地端碗,大快朵颐。 遇到下一碟酸辣蘑菇凉拌铃木耳,她又问:“这个……我从前是不是也很爱吃?” 柳观春故意说“从前”,那么不管爱不爱吃,她都能用“现在口味不同”的理由,糊弄江暮雪。 江暮雪又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夹一筷子,堆在她的饭尖尖上。 柳观春得意地想,她应该蒙得不错,又对了一次。 一顿饭下来,柳观春吃得肚皮滚圆。 她下意识要帮江暮雪洗碗,男人却已经先她一步,端走了吃净的碗碟。 凡事都有江暮雪照顾,柳观春只需在一旁和师兄说说话便是。 人间会洗衣做饭的男人不多,大多数人都是把这些家务琐事丢给家中妻子处理。老实说,江暮雪这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男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柳观春都有些羡慕唐婉了,她竟有这样贤惠的师兄,后的日子必定和和美美。 夜里,柳观春洗净头和脸后,想到从今往后,她要和江暮雪睡在一张榻上。 第15章 她不知唐婉和江暮雪究竟到了哪一步,若是睡前也有那些男女之间的亲昵事,她该如何拒绝? 倘若抵抗太甚,让江暮雪意识到眼前的人并非唐婉,那他会不会永远受困梦阵之中? 柳观春并不想害死江暮雪。 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幻境里的种种都是虚像,是假的,是可以随意丢弃的记忆,不必太过挂心。 柳观春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太低,不得已才用肉。身入境,等她修为再高一些,能够神识出窍,到时候去各个法阵办事,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柳观春愁眉不展,很快她感到小腹疼痛,跑到茅房一看,心里又喜又忧。 竟是来了癸水。 只是幻境中,柳观春又能去哪里买月事带?偏偏手边也没有破布条供她缝制月事带。 柳观春坐在榻边,一脸的难言之隐。 沐浴回来的江暮雪看她一眼,问:“怎么?” “我、我的小日子来了。”柳观春难以启齿地开口。 江暮雪难得发怔,他薄唇轻抿,柔和地问:“可有备好月事带?” 柳观春惊讶地抬眸,先是诧异江暮雪了解女子闺房之事,又是诧异他竟会坐下,割开绸袍,为她取草木灰,小心缝制月事带。 后来一想,许是唐婉身体不便的时候,都承蒙江暮雪悉心照顾。 是她沾了唐婉的光,竟也分得一些师兄的柔情。 夜里,两人入睡,皆是平躺在床上。 中间还空着一条缝隙,彼此泾渭分明,太过生疏。 柳观春的痛经缓和上许多,她想起唐玄风掌门的话,要想迷魂梦阵里的人找回心魄,单是亲朋好友入境还不够,还得让对方感受到浓烈的爱,或是浓烈的痛,如此才有大梦初醒之感,方能安然无恙回到现实。 想到这里,柳观春转身,轻轻贴向江暮雪的手臂。 她忍住那种鸠占鹊巢的耻意,尽量放柔声音:“师兄,我肚子受凉,腰疼,你能不能帮我揉揉?” 江暮雪久久没有动作。 柳观春疑心他已经睡着了,小心翼翼又爬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可没等她老实躺好,一只肌理结实的手臂,忽然横上她那纤细的腰肢。 柳观春感受到渐渐靠近的热意,眼睫扑闪扑闪地眨动。 很快,男人的指肚轻轻碰上她的小腹,暖和的灵力自手指,一路涌进她的四肢百骸。 柳观春手脚热起,她犹如扑火的飞蛾,下意识趋向热源。 她主动钻进了江暮雪的怀里。 男人的怀抱弥漫雪松气息,干净而清冽,又带点草木的清苦。 很香很香。 她很喜欢,睡得亦很沉。 一夜如此,夜夜如此。 柳观春渐渐习惯幻境中的日子,她和他同吃同住,一年四季都住在一起。 有时,他们还会下山,去热闹的集市里采买物资。 柳观春提议家门口可以种一棵苦楝树,等到四五月,树上会长出一连串淡紫色的花,很好看。 江暮雪静静听着,然后和小贩买了一棵树苗。 买完以后,他继续挑选那些能够御寒保暖的皮草、棉料。 柳观春身上还沾着凡气,她畏寒怕冷,每到冬天,被褥里必须塞着汤婆子,屋里也要烧炭盆,除此之外,她还会习以为常地钻到江暮雪怀里,恳求善心肠的大师兄为她暖身子。 江暮雪人虽冷淡,却很擅长缝制衣物。 他亲手给柳观春做了一顶棉帽、棉靴、兔毛围脖,以及厚实的小袄,暖和还不够,还要衣襟绣满白色的栀子花。 就连柳观春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好像……仗着师兄对唐婉的喜爱,太欺负他了。 至于幻境里为什么会有凡人……柳观春想,这些人间的画面,兴许是江暮雪过去的一段记忆留影。 那些村民把江暮雪和柳观春当成一对隐居深山的未婚小夫妻,时常在江暮雪买菜时,打趣地问:“你们何时成亲啊?记得要给我们发喜糖,请我们喝喜酒!” 江暮雪鲜少说话,被问得多了,慢慢会答上一句。 “快了。” 快成亲了。 “一定。” 一定请诸位吃酒。 - 在幻境里的第四年,柳观春意识到,她不能太过贪恋这份温暖,强行把江暮雪留在这里。 江暮雪是唐婉的未婚夫,她要知分寸,不能再继续混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江暮雪迟迟没有醒转的迹象,迷魂梦阵也稳定到不行。 柳观春想,或许是他的执念还没完成。 江暮雪的执念是什么?可能是和唐婉成婚。 在那一刻,柳观春的心里,涌起了一丝酸酸涨涨的感觉。有点苦涩,有点无奈,有点难堪,也有点疼痛。 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愧疚。 她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 她怎能抢走江暮雪? 她只是一个替身,是一个要时刻清醒,不能沉沦的唐婉的替代品。 在这天夜里,柳观春脸色苍白地对江暮雪说:“师兄,我、我们成亲吧?” 江暮雪静静地看着她,问:“是你所愿?” 柳观春笑着颔首:“自然。” 这是唐婉的意愿,也是师兄的愿望。 她只是一个不配拥有名字的旁观者。 “好。”江暮雪同意了。 柳观春如释重负。 她想,她应该也是欢喜的。 成亲那日,桃花瓣漫天飞舞,不知是否早春的缘故,霞光中隐隐有飞雪轻扬。 江暮雪果真践诺,他邀请那些村民来参加婚宴,还请了镇子里的大厨,摆了一整天的流水席。 柳观春穿着华贵的嫁衣,头上蒙着一块金红线缝制的艳红盖头。 她的指甲也涂了红彤彤的花汁,双手蜷缩在膝上,不安地紧握着。 妇人们在旁恭贺—— “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生个大胖小子!” “哎呦,公子英俊,小姐貌美,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随后,声音散去,男人清晰而缓慢的脚步声逐渐响起。 柳观春嗅觉灵敏,她闻到一股浅淡的酒味,惊讶地问:“师兄,你喝酒了?” “嗯。”低低的一声,男人的嗓音清淡好听。 柳观春还在思考,无情道剑者会戒断五欲,他鲜少喝酒,也受守元印的束缚,不能与人行房事。 可江暮雪为了和唐婉成亲,竟这样不管不顾,什么清规戒律,统统破了个干净。 他眉心的元印还在,应该没有同唐婉行房。 那么,他今夜的初次,会给了柳观春吗? 柳观春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安抚自己,只是幻梦,毁不了师兄的道心,也破不了他的守元印。 只是她有点惨了,她是真身入梦。 那些江暮雪的痕迹,都会逐一留在她的身体。 柳观春还在六神无主,冰冷的指骨却已经擒住她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 柳观春抬眸,看到被一团鲜红喜袍裹住的男人。 江暮雪吃了酒,眼尾潮红,衣襟微开,雪一样白皙的胸膛,劲瘦有力的窄腰,被一条细带束住。 柳观春知道他的力气多大。 她低下头,很不合时宜地想到“公狗腰”这个词。 将强悍的腰力和师兄联系在一起,好像有些冒犯的意思。 柳观春脸色更是煞白,急忙把不好的念头从脑中拍出去。 可是,那样修长的指骨,沿着她的下颌,渐渐到了后颈。 兜衣的红带子抽开,一条窄红落下,柳观春有点神志不清。 没一会儿,江暮雪的吻,落在她赤着的肩头。 柳观春受了惊,她瞪大眼睛,犹如溺水的人,无措地抓住江暮雪的衣袖。 她企图散去身上的热。 可最终,柳观春发现,师兄竟也有一日,会比她更热啊。 …… 那些岁月,那些时日,一幕幕留在柳观春的脑海中。 直到幻境碎裂,柳观春从记忆里抽离。 她举目望去,只看到漆黑一片的山林,仰天咆哮的妖蛟。 方才的事,只是一场梦,一场早被江暮雪遗忘的回忆。 就算师兄记得,他也只以为,梦中的人是唐婉。 他和唐婉情投意合,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她是个横插一足的小丑,她不能一错再错。 可是,这里好冷啊。 柳观春瑟瑟发抖。 她想,现实与幻境的落差竟如此的大。 柳观春的脑袋运转不了,整颗头都是钝钝的,这具身体好似要肌骨分离,皮是皮,肉是肉,她会变成白骨骷髅,什么都会舍了去。 柳观春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化为一抔泥,永远葬在这个毫无人情味的修仙世界。 她不甘心,她恐惧,她生不如死。 第16章 柳观春一抬头,又看到熟悉的身影。 白衣乌发,衣冠楚楚,眉心一点胜血的红印,剑眉凤目,冷若冰霜。 这样冰清玉洁的人,竟朝她走来。 为什么呢?柳观春很努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 一定是梦吧,是她还陷进回忆里没能抽离。 许是死亡太过痛苦,柳观春竟对江暮雪又生出了一重熟悉的依恋。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她自知没人在意她的委屈,所以从来不哭。 可是,柳观春好疼啊,她的筋脉全部断了啊。 她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固执地朝江暮雪伸出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弥留之际,会这样渴望师兄温暖的怀抱。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只有江暮雪给过她渴望的温暖。 柳观春听到自己对那个高大的身影说话。 她说—— “师兄,我想回家。” “师兄,求你……抱抱我。” “师兄,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可是,柳观春心知肚明,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她没有家。 她其实,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第9章 入内门(九)我带你回家。 江暮雪赶到忘忧林时,妖气已经浓郁到遮天蔽日的地步。 蛇尾缠绕的中心,缚着一个臂骨几乎要被勒断的少女。 她仰着颈,一双杏眼瞪得既大又圆,檀口微微张着,漫出来的鲜血几乎濡湿了前襟。 柳观春那样的瘦弱,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没有好好吃饭,脊背的骨珠都突起,身上没有二两肉,仿佛轻轻一拥就会碎成粉末。 妖蛟施加了缠绕的力道,若非有她的灵域相护,恐怕柳观春已成一滩肉泥。 柳观春虽然有一口气在,可蛇鳞锋锐无比,刮擦在女孩细嫩的雪肤上,宛若千刀凌迟,定是痛不欲生。 偏偏,柳观春生生受着,无助到了极限,连哭声都没有。 豆大的眼泪一颗颗顺着少女的眼角滚落。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是不会哭出声的。 在那一个瞬间,江暮雪的凤眸微缩。 一种难以承受的刺痛,涌上他的心腑。 江暮雪登时胸口闷疼,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眉心守元印绽开光芒,忽明忽暗。 这是心生挂碍,误了道心。 想来只是对柳观春的怜悯太甚,他才会有一瞬迷茫。不过是修仙途中的小小试炼,江暮雪并不在意。 只是那种缠绵的痛感还留在胸腔里,极其扎人,存在感强烈,令人难以忽视。 江暮雪割舍不去,索性不再管它。 天地间,一道冰寒至极的法印自江暮雪袖中打出,精准地袭向妖蛟。 妖蛟似是被那股更为强大的风雪灵域震慑,它斯斯两声,转过头来。 在看到江暮雪的一瞬间,妖蛟的竖瞳放出刺眼的红光,蛟口大张,分叉的蛇信像一块浸血的红毯,在它的血盆大口中狂舞。 它猛地抛下柳观春,扭曲庞大的身躯,朝江暮雪袭来。 眼见着柳观春犹如一张废纸,被妖物轻飘飘丢开,江暮雪迅速并指,又飞出一道萦绕盐霜的剑影,稳稳地托住了柳观春。 待柳观春被江暮雪的剑网裹住之后,他总算能够放开手脚,与妖物大战。 妖蛟不愧是千年老妖,它释出的妖风强劲。不过一声蛇啸,转瞬间幻化出好几个巍然如山的蛇形幻影。 这是妖蛟的绝技——化龙阵。 也是妖兽的生死之阵。 妖蛟宁愿浪费百年修为滋养此阵,也要将夺走自己内丹的江暮雪,困死在这个杀阵中。 它恨江暮雪多年,恨到即使知道内丹在另外一个女修身上,但它还是放她回去通风报信。 只要能诱江暮雪入阵,什么样的牺牲都可以。 可偏偏,来的人并不是江暮雪。 是一个……拥有江暮雪气息的废物女修。 妖蛟的智力不高,它并不能理解柳观春身上为什么会有江暮雪的气味,但它知道,那是一个不堪大用的女子,兴许只是江暮雪派来的傀儡。 可江暮雪愚蠢,为了一个傀儡,竟亲身入阵。 妖蛟兴奋地斯了一声。 而化龙阵中的江暮雪,总算感受到异样之处。 此阵幻化出来的几个蛇影,竟然都不是一捏就碎的幻象,而是继承了妖蛟力量的分。身! 江暮雪没有退缩。 事已至此,他只能展开雪灵域,以伏雪剑破局。 江暮雪手中旋开本命剑,霎那间,伏雪气势大盛,散出七八道光束,结出阵法。 如烟迷蒙的雾霭中,阵法中心,幻化出一颗银色灵珠。 银珠爆开白色的烟尘,将御剑的江暮雪裹入其中。杀气涌现,戾气横生。 几个罡风形成的巨大柱形旋涡,迅速拧成一条雷龙,带着雷霆之势的响动,袭向蛇影。 “轰隆!” 山崩地裂,沸天震地。 妖蛟的阵眼一触上那道惊雷,竟瞬间崩毁。阵法四分五裂,那些地缝里很快漫出猩红色的鲜血,沾上江暮雪的白净衣袍,一缕缕侵进衣布经纬,企图拉他沉沦。 但江暮雪如何能如妖蛟的心意? 他并指运剑,召出泱泱剑气,其势之大,竟能气吞山河。 江暮雪早就练至人剑合一之境,即便手中不持剑,他仍能驱剑降魔。 只见鹤骨松姿的男人不过凌空跃步,扬袖挥下,伏雪剑竟也能感应到主人的出招,迅速分成数把光剑,刺进妖蛟粗壮的身躯中。 妖蛟被寻到命门,瞬间僵直。 待伏雪剑回到主人手上,那一条妖蛟如同漏气的球,登时瘪了下去。 “哗啦”一声,无数妖气从那一层皮囊里涌出,融进这一片妖域,成为滋养山精草木的养分。 万千妖相化为烟尘,唯有一颗内丹烨烨生辉,徐徐落至江暮雪的掌心。 - 被茧子包裹的柳观春仍在昏睡。 她的视线模糊不清。 有时能看到东西,有时又像瞎了似的,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漆黑一片。 柳观春强迫自己维持清醒,她感受到体内的灵气在逐渐流失,她筑基的境界在缓慢坍塌。 她得到的东西,又逐一失去了…… 柳观春仰望着夜空,一言不发。 从前待在妖域生活的时候,她也常常会仰头看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她在数,天上究竟有几颗星星,北斗七星又能不能指引她回家。 柳观春低头,这一次,她居然看到江暮雪了。 师兄一身血衣,朝她走来。 男人眉心的守元印灼灼生辉,像一面无瑕的镜子,照出她的不堪、狼狈、不知廉耻。 柳观春艰难地滚动喉头,吞下一口血沫。 她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 她应该很讨江暮雪的嫌。 可柳观春不知悔改,她还是执拗地伸手,不知是想要抱住江暮雪,还是拉扯他的衣袖。 师兄、师兄很爱干净。 柳观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到处都是泥土和血液,她难过地想,她好脏啊。 柳观春腼腆地缩回手。 她疼得厉害,却呓语一般,尝试和江暮雪撒娇。 柳观春应该快死了,所以是最后一次,她想要这样依赖江暮雪。 人死为大,师兄不会怪罪,更不会生气。 柳观春想,她只是从来没被人抱过,在幻境里的七年,江暮雪是唯一抱过她的人。 她依恋他,情有可原。 柳观春好冷啊,她瑟瑟发抖。 她想像以前那样,让江暮雪给她取暖。 能不能允许她留在师兄的怀里。 一会儿就好。 她会很快闭眼,她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师、师兄……”柳观春喊他。 江暮雪似乎怔了一下,但他还是单膝跪地,倾向柳观春。 直到重伤的师妹,将那两根纤细的藕臂搂住江暮雪的脖颈。柳观春缠得实在很紧,就连脸颊也贴向他的胸口。 江暮雪不喜人亲近,甚至是抵触旁人靠近自己。况且,柳观春身上血气很重,其实并不好闻。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推开柳观春。 江暮雪垂眸,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 兴许是对柳观春伏魔的奖励,他会不自觉待她态度温和。 柳观春碰到江暮雪了,她忍不住肩膀发抖,疑心是梦。 直到她听到男人隆隆的心跳,脑袋懵了懵。假的师兄,也会有心跳吗? 柳观春受伤太重,她连现实和幻境都分不清了。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衣裳是红的,江暮雪的衣裳也是红的,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成亲的那一日。 那天,江暮雪喝了很多酒,可身上的气息还是冷冽如松,香香的。师兄对她很温柔,她溺在他的眼里,有些无所适从。 直到最后,她哭都不敢哭,只是一直抱着师兄。 第17章 …… 柳观春呆呆的,她抬头看江暮雪,一边落泪,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师、师兄,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江暮雪低头,冷淡的眼眸里,唯有困惑。 他看着柳观春暗藏欢喜的杏眼,又看着她无声掉眼泪,他不明白她为何又哭又笑,又惊又喜。 回家?回哪个家?是指回到玄剑宗吗? 江暮雪抱起她,御剑上天。 待冷风吹拂人脸,妖域山林变得渺小如蝼蚁,柳观春还是维持这一个动作,仰望着他。 她仍在傻傻地等他的答案。 好似他不开口,她绝对不低头。 江暮雪第一次遇到这么固执的姑娘。 他薄唇微抿,应下一声:“我带你回家。” 柳观春得偿所愿,她脸上浮起笑意。她终于满足闭眼,乖巧地倒在师兄的怀中。 - 这一觉,柳观春睡得极沉。 在抱她回宗门的途中,江暮雪徒手熔炼了那一颗内丹,又吸收了大半的妖气,再将其注入柳观春的筋脉之中。 妖蛟到底有千年道行,内丹至纯无比。 在它融入柳观春四肢百骸的时刻,少女眉心舒展,气色渐渐从苍白变回红润,好似在睡梦中也感受到了那种洗骨伐髓的清净之力。 江暮雪好人做到底,他放慢了御剑的速度,展开防风的剑茧。 他一手托着少女,一手轻点上柳观春的眉心。 江暮雪想知道,内丹有没有修复好柳观春断裂的经脉。 江暮雪的灵气洁净如雪,侵体寻脉时,并不会引起柳观春的不适。 可当他要注入灵力的时候,却被一股杀气腾腾的霜寒灵力,格挡了回来。 江暮雪长眉微扬。 这股能够抵御他的灵力探知的力量,并不属于柳观春,而是出自旁人。 此人修炼至臻,修为境界,甚至与他不相上下。 可三大宗门里,除了仙宗长老,以及掌门,几乎没有弟子修至元婴,无人能够超越江暮雪。 既如此,能用此等强劲灵力护住师妹髓海的人,究竟是谁呢? 江暮雪一早便知,柳观春竟是雪灵根,可仙宗多年没出过冰雪道的弟子。 像柳观春这样,明明根骨极差,却忽然生出这等超绝灵根属性的修士,当真是世间罕见。 江暮雪垂下浓睫,屏息凝神,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随即,男人的冰冷的指腹,自柳观春的眉心向下,轻轻抵上她的小腹。 修士的丹田处,蕴含着灵域。 筑基后的修士,只要打坐调息,就能人神分离,以神识幻化的本体,进入这个体内境界。 人的心肝脾肺肾,其实各有神灵操控,此为六神。 而丹田,就是六神之地,这里滋养着修士的灵根以及神识。 江暮雪不可能用神识进入柳观春的身体,神识入体,即为神交,那是道侣之间才会使用的双修之术。 但他可以隔着丹田,用传输灵力的方式,直接探知柳观春的灵根所在。 只要不是运用灵力肆意在经脉里游走,蓄意探查柳观春的身体,就不会触发外人在她体内设下的防御机制。 自从前几次在卷轴里教授柳观春剑术开始,江暮雪便有察觉,她和自身的雪灵根没有半点默契度,甚至用剑也无法召出灵域,为自己增添剑势。 起初,江暮雪只当她是初初筑基,并不熟悉灵域的运用。 再后来,江暮雪发现,唯有柳观春陷入生死攸关之时,雪灵根才会爆发,创造出一个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强大灵域。 也就是说,柳观春的雪灵根气息微弱,并没有真正扎根在她的灵域之中,与她相融……那不是柳观春自己孕育出来的灵根。 有人将自己的灵根,削出一截,强行植在柳观春的丹田之中,助她开域筑基,甚至是遇到危险时,能够展开灵域,保护自己。 可灵根分植之术太过禁忌,分出灵根的那名修士,还会耗损大半自身的修为。 修士重视修为境界,谁又舍得这样庇护旁人?便是道侣,也未必肯将修为分给爱人。 柳观春倒是得人偏爱,有大能愿意自毁境界,用以护她周全。 可看柳观春懵懵懂懂的样子,她分明对此毫不知情…… 江暮雪收回长指,不再冒犯师妹。 只是,当他知道,宗门之中,还藏着其他生出雪灵根的修士,且将自己的行踪藏匿得如此之深,甚至在柳观春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雪灵根强硬地植进她体内……诸般事迹,莫名令江暮雪感到不快。 江暮雪指骨微动。 他想,他会不满,与柳师妹无关。 是江暮雪素来天赋异禀,也有逸群之才的美名。如今知道,宗门里卧虎藏龙,原来也有其他人开出雪灵根,境界修为足以和他比肩…… 江暮雪一贯警惕,今日只是心生忌惮罢了。 第10章 入内门(十)万一江暮雪曾经也喜欢柳…… 江暮雪深得天道喜爱。 每次回到宗门,剑冢里的上古神器都会铮铮作响,发出敲金击石的剑吟,热络相迎。 今日,剑光大作,霞光铺满天幕,竹林碧水皆是披上一层金芒。 江暮雪御剑飞来,肩背挺拔,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清丽俊逸。 男人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山门口。 诸位内门弟子纷纷仰头观瞻。 他们都收到过柳观春发出的纸鹤,可这些弟子的道行不够,不敢去和大妖厮杀,以免受伤掉阶。 得知大师兄出马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一击必杀,就地解决千年大妖。一时间,弟子们既敬佩又羡慕,围观的后辈挤满了整个山门。 唐婉闻讯,也坐车赶来。 她远远看到江暮雪挟光而来。 伏雪剑幻化出遮风挡雨的剑茧厚重,拢住江暮雪怀里抱着的那一名少女,不让风雪侵扰她。 女孩气息 奄奄,身上的衣裙被早已发黑的血迹浸透,她乖巧地卧在师兄怀中,一手揽住江暮雪的脖颈,另一手软趴趴地垂落,像是没有生气的样子。 那是身受重伤的柳观春。 江暮雪一手托住柳观春的膝窝,一手扶住她的窄背,就这么稳稳地横抱起她,他抱着柳观春行了一路,将她送回宗门。 江暮雪神情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但他何时有过这样体贴的时刻,竟能容忍柳观春口鼻漫出的血,全落在他素洁的衣襟。 柳观春……弄脏了大师兄。 这怪诞的一幕,尽数落进所有在场弟子的眼中。 他们纳罕之余,亦有隐隐的嫉妒,细微的震惊,甚至有女修幸灾乐祸地瞥向飞云车上的唐婉。 唐婉依旧面不改色,她故作镇定地上前,担心地问:“大师兄,师妹是不是伤得很重?” 江暮雪低头,将唐婉担忧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许久不说话,一双墨瞳既静谧又深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 唐婉不由做贼心虚地后退半步,她紧咬下唇,低声问:“要不要我请人来照顾师妹?师兄可以把她交给我,我定会尽心照料……” 唐婉使了个眼色,惯常照顾她的凡仆便躬身上前,想要接过江暮雪手上的女孩。 江暮雪却没有从命,他错身,挪开半步,避开了伸出的那双手。 江暮雪压低了声音,问:“妖蛟能这么快恢复实力,是否因你喂了它一碗精血?” 唐婉的剑骨剔除,不能再进行修炼。对于她如今这具比起凡人好不了多少的躯体来说,任何一滴精血都弥足珍贵。 可她却将骨血赠给妖蛟,助妖物恢复功力。 此举可以称得上是恶毒,她不喜柳观春,却一心想将柳观春置于死地。 江暮雪并不能理解唐婉的恨意从何而来,毕竟柳观春一直是寂寂无名的外门弟子,在进内门之前,和唐婉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可他看到伤痕累累的柳观春,却仍想问唐婉一句:“为何伤她?” 唐婉知道,师兄聪慧,为人清正,他可以待恩人之女多有包涵,却不会纵容她祸乱仙宗…… 此前唐婉诱魔入宗的事,已是引起宗门众怒,若非长老们卖父亲唐玄风一个面子,齐心协力将内情压下去,否则内门的弟子知道真相,定不会轻易放过唐婉。 唐婉不能再犯错了。 她也不可能告诉江暮雪,她伤柳观春,急于除掉柳观春,完全是出于嫉妒……她被魔尊苏无言抛弃了,她剔除剑骨,回到玄剑宗,她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江暮雪了。 否则,唐婉会变成彻头彻尾的输家,会成为全宗门的笑柄。 她不要! 唐婉不能说出柳观春的所作所为,虽然她觉得,大师兄冰魂素魄,金昭玉粹,他这样圣洁的人,定也不耻柳观春在迷魂梦阵中的所作所为。 毕竟柳观春那样的奸诈,她毁他的道心,剥他的衣冠,污他眉心那颗清洁的守元印…… 第18章 可唐婉还是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万一江暮雪知道真相并不动怒。 万一江暮雪知道他怀里的女人,曾和他做过七年的夫妻。 万一江暮雪曾经也喜欢柳观春呢? 唐婉脸色煞白,魂不守舍。 她不肯说出原因,江暮雪也不会深究。 江暮雪道:“我欠师尊一命。少时,我与你结同心咒,在危情之时,护过你两次,如今同心咒已毁,算是还了师尊的教养之恩。” “今日,你残害同门,罪无可恕,念你身体孱弱,受不得鞭刑,我会将此事告知师尊,由他发落,但这次袒护,已是尽了你我师兄妹的情分,还望你往后好自为之。” 江暮雪以传音术,将声音灌入唐婉的耳朵,没有当众言明,已是顾及她的脸面。毕竟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撕破脸皮,会让旁人看笑话。 唐婉目瞪口呆,她支支吾吾了一句:“师、师兄……” 但江暮雪已转身离去,他去的方向,竟是修行时常待的绝情崖。 绝情崖常年飞雪,能够蕴养他的雪灵根,而此地灵气充沛,设有禁制,等闲弟子根本不能入内,也打扰不到他和柳观春。 如此私密的地方,江暮雪竟将柳观春带去了…… 唐婉失魂落魄,手指紧紧攥住衣裙,她能感受到江暮雪已经不可控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任她予取予求的兄长。 她得想个法子。 只要没了柳观春,一切事情都会回到正轨! 唐婉如梦初醒,她假意下山,去修士爱逛的集市购买法器,实则是带着魔尊苏无言的信物,到苏无言陨落的地方碰碰运气。 唐婉记得,苏无言说好了要带她私奔,从此往后二人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待苏无言称霸幽冥,合并仙宗,打通两域,他会成为修仙界至高无上的帝君,而王后的位置,自然会留给陪伴他完成大业的唐婉。 届时,唐婉再回到玄剑宗,她就不是骂名缠身的叛徒,她将是最尊贵的宗女魔后。 然而,苏无言率领魔物攻进玄剑宗,他与江暮雪对招几日,确信江暮雪就是他要寻的人,可轮到唐婉,苏无言一反常态,他不再温柔可亲,反倒是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问她记不记得前世,问她有没有养过猫。 得到唐婉否定的答案后,苏无言又问她:那么你知道为什么炸鸡要配可乐?为什么辣酱炒牛肉是人类猫条? 唐婉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她觉得苏无言可怕。 最后,苏无言甚至用魔力将她囚进一个能致人神魂俱灭的法阵中,可直到唐婉口吐鲜血,险些死在那里,苏无言也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得到。 如此折磨唐婉几日,他方才放过她,急躁地说了声:“你明明与江暮雪关系匪浅,又为何不是我要找的人?偏偏我忘了她的模样……” 她想到苏无言心心念念要找江暮雪的师妹,她想到那个魔气萦绕、只要驱动法器,就能让修士灰飞烟灭的阵法…… 唐婉想,她可以告诉苏无言,她找到他要的人了。 “苏、苏无言……你出来啊,我有事找你。” 唐婉知道,那一日诛魔大战,江暮雪并没有将苏无言诛杀。苏无言虽逃跑了,但他有一节指骨落在妖域之中,作为他的耳报神,为幽冥之界里疗伤的魔尊本体通风报信。 只要唐婉喊他,他是能收到消息的。 果不其然,厚厚的土丘中,挤出一根白骨指节。 小指头朝她戳了戳,像一只鼓鼓囊囊的蛆,沿着唐婉的裙摆利索地爬上来。 唐婉吓得尖叫,用力抖掉这一节小指。 “哈哈哈。” 很快,她的面前涌出一团黑烟。 黑烟弥散,慢慢幻化出一头乌黑辫发、白衫赤足的少年,他看起来年纪比唐婉还要小些,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双桃花眼常年笑着,眼尾弯弯,弧度上扬。 漂亮的少年一手撑头,眯眼望着唐婉,兴味十足地道:“我还以为,唐师姐逃跑了呢。怎么了?即便你知道会死,也还是想和我在一起?” 苏无言的声音清润好听,隐隐带笑,只是他总露出一副无辜天真的表情,迷惑世人。但唐婉想到他杀人不眨眼的手段,顿时清醒了,她仍觉得毛骨悚然。 唐婉不由后退一步,她有点后悔招惹这一尊邪神。 可江暮雪早有警觉,她如今不好出手。 若是想除掉柳观春,能借助苏无言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那自然最好。 唐婉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对他道:“之前听你说,你想找江暮雪的师妹,对不对?你说我不是,我倒有另一个人选,或许能解你难题。” 苏无言双手垂落,装作鬼怪那般,幽幽飘近。 他又笑眯眯地问:“哦?说来听听。” “你知道柳观春吗?” 苏无言:“她是谁?” 唐婉又道:“柳观春是外门弟子,也是近日刚入宗门的小师妹。江师兄待她很好,甚至在迷魂梦阵中,与她结为道侣。你要找江师兄亲近的师妹,我想应该是她。” 苏无言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取出一颗糖丸,丢到唐婉的掌心:“赏你。” 说完,苏无言又缓缓消散了。 唐婉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她不是因为动情,而是因为害怕。 至于那颗糖丸,唐婉嫌恶地丢开,又抬腿踩了好几脚,直把它碾进土里。 呸! 谁要吃大魔王的东西! 唐婉一走,那根魔尊的白骨小指头又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指骨抠动泥地里的糖丸,像是圣甲虫推粪球那般,又把它推回妖域边境了。 - 柳观春还在沉睡。 这一次,她梦到了前世的事。 在柳观春高中毕业那年,养育柳观春长大的外婆去世,家中没有大人帮忙操持白事,刚刚考上大学的柳观春只能一边抹眼泪,一边听镇子上的老人指点何时下葬、何时发丧。 柳观春的父母早就丧命于一场车祸中,是外婆将她拉扯大的。柳家买不起公墓,只能将外婆的尸骨先葬在山里的柳家老宅旁边,等到柳观春大学毕业,工作有钱了,再好好帮外婆买一块墓地,将骨灰盒迁出来。 柳观春毕业后,搬回了小镇,她仍住在从前和外婆相依为命的那个家里。 每到周末,柳观春会去外婆的坟包前,和去世的长辈说说话,再顺道沿着山路逛下来,感受清风拂面,绿柳成荫,顺道上一趟只有一个老道士坐镇的白马观。 老道士与柳观春很有缘,常常会与她吃酒、吃糕,顺道论道。 尽管柳观春听不懂那些道家经书,但不妨碍她乖巧作陪。 叮铃、叮铃。 竹林有风吹来,白马观的驼铃被吹得晃动不止,召出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 黑猫迅速跃上老道士的肩膀,它一双绿瞳,毛色油润,神情倨傲。 老道士将黑猫递到柳观春面前,笑说:“都说玄猫邪,玄猫丑,在猫中也是貌若无盐,旁的娃娃不肯养,只有我将它养着,也好拿拿观中的耗子。” 柳观春低头,和黑猫对视。 “我倒觉得你挺漂亮的。” 黑猫不屑地挠挠耳朵,迅速跳走了。 又过了两个月,老道士上医院体检,查出自己身患重病,他又用铜板卜上一卦,知道自己这次的死劫将至,时日无多。 当柳观春再次来到白马观的时候,那只猫被老道士捧着,奉到了她的面前。 老道士笑说:“无盐往后就托付给娃娃你了。” 柳观春看着老人打了补缀的衣裳和鞋袜,道观里的家伙什全收拾出来了,老道士要走了,他是在托孤,把这些照看不了的小东西,都留给身边的朋友。 柳观春心里有点难过,她能串门的人家又少了一户。 柳观春没有拒绝,她接下了猫。 自此,柳观春知道了这只猫的名字。 无盐。 相传春秋时期,有一位战功赫赫的王后,名叫钟离春,因生在一个名叫“无盐”的地方,又相貌平平,后世便称她为“无盐娘娘”,抑或无盐女。 可这只名叫“无盐”的黑猫,是公的。 …… 风雪骤大,柳观春瑟瑟发抖,睁开了眼睛。 这一眼,和单手抓起一件弟子服要往柳观春身上盖的江暮雪,对上了。 柳观春看着眼前眉眼疏冷的师兄,雪絮落在他乌黑的鬓边、眼睫,绒绒的,仿佛一团团柔软的棉花。 他在她的身边坐了许久,大半的肩膀都覆满了雪。 柳观春想,江暮雪是不是无知无感,他体会不到寒冷,才能在雪丘上打坐这么久。 如今,他守在旁边,最爱洁的人,竟连染血的衣袍都没换,就连清净术法也不曾施加。 柳观春瞪大一双杏眸,呆呆地仰望他。 柳观春觉得此情此景诡异到可怕,她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被带进绝情崖,也不敢回想此处就她和师兄二人,她又如何污了江暮雪那一身素来洁净的衣。 第19章 喉头还有血气涌动,可身上的伤势已被人疗愈好,并不疼痛。 柳观春咽下一口翻涌进喉咙的雪意。 江暮雪似有所感,低头垂眸,等她开口。 柳观春被那一双狭长淡漠的凤眸凝视,忽然觉得呼吸有点不畅。 心中涌起许多羞于启齿的记忆。 她一面对江暮雪,便会有些无地自容。 柳观春想了想,记起江暮雪在妖阵里使出的致命一击。 柳观春皱眉,憋出一句缓和气氛的话。 “师兄,你御敌时的剑招绚烂惊艳,夺目非常……是出自哪一本剑诀?” 她伤愈醒转,竟只知道问这个吗? 江暮雪一时无言,心道:柳师妹,果真爱剑。 第11章 下山(一)玄剑宗不是她的家。…… 柳观春很有自知之明,眼前的江暮雪并不是她记忆里熟知的那一位,她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柳观春迅速爬起来,可她的动作太快,还是牵动了胸口的伤口,剧痛漫上喉头,逼得她轻轻地嘶了一声。 胸口那个大洞,是被妖蛟的长尾所伤,鳞片里濯着毒液,即便有内丹辅助,也并不容易愈合。 但江暮雪之前在帮柳观春疗伤时,已经用灵力将内丹熔炼成方便修士吸收的灵流,按理说不该至今还有伤疤留下。 除非,柳观春的身体与灵气相斥,伤痕难愈。 难怪她花了十年才引气入体,还需要借助旁人赠她的灵根才能筑基。 “你不合适修行。”江暮雪下了结论。 听完,柳观春脸色煞白,就连原本殷红的唇瓣也变得几无血色。 她抬头,仰望江暮雪垂下的一双沉寂凤眼,他说的是实话,没有半点奚落或是鄙薄的意思。 柳观春心知肚明,江暮雪是道心坚毅的无情道剑者,他不通情爱,不生私心,也不会辱骂他人,更不会偏袒任何人。 除了唐婉。 他的冰冷淡漠,堪比天道。 如今所言,无非是他悟出来的事实。 被这样的大能否定了根骨与资质,柳观春心中没有失落,那肯定是假话。 可是…… 柳观春扯了下嘴角:“师兄,我知道自己及不上你们这样的天才。但我的时间很多,不管一年、两年,或是十年、百年,总有一天,只要我潜心修炼,终有一日我会升阶,我也会成为像你一样坚不可摧的剑者。” 江暮雪见过许多修道者修行多年,无法升阶,最终心生执念,心魔入体,沦为魔物,被天道的渡劫雷云歼灭。 然而柳观春的体质连凡人都不如,她生不出灵根,又为何要如此执着于修仙之道? 江暮雪不懂,“为何你一心想要修道?” 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柳观春。 柳观春想了想,问:“师兄,你吃过饭焦吗?” 江暮雪怔忪了一会儿。 他不说话,柳观春便知道他没有。 柳观春忍不住笑了下:“我以前常会用陶土锅来煮饭,一罐左右的大米浸饱清水,随意铺在锅底,等水沸开,再码放上一排油润的腊肉,倒入大酱。大概两刻钟后,饭就好了,届时沿着锅边淋上一圈油,锅底就会生出一层饭焦,吃起来会很香。” 这是柳观春从前学的简易版煲仔饭的做法。 她常常这样焖饭来吃,等到饭煮熟了,再把蒸好的腊肉,分几片到无盐的猫碗里。 柳观春想到从前还算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忍住鼻尖的酸涩,笑起来的样子像是在哭。 柳观春用很低的声音,对江暮雪说:“师兄,我想回家。” 她想回到现实世界,她想不再受任何欺负。 她曾经贪恋过和江暮雪在一起的种种,她曾经以为幻境里的那一座草庐可以称之为家。 但柳观春看着无挂无碍的江暮雪,看着他衣不染尘、玉洁松贞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毁了大师兄。 他求他的道,那样坚毅,一往无前。 就好似她在寻她的家一样。 柳观春没有再说话了,她直起腰身,毕恭毕敬地对江暮雪行礼:“师兄,多谢你赶来妖域,于妖蛟口中救下我一命。如有机会,观春定会报答师兄。” 但她想,应该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柳观春太弱,而江暮雪太强。 她偿还不了什么,不过又欠下了一份人情。 柳观春道别以后,离开了绝情崖。 江暮雪没有留她,只是打坐调息后,他心口的那种窒闷感,还是久久难消。 江暮雪似有所感,莫名抬头。 远处,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柳观春步行下山,走得很慢。风雪将她乌髻上的鲜红丝绦吹得摇晃,在空中拧成一团。 她没有御剑下山,因为她没有修出能够代替长剑的剑气,唯一的那把 银剑,也折损于妖蛟的口中。 江暮雪忽然想起,柳观春进妖域的原因。 她想为自己寻一把怎么劈砍都不会断裂的本命剑,她想和白衣师兄正儿八经地比试一场。 她知道江暮雪每次为了不弄断银剑,次次收起剑势,压着剑气指点她。 柳观春只是想,让白衣师兄教导剑术的时候能够更轻松一点。 这样一来,兴许白衣师兄不嫌她烦,就会常来武斗场与她比试。 可是,即便柳观春险些豁出去性命,她也没有拿到自己的本命剑。 江暮雪指骨轻蜷。 她只是……想要一把剑而已。 - 柳观春回到寝院的时候,天色昏暗,夜幕四合。 她的院门前,围满了白衣白衫的内门弟子,他们抬头看柳观春一眼,又聚众喧哗,交头接耳。 这一幕太熟悉,柳观春身体一僵,不敢上前。她以为,师兄师姐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多虑了,不过是宗门长老将本次下山降魔的任务下达至各个寝院,弟子们闻讯赶来,聚众看榜罢了。 柳观春也挤进人群里查看。 金光幻化出的降魔榜上,一连标记了好几个宗门辖域里的地点,有仙乡仙镇,也有人间出现魔物的小镇。 内门弟子均有参加降魔比试的资格,根据降魔的数量,上山回宗门时,就能得到相应的天材地宝作为奖励,能使得修为大大进益。 只是,唯一一个条件,便是必须组两人或两人以上的队伍,并在长老那里登记,方可下山降魔。 弟子们都约好了同伴,唯独柳观春孤零零剩下。 她必须把握这次下山降魔的机会,不然单凭练剑,柳观春要猴年马月才能升阶? 于是,柳观春厚着脸皮去问一起上过几节剑术课的师姐:“师姐们,能否允许我和你们组队同行?” 怎料,柳观春说完这句话,那些女修们反倒面面相觑,讥讽一笑。 “我们可不敢找你组队,万一你使用什么美人计,将队伍里的师兄弟勾得只保护你一人,那我们可惨了。” 师姐这句话说得太难听,好似柳观春是什么搔首弄姿的娼妓。 柳观春皱眉,她并不知这股恶意又是从何而来。 她只能耐下心辩解:“我不会如此。” “是吗?”那位与唐婉走得很近的段师姐靠来,目中满是嫌恶,“若非如此,你为何要让江师兄搭救你?明知自己实力不够,又为什么非得往妖域里钻?就因为江师兄带你去绝情崖,唐师姐为此伤心许久,今晚膳堂用饭的时候,她眼睛都哭肿了!” 柳观春哑口无言。 她知道唐婉很可能是装哭,诱人排挤她。但柳观春也明白,自己确实不该和江暮雪靠得太近。 这次,只是一个意外。 那种久违的羞耻感又涌上心头。 柳观春:“我只是想去寻本命剑……” 段师姐嗤笑:“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本命剑的幌子,故意去招惹大妖,也好叫江师兄前来救你?今日,我话放这儿了,谁要是敢和这个口蜜腹剑、阴险奸诈的柳观春组队,休怪我把你们都归为她一类人,往后一并疏远!” 众人忌惮唐婉,不仅仅因她是掌门唐玄风之女,更有唐婉的外祖母乃甘露宫的宫主瑶华的缘故。 甘露宫是外域的另一大门派,相传甘露宫是天神设立的法门,宫主世代守护上古法器——琉璃鼎。 琉璃鼎天生神力,是真神遗物,可护甘露宫不受邪魔侵害,方圆百里内,魔气涤荡。 而宫中的修士,受琉璃鼎的灵气滋养,升阶速度一个比一个快,虽说暂时无人结婴,境界能够比肩江暮雪,可宫门内结丹弟子的数量,却比玄剑宗还要多。 招惹唐婉,不就是和人才济济的甘露宫作对吗?谁敢冒这个险。 一时间,弟子们如流水一般绕开柳观春,对她退避三舍。 柳观春心中又浮起那股熟悉的寂寞感,她心里有数,有唐婉从中作梗,恐怕往后她在内门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第20章 柳观春没再强求,她孤身回到寝室。 柳观春施展了一个清洁术,将身上的污浊血气都除去。若非今日有心事,她定会去灶房烧水沐浴。比起那种清风吹拂身上沙土秽物,她更喜欢手脚泡水的温暖。 想到这里,柳观春无端端想到江暮雪。 大师兄道法精妙,他分明能够用清洁术洗濯脏污……既如此,在迷魂梦阵中的时候,每每上榻入睡,江暮雪又为何会学她那般事先烧热水,提前沐浴更衣? 总不是怕他雪灵根的体温冰冷,相拥时会冻着柳观春吧? “骨碌碌。” 正胡思乱想着,一颗水晶储物珠自柳观春的怀中滚落。 柳观春登时坐起。 她记起已经有几日没见白衣师兄了。 或许世上,也就他不嫌她。 柳观春心中堆砌的寒意,一点点被武斗场里那几场的亲近切磋融化。 像是急于求证什么,柳观春将武斗卷轴打开。 顷刻间,罡风四起,金光大作,将她柔软的鬓发吹得狂乱,衣袖向上鼓开的时候,露出柳观春臂骨上方的一点红色小痣,朱砂似的,又如腊月红梅,灵动可爱。 柳观春伸手捋下袖子,将其掩了去。 她想到手上无剑,若是不带剑去见白衣师兄,那就是单纯的想见他,并非讨教比试了。 柳观春担心师兄不喜,她想了想,还是隔空取来一根灶房的柴薪,然后以手中剑气,一点点将其削成凹凸不平的木剑。 当江暮雪应召入阵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柳观春执剑的这一幕。 少女早已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素纱白衫,发髻虚虚绾起,两条余烬红的发带垂落,缠在小臂与剑柄上。手中持着的那一截短短木剑,犹如小孩玩闹时所用玩具,做工十分潦草。 他凝神不动。 柳观春似有所感,低下头去。 她尴尬地看了一眼手上劈砍潦草的木剑,似乎也觉得自己太离谱,低声解释。 “师兄,这不是我的本命剑,是我临时削的一把木剑。我拿它进阵,也不存侮辱你的意思,全是、全是因为我的银剑折损在大妖口中了,我没有其他的剑可以比试。” 好似害怕白衣师兄会跑,柳观春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我会尽快去买……” 只是买一把普通的灵剑,一颗灵石尽够了。 她还有钱。 江暮雪淡扫一眼柳观春手中持着的凡品,久久无言。 随后,他从自己的灵域中,抽出一把剑柄铸有潇潇竹节纹样的短剑,递给女孩。 “哗啦”一声剑吟。 柳观春的杏眸被璀璨的剑光一晃,看到一把横在自己面前的短剑。 这把竹纹剑悬浮半空中。 短剑被磅礴的灵光裹挟,剑刃锋锐,乍一看,还有竹骨生长的幻象在其中游走变幻,光怪陆离,锋芒毕露,并非凡品。 如此贵重之物,想来得要个百颗灵石才能将其收入囊中吧? 柳观春难以置信地问:“借、借我用?” 她连做梦都不敢做大的,憋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借”字。 江暮雪轻皱了下眉,他薄唇微启,对她道:“赠你。” 其实比武场中,江暮雪的境界等级比柳观春高,她看不到他的真容以及他所使的本命剑,今日能把竹骨剑显露于柳观春面前,全是江暮雪以剑气破开了禁制,使她耳清目明。 江暮雪并不想和柳观春牵扯太深,在武斗场中,以陪练师兄的身份指点她一二已是极限,今日赠剑,也无非是对于她迎战妖蛟的奖励。 柳观春听到白衣师兄要送她礼物,脸上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以?我不该占师兄便宜,这把剑太贵重了。” 江暮雪:“我少时用过此剑,后来取得本命剑后,便将它闲置灵域,竹骨剑多年无主,又深埋雪中不见天日,剑锋日益变钝。与其吃灰,倒不如赠你。” 柳观春爱剑,定会时时用它,如此也算不让宝剑蒙尘。 江暮雪一时不察,竟说出灵域中有雪……而他垂眸一看,剑柄上也沾染了几点霜花。 要是柳观春留心,细细一推断,兴许会猜出他的身份。 毕竟宗门之中,既修剑道,灵域中覆没风雪,唯江暮雪一人。 可偏偏柳观春迟钝,她没有想那么多。 柳观春小心翼翼捧起那把竹骨剑。 剑气感应到柳观春的气息,很快便化成 两条光带,蛇一般攀附、缠绕上她伶仃的臂骨。 柳观春被挠得有点痒,轻轻一笑。 很快,竹骨剑钻出一条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钻进柳观春的清明灵台。不过眨眼间,柳观春的额头就浮现出一个不甚清晰的竹叶纹花钿,不细看,压根儿认不出来。 脑门热热的,柳观春好奇地摸了摸,结结巴巴地问江暮雪:“师兄,这是什么?” 江暮雪不解地看来。 剑器向来以强者为尊,竹骨剑追随他多年,见识过江暮雪的凛冽剑道。按理说,它不会轻易认主,特别是认一个初初筑基的小弟子为主。 可偏偏,竹骨剑选择了柳观春。 可能只是和她有缘。 江暮雪沉声说:“竹骨剑认你为主,便是与你有机缘,往后它会成为你修道所用的本命剑。若是你不想要它,可以在灵域里解契换剑。” “不不,我很喜欢它!” 骤然一听柳观春说“喜欢”,江暮雪瞥她一眼。 柳观春闭眼感受一番,果真,她的髓海里多了一把光芒大盛的光剑。她只需心念驱使,默念口诀,那把竹骨剑便会应声而来,乖巧地钻进她的掌心。 何为人剑合一,原来是这种感觉。 柳观春难掩兴奋,她握住竹骨剑的手都在颤抖。 “师、师兄,我也有本命剑了!” “嗯。”江暮雪虽然不知她为何高兴,但仔细一想,修行之路艰苦,一花一叶的变幻都该令人心生欢喜,否则又如何熬过漫长的岁月。 柳观春把竹骨剑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直把剑器摸到羞涩,默默收敛了光芒。 江暮雪看到柳观春那两只柔软的手抱住竹骨剑不放,少女白皙虎口紧紧握住的剑柄,正是他曾执过成千上万次的位置……他略觉不适,拧了下眉。 柳观春却是个榆木脑袋,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她今日太高兴了,高兴到甚至想用为数不多的灵石,请白衣师兄去膳堂好好吃上一顿。 柳观春忽然想到降魔一事,她满怀期待地问:“师兄,你过几天会下山降魔吗?” 江暮雪颔首。 “那我能和你组队吗?”柳观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知道自己剑术不精,兴许会拖师兄的后腿,可是,只有师兄待她这么好。 “下山降魔必须要二人或是二人以上的数量组队,我找不到队友,只能来问问师兄。” 江暮雪知道这个规矩,下山降魔并非易事,至少两名弟子结伴,也是为了弟子们在降魔途中彼此有个照应,若是路上遇险,也能有一人全身而退,跑回宗门搬救兵。 江暮雪虽年年下山降魔,但因他修为高深,从来不受榜单束缚,自然也从来不与人组队合作。 他低下头,看到柳观春亮起的一双杏眼,她分明很期待,就连额上的那一抹竹纹都烨烨生辉。 江暮雪:“我……已有队伍。” 他只能如此婉拒。 果然,柳观春失望地叹气。 但很快,她又笑着说:“没事儿,我再多问问,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队员。那我预祝师兄此次降魔顺利,收获满满。” “嗯。”江暮雪赠完剑,心中一事落定。那种难掩的沉闷心绪,总算消散了一些。 他离开法阵,回到绝情崖。 漫天白雪中,孤零零飘着一条挂在枯枝上的红色发带。 鲜红如血,色泽刺目。 仙姿玉貌的男人靠近,抽来这条丝绦。 江暮雪知道,这是柳观春遗落的。 修长指骨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红带子,江暮雪莫名想起柳观春眼中稍纵即逝的失望。明明她很不高兴,为何又能笑着同他道别呢? 之前,柳观春被妖蛟缠杀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明明痛不欲生,眼泪横流,她瞪大一双杏眼,却一点哭声都没发出。 反倒是后来,她身受重伤,朝着缓步行来的江暮雪伸出手。 柳观春濒死前,气若游丝,她央着他抱,求他带她回家。 江暮雪不是没有将重伤的弟子带回宗门过,可他从来没有像那次那般,道心动摇,口溢鲜血…… 而且,是柳观春说自己想回家。 她已经回来了,为何还是终日愁眉苦脸? 就仿佛,玄剑宗不是她的家。 第12章 下山(二)江暮雪,因柳观春之故,罕…… 柳观春没找到愿意和她组队的修士,但她没有气馁。 第21章 她想她天生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买什么东西都只能抽到“谢谢惠顾”的女孩,又怎么可能一下子找到愿意带她的降魔队伍。 柳观春没有很多灵石,但她从前很会做饭。 于是柳观春下山一趟,买了很多秋季的板栗、糯米粉、牛乳。 她蒸了很多栗子糕,还熬出了甜津津的炼乳,奶白色的乳浆淋在香喷喷的米糕上,闻之清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柳观春占用灶房太久,虽然只是用了一个闲置许久的灶膛,但也麻烦到膳堂的张厨娘。 张厨娘是个凡人,她天生克夫克子,家里人死绝了,才来到仙宗,想要求个安生。因她厨艺不错,宗门将她留下,作为膳堂的厨子,她虽没有什么灵力,但有宗门的丹药滋养,至少寿元比那些普通凡人要长上个一两百年。 张厨娘想要在宗门留下来,也得看那些修士弟子们的眼色,因此她待柳观春并不会多亲厚,至多也就是在柳观春送她一碟甜糕的时候,返还柳观春两个金黄的枇杷果。 柳观春道谢,她把枇杷果塞到怀里,又提着食盒去了一趟弟子寝院。 前几日,她已经问过一号到十号的寝院,虽然都被师兄姐们拒绝,但好歹看她送糕过来,没有将她拒之门外。 今日,柳观春应该从十一号开始问。 许是柳观春带来的点心软糯可口,即便弟子们已经辟谷,但总有几个嘴馋的弟子会被那香味引诱,开门去取糕。 柳观春也不呵斥他们的无礼,只等他们端走甜糕,再站在门口静静等待。 待糕点吃完,嘴角沾着粉屑的弟子拉开房门,略带歉意地对柳观春道:“抱歉啊,我问过我师兄了,他说不想带个筑基期的弟子,到时候还有分神来保护你,实在麻烦。” 柳观春早有预料,即便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吃糕的托词,她也不恼。 柳观春在心中给自己打气,笑道:“没事,等我以后境界再高些,我再来问问你们。” 她圆滑得很,连退路都想好了。 这名小师兄看柳观春为人也算和善,长得也很好看,真不知师兄姐们为何对她恶意这么大。 但他也不敢和柳观春多聊,朝她点点头后,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柳观春吃了闭门羹也不恼,她好像早就修炼出一副迟钝的心肠,只要自己不在意,那么谁都伤不到她。 柳观春按了按脸颊,挤出一个浮起小小梨涡的微笑。 外婆和她说过,她笑起来杏眼弯弯,眼睛里好似盛了星星,任谁见了都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 柳观春堆笑,又敲开一扇门。 可这一次,没等房门里的那位剑修说话,一旁的木楼梯忽然冲出几个紫衫女修。 为首的那个女修看到柳观春,眼眶立马红了,埋在同伴的肩上哭。 另一名女修盯着柳观春,阴阳怪气地道:“你以为仗着自己漂亮,就能随便勾引别人的道侣吗?小师妹等了温师兄这么久,眼见着要结合婚契了,你竟横插一脚!” 这几名女修穿的是紫服,并不是玄剑宗的女弟子,应该是另外两大仙宗的师妹。 柳观春看了门内的温师兄一眼,抿唇道:“我同你有没有关系,你心知肚明,你自己犯下的恶事,你当面和这位师妹解释清楚吧!” 温师兄当然知道柳观春是无辜的,可今日紫璃宗的女弟子来势汹汹,还带了帮手,他单枪匹马如何能干得过这么多人? 再说了,大师兄江暮雪最恨这种辱没门风的行径,他要是敢认,定会被江暮雪一剑刺死,甚至是用鞭子抽碎他的灵域,再将他丢出山门。 温师兄的气势马上弱下来,他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 你们自己处理吧!” 说完,手法利落地关上了门。 温师兄作为此次背叛事件里的核心人物,他都躲开了,放任大房打小三,那就说明这个第三者在他心中也没有多么高的地位。 紫璃宗的小师妹心情稍微顺了一些,她们将仇视的目光落到了柳观春的身上。 没等柳观春再说些什么,走廊对面的木窗被人推开。 那个与唐婉交好的段师姐探出头来,一手捧着瓜子,嗤嗤笑着看戏。 “紫璃宗应该不知道吧?这位柳师妹可是个能人,她竟能设计引得江师兄当众抱她回宗,本事可不小呢。” 段师姐掐头去尾,没有说柳观春是因重伤才被人抱到怀中,也没有说柳观春不敌大妖,死前还特地给全宗门发过求援信。 紫璃宗的女修们单听到这句话,心头火起,看向柳观春的目光更为仇视。 那名紫衣小师妹听到,柳观春的手段高明,就连道心坚毅的江暮雪都中计过,想来她的温师兄被妖女蛊惑,也是人之常情。 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好受许多。 但柳观春遭人污蔑,又百口莫辩,她的指骨蜷紧。 定是段师姐知道,今日她会挨家挨户送糕点,所以特地喊那名女修来蹲点捉奸,将这种脚踏两条船的腌臜事,栽赃到她头上。 柳观春在玄剑宗孤立无援,便是挨这些高境界修士的打,恐怕也没人能还她一个公道。 紫璃宗的女修们对了个眼神,战役一触即发。 女修们不过是樱唇微动,念出口诀,手中便紫光涌动,肃杀弥漫。无数光点凝聚于女弟子们的掌心,幻化出一条条十九节的荆棘鞭。 紫璃宗擅长鞭器,打法刁钻阴险,若是刚正一点的剑君,很容易被她们的软鞭算计。 柳观春自知敌众我寡,她境界不高,一定会输。 但她无计可施,只能被迫应战。 好在柳观春还有白衣师兄所赠的竹骨剑,就算输了,手中剑也不会碎裂,不至于太过狼狈。 柳观春闭目凝神,意识再次流进那一片白茫茫的灵域之中。 竹骨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召唤,疾如闪电地钻出灵域,迅速在柳观春手中化形。 一时间,柳观春的灵域爆开,飞沙乱石,风卷云残,天地霎时涌起一股磅礴的雪势,连夜幕星云都要随之搅动。 紫璃宗的女修们震惊地环顾四周。 “发生了什么?是她展开灵域了?” “她不是筑基期吗?为什么能展开这么高阶的灵域?” 她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不过筑基期的小弟子,竟有这么一把杀势凌冽的剑,而这些飞雪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她真是雪灵根? 没等女修们得出结论,自柳观春的脚下,忽然旋开一个个狂风肆虐的雪絮旋涡,将少女裹入其中。 说来奇怪,柳观春原本只是想执剑应敌,可偏偏她在驱使竹骨剑的时候,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冲进她的灵脉,意图贯穿她的四肢百骸,教她执剑。 可柳观春重伤刚愈,血脉不通,那股灵气无法在她体内流转,反倒横冲直撞,将她的旧伤逼到复发,没等柳观春上前比试,她先一步哇的喷出一口血来。 懂行的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这是选了一把前辈的遗剑,开的也是前辈残留在剑器中的灵域吧?结果自己没有驭剑之力,反倒受其反噬?啧啧,柳观春倒是贪心啊。” “她哪来的神器?不是破落户吗?” “她这么会勾人,东拼西凑,还能攒不出灵石啊?” 一阵嬉笑声响起,柳观春不为所动。 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再度握紧了剑。 柳观春身上的疼痛又复发,她的指骨有点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眼前无尽的恶意与冷眼,她想,她不如就此倒地算了。 变成一堆烂泥,一滩烂骨,就这么死在这个世界,长长久久地沉睡下去算了。 她什么都不想争,什么都不想要了。 柳观春意识昏沉,就在她还要举剑杀去的时候,一只玉骨琳琅的手,搭在了柳观春的肩上。 冰冷刺骨的体温袭来,冻得柳观春一个激灵。 她睁开眼,错愕地感受着。 偏偏那只手的触感却十分柔软。 柳观春髓海中那些消极的念头,一点点缓慢消去。 柳观春从那些女修们震惊的瞳孔中,看到了倒映其中的人影。 站在她身后的人,竟是鹤骨松姿的江暮雪。 他扶着柳观春的肩膀,长身玉立。伏雪剑银流乍泄,爆开无数行云流水的剑影,驱散了那些紊乱不宁的灵流。 柳观春的身体渐渐恢复平静。 片刻后,摇晃的刀光剑影中,江暮雪幽冷的嗓音传进她的耳朵里。 “拿稳你的剑。” 柳观春闻言,把手握得更紧。 柳观春第一次被人这样护着,她错愕、不解、羞愧、难堪,但更多的,还是欢喜。 她的眼眶发烫,又有眼泪要掉下来。 紫璃宗的女修们见到玄剑宗大师兄出手,猜到方才的灵域,兴许就是江暮雪所为,难怪实力强盛。 第22章 她们对视一眼,朝这位曾救过全宗门于水火间的大师兄作揖。 “虽然柳观春是玄剑宗内门弟子,但今日的事,还望大师兄莫要拦着。柳观春勾引我家小师妹的未婚夫,连累她婚契破碎,我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会寻上玄剑宗,出手教训这位恬不知耻的师妹……” 江暮雪向来话少,今日却难得问一句:“她是几时与人私会?” 女修们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江暮雪要的是证据。 于是,她们异口同声地道:“听说每每夜里亥时,温少卿便挂断我师妹发来的纸鹤,急于去见柳师妹,暗下私会。” 每日亥时,柳观春都在比武卷轴里等待白衣师兄的指点,她分身乏术,又如何再去勾引温少卿? 江暮雪心中了然。 他不语,只是驱动伏雪剑,以雷霆之势劈开温少卿房门紧闭的屋舍。 刹那间,寝室破碎,尘屑漫天。 在一片废墟中,众人看到屋里相拥的一对狗男女。 江暮雪不为所动,依旧眉眼清寒,仿佛事不关己。 但见此状况,在场的众人如何不知真相? 和温师兄暗通款曲的女修,另有其人! 原来柳师妹真是被冤枉的! 紫璃宗的小师妹脸色煞白,她尴尬极了,看都不敢看柳观春一眼。 但柳观春却仍要上前,忍着疼痛,对她说:“还请这位师妹看清楚,与你道侣私通之人,并不是我。” 柳观春的冤屈洗刷,她竭力咬住牙关,忍住心上漫出来的委屈以及酸涩。 柳观春是想哭的,不止是被人冤枉,会鼻尖酸涩,就连沉冤昭雪,她也感到委屈。 但她努力忍住令人感到羞耻的哭腔,她要尽量把话说得很清晰,她不要任何人的同情,她要所有人都听清楚。 “我从来没有勾引任何人,我也没有蓄意破坏任何人的道侣婚契!我是根骨不佳,我是不合适修炼,但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没有做过坏事!” “你们可以看不起我,但早晚有一日……早晚有一日,我也会爬上去,我会成为比你们都厉害的剑君!” 总有一日,她不会被人看不起。 总有一日,她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柳观春说完这一番大言不惭的话。 在座的弟子本该发笑,但有江暮雪坐镇,没人敢欺负柳观春。 柳观春呼出一口气,她没有故意去等紫衣小师妹的道歉,她也不稀罕。 柳观春收回竹骨剑,她双手弯曲,朝脑后摸索,她找到了那一根散落的发带,将它再次用力系好。 垂下的红丝带柔软、窄细,风儿似的抚上江暮雪的玉指。 他偏头看一眼,窥见柳观春成堆叠在肩膀的宽大衣袖,她的手臂雪白,纤细如荷茎,点着一颗火烧似的红痣。 江暮雪挪开目光,望向别处。 柳观春捡起散落一旁的点心盒子,还有那两颗张厨娘送的枇杷果。随即,她转身,跟在江暮雪的身后,随他进山。 也不知是江暮雪刻意为之,还是他今日真有散步的闲情逸致。 江暮雪没有御剑,反而是慢悠悠地朝前走,速度不算快,足以让柳观春小跑着跟上。 柳观春也不知道她尾随江暮 雪的意义何在,她只是下意识会亲近待她好的人,譬如白衣师兄,譬如幻境里的江暮雪。 跟了一刻钟,柳观春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很是奇怪,她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大声喊:“观春多谢江师兄搭救,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江暮雪停下了,他本该舍下柳观春,独自去绝情崖修炼,但不知为何,他忽然问她:“今日为何会去师兄姐们的弟子院?” 柳观春没想到江暮雪居然还有问话的兴致,她有点受宠若惊,想了一会儿,回答:“我想再找找,有没有落单的弟子,能和我组队下山。” 江暮雪记起她在比武卷轴里说的话,她想下山降魔,想和白衣师兄组队。 柳观春根骨极差,就算潜心修炼也未必能看到境界升阶,可她偏偏还乐此不疲地折腾,甚至是着急到有些急功近利的地步。 江暮雪问:“降魔比试,你非去不可吗?” 筑基期的小弟子,能在魔物面前保住命都是运气上佳,偏偏柳观春初生牛犊不怕虎,压根不怕。 柳观春:“非去不可。” 江暮雪点头,没有再说。 他想,柳观春一心往上爬,除了对飞升上界的渴望,或许还存着想离白衣师兄、离他、离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更近一点的心思。 但江暮雪不知的是,柳观春努力朝上爬,她心中所想,恰恰与他相反。 柳观春只是想离开玄剑宗,甚至是……离江暮雪更远一点。 柳观春缓和了心绪,她要回寝院了。临走前,她喊住江暮雪:“江师兄,请等一下。” 江暮雪停步。 柳观春取出被体温煨烫的枇杷果,用干净的衣袖擦了擦,又把另一手装糕的食盒递给江暮雪。 “宗门里很少蒸栗子糕,师兄、师姐们吃过,都觉得不错,我也想给江师兄尝尝。虽然这点小恩小惠,不足以报答江师兄惠及我的万分之一,但好歹也是观春的一番心意。” 见江暮雪迟迟不说话,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枇杷果我擦干净了,而且没掉到灰里,都是落在雪地上。糕点也是,没有打翻,里面的碗碟我还蒙了布,不脏的。” 她紧张地解释,动作笨拙,伸出去的手停了停,又想缩回来。 没等她收手,半道上,食盒被几根长指截胡。 “多谢。” 江暮雪接过她的点心和枇杷果,又用剑气小心护住糕点外溢的热气,将一堆女孩爱吃的小玩意儿拎回了绝情崖。 - 三日后,太阴殿内,长老开始登记组队下山的队员。 今日玄剑宗的弟子们都来了,就连柳观春也在旁。 柳观春之所以来此地,并非她找到了一同下山的队友,而是想趁机捡漏……万一也有弟子被人爽约,无人与他组队呢?那她就能上前询问,要不要一道儿结伴下山,也好解人燃眉之急了。 殿内,段师姐陪在唐婉身边,眼风扫过柳观春。可她今日很是老实,只是嘴角轻扬,嗤笑一声,没敢开口讥讽。 毕竟上次弟子院的事闹得太大,拜柳观春所赐,就连段师姐也挨了鞭刑。直到今日,段师姐的鞭伤还隐隐作痛,她暂时没胆子当着长老、内门大师兄江暮雪的面,欺辱柳观春。 柳观春站在旁边看着一队队弟子登记。 从早晨一直到傍晚,她都没等到落单的弟子。 想来今日也是无功而返了。 殿内的弟子所剩无多,柳观春孤零零地站在阴影处。 柳观春手中紧握竹骨剑,她要使劲儿捏住剑身,方能压下心底的落寞。 她莫名想起那一日,唐婉高高在上坐着,质问她哪来的胆子,竟敢辱没内门大师兄江暮雪…… 就在这时,主掌玄剑宗庶务的蔡长老传音而来,问她:“这位小友,你也是来登记降魔比试的弟子?” 柳观春抬头,一双杏眼清亮。她还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应了一句:“是,我叫柳观春。” 她本想着用嘴皮子磨一磨蔡长老,看看能否独自下山降魔。 可一道清越的剑吟响起。 一只华光灿灿的白色蝴蝶,自殿外缓缓飞来,栖在柳观春的肩膀上。 柳观春诧异,伸手碰了一下蝴蝶。 蝴蝶原本生机勃勃,可就在那一抹蜻蜓点水的触碰下,它突然从躯壳里挣脱出来。蝴蝶蜕皮,成了死物,反倒是一串墨字在空中爬行,刁钻地涌进蔡长老的登记册子里。 蔡长老看了一眼册子上的名字,略带惊奇:“咦,你这位队友倒是有点意思。” “有人和我组队了?”柳观春没想到,到了登记的最后关头,竟也有人邀她下山了。 蔡长老笑眯眯地道:“正是。” 柳观春喜出望外,有点语无伦次:“是谁?” 蔡长老合上册子:“天机不可泄露,过两天下山,小友自会见到他。” 柳观春没有再追问。 细细一想那只白色蝴蝶的样子,蝶翼上的纹理,分明和白衣师兄的衣袍有些相似。 柳观春心下了然,定是白衣师兄将她拉进队伍了! 太阴殿内,段师姐看到这一幕,不免震惊,竟真的有人愿意和柳观春组队……还真是饥不择食,也不怕她拖后腿。 段师姐猜测另一名队员定也是修为低微,所以才会硬凑进柳观春的队伍。 唯有唐婉樱唇紧抿,脸色苍白。 别人识不得,可她却知那只白色蝴蝶的来历。 蝶翼灵动,翅挟雪光,灵气的气息冰寒。 这分明是江暮雪拟出的纸蝶…… 江暮雪竟会给柳观春救场。 第23章 凭什么,又为什么? 唐婉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大师兄不再是大道无情的剑君,他心中的秤杆不平,秤砣倾向了柳观春。 江暮雪,因柳观春之故,罕见的生出了私心。 第13章 下山(三)于他而言,如此待人,其实…… 柳观春走出太阴殿,高兴到忍不住蹦跳两下。 明明今天没有穿兔毛棉鞋,可她的脚底板还是觉得软绵绵的,好似踩在蓬松的云上。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开怀大笑,她怕被人瞧出来,又抬手捂住嘴巴,挡住隐隐上翘的唇角。 不能太过嘚瑟,以免有什么意外。 柳观春一回到寝院就想开启比武卷轴。 每次她在三十七号比试场等待,白衣师兄都会默契地来找她,今日一定也不例外。 但其实,柳观春并不是很确定自己的队友就是白衣师兄,万一认错人,岂不是双方都闹得尴尬? 再说了,她也并不想用什么故意用组到队友的事,去刺激白衣师兄,万一让白衣师兄知道她有了很多伙伴,说不定白衣师兄往后就不会再来比武场指点她了…… 柳观春的朋友很少,她很珍惜,一个都不想失去。 思及至此,柳观春又默默收起卷轴,独自来到空旷的后山。 玄剑宗建在秀水明山之巅,山中松涛汹涌,钟灵毓秀。 此地灵气充沛,野果野菜都生得极好,特别是修士们修过辟谷之术,嫌弃吃食里会有浊气,没人会去采摘那些苹果、鸭梨、冬枣。 树上积累一大串沉甸甸的山果子,倒正好便宜了柳观春。 柳观春想到,两日后,全宗门的弟子都会下山降魔,这是她第一次出行,不知道要准备什么……远行嘛,总归和春游有点像,带吃的喝的,还有日常用品,肯定没错。 柳观春打算带上一点食物,不拘多少,有备无患。万一拉她组队的队友,还带了其他朋友过来,柳观春可以把吃食分给他们共享。 于是,柳观春取出灵墨研磨的汁水,又写了几十张火符。 一些低阶的精怪畏火,她可以把大部分的火符留作驱邪用;另外几张,柳观春端出一个烧火的炉子,她捏诀燃起火符,用这些符箓烘烤青枣。 青枣烘干了以后,可以切成干枣圈,届时用来蒸糕,更加事半功倍。 除此之外,柳观春还猎了一头没开智的野猪。 她剔下猪腿肉,用火符晒干,还抹上许多妖域里的酸辣蘑菇,用以调味。 既是降魔,总有风餐露宿的时候,柳观春烘些肉干备着,也能解她燃 眉之急。 即便同行的队友不吃这些凡食,那柳观春也能用来拉拢那些乡镇里的凡人。 柳观春知道这些灵修不大看得上凡人,指不定挨家挨户打听魔物的事就落到她头上了。还好柳观春人情娴熟,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柳观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铺满院落的干货,心潮澎湃。 这是她打下来的江山,她也是能做出贡献的人,并不是白白指望队友带她降魔。 食物还在炉子里烘着,柳观春百无聊赖,又召出了那一把竹骨剑。 本命剑在少女的手中化形,转瞬挟来风激电骇的雪雾。 柳观春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长剑,她口中默念白衣师兄教她的剑诀,凝神挥剑。 柳观春长年练剑,如今一劈一砍,都极具浩然威势。 她凌空翻起,腕骨一拧,将手中的剑气迅速击出。那一重剑光白雾似有所感,顺着她的锋刃荡开,犁平一片潇潇仙竹。 风声大作,草木摧折。 不过眨眼间,那片青翠竹林又恢复如初。 仙宗里的一草一木都颇具灵性,并不会轻易被剑势削断,至多伏低一瞬,很快又能直起身子。 柳观春盯着手中的竹骨剑,一时无言。 好奇怪啊,她明明可以自如地运用竹骨剑。 为何上次,当她要和紫璃宗的女修对打,柳观春却无法随心所欲地运剑御敌?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柳观春怒火强盛,展开了飘雪的灵域,明明修士的灵域能够加剧剑势,可她却受其束缚,不能施展手脚。 柳观春回想那一刻的感觉。 就好像……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冰霜灵力要涌进她的身体,一抹高大的影子笼罩住她,触感胜雪冰冷。 黑影颀长,看样子像是个男人,他缠住柳观春的手腕,一挥一挑,很是耐心地教她用剑御敌。 柳观春能感受到黑影并非活物,不过灵力驱动的幻影,但它也没做伤害柳观春的事,让人摸不着头脑。 柳观春不知黑影是什么,为了查明真相,她特地上藏书阁翻阅古籍。 可找了许久,她也没听说哪个修士的灵域里还能藏着精怪魑魅,抑或是人形傀儡…… 唯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修士结婴的时候,灵域里会创造出似神似佛的上古法相,这些佛陀神仙蕴含天地灵气,能够协助那些元婴期的大能发挥出更强的实力。 然而,柳观春离元婴期还远着呢,再给她三百年都不一定能升至元婴。 既然不是法相,那就只可能是心魔了。 柳观春恍惚,难道是她修错心法,养出了心魔。 柳观春长叹一口气,看来真如江暮雪所说,她的确不是修仙的好料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要潜心修炼的,反正妖道、鬼道都能修行飞升,她多添一个心魔又有什么关系? 先养着吧。 就是不知道,心魔吃饭吗?她一直不管它,应该不至于饿死吧? 柳观春胡思乱想。 她熄了火,又取出厚厚的手套,把滚沸的肉干、枣干,一点点装进油纸包,再取麻绳一个个系好,抛进她的储物珠里。 这时,一只体态轻盈的白色纸鹤突然晃晃荡荡,从远山飞来。 纸鹤看到满院子的吃食,歪头不解,它抖动僵硬的翅膀,犹豫着在哪里落脚。 最后,那只灵力幻化的纸鹤,轻飘飘落到柳观春的头顶。 柳观春正在埋头干活,脑袋忽然被一大团雪球冻住了…… 她打了个哆嗦,抓下纸鹤。 纸鹤被少女的手指一碰,很快摊开,变成一张白纸。纸上有清丽的墨字:后日辰时,老君洞晤面。 没有任何落款,可白纸的纹样和那日的蝴蝶相似。 柳观春猜是队员发给她的。 柳观春举起纸张观察半天,还是没能猜出他的身份。 眼见着白纸又要皱巴皱巴变回纸鹤,飞回主人的身边,柳观春急忙捏住它。 “再等一下,你帮我捎一封信!” 柳观春默念口诀,幻化出另外一只粉嘟嘟的纸鹤。 她取红线,强行把自己的纸鹤绑在白鹤的翅膀上,逼迫白鹤拖着这只灵力低微的粉鹤,去见它的主人。 白鹤受累,无语凝噎:“……” - 绝情崖。 腊梅绽开,傲雪凌霜,将一片白茫茫的山崖妆点出一丝暖意。 江暮雪白衣飘飘,乌发被风吹得飞舞,偶尔缠上手中伏雪剑的剑柄。 一地碎琼乱玉,都是他练剑后留下的痕迹。 江暮雪即便练了两个时辰的剑诀,面上也不露疲态,他的气息平缓,施了一个风诀,扫去身上雪絮,随后还剑入鞘。 没一会儿,白色纸鹤拖着一只累赘,跌跌撞撞飞回绝情崖。 粉鹤的灵力不足,飞到一半没劲儿了,好似死物一样朝下重重坠着,还是白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顺利带回绝情崖。 等到江暮雪摘下粉鹤,白鹤像是受尽了大委屈一般扑腾翅膀,吱吱地抱怨。 江暮雪不动声色地看它一眼。 白鹤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抱怨。 随即,江暮雪轻抚了一下纸鹤,注入一点灵力,如此才算安抚好信纸。 江暮雪低头,凝视掌心托起的粉鹤,犹豫一番,还是打开了信纸。 果然,入目就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墨字…… 光看着,就觉得很吵。 柳观春在信上和他说:“虽然不知道您是师兄还是师姐,不过能和您组队,真是观春三生有幸。我自知修为低微,之后降魔一事兴许帮不上太多的忙,但我能画符,能做吃食,凡是在人间乡镇四处跑腿打听的事,全包在我身上,师兄姐请尽情吩咐我!(笑脸)” “还有,我烘了许多肉干,还有枣圈,到时候可以蒸糕,或者削肉干泡咸口奶茶给诸位师兄姐吃……信纸要写不下了,我不再啰嗦了。很期待很期待后日相见,弟子柳观春敬上。” 她果然……说了很多话。 江暮雪想到那个话多的少女,唇角轻轻一扯。 他没有回复,只是将信纸折好,放进储物水晶珠里。 江暮雪抬眸,下意识望向远处,那里放着女孩家的吃食。 柳观春送的两颗黄灿灿的枇杷果,他喂给了绝情崖的丹顶鹤,至于那两盒被风雪覆盖的栗子糕,江暮雪尚不知该如何处理。 第24章 江暮雪设下的剑茧还在,护着栗子糕的腾腾热气,没让甜糕变凉。 江暮雪的确鲜少吃凡食,之前拒绝唐婉的那碗荔枝甜汤,也并非有意甩她脸色。 自从江暮雪少时曾被养育他的傅姆投毒后,他再看到那些精致的吃食,就没有了入口的兴致。 那一次,是江暮雪养了多年的长毛猫,替他尝了毒糕。 唯一愿意陪伴在他左右的家宠,就这样,神情狰狞地死在自己怀里。 江暮雪便知,这世上,能留住的东西极少。 江暮雪好似一尊冰塑的泥像,只知道端坐高台,冷眼旁观。他眼睁睁狸奴四肢抽搐,身体渐渐变冷,他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江暮雪不想和任何人牵扯,他又为什么收下了柳观春的甜糕? 许是看她局促不安,许是看她绞尽脑汁寻话,许是看她总是孤立无援、身陷险境…… 无非是怜悯、心软、同情,诸样司空见惯的情绪。 只是一个修无情道的剑君,却不该心存挂碍。 江暮雪指骨微动。 于他而言,如此待人,其实已算破例。 第14章 下山(四)入v通知,感谢支持正版的…… 老君洞位于妖域与人间的交界处,也是入世的通道。 昨日就有不少弟子收拾好包袱下山,柳观春算是比较迟的那一批。 纸鹤上说好了是辰时见面,但柳观春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 她在榻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最终也只勉强闭了两个时辰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她就在心里一句句说服自己起床:“挑衣衫也需要很长时间,还得梳头发……况且我的辟谷之术不算纯熟,行路太久还是会有饿感,早点起床把昨天买来的那碗鲜羊奶煮沸喝了,剩下一碗敲一块高碎茶砖进去,还能削点肉干泡着,正好尝尝咸奶茶的滋味。” 想到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柳观春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 她拉开衣橱,目光在寻常凡人的袄裙 与雪色弟子服里转了半天,最终定下一身芦苇绿的素衫。 柳观春翻动妆匣,又从一堆绒花发饰里取了两条松霜绿的丝绦,一圈圈绕在软软垂下的双环髻上。 柳观春照了照镜子,觉得太素净了些,犹豫半天,还是添上两朵极小的粉色荷绒。 小巧的粉荷别在乌髻旁边,风一吹,莲瓣颤颤,极为灵动可爱。 柳观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打量。有仙宗的灵气滋养,即便柳观春不涂抹护肤的雪花膏,她的肌肤也莹白胜雪。朱唇不点而红,黛眉不染而青,虽不施粉黛,却也还算清爽明丽。 柳观春是胎穿进这个世界的,虽然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没有见过生养自己的母亲,但至少柳观春的眉眼身段还是上辈子熟悉的样子。 柳观春的长相称不上倾国倾城的艳容,至多是小家碧玉,但绝对不讨嫌。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柳观春出了一会儿神,捧着圆润的脸颊,无端端想起江暮雪……从前她就想说,江师兄容貌惊艳,眉峰不硬,略带些阴柔,便是扮作女装,也应该没人能认出来,只当他是一个长相艳丽、身姿高挑的女修。 柳观春收拾完所有出行的用物,距离辰时还差半个时辰。 她想了想又折回屋里。 再擦一遍桌子吧。 - 辰时,老君洞。 秋末初冬,山中红枫满树,青松如林,没一会儿飘起绵绵雪絮。 柳观春如今是修士之体,其实早已不像从前那样怕冷了,可她看到落雪,还是下意识会从储物珠里搜刮出一件兔毛围脖,裹在颈子上。 绒绒的白毛遮住柳观春半张脸,显得那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更亮更大了。 她环顾左右,等了半天。 终于在松柏亭亭如盖的山径间,看到一抹御剑行来的白影。 来人身量颀长高大,剑势凶悍,人还未行至面前,剑吟涛声已远远传来。 被他的威压所摄,四面八方的青翠草木都伏低一寸,连柳观春也下意识后退一步。 很快,白衣修士收起本命剑,走向柳观春。 隔着一重雾霭迷离的雪意,柳观春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是一位剑修。 穿一身白衫素袍,玉带束住男人劲瘦的窄腰,白衣被风吹得猎猎,勾勒出紧绷结实的长腿。他身后的发尾黑浓细长,环绕的剑气掠起那些锋利的发丝,虚虚悬在半空,远观好似纤薄的松针。 这位师兄生得倒是神清骨秀,仙姿玉貌,只是举手投足间,剑气威压如影随形,瞧着极不好亲近。 柳观春又抬眸看一眼,师兄的眉心缀有一颗守元印,猩红的一点,如火如荼,红芒灼灼。 柳观春心中顿悟。 他是主修无情道的剑君,素来断情绝爱,难怪气质疏冷。 柳观春对修士毕恭毕敬行礼:“师兄是与我组队的队友吗?” “嗯。”男人轻应一声,没说旁的话。 不过并指一挥,一张图纸浮现于人前。 他取出此次降魔任务的地图,在魔气最为浓重的马兰镇画上一个圈,冷道:“你我前往此处伏魔。” 你我? 柳观春从师兄的话里听出来,这一支队伍,就他们两个人吗? 也就是说,师兄并非是队伍缺人才大发慈悲加她入队,他本来就想和她组队? 柳观春第一次尝到被人偏袒的滋味,她难掩激动,又疑心是梦,等了好一会儿,才斟酌言辞,小声询问:“您是白衣师兄吗?” “白衣师兄?”江暮雪第一次听到这个小称,不由拧起眉峰。 可他看着柳观春殷切望来的杏眼,亮晶晶的,好似刚刚吃了饴糖,他还是压下所有的困惑,没有辩驳。 江暮雪垂眼,细细想了一番。兴许柳观春在问他,他是不是三十七号比武场的那个陪练师兄? 果然,柳观春连忙解释:“就是、就是我有一个每天陪我操练的师兄,我同他交情不错,夜里有空,我就会去三十七号比武场等他指点。” 柳观春的话实在有点密,江暮雪听了半天,又听懂一句——原来她每天晚上那么勤奋来比武场练剑,目的都是为了等他。 柳观春还在战战兢兢:“我没什么交好的同门,看到有人拉我进队伍,下意识就以为是白衣师兄……” 江暮雪敛目,低语一句:“是我。” 柳观春瞪大眼睛:“真是您啊!” 江暮雪嗯了声。 得知眼前的男人就是白衣师兄,柳观春心里很高兴,甚至有种交到朋友的错觉。 至少他们在现实中相遇,两人之间的接触不再是虚无的法阵。 柳观春好像渐渐踩上实地。 她能跟在白衣师兄的身后,离他那么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拽住他的衣袖,而不是被法阵的禁制阻止,就连她想碰到他的剑鞘,都要用上十成的力道。 柳观春能和他并肩作战一同御敌,能和白衣师兄随时随地交流剑诀,比武切磋……虽然柳观春还很弱,但她会努力变强,她不会成为师兄的累赘。 就连白衣师兄主修无情道这一点,柳观春都觉得很好。 那就代表白衣师兄断情绝爱,心性冷漠,他永远不会结交道侣,柳观春能和他长长久久地相处,一直维持这种互帮互助的师兄妹关系…… 即便往后回到宗门,她为了不牵连白衣师兄,两人要装作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在训练场中见面,柳观春也毫不介意。 白衣师兄会成为她在这个异世新的寄托,就好像那个她从现实世界带来的护身符。靠着这一点点希望,柳观春就有信心,再多活一段时间,再努力撑下去。 柳观春满脑子对于未来生活的冀望,渐渐忘记和江暮雪说话。 女孩的嘴巴原本一刻不得闲,叽叽喳喳好似山雀,可她一直唱独角戏,应该是累了,很快闭上嘴。 幽深山径忽然静谧如常,江暮雪淡淡扫去一眼。 男人不过眼睫轻抬,柳观春却在回眸的一瞬间,精准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江暮雪神色淡淡,面无表情,可柳观春丝毫不觉冷落,甚至还对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颜。 柳观春:“师兄怎么称呼?” 江暮雪止住脚步,没有说话。 他看了一眼执剑的手。 今日来见柳观春,特地拟了外貌。眉弓收窄一点,薄唇轮廓稍柔,只眉心的守元痣与那一双墨眸换不了,但几个小动作,也足以更改他的容貌,不教人看出真身。 就连伏雪剑也难逃改造。 虽说灵剑闹脾气,不愿被改得黯淡无光,但它畏惧主人威压,还是同意变宽变重,少凝一点霜雪。 江暮雪答应和柳观春组队,无非是想圆上自己怜悯他人的念头,给这段微弱细小的缘分,做一个了结。 他帮她最后一次,送她最后一程,此后,江暮雪会人间蒸发,他不再现身训练场,不再指点她,亦不会与她相见。 第25章 “师兄?”柳观春还在问他。 她拦在他的面前,虽然脸上带笑,动作也并不强硬,只要江暮雪轻轻抖动衣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推开她。 但他没有这样做。 江暮雪居高临下,再次看她。 柳观春仍抬头,等待他出声。 江暮雪不明白……他的名字,很重要吗? 为什么柳观春非要和他牵扯到一起。 不知为何,江暮雪忽然想到一幕——柳观春被妖蛟所伤,挂在他的臂骨,奄奄一息。她瘦骨嶙峋,实在是轻,好似他不抓紧她,她就要飞上九重天去。 沐在血中的柳观春,睁大一双杏眼,仰头凝望江暮雪。 她明明在看他,可眼神却放空,眼中交织无涯的绝望,她流了很多泪,却并不会哭。 柳观春滚动喉头,执着地呢喃“我想回家”,她看着江暮雪,等他开口,给她一个答案。 在那一刻,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其实不怕死。 双方僵持着,剑拔弩张。 江暮雪第一次生出怜悯,他答应她,会带她回家。 可柳观春听完,眼中的绝望却没有消除,反倒是释然地闭上眼。 江暮雪不明白,她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如今,柳观春站在他面前,固执地追问,和从前一个样。 只是那时的少女在哭,眼下她在笑。 江暮雪薄唇轻抿,叹息 一声:“江玠。” 他说了自己在人间的名字。 彼时的江暮雪,还没有开始修无情剑。 柳观春惊喜地追问:“是姜汤的姜,还是江河的江?” 江暮雪:“水字江。” 柳观春明白了,她的樱唇微动,默念两遍他的名字。 江玠和江暮雪,都是江姓,且都是无情道剑君,可柳观春不疑有他,只当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巧合。 “江师兄!”她大喊一声,笑得更灿烂了。 柳观春知道白衣师兄的名字,从此他们有了牵扯,再不会轻易分开了。 可她不知的是,江暮雪早早把这个凡尘的名字舍下。 江暮雪无挂无碍,衣不染尘,道心亦坚毅。 待伏魔回宗那一日,便是他与柳观春一刀两断之时。 江暮雪会丢下柳观春。 就如他当初毫无留恋地舍弃这个名字一样。 - 地底深处。 四方土地化身山精,被一只法力强大的魔物拘着,连夜刨出一座巍峨的地宫。 待这些地仙干完活,王座上的苏无言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人赏赐一颗肥美的大板栗,冲他们摆摆手。 “拿了报酬就快滚吧,免得撞上我心情不好,拿你们当麻雀加餐。” 几名土地面面相觑,他们看出苏无言的真身是一只黑猫,不敢造次。 猫妖性子一贯野性难驯,特别是苏无言修行千年,道行高深,若他真想吃几个地仙,那还的确动动小指头就能完成的事。 土地们没有二话,各个捧着栗子遁地走了。 苏无言打了个哈欠,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泪,水波潋滟。 他嫌弃王座的位置太窄,坐姿不舒服,一面百无聊赖地点开留影鸦返回的人间录像,一面心想:日后一定要搞一张大床睡,再在床上铺陈厚厚实实的棉花被子,最好是新织的那种,到时候,他睡一整张床,小丫头睡一个床脚,一定会很舒服。 苏无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进这个异世的。 他只记得一些从前的事。 从前,他变成一只普通的猫,在每一座荒庙道观里吸食香火,吃吃山精野怪。 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脏乱不堪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荒芜的道观整理得焕然一新,还对外声称,这是一座有老道君羽化升仙的神仙观。 这样的噱头散布出去,还真有了几位香客。 苏无言吃了老道士送来的烧鸡烧鹅,投桃报李,他也会帮忙做点手脚,让香火更鼎盛些,毕竟这些烧鸡的口感太柴了,他还是喜欢油水多一点的。 于是,苏无言成日蜷成猫饼,趴在香客的蒲团上,偶尔用术法动点小东西。 譬如把拜神用的筊杯翻成一阴一阳;譬如见到穷凶极恶的人前来祈求道君庇佑时,嗷呜一口咬断香火,让正神听不到他的祈愿。 只是,人间的日子总是无聊至极。 一贫如洗的小道士,慢慢变成了一贫如洗的老道士。 老道士快要死了,身上都散发出死人的腐臭味。 苏无言盯着他笑,问他:“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吞食山精,延年益寿?” 人若是吃妖,那就是让魂魄沾上秽气,会沦为邪修妖道,再不能进入轮回。 老道士还有一点修行之心,他拒绝了。 不但拒绝了,还把苏无言送给那个常来白马观游玩的小丫头。 小丫头虽然身上总是带着香火气,但她一身穷酸气,苏无言跟着她,恐怕会吃大苦头。 果然,苏无言一周最多能吃几只虾、一个鸡腿、半根腊肉,夜里小丫头还舍不得开暖气,害得他险些染上风寒。 再后来,他穿进这个能够修仙的异世。 苏无言厌倦以人身飘荡,变成人又不能蜷成一个蚊香盘躺下来睡觉,他又开始怀念和小丫头窝在狭窄的小屋里的时光。 小丫头白日要外出狩猎觅食,只有周末才会待在家里陪他。 她总是没大没小,喜欢把他抓在腿上,逼他去听那些高丽人说话。 小丫头看电视太入迷的时候,总会一边抓着他的毛,一边掉眼泪。 她和他抱怨电视剧里的悲情故事,那个地狱来的恶魔,和女总裁谈恋爱,却又不能和她长相厮守,真的好可怜。 但苏无言想的却是,这不是照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脉络抄的么?有什么好可怜的?再说了,人妖殊途,物种都不同,自然不能在一起。 不过小丫头点的炸鸡还是很好吃的。 苏无言惊奇地发现,他居然也会开始想念小丫头了。 可是,为什么他绞尽脑汁也不记得小丫头长什么样了? 记忆里,他就连小丫头的声音都忘记了,他甚至不记得小丫头平时喊他什么名字了…… 总不会也叫苏无言吧? 他又没在小丫头面前开过口,毕竟一只黑猫开口说人话,肯定会被弃养的。 直到后来,苏无言穿进异世。 他毕竟是修行过上千年的猫妖,在这个异世里吸食吸食魔气,竟也能成一方霸主。 苏无言成日吃了睡,睡了吃,如果有手下喽啰被人欺负了,他就出面帮人打回来,免得丢猫老大的脸。 直到有一天,一个长相清丽的小姑娘找到他的魔宫。 她名叫小枣,她给他送花、送衣物、送吃食,每次来就来,还要多带一个会说话的小妖精。 苏无言能听到她们的谈话。 小枣喊它为“系统”,她们成日讨论怎么攻略大反派苏无言,阻止他为祸一方。 苏无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哦,攻略他啊。 苏无言懒得搭理小枣,但她的言行举止,偶尔说出的话,都有小丫头的影子,苏无言又舍不得杀掉这个乐子了。 直到某天,小枣攻略进度缓慢,她想家想到要崩溃了,她忽然喊出一句:“唉,这个世界怎么连炸鸡和可乐都没有?就算魔尊苏无言帅得堪比韩剧男主,我也不敢攻略他啊……他分明是想杀了我!” 炸鸡?可乐? 苏无言从记忆里搜刮出这两个小丫头说过的词,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既然他都能穿进这个世界,那小丫头为什么不可以? 这个奇怪的小枣,难道就是小丫头吗? 苏无言开始试探她,问她有没有养过猫?爱不爱吃煲仔饭? 小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苏无言问:“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苏无言其实就是随便问问,毕竟他自己都忘记老道士取的名字了,反正不可能叫“无言”。 小枣犹豫片刻,战战兢兢地问:“咪咪?” 苏无言笑意弱化:“绝对……不可能。” 小枣委屈。 她确实只养过一只名叫“咪咪”的长毛布偶猫啊……况且,炸鸡可乐在偶像剧里多出名啊!随便看几部就知道了! 小枣老实闭嘴,缩成鹌鹑,她生怕苏无言生气了。 可苏无言只是语塞一阵,没说什么。 算了,毕竟他穿进异世还能忘记小丫头的长相,小丫头忘记他的名字又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这一次,苏无言记住了,小丫头的名字叫小枣。 小枣失而复得,这是一件大喜事。 苏无言允许小枣住在他的寝宫里。 只是奇怪的是,小枣总想赶任务的进度,逼着他拜堂成亲……这种痴心妄想,当然会被苏无言拒绝。 蠢货,有病么?生。殖隔离不懂? 第26章 再后来,小枣忽然和系统说,她把苏无言的好感度刷满了,苏无言好久没有出去祸国殃民了,她的救世任务完成了,她终于能回到现实世界了。 系统连声说恭喜。 苏无言这时才知道,虚无空间一共有三千世界。 每个世界都有独属的天道,天道主掌世间万物的规则。 天道无情、无欲、无私,如此才能公正地维持一个小世界的兴衰。 每当一个小世界濒临灭亡之时,天道为了拯救即将毁灭的世界,就会召出带有救世气运的穿越者,送去救世。 这些穿越者,也就是小说里俗称的主角。 系统会帮助这些主角完成任务,从而阻止魔王暴动,或是防止圣子入魇,如此干预,拨乱反正,就让崩坏的世界重回正轨。 而小枣就是其中一个女主角。 她救赎大反派魔尊苏无言的任务完成,终于有机会回家。 小枣走了,唯独把苏无言留下了。 苏无言很不高兴,他离不开这个异世,那就重新把小丫头找回来回来陪他。 因此,苏无言复苏后,他再度搅乱天地,触怒天道,使得这个异世灵气变得稀薄,飞升变得困难,世界濒临坍塌。 为了维持一个小世界的运转,天道 又召来气运之子入世,试图驯服苏无言。 可无论哪个主角降世,只要苏无言发现他们不是小枣,他就会利用琉璃鼎创造出来的灭魄阵,将人丢进阵中,任其灰飞烟灭。 只要穿越者完全消亡,天道又会源源不断,送来新的异世人,试图改变这个小世界的衰败气运……苏无言无所畏惧,他持刀一路杀过去,直到他寻到小枣的那一日。 当苏无言杀了上一个穿越女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女主变灰的任务面板。 苏无言得知,穿越女的任务就是成为无情道剑尊江暮雪的师妹,再攻略这位绝世天才,与江暮雪联手,一起歼灭魔尊苏无言。 这是招安不成,反出杀招? 的确是的,天道快要受不了苏无言这个疯子了,要不是天道没有直接降下天雷轰死苏无言的权力,它早就想让苏无言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苏无言没有手软,他再度杀人,连同穿越者的魂魄也一并歼灭,连渣渣都不留,如此一来,天道便没有复生这些穿越者的办法。 至于他们是回到了现实世界,还是任务失败被天道抹杀,那就不是苏无言该考虑的事情了。 不过,就在苏无言杀了这个穿越者后,他用来制作灭魄阵的琉璃鼎忽然不翼而飞……藏宝这种事,倒是天道能做的。 苏无言完全不在意。 反正他先找下一个降世的主角,灭魄一事可以慢慢来。 苏无言记得江暮雪的名字,可彼时的江暮雪,还没修成天下第一剑,他在苏无言眼里,不过是一只很好斩杀的蝼蚁……或许江暮雪剑骨不凡,又天赋异禀,但苏无言并不怕他。 苏无言记得天道的任务,他要找的,是这位无情道剑君的师妹。 苏无言等待多年,他终于盯上了那个与江暮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唐婉,他将唐婉诱骗进魔巢,试图看看她是不是小枣。 不过这一次,苏无言完全找错了,他发现唐婉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灵修,她并不是天道召入异世的穿越者。 好无聊,苏无言又想杀她了。 只是唐婉的师兄江暮雪有点难缠,倘若他把江暮雪杀了,苏无言还怎么找小丫头? 思及至此,苏无言决定放回唐婉,静观其变。 而唐婉也是个乖孩子,她竟真的给他带消息了,她告诉他,江暮雪还有一个师妹。 一个叫柳观春的无能剑修。 …… 王座上的苏无言睁开一双剔透的猫瞳,他轻轻笑了一声,两颗虎牙尖尖,杀气凛冽。 即便面露凶相,还是没能掩盖少年昳丽无双的面容。 苏无言的手指轻轻挠了一下王座的木扶手,留下三道爪痕。 苏无言想,正逢那些小道士们下山降魔,每个魔气笼罩的小镇,他都布下了眼线。 只待柳观春入内,他就能将她生擒进魔宫。 若她不是小枣……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 马兰镇。 魔气缭绕,街巷空无一人,四处飘着白色的纸钱、烧到一半的冥器、纸人。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凡是见到道人打扮的修士进城,均是心惊胆战,连房门都不愿意打开。 柳观春没了办法,转头问江暮雪:“看来,此地出事,或许和修士有关,他们很抵触修士入城,我们得换个装扮。” 说完,柳观春又为难地问:“师兄,你得摘下玉冠,换下白衫。你有其他衣物吗?发带倒是没什么,我有绿色的丝绦,可以送你束发。” 江暮雪从珠子里取出一身梧枝绿的长衫,问:“这身,可行?” 柳观春看了一眼,确实没有玄剑宗独有的暗纹了,她连连点头:“行的,我也带了衣裙,正好能换上。我们、我们就打扮成一双外出游历的兄妹?” 江暮雪沉默一会儿,提醒她:“年轻兄妹鲜少一道外出游历,况且你我的容貌并不相似。” 柳观春偷偷看他一眼:“若是对外声称,我们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此举会冒犯到师兄吗?” 江暮雪想了想,道:“可以。” 年轻男女出游,明眼人一看就会往暧昧的方向猜测,不是明媒正娶的小夫妻,就是私奔出逃的有情人。与其遭人猜忌,倒不如一开始就装成新婚燕尔、外出游玩的小夫妇。 见江暮雪同意了,柳观春松一口气。 说实话,与其担心断情绝爱的无情道剑君破戒,倒不如担心她会不会有时没规矩,不慎冒犯到冰清玉洁的江师兄。 既然江暮雪都不介意,那柳观春也不在意那么多了。 等她在破旧的草庐里换好衣裙,江暮雪早已收拾妥当,待在屋外等她。 柳观春没带镜子,只能凭感觉随便梳了个单螺髻,又簪了两朵绒花。 柳观春修行时,可以不调脂弄粉,但如今打扮成年轻爱俏的小姑娘,又觉得戏要做全套,至少涂一点口脂。 然而,柳观春太久没有上妆,还有些不得要领。 她唇上的红脂沾得太重,自己又看不出来。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捂住嘴,走向江暮雪。 “师兄,我是不是没涂好?” 她想让他帮忙看看。 江暮雪鲜少和人谈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要他看一个女子描眉画眼,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但他还是依言抬头,漠然地瞟去一眼。 柳观春已经收回了挡住脸的手。 也是此刻,江暮雪才有机会细细瞧她。 少女本就肤光胜雪,抹了一层面膏,更是脸色莹润。她不擅描眉,只在眉尾随便勾了两下,下手很轻,但潦草的几撇,带些挠人的野性,更让女孩的眉眼变得灵动。 妆容妥帖,并没有画错的地方。 只是唇上的红色口脂,涂抹太过,晕在唇珠上,显得很肿,破坏了女孩面妆的协调。 江暮雪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他几乎没有迟疑,当即伸出手,指骨轻抵住柳观春光洁的下巴。 他看着她:“抬头。” 声音低沉清幽,许是太过严肃,倒让柳观春下意识抻起脖子,不敢反抗。 她撑着脑袋,望向江暮雪那双沉寂的凤眼,男人的浓睫低垂,并不与她对视,而是看向更低处,视线落在她的唇瓣。 假如视线有温度,柳观春想,她已经被江暮雪烧成了一捧灰。 可江暮雪却没有看出女孩的窘迫,他仿佛不通人情,大拇指强硬地按在柳观春饱满的唇心。 男人的指肚温热,抵在鼓起的唇珠,重重一碾。 顷刻间,口红染上江暮雪白皙的手指。 擦出一片红。 江暮雪被柳观春的唇,弄脏了。 柳观春无意间瞥见,脑袋忽然轰隆一下,点燃了火焰……她的理智全无。 江师兄,他、他…… 不知为何,明明江暮雪的动作轻柔,可柳观春还是热到鼻翼生汗。 她一动不敢动,脊背僵硬,腰窝紧绷,手骨也蜷在衣袖里紧紧攥着。 柳观春一直劝自己,师兄是无情道剑君,他心无杂念,她绝不能露出羞涩的神情,那会让人看笑话…… 江暮雪确实只是在帮她擦拭唇上的痕迹。 为了方便清理,他捏着柳观春的脸,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不许她乱动。 直到江暮雪指间衔着的那块梨花白帕,再也擦不出一丝红色,他终于松开一点手间的力道。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刻,柳观春的脸又被泛凉的手骨掰正。 江暮雪轻轻捏着她的颊骨,慢条斯理地道。 “口脂拿来,我帮你。” 第27章 第15章 下山(五)师兄的妒心。 江暮雪的手指一触即分。 当他涂抹好口脂后,他很快与柳观春拉开距离。 柳观春的脖子仰到发酸,总算忙活好了。她看了一眼师兄如玉如璋的冷脸,实在没好意思问他涂得好看不好看。 想来应该是不错的。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取出几件衣物,又用蓝色的布巾裹成一个小包袱,背到身上。 做完这些,她觉察到江暮雪不解的目光。 柳观春如梦初醒,她知道这些修为高深的内门师兄,很可能少时就进仙宗修行,所以不通庶 务很是正常。 柳观春道:“我们既要扮成掩人耳目的凡人夫妻,外出远游,自然是要带些包袱在身上的,凡人可没有能够储物的藏宝珠。” 江暮雪颔首:“嗯。” 他上前一步,从善如流地接过柳观春手中包袱,背在自己身上。 柳观春疑惑地看他。 江暮雪:“既是夫妻,便不该让妻子受累。” 柳观春一怔。 她心神恍惚之时,又凝神看了一眼江暮雪清正的墨眸,眉心的守元印。 红印灼灼如血,没有半分明灭,说明他道心坚毅。 师兄的话不含私心,亦不是轻浮的戏弄之语,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柳观春没有再争,她不喜欢占人便宜,只能一边跟着进镇的师兄,一边对他道:“一路上我受师兄太多照顾,之后有机会,我给师兄煮茶吃,权当道谢。” 江暮雪没有说话。 江暮雪记起柳观春在武斗卷轴里,因受白衣师兄太多指点,便提议要给他缝补衣裳;在宗门里,又因江暮雪为她主持公道的话,就送他糕点还有山果……其实都只是分内之事,但柳观春素来喜欢与人两清的性子,她不想欠下任何人情。 因此,江暮雪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这一次,两人的衣着寻常,又生得登对,郎才女貌。那些房门紧闭的镇民终于探出头来,给他们指了一家还没打烊的客栈。 要是没钱,还能去荒废的城隍庙里住,反正他们家不让生人留宿。 柳观春好不容易见到人,她扒拉着门板不放,追问:“看你们神色慌张,镇子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一个女娃娃问这么多作甚……”大娘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柳观春杏眼滴溜溜地转,她佯装泼辣地道:“我和夫君一路行来,看到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上还烧着纸钱,明显是死了人……要是真有什么魑魅魍魉,你却不及时提醒我,待我们夫妻二人出了事,定会化身厉鬼来你家中索魂!” 大娘没想到小姑娘娇滴滴的,居然还能说出这一番狠话。 偏偏柳观春的丈夫就在旁边冷脸看着,一句话都不开口,可见是个怕媳妇的耙耳朵! 大娘没法子,只能一边赶柳观春,一边道:“这个镇子上出了吃人的邪修,你们见到修士可得躲得远远的,免得被人抓去吃了。快走快走!” 说完这些,大娘立马阖上房门。 柳观春摸了摸险些被门夹到的鼻尖,她转头,无辜地望向江暮雪:“师兄,这里好像有邪修……” 江暮雪没有及时回答。 他还在思索她口中那句亲昵的“夫君”,他倒是不知,原来柳观春能言善道,嘴皮子也很利索。 柳观春在外的样子,倒比她在玄剑宗时有生气多了。 江暮雪收回心神,问她:“要去客栈留宿,还是上城隍庙?” 柳观春看了一眼昏沉黑暗的天色,虽然已经入夜,但她不觉困倦,总不好让师兄一直体谅她的作息,耽误任务。 于是,柳观春道:“去城隍庙吧,夜里妖邪出没众多,没准能找到关于那个邪修的下落。” “好。”江暮雪没有异议。 他扬袖一挥,召出伏雪。 顷刻间,剑气四射,莹白的灵气从他骨相棱棱的手指漫出,幻化出一柄能够带人的长剑。 伏雪剑从来没有在灵域里憋过这么久,它等了好几个时辰,终于能露面透透气。 一时间,长剑兴奋不已,它不住地凝结白霜,还没等第一蓬洁净的雪花绽开,江暮雪的神识忽然变成一条长鞭,狠狠抽打了伏雪剑一下。 啪的一声巨响,卷起的鞭子削去所有冰棱。 伏雪剑被那一记光鞭打懵了,雪花迅速凋零,融化成淅淅沥沥的雪水。 它剑躯一颤,望向主人,剑心错愕不已。 伏雪剑怎么都没想到一贯温和的江暮雪,居然会当众抽它鞭子! 剑灵:不是,凭什么啊? 每次在外对战,它都这样爆开霜雪,结合江暮雪大盛的灵域,孔雀开屏似的,气势要多凶悍有多凶悍,排场要多铺张有多铺张。 主人从来不管这些琐事,怎么今天就轮到它挨鞭子了? 伏雪剑看到江暮雪身边的柳观春,心中不服气,它好像有些明白了……都怪这个小孩!江暮雪为了她,不但把它变丑了,还不让它凝雪花。 江暮雪……是怕它会抢他风头。 这个女修,难道就是主人未来道侣?天哪! 江暮雪倒不知伏雪剑会有这么多小心思,只是它的灵识在手中翻滚,剑吟不断,实在吵闹。 男人没有心思去聆听剑灵的抱怨,他只冷看长剑一眼,又用心念摔去一鞭,这次还附上了哑咒。 伏雪剑被打得里子面子全没了,它直挺挺立着,再不敢动。 伏雪剑现在很感激主人把它变丑了,至少眼前这个小娃娃看不出它的丢脸,也不会知道它的真身就是大名鼎鼎的伏雪剑。 柳观春本想召出竹骨剑飞行,但江暮雪压制住她的剑气,劝道:“两人御剑,太过招摇,我带你一程。” 柳观春点头:“有道理,那就麻烦师兄了。” 柳观春乖巧地跳上伏雪剑,她没敢冒犯江暮雪,故意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江暮雪淡扫一眼,没说什么。 只是两人一路沉默,柳观春又有点耐不住寂寞。 她主动开口聊天:“师兄,你既修无情道,我在外与你扮作夫妻,当众喊你‘夫君’,是否会坏你的道心?” 柳观春对无情道一知半解,只知道他们眉心都有一颗守住元阳的红痣。 柳观春怕这个法门太过苛刻,而她又不知内情,万一祸从口出,不经意间害了白衣师兄,那她可真是罪大恶极。 江暮雪本在凝神分辨魔气去向,忽然听到小姑娘说话的娇声,缓和了一下御剑飞行的速度。 江暮雪敛眸:“不会。” 柳观春习惯了白衣师兄言简意赅的谈话风格,只要他肯答,那就没有冒犯之处。 柳观春安心,顺口又问:“那要如何才会致使无情剑损,道心破碎?” 她想多了解一点白衣师兄的事,可没想到,江暮雪听完这话,却顿住了。白衣师兄久久不开口,柳观春后知后觉意识到,是她口无遮拦,这句话其实有点轻浮…… 其禁忌程度,不亚于问江暮雪,房事要行到何等程度,进到多深,才算破戒?若是只有边缘。性。行为,是不是也能被道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 她分明是在试探他。 柳观春脸上讪讪,她算不算轻薄了江暮雪,她其实没这个意思。 “师、师兄,对不起。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的。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江暮雪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无意吓她。他沉默,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暮雪:“小事罢了,不必在意。” 柳观春老实闭嘴,情绪也有点低落。 她想,江师兄到底还是介意的,所以即便他接受了她的道歉,他也还是没有解开关于“破戒”的疑惑。 很快,伏雪剑降落,磅礴的剑气压低一丛丛小腿高的荒草。 柳观春刚跳下剑,一道受灵力驱动的火符忽然从远处袭来,直直打向她的胸口。 没等柳观春下意识持剑抵挡,她召出竹骨剑,另一道浩瀚的威压已是潮鸣电挚地袭来,精准地接下了这一记火符攻击。 “轰隆——!” 江暮雪不过腕骨微拧,剑尖轻挥,那一团火符的光华大盛,又被他用灵力击飞出去。 火焰窜进漆黑的荒庙,没一会儿,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一群修士弟子冲出荒庙,齐心协力踩踏自燃衣袍,帮助温少卿灭火。 火符威力不大,几道剑气砸下去,该灭的火都灭了。 倒是温少卿好面子,明明是他先动手伤人,却有脸倒打一耙,提剑质问:“是哪个害我?!” 玄剑宗的男弟子们纷纷出动,将林中的柳观春和江暮雪团团围住。 温少卿取火符一照,看清柳观春的脸,惊讶:“居然是你?!” 柳观春许是知道江暮雪就在身边,见到这些素有旧仇的弟子,她心里也不慌。 第28章 柳观春嘴角上翘,笑着打招呼:“温师兄,巧遇。” 温少卿见她还有脸笑,心里更为恼火。 自从他上次被紫璃宗的女修们捉。奸,温少卿面子丢了不说,还被押到自省殿打了四十鞭,直接让他落到筑基期一阶! 要知道,他本来都快结丹了,这几鞭子下来,直接让他二十年的修行尽毁。都怪柳观春事多,竟招来江暮雪为她主持公道! 难怪弟子们都说柳观春一脸狐媚相,光是那双楚楚可怜的杏眼,就能诱惑男人为她上阵杀敌。 温少卿仔细看了柳观春一眼。好吧,确实长得挺漂亮。 他懒得搭理柳观春,又扫了她身边的队友一眼。 这位弟子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温少卿气闷,他居然比自己还高上一些,脸长得……好像也还不错,就是手上那把本命剑一点灵光都不外泄,想来就是俗品,并不用多上心。 宗门弟子众多,温少卿不认识这位同门,但不妨碍他因私仇,出言讥讽:“明明你是无情道的剑修,竟道心不坚,被柳观春的美色蛊惑,与她同路,意图破戒!真丢我们剑修的脸!” 到底是宗门后辈,江暮雪淡看他一眼,考虑要不要出剑。 沉睡半天的伏雪剑听了这话:哈哈,你小子有种。 反倒是柳观春忍不下这口气,江师兄因她之故,受人奚落,她必须帮他找回场子。 柳观春拔剑出鞘,护在江暮雪身前,寒声道:“温师兄看我不顺眼,辱我可以,却不能欺我师兄!” 柳观春竟还提剑护上了…… 众人哄笑。 今日来马兰镇降魔的都是玄剑宗的男弟子,他们高傲得很,知道打女弟子太过没有男子气概,因此也没打算和柳观春吵,只是在旁助声势,看笑话。 师弟白轩之前吃过柳观春的甜糕,对她印象挺好,他拉了拉温少卿,小声劝架:“算了温师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要是上山后再和江师兄告状,咱们都得挨罚……” 大师兄最不喜欢同门之间生出嫌隙,况且温少卿刚挨过打,他没胆子再去挨鞭子。 若是他的境界掉下筑基的话,那就真要滚去外门扫洒了。 还是快点伏魔,取走魔核,多多换点天材地宝,也好早日再攀境界吧。 思及至此,温少卿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是转身的时候,他严厉警告柳观春:“算你运气好,撞上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只是别想迈进城隍庙一步,这是我们的地盘!你自己上林子里找地方待去!” 说完,温少卿跟着弟子们走回破庙。 弟子们一边走,一边还嘀咕—— “也不知大师兄上何处伏魔了,要是他在这里,除魔卫道之事一定事半功倍!” “只可惜大师兄从来不和人组队,不然我跟在旁边蹭蹭魔核也好啊。” “想得倒美,这种好事当然只能留给我!” …… 一群人插科打诨离开,殊不知江暮雪已在心中默默记下这批弟子的名号。 见人走远,江暮雪低头,望向柳观春。 她肩背紧绷,还持着剑,维持着保护他的姿势。 江暮雪想了一会儿,问:“要住城隍庙吗?” 清冷的声音倏忽在柳观春身后响起,惊得她回过头。 柳观春呆呆地看了江暮雪一眼,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难道,他是想杀回去? 男人的凤眸平静无波,脸上并无惧怕之意,他确实是在等待柳观春的答案,仿佛她一声令下,他真会持剑去抢夺地盘。 柳观春心里感动,她明白白衣师兄护短,而且他境界高深,剑术超绝,倒不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可他应该只有金丹期的境界,而那一批男弟子不仅人多势众,其中还不乏结丹的修士……真要动刀动枪,江师兄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啊! 方才柳观春拔剑护人,也是想借内门大师兄的名头去警告温少卿,惹她的话,想想身上落的鞭子。 要是真让白衣师兄出头,恐怕眼下两拨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于是,柳观春摇摇头:“不用。” 她体恤白衣师兄作为男子的自尊心,咬牙忍受山林的寒风,道:“江师兄,我就喜欢在外露宿,还能、还能感受一下自然风光,顺道吸收天地灵气,晒晒月亮挺好。” 江暮雪眼睫轻颤。 不是妖修,却要以人身……吸收天地灵气吗? 他也不知柳观春话里的虚实,只能顺从她的意思,跟着她往密林深处行去。 魔气浓郁的山林,往往孕育了许多山精野怪。黑峻峻的树林里,到处都是绿眼睛、红眼睛的精怪,从前的柳观春胆小,她会备好许多驱魔用的符箓、法器,但今日有白衣师兄在身边,手上还有竹骨剑护体,她有人陪伴,有剑在手,心里便没有那么怕了。 远离那一座荒庙,柳观春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安顿好江暮雪后,让他坐着别动,由她这个降魔队伍里的后勤队员来安置一切。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取出备好的两个羊皮水囊,一壶羊奶、茶砖、还有熏好的肉干、甜糕、蜜果。 她不知道江暮雪爱吃哪个,但她还是林林总总摆满了一地。 “师兄请自便,都是我用蜂蜜腌的山果!” 说完,她又取出风符和火符,就地点起了炉子。 江暮雪不重口腹之欲,加之辟谷,他没有吃蜜果,反而是寻了个避风的位置,闭眼打坐调息。 刚要沉入无我境界,江暮雪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甚至是清甜的米香……人间烟火的浊气,一下子打散了他凝好的灵域境界,逼得他从髓海里浮出来。 江暮雪睁开眼,一块烤得金黄酥脆还涂抹了酱汁的年糕,忽然递到他的眼前。 江暮雪:“……” 柳观春讨好一笑:“师兄先吃。” “我不必……” 没等江暮雪说完,柳观春又推上来一碗泡好羊肉干的咸口奶茶,一碟芋粉糕,一块烤羊肋,甚至还有妖域里号称逃跑速度是山兽之最的雪兔,也不知她是怎么抓到的。 “师兄是前辈,您先吃,我后吃。”柳观春很懂尊师重教的道理,师兄指点过她剑术,就是她的老师,她不可能亏待师长。 江暮雪看一眼满眼期盼的少女,他知道,若是他没有吃点夜食,柳观春可能会劝上一整晚。 清隽秀美的师兄轻轻叹气,端起奶茶,小饮了一口。 江暮雪虽只是喝茶作陪,但柳观春也已心满意足。 和朋友一起吃夜宵,一起围炉烧烤,一起夜话家常,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如今终于实现了,柳观春的心脏都变得软乎乎的,好似烤到化开的棉花糖。 夜里,柳观春抖开带来的毯子,盛情邀请江暮雪也上毯入睡。 便是江暮雪再不通人间庶务,他也知道,柳师妹是姑娘家,同睡一毯这种事,到底太过亲密。 但柳观春对无情剑君很放心,在她眼里,修无情道的剑君,就是阉了的太监,与其担心师兄兽性大发,倒不如担心自己会不会喝了太多果子酒,深更半夜被美色所惑,然后色令智昏朝师兄下手。 但江暮雪不肯躺下休息,柳观春只能搜出一件厚一些的雪兔毛斗篷,盖在他打坐盘起的膝盖上,然后小心翼翼钻回毯子里睡觉。 灵力在江暮雪四肢百骸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他方才施施然睁开眼睛。 江暮雪垂眸一看,膝上暖融融一片,竟是一块厚重的雪兔斗篷。 方才柳观春鬼鬼祟祟爬过来,原来就是为他披衣御寒么? 江暮雪偏头,眼角余光瞥见柳观春。 女孩蜷在毯子里,睡得很沉。不知梦到什么,眉心皱起,眼尾也一片晕红,似乎是山风太大,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干,还在不住地颤抖。 想了想,江暮雪拎起这一件厚斗篷,小心抖开,盖在柳观春 的身上。 他望向那一只露在毯外的白皙手腕,又跽坐在地,将修长指骨轻轻搭上少女的脉搏处。 驱寒的灵力缓缓传进柳观春的体内,沿着经络游走,贯穿全身。 可没等江暮雪将灵力灌进师妹的丹田,又有一股与他相冲的霜雪灵气涌来,将所有外来的力量打散,甚至不分好赖,霸道地挤出那些江暮雪渡进去的灵力。 三番两次如此,饶是江暮雪脾气够好,也有些恼火。 便是助柳观春筑基,也不必将她困在身边,不许她体内拥有任何人渡来的灵力。 不知是否因为江暮雪元婴大能的威严被旁人挑衅,男人难得凤眸冰冷,杀意迸现。 江暮雪握住柳观春的手腕,甚至想强行逼出那股龟缩在柳观春腹部的灵气修为。 但很快,掌心柔软的触感,教他渐渐冷静下来。 若江暮雪强行行事,恐怕柳观春会被他惊扰,甚至引发灵力暴走,好不容易筑上的基又会被他的灵力冲到溃散。 第29章 算了。 思来想去,江暮雪只能硬生生忍下那些古怪的不快。 他召出伏雪剑,幻化出一片挡风的剑罩,拢住柳观春,用于寒夜里取暖。 今夜风餐露宿,江暮雪怪不得柳观春的贵人,只能将一些难言的火气发泄于那些欺凌同门、强占荒庙的师弟身上。 江暮雪沉默起身,从灵域中抽出一条伏雪剑分化出的戒鞭,缓慢走向城隍庙。 …… 翌日清晨,城隍庙中的弟子们各个腰酸背痛地爬起身。 他们面面相觑,一看彼此的后背,各个都有一道带着雷印的鞭伤,肿成一片。 唯独小师弟白轩安然无恙,逃过一劫。 师兄们震惊不已。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难道是那个邪修来了?” “你们睡得跟猪一样,没人反应过来吗?!” 师兄们吃惊,赶紧打坐调息,查验伤势,然后他们震惊地发现—— 靠?!谁深夜不睡觉,闲得发慌,特地来抽他们一鞭子,还让全员弟子都掉下一阶修为啊?! 这人疯了吧! - 柳观春熟睡的时候,闻到一股很香很香的清幽雪气。 不知这种气味是冰雪道的修士独有,还是无情道的剑君都喜欢在衣上熏青松覆雪的香味。 总之很好闻就是了。 柳观春睁眼的时候,天光乍泄,远处的青山缠绕浓浓雾霭,满眼都是蟹壳青色的云烟。 柳观春想到白衣师兄,慌张地环顾四周,直到她看到那一抹打坐调息的白影,悬着的心落下了。 柳观春解开缠到身上的毯子,又使了一个清洁术,把衣裙的脏污都清理干净,甚至从水囊里取水好好洗了脸、刷了牙。 其实清洁术已经足够清除脏污,但是柳观春保持着凡人的习惯,还是喜欢用水擦脸、漱口。 整理完这些,她又偷看江暮雪一眼,见他入定还没醒转,放下心,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实际上,江暮雪已是结婴的修士,对外界的动静十分敏锐,即便不睁眼,他的神识外放,还是能捕捉到世间万物的动静。 他并非有意窥探柳观春,而是她的一举一动都与寻常修士不同。 换了衣裙还不够,还要扫开炽炭燃尽后留下的灰,再次点燃火符,放上铁丝网,再架起一只烧得黑乎乎的竹木杯。 江暮雪不知柳观春在作甚,耐心等了一会儿,他看到她往水杯里添上一勺蜂蜜,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江暮雪:“……” 如今的后辈,都会用“晨起喝蜂蜜水”的方式调养生息吗? 柳观春喝完蜂蜜水,小腹终于变得暖洋洋的。 她拆开发带,又取出桃木梳子,一点一点通头发,如此忙活半天,总算梳好了发髻。 柳观春以杯中水面为镜子,左右打量,满意点头。 她猫着身子,怯怯靠近江暮雪。纤细的手指紧紧揪住师兄的衣袖,拉了拉,“师兄、师兄……” 她这样唤他。 既胆大又胆小,衣袖拉得很紧,可声音却又很轻。 怯怯的,好像小猫崽子。 江暮雪顺她心意睁眼,许是打坐太久,眼眸滞涩,男人浓长的眼睫垂下,颤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 “你醒了。” 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珠落盘。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事实。 柳观春点了点头,她很快直起身子,和江暮雪拉开距离。 柳观春跽坐在男人面前,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请安:“师兄早上好,你洗漱过了吗?你想吃什么早膳?” 想到江暮雪已经辟谷,柳观春又说:“不吃东西的话,好歹喝点热茶?” 江暮雪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静静地看着她。 柳观春现在已经摸清楚白衣师兄的性子了,他不爱说话,不喜欢的事会直接拒绝,若是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也不变,那就是既可又不可,随便柳观春安排。 江暮雪其实已经给自己施加过清洁术,他本就爱干净,不会让浊物留在身上太久。 可是他想到柳观春方才用水洁面的样子,思来想去,还是取出帕子浸水,也给自己擦拭洗漱一番。 等到江暮雪打理好,一杯温热的花茶已经递到他的掌心。 江暮雪修长手指搭在杯壁上,细细把玩了一下竹骨杯子,迟迟没有入口。 柳观春的心脏又悬至嗓子眼,她问:“是茶水不合师兄的口味?” 江暮雪:“不是。” 他端茶啜饮一口,抬袖挡脸的时候,男人眼风一扫柳观春手上茶杯。 他方才的迟疑,只是好奇柳观春居然将一只簇新的竹木杯子用来待客,她自己却用另一只烤到焦黑的水杯。 她好像,一贯如此委屈自己。 - 柳观春犹豫要不要回城隍庙看看,她私心不想白衣师兄再和那群弟子起冲突。 但她要找邪修的线索,那座荒庙妖气浓郁,她得回去看看。 柳观春实在太高估这些师兄们的胆识,任谁睡一晚上就被邪修抽掉一阶境界,都会在睡醒之后马不停蹄逃跑。 果然,这次柳观春没在黄庙里找到任何人的身影。 荒庙破败不堪,屋脊房梁积满了灰尘,还有蜘蛛在半空中结网,银丝被阳光照出粼粼的光泽。 柳观春拿出寻魔的罗盘。 如有妖物,罗盘里的指物针便会纷纷朝向一个地方。 然而,不知是不是有邪魔逗她玩,那一块罗盘竟无风自动,滴溜溜地转起,一圈又一圈,半天不肯停。 就好像有看不见的魔物围着她转圈。 柳观春后脊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要召出竹骨剑,却见身旁有一道黑影窜过。 柳观春下意识抬起头,和莲花须弥座上一尊漆面斑驳的佛像对上了视线。 释迦牟尼像一贯弯眸浅笑,手捻说法印,宝相庄严,悲天悯人。 可这尊泥胎像竟是瞪大了双眼,眸仁甚至冒出绿光。 柳观春吓了一跳,她意识到佛像里藏了妖邪,登时口念剑诀,唤出竹骨剑。 只要柳观春不开灵域,竹骨剑在她手中都能运用自如。 “师兄,佛像有妖!”柳观春大声喊道。 一时间,剑光大作,凛冽的剑气摧枯拉朽一般扫荡而去,粉碎一切尘烬。 荒庙陡然爆开一道流霞似的银光,妖邪被剑修的剑势震慑,按理说应该迅速遁逃,然而这一只妖物竟半点惧意都没有,还在吱吱地笑着,等待柳观春上前自投罗网。 柳观春看了江暮雪一眼,见他按兵不动,心中也稍微安定不少。 正当柳观春想要提剑斩杀佛像的时候,从那一层泥皮神像里忽然流出一滩滩毛茸茸的黑水。 那些黑水似是藏着有意识的活物,咕咚咕咚冒泡,黑水像沸开一般,十几尾黑鱼,迅速游向柳观春。 这些怪物邪得很,身上鬼气森森,竟是不知吃了多少人魂! 没等它们沾上柳观春的鞋尖,十几把欺霜赛雪的剑影破风而来, 当空刺下,只听得啵唧一声,尖锐的剑刃深深埋进黑鱼的身体,像是刺破了一个个装满毒液的囊袋。 顿时,黑水从薄如蝉翼的皮囊中爆开,黑气四溅。 黑鱼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们一边喊着:“娘亲!娘亲!”一边你争我抢,迅速后退。 它们快要死了,一个个争前恐后地逃回神像,融进妖物的身体。 可是早已来不及了。 江暮雪并指抵唇,垂眸念咒,将蓄满金光指骨扫出。眨眼间,那一道金芒从他的手中脱落,如同一颗金珠坠到地上,瞬间扩散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烟熏火燎,星火燎原。 此为地狱火,其焰之烈,能焚烧世间万物。 所有黑鱼都被地狱业火煎熬,痛不欲生,它们回不到母亲的本体,奄奄一息,最终流下滋滋作响的油脂,渐渐变得焦黑的蛆虫,再也不会动了。 整座庙都被黑气笼罩,邪物烧出的尸油腐臭味几乎催人作呕。 佛像受不住这种煎烤,很快便冒出一缕人形青烟。 一只七尾妖狐自烟雾里跳出,她挥舞着尖利的爪子,当空袭向江暮雪。 “师兄小心!” 柳观春一直关注着江暮雪的一举一动。 她飞扑过来,一把按倒了师兄,没等她安抚好倒地的江暮雪,少女又身手利落地翻身,反手抬剑,挡住来势汹汹的狐爪。 滋啦——钢铁般尖锐的爪子在竹骨剑上爆开炫目的火花。 七尾狐没想到江暮雪能逃过一劫,心中恨意更甚。 她身后的七条尾巴迅速勾起,化作钢刃,刁钻地剜向柳观春的双眸。 千钧一发之际,伏雪剑似有所感,立马追风逐电地追上。 剑影重重,幻化成庞大的剑阵,自七尾妖狐的后脊穿入,勾出她猩红的皮肉。 第30章 此招煞气甚重,没等妖狐想明白江暮雪为何有那么浓郁的杀气,她的七条尾巴已经被剑风削断,逐一落到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油绿色的妖血在柳观春面前爆开。 七尾妖狐的魔核浮出,绿光烨烨。 柳观春往后退让一步,把飞出的魔核让给师兄:“师兄,这是你的。” 她虽然渴望得到魔核,提升修为,但是她不会和白衣师兄争夺战利品。 江暮雪看一眼,却还是抬袖一扬,把魔核推至柳观春面前。 “此物赠你。” 许是怕柳观春不收,江暮雪又道,“方才得你庇护,避开一劫,这颗魔核算是我的谢礼。” 柳观春呆了呆,她见识过江暮雪强盛的剑气,心中早就猜到,即便方才自己不出手,江暮雪也能化险为夷。 倒是她多此一举,还弄脏师兄的衣。 柳观春受之有愧,但她不想和白衣师兄太过生分,只能取来魔核,先塞进藏宝珠里。心里盘算着,等到之后遇到其他大妖,她再把魔核让给江暮雪就是了。 七尾妖狐的妖力全蓄在尾巴里,如今尾巴断了,藏着内丹的魔核也落到外人手里。 她气得咬牙切齿。 妖狐虽然想夺回内丹,可她又畏惧江暮雪身上的煞气,不敢靠近。 转头她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断得只剩下根的尾巴一扭,敏捷地跳出荒庙。 柳观春眉眼一凛,她手握竹骨剑,作势要追。刚跳上窗台,她想起身后还有江暮雪,柳观春回头问他:“师兄追吗?” 江暮雪:“魔核已取,它活不了多久。” 柳观春:“既然活不了,它还跑得这么快做什么?我去看看。” 没等柳观春再度跳起,忽然一股罡风自身后扫来,将她整个人吹上天,团在那一个凝霜的剑茧之中。 剑茧好像铺满了棉花,脚尖踩上去软绵绵的。 待她后颈衣领一紧,柳观春偏头,看到一只轻轻提住她后领的手。男人的手白净如玉,指骨修长,用力时手背隐隐浮起虬结交错的青筋。 是江暮雪御剑而来,特地捎带她一程。 许是搂腰或者横抱都有点僭越,思来想去,江暮雪只能选择这种提小猫后颈肉的方式,拎起柳观春。 柳观春老老实实被拖着带走,她看着脚下逐渐变小的山林,心中反思……是不是她御剑术太差劲了,师兄嫌她飞得慢,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带她上路?这样一想,好像江师兄从来没有嫌过她修炼不精,即便觉得哪里剑诀心法出错,也只是提剑一次次演示给她看。 唉,江师兄还真是温柔的男人啊。 柳观春羞愧不已,心中更是存了潜心修炼的决心……她不能成为师兄的拖油瓶!她要成为师兄能够交付后背的战友! 许是有后辈在旁,江暮雪御剑飞行,更是警惕,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追妖的同时,还分神去瞥一眼柳观春。 可柳观春原本安安静静待着,忽然双手握拳,不知在碎碎念什么…… 江暮雪望着两侧翱翔的仙鹤,疑心是今日飞得太高,惊到少女。 沉默片刻,江暮雪手中捏了个剑诀,压着伏雪剑伏低,靠近地皮滑行。 柳观春盯着原本帅气的本命剑,忽然成了薄薄一片滑板,载着人在一波波绿油油的草浪上横冲直撞,一时无言。 而见惯大风大浪的伏雪剑早已在内心释然一笑:哈哈,你骑马得了呗!还骑我干什么?这不犯剑么? 没一会儿,江暮雪带着柳观春追进一座荒山。 山中瘴气浓郁,草木不生,并没有人烟的样子。 待柳观春仗剑踹进一间荒屋的时候,她找到了床帐里的妖狐。 妖狐的法力尽失,妖气也一点点溃散。 可她还是在默念咒术,一遍遍牵动手里的丝线。 一遍一遍极有耐心地拉扯,拉一截,还要低头亲吻一下怀中的东西,碎碎念上几句。 柳观春听了半天,听懂了,她是问怀里的尸体:“这样拉会不会痛?抱歉,我没有妖力了,我没办法让夫君站起来……” “夫君别怕,我、我再吃两个人,我还会恢复内丹,我还能让你跟着我一起出门。” “夫君,你等等我,先不要腐烂好不好?再等等我……” 柳观春这才意识到,妖狐怀里抱着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江暮雪反应最快,眨眼间,伏雪剑已化作剑影,袭向妖狐怀中的尸体。 妖狐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俯下身去抵挡。 伏雪剑并没有收住势,反倒是一寸寸埋进妖狐的后脊,将两具尸体尽数贯穿,打散了妖狐最后一点凝聚起的妖气。 那一团妖气散开,浮出好几缕魂魄,都是被七尾妖狐吞噬的镇民。如今他们的魂魄得救,能够遁入轮回,转世投胎了。 妖狐再也没有力气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身体这么疼过。 妖狐苟延残喘,她趴在男人的尸体上,小声哭泣,掉起眼泪。 她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势,反倒是盯着男人腰腹干瘪瘪的大窟窿,心疼到不能自已。 “我夫君、我夫君太破了,现在补不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气息渐渐弱下去。 妖狐的灵台白芒大作,将一个娇媚的女子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 妖狐并没有灰飞烟灭,尚存一魄在世。 但江暮雪素来不会对妖物留情,他并不会给小狐狸留下生机。 江暮雪还要提剑再刺,却不料,这一回有金光袭来,格挡开元婴修士的杀招,护住了那一只孤零零的狐魂。 柳观春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江暮雪半阖凤眸:“是修士残留于世的神识……是个结婴的大能。” 话落,眼前的男尸倏忽碎成粉末,从躯壳中挣脱开来的,是一缕修士的游魂。 是个剑眉星目的剑君,修为高深,只可惜,他早已陨落。 剑君长袖一扬,将那只小狐狸收入袖中。 随后,他朝眼前的两位小友一拜:“因我贪恋人间,不肯散魄 于世间,倒教桃娘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镇民。我与桃娘罪孽深重,此番入阴司,自有天道来惩,还望小友们放桃娘一条生路。” 江暮雪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反倒是柳观春好奇地问:“她吃人,全是为了你吗?” 剑君叹息,他捻诀化开一片光幕,将往事逐一放映给柳观春看。 在光幕中,柳观春看到了剑君的过去。 原来,这位剑君是道宗的剑修弟子。 他自小与另外一个灵修世家结下娃娃亲,而那位未婚妻却无心成婚,修的是无情道。 未婚妻天赋异禀,不过入道百年,修为节节攀升。在渡劫那日,她为了同天道证明自己道心坚毅,竟故意诱来剑君,当着天道的面,一剑刺进剑君的心脏,以他的血液祭道,引来升阶的劫云。 剑君没有等到未婚妻修满无情道的那一日,反倒是被妻子利用,成了诱来劫云的祭品,丧命于荒山之中。 剑君好歹是元婴大能,他心腑虽碎,却还能强撑上几日。 那几日,他在山中独行,遇到了一只初初化形的小狐。 小狐天真烂漫,满脑子都是妖族前辈们灌输的情爱故事。 她一直想着,总有一天,她会下山,撞见自己的情郎,然后两人一同修炼,在山中逍遥快活地过日子。 可她没等到情郎,只等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剑君。 小狐认定剑君就是自己的情郎。 她告诉剑君,她叫桃娘,如今已经是生出六条尾巴的大妖了,往后跟着她吃香喝辣,日子很快活的。 剑君只是笑着,没有多说话,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即便遇到一只小妖,也算是缘分,何必多加苛责。 可桃娘却看出了剑君的伤,她一心想救活剑君。 毕竟桃娘是一只十分护短的大妖怪。 桃娘为了得到复生的仙草,特地去挑衅幽冥的大妖,最后当然落得惨败而归的下场。 她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地趴在剑君身边。 小狐狸一边倔强地舔舐伤口,一边和剑君自证:“我一点都不弱的,我只是没有磨锋利我的爪子,等有下次、下一次,我一定要她好看!哦,这些伤都是摔的,斯……一点都不疼!” 可是,桃娘知道,她想打败那只大妖,估计还得百年修行。 只是她的夫君等不了那么久。 剑君一声叹息,他看出狐妖的内丹受损,恐怕又跌下几十年修为。许是心肠太软,剑君还是将自己仅剩下的灵力渡进了桃娘的身体。 剑君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有一天,他对桃娘说:“春日来临了,洞外的桃花开得很好,你去折一枝来,与我共赏吧?” 桃娘为了守着剑君,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出洞穴了。她是娇媚的狐妖,最爱打扮,最爱漂亮衣裙,可洞中黑漆漆的,她连衣布的颜色都分不清。 第31章 桃娘想着,剑君想看花,一定是快要好起来了。 她要去折最漂亮的一枝花给他看。 只是,当桃娘抱着一捧香味馥郁的山桃花回来。 剑君已经陷入了沉默。 他口不能言,他快要死了。 桃娘想尽办法救他。 有时是取人的阳气,有时是抢妖物的内丹。 直到剑君一动都不能动了,桃娘又用傀儡丝缠住他的手脚,将他托起,让他姿势古怪地陪着自己在山中漫行。 即便剑君已经身殒,但桃娘还是觉得,终有一日,她会唤醒剑君,他们会拜堂成亲。 她那么喜欢剑君,她不修无情道,她不会把剑刺进剑君的胸腔,她会陪着他一直到老。 虽然桃娘不知的是,剑君死于无情剑之下,剑骨剔除,灵台尽毁,他不可能活过来。 就算桃娘再等上成千上万年,她也穿不上那一身嫁衣,见不到自己的夫君。 …… 柳观春看着剑君的身影慢慢幻化成萤火虫。 小狐狸从男人的袖子钻出来,好奇地打量人间。 随后,她像是被江暮雪吓到,又急急退后两步,蹦蹦跳跳跟在剑君的身后。 许是嫌它走得太慢了,剑君止步,顺手捞起小狐狸。 一人一狐就此消失于虚无冥道之中。 桃娘一死,这一栋藏满人骨的屋子没有妖气维持,摇摇欲坠。 江暮雪最先觉察到屋舍崩塌,情急之下,他又是伸手,将柳观春迅速地拎出了荒屋。 柳观春跌进草浪里,她狼狈地拍开脸上的草叶,亲眼目睹那一座高大的屋舍轰然坍塌,变成一地人骨废墟。 柳观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她想到剑君残存的记忆,忽然仰头,望向白衣翩翩的江暮雪。 她看着他眉心那颗绝情的守元痣,见他剑气浩然如霜,即便听到这样悲情的故事,面上也无丝毫动容之色。 柳观春忍不住问:“师兄,你们无情道都是这样断情绝爱,为了证道,甚至不惜弑夫杀妻吗?” 江暮雪难得被人问倒,他抿了下寡情的薄唇,沉声:“……不杀。” 因他道心坚毅,永远不会误道,更不会……有妻。 第16章 下山(六)她真是……娇气的东西。…… 邪修被肃清,但当地百姓还不知此事,想来还得发酵上几天,他们才会知道危机已除,敢开门见客。 柳观春抖了抖沾泥的裙摆,她抬头,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杂草,远处的高山浸在幽蓝色的夜幕里,漆黑如墨,像一幅泼墨挥就的写意丹青。 山野静谧,薄暮冥冥。 柳观春问:“师兄,现在我们去哪儿?” 江暮雪淡看她一眼,又挥动衣袖,一根卷轴从他的手中浮出,是那一张标记魔气的地图。 光幕透明,悬浮空中,每一个地点都散布金光。 柳观春踮脚去望,发现马兰镇上多了一个圈的标记。 这个红圈意味着此地伏魔成功。 不少弟子会时不时刷新卷轴,观察其他队伍的进度,当他们看到魔气浓郁的马兰镇都被人在一天之内诛灭,不由愣在原地。 无数纸鹤浮上卷轴,一句句追问的话从信纸里浮出。 “谁啊?这么强!” “应该是大师兄吧?他每次伏魔出手都快狠准。” “大师兄今年和人组队了吗?” “没有啊,没听说啊……算了,赶紧赶路吧,我们这里的魔物都是夜猫子,熬夜熬得我头疼。” “靠,那里本来是我们的地盘,难道那个邪修很好对付?” “唉,换了一个镇子反倒更惨,都是色鬼,队伍里又没有女修,还得温师兄男扮女装去色。诱。” “白轩你闭嘴,再把我的事情说出来,有你好果子吃。” “(白轩已自行断开灵阵。)” 一道道传音纸鹤在地图上爆开,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热闹非凡。 这是柳观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和谐情形,原来师兄姐们私底下也会打闹嬉笑,也像少年人一样插科打诨,互开玩笑。 柳观春看到他们讨论白衣师兄伏魔的速度很快,一股自豪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很想告诉众人:“不是江暮雪师兄杀的魔物,是江玠师兄,他是很厉害的无情道剑修!” 但她戳了戳自己掌心的粉鹤,心想:万一她发出去的信纸没人回复,还让其他人知道白衣师兄和她组队,会不会连累师兄也被遭人排挤? 思及至此,柳观春击掌,拍碎了纸鹤,又把信纸默默收回去。 江暮雪不知她在犹豫什么,问了一句:“你想传信?” 在江暮雪眼里,后辈们都是年幼的小孩子,爱闹爱笑实在正常,他如今更改样貌,也隐匿了气息,即便柳观春想要对外炫耀取得魔核一事,也无不可。 可她做事谨小慎微,就连发一句话也要再三考虑。 柳观春感叹师兄观察入微,但她不想让白衣师兄知道原来自己在宗门里不招人喜欢,生怕师兄也疏远她。 于是柳观春笑道:“我不想传了。” 江暮雪低声问:“为何?” 柳观春想了一个极其友善的借口:“因为江师兄很厉害,我不想让旁人知道。若是他们都知你有神通,求着要进队,我就不能 独占师兄了!” 柳观春自认这句话说得俏皮可爱,还带一些急智,定能博得师兄好感。 可江暮雪听了,却是微微一怔。 他细细分辨柳观春话里包含的私欲,良久无言。 今夜,柳观春还是没有在外留宿,她见江暮雪往下一个魔气浓郁的城镇虚虚一点,两人又有了前进的目标。 江暮雪要彻夜赶路,他的凡体已经超脱世外,除却无情无欲,更难以感受寒冷或劳累。他不觉疲惫,柳观春昼夜不停却有点吃不消。 但她不想拖后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御剑。 江暮雪看着那一把飞得歪歪斜斜、忽上忽下的竹骨剑,他很怕柳观春没忍住困,打起瞌睡,继而直接摔进湖里。 凡修的肉身脆弱,她又堪堪筑基,伤筋动骨都得躺上几天,若是受伤重了,没能及时修复经脉,唯恐还会损伤寿元。 捏了怕碎,揉了怕乱,实在是……娇气的东西。 也是担心自己不能看顾师弟师妹,江暮雪从来不带人组队,只静静做事,观察战局,最后再将那些弟子们难除的魔物一网打尽。 可江暮雪虽人情淡漠,但他处事素来周到妥帖,既把人带出来,自然要全须全尾带出去。 思及至此,他又是振袖,并指驱出一个光球,那个结霜的雪球渐渐变大,又生出一条冰晶锁链缠在男人清癯的腕上。 江暮雪虚握着牵绳,任由光球将柳观春整个裹进去。 柳观春御剑术还不够娴熟,她困得很,又不敢抱怨。 幸好江暮雪行在前面,并没有发现她强打精神,下巴一点一点地犯困。 可没多时,一个暖洋洋的光球将她容了进去。 竹骨剑恢复成寻常大小,缠上柳观春的细腰。 她跪在那个软绵绵的雪球之中,双手抵在球面上。球体是透明的,柳观春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她注意到球身还有一条锁链,细细的一条,直连到江暮雪白皙的腕上。 “师兄?”柳观春不解。 “睡吧。”江暮雪侧眸,长睫轻动,没多看她。 柳观春遥望师兄的背影,心中无比沮丧,低下头:“是我修行不精,身上还带着凡人的浊气,还能感受到饥渴劳累,我会好好修炼,往后决不会拖累师兄!” 修行一事本就不可贪多图快,按部就班修炼便是。而柳观春虽说已经修炼二十多年,但她这点年岁,在修士求神问道的漫长岁月中,不过沧海一粟。 江暮雪并不想她过于压榨自己,他想了想,温和地道:“你这个年纪,本就该多睡一些。” 这话听在柳观春耳朵里,颇有些老气横秋之感。 入道之后,修士们再不会按照人身寿元来计算年龄,只按照境界高低来区分尊卑。 柳观春以为白衣师兄会将她当成后辈来看,如今她察觉他好像完全将她看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难不成……她的修为真的太低了?白衣师兄压根儿没将她视为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柳观春灰心丧气。 师妹忽然不出声了,江暮雪心中疑窦丛生,他回头,见柳观春一动不动,只当她睡着了。 可见是累了。 江暮雪又并指打出一道法印,将透明的光球盖上了白布,为柳观春遮光。 雪球暗下来,柔软的球体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似摇篮一般。 柳观春原本还能凝神看路,可光线一旦消散,她被晃得发懵,困意兜头袭来,渐渐陷进黑暗。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三个时辰后的事。 一夜过去,天色已微微发白,远处的田埂长着一蓬蓬艳红腊梅,空中飘着小雪,可她的发上未沾丝毫,明显是江暮雪用本命剑帮她挡下了霜雪。 第32章 柳观春爬起身,往身上施了个清洁术后,又理好发髻,挪向一侧打坐调息的白衣师兄。 柳观春问:“师兄,这里就是地图上魔气缭绕的清溪镇?” 江暮雪:“是。” 柳观春打起精神,她将竹骨剑背在身后,又从藏宝珠里摸出两个干巴巴的烘饼。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江暮雪:“师兄吃吗?” 江暮雪摇头。 柳观春知他辟谷,也不强求,只递给他一个装水的囊袋,“师兄,你喝点水吧。” 这一次江暮雪倒是接下了。 没等二人走进镇子,一名老汉便拄着拐杖走来。 “二位是修士吧?” 柳观春和师兄对视一眼,问老人家:“您怎么知道?” “小人见两位风雪不侵,又是白衣白冠,器宇不凡,定是剑宗的弟子。小人家中遇妖,求两位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孙女!”老大爷弃了树根拐杖,作势要给他们跪下。没等老人双膝着地,江暮雪抬手打去一道剑影,搀住了他。 “除魔卫道本就是修士分内之事,您无需多礼。” 老大爷见这位剑君面容冷肃,衣袖剑光粼粼,自是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他也不再耽搁,忙将两位剑君往镇子引。 路上,江暮雪一贯沉默寡言没有出声,倒是柳观春充分发挥她解语花的能力,几句话就从老者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 原来,清溪镇景色秀美,灵力充沛,一直以来都受地仙庇护,鲜少有大魔踏进这一片净土。 可就在一个月前,不知哪来的蛇妖忽然闯进清溪镇,强占女子为侍妾。 蛇性本。淫,此蛇又因有百年修为,更是宣称自己能夜御数女,祸害了不少女子。 今晚就是老人家的孙女要出嫁为蛇妻的日子,他心疼孙女要落入魔巢,想求两位剑君救下孙女。 柳观春道:“我们是下山降魔的玄剑宗弟子,不会在镇子上停留太久,若是这只蛇妖听闻修士除魔的动静,不肯出面,那就麻烦了。不如这样,我顶替你孙女嫁进蛇巢,我师兄在旁策应,届时我们联手,定能降服这只妖邪。” 老大爷见柳观春以身涉险,心中愧怍难当,连连道:“剑君万事小心,那只蛇妖道行高深,可不要着他的相了。” 柳观春信心满满:“放心吧,有我师兄在,区区蛇妖不在话下!” 她说得豪情万丈,但实际上还是有点脸红,毕竟她借的是白衣师兄的势,也可谓是狐假虎威。 江暮雪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漠然地看了柳观春一眼。 原来他在师妹心中,竟修为高深至此,连性命都可托付。 倒是夜里,柳观春出师未捷,先遇上第一道难坎儿。 她既然要扮作蛇新娘,势必得穿上那一身鲜红嫁衣,再戴上红彤彤的花盖头,挡住口鼻,迷惑蛇妖。 柳观春也不算第一次穿嫁衣,只是从前在江暮雪的梦境里,有村子里请来的妆娘帮她穿衣上妆,没什么难点。如今让她自己来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便有点手忙脚乱。 屋外,轿夫已经吹响唢呐,提醒午夜吉时莅临,他们要催促新娘子快点上轿出发,而老大爷和孙女则在家中静候他们凯旋,荒宅里没有女子能够帮柳观春穿衣。 柳观春已是入道的修士,修炼者讲究超脱肉身苦难,身躯不过是一具白骨皮囊。况且,柳观春还是现实世界穿来的,她其实并不在意古代的男女大防……实在穿不上,也只能找师兄帮忙。 想到这里,柳观春手里团巴团巴折出一只粉鹤,吹了一口灵气,命它去寻江师兄。 江暮雪被那只纸鹤召来,房门推开,他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大团的红绸嫁衣披在柳观春的身上,几层绸布被腰带勒紧,勾出纤细的窄腰,偏偏她不得要领地拉扯衣袍,顾得了这边,忘了那边,就此女孩白皙的肩头滚出外袍,连带着最里侧的肚兜细带都垂至肩窝,紧贴在莹润的颈骨,留下窄窄的一道红。 江暮雪的目力敏锐,不过一眼,立马收回辨别外物动向的神识。 他闭上双眼,眉心的守元印颤了颤,明灭一瞬。 柳观春为了搭配嫁衣,特地梳着单螺髻,发间簪了一朵牡丹绒花,流苏垂下来,时 不时撞在她丰腴的耳珠上,发出细微的响动。 柳观春听到动静,知是师兄来了,她抬头想看江暮雪,没等下颌抬起,竟被一记来势汹汹的剑气打中肩膀,惊得她脊背发麻。 转瞬间,一股庞大的灵力硬生生将柳观春推开,逼她背过身去。 柳观春被剑气挟持,动弹不得,只能背对江暮雪。 柳观春不明所以,但她对江暮雪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本能觉得江暮雪不会使坏。 于是,少女眨了眨眼,叹气:“师兄,我不会穿嫁衣,总是拉了这边的衣带,那边里衣又上翘……吉时将近,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暮雪良久不回答,柳观春思来想去,以为是自己此举太过冒犯。 也是,她把江暮雪当亲近之人,她和他没有忌讳,但师兄未必领她的情。 柳观春迟疑许久,心中隐隐后悔,她暗下斟酌,应该怎么不动声色将这个误会圆过去。 没等她想明白,一缕清幽冷峭的雪气陡然逼近,馥郁的松香弥漫,柳观春先是听到缓慢行来的脚步声,随后她感受到炙热的鼻息落在后颈。 柳观春整个人被一抹高大的黑影笼到其中。 是江师兄。 明明是她主动寻求帮忙,可真当江暮雪靠近,柳观春又忍不住后脊发麻,腿根战栗。 柳观春刚想开口喊他,可她一低头,眼角余光却看到一只结实有力的臂骨横于身前,虚虚圈住她不盈一握的窄腰。 男人如玉白润的手背上,青筋纵横其中,如山脉蜿蜒。 柳观春莫名心跳如擂,屏住呼吸。 自此,江暮雪的指尖轻挑,竟是紧紧地勾住了她腰上的衣带…… 第17章 下山(七)江暮雪将她横抱进怀中。…… 其实江暮雪并未碰到柳观春。 他不过是虚虚站在她的身后,凭神识来分辨外物,如此就能不看柳观春,却帮她系好衣带。 结婴的修士意念强大,即便不用肉眼,凭借意识也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外物,有了这一技能,便可在深山老林中伏魔除妖,又不至于燃火点灯,惊扰到猎物。 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指尖轻擦过她腰间软肉,要触不触,像一缕穿发而来的春风,带起微乎其微的痒意。 一种酥麻感直传向尾骨,激得柳观春脑子都放空。 她双目无神,实在不知该看哪里,偏偏师兄的身量高大,挡住了所有倾泻的烛光,眼前都雾蒙蒙的。 思来想去,柳观春只能乖巧地帮忙提着裙子,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找些事做。 幸好,师兄很擅长穿衣一事,如玉莹润的指骨不过几番缠弄,很快便帮她系好了衣带。 衣襟合拢得严丝合缝,一点圆润肩头都不露出。 柳观春身上清清爽爽,终于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狼狈了。 她被师兄身上飘来清淡雪松香味熏得陶陶然,待江暮雪后撤一步,她险些要软腿跪下。 还是师兄眼疾手快,不动声色搀了她一把。 等江暮雪收回手,柳观春不好意思地道了句:“多谢。” 她取来上妆的铜镜,细致打量了一下妆容,桃腮粉脸,是个很好看的新娘子。 柳观春满意地披上了盖头。 屋外的轿夫被蛇妖吐过一口妖气,他们的目的就是抓住新娘子再献给主人,因此柳观春不能暴露自己的面容,必须提前蒙上盖头,以防中邪的轿夫瞧出端倪。 但柳观春还没有修出江暮雪那种能够窥视天地的强大神识,她被遮住眉眼,就真成了睁眼瞎,只能四下抬手摩挲,死死盯着脚下的路,一点点往屋外腾挪。 但没一会儿,一只修长如竹的手递到她的红帕底下。 “扶着。”她听到江暮雪清冷的声音传来。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鼻翼生出一重汗,她小心翼翼搭着江暮雪的手。 师兄今日扮的是她娘家表兄,为了入戏,他没有穿白衣,特地换了一身颜色艳一些的绸袍。 男人如此温雅轻柔地领着新娘子走出宅院,就好似牵着自家夫人一般。 等到了轿前,江暮雪看了一眼当空高悬的血色红月,轿夫脸色青黑,远处山崖妖瘴迷离。 他以术法传音,不疾不徐地问了句:怕吗? 柳观春急忙也念咒传话:不怕。 饶是如此,柳观春进轿的时候,还是看到一只白色的事物也跟着轿帘游了进来。 没等她凝神分辨那是什么小精怪。 一只折得工整的纸鹤便颤巍巍爬进她的掌心。 柳观春撩起盖头,和白鹤大眼瞪小眼。 白鹤“吱吱”叫了两声,钻进她的腰带,老老实实被她别在腰上。 第33章 柳观春忍不住翘起唇角。 这是江师兄的传音鹤,他怕她有个闪失,所以命白鹤随身跟着柳观春,也好及时给他传信? 柳观春心里满满涨涨,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但她觉得……有师兄陪着真好。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孤身入妖洞。 从前她虽住在妖域,但因她是脆弱的凡躯,对妖邪都是敬而远之,而且柳观春很会做吃食,一些受过她恩惠的小精怪会在吃完餐食后,给她留下一些妖气稀薄的术法。譬如把草庐融进山色,譬如给她的院子施加一层能够避妖的屏障……总之,柳观春平平安安活到了入道的这一天。 可今日,她要持剑猎妖,要和这样妖力强大的蛇妖搏杀,甚至江师兄还不能进入妖洞及时策应,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柳观春给自己鼓劲儿,像是考前疯狂复习考题一般,她时不时进入髓海,观察竹骨剑的状态,确保猎妖时,本命剑能迅速翻进掌心。 “新娘子到咯!” 轿外响起悠扬的唢呐声。 明明是吉乐,偏偏听着倒有点鬼气森森。 轿夫们声线僵硬地喊着,一递一声,声调极其高亢,像是村口问米招魂的神棍。 柳观春的掌心俱是热汗。 花轿里光线昏暗,唯有绯红的月色漫进来,像是被蜿蜒的血迹浸透了轿底。 片刻后,轿帘被一截黑色长尾挑起,柳观春看到一根布满鳞片又柔软的触手爬进来。 定睛一看,好似一条粗壮的虫子。 柳观春顿时头皮发麻,但她没有畏惧,任由那条触手沿着她伶仃的脚踝,一寸寸缠上来。 就在触手即将绞上她腿根的时候,柳观春忍无可忍用力拍了一下。 许是很久没被人打过,触手识时务地顿了顿,停住不动了。 很快,一股强劲的拉力将柳观春蛮横地拽出花轿。 她耳侧生风,汹涌的山风压着她的脸吹来,把那块盖头紧紧贴在柳观春的口鼻。她的呼吸窒闷,好似受了什么贴加官的刑罚,几欲窒息。 身后还不合时宜地响起好几声夸张的讥笑。 她听到那些轿夫欢喜地拍手,高喊着:“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等到柳观春被触手拽到地面的时候,她脸上的盖头也顺势落下。 红绸之后,露出柳观春这张清丽脱俗的美人脸。 杏眸剪水,檀口微启,上了近日婚礼最时兴的桃花妆,一身嫁衣打扮,灼灼其华,艳若桃李。 蛇妖见了很欢喜。 待洞穴里的烛光亮起,柳观春抬眼,也看清了新郎官的模样。 他生得一张秀致的脸,眼尾上挑,金眸灿灿,颈子上隐有蛇鳞涌现,妖里妖气。 上半人身,下半妖身,方才勾缠柳观春足踝的触手,便是他分化出去的蛇尾。 柳观春自知此妖法术高深,她的真面容已经暴露,眼下只能与他搏杀,闯出一条生路。 她负手于身后,召出竹骨剑。 没等柳观春挥剑劈砍,一道鬼咒忽然打进她的眉心。 柳观春杏眸瞪大,她感受到自己的清明灵台被一块黑布蒙住,她看不到自己的髓海、灵域,甚至是本命剑。 这种感觉,就好像把她的灵识从肉身中剥离……断开了她所有的护身之法。 柳观春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她错愕地望向蛇妖。 许是她惊讶的表情大大取悦了蛇妖,妖媚的男人游来,一点点缠紧了柳观春。 他逼她靠近,长指轻轻捏 住柳观春的下巴。 “我早从傀儡人那里得知,今日送来的祭品新娘是个女道君,所以我事先布下了能阻止你杀夫的阵法。” “哟,可千万别哭,好好的喜日子,我不爱看人哭哭啼啼的。” 柳观春没哭,她只是想着该怎么挣脱困境。 没多时,她感到腰上一热,热源是那一只纸鹤传来的。也就是说,虽然她不能用术法,但是江师兄守在她身边,他修为高深,不至于被蛇妖迷惑。 柳观春心下稍安,她猜测,江师兄一定是想让她拖延一下时间。 于是,柳观春咬了一下唇,破开一点皮肉,用疼痛感逼哭自己。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自她的眼尾垂落,柳观春吸了吸鼻子,道:“你别这样缠着我,我就不哭了。” 蛇妖笑问:“为什么?” 柳观春委屈:“我怕蛇。” 蛇妖:“……” 他深吸一口气:“你怕蛇,你还嫁到妖洞来?” 柳观春哭得更厉害了:“我没想嫁进来,是我师兄逼我的……我们宗门每年都要找人组队下山降魔,师兄嫌我废物,不堪大用,逼我嫁进妖洞,也好助他除魔。可是,我一见夫君,心中、心中便很欢喜,夫君你长得实在是俊俏……” “夫君,你救我脱离苦海吧!你杀了我师兄,往后我们两个待在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柳观春知道,若是她不快点离开这里,恐怕真要成了蛇妖的新娘子,为他怀胎生子了。 此处隔绝灵气,也不知师兄能不能进来。 最好的办法便是骗蛇妖出去。 蛇妖若有所思地盯着柳观春。 柳观春抬手抹去眼泪,又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夫君。” 娇声酥软,直听得蛇妖通体舒畅。 “好好,夫人,为夫这就替你撑腰去!敢欺负本尊的人,你这师兄胆子倒大!”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受到腰上的纸鹤变冷了…… 师兄用来安抚她的热流缓缓散去。 柳观春僵住了,她意识到,其实纸鹤也能用来传音与录影,或许江师兄是能看到洞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柳观春忙在心中默念: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背叛师兄的意思! 蛇妖单手抱起柳观春,带着她往洞外游去。 一旦脱离了这个被术法困住的新房,柳观春的髓海便慢慢变得清晰。 但柳观春深知蛇妖的触尾还勾在她的脚踝上,只要她有任何异动,那些鳞片便会瞬间幻化钢刃,刺进皮肉,甚至能将她的腿整根锯断。 柳观春不能轻举妄动,只盼着江暮雪眼明心亮,能看出她不过是虚与委蛇,并非被蛇妖的美色所惑…… 然而,蛇妖却已经把柳观春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他的手不大老实,在柳观春的腰上东戳戳、西戳戳。 没多时,翻出了几包粉末。 蛇妖脸色不善:“这是什么?” 柳观春做贼心虚:“几包雄黄粉……” 蛇妖又拽出一根带刺细鞭:“这个呢?” 柳观春心如死灰:“打蛇鞭……” “这个呢?” “灭妖阵。” “这个又是什么?” “伏魔咒……夫君,你别撕,这个咒文有点贵,我花了两颗灵石买的。” 蛇妖要被气笑了:“夫人,你当真爱我吗?” 柳观春挺胸抬头,中气十足地喊:“自然是爱你的。” 好在蛇妖的想法与常人有异,他知道柳观春之前生出除妖的想法,心里也没怎么恼怒,反倒更觉得自己颇有男子雄风,竟能用一张面皮令柳观春折服,甚至诱她反水。 倒是柳观春有点着急地拍了拍腰上纸鹤。 但那只纸鹤变得更冷了。 难不成……江师兄生气了? 柳观春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累。 又行了几步,蛇妖夸赞柳观春,对她道:“我瞧你真是越来越喜欢了。这样,待会儿行房,为夫便将元阳献于你,好教你事事独得我偏爱。” 柳观春倒不是真对蛇妖起什么色心,而是她震惊这厮竟如此厚颜无耻,他曾欺凌过那么多无辜女子,竟还说自己存有元阳?! 柳观春:“夫君不是娶过妻了吗?” 蛇妖一脸嫌弃地看她:“蛇有二处孽。根,我平时同人行房都只用其中一个,另一处独你享用,不好吗?如此怎么不算元阳尚在?况且从前与我成婚的女子各个都很受用,你也会喜欢的。” 在蛇妖恬不知耻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柳观春已经下意识捂住纸鹤,防止江暮雪听到这些了。 如此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简直辱没师兄的清净道心。 但很显然,师兄应该已经听得一清二楚,因为那只纸鹤渐渐凝霜成冰,冻得柳观春掌心生寒。 柳观春实在煎熬,坐立难安。 好在没过多久,蛇妖便带她出了洞穴。 没等蛇妖寻到江暮雪,顷刻间,他的脚下亮起寒意浓郁的法阵。 剑光大作,流霜漫天。 修士的剑气浩瀚如海,竟使得妖气浓郁的血月返璞归真,又变成一轮普照大地的皎洁银月。 月华普照大地,驱散蛇妖遮天蔽日的盛大妖气。 蛇妖切齿,有人在这里布下捕妖阵法! 其灵力之强大,居然让蛇妖有一种神魂俱灭的恐惧感。 第34章 蛇妖好歹也有几百年道行,又有魔尊的妖气辅助,他不至于被寻常的修士困住……除非、除非来的这位师兄,是元婴期的大能! 在此世界,修士引气入体,筑基灵台,结丹结婴后,便是高境界的剑尊,自此再行修炼,便能达到大成真神境界,也就是飞升上界。 金丹修士,蛇妖对付过,他们便是造阵,也决不会如眼下这个阵法这般纯粹……难道此人境界比金丹还要高深? 不可能啊,世上有几个结婴的修士?便是各大仙宗,也无非是寥寥几位长老和掌门方能触及结婴境,印象中,如此年轻修士结婴,蛇妖也只听过那位天生剑骨的玄剑宗弟子。 难道、难道。 蛇妖瞪大眼睛,显出妖相:“你是江……” 没等他将那个名字说出口,一道锋锐的剑光便破空而来,直接刺碎他的咽喉。 蛇妖捂住喉咙,痛苦地挣扎。 趁此机会,柳观春猛踹他胸口一脚,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去。 前方的光亮处,立着数十把受灵气驱使的光剑。 长剑围拥的中心,隐隐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 柳观春知道,那是白衣师兄。 她得救了! “师兄!师兄!我在这里!” 柳观春的灵台还被鬼咒封住,竹骨剑在她手中不过废铜烂铁,她无法运剑逃脱。 可是蛇妖即便濒死也没有松开她的脚踝,触手一寸寸缩紧,意图将柳观春拖回法阵,与她同归于尽。 柳观春急得满头大汗,但她的皮肉已经被蛇鳞刮擦,骨血溢出。 满地都是蜿蜒崎岖的红色,瞧着触目惊心…… 柳观春最擅忍疼,她决不能被蛇妖拖回去! 和妖邪死在一起,还死得这么难看,真是太可笑了! “绝对不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观春爆出一股蛮力,她举起竹骨剑,用力往自己的脚骨砍去! 即便要自伤,她也要割开蛇妖的尾骨。 她会活下去,她绝对不能死。 哐当一声,薄刃出鞘。 刀剑相击的响动震耳发聩,两刃相接,竟流泻一地火花。 柳观春的竹骨剑没能砍中小腿,在她挥剑的一瞬间,另一把凝霜的长剑当空格挡,阻止她自。残。 顷刻间,一道灭魄灵符随之飞出,紧紧缚上蛇妖的长尾。 符箓加身,符文涌动,罡风四起,草木摧折。 蛇妖像是触碰到什么凶残的恶物,倏忽发出惨烈的尖叫,他见鬼似的蜷缩,巴不得快点窜逃。 柳观春的腿没了妖物的桎梏,她劫后余生,急忙往前爬了几步。 蛇尾已经不见踪迹,柳观春惊魂未定,腿骨发抖。 她凝神看去,双腿完好无损,只是留下几圈难看的、血肉模糊的伤疤。 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她活下来了。 柳观春庆幸地笑了下,胸口剧烈起伏,她还在喘气。 随后,她看到远处的剑阵迅速收网,将那一只凶残的大妖紧密包裹。剑气幻化的光网收缩,剑气 千丝万缕,越绞越紧,竟如钢刀一般逼向蛇妖,将他凌迟,碎成一团肉糜。 此为最高境界的灭妖阵,手法残酷,毫不留情。 红莲业火霎时焚起,蛇妖罪孽深重,他被业火焚烧肌骨,最终灰飞烟灭,只浮出一颗金色的魔核。 柳观春将魔核握在掌心,久久无言。 柳观春知道师兄来了,她回头望去。 月华流泻,雪枝素洁。 密林之中,男人渐行渐近。素衣翩翩,乌发飞扬,一双凤眸寒若秋池,手中并无执剑,可一言一行都剑势凛然,压迫感十足。 这是战意浓郁的师兄,他还没来得及收起杀气。 柳观春怔住。 她看到师兄白衣如雪,可自己身上的嫁衣早在逃跑途中破损不堪,就连绣鞋都弄丢了,实在太狼狈了。 柳观春不想成为师兄的累赘,她咬着牙爬起来。 她想做给师兄看,她没那么娇气、没那么弱小,她在变强,她不会拖累师兄。 可是,脚上皮肉被剜去一块,血流如注,实在疼得厉害。 柳观春鼻翼生汗,才能堪堪忍住泪意。 她努力扬唇,对师兄一笑,示意自己安然无恙,一点事都没有。 可是,这一幕落在江暮雪的眼中,却十分古怪。 若非他出手迅速,柳观春为了逃生竟真会斩断自己的足踝……她大可依赖师兄,大可再等一等。 何必坚强到这一步? 江暮雪不懂。 他听到自己沉声唤了一句:“师妹。” 柳观春听到这一句亲昵的呼唤,隐隐有种熟悉感,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她忽然眼睛发酸,鼻尖刺痛。 她抹去眼泪,莫名又朝着师兄伸出手。 她只是想让师兄拉她一把,因为她腿太疼,站不起来了。 可没等柳观春开口,她竟看到江师兄屈膝,倾向自己。 素白的衣袖环上柳观春的膝弯,修长的手指抵在她的后腰。 江暮雪将她横抱进怀中,稳稳地困在臂弯。 柳观春被人抱起,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观春嗅到一股很香很香的雪气,她看到自己褪去罗袜的足尖淌下血迹,一滴又一滴,凝在师兄的白袍上。 红得刺目,红得炽烈。 柳观春的指骨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她把江师兄……弄脏了。 可江暮雪,好像不嫌弃? 江暮雪抱她御剑,许是见她衣衫单薄,他又幻出那一层光茧,稳稳护住怀中的少女。 柳观春不受风雪侵扰,她缓和了半天,总算透过气了。 少女摊开手掌,把那一颗含着蛇妖内丹的魔核递给江暮雪看。 “师兄,今日猎杀蛇妖,是我假扮新娘乔装入洞,迷惑蛇妖。我出了大功,这枚魔核归我,你没有意见吧?至于狐妖那颗,我受之有愧,还是留给师兄。” 柳观春想得很好,她不能独占江暮雪的战利品,但她也不是什么都让出去的傻子,她只留自己该拿的那部分。 柳观春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还在小心翼翼打量江暮雪,等待他的答案。 “好。”江暮雪没有迟疑。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她第一次凭自己的努力拿到魔核,心里高兴,上翘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柳观春那点窃喜,江暮雪一览无余。 男人沉眉垂眼,良久无言。 柳观春不过是个年轻青涩的女孩,她本该如此骄纵明媚,而不是像方才那样……斩断自己一只脚都满不在乎。 第18章 下山(八)“师兄……是公狗腰吗?”…… 柳观春并不觉得江师兄的关照有什么僭越的地方。 他是不通情窍的无情道剑君,待柳观春,与待那些男弟子没什么区别,毕竟就连冷酷无情如江暮雪,都曾将受伤的弟子扛回山门……如今白衣师兄这样抱她,只是体恤她腿骨受伤而已。 柳观春道:“师兄,我们回镇子吧?顺道告诉老伯一句,蛇妖已除,他们不必成日提心吊胆了。” 柳观春怕的是,如果她没有事先说一句,很可能有心术不正的人会利用蛇妖的邪说,继续诓骗百姓,拐走女子。 送佛送到西,因果得去了结一下。 江暮雪无异议。 他看了一眼早已干涸的的血迹,“我带你去疗伤。” “多谢师兄。”柳观春从水晶珠里摸出一匣子配好的药膏,“我早有准备。” 江暮雪五感敏锐,他从药膏外溢的气味分辨出,里面含有白羊叶、杜月花,都是一些廉价的止血草药,能镇痛,但愈伤效果不算好。 江暮雪想了想,动用灵识翻出一枚丹药,以剑气推到柳观春唇边。 柳观春还在说话,樱唇微张,舌尖不慎尝到一点甜。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颗糖豆似的仙丹已经钻进她的口中。 柳观春咔嚓两声咬碎了。 好吃的,很甜。 没一会儿,一股疗伤的灵流便沿着她的四肢百骸扩散,腿上的疼痛一下子弱化了,腿上还浮起一层伤势渐愈的痒意。 柳观春惊喜:“师兄,你的仙丹好有效!” 说完,她又小声问:“肯定很贵吧?我身上还有二十颗灵石,不知道够不够?要不我给师兄打个欠条,回宗后我再尽力还你,不好让师兄破费……” 柳观春囊中羞涩,她很感激师兄会把丹药送给她服用,但人情价太重,柳观春一时半会儿也还不清。 其实江暮雪本想用灵力帮她疗伤,但他想到柳观春体内还有那个不知名的灵根霸占着灵域。 倘若江暮雪强行入体,恐怕会引起髓海动荡,害得刚除去鬼咒的柳观春灵基涣散,她会再吃苦头。 还是算了。 江暮雪挪开目光,望向远处的村落,“不必还我,不过是些炼药课制出的低价丹药。” 第35章 师兄说得轻描淡写,但柳观春知道,他能制作出这样效用高的丹药,可见炼药者天赋异禀。 即便是同样的时辰、同样的药材,由不同的人炼丹,成品也会二致。这也是不少专研炼药弟子都会打出自己的招牌,以图日后成为炼药大能,让丹药价格变高,获利更多。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占了便宜,柳观春把这件事记在心里,等日后有机会,她再报答师兄。 很快,伏雪剑贴近地面,抵达目的地。 柳观春捏了捏腿,发现没有痛感以后,她从江暮雪的怀中跳出去。 深更半夜,那位老大爷和乡亲们都没睡,他们守在镇口,东张西望,盼着柳观春和江暮雪能平安回来。 待看到了他们,老大爷高兴地喊了一声:“剑君,你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镇民们人头攒动,他们发出欢快的呼喊,夹道相迎。 柳观春看着人们高兴的笑脸,她也心里欢喜,连声说:“蛇妖已除,诸位不必再害怕了。今晚我与师兄回到镇子,也只是想将此事告知诸位,顺道留宿一夜。明日清早,我们还有其他的任务在身,就不在镇子上叨扰诸位了。” 听到两位剑君要走,镇长忙挤出人群,拉着柳观春劝道:“剑君们还有要事在身,我们不便阻拦。可你们为镇子降妖除魔,此为大功一件。镇子里早就准备了除妖的庆功宴,专为两位践行,还望剑君们赏脸,再多留一天,吃杯水酒再走。” 道君和沙门和尚不同,吃肉喝酒都没有忌讳,也是因此镇长才敢邀请柳观春喝酒。 镇民们盛情难却,柳观春拿不定主意,抬头望向江师兄。 许是少女的目光殷切,江暮雪察觉到了,他低声道:“可。” 江暮雪赏脸,镇民们顿时兴奋 不已。 第二天下午,镇民们清出待客的大宅,将两位剑君奉为上宾,清茶点心供着,其他人则搬桌椅、堆砌灶台、架上锅子,又取刀去割猪肉。 做菜的跑山猪早在昨夜就备好了。 一般杀猪都是凌晨时分进行,一个是烫猪肉、分肉麻烦,耗时太久,得早早备好;另一个是杀生不算好事,不能青天白日让神明看着。 柳观春不知无情道剑君有没有茹素的规矩,“师兄,你吃肉吗?能喝酒吗?” 江暮雪垂眸想了想,道:“并无忌讳……只是我鲜少饮酒。” 江暮雪不喜欢醉酒的感觉,记忆中他唯一饮酒的一次,是初进宗门的那一晚。 他舍弃前尘入道,心中有一瞬茫然与困惑。 听说酒水能够让人忘记痛苦,还能帮人壮胆。 他饮下三碗,但除了脾胃烧灼,头昏脑涨,没有旁的功效。 后来,江暮雪再没有喝过酒。 筵席很快布置好,除了江暮雪和柳观春落座,还有其他镇子里有头脸的富商,或是乡亲入席。 镇民们虽然热情,但江暮雪冷着一张脸,也没人敢给他夹菜,只殷勤地给柳观春介绍:“剑君尝尝这个,是刚挖来的冬笋,可新鲜,吃起来一点都不涩口。” 说着又大着胆子给江暮雪盛了一碗鸡汤,“剑君,还有那个鸡汤,多喝一些,熬了一个时辰呢,厨子特地加了山上的鸡头参。老话说,这个可以益气补肾来着……” 柳观春一口汤差点咳出去。 乡亲们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修道之人,灵台清净,哪里会好那些男女之事啊? 他们平时聊天荤素不忌,什么补吃什么,怎敢拿这话来劝剑君们进食…… 说完,众人纷纷放下筷子,胆战心惊地觑一眼江暮雪。 幸好,这位剑君的脸色虽冷,但也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 甚至看大家都不敢动筷子,他还主动端起鸡汤小抿一口。 众人明白,这是不介意的意思,一时间镇民们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柳观春很重口腹之欲,今日菜好酒好,她不免吃多了一些,特别是她耳根子软,旁人劝一劝,她就真的尝了几口那些农家酿的米酒。 乡亲们对于剑君多有敬重,听到柳观春竟夸王家的米酒好,周家又不乐意了,也回家启开酒坛封盖,把酒端来给柳观春品鉴。 白的米酒,红的果子酒,绿的绿蚁漉酒,每个都喝上一小盏,柳观春自然而然就喝高了。 但柳观春喝醉酒也很有酒品,她不打人不发疯,只闷头吃菜,说话有点痴。 之前搜蛇妖记忆的时候,江暮雪觉察出蛇妖的修为暴涨,其实有旁的大魔协助,大魔将自己的魔气渡进蛇妖身体,才让蛇妖如此难杀。 此妖的源头,便是百里外的莲花镇。 江暮雪将此事同柳观春说了。 可一贯聒噪话多的柳观春听了,只是闷闷点头,嗯了两声。 江暮雪心生疑窦,不免看她一眼。 女孩显然醉得不轻,脸颊透出驼色的红晕,眼尾被酒气熏出水雾,一双杏眸虽明亮,但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看着涣散无神,只呆呆地盯着一碟早已清盘的猪蹄膀。 江暮雪见她吃醉了,也不再多说什么。 镇民们吃完酒宴,已是深夜,除了江暮雪所在的那一桌,其他桌椅早已撤下,灶房传出镇民们洗碗筷、笑闹打趣的声音。 院子里仅剩下江暮雪和柳观春,一侧的屋檐挂着一盏照明的灯笼,火光暗淡,散着黄澄澄的幽光,光线昏暗,不足以照亮偌大的院子。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几片檐上的霜花。 因是隆冬天里,山风湿冷,柳观春瑟缩一下,她脑袋昏沉,不由偏头望向一旁。 她看到了江师兄的脸。 灼灼一点红痣,像燃烧的欲。火,一双凤眸内敛,眼尾轻扬,带些清雅高华。 莫名的,这张脸变了样,渐渐和记忆里那个名叫“江暮雪”的男人重合。 柳观春傻傻地看着,她直觉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江暮雪,可她还是有一瞬惊讶。 她脑袋好疼,分不清楚。 她把江玠认成了江暮雪。 柳观春下意识屈拳,想敲一敲头,保持清醒。 没等她出手,冰冷的手骨就挟制住了少女的动作。 风雪欲来,那股裹挟着剑气的寒意瞬间侵入肌理,柳观春觉得腕骨好冷,她用力挣了挣,可此举无疑是蚍蜉撼树,她完全抽不开手。 柳观春没了力气,丧气地垂头。 直到一道沉寂的声音传来。 “不要自伤。” 柳观春听出一种难言的熟稔,她的鼻子有点酸,眼睛也很烫,她抬头去端详江师兄。 好奇怪,怎么看都是江暮雪啊。 大师兄怎么来了? 柳观春想不明白,她只能小声说:“我没想打自己,只是头疼。” 说完,她又像个孩子一样,想和江暮雪诉苦:“师兄,我腿上受伤了,很疼。” 她下意识去拉盖住腿骨的衣裙,想要解开罗袜,让江暮雪看伤。 幻境里的时候,只要她说哪里疼,手上哪里被草叶割伤,江暮雪就会很温柔地帮她疗伤。师兄的灵气丰沛强大,只要给她渡一点灵流,她的伤痕马上就好了。 又怎会像今天这样,吃了丹药,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江暮雪并不知道柳观春在和谁撒娇,她嘴上喊着“师兄”,他只当是女孩喝醉酒身体不适,所以心里委屈,难免娇气一些。 江暮雪叹口气,用剑气死死压住柳观春拉裙子的手。 他没有哄人的经验,也不知该怎么给柳观春解酒,偏偏灵气也控制不了一个人非要喝醉。 想到这里,江暮雪只能隔空传音,让厨房里的乡亲帮忙煮一碗解酒汤来。 很快,热腾腾的汤碗端上来。 江暮雪将其挪到柳观春面前:“喝了。” 柳观春倔强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江暮雪思考一番,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太冷肃,吓到师妹了。 于是,他放缓了嗓音,又低柔地劝一句:“喝了这个……头便不疼了。” 柳观春乖巧听话,她果真捧起碗喝了。 江暮雪松一口气。 但江暮雪还是低估柳观春了,她连喝个解酒汤也不老实,一边喝,一边还要拿眼去瞟江暮雪。 少女的眼神肆意而无辜,不止看江暮雪的脸,还要看他嶙峋的喉结,看他被白衣遮蔽的胸膛,甚至是用细带紧紧勒住的窄腰。 目光黏连在江暮雪的身上,从上至下逡巡。 江暮雪从未被人这样冒犯过,心中略有不满,但他不能和一个醉鬼计较。 男人的指尖轻敲桌面,他在考虑是否用灵力幻化出屏障,借以蒙住柳观春肆无忌惮的眼……反正她还没结丹,生不出可以窥探外物的神识,只要蒙住肉眼就足够遮蔽她的五感。 可江暮雪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在作恶。 他无权……摆布师妹。 恶念熄灭,江暮雪垂下浓长乌睫。 第36章 可下一刻,柳观春放好喝完的汤碗后,又开始作怪。 她忽然将掌根抵上江暮雪的膝骨,整个人朝他倾来。 柳观春屈起纤细的腰肢,头低下时,后颈的碎发被灯笼暖光照得绒绒的,骨珠微微突起。 她并不重,半个身子压在江暮雪的腿骨,也并不会教他吃力。 乌黑的脑袋登时靠近,女孩身上的酒气与衣袖的花香也随之逸出。 江暮雪不知该如何搡开她。 江暮雪第一次被人如此冒犯,他该恼怒的,但他劝自己,只是小孩子无聊的醉相,何必生气。 但好在,柳观春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柳观春又闻到了幻境里的那种味道,清新如雨后晨露,还带点苦涩的雪松味,很香很香。 是江暮雪的味道。 柳观春缓和了一下呼吸,她抬起那张秾丽的脸。卷翘的眼睫像是小扇子一般扑闪扑闪,她大胆凝视江暮雪,怔忪地道:“师兄,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嗯?”江暮雪明知醉鬼的荒唐,可看着师妹虚心请教,又不忍扫她兴致。 柳观春眨了眨有点干涩的眼睛,她问:“师兄……是公狗腰吗?” 这是柳观春每次在幻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事。江暮雪的腰力惊人,肌理明晰结实,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公狗腰吧? 她光说还不够,还要拧着眉头,轻轻戳一下江暮雪的窄腰。 江暮雪怔住,呼吸一紧。 没等女孩柔软的指尖刚碰上江暮雪的身体,下一刻,柳观春就被一道强大的冰雪灵气击开。 她冷不防跌下板凳,摔疼了屁股。 柳观春呆坐原地。 而江暮雪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男人英英玉立,仙姿玉质,只一张脸寒沉,眉心的守元印绽出红光,手中的伏雪剑隐隐有出鞘之意。 许是被灵气震慑,又许是那碗解酒汤确实功效明显。 柳观春的意识逐渐回拢,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眼前的师兄是江玠,并非江暮雪! 柳观春吓得脸色苍白,连连道歉:“师兄,对不住,我把你认成了旁人,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此言一出,江暮雪本该安心。 可他记起,柳观春方才口中唤的也是“师兄”,如此轻薄孟浪之举,她竟也对其他男弟子做过? 江暮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该做、什么都不该说。 此为柳观春的私事,与他何干……他们不过是结伴降魔的队友罢了。 江暮雪冷静了,他收敛那些外泄的雪气,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无事,既已醒酒,那师妹便早些休息吧。” 第19章 下山(九)第一个吻。 一整夜,柳观春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她自己都不知,原来喝醉酒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人会是江暮雪。 特别是她认错无情道剑君眉心的那颗守元印,竟把白衣师兄当成了江暮雪。 仔细想想,近日她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和一个男修保持距离,根本不知什么样的行径才是不过于唐突和冒犯。 柳观春也了解自己,她顺杆上爬,对江师兄表示亲近,其实只是因为她害怕这段关系不够牢固,她总想加码上锁,她想困住江师兄。 因为她……太孤独了。 柳观春叹一口气,她想到茕茕孑立的无情道剑君,心想:江师兄性情冷淡话少,其实他不喜欢被人亲近。 江师兄待柳观春友善,不过是在忍耐。 她不该让江师兄为难。 翌日,饶是江暮雪这般漠视世间万物,他也发现了柳观春近日的失常。 柳观春不再一睡醒就来他的房间敲门,不再从她那个塞满吃食与牛乳的藏宝珠里,取出肉干还有奶茶,与师兄分食。 每日赶路,不必江暮雪幻化出伏雪剑捎带她,小姑娘会自己乖乖巧巧地召出竹骨剑,凝神观察四方,然后御剑飞行,牢牢跟在江暮雪身后。 柳观春将自己的起居照顾得很好,好到……不再需要江暮雪从旁照看。 江暮雪收回目光,继续跟着舆图指点的方向,前往莲花镇。 倒是伏雪剑心里有点不满,他的剑吟在灵域里不住翻滚,大声抱怨:那把竹骨剑是你老相好不?我记得这小子!能力没多少,惑主倒很有一手,你都不用它了,还死赖在灵域里不走。这下可好,先去勾搭女主子了……不是我说,它那点瘦身板,有我御着舒服吗?有我会疼人吗?我还能召出剑罩挡风呢,瞧它把小娃娃脸都吹红了…… 没等伏雪剑说完,一道哑咒口诀狠狠打来,一下子封住了本命剑的口。 伏雪剑气得颤动两下,但它到底害怕江暮雪的威压,也怕他移情别恋重新去剑冢找其他本命剑,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柳观春倒是不知江暮雪的心思,她见师兄神色如常,脸上也没有浮起厉色,心中还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十足聪慧,实在是很擅长揣摩人心。 他们御剑飞行的速度很快,不过两日时间就抵达莲花镇附近。 只是天色已晚,夜里的魑魅魍魉没有日光制衡,实力会大增,饶是修为高深如江暮雪,也不会在深夜冒险入魔巢。 思来想去,江暮雪决定就地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进城伏魔。 冬天黑得早,没多时,远处的翠璋峰峦都披上一层浓重的夜雾。柳观春看了一下计时罗盘,才戌时,距离明早鸡鸣时分,还要四五个时辰。 入道之后唯一的好处是,柳观春补觉两三个时辰就足够清醒,无需像做凡人的时候那样,每天至少要睡上八个小时。 漫漫长夜,有点难熬。 柳观春看一眼打坐调息、沉入灵域境界修行的师兄,又默默收回竹骨剑,她觉得这时候找江师兄比试打发时间,不是个好主意。 没事做,柳观春只能捣鼓藏宝珠里带来的东西。 她取出妖域的红矿石,画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五符,补充一下库存。然后又清点法阵的咒术,将那些阵法的咒语默背一遍。比起剑术的提升,柳观春更擅长在杀妖之战中,借助这些符箓和阵法取得战役的胜利。 柳观春习惯一日三餐按点吃饭,即便不饿,她也没有忘记凡人的习惯。 她看一眼还在闭目养神的江暮雪。 师兄眉眼清正疏冷,一袭白衣白冠,如月中聚雪,皎洁美丽。 江暮雪丰神俊貌,一身神相,单是看他通体清逸气质,就知他定是绝食五谷的世外高人,只要吸风饮露就能维持温饱。 柳观春知道江暮雪已经辟谷,她不想再被师兄讨厌,因此这次,她没有强行邀请师兄作陪。 柳观春准备做饭,垫一垫肚子。她翻动藏宝珠,从里面摸出一袋干莲子,这是柳观春夏天的时候特意跑去灵池掰的莲蓬。 随后,她又摸出一大包桂圆肉,这是柳观春之前上符咒课的时候,在学堂外意外发现的一棵野桂圆树。 宗门弟子大多不爱采摘野果,正好便宜了她。 柳观春住的弟子院最为偏颇破旧,除了她,没有旁人居住。因此柳观春没什么可以串门的师兄姐。 但好处是,院子破归破,庭院真的很大,拿扫帚清理出一片空地,柳观春就可以把那些莲子、青梅、桂圆,架在竹筐里晾晒。只要她想,甚至还能晒一些萝卜丁和菜干。 柳观春就像囤食的仓鼠,想到这些家底,她心里就高兴。 不得不说,江师兄送的储物珠真的很好用,柳观春不仅仅在珠子里藏了吃食,就连烧饭的锅子她都带来了。 她使尽吃奶的力气,把那一个大锅还有陶瓮从宝珠里取出来。 接着,柳观春挖土堆砌灶台,往灶洞里塞满柴薪又燃起火符,甚至取风符与山风对冲,将风势转到旁处,如此就能调转风向,护住她灶膛里的火焰不灭。 柳观春今日想蒸八宝饭吃,她在陶瓮的底部涂抹了一圈白花花的猪油,又取来干莲子、红豆沙、晒干的桂圆荔枝,逐一码放进陶瓮。 每铺上一层糯米,她还要往里头塞点板栗,这样蒸出来的饭就不会太黏,而且板栗沙沙的,口感像是咸蛋黄,等板栗软烂,再一起拌进饭里,八宝饭会变得更加蓬松香甜。 柳观春朋友不多,平时又没事做,空闲时间要么拿来练剑、背心诀剑谱,要么就是研究做饭,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舒适一点。 老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很老实遵从先贤的教诲,至少要天天吃饭,把小身板养得壮实一点。 柳观春忙活晚饭也能自得其乐,殊不知身后的江暮雪已经被她锅里飘出的那股甜味熏醒。 江暮雪五感敏锐,平时在绝情崖修炼,天地间唯有清净的雪气,哪里像现在一样,不止是烟火、还有甜果的香味。 他不反感,但实在有些吵闹。 江暮雪无法进入忘我境界,他睁开眼,于暗处凝视柳观春。 第37章 若是从前,每到饭点,柳观春都会来问江暮雪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偏偏这两天古怪,她竟对他再无所求了。 江暮雪蹙眉,他不解柳观春为何忽然疏远……是他那日宴席上出剑太快,伤到她了? 晚饭煮好了,柳观春下意识盛好两碗甜津津 的八宝饭。 她盯着饭碗,呆了呆,又想起江师兄已经辟谷,应该不会吃。 柳观春颇有些失落,端起那碗多出来的饭,作势要往陶瓮里倒,可没等她把饭倒回去,一只骨相清棱的手已经伸至女孩的眼底,接过了碗筷。 男人的手骨泛凉,冷若冰霜。柳观春不慎触碰到他的指腹,被冻得一个激灵。 柳观春看到江暮雪主动端饭,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结结巴巴地问:“师、师兄,你吃饭吗?” 江暮雪顿了顿,垂下浓长雪睫,“许久没吃过……可以一试。” 柳观春大喜过望,她是第一次有人陪着吃饭。 一时之间,她都忘记自己先前还决定和江师兄保持距离,不要再烦他。 柳观春高兴地打开藏宝珠,把自己腌的酱菜、萝卜、黄瓜坛子,全端了出来。 菜品琳琅满目,光是“微辣”、“巨辣”的酱菜都分了十多种,更别说另外几样瓜果了。 柳观春偷偷觑了江暮雪一眼,见他面上风平浪静,想来是没有生气,于是她壮着胆子给江暮雪介绍:“师兄要是嫌饭太甜,可以佐着酱菜吃。” 她摆动几个小碟子,细声细气地介绍:“这是萝卜条,这是黄瓜条,要是吃得惯妖域里的鼠芋条,你也尝尝看……” 江暮雪低眉看了一眼那一坛乌漆漆的罐子,“什么是鼠芋?” 柳观春轻咳一声:“这是我自己命名的吃食。我以前住过妖域,那里生着许多叫不上名的奇珍异草,我没见过,又怕有毒,不敢随便摘菜吃。” “为了填饱肚子,我就去看妖域里的动物都吃些什么。有一种专门偷吃瓜果的鼠精爱吃这个,我也偷偷挖来尝了一口,滋味果然不错,因此我就给它起名鼠芋。” 像是怕江暮雪笑话,柳观春又一本正经地举起小坛子,郑重其事地说:“口感真的很像芋子……” 柳观春杏眸明亮,神情专注,推荐吃食的时候,还会低头去摆弄自己拿出的瓶瓶罐罐。 女孩双环髻上的红色丝绦随风摇曳,穗子沿着她低下的白皙脖颈垂下来,悬在圆润的耳珠旁边,像是一双赤色的耳铛,浓烈的一抹红,极为灵动可爱。 柳观春很喜欢聊天,她伶牙俐齿,不管多么离谱的东西,她都能说个子丑寅卯来。 江暮雪没有说话,但他很捧场地夹了一根鼠芋,细细品尝。 柳观春见他吃了,更是惊喜,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暮雪,等他的评价。 小姑娘的心思太好猜了,江暮雪既然都捧场作陪,自是不会扫她兴致。 江暮雪迟疑一会儿,点头:“的确很像。” “是吧?”柳观春眼中的笑意更深,她仿佛遇到知己,又殷勤地夹出其他菜肴供江暮雪品尝。 短短一刻钟,江暮雪就吃了十多样菜。 江暮雪并不重口腹之欲,他吃完一小碗八宝饭后,没有再添食。 柳观春见好就收,也不敢再劝。 她终于理解那些老人家一直劝食的心情了,江师兄看起来高大清癯,就应该多吃饭啊。虽然他的指骨削瘦细长,很合适持剑,再丰腴一点就没有那种潇洒俊逸之感了。 柳观春本来想做一个矜持寡言的师妹,但这顿饭成功让她破功,柳观春又忍不住和江师兄闲话家常。 幸好,江暮雪并不嫌弃,甚至偶有回应,尽管他依旧沉静少言,大多时候也只是低低“嗯”上一声。 - 第二天早上,鸡鸣破晓,柳观春起床开始准备进入新的魔镇。 江师兄说了,莲花镇是附近妖物身上魔气的主要起源地,这里一定藏着旁人不知的大魔,一定要诸事小心。 柳观春把符箓卷进腰上挂着的荷包里,方便她随时拿取,除此之外,她还准备了降魔阵需要的五象之物,譬如塘泥、梧桐枝、圣灵水、三清金铃、火符。 柳观春不像江暮雪那样境界高深,可以通过锋锐剑意强行开阵。她必须用凡物辅助,方能制造出一个对战的阵法。 江暮雪见她准备得认真,有意提醒:“魔之所以比妖可怕,是因魔能侵蚀人的心志。” 柳观春一知半解,她虚心求教:“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大魔,还请师兄不吝赐教。” 江暮雪:“魔物擅长制梦,塑造幻境,时常会将人心中的欲念、所求之物,化作虚幻蜃影,诱人沉沦幻阵之中,不愿回到现实。时间久了,修士的修为尽散,寿元受损,自此修士迷失在幻阵之中,直至陨落那日的到来。” 柳观春明白了,照这样说,魔物比妖物可邪多了,一个还能真刀真枪对打,另一个就是造阵摄取人魂,能不能逃出生天,全凭人的运气。 柳观春问:“倘若我不慎入阵,该怎么破阵出来?” 江暮雪想了一会儿,简单解释给她听:“幻阵之中皆为虚妄,幻境之所以能诱人沉沦,那是因幻境能圆人心中遗憾,如丧子的妇人能在幻境中见到早夭的亲子,如丧夫的女子能见到病死的夫婿……” “幻境所见,皆是人心中所愿。若想破阵,那就不可贪恋幻境中的美满,只要幻境失常,你就能从幻境中逃脱。” 柳观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总之就是记住所有憾事,不要被假象诱骗。 柳观春心中有数,她手持火符照路,亦步亦趋跟在江暮雪身后。 莲花镇不愧是大魔盘踞之地,镇中人烟稀疏,妖气遮天蔽日,阳光根本照不进来,更别说滋养阳气了。 柳观春的的身体还是凡躯,不像江暮雪那样修炼多年,几乎百毒不侵。 她被瘴气影响,手中灵力凝出的火团渐弱。 正当柳观春再度往火符上吹一口灵气的时候,四周忽然极速变化。 江玠师兄、荒芜的城镇、妖气迷雾……统统不见了。 唯有一片无涯的雪地。 柳观春明白,她陷入幻境了。 柳观春觉得好冷,她浑身发冷,被风雪推着朝前走。 柳观春赤着脚,在漫天飘雪的草原上流浪。 当她看到熟悉的那一座草庐,她明白,这是大魔幻化出的幻境,是柳观春沉沦七年的迷魂梦阵。 柳观春有一瞬失神,她没想到自己居然陷进此地。 难道大魔认为,这里是柳观春最贪恋的地方? 柳观春心中默念白衣师兄教过的破阵之法,只要让梦阵失常,她就能出幻境。 即便这里再美好,她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柳观春下定决心,她知道江暮雪一定就在这个“家”里。 在进入草庐之前,柳观春蹲在底下,接了一捧雪。 她用手指的温度融化这抔雪,然后借水面照脸。 大魔不知她记忆的内情,因此她的脸并没有幻化成唐婉的样子。 她是柳观春,是配不上剑骨奇才江暮雪的外门师妹,是与江暮雪云泥之别的低阶女修。 大师兄偏爱的人是唐婉。 如今,梦该醒了。 柳观春握紧手中的竹骨剑,这是白衣师兄给她的勇气。 她终于能从那场幻梦里爬出来了。 柳观春推开门,她看到屋中站立的男人。 一身白衣玉冠,面如冠玉,连飞雪都钟情他。 柔柔的雪絮吹过江暮雪无暇的衣袖,流风回雪,般般入画。 江暮雪一如既往干净无瑕,不容人染指。 柳观春看着他,忽然笑了。 她喊他:“江师兄,好久不见。” 江暮雪轻皱眉,似有疑惑:“师妹?” 柳观春却没心情同这个幻境里的夫君寒暄了。 她握紧手中剑,步步紧逼。 她说:“师兄,看着我。” “师兄,我不是唐婉,我是柳观春。” 她要让江暮雪厌恶,要让江暮雪唾弃,她要从这个幻境逃离,她要粉碎这一切,她要让所有美好的记忆失常。 柳观春……决定抛弃江暮雪。 她靠近他,踮脚,手指搭上男人洁白 的衣襟,她拽他靠近。 等江暮雪错愕低头,柳观春的目光落在他寡情薄意的唇上。 他的唇竟也是红的,比眉心守元印都要艳。 柳观春下定决心毁掉这一切。 如果这是幻境,那么江暮雪亲眼目睹他被一个外门女弟子轻薄,他一定会震怒,从而导致幻境失常。 思及至此,柳观春闭上眼。 “师兄,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柳观春……” 柳观春的眼睫轻颤,鼓足勇气吻了上去。 江暮雪的唇好凉,和他的手一样凉。 第38章 他躲不开,他被迫承受。 只是浅尝辄止的一个吻,柳观春没有过多留恋。 可就在她吻了江暮雪的一瞬间,幻境破碎,风雪骤起,剑气澎湃。 柳观春忽然觉得心腑一阵钻心的痛,她看到自己的腕骨里有黑血涌动……除了幻境以外,她还中了其他招数! 柳观春喷出一口血,意识涣散,陷入昏迷。 柳观春想,这番话,她想对江暮雪说,想了好久。 可惜,眼前的男人,只是大魔塑造出的幻境假象。 可她不知的是……眼前之人,并非幻影,而是真正的江暮雪。 江暮雪在莲花镇中开路。 他时刻看顾柳观春,谨防她境界低微,陷入幻境。 而江暮雪生来有“破妄”神技,他不会为任何幻境所迷惑。 只是此为修士底牌,他从来不曾告知外人,就连他的师尊都不知此事。 幼时,江暮雪能透过皇贵妃的红粉皮囊,看出她的九尾狐真身。 长大后,随着他的修行精进,他还能破开所有妄图迷惑他的幻阵、梦阵,他不会被任何幻术蛊惑,他能认清所有术法伪造的皮囊之下的真身。 当江暮雪发现柳观春陷入幻境之中,他有意去引导她破阵。 可是,不知柳观春看到了什么,将他认成什么人,她竟直直朝他走来。 江暮雪看到柳观春含泪,看到她一脸哭相,非要笑着说话。 他看到她忽然喊自己“师兄”。 他看到她忽然踮脚,与他气息相织。 柳观春伶仃的臂骨抬起,揽住江暮雪的颈子,拽住他的衣襟,她一遍遍告诉他:“我是柳观春,师兄,看清我……” 守元印明灭不定,红光灼灼。 直到柳观春吻上他……她拉他坠下神坛,她将一个柔软的吻印在他的唇角。 放肆! 她怎么敢…… 江暮雪终于推开了她。 第20章 下山(十)这七年里,江暮雪直到最后…… 不知为何,柳观春明明吻了幻象里的江暮雪,可她却还不能从这个幻境里逃脱。 她看到有蛊虫在手臂中涌动,不住往胸膛处攀爬……柳观春意识到,她不止中了幻术,她还中了大魔设下的蛊阵! 大魔想将她困死在这里! 柳观春的心肺剧痛无比,双脚又陷进厚厚一层白雪之中,她整个人被霜雪冰封,眼皮也沉重无比。 柳观春困倦地闭上眼,倒在了雪地里。 这一次,她又做梦了。 她梦到迷魂梦阵里的那七年。 彼时,她已是江暮雪的妻子,她与他喜结连理,成了亲密无间的夫妻。 柳观春顶着唐婉的脸,日夜小心地陪伴江暮雪。 但好在,师兄性情温蔼,即便柳观春偶有不对劲,他也全不在意,柔善地包容。 只是…… 每到夜里,柳观春总觉得师兄一身的凶相。 她跌进红尘幔帐,身上不着丝缕。 受凉的膝盖屈起,后臀被江暮雪一只宽厚的手托举,被迫缠上他。 男人的窄腰肌理冷硬,总是磨得她,膝盖发红。 就连腿。侧的一层薄肉都泛起酸麻的痛感。 柳观春杏眸含泪,失神地仰望床帐。 偶尔,她会伸手去碰江暮雪的眉心,明明只是幻境,可他额上的守元印却光芒黯淡,若隐若现……每到这种时候,柳观春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难言的罪恶感。 她是不是把江暮雪拉下神坛了?她是不是毁了他? 直到男人滚沸的指骨蜷起,抵在她的下颌软。肉。 “专心。”他不喜她总看旁处。 柳观春眨眨眼:“不要遮住我的眼睛。” 她不喜欢陷进黑暗里。 隐隐的,她好像听到师兄叹气了。 江暮雪一双凤眸灼热,拇指在她的唇上碾压,指腹擦过少女不平的唇纹。 他又吻上她,细细绞着柳观春口中柔腻的舌,翻来覆去地吮,直到柳观春声音颤抖,眼角染出芙蓉色。 仅仅是气息交织,两具身躯相覆,用力蹂/躏,交叠为一体。 如此抵死缠绵,江暮雪却觉得,似乎还不够尽兴。 随之,柳观春的腰。窝一仰,紧绷绷的,她受到冲击,檀口微张。 柳观春感受到一股外来的灵力,强硬地沿着她的清明灵台,侵进不可触碰之地。 男人的神识在她的髓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强行破开她灵域的关口。 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江暮雪的神识霸占着柳观春的四肢百骸,不止是肉。身上的契合,就连她的内里灵域,他也要独占,染上自己的气息。 元婴修士的神识澎湃而强大,没有了无情道守元印的束缚,江暮雪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半点不顾及柳观春这具连灵基都没筑造的脆弱身体。 没有人教过柳观春,何为神交,何为修士间的双修,何为抵抗对方的神识入侵。 她不知道即便双修,江暮雪也不可进得太凶,侵得太深,更不能罔顾她的意愿,直接挤。进她的髓海,强制操控她的灵府意识。 他在欺负她懵懂。 江暮雪从这一刻开始,有了恶念。 柳观春迷迷糊糊地感受,她只是一张白纸,她只能无措地接受这些江暮雪给她带来的浪潮,她只是惶恐不安地忍耐,心里害怕,身上迎合,直到她偏头,看到江暮雪与她相扣的手指。 师兄的手白净如玉,很合适执剑。 但其实,执剑时的江暮雪神情肃穆,杀气腾腾,通体凛若冰霜,并不好亲近。 可是,冷漠的师兄会在床笫间,与柳观春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厌其烦地安抚她。 江暮雪身上很香,雪气甘洌。 江暮雪不会伤害她。 柳观春渐渐冷静下来。 …… 每次行房后,柳观春的丹田都热热的。 她不知是不是江暮雪的灵力有滋润髓海的功效,即便是霸道的双修,她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适。 而且江暮雪是个很好的夫君,他会抱她去沐浴更衣,会用灵力控制水温,不让柳观春的洗澡水变凉,以免她这具凡躯会冻着。 柳观春每日看到一脉脉独属于雪灵根的灵流环绕着木桶,实在觉得暴殄天物。 灵流可以助长修为,可以疗伤凝血,偏偏江暮雪要拿来加热洗澡水,这也太铺张浪费了。 另一方面,柳观春的心脏又开始一寸寸紧缩,皱巴得不成样子,好似一颗风干的酸橘子。 柳观春苦涩地想:师兄原来这么喜欢唐婉师姐啊,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她不该横插一脚。 她好卑鄙。 柳观春心存愧疚,江暮雪待她越好,她越觉得自己厚颜无耻。 柳观春按照唐玄风教的方式,去触碰大师兄的心口,她确认江暮雪的心魄已经归体。 可他还是沉溺梦境,不愿清醒。 或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柳观春既然没办法让江暮雪主动醒来,只能她从旁助力了。 柳观春本来想着,先唤醒师兄,再让梦境崩塌,这样一来她自然而然就能回到现实。 可师兄不愿意醒来,为今之计,就只能让柳观春先逃出这个梦阵。 柳观春还有一个下下策,那就是拿出掌门唐玄风送她的锦囊,服下里面的碎心丹。 碎心丹能让柳观春死在幻境里,却不会真正杀死柳观春,至多只是对她的身体造成损伤,给她带来灭顶的痛楚。 毕竟柳观春是以人身入梦境,她不像其他修士那样,可以用神识遁逃。 她想出梦境,唯有此身消亡。 而碎心丹,就是一味很好的假死药。它会护着她的髓海,保她出阵以后还能苟延残喘上一阵日子。 唐玄风承诺过,柳观春一出迷魂梦阵,他会马上给她疗伤的丹药,不仅如此,还会赠予她足够筑基的 修为。 无非忍一忍痛楚,比孤独死在异世要好得多,柳观春觉得她可以忍受。 最爱的妻子死在眼前,足以让江暮雪的梦阵涣散。 之前,柳观春原以为成亲就是江暮雪的心愿,他心愿得偿,他会放她离开。 可是柳观春想错了,江暮雪娶了唐婉,反倒觉得美满,他更舍不得离开这个梦阵了。 他好爱唐婉。 柳观春叹了一口气,她服下碎心丹。 丹药服下的一瞬间,柳观春的小腹涌起丝丝疼痛,毒素在她的经脉里流窜。 柳观春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衰弱,她至多只能活三个月了。 这是柳观春待在迷魂梦阵中的第七年。 她原来当过江暮雪七年的妻子啊。 风雪夜里,柳观春看着远处还在炖姜汤给她暖身子的江暮雪,不知为何,她的鼻尖有点酸,心口涌起缠痛。 柳观春安抚自己,这是丹药引起的痛感。 第39章 可她心知肚明,她好像……对江暮雪动情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如此短暂,她会慢慢衰老、慢慢死去,她会死在大师兄面前,她会亲自粉碎他的美梦。 但是江暮雪不会怪她的。 因为他能逃出这个梦魇,他能在异世里和唐婉师姐真正结合,他的美梦终会成真。 被留下来的,唯有柳观春一人。 - 柳观春想让江暮雪在最后三个月里过得幸福一点。 这是她最后能送给师兄的礼物。 柳观春旁敲侧击问出江暮雪的生辰。 师兄的生日,恰好是冬季。 柳观春下山赶集的时候,特地去买了羊奶制的酥酪,又买了鸡蛋、牛乳、菜籽油、面粉,以及应季的水果。 她想给师兄烤一个蛋糕,为他庆生。 柳观春故意和江暮雪说,她想要一床新织的棉花被。新被子蓬松柔软,睡起来很舒服。 江暮雪不会拒绝妻子的请求,趁着师兄下山买被子的时候,柳观春运用术法与风符护住炉子,开始烤蛋糕。 虽然古代没有搅拌乳酪的用具,但柳观春有术法,可以让勺子运作得很快。 黄澄澄的蛋糕胚出炉,虽然长得很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糕饼,但抹上酥酪和半成品奶油,再铺上一层甜津津的山果,也算是有模有样的糕点了。 等江暮雪到家,柳观春故意拦在他面前,命令他:“师兄,闭上眼睛。” 江暮雪不解,但他见妻子神情认真,只能照做。 柳观春牵着他,一步步往屋里走。 柳观春以为,只要闭上双眼,江暮雪就看不到外物。 但江暮雪早已修至元婴,再进一步便是大道剑尊,又怎会不能以神识窥物? 至多是没有肉眼那般能看清纹理,但大致的人与事还是能分清的。 他被柳观春牵着,指骨相触之地,摸到了一片烫出的水泡。 江暮雪怔住。 待柳观春喊他睁开眼,他看到了灶台旁边那一块涂满乳酪的糕饼。 柳观春略带羞赧地道:“师兄,生辰快乐!” 少女说这话时,杏眸明亮如星,笑颜娇艳如花,她静静等待江暮雪回应。 可江暮雪只是垂下眼睫,屋外风雪肆虐,他静默如常,不知该说什么。 他从来不过生日。 因他出生有异,皇贵妃称他为邪祟,是天降灾祸。 没有人会给邪祟庆生。 柳观春忐忑不安,她又小声喊了句:“师兄,你不喜欢吗?” 江暮雪抬眸看她一眼。 柳观春的笑一点点落下,没等她收起蛋糕,一个凉凉的吻忽然落在她的嘴角。 柳观春惊讶地抬头。 江暮雪倾身,扶着她的腰,吻得更深。 …… 其实柳观春的蛋糕烤得并不好,底部还有些焦糊,但江暮雪不嫌,师兄慢条斯理吃完了她准备的吃食。 柳观春心里高兴,她坐在桌旁和江暮雪说话。 “师兄,这是我……从凡间听来的,他们生辰会烤这种糕吃。” “他们还会把蜡烛制成细细的,插在糕上,许愿后再吹熄。” 江暮雪放下筷子:“会实现吗?” 柳观春:“什么?” “愿望。”他淡道。 柳观春扬唇一笑:“当然会,生日那天寿星最大,诸天神佛都会庇佑寿星的。” 江暮雪垂眸想了一会儿,竟动用术法凝出一支蜡烛。 他把燃好的蜡烛插在剩余的糕上,闭眼许愿。 柳观春呆呆地看着,她只能看到师兄眉心那一颗守元印渐渐变暗,几近于无。 她不知他许了什么愿望。 很快,蜡烛被吹熄了。 - 柳观春还剩下两个月寿命的时候,她开始时不时感到疼痛。 她想,这个丹药还真是阴毒,故意要让她露出痛苦的模样,让江暮雪看着妻子病重却无能为力,然后一直忍受煎熬,从而震碎梦阵。 但柳观春不想大师兄那么痛苦,她努力把那些不适都忍下去了,她从随身带来的荷包里摸出止疼的丹丸服下,她谎称自己的虚弱都是因为天气不好。 江暮雪不疑有他,即便他用灵力感知,也完全觉察不到柳观春的异样。 兴许真的只是天太冷了。 自此之后,梦境里再没有凛冽的冬天,每一日都是阳光明媚的春天。 可柳观春的身体还是渐渐衰弱下去,有时候她累得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才有力气爬起来晒晒太阳。 柳观春不知道,原来碎心丹不止是让人的身体迅速衰老,直至器官衰竭,它甚至会让人丧失五感,慢慢陷入绝望,再缓慢死去。 有一天,柳观春睁眼,她发现屋内一片黑暗。 她四处摸索,她以为是天还没亮。 她笑着问:“师兄,我感觉自己都睡好久了,怎么天还是黑的?” 很快,有一双骨相棱棱的手紧握住柳观春的手。 男人沙哑低沉的嗓音传来,是江暮雪说:“师妹,天已经亮了。” 柳观春怔住了,她意识到自己瞎了。 她什么都看不到,她陷进无涯的黑暗中。 恐惧、不安、害怕……一堆情绪涌上心头,她意识到这枚碎心丹吃下去,她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没人能忍受黑暗世界的孤寂,甚至会求着尽快有个解脱。 可她还有两个月的寿命,她还能再陪伴江暮雪两个月。 “师、师兄,这是我的老毛病了,眼睛不大好,偶尔会看不见的……”她习惯粉饰太平,习惯去安抚旁人,尽管她知道这个借口太过拙劣,江暮雪应该不会信。 可她只能说这种话,她想多笑一点,她不想让师兄难过。 江暮雪抱起柳观春,他带她晒太阳,他给她制了一张能够摇晃的藤椅,他还在家中各个地方缠上丝线,这样一来,柳观春就能牵着那些丝线四处走动了。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看不见,他说的话比以前多多了。 柳观春知道,师兄是担心她会害怕,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耳朵再寂静的话,她会受不了。 柳观春忽然意识到,让江暮雪看着自己的爱人渐渐死去这一件事,实在太残忍了。 她的生命还剩下一个月,她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可以给师兄留信,可以独自一人离开,只要师兄找不到她,梦境也会坍塌……没必要非得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思及至此,柳观春开始物色死亡的地点。 她有一根江暮雪制的木杖,拐杖上凝了术法,没有山精野怪可以靠近她。 趁着江暮雪下山为她采买吃食用物的时候,柳观春就用这根木杖四处敲敲打打,根据花香、草木香、风向,判断四周的环境。 终于,她找到一片离家不远的山崖,从崖底卷上足以掀翻人的狂风,柳观春故意取了一块石头丢下去,哗啦一声,石头被一道激光粉碎,变成沙土。 柳观春明白了,这里就是整个梦阵的阵眼。 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兴许不必等到柳观春死去的那一刻,她也能很快从梦阵里离开。 柳观春会给江暮雪留下一封遗书,她会告知他,关于唐婉的死亡。 江暮雪受此打击,他一定 会尽快醒过来的。 可是,柳观春还是低估了江暮雪的敏锐程度。 等柳观春站在山崖边上的时候,一道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来,拦住她。 天地间,风雪漫天,山风料峭。 柳观春听到男人被风吹到猎猎作响的衣袍,她听到清越的剑吟,嗅到江暮雪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味,那样圣洁干净,沁人心脾。 柳观春莫名有点依恋,她竟会舍不得江暮雪。 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啊。 她是假的,江暮雪的柔情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个家也是假的。 她不能、不能再这么狼狈地过日子了。 不是江暮雪该清醒,是她该清醒了! 否则,舍不得离开的人,就会变成柳观春了…… 柳观春忍住鼻尖的酸涩,她对江暮雪微微一笑。她的眼睛看不到了,她的胸腔也因碎心丹的反噬而剧烈疼痛,她忍下这些不适,她对江暮雪笑得很好看。 她说:“师兄,这里其实不是我的家。” 到现在,她还假扮着唐婉,既然躲不开江暮雪,那就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吧。 让他亲眼看着唐婉赴死,让他从这个迷魂梦阵中解脱。 柳观春说:“不过这七年,我过得很开心。谢谢师兄的照顾,但我该回家了……” 柳观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想来也奇怪,她一贯巧舌如簧,她竟也有一天嘴笨至此。 她转身,任由山崖卷上来的山风吹动她的衣袍。山风凛冽如刀,割得她脸好疼。 但好在…… 第40章 “师兄,其实我很怕高的。”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所以我不必怕了,也算是一件很好的事。” 柳观春说完最后一个笑话。 她连坠崖都很乖巧,没有半句抱怨,后仰着跌下山崖。 大风吹起少女的鬓发、吹起她素色的衣袍,她像一颗熄火的流星,重重砸向阵眼。 老实说,这招也是下下策,因为阵眼是由修士的境界幻化。 江暮雪是结婴的修士,可想而知,他的阵眼一定杀气四溢。 可柳观春早已服下碎心丹,丹丸会保她的髓海平静,无论这具身躯受到多少伤害,只要离开梦阵,唐玄风掌门都能让她恢复如初。 柳观春和江暮雪在幻境里度过了幸福的七年,他深爱他的妻子唐婉,如今亲眼目睹唐婉坠崖,他会有痛彻心扉之感,足够江暮雪破开这个梦阵了。 柳观春的使命达成,她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离江暮雪远远的了。 柳观春疲乏地闭上眼。 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的世界漆黑无涯,但是她听到耳畔有镜片碎裂的声音。 柳观春欣慰极了,她知道梦阵终于爆裂……师兄得救了。 柳观春不住往下坠落,她以为江暮雪在阵眼处设下的剑阵一定会刺穿她的心脏,粉碎她的肉身。 但没关系,她已经做好遍体鳞伤的准备。 碎心丹能保她不死,只要她逃出梦阵,她就能被唐玄风救回性命。 可是柳观春预想的痛感并没有出现。 风势忽然停止,柳观春悬在半空,停止了下坠的冲势。 没一会儿,她的腕骨被一只泛凉的手拉住。 宽大的手抵在她的后腰,江暮雪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在怀中。 柳观春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意识到,江暮雪跟着自己一起跳下来了。 江暮雪想救唐婉,他顾不上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永远会朝她伸出手。 梦境碎裂的声音渐渐变弱。 如果柳观春能看见的话,她会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一片荒芜苍白的雪地。 无数梦境被浩瀚的剑气震碎,凝成大小不一的冰晶。 每一片冰晶中都倒映着两人过往的画面,一帧帧回忆闪过,那些记忆如同流光一般,四溢而下,随风坠落。 像烟火、像流星、像熔岩,绚烂多姿,瑰丽又诡谲。 柳观春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破梦…… 她傻傻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听到江暮雪剧烈擂动的心跳,她觉察他的剑骨散出的纯净灵流。 那一股灵气撞向无数的冰晶,意图将这些碎片全部拼接回去。 可是天地颠倒,梦阵支离破碎,梦阵一旦开始坍塌,便很难修好了。 江暮雪还在做无用功。 一瞬间,柳观春明白了什么。 江暮雪在自毁! 他在用自己的修为境界修补这场梦境! 他不会让梦阵破碎,他不会放唐婉离开……他究竟怎么了? 柳观春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不知道师兄哪里受了伤。 但这种情况分明不对,不对劲,不能这样…… 她没有办法了,她用力推开江暮雪。 趁他失神的瞬间,柳观春握住他的伏雪剑,猛然刺向胸口。 她无可奈何,只能使出这样的招数。 少女的衣袍被殷红血液浸透,血星子溅上江暮雪的脸,终于唤回了江暮雪的神志。 男人的指骨一颤。 柳观春不能保证自己在梦阵中不会死去,所以她即使自伤也不敢下狠手。不过这点伤势,足够让江暮雪停下稳固梦阵的动作。 柳观春惨兮兮地一笑,她对他说:“师兄,我快死了,我不想死在这里。” “师兄,放手吧,放我回家,好不好?” 柳观春想,她不但死在江暮雪面前,她还将他舍下。 这样的情伤足够重了,他一定会从梦阵中逃脱。 她给不了他大喜,那就给他大悲。 柳观春默默流泪,她一遍遍在恳求他的体谅,她希望他成全。 终于,江暮雪收回了伏雪剑。 他靠近柳观春的耳畔,说了一句话,但风声雪声太大,她没听清。 江暮雪没有再动用灵力修补梦阵,他放任幻境碎裂,放任自己堕落。 柳观春得以解脱。 她松开江暮雪的手,她带着一身伤往阵眼中心砸去。 柳观春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江暮雪在最后关头也深爱着妻子。 师兄收起所有恢弘的剑阵,幻化出一个柔软的剑茧,裹附住柳观春。 他护着她逃出梦境。 柳观春身上的伤都被疗愈了,她没有吃很多苦头。 在柳观春的记忆中,这七年,江暮雪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温柔。 只是,她后知后觉想起了师兄破阵前说的那句话。 他说—— “骗子,愿望没有实现。” “你没有为我……留下来。” 第21章 下山(十一)苏丧彪上线 江暮雪本将柳观春推开。 可她却毫无抵抗能力,径直往后仰去。 蛊虫的邪气漫进口鼻,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不但中了幻阵,还中了蛊毒。 柳观春方才那个吻并非有意唐突,她很可能只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熟悉的师兄……江暮雪不该怪她。 可偏偏,心里还是有些不快。 江暮雪接住落地的柳观春,任由少女昏睡在自己怀中。 她明显很冷,不止肩膀颤抖,就连眉头都紧锁。 江暮雪的灵流探不进她的经脉,无法为她驱寒,可柳观春的手背鼓起小包,明显是蛊虫入体。倘若柳观春任由蛊虫在体内游走,万一损伤到灵台,灵根损毁,她将会变成一个毫无修炼能力的废人。 江暮雪想到柳观春没日没夜辛苦练剑的样子,想到她得到一把本命剑都能欢欣雀跃的样子……兴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有多喜欢剑。 这样的柳观春,道心坚定,合适修炼,她不该无缘剑道。 一时间,江暮雪的眉心守元印又红光大作,悲悯、同情、怜惜,他道心不稳,心旌摇曳。 一股凶悍澎湃的灵流自他掌心盘踞。 江暮雪并指抵在柳观春的眉心,强行输入纯洁无瑕的灵力。 他鲜少有这样冷硬霸道的时刻,竟完全不管柳观春体内深扎下的雪灵根,硬是将那一脉灵力灌进师妹的体内。 很快,柳观春体内的雪灵根察觉到外物强行涌入的侵略感,极速凝出灵力反击。 “轰——!”两股力量对冲。 柳观春的髓海震荡,掀起万丈浪潮,她痛苦难当,很快口溢鲜血。 江暮雪敛目看她,并无动容,只是抬袖,小心帮她擦去了血迹。 江暮雪的动作再轻柔,心里也没有打算放过柳观春。 既已行事,那便一错到底。 这一次,江暮雪没有心慈手软,他似乎有了一个“庇护师妹不遭到蛊虫伤害”的理由,他终于能纵容自己的欲念横生,他完全不在意那股力量负隅顽抗,直接涌进更多的灵力,与那股占山为王的大能灵流厮杀。 江暮雪三番两次受其挟制,心中早已怨念横流,又怎肯停下手?他一贯如此胜负欲强烈,他今日非要镇住这等寄居在女修体内的宵小灵力! 到底是遗留在少女体内多时的灵流,再强大又怎能及得上江暮雪这样活生生的元婴大能当场释出杀招? 很快,江暮雪的灵识便将其压制,他心中生出戾气稍微减弱。 明明该就此收手,可江暮雪似乎还不知足,仍要执意输入灵力,往柳观春的灵域一探究竟。 男修的灵流涌入少女丹田一事,近乎于神交,即便不过多停留,也会对江暮雪的道心产生阻碍。 但他送佛送到西,既已强行侵。体,便要一探到底,如此才知柳观春的雪灵根有没有受损,顺道还能帮她驱出那些钻进体内的蛊虫。 幸好这些蛊虫并非高阶邪物,它们感受到寄生体里的争斗,无处藏身。早在灵力钻进柳观春体内时,受其波及,被两团锋锐的力量焚烧成灰烬。 江暮雪还是窥探了柳观春丹田处的灵域。 他的血脉偾张,道心颤动,飘曳不止。 江暮雪额上的守元印隐隐浮出裂痕,道法戒痕自知大事不妙,已散出警告的红芒。 江暮雪体内血液沸腾,剑气翻涌不止,就连伏雪剑也感受到江暮雪僭越的行径,不住发出剑吟,以此告诫江暮雪不要越线。 伏雪剑:疯了吗?再熬个十多年,修成剑尊再择道另修不行么?非要自毁道行救个小娃娃…… 可江暮雪素来强势,也可以说,于修炼一事,他其实十足自负自大,他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及柳观春的雪灵根,也能护住自己不会破道。 江暮雪谨小慎微,他能避开她丹田内的灵识,阻止神交这种罪事发生。 第41章 只是在江暮雪用神识涌进柳观春体内时,他竟有一刻失神。 他在师妹的灵域里看到一片熟悉的苍茫雪地,两缕幽蓝色的神识环绕着雪灵根漂浮游荡…… 这是那个元婴大能留给柳观春的雪灵根,不仅如此,他竟还将自己的神识残存于柳观春的灵域之中,借以标记柳观春,独占她的灵识! 即便是道侣神交,也决不会在事后将神识残留在对方体内,此举不亚于凡人交合,却将男子精元残留于女子。私。处……简直卑劣至极! 只是。 江暮雪忍住胸腔泛起的痛感,他凝神分辨……这一抹神识为何如此眼熟? 没等江暮雪查出这一缕神识的来源,体外忽然传来了妖铃震颤的声音。 江暮雪确认柳观春的灵域安然无恙后,迅速撤出神识,收回疗伤的灵流。 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渐渐熄灭火光。 清癯秀致的男人睁开眼,凤眸一如既往清寒冷漠。 江暮雪并未破戒,他仍是那个情感淡漠的无情道剑君。 伏雪剑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远处浓郁的妖气散开。 黑漆漆的煞气砸向青石地,触地的一瞬间,那团魔气犹如江浪如潮涌至,迅速朝江暮雪的方向蔓延。 江暮雪眉峰微蹙,召剑在手。 他一手托住昏迷的柳观春,另一手快速捏诀结印,布下声势赫赫的剑阵。 数十把巍峨如山的光剑拔地而起,雪意翻涌不休,冲天而起的罡风席卷,吹得江暮雪白袍绚烂如莲绽,于夜幕中猎猎作响。 他将柳观春放置一侧,又幻出剑罩将其护住,避免柳观春受伤。 随后,江暮雪凝神判断妖气浓郁之处,当空破出一剑。 “哗啦!” 锦帛撕裂的声音响起,是江暮雪肃杀的剑尖精准刺中了妖邪。 “哈哈哈。”很快,狂妄的笑声传来。 一径径黑烟卷曲成人形。 不过须臾间,那团黑影腾跃上房檐,渐渐显现出妖邪的真身。 是个长相昳丽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样子。 乌发如墨倾泻,还用缠绕的红绳打着几根辫子,他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嘴角微微上翘,即便见到敌人也满脸笑容。 漂亮的少年身姿轻盈,他蹲坐在檐角,和江暮雪热情地打招呼:“江师兄,好久不见啊。” 江暮雪认出眼前之人,他是那个曾潜伏玄剑宗的大魔苏无言。 苏无言引诱唐婉背叛师门,放出幽冥妖魔与仙宗厮杀。 仙魔一战中,修士被妖邪屠戮,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而苏无言明明在此前的大战中受伤遁逃,还不曾休养生息多时,为何又回来寻仇?他不怕力有不逮,极可能死在江暮雪剑下么? 江暮雪不喜魔物,他脸上神情冷峻,凛若冰霜。 没等苏无言再问话,男人已提剑再度刺来。 江暮雪肩覆霜雪,两袖盈风,伏雪剑在他的驱使之下,变化无穷,成千上万把薄刃激射而来,犹如地狱的剑树刀山之刑,尽数杀向苏无言。 可苏无言好歹是有上千年道行的猫妖,他又吸收了许多魔气,还吸食了那些枉死于他刀下的人躯阳气,怎会躲不开这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剑阵? 苏无言立马仰身躲闪,魔尊的身手敏捷,于雾霭中穿梭。 时而是矫健猫身,时而是灵巧人身,少年赤足缠绕的两枚银铃铛,随着身形晃动间叮咚作响。 咚咚咚。 铃铛传来致幻魔音,可摧折人的心志。 然而江暮雪墨眸清正,不为所动。 苏无言笑了一声:“原来你不会被幻阵迷惑啊……难怪此前敢开设迷魂梦阵困我,倒是可惜了,我还想给你制造一场唐师姐与你成婚的幻梦呢,你不是喜欢唐婉吗?你一定会很欢喜的。” 江暮雪厌恶妖邪,更不喜他妖言惑众。 清矜的修士懒得回话,只一昧搏杀。 江暮雪手中凝霜神剑翻转,以雷霆之势劈开靠近的苏无言。 伏雪剑刚挨到苏无言的妖身,顿时白浪泼翻,扫出一片驱逐魔气的灵流。 自江暮雪为中心,腾升出一片冰霜海域,幽蓝色的业火追着魔气吞噬,逐渐包围住苏无言。 苏无言左支右绌,被人逼进一条窄巷。 少年轻敌,不慎被江暮雪降妖的灵气灼烧,脚踝绑着的铃铛掉了一个。 苏无言不满地拧眉,又见江暮雪一副目无下尘的神色,不免故意刺激他:“难怪唐师姐不喜欢你啊,你这样凶巴巴、冷冰冰的样子,哪个小姑娘会喜欢你的冰块脸?当真晦气。” 苏无言好言相劝,可江暮雪依旧提剑缠斗。 再好性子的猫也不免心头火起。 苏无言抽出一把燎绕黑气的长刀,凌空跃起,他以磅礴魔力助势,当空砍向江暮雪的天庭灵台。 江暮雪已是元婴境界,五感敏锐,又怎会没发觉他的袭击。 男人旋身扬袖,风满衣袍,不过腕骨轻挽剑花,风雪覆没,一下子格挡住苏无言压下的刀锋。 轰隆——! 苏无言的刀势气压山河,一下将江暮雪脚下的青石地砖震碎,将他整个人压下地底一寸。 可江暮雪的实力也并不弱小,他的肩背挺拔,一手持剑挡住杀招,另一手负于身后,修长如玉的指骨快速捏诀,召出一个杀妖阵法,直直拍向苏无言额头。 江暮雪知道苏无言已是真身厮杀,若是能将他困入降妖阵,保不准就能用剑气将其凌迟成粉屑。 苏无言没想到江暮雪看着木头似的,一声不吭,打起人来竟下手这般狠戾。 他险些被阵法击中,知道缠斗下去必将两败俱伤。 苏无言还有别的计划,他顿时化成一缕青烟,金蝉脱壳跑远。 苏无言舔了两下那只被剑气所伤的猫爪,冷哼 一声:“好吧,我不和你斗。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讨人的。” 苏无言话还没说完,江暮雪已召剑杀来。 苏无言烦不胜烦,四处奔逃。 “你把你身后那个柳观春给我,我就不杀唐婉,怎样?怎么?有了一个唐婉师妹还不够,还要抢柳观春师妹啊?别这么贪心嘛,分我一个女人而已。” 苏无言戏谑的话总算让江暮雪有了一丝反应。 他莫名想到柳观春三番两次喊出口的“师兄”,若论入门时间来说,苏无言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柳师妹的师兄…… 难道柳观春和苏无言有旧故,她喊的师兄,其实是在唤苏无言? 此等妖邪,果真会迷惑人心。 江暮雪脸色更冷,质问:“你为何与柳观春有牵扯?” 冷不防听到一句男人的话,苏无言错愕地抬头。 他眨眨眼:“我还当你是个哑巴……” “受死!”江暮雪又要提剑杀来,剑势撼天动地,涛澜汹涌。 男人不但没有交出柳观春,他甚至击出一道掌印,将柳观春的剑茧加固得更深。 眼见着男人极宝贝这个柳师妹,死活不肯交出她,苏无言无计可施,只能跃上屋檐。 幸好他早利用蛊虫往柳观春身上下了标记,有了这个印记,即便柳观春身藏仙宗,他也能找到她。 他一提柳观春,江暮雪就杀气腾腾。苏无言更加确定这个柳师妹就是他要找的人。 只是,柳观春和小枣长得一点都不像。 柳观春不是小枣。 那么她应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 那就好办了。 苏无言决定杀了柳观春,再将她魂飞魄散,让她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如此一来,他的小枣兴许就能再次被天道召进这个异世了。 苏无言欢快地笑了一声,他没有恋战,转身便化作一团黑烟,慢慢消散无踪。 - 柳观春从梦中苏醒,她浑身都暖洋洋的,低头一看,竟是江师兄将一脉脉灵流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江师兄在帮她疗伤。 柳观春浑身惫懒,她躺着不动,底下垫着软绵绵的雪兔毛毯,想来是江师兄从她的藏宝珠里取出来的。 柳观春心里有点忐忑,亦有点欢喜,就好像病了的孩子能得到父母亲许多关怀那般,她也得到了江师兄的悉心照顾。 真好。 柳观春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每次生病她都会被外婆留在家里。 不用上学,柳观春高兴坏了,一边想围着外婆打转,一边又怕被外婆说病得太轻,还得去学校补课。 每次生病,外婆都会用柚子叶煮水给柳观春洗澡。柚子叶能够驱邪避祟,这样便可保护柳观春不招邪物,身体建康。 柳观春还会趁外婆做饭的时候,从老样式的漆木立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塞嘴里。这是外婆去参加婚礼带来的喜糖,老人家只吃得惯奶糖,其他果冻、巧克力,全省下给自家娃娃吃。 除此之外,外婆还会给她熬清淡的鸡汤。汤里只放几根晒干的黄花菜、一点盐、几勺去腥的农家米酒。鸡汤味道鲜美,带点清淡的酸味,很好喝。 第42章 小时候的幸福,仅仅用一块糖、一碗汤就能满足。 柳观春受了伤,喉咙里的血气还没咽下。她吞了吞唾沫,侧头望向江暮雪,忽然小声地问:“师兄,你会熬鸡汤吗?” 江暮雪抬起压在柳观春脉搏上的手指,垂眉敛目看她一眼:“不算擅长。” 师兄的神情平静温蔼,如同神坛上波澜不惊的慈悲佛像。 他体恤世人,因此这份温柔也惠及了她。 柳观春笑了笑:“等我伤好了,我熬鸡汤带师兄一份吧?” 江暮雪:“好。” 他应下一声后,心中又浮起疑惑。 按理说任何人身受重伤,醒转之后都会问问自身的情况,问问昏迷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可柳观春没有好奇心,她毫不在意,就仿佛……捡回来一条命也好,死在幻境里也罢,她并不害怕。 柳观春没有求生欲。 既不求生,又为何日日笑容满面? 江暮雪参不透她。 柳观春按了按小腹和胸口,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她不觉疼痛了。 倒是辛苦师兄,上次送她疗伤的丹药,这次竟直接给她输送灵流。 但柳观春不知的是,江暮雪之所以能给她输送灵气,完全是他强硬地压制了她体内另一股力量。 而那股力量倒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儿,知道江暮雪强势,竟也没有再冒头和他作对。 只是江暮雪此前窥探柳观春灵域的事到底逾矩,事后细想,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他竟不知,因悲悯而生出的同情,会如此磨人。 兴许要尽快完成试炼,回到玄剑宗。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舍下柳观春。 柳观春坐直了身子,她仰头望天,这时才发现,入冬后,山林尽头已经开始飘雪了。 绒毛一般的雪花落到潇潇翠竹上,纤薄如刃的竹叶被雪团压得轻晃,竹竿轻颤,又把雪絮抖到一旁。 山中景致优美,极静谧,也极舒心。 柳观春爬起来,一声不吭坐着,和江师兄共赏良辰。 没一会儿,江暮雪从自己的藏宝珠里取出好几本页面泛黄的剑诀与心法,递到柳观春面前。 江暮雪道:“今日起,你须每日背下四十页,夜里我还会抽空教授你其他剑招。” 一天背诵四十页心诀,还要练习剑术,分明是拔苗助长的行径,在这样高压的课业下,柳观春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高兴地点头:“好,我会努力学习,不负师兄期望。” 柳观春信赖江师兄,知道他全是为了自己好。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江师兄要拉着她进步,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况且,能得人指点,是柳观春求之不得之事。 可柳观春应得太快,又让江暮雪莫名生出一丝难言的窒闷。 江暮雪想让柳观春尽快“出师”,想要她尽早有自保的能力,如此他便不会总见她陷入困境,亦不会心生同情,屡次对柳观春施以援手。 江暮雪意欲远离柳观春,如此才能使自己的道心稳固,大道坦途。他的行径不合常理,破绽百出,可偏偏柳观春毫无察觉,也没有追问。 因她的不闻不问,竟也让江暮雪心生不平。 为什么? 江暮雪想,兴许是他一贯站在风雪之巅睥睨世人,他看似漠视万物,实则心性自负。他喜欢世事从来尽在掌握,偏偏生出柳观春这一个变数。 江暮雪不喜欢这种失控感……因他畏惧,所以会渴望舍弃她。 只要将柳观春遗忘,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他们本就不该有交集。 - 柳观春想喝鸡汤,但大半夜的,她也不知上哪去找山鸡。 柳观春爱折腾,她想了个法子。 女孩故意用剪刀将符纸剪出人形,又对着白花花的纸人吹了一口灵气,纸人很快晃晃手、扭扭腰,动了起来。 柳观春命它们一字排开,又用木棍画出山鸡的样子,将这个形象传达给纸人,然后命它们四下巡逻,如找到“可疑鸡”一定要尽早回来禀报。 江暮雪打坐调息一个小周天后,一抬眼就看到柳观春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叨叨着:“要吃鸡,要肥美的跑山鸡。” 再一看柳观春手上银剪法器,江暮雪心中了然。 柳观春使的是傀儡追踪术,一般这种术法都是用来追逐敌人,抑或是寻找失散的队友……用来狩猎寻吃食,江暮雪倒是第一次见。 她倒是……很有巧思。 柳观春本在背心诀,一时嘴馋开了小差,偏她回头,正好迎上江师兄清冷的目光。 柳观春脊背发麻,小声解释:“我有在好好背书,傀儡术不过是顺手剪了几只。” 她不想让江师兄觉得自己懒惰贪玩。 江师兄的表情一贯肃穆,柳观春看不出他是否生气。 但幸好江暮雪没有怪罪,只淡扫她一眼,问:“无相心诀第三 十六篇讲的什么?” 柳观春陡然听到江师兄冷寂低沉的嗓音,意识到他在抽背。 少女连忙端正学习态度,正襟危坐,流利地背诵:“天地容心,灵通阴阳……” 她的背书声朗朗,口齿清晰,并无敷衍搪塞之意。 柳观春从小最擅长的事就是背书。正因如此,即便她数学这门课学得不好,考试时只要她牢记公式,分数就不会太难看。 小时候的家长会,来学校参加的人都是年轻家长,唯有柳观春是留守儿童,只能让老迈的外婆前来学校旁听。 要是她的成绩不好,老师就会语重心长地提醒外婆,希望外婆能找识字的人辅导柳观春学业,班级平均分总不能被她一个人拉下。 柳观春的外婆出身乡下,少时是抱养的孩子,家人只让她帮忙带弟弟妹妹,没有钱供她读书识字。还是柳观春长大了,特地教外婆一些好认的汉字,让外婆摆脱文盲这个头衔。 小时候的柳观春知道自己成绩不算好,本以为会家长会结束,她一定会挨外婆的骂,可外婆非但没有骂她,回家的时候还顺手给她带了最爱吃的糖渍麻花。 打那以后,柳观春愈发奋发向上地读书,她不想外婆再在家长会上遭人奚落,也不想有人背地里笑话柳观春有娘生没娘教,只能跟着老人讨生活,所以她的成绩才这样差。 柳观春一字不差地背完一整篇心诀,江暮雪满意颔首。 柳观春忽然抬头望他,目光灼灼:“江师兄,如果有一天,我和其他修士打斗输了,我绝对不会报出你的名号。” 她师承江玠,总不能自己学艺不精,还连累江师兄也遭人讥讽。 江暮雪没明白柳观春话中意思,但不妨碍他继续教学。 心诀背好,江暮雪又召出伏雪剑,渡来剑气,敲了下柳观春的膝盖,示意她站起身。 柳观春迅速爬起来,拍了拍手上黑泥,也并指召出竹骨剑,紧握手中。 夜风呼啸,卷起柳观春双环髻上的锦葵红丝绦。纤细的一道红,横于寒芒迸发的剑柄上。 对战开始,柳观春连忙竖起长剑,做了个起手式,准备御敌。 少女明亮的杏眼倒映在泛光的剑身,竹影潇潇,手中竹骨剑因竹林之故,寸寸生长,剑气凌冽。 柳观春想到方才记住的剑招,先是使出了奔星剑法,将手中剑气凝成火团一般大小的红球,又借助挥剑的风势,将火星尽数扫出。 砰的几声巨响。 熊熊燃烧的火球还没来得及碰上江暮雪衣袖,便被他旋身避开。 柳观春见偷袭不成,又要腾跃而上,追着江师兄劈砍。 然而不等她沾上江暮雪的衣袍,后脊便被剑鞘轻轻戳了一下。 柳观春明白,她的破绽被江暮雪找到,她已经输了。 师兄不会用剑伤她,只能以剑鞘来提示她认输。 柳观春没有丧气,她调整剧烈的呼吸,继续对招。 不知比了第几场,江暮雪忽然道:“若是不擅使用灵力,那便练习敏捷的身法。世间功法,唯快不破。若你能避开修士的杀招,便有机会寻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制胜。” 柳观春确实不擅长搭配灵域来御敌,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灵根实乃旁人移植,并非天生地养。还当是自己的穿越体质不同,所以才会生来就与灵力相斥。 柳观春虚心求教:“我该如何练习身法?” 江暮雪思索片刻,扬袖抬手,掌心蓄满灵力。不过轻轻振袖,立马幻化出两个与他身材差不多大小的木偶,推向柳观春。 “我会从旁操控木偶,陪你喂招。等到你何时能避开它们二人合围,便是身法大成之时。” 柳观春点头,她知道江师兄也要修炼,不可能无休无止地陪她喂招。 他肯分出一丝心神陪她操练,已经是仁至义尽。 趁着江暮雪打坐修炼时,柳观春朝木偶勾勾小指,引它们来远一点的竹林比试。 柳观春在四面八方都燃上可以视物的火符,再度召剑厮杀。 第43章 即便面对灵力操控的木偶,她也没有掉以轻心或是轻敌,只是木偶复制了江暮雪大半的力量,又有他的一缕神识,下手便有点没轻没重。 柳观春几次被木剑击飞,摔到竹林间。 她腰酸背痛,脸上、手上全是污泥,但即便这样狼狈,她也打得很是过瘾,很是酣畅淋漓。 也因为眼前的陪练对象不是江师兄,只是两个木偶,柳观春心里没有那么多顾虑,反倒能放开手脚厮杀。 这一次,不仅柳观春浑身狼藉,就连两个木偶身上都沾满了竹叶和污泥。 打到最后,竹骨剑被没有君子风度的木偶击飞,柳观春也被木偶一脚踹出场外。 柳观春受此大辱,既然身手没木偶快,那就看看她的拳头硬不硬。 柳观春杀红了眼,冲上去扑倒木偶,拉着它泥潭混战,甚至是出拳肉搏。 反正只是为了赢,狼狈一点又怎么样? 柳观春不知的是……两个木偶虽然只是江暮雪信手捏出的傀儡,但他也将一丝神识凝进木偶脑袋,以防木偶继承了元婴修士的一部分的力量,打起弟子来毫不手软。 因此,只要江暮雪听到远处传来激烈的动静,他便会神识出窍,钻进木偶体内调整陪练木偶的战意,防止它伤到柳观春。 可江暮雪没想到的是,柳观春的好胜心原来这样强,缠斗起来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孤勇,竟会跨坐在木偶身上,下死手揍人。 江暮雪微微一怔,但很快他便收回傀儡术,将两个木偶拍扁。 柳观春打得尽兴,连手骨上淋漓的血迹都没注意到。 直到木偶消失,柳观春冷不防坐空,落到地上,和眼前那只缩小百倍的白纸偶人大眼瞪小眼,她意识到比试结束了。 柳观春茫然望向密林深处的那个飘逸身影。 江暮雪还在林中打坐,只是他大半身子被翠盖梧桐遮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很快,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明日再练。” 柳观春认出那是师兄的声音,她看了一眼计时罗盘,已是亥时,确实夜深了。 柳观春见好就收,她施加一个清洁术法,扫去周身泥泞,还用药疗愈了磨破的手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伤疤,柳观春自己就能处理。 柳观春汗津津的衣袍已经用术法清理干净,只是头发乱成一团还没空梳好。 思及至此,柳观春索性扯下头绳,先和江师兄打声招呼,她再慢慢打理。 等江暮雪听到动静,睁开一双寒冽凤眸,入目便是披散乌发的柳观春。 少女杏眸清亮剔透,眼尾晕红,艳若远山芙蓉。她迎上江暮雪的目光,朝他弯唇一笑:“师兄,我若是在你身边起灶做饭,会不会吵到你?” 江暮雪摇摇头。 但他不解的是,柳观春已经辟谷,为何还有一日三餐进食的习惯? 许是男人眼中的狐疑之意太过明显,柳观春一边堆垒灶台,一边和他解释:“以前当凡人的时候,总担心吃太多会发福,虽然那时候我家境贫寒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吃……但现在是修仙之体,怎么吃都不会胖,自然要放纵一下!” 江暮雪艰涩地问:“所以,你用饭,并非为了果腹,只是想解馋?” 柳观春连连点头:“正是!” 没等她再和江暮雪说什么,放出的纸人忽然叽叽叽地跑回来了。 柳观春见状,立马拿起竹骨剑,凌空跃出一里地。 她想到江师兄落在后头,忙折一只粉鹤给江暮雪传信——她只是杀一只奸诈的山鸡精,很快就回来。 半个时辰后,柳观春带着她的战利品回到了江暮雪身边。 柳观春手里的山鸡已经被扒皮剁肉,处理得很干净,只待她熬汤炖煮。 柳观春今日又多学了两套剑法,剑术也大有提升,她很知足,也决定用鸡汤感谢一下江师兄。 于是她熬汤的时候,特地添了两人份的水量,又从藏宝珠里摸出黄花菜、干蘑菇等等提鲜的配菜,放到锅里一同熬煮。 大铁锅煨着鸡汤,柳观春百无聊赖,只能翻出心决,继续背诵。 柳观春刚背完一整篇无相心诀,江暮雪忽然唤她:“柳师妹。” “啊?”柳观春抬头,呆呆地望着这位清隽 秀致的师兄,“怎么了?” 江暮雪想到此前莲花镇的事,想到柳观春在幻境里见到一位“师兄”,并且对他献吻……莫名的,有些在意。 他权当是关怀师妹,冷声问:“在玄剑宗中,你可有其他相熟的师兄?” 柳观春眼睫扑闪,不解地道:“为何这样问?” 江暮雪垂眸,指骨无意识地一颤。他至今还记得唇上温热的触感,只是这种事不好教旁人知晓。 江暮雪偏头,静静地看着她:“你陷进幻境的时候……喊过那位师兄。” 柳观春顿时醒悟,看来江师兄说的是江暮雪……是她幻境里出现的夫君。 柳观春想起江暮雪,心情很好。她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和大师兄毫无瓜葛,但她受过江暮雪的关照,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 柳观春笑着点头:“确实有那么一位相熟的师兄。” 江暮雪听了,心想:柳观春与那个男修的关系都近到会有肌肤相亲,可她在宗门孤立无援的时候,此人却没有出面相帮,可见是薄情寡义之人。 他又记起柳观春体内仍有外人残留的神识……若是那位师兄所为,也可从中觉察出此人卑劣。 柳观春心性纯善,他还是想提醒她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相熟,也得事事提防。特别是男修,宗门里亦常有不守夫德的男弟子在外勾三搭四,背弃道侣的事发生……师妹若是与其合籍成婚,须得事事留心。” 江师兄语重心长的教诲,令柳观春感到十分温暖。 柳观春当然明白江师兄是为她好,他误会江暮雪是绝世渣男,怕她被骗,这才私底下拿话敲打她。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眉心如火的守元印,她扬唇浅笑:“江师兄多虑了,那位师兄是位无情道剑君,大概……不会对我生出道侣之情。” 江暮雪错愕。 无情道剑君,那看样子,柳观春口中师兄,并非苏无言。 只是修习无情剑的男弟子居然与女修神交?此人枉顾道法,何等衣冠禽兽…… 江暮雪想到法门这种竟出了此等败类,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就连伏雪剑也忍不住浮出灵域,怒骂一句:真是畜生啊! 第22章 下山(十二)这是第一次,有人义无反…… 十天后的一个清晨,江暮雪点开降魔舆图,柳观春也凑上来看。 去莲花镇的时候,柳观春虽然没有铲除什么大妖,但也因她破除幻境之故,魔气得以清除,也算是大功一件。 因此,蔡长老故意在图纸上留下一个只有柳观春能打开的宝箱,待柳观春指尖轻触莲花镇的图标,宝箱开启,跳出一道横幅:“恭喜观春小友获得玉莲一朵,还望小友再接再厉,继续匡扶正义,除魔卫道。” 玉莲不算什么贵重的天材地宝,但服用以后,能够洗心涤虑,能够辅助修行,也是珍宝一件。 柳观春被这个天降的馅饼砸晕了,她晕头转向,也有点结结巴巴:“师、师兄,我拿到宝物了。” 江暮雪近日教导柳观春练剑,也算是她半个师长,看到徒弟受人认可,心中也颇感欣慰。 他颔首:“是你应得的。” 柳观春欢喜地点头,她捏出一张纸鹤,跳进这个舆图法阵中,粉鹤背着玉莲,又轻盈地跳出阵外。 舆图法阵一般都是匿名交流,蔡长老惯来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这才会给柳观春搞个惊喜。 可他不知弟子们私底下不合,这样高调的行径会给柳观春带来诸多麻烦,譬如柳观春前脚刚拿完玉莲,后脚立马就有段师姐和温师兄的信鹤传音—— “呵呵,明明是她身边那个师兄厉害,才让柳观春占尽便宜吧?”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嘛,我要是有她这个能耐,自然魔核拿得盆满钵满。” 也有其他两宗的弟子插。进话题。 “这个柳观春是谁啊?怎么看你们都认识的样子?” “我知道她,哎呀,上次我们带小师妹去玄剑宗的时候,看到她和江师兄在一起,算了我私下给你发信鹤聊……” 柳观春看到层出不穷的留言,立马意识到自己被人推到风口浪尖,她的心脏砰砰乱跳,心中有不满,但并不觉得委屈难受。 柳观春早已习惯了。 只是,她快速关闭了舆图,小心翼翼看江师兄一眼。 柳观春不想让师兄知道自己原来这么不讨喜,她怕师兄也会对她生出坏印象。 柳观春小声解释:“我没有招惹他们,只是和他们脾气不合,同龄人相处不好其实很正常的……” “柳师妹。”江暮雪忽然唤她。 柳观春蓦然抬起头,迎上江师兄那双韶秀的墨眸,她忽然语塞,沮丧地叹气。 第44章 “蔡长老擅卜卦、能窥人心,他虽不收弟子,时常游离世外,却一贯睿智贤明,宗门中许多要事都会请他卜卦做主。” 江暮雪放缓嗓音,低沉的嗓音里带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诱哄,“蔡长老当众夸赞你,便是认为你心性赤忱,值得嘉奖,你不必受之有愧。” 柳观春的杏眸渐渐睁大。 她听懂了江师兄的言外之意——柳观春,你很好,得此奖励,是你值得。 柳观春傻傻地凝望师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脊背如雷电滚过,时不时战栗瑟缩,手骨发麻,连舌根也变得厚重笨拙,她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好,她的眼眶发烫,隐隐涌出泪花。 奇怪,柳观春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明明没有那么爱哭。 她抬起袖子擦去眼泪,对江师兄灿然一笑:“谢谢师兄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开舆图,她要和江师兄一起确定下一个降魔的地点。 柳观春看着那些不断浮出的信鹤,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们的话题已经从柳观春身上跳到其他人那里。 对她的恶言恶语,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师兄姐们从不上心。 可是,一句无心之言也会让柳观春深受其害,整日整日夜不能寐。 不过,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受这些污言秽语的影响,她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柳观春无视那些弟子们的谈天,转头问江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江暮雪看了一眼舆图,苏无言的幻阵破开以后,镇子里大多数魔气都消散了,想来就是他故意散出魔气,引诱他来到莲花镇。 就是不知……苏无言为何心心念念想要得到柳观春? 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江暮雪盘算了一下日子,再降一只大妖,此次下山任务就完成了。 于是,他随意指了一个魔气缭绕的镇子,对柳观春道:“去这里吧。” “禹镇。”柳观春记下镇子的名字,收起舆图。 殊不知,在柳观春收起舆图的瞬间,江暮雪又暗下捻诀,打开了降魔舆图,凡是肆意妄议同门的弟子,皆被江暮雪施加了禁言一月的禁制。 信鹤瞬间消失,众弟子断开法阵的连接,一个个哑口无言。 大师兄忽然当众罚人,舆图顿时安静了。 夜里,柳观春又提剑跟着江暮雪操练。 接连十几日下来,柳观春已经学了好几套剑招,各类心诀也倒背如流,甚至她夜里睡觉,江师兄也会按着她的脉搏,为她输送灵流,助她调息,提升修为。 只是江暮雪仅仅帮柳观春打通脉络,没再私下窥探她的丹田。 即便江暮雪确实想知道,盘踞柳观春体内的神识究竟属于何人。 此为柳观春的私事,他无从置喙,也不该多添牵扯。 再过几日,他们便能结束任务,回到玄剑宗。 江玠这个名字属于人间,江暮雪会把它舍在凡尘。 他已经教会柳观春许多功法,也把很多从前批注过 的心诀留在藏宝珠里,赠予柳观春。 柳师妹日益强大,他也逐渐放心。 回宗那日,便是他与柳观春分道扬镳之时,江暮雪终于能心无挂碍地离开她了。 可柳观春对此并不知情。 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是两不相欠的性子,她怕承旁人的情,她怕日后还不清。 可是对于江师兄的善意,她本能没有推拒,全盘接受。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她和江师兄已有羁绊,她和江师兄还有漫长的未来,她要学会接受他的帮助,不可太过生疏。 而江师兄的灵流纯净而澎湃,每次接受灵力馈赠,都会让她想起江暮雪……柳观春嗅着江师兄身上清净的雪中松枝气息,睡得很沉,心中亦很欢喜。 柳观春渐渐学会打开心防,接纳江玠。 她终于有了很好的朋友,从今往后,她不再孤独了。 - 此次下山降魔的比试顺利,诸多弟子都收获了一颗魔核,不至于空手而归。 如今仅剩下禹镇的大妖未除,宗门弟子纷纷聚集此地。 柳观春和江暮雪赶到的时候,因镇子里的修士众多,一些闹市街巷已经不卖凡人的吃食了,甚至有灵商把摊子摆到镇子里,架起灵剑、灵鞭,甚至是一些洗髓伐骨的丹药来贩卖。 柳观春看了看摊子上的标价,最低也要十颗灵石。 这不是抢钱么?柳观春的荷包里一共二十颗灵石,她再不甘,也只能打消想给江师兄买一条剑穗的念头。 毕竟柳观春的灵石还要用来补充符箓的库存,多添一些疗伤丹药,如此才不会拖江师兄的后腿。 至于剑穗……柳观春看了一眼灵商编织的穗子,说实话不算精细,她可以自己买线和玉珠,给江师兄串一个。 灵石可以用于修士间的交易,柳观春当初买卖妖域灵药,满打满算也只赚了不到七十颗,进入内门后,各种剑诀、家用符箓都添置了一些,余下的灵石更是所剩无多。 不过不要紧,她可以买一些凡品。 柳观春在人间游荡多年,攒下了五十两银子,足够买到珍贵一些的珠玉了。 至于剑穗灵气,她可以翻书看看怎么为凡品添加灵力,到时候剑穗莹尘浮动,流星点点,定是华丽好看。 这样的剑穗,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一份能够入眼的礼物了。 柳观春打定主意,她往江师兄的掌心塞进二两银子,道:“师兄,你先去前面客栈订两间客房,我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江暮雪看着掌心里的银两,微微一怔。他收起身上用来充当银钱的珍珠,接下柳观春的好意。 柳观春在人间生活过,老实说在镇子里跑,她比江师兄要熟。 但没等她走出多远,一只白色的纸鹤忽然吱吱跟上她。 柳观春惊讶回头,那只白鹤已经攀上她的裙角,一点点爬上来,主动钻进她系紧了的腰带间。 柳观春意识到这是江师兄留下的纸鹤,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师兄在关心她。 柳观春拍了拍白鹤,忍不住蹦蹦跳跳地朝前走。 柳观春上首饰铺买了几条织金丝线……江师兄喜欢穿白衫、戴玉冠,还是霜色的丝绦比较衬他。 随后她又在店里挑了几颗看着色泽柔和的青玉珠子,论玉石品相可能不出挑,但柳观春将其串成剑穗后,还会往里注入灵气。素珠剑穗悬在剑柄之上,再搭配江师兄一袭白衫,定是风姿绰约。 柳观春杏眸明亮,她已经想象到江师兄舞剑的英姿了! 柳观春买好东西,本想折返,然而她回程时恰巧听到镇民们说,城南的包子铺又出新品,这次是香菇鸡肉包,吃起来口齿生香,味道极好。 柳观春想着晚饭还没着落,她去买两个包子与师兄分食吧! 郑家包子铺门口,车马盈门。 不止是镇民爱吃这口,还有许多达官贵人差遣家中下人来买包子。 柳观春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伍才买到一袋包子。 回客栈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柳观春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环顾左右,夜里还能看到许多宗门弟子成群结队在街上游荡,果然大家都是为了镇子上的大妖而来。 只是不知这次魔核会花落谁家。 柳观春正出神,裙摆忽然被一只喵喵叫的橘猫扯住。 小猫一边用脑袋蹭她,一边竖起长长的尾巴,围着柳观春绕弯。 柳观春嘴角轻翘,她知道这是讨食的意思。 于是,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又掰开鸡肉包,吹凉了,一点点分给小猫吃。 柳观春养过猫,她知道小猫嘴叼,不一定会大口大口咀嚼食物,能撕碎了给它吃最好。 柳观春喂过这只小猫,很快又有其他流浪猫跑出来讨食。 柳观春一边喂,一边还用清洁术帮小猫清除身上的跳蚤。 她看着争前恐后跑来吃包子的小猫,心想,倒是可以在宗门里养上一只猫……只是她忙着修炼,万一忘记喂猫也不大好,还是算了。 柳观春自顾自发起呆,完全没注意到远处的楼台上,正蹲着一只昂首挺胸、英姿飒爽的黑猫。 苏无言幻化出宽肩窄腰的人身。 他屈膝坐在乌木栏杆上,一手撑头,一手提着沽好米酒的木葫芦。 少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望向柳观春,嘴角轻扬。 他本想直接杀了柳观春,可又看到柳观春竟会把怀中肉包分给小猫吃。 这种蠢货行径,倒是像极了小丫头……啧,还是给她一个体面些的死法吧。 - 柳观春回到客栈的时候,看到正堂里坐着一群白衣白冠玄剑宗弟子。 一见柳观春来,无数双眼睛都挪到她身上,专注地打量,仿佛她是什么稀罕物。 柳观春被瞧得不自在,轻皱了眉头。 第45章 早知道这间客栈这么多人,她就和江师兄换一家店入住了。 柳观春之前在降魔舆图上大出风头,又有弟子知道她与江暮雪走得近,害得唐婉伤心欲绝,一个个坐直了身子想看看热闹。 等到柳观春走进饭厅才知道那些弟子们期待的是什么。 远处,灯烛辉煌,明光锃亮。 黄澄澄的火光照出一双璧人。 少女身穿报春花纹袄裙,发间簪着银鱼衔花流苏,语笑嫣然,顾盼流辉。 男子眉目如画,守元印殷红如血。穿一身莲子白长衫,许是不畏严寒,外袍仅仅罩着一层轻薄纱衣,乌发用一只青玉冠束着,发尾纤长,被清灵剑光吹拂,飘逸如仙。 是唐婉和大师兄江暮雪。 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足登对,倒衬得柳观春一身素衣磕碜寒酸,泯然众生。 柳观春不知江暮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记得江暮雪从来不和人组队。 难道对象是唐婉,他就能破例吗? 倒也是,想来也该如此。 柳观春释然一笑,她本想默默退场,可一抬眼,视线却和江暮雪对上。 江暮雪的凤眸很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他盯着她,定是有事。 柳观春思来想去,猜是自己遇到尊长却不打招呼,很失体统,因此她上前一步,对江暮雪作揖行礼:“弟子柳观春见过大师兄。” 江暮雪“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倒是唐婉早知柳观春组队之人是江暮雪,见两人生疏的样子,她猜是江暮雪乔装易容后才跟柳观春一块儿下山降魔。 唐婉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歹能在柳观春面前抿出一个笑容。 “柳师妹,好久不见。” 柳观春早知唐婉善妒本性,也知她今日在宗门里遭受排挤,其实唐婉能占头功,但在众人面前,柳观春不会和她撕破脸。 柳观春即便不想见到这两人,她也还是恭恭敬敬对唐婉行礼:“观春见过唐师姐。” 唐婉抿 唇一笑,不再看她,反倒是转身同江暮雪说:“听说禹镇的大魔凶残,恐怕还得大师兄出马才能降服……” 柳观春没再逗留,她抱着怀里的包子慢慢离开客栈。 明明说好了出迷魂梦阵以后就忘记江暮雪,明明说好了只是为了换取足够筑基的修为……可为什么每次见到江暮雪,她都会有那么一点难受? 柳观春咽下那些酸酸涨涨的感觉,她从腰上摸出江玠师兄给的白鹤。 柳观春:“你能不能帮我给江师兄送句话,就说……我今晚想喝酒,就在南街那家酒铺,江师兄若是得空,能不能来作陪?” 柳观春独自一人先去了酒铺喝酒。 她其实不清楚江玠会不会来。 毕竟客栈里都是同门弟子,大家都围着唐婉和江暮雪转,兴许江师兄也看到了自己在宗门里的道友,兴许他也有什么事绊住手脚,没空来找她。 没关系,很正常,无所谓。 柳观春吞下这口辣辣的米酒。 她拍了拍尚有余温的包子。 她只是觉得,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只是想分江师兄吃个包子而已。 - 江暮雪本在客栈里等待柳观春回来,可途中收到唐婉的信鹤,她和他说,已有禹镇大妖的线索。 江暮雪看了一眼降魔舆图,此处已是最后一个降魔地点,且大妖凶悍无比。 江暮雪和苏无言对过招,他要谨防卷土重来的魔尊对内门弟子下手。 思来想去,他还是回归真身,与唐婉打个照面,也好给诸位师弟师妹服下一颗定心丸,切莫战前乱了阵脚。 只是没想到,柳观春回来得这样及时。 他见过柳观春诸多样貌,不拘小节的懒散样、品尝美食的满足样、做贼心虚的讨好样……却从来不知,她面对大师兄江暮雪时,是这般拘谨慎重,待他冷淡如同外人。 江暮雪心知肚明,他同柳观春的亲近,无非是借助“白衣师兄”这一层皮囊,可看着她差别对待二人,心中到底还是略微不平。 这一次,江暮雪无法用怜悯抑或同情来解释这种不快的心绪,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总不能……是妒心。 江暮雪收到柳观春的信鹤,他扮作白衣师兄的样貌。 本想去赴柳观春的约,却看到客栈里跑回几个浑身鲜血淋漓的男弟子。 他们一见江玠,忙冲上前,带血的指骨狠狠抓住他的衣袖:“快!快去喊大师兄!大妖出没,段师姐坠落山崖,唐师姐也受困了!” 江暮雪听闻妖邪作祟,还伤他的后辈,自是祭出伏雪剑,先去降妖。 至于喝酒,待他得空,再陪柳观春喝吧。 - 柳观春喝完一整壶酒,还没等到江玠。 而远处的深山,妖气弥漫,黑气冲天。 柳观春意识到,这是有妖降世。 柳观春顾不上拿包子,她抄起一把竹骨剑,迅速追上。 倒是那两个留在桌上的包子,被一只黑猫团进怀里,揉巴揉巴带走了。 - 深夜时分,又有凶残大妖出没,深山老林一片寂静,除了有几声凄厉的夜鸮叫声,其他山兽飞禽全藏匿进洞穴,不敢露面。 柳观春取出火符照路,又用降魔罗盘来判断方位,但很可惜的是,魔物修为远在罗盘之上,法器失效了。 柳观春折了一只粉鹤吹向空中:“帮我给江玠师兄带个消息,就说我进山降魔去了。” 随后,她御剑冲向天穹的黑影,直冲妖巢而去。 - 密林深处,唐婉浑身是血,不住往峭壁爬去。 她没受什么伤,身上的血都是其他为了保护她的弟子留下的。 段芙蓉为了庇护唐婉不慎坠崖,其他同行的师兄弟要么就是被其他大妖缠住,要么就是修为境界太低,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唯有唐婉逃到此处。 唐婉本该逃出生天,可没想到快要跑出山林的时候,又遇到一只黑虎妖。 偏偏唐婉剔除了剑骨,她无法展开灵域御敌。 若是她和江暮雪还绑着同心咒就好了,那么她一旦受伤,江暮雪也会心肺受损,他会不顾一切前来救她的。 唐婉的眼泪滚落,然而那只健硕如山的黑虎还在步步紧逼,如影随形。 黑虎吃了好多凡人,修为节节攀升,它被唐婉这具灵修身体吸引,一心要将她拆吃入腹。 就在黑虎一爪扑向唐婉的瞬间,一把竹骨长剑铛的一声击退了虎妖。 火符递到唐婉面前,她抬头,竟看到柳观春的脸。 唐婉泪眼婆娑:“怎么是你?!” 私底下相处,柳观春也没必要同她装样子了。 柳观春也没想到所救之人竟是唐婉,她不由拧起眉头:“我也想问,怎么是你啊。” 没等柳观春再说些什么,骤然遇刺的虎妖已经三两步冲杀上前,继续咬人。 柳观春知道唐婉如今废人一个,她嫌唐婉碍事,直接一道风符打向她的胸口,将她推进深不见底的洞穴甬道中。 “滚远点,别碍着我杀妖。” 柳观春虽出言不逊,但她确实好心地守住洞口,防止虎妖入内伤人。 唐婉被这样一个自己看不起的凡修救了,她心中既难堪又羞耻,可求生的念头还是占据上风,她老老实实缩成一团,没有吱声。 她是掌门之女,身份地位本就比柳观春高。 柳观春只是一个凡人,和那些伺候她的凡仆一样血脉低贱,柳观春保护她是理所应当的事……和她组队的师兄妹,哪个没有保护她?大家都知道,她是队伍的核心,她是掌门之女,她不能有事,否则、否则一定会被她爹爹怪罪的。 保护唐婉,是柳观春分内之事。 唐婉这样说服自己接受柳观春的保护,她希望柳观春能撑得久一点,至少等到江暮雪前来救援。 洞外的柳观春召出竹骨剑。 本命剑紧握手中,剑气如蛇蜿蜒,随着她挥舞的一招一式,掀起狂风万丈。 柳观春牢记江玠教诲,她不擅长使用灵域,那就比虎妖的速度更快! 每当虎妖腾空跃起,柳观春会故意露出破绽,诱它扑杀。 待虎妖真如一座小山一般当空压下,柳观春又会召出竹骨剑的分。身迅速刺向虎妖,自己则就地滚远,躲开致命一击。 接连几次诱骗,虎妖不但没吃到人,后背的皮毛还被凛冽剑气剃去一层,心中又急又恼。 它也学精了,在柳观春又要唤剑行刺的时候,它故意翻身,一口咬碎袭来的光剑。 虎妖的口齿坚硬,又有阴邪血气辅助,一下子侵蚀掉竹骨剑的幻影,将其碾成粉末。 柳观春没有可以帮她偷袭虎妖的光剑,冷不防腹背受敌,竟让那只虎妖得逞,一张獠牙丛生的虎口死死咬进她的腿肚子。 虎牙锋锐尖利,入肉三分。 第46章 鲜血顷刻间委地,织成血腥红毯。 柳观春倒不怕自己被咬去一块肉,她怕的是自己命丧于虎口。 骤然遇难,按理说都会慌得六神无主,偏偏柳观春胆大,她强忍住疼痛,高举起手中仅剩下的竹骨剑,狠狠刺进黑虎妖死咬不放的头颅中。 咔哒一声巨响,虎妖头骨碎裂,腥浓的黑血喷射柳观春一脸。 柳观春下手极黑,又是个打起架不死不休的性子。虎妖的髓海被柳观春的本命剑贯穿,内丹都险些碎裂。 虎妖气得发狂,猛地甩开柳观春。 就此,柳观春暂时得救。她被一道强悍的力量砸向一侧的石壁,嶙峋的脊背用力撞上石墙,腿骨也被震得断裂,五脏六腑痛得如同火烧。 柳观春没能扛住,猛地咳出一口血。 少女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她的手中还死死握着自己的本命剑。 柳观春的身后,便是唐婉躲藏的洞穴。 若非柳观春负隅顽抗,唐婉早就死于非命了。 那只虎妖还在凄怆地嚎叫,黑血浸透它浓厚的皮毛。 不得不说,柳观春近日确实剑术突飞猛进,竟能和这样一口生吞一个筑基期修士的妖物打得不相上下,平分秋色。 可偏偏,她撞上了血月妖夜。 红色的月光拨开云雾,照耀在重伤累累的虎妖身上。 只见虎妖头上的伤口陡然裂开,血肉像是藤蔓一般蜿蜒生出,竟又长出了两个脑袋。 虎啸惊天动地,几双妖眼睁开,红如血幕,直勾勾盯着柳观春,誓要将她生吞活剥。 柳观春的脸全被血覆盖了,她累得眼皮都睁不开,手中竹骨剑似乎感受到主人已经精疲力尽,无数剑光横亘于她的胸口,企图为她创造一面能够抵御突袭的剑茧。 虎妖变得比之前更为凶悍,杀气与妖气更是暴涨。 唐婉看了一眼,心如死灰地喊:“你不该激怒它的!它要借助血月魔化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 倒是柳观春难得被她逗笑了:“我不激怒它,难道等着被它杀吗?又或者,等它慢慢享用我的尸体,再为你拖延时间?” 她疼得气都喘不出来了,她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沫,说:“唐婉师姐,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唐婉如今全靠柳观春杀出一条生路,她也不知说什么好。 但她知道,柳观春快撑不住了,可是柳观春死了,她就得等死……她不想死啊。 唐婉又折出几张纸鹤飞出洞穴。 她难得好声好气地道:“柳观春,你再撑一下,我给大师兄,还有那些同门弟子都发了信鹤,他们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你再撑一下,大师兄很快就来了,他会杀了虎妖的……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柳观春意识迷离,她骤然听到唐婉说起江暮雪。 她心中忽然想到两人登对的样子。 是啊,唐婉是江暮雪的师妹,她若有事,他定会舍命相救。 可她呢?她只能靠自己。 柳观春自嘲一笑,她忽然又觉得,自己连倒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就算死在这里,大概也没人会关心。 柳观春以剑为杖,艰难地撑起身体。 竹骨剑感受到柳观春强烈的求生欲,汹涌的剑意很快如潮涌至,源源不断地漫来。 柳观春叹气,摸出一把止疼的丹丸塞进嘴里。 她早已习惯此事,只鼓动腮帮子,像是嚼糖豆一般把药丸尽数咬碎了咽下。 在柳观春踉跄前行时,她福至心灵,对唐婉说:“唐婉师姐,大师兄一定会来救你的。” 这是实话。 因为唐婉是他的心上人,因为柳观春见过江暮雪为了拯救爱人不惜牺牲性命的样子。 他的温柔与慈悲,只留给唐婉。 柳观春对于江暮雪而言,什么都不是。 “至于我……” 柳观春运出剑阵,她额上的竹纹剑印熠熠生辉,“我只能靠自己。” 柳观春明白,她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庇佑。 她想试试看,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她想试试看,靠自己的努力找到回家的路。 所以,试一试吧,杀不死她的,必将使她变得强大。 柳观春睁开眼,目光坚毅。 她的身后光剑林立,风雪漫天,乌云翻卷。 竹骨剑发出清越恢弘的剑吟,随着柳观春的冲杀,光芒大作。剑风所及之处,草木摧折,妖气破裂。 虎妖见到仇敌,兴奋地嘶吼。 它纵身跃来,身影变大数倍,如同一座覆顶泰山,朝着柳观春的天灵盖,狠狠碾下! 轰隆一声震响。 罡风犁开方圆十里的草木,万物沉寂。 那只庞大妖物不想和柳观春拉扯,它直接化作庞大的邪物,将柳观春死死埋在身下,落地的瞬间,血液爆开,流泻一地。 唐婉看到这一幕,她吓得捂住口鼻,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那些血液……定是柳观春被压成了一滩烂肉! 她死了!她被虎妖压死了! 然而。 不过片刻,虎妖的后脊迅速刺出一截银刃。 虎妖仰头长啸。 可竹骨纹路的利刃却犹如一根春泥中冒头的笋尖,借着妖脊迅速长大。 那一根银剑越长越长,越生越快,最终化成一根肖似翠竹的长剑。 陷进妖身的柳观春屏住呼吸,她尽量憋气,不让自己受妖气影响。紧接着,少女奋力转腕横切,手中竹骨剑感受到主人的战意,挟带雷霆之势,破腹而出,瞬间粉碎虎妖的五脏六腑。 柳观春在危机之下,学会运用竹骨剑阵,她竟用此剑将虎妖撕成了数百块肉片。 哗啦——! 妖气散开,虎妖溃散,月光重新普照大地,也照亮了柳观春浑身是血的模样。 少女手中执剑,累到意识涣散。 就在这时,一颗虎妖的魔核虚虚落进她的掌心。 柳观春死死盯着这颗魔核,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这么拼命对吗?可她活下来了。 “唐婉师姐?!” “唐婉师姐,你在哪里?!” 远处,传来无数道照路的火符,是玄剑宗的弟子找来了。 领队之人,竟是江玠师兄。 柳观春与江师兄遥遥对视。 江玠师兄……是来救唐婉的吗? 原来,不仅仅是江暮雪、唐玄风掌门、内门师兄姐,就连白衣师兄也一直关照着唐婉。 唐婉的命真好啊。 柳观春惨兮兮一笑,眨了眨被妖血泡到干涩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她素来能言善道,这一次居然轮到她语塞了。 另一边,唐婉见过伏雪剑幻化的样子,自然能认出这位白衣师兄便是江暮雪。 她受到惊吓,本能跑向江暮雪。 唐婉含泪撒娇:“师兄,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差点要死了……” 柳观春看着唐婉飞奔上前的样子,心中虽然不解,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猜测可能江玠师兄与唐婉也算相熟。 毕竟,宗门里哪个弟子不喜欢唐婉呢? 只是……她本以为,自己和江玠的交情会更深的。 柳观春的杏眸变暗,她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两次三番往身上施加清洁术。 可惜,只有微风浮动,身上的妖血还是牢牢附着肌肤。 柳观春忘记了有一些妖血并不是那么好清除的。 柳观春不免丧气,真倒霉啊,连清洁术都和她作对。 她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江师兄看到,她也不想自己费劲儿杀妖、死里逃生后,还要看到一群人都围着唐婉嘘寒问暖。 她也是个肉眼凡胎的人啊,她也想有人关怀,她当然也会嫉妒唐婉。 柳观春承认自己的卑劣,她不想当阴沟里的老鼠,她意图逃跑。 可是没等她转身离开,一道身影渐渐靠近了她。 熟悉的雪松味拂至鼻尖,清雅的香味逐渐抚平人心中的躁动。 一只宽大的、温暖的手搭在柳观春头顶,缓慢地揉了揉。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温柔清冷的嗓音传来。 是白衣师兄对她说:“师妹,你做得很好。” 柳观春猛然抬头。 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江玠! 她看到白衣师兄先走向自己,他没有理会唐婉。 一旁劫后余生的唐婉遭到冷落,她错愕地看了柳观春一眼,咬紧下唇。 唐婉不会当众戳穿江暮雪的身份,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大师兄偏袒一个替身…… 另一边,柳观春还呆立原地。 她紧握竹骨剑,怔忪不语。 直到柳观春迎上江暮雪那双秀致的凤眼,她看到他静水深流的墨瞳里,仅倒映她一人。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鼻尖突然刺痛,心口也隐隐酸涩,她的眼眶生热,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第47章 柳观春的心里又酸又甜。 虽然她现在的念头有点卑劣,有点幼稚,有点可耻,但她真的很高兴。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 第23章 下山(十三)一个拥抱 降魔舆图上遭遇妖魔侵扰的镇子,基本都已得到处理,比试就此结束。 然而这次禹镇之行,玄剑宗的弟子却伤亡惨重,最后关头,还是江暮雪及时救场,将其余几个大妖斩杀。 江暮雪安排好弟子回宗疗伤的事,自己寻了个借口,又在人间多逗留一两日。 唐婉见江暮雪心意已决,心中猜 测他可能是想关照柳观春,但她到底是被柳观春所救,若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恩将仇报,肯定会引起江暮雪反感,是以唐婉什么都没说,甚至做足了表面功夫,给柳观春送去许多疗伤的药材。 柳观春伤得很重,她没有吝啬药材,凡是唐婉所赠,她尽数用了。 柳观春在这次杀妖行动中挺身而出,她不畏生死降服了大妖,那些宗门里平日看她不惯的弟子们,对她的印象又有所改观。 一个是觉得柳观春虽为凡修,但好像也没有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另一个是她虽然与唐婉有过节,甚至勾搭唐婉的未来道侣江暮雪,但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很拎得清,竟舍身搭救唐婉……也不算坏到极致。 只是段芙蓉师姐和温少卿不敌虎妖,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说,还亲眼看到柳观春一个初初筑基的弟子持剑斩杀妖邪,他们心中愤懑,自认丢了大脸,对柳观春的怨恨更深。 柳观春也并不打算与施。暴者和解,她受过奚落与欺凌,如今她也学会如何慢慢修炼,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讨好任何人。 况且……她有白衣师兄这一个朋友就足够了。 客栈里的修士弟子们陆陆续续回到宗门,柳观春白日服药,夜里又有江玠师兄输送灵流疗伤,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虽然下山降魔这段日子每日修炼很是辛苦,但柳观春身边有人陪伴,她竟一点都不觉得苦涩,回忆起来心中也有些许甜蜜。 这日,柳观春收拾好行囊,她意外在藏宝珠里发现一堆堆累积如小山高的心诀剑法。 不仅有基础剑法,甚至还有孤本心诀!要知道她每次上藏书阁借书,因为她的资历不够,根本借不到那些高阶的心诀。这么贵重的书,江师兄竟全部塞进她的藏宝珠里吗? 柳观春被天降馅饼砸晕了,她脚下飘飘然,忍住狂喜,找上江师兄。 “师兄,我的藏宝珠里多了几本心诀,是不是你一时没注意……放错了?” 江暮雪本在客房中收拾衣物,听到这句话,他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偏头看了柳观春一眼。 少女的杏眸清亮,隐隐含有期待。 她不敢占为己有,即便知道是江师兄的礼物,也怕自己自作多情,还是会提前来询问一下江暮雪。 江暮雪心中了然。 柳观春不认为,这世上会有独属于她的偏爱。 柳观春不认为,她的运气好到能得人善待。 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渐渐升温,心头犹如巨石积压,闷闷的,叫人无法喘息。 他无情无欲,他本该什么都不懂,可他会屡次对柳观春心软。 “那是赠你的心诀与剑谱,独属于你。”江暮雪顺从本心,他想,这是最后一次偏私,他总该送她一场好梦。 江暮雪的话像消融冬雪的春雨,兜头淋了柳观春一身,雨水半点不冷,甚至被日光晒过,暖洋洋的。 她冰封的心因江师兄这句话有了生气,她重重点头,连连承诺:“我一定会好好珍藏。” 绝对不会让这些剑谱蒙尘,绝对不会让它们有丝毫破损。 柳观春想到自己已经编到一半的络子,她很快也能给江师兄回礼,不知道江师兄戴上她的剑穗,舞剑时会不会更加潇洒俊逸。 柳观春藏着小秘密,她对江暮雪狡黠一笑。 少女杏眸弯弯,嘴角上翘,她在他面前也有了其他神气的表情。 柳观春问:“师兄,我们今日回宗门吗?” 江暮雪揣测她的想法,良久才道:“如你不想回去,也可以在外逗留两日。” 柳观春没想到江师兄会陪她在人间玩两天,她有种拉着好学生一起逃课的羞愧感,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谁不喜欢有一个和自己一起作恶,咳咳,玩耍的朋友呢? 宗门的生活枯燥单调,柳观春盘算了一下日子,还有两个月就开春,是她的生日。 她想提前过生日,想和江师兄一起在人间开开心心玩一场。 柳观春:“师兄,你陪我过一个生日吧?” 江暮雪略有错愕:“你生辰到了?” 柳观春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其实还没到,就是想提前过。” 江暮雪垂眸,应了声:“好。” 今夜,柳观春回房后,特地取来宣纸,铺在桌上。 她提笔研墨,正襟危坐。 那纸上赫然一行大字:“愿望清单。” 一、和江师兄一起吃个蛋糕,吹蜡烛许愿。 二、和江师兄一起登山望月,顺道买糕点吃食,在外野餐。 三、和江师兄一起逛集市,多添一些卤肉的香料,最好再置办一条毛毯。 比起雪兔的皮草,还是棉花被子睡得舒服一些,只是之前没有藏宝珠,她力气小,不好把一条棉被搬进山门。 柳观春写下许多要和江师兄做的事,她翘起兰花指,捻起纸张,轻轻吹了一下。 墨迹缓缓干涸,柳观春满意点头。 她心里高兴,竟就这么抱着纸张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转,柳观春挪来铜镜,对镜上妆。 从来不涂口脂的柳观春,破天荒从包袱里取出那一个买来假扮妻子的牡丹口脂盒,她的无名指碾上一点,噘嘴细细涂抹,不过轻巧一搽,镜中少女便艳若桃李。 柳观春怕江师兄觉得她的妆容太艳,不够庄重,两人毕竟是清修道人,又取帕子小心擦去一些脂粉。 至于衣饰,柳观春不想招人误会,只取了一身宗门弟子服,又拧好一个双环髻。只是发髻间多绕好几圈柿红色的丝绦,为了彰显今日与往常不同,她还特地别上一只银色的阔叶豆娘发夹。 微风拂面,蜻蜓小翅颤抖,栩栩如生,显得柳观春愈发玉雪可人。 柳观春打扮妥当才去找江师兄。 柳观春推开虚掩的房门,入目便是被一团霜色莹尘覆没的江师兄。 江暮雪早已拾掇好衣饰,只是眼下见柳观春没来,不荒废晨光,先在榻上打坐调息。 房间里侧,剑气凛然如风,圈出一层凝霜的冰壳,护住修炼的江暮雪。 剑风扫过,吹起江暮雪锐利如松针的发尾,搭拢于膝上的白袍也被轻轻掀起,更衬得他眉心那点红圣洁无双,萧然尘外。 柳观春不敢叨扰师兄修炼,她蹑手蹑脚,作势又要往门外退。 可这次,一缕剑芒朝她游弋,犹如一根小指,固执地勾住了她的衣角,拉了拉,阻止她离去。 柳观春诧异地回头,迎上江暮雪微睁的凤眼。 “师兄。”即便她看到剑气的动作亲昵,柳观春也不疑有他,只当江师兄是想唤她一起出门。 柳观春朝他笑起来:“师兄调完息了?” “嗯。”江暮雪收剑入鞘,不过袖袍一扬,那些白色浮尘便不翼而飞。 似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冷淡,江暮雪试着让自己稍带些人情味。 他凝神看向柳观春,雪睫半垂,扫过柳观春殷红的唇,顿了顿:“你今日上了妆……” 柳观春特地装扮一回,竟教人看出来,顿时窘迫极了,她紧张地问:“很难看吗?我上妆技巧确实不佳。” 江暮雪的视线落在她浅搽一层红脂的樱唇上,停留一瞬。 江暮雪想到那日两人扮成夫妻,他掰过柳观春的下颌,细致帮她上妆。 彼时无知无觉,只把柳观春当成一副静待画工点睛描唇的美人像,下手也略微不知轻重。 可今日,他见柳观春妆容得宜,顾盼生辉,又意识到她是不可冒犯的活物。 有了这个认知,柳观春在江暮雪的印象中,又变得栩栩如生了些。 江暮雪静立不动,柳观春心中忐忑,不由又靠近一步。 “师兄?很难看吗?”她心有惊疑的时候,声音其实有点软。 “不会。”江暮雪似被烫到,回答得很快,他沉声转换话题,“你昨夜列了单子?” 柳观春想起夜半时分,她给江暮雪传信,告诉他,今日要做的事她都记在单子里了。 柳观春一想到要展示自己的巧思,难掩激动。 她拿出三五张白纸,递到江师兄眼前:“对,今日我们先去赶集,卯时正好出摊子!” 江暮雪依着她出 门。 人间对于江暮雪来说,其实太过吵闹。 第48章 修为臻至元婴的修士,几乎世间罕见,他们的五感早已超脱天外,世间的浊气、鼎沸人声,对于这等大能来说,便是极其吵闹的存在。也是如此,许多高修为的修士几乎很少游荡人间。 唯有江暮雪这等修无情道的剑君,才能沉心静气,即便身处浊世也镇定自若。 逛街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柳观春拿着银两东看看西看看,捋袖子和店家来来回回砍价。 她买了一袋金银花、甘草、当归,有的用来煲汤,有的用来夏季沏茶解暑。 除此之外,柳观春还买了一些鱼虾。 隆冬腊月,柳观春特地取冰来冻着河鲜,又将其塞进藏宝珠里保鲜。 藏宝珠的时间是静止的,完全可以当成冰箱使用。 柳观春忙得满头大汗,这才想起今日还没吃早饭。 虽然江师兄并不会感觉饿,但柳观春拉他作陪,自然要管饭,这是待客的礼数。 柳观春买了一笼屉个头不大的羊肉包子,还要上两碗甜豆浆。 她把吃食推到江师兄面前,说:“我小时候每天出门上学都会买一个包子,搭配一碗豆浆作为早饭……江师兄没辟谷之前,早膳都吃些什么?” 柳观春骤然发问,江暮雪反应不过来,只用一双沉寂的眼睛看她。 其实,他在入道后,已将那些只给他带来不快的前尘往事,尽数封存进自己创造出的迷魂梦阵中。 他不需要有愤怒、喜悦、仇恨、酸楚这些情绪,他要做冷心冷面的剑君,如此才不会陷进少时的梦魇中。 豆浆的热气熏上眼睫,江暮雪想了很久,低声说出一句:“花糕。” 虽然那块甜糕被伺候他的宫人下了毒,害得江暮雪险些死于非命。 以至于那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暮雪一看到吃食就犯恶心,他滴水不沾、粒米未进,险些将自己活生生饿死在冷宫里。 但现在…… 江暮雪似有所感,低头看着眼前闷头吃包子的少女。 柳观春在江师兄面前进食十分随意,没有半点拘谨,柳观春的不拘小节,亦令江暮雪感到放松。 师妹送来的吃食没有毒,她觉得好吃,才会劝食。 江暮雪虽没有吃早膳的习惯,但他不愿拂了柳观春的好意,也学着柳观春的样子,咬了一口包子。 羊肉用米酒和香料卤过,不会很膻,的确很好吃。 柳观春见江师兄捧场,心里高兴,又吃了两个肉包。 白天,柳观春几乎把能逛的地方都逛遍了,她的藏宝珠里塞进满满当当的日常用物,连累珠子都变大了两倍。 等到少女扛起一床新织的棉花被褥,拼命往藏宝珠里推的时候,江暮雪终于忍不住开口:“弟子院很冷吗?” 闻言,柳观春讪讪一笑:“师兄姐们很擅辟谷术,他们几乎不觉寒冷炎热。但我不一样,不知道是资质太差还是旁的缘故,辟谷术时常失效,我还是能感受到冷热。” 江暮雪缄默,他知道缘故,柳观春这具身体其实并不通晓灵窍,若非移植的灵根助她入道,恐怕渡她再多修为,她也筑不了灵基。 想到这里,江暮雪又问一句:“一床被褥够吗?不如再买些暖屋子的无烟银炭?” 柳观春没想到江师兄贴心至此,她连连点头:“那当然再好不过。” 她刚想付炭钱,却见江师兄已经先她一步,递去一枚易物的珍珠。 柳观春有点惊讶:“倒让师兄破费了。” “无事。”许是怕柳观春记在心上,江暮雪又把装珍珠的袋子递给柳观春看,“还有很多。” 柳观春看到满满一袋价值连城的海珠,心态有点崩,脸上尽是酸意:“师兄好有钱啊。” 她仇富! 看着柳观春暗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江暮雪难得扯了下唇角。 傍晚,柳观春准备好所有烤蛋糕的材料,搬进客栈的灶房。 她来到这个异世大陆就只烤过一回蛋糕,如今是第二回 。 但显然,柳观春厨艺不算精湛,即便用风符帮忙控火,蛋糕底部还是烤焦了。 但她想到江师兄没有见过蛋糕,所以烤焦了也不尴尬。 “师妹,吃食是不是糊了……”江暮雪原本在灶房打坐,偏他嗅觉敏锐,闻到一股浓郁的焦气。 柳观春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没有,绝对没有!” 江暮雪看了一眼焦黑的蛋糕胚,沉默不语。 “你看,这个生辰糕就只有底部是黑的,代表了黑土地,我们凡人一出生就是扎根在土地上,故而蛋糕要烤成这个程度才能与生辰应景。” 柳观春信口雌黄糊弄师兄。 当她尝糕的时候,眉头都被焦糕苦得紧蹙成一团,江暮雪又道:“所以,你家乡爱吃偏苦的糕点?” 柳观春一怔。 不好吃的东西是不会流传下来的。 她脸上尴尬,即便江暮雪脸色冷淡,但她还是听出师兄话中戏谑。好吧,原来师兄一点都不好骗啊。 烤都烤了,生日蛋糕不拿来许愿岂不是亏了? 柳观春还是把控不好锋锐的剑气,她不想浪费蜡烛,所以没有像梦境里的江暮雪那样,直接用剑意削裁细烛。 她拿出一根白蜡烛,取竹骨剑一点点手动削细。 明明是一件很枯燥的事,但因江师兄陪在身边,她竟也不觉得无聊。 柳观春做事很是专心,她难得有不聒噪的时候,静得让人心惊。 江暮雪打坐完毕,从无我境界中浮上来,他睁开清冷的墨瞳,瞥向柳观春。 混沌迷蒙的霞光照进客栈的灶房,流泻至柳观春低垂的发髻,金光融进乌黑的头发里,别着的那只阔叶豆娘也随着她手中的动作轻轻颤抖,好似从莲池里飞来的活物。 柳观春近在咫尺,只要江暮雪精心凝神,便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他影影绰绰想到了什么。 女孩带笑的杏眼、手上燎出的水泡、极欢喜极可爱的一句“师兄”…… 江暮雪的髓海里倏忽掀起惊涛骇浪。 他道心不宁,硬是施加了清心术法才将那些繁杂的思绪抚平。 那一幕究竟是什么? 江暮雪眉峰微皱,他不明白。 柳观春削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制好了两根简易版蜡烛。 她问:“师兄,你几月生日?” 江暮雪:“腊月。” 柳观春笑了声:“那不是正好,我给你也庆一回生。” 她切了两块蛋糕,但这次她学乖了,焦黑的部分全部剔除了,只涂抹了一些乳酪,埋了几颗山果。 柳观春点燃蜡烛,分别插。在两块蛋糕上。 她把师兄那块挪到他的面前:“师兄闭眼许愿,许完了再吹蜡烛,愿望会实现的。” 柳观春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暮雪,仿佛在期待他闭眼。 江暮雪无可奈何,是他自己答应要陪师妹玩耍,只能照做。 江暮雪没什么心愿,他思来想去,只帮柳观春许了一个。他盼着柳观春往后顺遂平安,大道通达,再无劫难。 江暮雪睁开眼,吹熄蜡烛。 青烟袅袅升腾,横亘二人之间。 江暮雪凤眸淡扫,看到柳观春仍闭着双眼。 少女双手合十,檀口微启,念念有词。 许了足足一刻钟的愿。 她的愿望……真的很长。 没错,过生日的机会难得,柳观春不仅仅给自己许了愿望,还给白衣师兄许了,就连江暮雪、蔡长老、妖域里几只常来窜门的精怪,她都逐个儿祝福过去。 既 然决定薅生日愿望的羊毛,自然要物尽其用。 柳观春许完愿,闷头吃蛋糕,但她好像放了太多糖,糕点甜得过分,自己没吃两口就放下了。 反观江师兄,他竟低头一口一口吃完了。 难道师兄没有味觉? 好吧,柳观春也不敢问。 - 夜里,镇子上张灯结彩,原是举办了灯会。 柳观春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她一时兴起,也去买了一盏精致的花灯。 她拎着惟妙惟俏的小兔花灯,扯住江师兄的衣袖,喊他一块儿上山进香。 去了才知道,原来是一座月老祠,求姻缘很是灵验。 可偏偏,江师兄修的无情道,柳观春也不打算在这个世界找道侣。 这不是偏向瞎子抛媚眼吗?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无言。 奈何卖姻缘红绳的庙祝还不长眼,硬是上前送给柳观春一条红绸带。 “我们这里求姻缘最灵验啦!这棵梧桐树都有百岁寿数了,不瞒小姐说,就连仙境玄剑宗都想把这棵树挖回去当镇山之宝呢!” 闻言,柳观春猛然回头,小心看一眼江师兄,试图询问自家师兄有没有这件事。 江暮雪很快以心念传音——假的,哄骗善男信女的说辞罢了。 第49章 柳观春悻悻然点头,但那条红绳已经收进掌中,她想了想,推辞也不好,还是收下吧。 “哈哈,算小姐便宜一点好了,随便给个十文好了。” 柳观春:“……”她就知道有诈! 但众目睽睽之下和庙祝吵起来好像也不体面,柳观春从袖子里摸出五文,“就这么多了,您要吗?不要的话,我……” “行。”庙祝咬牙收钱,今儿还真是遇上对手了。 柳观春花钱买来的姻缘红绸,不挂倒有点肉疼。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提笔,往红绸上写了几个字,随后她召出竹骨剑,支着这条红带子,缠上树冠最高处的苍枝。 柳观春仰头看着那条迎风招展的月老绸带,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走吧,师兄,我们去山顶占个看烟花的好地方。” 临走前,江暮雪回头看了一眼随风飘荡的红绸,他的目力敏锐,很快看清柳观春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她只写了一句—— “月老如有在天之灵,请务必送我回家。” 江暮雪:“……” “在天之灵”一词,也可以这样用吗? - 柳观春藏在藏宝珠里的吃食总算派上了用场。 她和江师兄御剑占据一个至高点,准备观赏美景。 柳观春犹嫌不够,还摊开一块毛茸茸的团花薄毯,放上今日买的鸡豆糕、脂油饼、麻团。 山风大,柳观春又不想被剑茧罩着,索性自己燃了暖呼呼的炭盆。 她看一眼,来都来了,那不如烧点热水烫个汤婆子好了。 江暮雪观她一系列动作,默了默,终是问出一句:“你打算在外露宿?” 柳观春呆了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人生宗旨便是“能舒坦一刻是一刻,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死”,但江师兄大概不能明白她及时行乐的乐观心态。 思来想去,她还是把怀里的汤婆子放到江师兄的掌心:“这个……师兄拿去暖暖手。” 她努力行。贿,如此才好堵住江暮雪的嘴。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脉脉温热暖意,女孩身上沾染的浓郁花香也迎面拂来。不知为何,江暮雪忽然很想叹气。 他没有和她计较,也不再管柳观春要如何享乐。 只是在烟花开始燃放的时候,江暮雪用剑气轻轻搡了一下她,提醒她抬头观赏。 柳观春从毯子上爬起来,举目远眺,满山都被五光十色的烟火照亮,璀璨的火光,映得她一双杏眸流光溢彩。 柳观春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闲暇的日子,她身心放松,人不免带一丝懒倦。 看了小半个时辰,江暮雪忽然问:“玩够了么?” 男子疏冷的声音传来,柳观春知道,这是催促她回宗之意。 柳观春抿唇一笑,脸颊浮起一个浅浅梨涡,“够了,明日我们回宗。” 江暮雪颔首:“好。” 柳观春想着,正好今晚她挑灯夜战,努力把剑穗完工。这样一来,明日清晨她就能把礼物送到江师兄手上了。 山中湿冷,柳观春受不住夜寒,她快速收拾完东西,打算回客栈休息。 可临走前,柳观春觉得机会难得,她突发奇想,拉住江暮雪:“师兄!” 江暮雪转身看她,眉眼沉静。 柳观春想到明日回去宗门,两人课业不同,兴许只有比武卷轴里见面的机会了。 柳观春心中不舍,她张开双臂,难得任性一回:“师兄,我能不能抱一下你?” 柳观春不觉得一个拥抱代表什么,况且这是她对前辈的依恋之意,只有兄妹之情。 遑论无情道剑君根本不生情丝。 江暮雪怔住。 他薄唇轻抿,垂眸看着眼前身材矮小一些的女孩。 柳观春仍仰着头,笑意盈盈,等着他的回应。 一如既往的固执,她其实非抱不可。 江暮雪想要斩断尘缘,这是最后一次。 因此,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拒绝。 柳观春欢欣雀跃地跑来,一下子埋进师兄的怀里。 一缕清凉的寒意拂面,师兄身上淡雅雪气盈鼻,柳观春深深嗅了一下,好香好香。 她抱人的时候不大老实,双手圈过江暮雪的腰侧,环绕上男人的窄腰,手上擦碰还不够,手指还要在他的后背相互交缠,将师兄紧紧抱在怀里。 她用小脸轻蹭江师兄的胸膛,她能听到江师兄隆隆的心跳,如此澎湃,血脉偾张,并不是冷冰冰的一尊雕像。 柳观春有时太过迟钝,她没有意识到师兄因自己逾矩的亲昵,不仅肩背变得紧绷,连手指都轻轻屈起。 柳观春只是想通过这一个拥抱来确定她和江师兄的友谊,他们果真已是关系亲厚的师兄妹了,无论她如何为非作歹,江师兄都不嫌弃她,真好。 柳观春也知道见好就收,她抱了一会儿,老老实实松开手指,颓下手臂。 可就在她放开江暮雪的一瞬间。 一只宽大的手忽然寻上她的脊珠,滚烫的掌根按在她的腰。窝。 男人不过腕骨施力,柳观春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摁进怀里。 柳观春被迫再次抱上江暮雪。 她眨眨眼,心中不解:“师兄?” 江暮雪沉默一瞬。 “无事。”他慢条斯理地松开了她。 只是,在柳观春看不见的暗处,江暮雪眉心的守元印明灭一瞬,喉头腥甜。 江暮雪垂下浓长眼睫,忍住翻涌的痛感。 最终,他缓慢抬手,以指骨掖去嘴角溢出的鲜红血丝。 第24章 梦醒(一)想要得到她。 柳观春没有选择御剑,而是尝试步行下山。 没走两步,她便有些后悔,山上常年积雪不化,地好滑。 她整个人都没怎么动,可身子却不住往下溜。 倒像是踏着一块滑板。 柳观春起了坏心思,也想看看江师兄是否有她这么狼狈。 少女偷偷回头窥探一眼,却发现江师兄依旧白衣翩翩,神闲气定,行路时如履平地。 柳观春心中纳罕,一时走神害得脚下打滑。她惨叫一声,就此滚到雪地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江暮雪都没来得及召剑救人。 幸好柳观春皮实,摔得一点都不重。她迅速从雪堆里扒拉出来,气闷地甩去盖满乌发的雪絮。 江暮雪看她摇晃脑袋的样子,莫名想到镇子 上玩雪抖毛的狗。 ……不讨嫌,甚至有点可爱。 柳观春盯着江暮雪的脚,问他:“江师兄,你不觉得山路很滑吗?” 江暮雪一时语窒,“我没有踏地。” 柳观春一惊,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他是凌空踏步,难怪不会摔跤。 那些悬浮的剑气不仅仅托举着江暮雪,还搀着他逶迤坠地的薄纱外衫,如此一来,任江暮雪如何快速行路,他的衣摆也决不会沾上山中污泥。 柳观春心下了然:“难怪你们的衣袍从来不脏!” 她还以为是清洁术施加得勤快呢。 柳观春不折磨自己了,她召出竹骨剑,迅速踏上放大数倍的剑身,丧气地摆摆手:“师兄,走吧走吧,早些回去休息,不折腾了。”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已经玩累了,他没有说话,只并指驱出伏雪剑。 待江暮雪看到伏雪剑上空空荡荡,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男人的视线落在柳观春抬起的手臂,凤眸半阖。 江暮雪伸手,扣住柳观春伶仃纤细的腕骨,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柳观春蓦然被人抓住手,心里惊讶。她踉跄两步,低头去看。 几根修长冷硬的指骨圈在她的腕上,男人的手骨攥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柳观春看着那只白到不正常的大手,反应过来,是江师兄在拉她。 柳观春茫然地仰头:“师兄?” 江暮雪垂眸,将她懵懵懂懂的神情尽收眼底。 只有惊讶、不解,但没有害怕与无措。 她很信赖他。 江暮雪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 待她站稳,江暮雪松开手:“御我的剑回去。” 柳观春眉头微蹙,她不明白。 江暮雪抿了下薄唇,似是想到了一个理由:“你今日累了,御剑不稳。” 柳观春听懂了,江师兄是在关心她,他怕她劳累过度,御剑跌跌撞撞,他唯恐她受伤。 柳观春嘴角上翘,嘿嘿傻笑,她连连点头:“还是师兄关心我!” 关心么?江暮雪看她一眼,如鲠在喉,最终也只是沉眉闭目,装作默认。 山风颇大,吹得柳观春一头青丝群魔乱舞。 很快,一个挡风的剑罩盖在她眼前,柳观春被风吹到刺痛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 柳观春触摸坚硬结实的剑茧,眼馋地感慨:“师兄,如何幻化剑茧?” 江暮雪:“万剑诀的化形篇,夜里将那一册背熟后,再尝试练剑化形,自会无师自通。” 第50章 柳观春忙不迭点头:“今晚回去就背!” 今日玩得这样久,柳观春竟也不觉得疲乏,回房还想继续修炼……她的确是个很乖的弟子,江暮雪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观春并不知道剑茧不仅仅是一种术法,还得由修士神识辅助幻化,偏江暮雪又是高境界的修士,五感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待柳观春摸上剑茧的一瞬间,温软手指一触,江暮雪便有所感应,眉心轻轻皱起。 柳观春一旦百无聊赖就有乱摸东西的习惯,以前是无意识去扯衣上的线头,后来变成煲电话粥的时候,会用手指不经意间拉拽腕上的红绳铃铛。 柳观春闲来无事,又因深夜御剑,认不清路,自然只能专心致志地琢磨这一片光茧。 当柳观春柔软的手掌触摸这片结霜的光屏,料峭的雪气会透过她的指缝溢出,寒气钻过五指间,触碰到指骨的软。肉,冻得柳观春后脊如雷电导过,整个人忍不住瑟缩。 虽然有点受冻,可感受却又很新奇。 柳观春尝试把两只手都按上剑茧,故意与它贴得严丝合缝。她试图并拢手指,夹住那些飞来的霜花,试图用掌心的温热驱散剑茧带来的凉意,可无论柳观春怎么推掌滑动,光茧除了越来越冷,寒气没有半点消减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只能悻悻然收手。 但柳观春好不容易得到一件玩物,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柳观春刚缩回的手再次摁上剑茧,这一次,她故意温吞地戳弄,来回摩。挲、为所欲为地辗转,试图磋磨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柳观春自然知道剑茧坚不可摧,怎么戳它都是无用功,她不过是有意找点事情做罢了。 然而,女孩自以为自己作怪的小动作隐蔽,好似背着老师开小差的学生一般,偷偷摸摸干坏事……殊不知,因神识之故,这些细微的动作,被江暮雪尽收眼底。 江暮雪竭力避开那些放肆纵意的感知,他不适地阖目,优雅的下颌紧紧绷着,连带着嶙峋的喉结都静止不动。 江暮雪心中想着,下次再幻化剑茧,须得附加雷电咒,阻止旁人肆无忌惮的触碰。 江暮雪从来不知柳观春的玩心竟如此之重,甚至带些调皮的逗趣,一心和剑茧作对。 本该呵斥柳观春,可他更不想让师妹知道,自己能感知剑茧上的动静……平白令人难堪。 直到柳观春玩累了,她终于收手。 只是女孩的手心动作收回,人又犯懒,想将整个身体靠上剑茧。 柳观春的算盘打得极好,如此一来,她就能站着闭眼睡觉了,多省事…… 可惜,当柳观春微鼓的衣襟抵上剑茧那一刻,剑茧发出啵的一声巨响,光罩破碎,消失无踪。 狂风又兜头冲上柳观春的脸,卷起她的长发,像是惩罚一般,推得女孩一个倒仰。 柳观春跌坐在伏雪剑上,和御剑的江暮雪大眼瞪小眼。 柳观春仰望他,结结巴巴地说:“剑、剑茧碎了。” 江暮雪目光微沉,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和柳观春解释为什么,柳观春也没敢问,万一是江师兄化形技艺不精,她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多让人尴尬呀? 柳观春老老实实坐在剑上,这次她学乖了,不再搞那么多花样。 女孩静得诡异,江暮雪便有些不习惯。 他背对着她,问道:“修士御剑赶路,若是求快,甚至能日行千里……既有空闲,你又惦念家人,为何不回家看看?” 柳观春屈膝,单手托腮:“因为我的家很远啊,它在一个无论我怎么御剑都到不了的地方。” 她甚至都想好了,努力修炼,飞升成剑尊,然后拿着她的竹骨剑捅天地一个大窟窿,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闻言,江暮雪忽然想起那一条垂在梧桐枝子上的红绸带。 树冠茂盛,遮天蔽日的一棵梧桐树。花叶扶疏的枝桠间挂着一条条承载凡人心愿的赤色红线。 寺庙檐角垂下璀璨灯火,幽暗的火光照亮苍天大树最上方的那一截姻缘红绸。 又窄又长的一条红布,上面书着柳观春一笔一划写下的愿望。 柳观春说,她想回家,她不求幸福姻缘,不求此世美满,她只想恳求天神能够大显神通,送她回家。 柳观春说了不止一次,她想回家。 可是,柳观春的家究竟在哪里?不是玄剑宗的话,难道在一个没有人能去得了的地方?就连江暮雪这样厉害的元婴修士也到不了吗? 江暮雪指骨微动。 他的心神怔忪,心腑生痕。丝丝磨人的隐痛,在胸腔深处弥漫,亦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原本冰天雪地的灵域不知何时生出一根根漆黑藤蔓,枝叶生长,铺天盖地,往灵域正中央席卷而来,那些邪念缠身的黑藤意图缠绕、试图破碎江暮雪的道心。 是梦魇、是心魔、是恶欲与邪心。 江暮雪的心神不静,他不喜这种失控感,他念了半阙沉心静气的术法,可还是没能压制下这股不知来处的阴戾。 直到江暮雪回头,窥见柳观春随风拂来的一片衣角,极柔软的衣袍,轻若羽毛,拂于他的指尖。 凉意席卷,空缺的部分逐渐被人填满。 想要得到它。 江暮雪遵循本能,下意识以神识驱动剑气,轻轻勾住了那片衣摆。 就此,戾气消散,雪域宁静。 江暮雪压制住了那些不善的私心,守元印也随之暗淡下去。 他不曾破道,亦不改修行本心。 - 不过一刻钟,柳观春跟着江师兄回到客栈。 她跳下伏雪剑,本想和江师兄道别, 但又想起禹镇还有一场酒宴没喝。 她做事向来喜欢有始有终,开了一个头,必要结一个果。 柳观春试探着问:“师兄,你困了吗?” 她分明记得江师兄修为高深,不大容易犯困。 江暮雪也看她一眼,凤眸浅扫,问她:“还想做什么?” 他自是七窍玲珑,能知柳观春心中所想。 柳观春说话语气略带点腼腆,仿佛说出来的话是难言之隐。 她说:“师兄,上次我给你送过纸鹤,我想喊你出门喝酒……我知道你不沾酒,你只要作陪就好了!你看,外面月亮又大又圆,好似一个饼,我们月下酌酒,岂不是很有意境?” 江暮雪第一次听到月亮像饼的朴素比喻,他又扯了下唇,“可以陪你小饮一杯。” 柳观春惊讶地抬头,她说话都不流畅了。 “这、这算不算破戒啊?” “不算。”江暮雪顿了顿,温声道,“只此一次。” 柳观春的杏眸瞬间被江师兄话中暖意点亮,她想,江师兄事事待她不同,他果真很看重她,就连从不喝酒的规矩,他都为她破例了。 柳观春无以为报,她心里很高兴,只想着一定要好好修炼,待境界大成,出门在外便不堕师兄脸面了。 但江暮雪所想的却是……柳观春于他而言,已有无法掌控之感。他在她面前要时刻提防道心涣散,他会屡次因她失态犯禁,他不能再靠近柳观春。 只此一次吧,如他之前设想的那样。 江玠会消失,白衣师兄会消失……江暮雪舍下柳观春,如同舍下所有前尘往事。 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纵容她、允许她、偏爱她、袒护她。 “柳观春……” 江暮雪忽然喊她的名字。 柳观春斟满酒盏,呆呆地抬头:“江师兄?” “无事。”江暮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忘记要说什么。 又或者,只是想最后再喊一次她的名字。 - 这一晚,柳观春心里高兴,她整夜睡不着,只能从床上坐起来。 柳观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随便取一条发带束起,又坐到桌子前。 她从藏宝珠里拿出那个还未编完的络子,继续将玉珠串上去,绕成好几朵青玉梨花的形状。 柳观春熬了一个大夜,终于把剑穗编好。 她学着书中术法,往剑穗注入灵力。只是她的灵力稀薄,剑穗至多浮起一点萤芒,并没有想象中光华流泻的璀璨之感。 但柳观春想着,这有什么关系呢?日后她还可以再给江师兄编织其他剑穗嘛!即便第一份礼物简陋一点,但江师兄心胸宽广,一定不会怪罪的。 思及至此,柳观春美美躺下,又补了一个时辰的觉。 第二天清晨,柳观春很早就爬起来洗漱。她记得今天要和江师兄一块儿回宗,不敢有丝毫耽搁。 柳观春穿好衣裙,跑向江暮雪所住房间。 “江师兄?你醒了吗?” “江师兄,我们一起回宗了!” “江师兄?江师兄?江师兄你怎么不开门呀……” 房门是紧闭的,任柳观春怎么拍门,里面都没有任何回应。 第51章 柳观春心跳如擂鼓,她咬紧下唇,大胆地推开门。 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江师兄去哪里了? 柳观春攥紧手中剑穗,脸色发白。 店伙计路过客房,看到柳观春,同她高声喊了句:“姑娘,你的房钱已经被那位同行的剑君结了,不必再给了。” 柳观春迅速抓住店伙计,如同紧攥一根救命稻草,她问:“江师兄上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还在大堂用早膳?他应该还没有走?” 柳观春语气里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乱,她抓人的力道很重,倒把店伙计也弄得紧张了。 店伙计懵了:“应该是先行离开了,没听说这位剑君要用膳呀……结账后人都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 柳观春呆呆地松开手。 她深呼吸,尽量往好处想。 柳观春回忆和江师兄谈天说地的美好时光,回忆那个清冷幽香的怀抱,回忆昨晚喝了酒的江师兄…… 喝过酒的江师兄,凤眸里的寒意褪去,竟有种破冰而出的温润,他不讨厌柳观春,不然他也不会事事作陪…… 柳观春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贪睡,可能是因为自己熬夜太晚,江师兄等得不耐烦,所以先一步回宗门了。 怪她,是她的错。 但是没关系,没事的,柳观春尽快赶回去就好了。 他们能在玄剑宗汇合,她能在比武卷轴等他。 江师兄会回来的,他绝对不会丢下她。 可是,当柳观春打开储藏魔核的锦囊,看到里面浮动三颗魔核时,她的心脏还是无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狐妖桃娘的魔核、蛇妖的魔核、黑虎的魔核…… 江师兄把所有战利品都留给她,他什么都不要。 为了和柳观春撇清干系,他宁愿什么都舍下。 柳观春痴痴地看着魔核,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得到过一个人的温情,骤然又失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从来没有被人选择。 原来,真正绝望的时候,人是不会哭的。 第25章 梦醒(二)是退亦是进。 其实江暮雪猜的不错。 柳观春看着性子软,好说话,但她实在固执得要命。 和人比试也好,和妖物厮杀也罢,只要她有一口气在,她必须得个结果。 做事一定要有始有终的,她不允许江玠不告而别。 况且,要是柳观春误会了江师兄呢?他可能没有离开,他真的只是先行一步回了宗门。 对啊,魔核能换天材地宝,能助长修为。 江师兄都修无情道了,可见是抛下世间爱恨嗔痴恶欲五毒,他一门心思只有修行,又怎会放弃这么重要的珍宝? 万一他只是放置心诀书籍的时候不小心将东西留在她这里了,那他回宗后交不上魔核该有多着急呢? 柳观春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她必须帮师兄解了这燃眉之急。 柳观春为了养好身体,撑到回家那一日,她就算再困苦,早上也会醒来喝一杯糖水或是蜂蜜水。偏偏今日事急从权,她忘记了一日三餐定时吃饭的规矩,先一步召出竹骨剑,御剑回宗。 柳观春看着脚下踏着的竹骨剑,长剑光华流转,竹影潇潇,是世间珍品。 试问,一个讨厌你的人,怎会把宝剑转赠给你? 试问,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怎会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 可是,人心善变,人心莫测,她不知道近乎一个月的相处,她有没有哪里讨了江师兄的嫌。 江玠性子好,不怪罪她,只是失望与不满一点点累积,堆到一个阈值,让他承受不了的时候,他会选择转身离开。 如此果断坚毅,如同他的道心。 柳观春不敢往坏处想,她拍了拍脸,对自己说:“镇定一点,冷静一点,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没有那么讨人厌,你没有那么不乖巧、那么不懂事,别人不喜欢你不是你的错,至少……至少你很喜欢你自己啊。” 可是,再怎么喜欢自己,她也会感到孤独。 柳观春也只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女孩,她不该为“自己不够强大、容易寂寞”一事感到羞耻。 其实,柳观春无论做什么事,她都想好最差的结果,如此提前去品尝苦涩,才能在最坏结局到来的时候,忍住眼眶里的眼泪。 仙宗山门口,还有许多迟来的弟子陆陆续续进宗。不止玄剑宗的弟子,还有紫璃宗、归墟宗。 柳观春在最后对付虎妖时一战成 名,弟子们也算是接纳了这个修为吊车尾的废物小师妹。 众人只看柳观春一眼就默默转身,继续和同门弟子说笑,顺道将手中的魔核交给蔡长老,换取太阴殿那一批华光溢彩的修行珍宝。 柳观春不再引人注意,他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见到她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可为什么柳观春还是有些难过? 仅仅是想让旁人不要针对她,待她一视同仁,柳观春都付出了险些丧生的代价。 柳观春握紧手中本命剑,她深吸气,上前几步,询问之前一起待过禹镇客栈的弟子:“你们有没有见到江玠师兄?” 柳观春忽然靠近,众人还吓了一跳,但他们没有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只是茫然摇摇头:“没有见到。” 他们记得那个修为高深的无情道剑君,没人能说得出他的来历,但仔细想想,宗门里弟子众多,谁又能逐个儿认识过去? 柳观春没有问出江玠师兄的行踪,她没有气馁,又转身去询问其他弟子。 直到温少卿听到柳观春的话,嗤笑一声:“怎么?你的队友不想和你一队,嫌你累赘,所以先走了?” 柳观春没有反唇相讥,她只是垂下眼睫,快步离开。 倒是蔡长老喊住了柳观春:“观春小友,且慢。” 柳观春回头,迎上一张和蔼慈祥的笑脸。 她躬身行礼:“弟子见过蔡长老。” 仙风道骨的老者把笔丢给同僚,笑道:“吴长老,帮我代职半日,明日请你吃酒。” 吴长老眉峰扬起,怒目而视:“怎么?你又想偷懒?你别走!” 蔡长老没理人,倒是拍了拍柳观春的肩膀,劝她赶紧跟上,免得一起挨吴长老的打。 柳观春被蔡长老用剑气搡回了他的居所。 这是距离绝情崖最近的一个院落,亭台楼阁,依山临水,十分清雅僻静。 只是平日用结界罩着,自外看去,不过一片葱郁密林,难怪柳观春从来不知这里有屋舍。 蔡长老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他为柳观春沏了自己晒的花茶,邀她落座。 柳观春不知蔡长老为何对自己和颜悦色,她困惑地问:“长老寻弟子是有什么事吗?” 蔡长老道:“你不是要找江玠吗?老夫恰好知道他的去向。” 柳观春一怔,忙追问:“江师兄去哪儿了?” “哎呀,这臭小子让老夫给你带句话,他忽然悟道,觉得无情道真是盗名欺世的恶道,他受此道蒙蔽,心中不快,已经弃道下山,不回宗门了。临走前,他还让我给小友带一句话,小友虽根骨不佳,但你心性稳静,只要勤勉修行,不忘本心,必有大成之日。” 说完,蔡长老还从隔空取走了柳观春锦囊里的三颗魔核,又取出三只宝匣,“这是你此次降魔比试的奖励,盼小友仙途亨通,万事顺遂。” 柳观春接过三样沉甸甸的宝物,她的目的达成,她本该高兴,可看着这三只冷冰冰的匣子,她又觉得有点可笑。 她和江玠师兄的情谊,轻易就被这些天材地宝买断了。 她收了礼物,她和江玠再无瓜葛。 柳观春紧握宝匣,指骨绷得死紧。 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她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江玠师兄不肯亲自同我说?” 柳观春死死盯着蔡长老,她目光坚定,好似一只陷入困境的小兽。 她走不出来,她想不明白,她陷入绝境。 蔡长老长叹一口气,道:“老夫也不知道,想来是见了小友就走不了吧?” 听到这话,柳观春终于死心。 也是,她这样缠人,江师兄肯定避之不及。 只有不见她,才能舍下她。 没事的,很正常不对吗?江师兄已经陪她走过很长很长一段路了,她要再乖巧懂事一点,她要心存感激,这样一来,兴许下次再有人与她同行一路时,就不会那么害怕与她道别。 柳观春辞别蔡长老,她抱着匣子回了弟子院。 蔡长老看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拿帕子不住擦拭额头,嘴上抱怨:“这都什么事儿啊!倒让老夫当了恶人!” 没一会儿,庭院一隅,踏出一名仙姿玉貌的剑君。 他的容色沉静秀致,手中伏雪剑欺霜赛雪,衣袂翩跹,正是隐匿行踪的江暮雪。 第52章 男人抬眸,淡扫蔡长老一眼:“不过是捎带一句辞别的话,您不该胡诌一通,诱她误道。” “老夫说错了么?一个个修无情道,没点人情味,看着就难受。”蔡长老冷哼一声,他从袖中摸出龟壳,取铜板卜卦。哐当两声,掌心一摊,金钱卦象铺在掌心。 蔡长老瞥一眼,乐了:“小友,你命里还有一劫啊。” 江暮雪垂眼:“还请长老指点。” “天机不可泄露,沾因果的事,折寿啊,老夫还想多活几百年呐。” 说完,蔡长老忽然靠近江暮雪,耸动鼻尖,惊讶问:“你元婴满阶,快破镜了?过几日要开始闭关渡劫了吧?” 江暮雪漠然点头:“正是。” 蔡长老酸得厉害:“哟,仙宗千百年来第一位无情道剑尊啊,比老夫的修为还高深呢,当真得天道偏爱。你小子破镜择道,往后还择无情道吗?” 蔡长老自然知道唐玄风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等着江暮雪择道另修时,劝他改道,如此便有凡人情窍,与女儿唐婉成婚也不怕误道。 可他瞧着江暮雪冷心冷情的样子,不像是会改道的性子。 果然,江暮雪沉思一番,对蔡长老道:“我会再择无情道。” 他自己也不知缘由,他其实对无情道不算有多少留恋。 只是…… 若他不选此道,若他不坚守道心,那他今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径,又算什么? 若非为了断情绝爱,大道功成,他又为何推开柳观春? 江暮雪究竟在畏惧什么……他一贯灵台清明,可今日却像个初初入道的弟子,心生迷惘。 倒是蔡长老奸诈地笑:“嘿嘿,那看来唐掌门的算盘要落空咯!” - 柳观春回到自己住的弟子院。 一个月没有回来,她住的小院到处都是枯叶和霜雪。 柳观春没有使用清洁术帮忙清理,反倒是自己去劈砍竹枝,扎了一把扫帚回来打扫。 柳观春一有烦心事就会这样麻木地做家务,家里清理干净,汗也出了,心中积压的郁气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可偏偏今日奇怪,无论她怎么做事,那种烦闷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 最终,柳观春放弃抵抗,难受就难受,不偷不抢还不许人不高兴么?她不能对自己太苛刻了。 柳观春没有动用那些提升修为的珍宝,她把它们藏在柜子里封存。 她只是觉得,一旦用了这些珍宝,她好像真的坐实了以物换友谊的事,她好像就能说服自己,她和江玠师兄的友情无关紧要,几样天材地宝就能抵消。 她不想这样。 柳观春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夜空中孤零零的月亮。 她摸出身上仅剩下的江玠的东西。 是一只白色的纸鹤。 它曾跟着她进过蛇妖的婚房,一直贴在她的腰间输送安抚人心的暖流,帮她通风报信。 纸鹤已经没有灵力了,连翅膀都黯淡无光。 柳观春凝望它,唯有这样,她才能确定江玠师兄确实陪过她一段时日,她也曾被人温暖过,她不觉得孤单。 思来想去,柳观春又打开了那个比武卷轴。 她进到三十七号比武场,她曾和白衣师兄一起练剑的地方。 柳观春盘腿坐着,一边吃米糕,一边翻动手中心诀默背。 蔡长老说得很清楚了,江玠师兄离开玄剑宗了,他不会回来了。 可万一呢? 万一他还有什么东西遗落宗门; 万一他还记得有一个尚且算是乖巧勤勉的师妹不曾道别; 万一他带着比武卷轴上路,可以时刻入法阵指点…… 柳观春从来都是如此,自己已经陷进绝境,还给身边人留下成千上万条退路。 可是即便如此,江玠也没有回来。 - 岁暮天寒,玄剑宗今日的风雪很大。 江暮雪元婴阶满的事很快就人尽皆知,各宗长老和仙宗掌门纷纷同唐玄风道喜,羡慕他有这样天赋异禀的弟子。 众人围着江暮雪商议闭关渡劫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整个大殿热闹非凡。 但江暮雪却没有半分欣喜,他一贯如此漠视人与事。 夜深时分,江暮雪回到绝情崖。 他刚结下调息入定的剑阵,怀中比武卷轴招人比试的红光便大作不止。 江暮雪薄唇微抿,他点开光阵,看到三十七号比武场里的女孩。 柳观春盘腿坐着,背影孤清。 她仍是一个人,手中捏的那卷,正是她要学的《万剑诀化形篇》,她说过会挑灯夜读背下这一册,她没有撒谎。 招人比试的红光还在闪烁,可江暮雪却没有如从前那样迈进法阵。 他静静看了很久,最终扬袖,熄灭了光屏,亦焚毁了那一纸比武卷轴。 第26章 梦醒(三)你这么关心猫,你真的好有…… 幽冥魔界,凡镇荒芜多年,寸草不生。 一名手持三清铃的老道,驱着一排瘦骨嶙峋的行尸,迎着风沙朝前走去。 他手边一个小童看着到处白骨森森的沙地,问师父:“师父,咱们打得过那个大妖吗?” 老道叹气:“此妖作恶多端,杀不过也得杀。” 可当他们抵达大妖洞穴时,却见此处已是尸山血海,遍地残肢断臂。 魔气遮日的山间,站着一名黑衣少年。 他赤着双足踏在地上,腕骨红绳绑了一颗硕大铃铛。 许是听到人声,他回过头,手里还捧着那颗大妖的头颅。 少年弯起眼角,一双桃花眼风情万种。 他咧嘴一笑,牙齿幻化成尖尖的獠牙,吓得小童哭嚎着躲到老道士身后。 直到这时,老道士才看清楚,少年身上所穿并非黑衣,而是不知浸了几层人血才腐化出的一身玄袍。 他反应过来这是另一只妖魔。 妖邪为了增加修为,时常互食,夺取内丹,很明显眼前的少年杀了洞中大妖,他的功力远在那只大妖之上。 老道士暗道不好,他连忙护住身后小弟子,又用术法召起三清铃,破空拍向少年。 哗啦! 然而没等那件法器逼到少年眼前,三清铃便被一股无形的罡风捏成粉碎。 苏无言法力高强,他不过虚空一抓,便废了老道所有的法宝。 老道士的护身法宝被废,他绝望地闭目,推开小童:“妖君若要吃人便吃我吧,放过我的小弟子。” 苏无言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滚吧,我不爱吃糟老头子。” 皮肉又老又柴,有什么好吃的? 老道士怔住。 苏无言想了想,又用术法捆住那个小娃娃,以此来威胁老道士。 “既然你非要讨好我,那这样,你走之后,记得告诉四海八荒,就说……本尊回来了,本尊要杀尽天下修士,独占幽冥,不服的大魔大妖,尽可来与我一斗。” 也是此时,老道士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 这名乳臭未干的少年人,竟是曾凭一己之力屠戮三大仙宗的魔尊苏无言! 他不是被玄剑宗大弟子江暮雪封印于幽冥了吗?他怎么回来了? 老道士吓得两股战战,便是他的祖师爷出面,也未必降服得了这样的大魔啊! 老道士不敢逗留,拉着自家小童子,屁滚尿流逃出了妖洞。 苏无言刚吃了一只凶残的大妖,还拉拢了一批往后替他冲锋陷阵的小喽啰,顺道定下了日后喊他“魔尊”还是“大王”。 黑猫精力有限,他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幻化成猫身跳到山头晒太阳。 刚要睡下的时候,苏无言感应到蛊虫印记散出的光辉。 他想起那个无用的女修柳观春,嘴角微微上翘。 苏无言伸了个懒腰,又幻化成人身,踢来两个头骨作为风火轮,将死妖的天灵盖抵在脚底。 苏无言就这么抱着臂骨,大马金刀御着两颗头盖骨,慢悠悠地飞往玄剑宗所在的山头。 - 柳观春今日看到江暮雪了。 听闻大师兄已经修满元婴境界,不日后便要闭关渡劫,飞升为半神剑尊了。 无情道剑尊,这个仅仅在传说中听过的境界,没想到仙宗竟有此等机缘,能培养出这么个光耀门楣的弟子,唐玄风与有荣焉。 那些宗门长老旁敲侧击打听唐玄风挑弟子的心得,甚至有人问他:“唐掌门想必还有好事将近吧?” 此话一出,众人才想起来,江暮雪失怙失恃,可不就是唐玄风自小为唐婉挑的童养夫?只是这个女婿太有出息,不早些把亲事定下来,恐怕悬呢! 说起这个,唐玄风亦有些头疼,他知道江暮雪虽对自己敬重有余,却亲近不足……此等误道的私事,不知他单用师尊的头衔,挟恩相逼,能否迫得江暮雪应允?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江暮雪这水也太肥了,他舍不得将他拱手让人。 第53章 思来想去,唐玄风也只能暗下给女儿唐婉施加压力——尽快去讨好你大师兄,看看能否在江暮雪闭关之前将亲事定下来,否则等人真的渡劫成了剑尊,宗门之中想做江暮雪道侣的修士不知凡几,那唐婉的竞争岂不是大了许多? 唐婉自知事关重大,可她看到江暮雪对待柳观春的亲昵,她又心知肚明江暮雪对自己无意。 大师兄不喜她,唐婉干着急也没用啊……但好在,她亲眼看见大师兄舍下了柳观春,江暮雪也应该是明白的,那个卑贱的外门弟子如何配得上他?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腻了便丢了。 可即便如此,唐婉还有些心神不宁。 唐婉想出一个损招。 她为了断绝柳观春痴心妄想的念头,故意喊江暮雪百忙之中抽空来一趟膳堂,以降魔比试里的意外,训诫一众师弟师妹。 唐婉趁着江暮雪在人前露脸的时刻,私底下嘱咐张厨娘,将报喜的红鸡蛋挨个儿分发给弟子们。 不知内情的弟子只当这个喜蛋是庆祝江暮雪即将升阶,飞升剑尊。 知情的弟子则围住唐婉,朝她挤眉弄眼,调侃一句:“唐婉师姐,你和大师兄是不是快合婚结契了?” 唐婉没有否认,她故意抿唇一笑,羞赧地捂住师弟师妹们的嘴:“可不能让你们大师兄听到,这种事提前说出去到底不好……” 众人都明白,眼下是江暮雪无情道成的紧要关头,他们不敢让大师兄心生挂碍,连累修炼,自然老实闭嘴。 唐婉亲自将喜蛋递给柳观春。 柳观春淡定自若地接下。 她看一眼染上红点的鸡蛋,当然明白这是家中办婚事,才会给亲朋好友送喜饼、喜蛋。 江暮雪和唐婉郎才女貌,终成眷属,想来不日后还会完婚,所以唐婉才会提前把消息放出来。 柳观春看一眼远处冰清玉洁的大师兄江暮雪,即便是抽空赶来的膳堂,江暮雪依旧是衣冠楚楚,是那位清矜圣洁的天之骄子。 他得偿所愿,他快要成亲……柳观春喜欢过的人如今有了很好的归宿,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柳观春本以为自己会有心境波动,会感到不甘,会觉得痛苦,但后来她发现,她经历了太多,渐渐变得麻木了。 梦境里与江暮雪朝夕相处的七年,梦境外与白衣师兄短暂结识的一月,还有那些她感受过的细微温暖……不知为何,这些旧事在她的记忆里,都镀上了一层陈旧的光晕,它们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 柳观春心里很累,她连哭都没力气。 夜里,柳观春在演武场练完剑后,独自回到弟子院。 她本以为院子里依旧死气沉沉,可就在这时,犄角旮旯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猫叫。 柳观春肩背僵住,手指都有点颤抖,她怕是自己幻听,也怕是错觉。 女孩猫着腰,故意放轻了脚步,循声去找那只活物。 月华皎洁,照亮院中的竹编晒药 架。 竹编的簸箕上,站着一只昂首挺胸的黑猫。 黑猫睥睨众生,一双竖瞳在月色下散着黄绿色的辉光。 黑猫正是苏无言高贵的真身。 他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盯着柳观春,想到凡人的愚钝,最终还是大发慈悲地“喵”了一声。 柳观春看着这只和无盐长得好像的黑猫,她的感知好像恢复,冰冷的心脏也回温,酸楚和委屈一点点从心底弥漫上来。 女孩盯着黑猫,吸了吸鼻子,忽然抬手挡住眼睛,悄悄抹眼泪。 苏无言:“……?”他的威慑力这么强,一声怒吼就将她吓哭了?不至于吧? 柳观春朝黑猫伸手,小心翼翼把他抱下来,又轻声喊他:“无盐……” 苏无言讨厌柳观春的自来熟,他当空挥出一爪子,警惕地跳出小姑娘的怀抱。 只是伤人的动作在那句极轻的“无言”里,停了下来。 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很快,苏无言想,许是魔尊的黑猫真身画像在民间流传很广,所以柳观春一看到黑猫就知道表达恭敬仰慕之情,对他山呼:“无言大王。” 行吧,柳观春还算上道,魔尊很满意。 柳观春并不知这只黑猫的底细,她只是觉得……什么都好,只要是陪着她的活物,她会尽数接受。 柳观春没在宗门里见过猫,她想他应该是误闯仙门的野猫。 柳观春喜欢这只肖似无盐的黑猫,她自私地留下了他。 为了留住小猫,柳观春从藏宝珠里拿出山下买的羊肉条、薄脆牛肉干,甚至是香辣小鱼干,只是猫不能吃辣,柳观春特地取水冲洗鱼干上的辣酱,再逐一铺平于碗中。 她又拿出一盒点心,但最终记起猫不能喝牛奶,柳观春想了想,还是歇了给无盐吃牛乳糕的打算。 苏无言在外称王的时候吃得潦草,有时懒倦得很,当空抓一只翱翔的小鸟就囫囵塞进口中,哪里像今日,他竟能吃到这么精细的吃食。 这女修功法不行,剑术不精,厨艺倒挺好。 苏无言想,他怎么从前没想过在魔宫里养几个厨子? 魔尊大王是很矜持的,他也不想让柳观春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肉干吃了两根便推碗不要了。 柳观春仔细打量黑猫的神色,她回过神来,小声问:“你是不是不爱吃肉干啊?你喜欢吃老鼠?可我家宅干净,好像没什么老鼠,要不你等我明天去灵田里碰碰运气,给你抓几只田鼠过来当小点心?” 苏无言一想到那等腌臜东西竟要进自己的口,心中难受极了。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打算让这个蠢丫头误会,只能低头又叼了一根肉干嚼巴嚼巴咽下。 柳观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心里也高兴。 没忍住,抚了抚黑猫圆润的脑袋,软乎乎的毛发,很好摸。 被冒犯的苏无言:“……”还是按照原计划杀了她吧。 柳观春就地给黑猫搭了个窝,但这只猫似乎觉得自己才是主人,三番两次要往床中央跑,还不许柳观春上榻,只要柳观春挨着床边,他就会亮出爪子,对柳观春龇牙咧嘴,还发出威慑十足的哈气声。 特别凶。 柳观春看了黑猫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养了一个祖宗。 柳观春无可奈何,只能让出主卧,自己则另外清理一个房间出来,铺床入睡。 只是深夜时分,柳观春在半睡半醒间,忽然被一股力量吸进床中,任她如何伸手攀附也不得解脱。 最终,柳观春被无数条黑浓的锁链缠绕,她被固定在法阵的正中央,那些蛇一样的链条束缚她的手脚,将她高高吊起。 柳观春不懂如何破阵,偏偏在法阵之中,她也没来得及召出竹骨剑。 柳观春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逃不开,直到自己眼前缓缓浮出一个容色惊艳的漂亮少年。 少年屈膝盘腿,单手撑着下颌,抬头时,睥来一双含情墨眸,即便嘴角没有上扬,眼尾也隐隐带笑。 此人便是魔尊苏无言,但柳观春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外门弟子,她听说过苏无言的名号,却没有见过本尊。 柳观春没能认出苏无言,她只是拧眉,生气地问:“你是谁?绑着我有什么事吗?算了,你解开吧,我反正不跑。” 苏无言看着柳观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好无趣。 他很确定,柳观春不是小枣。 少年打了个响指,松开柳观春。也做好了如果柳观春逃跑,他就取长刀砍断她的双腿。 然而小姑娘很守诺,她落地后并没有跑,反倒从藏宝珠里摸出药膏,一点点涂抹腕上被绳索勒出的红痕。 苏无言第一次见到这种没有下跪求饶的女孩,他沉默片刻,还是打算谈论正事:“炸鸡,高丽人的电视剧,煲仔饭,有印象?” 闻言,柳观春的杏眸倏忽瞪大,她结结巴巴:“你……也是穿越的?” 苏无言微笑。很好,他确定柳观春是个穿越者了。 苏无言问:“你在这个世界是不是很辛苦?我看你修炼多年还只是筑基期,你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还、还好。”柳观春被少年人看穿了,她难得有点窘迫。 但她知道,眼前的少年很可能和她一样,也是从现实世界进入异世的穿越者,或许他会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柳观春认真问他:“你知道怎么回到现实世界吗?是要通过修炼飞升,才能寻到回家的路吗?” 苏无言惊讶地看她一眼,噙笑道:“你怎么会觉得天道如此仁慈,等你飞升成神,能够增加这个异世的气运,它哪里还舍得放你回家啊?你回不去的,除非……” “除非?” “除非,你死在这里,并且神魂俱灭,渣渣都不剩下。那么天道为了改变这个异世的命运,就会召入更多的穿越者。在天隙开启的那个瞬间,你的命蝶或许能得天道怜悯,被它放回原来的世界,否则便是你修成神君,也无力捅破天地,回到现实。很可惜,你也许只有老死在这里的结局。” 第54章 苏无言的话虽然残忍,但他确实没有说谎。从前被他杀死的穿越者,运气好的几个,得了天道垂怜,确实通过命蝶上沾着的残魂,从天隙飞回世外了。 苏无言要把小枣重新召回这个世界,自然是希望柳观春这个穿越者也能聪明一点,心甘情愿赴死。 他对她的印象还不错,没必要喊打喊杀将她灭口,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都能接受的死法,不是也很温馨吗? 柳观春却没体会到苏无言难得施舍的怜悯,她其实很相信苏无言的穿越者身份,毕竟即使是诱骗她的山精野怪,绝对说不出电视剧、煲仔饭这些词汇。 只是,柳观春听完苏无言的话,心中绝望更甚。 难道即便她十年如一日勤勉修行,她也无法离开这个异世吗? 难道真的只有她死了,神魂俱灭,才能踏上回家的路吗? 柳观春想……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每日活得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她活得好辛苦,比起永生,她更想搏一搏这一缕渺茫的回家机会。 比起孤零零死在这里,倒不如尝试回家。 万一她真的能回家,万一她成功了,那该多好啊。 “我考虑考虑,也多谢你告诉我回家的办法。”柳观春没把话说死,她望着苏无言,又问,“不过,你究竟是谁啊?” 苏无言愣住,他唔了一声,还没想到怎么编造自己的身份。 可柳观春却已经替他排忧解难,她一拍脑门,问:“你是不是我的心魔?!” 柳观春记得她的灵域里一直藏着一个男人,可能眼前的少年就是那个心魔!难怪看着他的身影,心中浮出几分熟悉感…… 苏无言顺坡下驴,敷衍了事:“对,我是你的心魔。” 柳观春羞赧一笑:“抱歉,我不知道原来你会说话,我还当你只是个幻影。” “没事,我这猫、呃,这人心胸宽广。” 顿了顿,苏无言决定利用身份之便,给自己添一点好处,“就是有几件事想提醒一下你。” 柳观春正襟危坐:“您请讲。” 苏无言哼笑一声:“我觉得你养猫的技巧不大行……家猫好像嫌弃你棉被太薄,记得再给他铺上一层。还有啊,你那个肉干太淡了,加点孜然啊,实在不行掺点大酱也成,清汤寡水的,哪家猫能受这种委屈?哦,对了,你屋里烧点炭,抠抠搜搜,大冬天的,这不冻猫吗?最后你再去买些毛球……” “心魔……”柳观春忽然打断他的话。 苏无言眯起眼眸,警惕地后仰:啧,难不成他暴露了? 怎料柳观春只是吸了吸鼻子,对他说:“你这么关心猫,你真的好有爱心。” 苏无言:“……”柳观春如此蠢笨之人,竟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仙大陆活到现在,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蛮厉害的。 第27章 梦醒(四)破戒 柳观春又觉得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盼头。 她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猫,小猫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猫猫教万岁! 柳观春想到心魔说的事,她想,她已经辟谷,感受冷热的能力比普通的凡间活物要弱一点,但小猫很脆弱啊,她必须事事考虑详尽。 于是,柳观春蹑手蹑脚走进主卧,她从藏宝珠里拿出那一块团花毛毯,这是她藏在衣橱里最厚实的一块毯子,给无盐盖上以后,他就不觉得冷了。 当柳观春捏上这块软布的瞬间,她竟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江玠师兄。 之前柳观春在魔镇受伤,江师兄用灵流为她疗伤。 她气息奄奄,身下垫着的就是这块毯子。 这条毯子是江师兄亲自从她的藏宝珠里取出的,藏在箱笼最底下,师兄想要拿到它,必是耐心翻动过她的衣物。 江师兄精挑细选,取了这条最蓬松、最柔软、最厚重的毯子,供昏迷的柳观春压在身下。 他事事尽心周到。 可是,这样体贴温柔的江师兄,为什么偏偏离她而去呢? 究竟是她哪里不够好,连一个这样柔善的人都留不住。 柳观春摇摇头,她不去想江玠。江师兄走了,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还有了一只可爱的黑猫。 往后只要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伺候自家的猫主子就好。 无盐是一只不通灵智的小黑猫,他很笨,在外肯定因为瘦小,成日被其他大猫欺负。 黑猫忍饥挨饿,无奈之下才跑进仙宗,寻找救援。但是他的运气很好啊,他遇到心软的神了,从今往后柳观春会好好照顾他的。 柳观春绝对不会抛下无盐。 女孩轻轻笑了声。 她开始尝试一点点建造属于自己的安全感,她想试着做一个选择别人的人。 当苏无言睡醒的时候,他蹲坐在床上,冷眼旁观柳观春忙里忙外,打扫房间。 床边烧着猩红银炭的炭盆,整个房间的寒气都被驱散,温暖如春。 不仅如此,柳观春还在床前准备了好多孝敬猫猫大王的供品。 苏无言打哈欠,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地上摆着食物的碗碟。 有撕成细条的叫花鸡、有剁成碎末蒸熟的鱼糜、就连河虾都切成了小丁…… 苏无言看了一眼柳观春被河水浸透的裙摆,她什么时候还去河边捞鱼了? 算了,他为什么要管一个奴隶的事?孝敬主子才是她的任务。 柳观春挺上道的,要是在魔宫,她这样善于察言观色,已经够资格做他的手下了。 中午的时候,苏无言吃饱喝足,刚要睡觉。他转头一看,发现柳观春居然又进屋了。 好烦人,苏无言在床边快速敲击尾巴。 她知道无盐脾气差,不敢招惹,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一碗碗盛满水的碗碟放置房中。 像是怕苏无言不喝水,每个屋隅角落,她都摆上水碗。 此举竟让苏无言有些恍惚,他莫名想起小丫头……小丫头从前也是这样,一边和他抱怨水费贵,一边又在家里各个地方摆好水碗,生怕家猫不喝水,往后得了肾脏病会短寿。 愚蠢,苏无言是千年大妖,只有他看着小丫头生老病死的份儿!让一只卑微的蝼蚁担心身体,令苏无言感到心气不顺。 如今的柳观春在他眼里,也不过蝼蚁一只,她很快就会被他杀死了,一个猎物居然还在担心猎人的温饱……啧,太笨了吧。 - 柳观春明知修炼是回不了家的,但她也没有放弃剑道。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可能因为剑道是她唯一能坚持的事。 又或许真如江玠师兄所说,她其实很喜欢剑。 柳观春今日练了三个时辰的剑术,浑身是汗,精疲力尽。 她背诵了那一篇《万剑诀化形篇》,但因她还没有结丹,神识不够强大,她凝不出很厚的剑茧,只有薄如蝉翼的一层,指尖轻触就破碎了。 但柳观春还是很高兴,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进步,她已经没有了可以分享的对象。 柳观春累到砸进被褥里,她闷头趴着,没一会儿那种熟悉的天塌地陷的感觉又来了。 没等柳观春惊呼,她就重重砸进一个魔纹繁复的法阵里。 苏无言双手对抄进衣袖里,像是猫猫受冻揣着手那样,缓缓飞近柳观春。 一张秀致昳丽的脸陡然逼近,倒吓了柳观春一跳。 她眨眨困到生涩的眼睛,和苏无言打招呼:“心魔大人晚上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无言想到今日柳观春摆的水龙阵,倒是真有一件事想问她。 “柳观春,你从前有没有养过猫?” 柳观春惊讶地望去,她在想,她又有哪里没做好,让喜欢猫的心魔迁怒于她? 柳观春声音怯怯地说:“养过的,是一只黑猫。” 苏无言的瞳仁骤然竖起,他眯起桃花眼,他的前身确实是一只黑猫,可世上黑猫那么多,恰好被柳观春养了又有什么特别的? 没等苏无言开口再问,柳观春又道一句:“它叫无盐,我很想它……” 苏无言现在明白了,柳观春为何一见他这样强大的黑猫,就喊他“无言”,原来他只是她心中那只贱猫的替身! 苏无言不记得小丫头的长相,也不记得小丫头都喊他什么名字,但总不可能是他本名。 即便柳观春的一些行径很像小丫头,也大概只是巧合。 毕竟小枣才是小丫头的转世,虽然当初小枣穿进这个修仙大陆时,言行举止也有许多方面,和前世的小丫头截然不同。 不过苏无言是一只包容心强悍的猫主子,他没有怪罪她。 苏无言要找的人是小丫头,可小丫头转世成了小枣,那么他要找的人便成了小枣。 小枣已经完成攻略魔尊的任务,离开这个异世了,而柳观春的容貌和小枣截然不同,她不是苏无言要找的人。 柳观春不过恰巧养过一只黑猫罢了……他不能因一时心慈手软而错过寻回小丫头的机会。 第55章 他要让她回来,所以柳观春必须死。 苏无言绝对不会找错人的。 - 十二月的时候,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玄剑宗的屋舍被皑皑白雪覆没,整个仙山银装素裹,峰峦秀美,松柏濯雪。 绝情崖上风雪更甚,除此之外,峰顶还盘踞一片带有雷霆电势的劫云。 修士升阶,妖魔降世,天道自会送来检验道心、驱邪除祟的劫云。 可那片雷云压势沉沉,隐有雷龙翻滚,云势浓密到几乎要将整座绝情崖笼罩吞噬,令观者心惊胆战。 莫说柳观春,便是三大仙宗的掌门与长老们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他们不免担忧江暮雪究竟能不能渡过劫云,江暮雪会不会死在这一场雷劫里。 为了庇护江暮雪,仙宗倾尽财力与法宝,在绝情崖的洞穴外布下各式各样能够吸收天雷的符箓与阵法,但无一人敢在旁边作陪。 所有人都怕劫云殃及池鱼,诛灭江暮雪的同时,也会让他们修为尽毁。 江暮雪必须独自去承受这一切。 柳观春受过江暮雪诸多照顾,即便逃脱梦阵,两人形同陌路,可江暮雪为人正直,在柳观春受欺时, 他曾替她解围。 在柳观春心中,大师兄是个清正温蔼的人,没有人比江暮雪更合适修行。 她希望他得偿所愿,平安渡劫。 柳观春把一碟鱼肉松放置无盐面前,她见小猫仰头去看那片深渊旋涡一般漫来的黑云,耐心和他解释:“那是大师兄要渡劫升阶了,他可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登上半神剑尊境界的修士,很厉害的。” 苏无言不屑地甩甩尾巴,心中鄙夷。 不过…… 苏无言瞥一眼天道设下的劫云,他自然知道天道定会助江暮雪升阶,如此才能塑造出一个能与魔尊匹敌的大能。 真等江暮雪成了剑尊,那可不好杀了,在此之前,或许他要尽快将妖邪召出幽冥,攻上仙宗。 柳观春要杀,江暮雪也要杀。 只是这次能够灭魄造阵的琉璃鼎不见踪迹,听说这一样宝物落到甘露宫去了,苏无言还得想法子去把它搞来。 柳观春看了小猫一眼。 黑猫没有吃鱼松,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唉,为什么一只每天吃喝玩乐的小猫也有那么多烦心事啊? 又过了几天,宗门展开一年一度的擂台比武大赛,凡是擂台获胜者,作为奖励,都能得到可以辅助修行的天材地宝。 作为玄剑宗的弟子,柳观春也报了名。 柳观春走出擂台的时候,她得知了江暮雪于今日清晨入山闭关,等待历劫。 待劫云降下天雷那日,便是他渡劫飞升之时。 待江暮雪修满无情道成为剑尊大能,他便可换道入俗。有了情窍,又不会误道,他就能娶唐婉了。 柳观春看了一眼终年积雪的绝情崖。 她莫名想起江暮雪。 大师兄一直高高在上,超脱出尘。他好似悬天冷月,和那片劫云一样高不可攀。 江暮雪身在高台,除了唐婉,他不会为任何人掉下来。 江暮雪永远离开那场旖旎的梦,而柳观春的梦也该醒了。 - 比武大会的前一夜,柳观春已经接受了江玠师兄绝对不会回宗的事实。 如今是冬末,再过十多天年关将至。一年过去,春季到来,山林万物复苏,又是一季新生。 柳观春取出那三盒魔核换来的珍宝,逐一打开匣子,然后打坐调息,用灵力融化宝物,慢慢送入灵域。 之前使用玉莲的时候,江师兄教过她如何融化天材地宝,再吸收进灵脉髓海。 她谨遵江师兄教诲,今日也如法炮制,学他那日的做法,为自己增加修为。 柳观春吞噬珍宝的灵力后,确实觉得灵台清明,丹田暖溢,手中剑势亦威势逼人。 她在院中练了一套剑法,出了点汗,看到时辰不早,决定快些去擂台对战。 柳观春给无盐准备好几天的凉水和吃食以后,手握竹骨剑出了门。 - 今日,玄剑宗张灯结彩,擂台上阵法明光耀目。 宗门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白衣、紫衣、黑衣的三宗弟子。 柳观春是筑基一阶,与她对垒的自然也是筑基期弟子。 擂台赛和寻常武斗比试不同。 既是出招搏杀,裁判是允许弟子们下手重一点的。毕竟往后在外降魔,都是用命去争去抢,哪有不受伤的道理? 只是,柳观春的擂台上光点浮动,与她对战之人,竟是那位诬陷过她当小三的温少卿师兄! 温少卿原本是结丹弟子,因私德有亏,被江暮雪几鞭子抽回筑基期。 温少卿现在的修为虽和柳观春不相上下,但他领略过金丹修士的磅礴剑意,又生出过助战的神识,即便修为降低,武斗技巧也远胜于他人,这样的弟子打柳观春,其实有点胜之不武。 许多筑基期弟子看到温少卿出场,立马喊来裁决,表示自己要换人。 反观柳观春,她无动于衷。 她没有什么想法,于她而言,和谁都是打,即便迎战温少卿也无所谓。 温少卿看一眼柳观春身上灵气,便知她还没有升阶,仅仅是筑基期一阶。 “废物果然是废物,即便吃了那么多天材地宝,还是升不了境界。” 宗门之中谁人不知柳观春拿到三颗魔核,换取许多珍宝,大家的眼睛都红得滴血,但这是柳观春应得的,没人会说什么。 只是温少卿不服气,他还没忘记柳观春是那个连剑都使不出的废物小师妹。 偏偏是这样的人,不但杀了那头将温少卿打得屁滚尿流的虎妖,还独得蔡长老厚待,宗门剑尊大师兄的关照……她有如此机缘,怎能不让人嫉妒啊? 温少卿也存了一雪前耻的念头。 若他今日打败柳观春,岂不是说明他完全有扑杀虎妖的一战之力?上次他临阵退缩,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并不是因他胆怯! 思及至此,温少卿伸手,召来声势赫赫的雷龙剑。 柳观春如今已经可以正常使用竹骨剑了,她虽不擅长开灵域,但她可以开启上次出于濒死之际,悟出来的竹骨剑阵。 柳观春瞥了一眼温少卿手中烧起熊熊烈火的长剑,心中并不畏惧。 她拧了一个剑花,银光灼目,剑吟呼啸,静待温少卿出招。 温少卿没有废话,立马提剑杀来,磅礴剑气掠起飘逸衣袍,竟也腾出浩然杀气。 他手中那把雷龙剑并非凡品,御敌时还可以分化为一剑一鞭。 因此,当戾气腾腾的长剑直逼柳观春面门,柳观春虽提剑格挡,可另外一道凝了剑锋的长鞭却陡然从剑刃旁分枝扫出,径直刺向少女的颊侧。 遇袭了! 柳观春分神去辨,她反手推开温少卿,迅疾后撤一步。饶是如此,手臂上也被锋利的鞭梢扫到,单薄的衣布被掺了灵气的长鞭破开,臂骨上横生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柳观春的左臂被淋漓鲜血染红,她遇到突袭,但她并没有恼怒,也没有因一时失利而陷入惶恐不安的境地。 柳观春知道,格斗厮杀时,决不能自乱阵脚,不过一招的成败,算不了什么。 可温少卿见她受伤,浑身狼狈,心中难免得意。 他不由嗤笑一声:“就你这点实力,想来当初诛杀虎妖,也只是一时侥幸罢了。” 他有意奚落柳观春,有意让柳观春灰心丧气,但柳观春不为所动,她不会被这些恶言影响。 她只想赢。 柳观春握剑在手,再次冲杀上去。 这一次,她使出江玠教过的剑招,她没有温少卿那样强悍的灵气,但她的身法可以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柳观春一边避开突袭,她左躲右闪,于对招间隙,观察温少卿的破绽。 柳观春实在不容易,一边要避开温少卿挥来的那些能攻人灵台的长鞭,一边还要挥剑反击,与人对战。 她手中竹骨剑挟带瑟瑟萧风,在纵身跃起的瞬间,看到温少卿落单的后背,她福至心灵,旋剑反手朝后,猛然一刺! 滚烫鲜血喷上柳观春的眉眼,将她的眼尾浸成霞红色。 温少卿一时不敌,竟被她刺破肩膀。 肩上鲜血顿时喷涌不止,温少卿咬牙忍疼,往嘴里塞了一颗止疼的丹丸。 原本温少卿持剑迎敌,尚且还算游刃有余,但在这一击破局后,他竟开始心生惶恐,下盘不稳,接连几次被柳观春逼到擂台角落。 温少卿不明白。 柳观春只是个初初筑基的弟子,她怎可能刺中他?她明明连灵域都不会开,但她的动作居然可以迅疾如风,出招竟能这么快! 再这样下去,万一他输给柳观春怎么办?那宗门里最废物的人……岂不是成了他? 温少卿望向柳观春,她的墨瞳染火,战意浓烈,竟有种不死不休的孤勇,教人心惊胆寒。 第56章 温少卿不愿输给这样的废物,他怒火攻心,再次展开绵密锐进的攻势。 柳观春不慌不忙,她手中握剑,凝神应对。 砰砰砰,接连几声刀剑相击的锐响,锋刃摩擦出的火花四溢,剑尘流泻,剑气如虹。 一时间,擂台上一团团凝霜的灵气外泄,尘土漫天。 柳观春隐在风雪中,她的身子娇小,像一尾灵活的鱼,隐在茫茫飞雪中。 有竹 骨剑阵遮蔽身形,旁观者只能看到柳观春迎风飞舞的发丝,瞧不清她手中疾风迅雷的剑招。 柳观春师承江玠,她又勤勉,自是将好几本剑诀牢记于心,将招式融会贯通。 柳观春知道自己不敌温少卿,只能图快,越快越好,每一刀、每一剑都要刺向温少卿的命门。 柳观春的境界太低,但她出招的速度够快,竟也隐隐压制住温少卿的战意。 只是,柳观春压着一口气战斗,她的血脉偾张,心脏狂跳,胸膛痛得几乎要爆裂开来,就连呼吸也逐渐粗重。 她浑身汗湿,衣布紧贴上后背,像是裹在一场滂沱大雨里。 可即便这样,柳观春还是没停。 疯子,她是个疯子! 温少卿看着步步紧逼的少女,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柳观春只想赢,她不会服输。 就算豁出去性命,和温少卿斗个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停下手中的剑。 温少卿不懂柳观春为何如此拼命。 他当然不懂。 柳观春每一次进步、每一次得人厚待,都得要她撞个头破血流才能得到一点可能。 她别无选择。 她从来没有选择! “哗啦——!” 一袭击电奔星的剑势顺势击出,凶悍地劈向温少卿执剑的腕骨。 剑招来势汹汹,其力之大,可凌空斩断人骨! 温少卿受惊,迅速抛剑自保。 本命剑落地,修士认输。 柳观春赢了! 柳观春还剑入鞘:“我赢了。” 温少卿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雷龙剑,他不敢相信自己输在柳观春的手上! 柳观春平缓了呼吸,她忍住因攻势太快,鼻腔里涌出的血意,她隔空挑起那把雷龙剑,将此剑撞回温少卿的掌中。 “拿稳你的剑。”少女清幽的声音冷不防传来。 这是江暮雪在柳观春战败的时候和她说过的话。 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输便输了,但作为一名剑君,本命剑却不能丢弃! 可温少卿不能领会柳观春的鼓舞之意,他只当她在羞辱自己。 于是,趁柳观春转身离开擂台的瞬间,温少卿愤然握剑,朝她的后背刺去一击。 “去死吧!” 柳观春听到剑吟震耳,愕然转身。 虽然她及时转身格挡,但那把雷龙剑还是刮向柳观春的颈侧,硬生生剜出一道血痕。 一阵钻心刺痛传来,柳观春不由皱紧眉头,看向温少卿。 柳观春眼中没有愤怒,她很平静,她笑了声,说:“愿赌服输,看来温师兄输不起啊。” 这一句话,足以让温少卿羞恼难堪。 柳观春是不是觉得他甚至算不上可以一战的对手?他被她看轻了……他不服气! 可是这时,裁决已经上场,当空以剑气压制住不讲武德的温少卿。 “比试已结束,弟子不可逞一时意气故意伤人!” 温少卿不甘心,但他无可奈何,只能被其他师兄拖下擂台。 柳观春拿到自己晋阶的令牌后,没有逗留。 颈上的伤势不重,她可以回弟子院慢慢敷药。 又赢了一场,柳观春本该高兴,可她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分享喜悦的人。 柳观春缓缓往弟子院走去。 夜风萧瑟,雪夜寂静。 四周空无一人,唯有柳观春踽踽独行。 柳观春下意识摸出腰带别着的那只纸鹤……她手上沾了血,染在光芒黯淡的纸鹤上。 也是这时,柳观春忽然觉得丹田升温,一股足以焚烧神志的热意猛然袭上灵台。 柳观春的视线模糊,她努力睁眼,看向自己握剑的手。 雪肤底下,隐隐有灵气涌动,四肢百骸到处有灵力翻滚,连带着手臂肌肤都鼓出一连串小包。 有一团热气几欲破体而出。 柳观春并不知道,这是升阶的迹象。 她吞噬太多天材地宝,偏偏体内的雪灵根吸收灵气的速度过快。 累积的修为在丹田爆开,可这具凡修身体却无法及时吸收这些功力,于是那团外泄的灵力只能残留于经脉之中,滞留不去。 眼下的困境,必须要有其他修士在旁帮助柳观春调息,辅助她通灵顺气,如此才能顺利吸收修为,成功破镜。 若是灵力储藏丹田太久,无法纾解,亦会有灵台爆裂,髓海枯涸之险! 可是没人教过柳观春这些事,宗门之中大多都是根骨惊奇的灵修,他们没有教导凡修的经验。 柳观春什么都不懂,她只能一头栽进雪里,茫然地承受这些痛意。 她的指骨还捏着那一只白色纸鹤,鲜红的血一点点溢出,流淌进纸鹤的羽翅。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道诞下的怜悯。 那只白色纸鹤忽然颤动了一下,它在雪中支起身体,晃晃悠悠往绝情崖飞去。 - 绝情崖。 乌云密布,大雪满山。 黑峻峻的洞穴中,一个身姿峭拔秀致的男人正在闭目打坐。 伏雪剑护在一侧,泛起幽冷的萤尘雪意。霜花冷寂,将闭关的江暮雪护在其中。 雷劫将至,饶是剑骨天才江暮雪,也不敢说自己此次历劫一定诸事顺利。但剑尊境界大成,亦是他毕生所愿,如今心愿得偿,自是欣慰。 江暮雪的神识出窍,神游灵域。他原本在髓海中沉浮调息,偏偏有一只细微刁钻的纸鹤闯进洞中,一路朝江暮雪飞来。 纸鹤吱吱叫着,一窜三尺高,它焦急地抬起鹤首,不住地顶,江暮雪的指腹。 信鹤没多少残存的灵力了,它奄奄一息地推动男人的指骨,试图唤醒江暮雪。 伏雪剑:……你找死! 就在伏雪剑击出剑意,意欲将这只恼人的虫子撕成碎片时,江暮雪从髓海浮上来,他略一抬指,捻住了纸鹤。 男人的凤眸清明,额心丹砂元印隐隐发红。 修长两指衔着这只染血纸鹤,江暮雪将其递至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柳观春之物,染的也是她的精血。 柳观春有难,命在旦夕。 江暮雪默不作声。 他望向洞外雷电翻滚的劫云,一动不动。 伏雪剑感知此事,它大惊失色,赶忙劝道:“别作死啊别作死啊!咱们飞升在即,不可为了旁人前功尽弃!你稳住、稳住!那小姑娘福大命大必定死里逃生,你千万别去!” 江暮雪沉眉敛目,清霜拂面,飞雪落肩。 他自认灵台无尘,心境幽谧,无牵无挂,无挂无碍。 可不知为何,他身处此间,他会屡次想到柳观春浴血奋战的样子。 风沙卷起少女发髻间两条锦葵红的丝绦,诱得她脑后细长发带随风摇曳,活灵活现,如同两尾灵动的锦鲤。 只要她尚有一口气在,她就会无数次拿起血泊里的剑。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她都不会后退。 柳观春不认命,不服输,她固执得要命。 可她又是如此鲜活、如此俏丽。 生机勃勃的少女,像一节不住攀升的嫩竹,终有一日,她会茁壮成长,长成风雪不催的茂密竹林。 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最不该……死在这里。 洞外又是一声声轰隆雷鸣,震耳发聩,仿佛撼在人心上。 风动心摇树,心念无休无止,心神不宁,心绪不静。 江暮雪似有所感,他的怜悯终是难以自制……他似乎有些过界了。 洞外,一轮孤月缓慢坠下绝情崖,跌落人间。 江暮雪指骨蜷曲一下。 最终,他还是召剑入手,走向洞口。男人白衣翩翩,婉若莲绽,他的步履不停。 在出洞的瞬息,江暮雪打出一道撼天动地的法印,破开了绝情崖的禁制。 第28章 梦醒(五)“柳观春,不能亲。”…… 柳观春住的弟子院朝北。 房屋背阴,周边多树聚阴,又离妖域的山门最近,不论是从风水的角度还是从地势来说都算是最次等。 隆冬天里,入夜时分,整个屋子暗下来,便有些寒津津的。 室内漆黑一片,又十足安静,饶是苏无言这样最喜阴气的顶级大妖都有点受不了。 他习惯柳观春的聒噪,每日听她在旁絮絮叨叨倒也得趣,今日难得耳根清净,他居然有点不习惯。 其实柳观春在床前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小零食,还有晒好的肉干、凉水,苏无言根本饿不着。柳观春说过至多出门一两天,快的话深 第57章 夜就能回来,可是她准备的吃食却足够苏无言吃上十多天。 苏无言日常所需都被照顾得很好,按理说他没必要去惦记柳观春,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苏无言幻化成人身,盘腿坐在床上,忽然有点迷茫。 思来想去,苏无言还是决定出门看看,毕竟柳观春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姑娘,她那点寿数在苏无言眼中根本不够看。 做猫嘛,肯定得知恩图报,她既做他的信女,尽心供奉他,苏无言施舍神通,偶尔去接接她又没什么。 等到苏无言窜进玄剑宗的大殿,他隐匿行踪,站在树杈间看着底下的弟子们武斗,左看右看,他都没嗅到柳观春的气息。 苏无言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场场比试。 倏忽,他的黑色猫耳轻轻一颤,听到底下几个裁决弟子窃窃私语。 “今日那位柳师妹真是让人出乎意料,竟学会了高阶的七星剑术,还有阴阳三十八式,也不知受了哪位剑君的指点。” “我观她剑势老成凛然,隐隐有结丹弟子之风。听闻她与大师兄相熟,而江师兄一贯亲和,在她恳求之下,指点一二,倒也无可厚非。” “相比之下,温少卿倒是肚量太小,竟出招伤人,若非你今日出手拦下,恐怕柳师妹真会死于非命。” “唉,也怨不得温师弟,他本是结丹弟子,如今被筑基期的小师妹击败,丢了脸面,心中自然怨恨,我能理解他。再说了,有你在旁护着,柳观春又死不了,担心什么。” “也是。” 苏无言在树上听了半天,总算明白,这个叫“温少卿”的小子差点把柳观春杀了。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高兴,他的人轮得到温少卿杀吗?这不是抢他风头么? 思来想去,苏无言又化身黑猫,嗖一下窜进弟子院。 - 温少卿今日擂台失手,竟被柳观春打趴下。 同行的师兄弟都很体谅他折损了男子气概,定觉丢脸,同情地开解了两句。 反倒是半路遇到段芙蓉,高傲的女修抬眼睥他一眼,嗤笑:“亏你还曾是结丹弟子,没想到连个筑基期的小姑娘都杀不过。” 温少卿怒火攻心,持剑杀出:“你闭嘴!想打架是不是?” “和我打?你怕是忘记自己的境界了吧?算了,我还有事,哪有空陪你闲聊。”段芙蓉晚上还有比试,她没和温少卿粘缠,只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温少卿心中越想越气,这下可好,所有人都知道他败在柳观春手上,会拿他与柳观春对比! 温少卿想在玄剑宗混下去,他务必得找个机会,再击败柳观春一回…… 温少卿心事重重地推开门,一抬头,却看到屋内魔气浓郁,床榻上挤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猫。 温少卿震惊:“你、你是谁?你是猫妖?!精怪怎么会闯进玄剑宗,没被护宗法阵诛杀?!” “因为我……是你祖宗呀。”苏无言甩甩尾巴,咧嘴一笑,一口獠牙尖尖。 温少卿意识到此妖凶悍无比,还开了灵智,并非他能斗得过的精怪。 温少卿作势想逃,可没等他转身跑出房间,一只猫爪便从后方破空袭来,一下贯穿他的胸口。 温少卿朝前一仰,口喷鲜血。耳旁传来淅淅沥沥的滴血声,震耳发聩。 温少卿低头一看,漆黑的猫爪上连骨带肉,抓出心脏,残忍地捧到温少卿的眼前。 苏无言可惜地感叹:“原来是红色的啊。” 温少卿瞪大眼睛,疼得喘不过气,他快死了,手指哆哆嗦嗦抬起,连摸一颗止疼的丹丸都做不到。 男修来不及高呼救命,待猫爪缩回,他便轰隆一声躺倒在地。 苏无言轻笑一声,他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摇摇尾巴,心里高兴。 杀了碍事的臭虫,这下柳观春总能早点回家了吧? - 雪地很冷,可柳观春却浑身燥。热,她把自己埋进雪里,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她觉得腹痛难忍,但在这样的剧痛之下,又有一种自毁的快意蔓延。 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沉睡好了。 可仔细想想,又很不甘心。 如果必须要死的话,为什么不死在心魔口中的灭魄阵里呢?说不定还能找到回家的路……还能有回家的机会。 柳观春茫然地想,她死了会不会有人惦记?她死在这里,可能连给她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吧? 无盐怎么办呢?小猫没人照顾,又得去流浪了吧? 但柳观春明白的,黑猫聪慧,即使没有她这个主人,他也可以找到其他人家收养。 是柳观春需要他,不是无盐渴望柳观春。 柳观春的眼皮很重,她连那只纸鹤都握不住,江玠师兄的白鹤从她指尖飞走了,飞得高高的、远远的,飞到月亮上了。 柳观春时睡时醒,她茫然地看着纸鹤高飞的画面,心里像是松一口气,释然又绝望。 她扭头,缓缓陷进雪垛子里。 她好像升阶了,可她的丹田破碎不堪,她很难聚气。 或许修炼的代价,便是要豁出性命。 柳观春胡思乱想,直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深深。插。入雪中。 泛凉的手指抵在柳观春滚沸的咽喉处,白皙的手指掰过她尖尖的下巴,就此将女孩的脸捞了出来。 柳观春呼吸到冷冽的空气,她的胸腔不住起伏,可离了能够降温的雪地,那股炙。热的的火气又在四肢百骸里窜动,暴涨的灵力挤进那些血管经脉,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柳观春的意识迷离,她疼到麻木,可是手指没有力气去拿止疼的丹药。 她只能努力睁开眼睛,她想死之前找到心魔,她想告诉他,魂飞魄散没有关系,让她回家吧。 她太累了。 柳观春仰头,看到眼前衣冠胜雪的男人,她认真分辨他的眉眼,后知后觉认出此人是江暮雪。 闭关渡劫的江暮雪,如何会来到她身边? 柳观春想,她又陷入幻境了吗?还是死之前,天道会给修士一场圆满的美梦? 她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江暮雪一手揽住她汗湿的后背,另一手搂住她的伶仃的腿骨,横抱起努力吸收灵力的少女。 江暮雪本想就这样带走她,可今日吃了苦头的柳观春格外不老实。 她从江暮雪的怀里挣脱,她的肚子好疼,一边要自我安慰地抚一抚,一边又往寒气浓重的江暮雪身上靠。 柳观春并没有逃离江暮雪的怀抱,反倒是蹬开双腿,她调转方向,从正面搂住江暮雪的脖颈。 女孩拉着江暮雪半跪至雪地。 柳观春满意了,她又屈起膝盖,分。开。腿,膝骨夹在,男人的窄腰两侧,跨于江暮雪身上。 柳观春这番动作利落娴熟,带点孩子气的执拗……倒让江暮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但转瞬间,柳观春便安静下来。 她十足乖巧,搂住江暮雪的颈子一动不动。 江暮雪垂下眼睫,细思一会儿,便知她是升阶了。 只是凡躯不及灵躯,骤然升阶,定会吃苦。 当初的江暮雪有寒潭辅助,他浸在千年冰池中,并没有吃太多苦头。 可那处宝地,是唐玄风的私藏,他不会让柳观春享用。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不适,他见她热得诡异,好似一尊炉。鼎,只能按住她的后颈,注入寒流,供她降温。 许是觉得舒服,柳观春愈发安静,她的藕臂细软,像是一条濒死的蛇,紧紧勒着江暮雪的 颈。 柳观春没了意识,屈从本能,裹住江暮雪这块千年陈冰。她只知道粘缠他,攀附他,耳鬓厮磨,口中无意识地说些什么,嘟嘟囔囔听不清……女孩的声音有点软,好像还带着哭腔。 江暮雪眉心守元印又生红芒,他不该与女修太过亲近。只是柳观春哭得实在可怜,她处于濒死之境。 江暮雪默不作声,最终,他还是顺从师妹,以这个格外亲昵的姿势,抱起她,御剑离开。 江暮雪虽然破开绝情崖的禁制,却没有让那些响动传出山崖,如此一来,待江暮雪再回崖洞的时候,深夜出走的消息便能掩下,亦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跟我念,大道无名,心无其形,心澄常静,心寂则宁……” 男人冷寂清幽的声音传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甘洌雪气,顷刻间灌进柳观春的心底。 她听懂了江暮雪的话。 这是清心咒的术法。 柳观春的修为境界太低,她便是念起清心咒,也无法压制体内腾升的滚沸。但有江暮雪从旁输入宁神的灵流作为辅助,柳观春慢慢回魂,没有再陷入昏迷。 柳观春听话地跟着默念咒法。 冰雪道的修士天然是降温好物,江暮雪涌来的冰雪灵流亦让她感到舒适,一来二去,浑身骨软筋酥,脑袋便时不时放空。 口中的清心咒便卡顿了好几下,柳观春逐渐安静下来。 第58章 “柳观春?” 江暮雪见她一昧低头,一声不吭,又疑心她是否痛到昏厥。 他无计可施,只能寒声唤她。 柳观春眨了眨眼,她将滚沸的额头砸进江暮雪的怀抱。烧红的耳朵抵在江暮雪微微敞开的衣襟处,如丝缎软滑的乌发也缠上江暮雪的衣襟,勾在他绣满暗纹的白袍上。 柳观春小心挨蹭,试图用江暮雪冰冷的体温降烧。 她就这么靠在江暮雪的肩头,侧目看他线条优雅的下颌,骨相嶙峋的喉结,单薄到近乎寡情的唇瓣……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呆呆地说:“师兄,我今天赢了。” 江暮雪不知宗门里近日展开弟子武斗大会,听她这般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柳观春又蹭了一下男人肤色雪白的颈侧,她细细思考和温少卿的对战,慢慢开口:“我用了你教过的北斗七式,还有奔星剑法,我赢得很快,但很吃力……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拿稳手中剑’,我劝温少卿拿好剑君的本命剑,可他却很生气,他刺了我一剑。” 此言一出,饶是江暮雪再沉静稳重,也难免目露错愕。 北斗七式还有奔星剑法,是江暮雪扮作白衣师兄时教会柳观春的。 而那句“拿稳你的剑”,是他作为玄剑宗大弟子江暮雪时,对柳观春说出的话。 她口中那句“师兄”,喊的是江玠,还是江暮雪?又或者说,柳观春直觉敏锐,她已知江玠便是江暮雪…… 江暮雪沉默无言。 他不知该说什么。 可柳观春好似只是神志不清,她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既把他当成白衣师兄,又把他当成江暮雪。 无奈之下,江暮雪只能将柳观春带回自己住过的弟子院。 此处空寂无人,偏僻避人,唯有一间草庐,一片萧萧竹林。 自江暮雪结婴后常居绝情崖,他鲜少回来此处。 难得带人回家,也仅仅是想帮柳观春疗伤,避免她髓海紊乱,走火入魔。 一路上,柳观春说了很多,她无意识地说完这些,又抬起脑袋,怔怔盯着江暮雪。 “师兄。”她喊他。 江暮雪敛目,那双凤眸温和,一如既往清雅高华。 柳观春想了想,缓缓扯开衣襟,露出受伤的肩颈,女孩的雪肤上凝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艳红血色。 她没有旁的绮思,只是想给江暮雪看伤,柳观春和他诉苦:“师兄,其实我好疼……” “除了这里,还有肚子……” “手疼,腿也疼……” 像是怕江暮雪不信,柳观春执着地拉扯衣衫,意欲拿出证据。她不骗人,她要让师兄相信自己真的受伤了。 柳观春不肯老实待在怀里,她忽然挣扎身子,四下扭动,江暮雪便有些接不住她。 在柳观春第二次要拉扯衣带给江暮雪看伤的时候,一道凌然剑气终于拍向柳观春的手。 柳观春像是被电到,吃痛地蜷指,不高兴地瞪着师兄。 江暮雪无动于衷。 他一手强硬用剑气压制柳观春为非作歹的手,另一手再次托住女孩的臀,许是知道柳观春快要跌到地上,江暮雪又抬臂,将她抱高一些。 可偏偏,被烧糊涂的柳观春太难缠了,她不能给江暮雪看自己身上的伤,那她便仰头看他。 女孩杏眸乌润,眼波流转,死死盯着江暮雪早已被揉到凌乱的衣襟,她看着那片裸。露在外的洁白无瑕的雪颈,感受江暮雪身上清净无涯的霜意,心念微动。 不知柳观春想到什么,她忽然低头,毫无预兆地张开了樱唇。 江暮雪猝不及防遇袭。 他感受到肩上有一丝细微的湿意弥漫,小舌一扫而过,拂来的是女孩身上馥郁的花香。 就此,滚沸的舌。尖,抵上男人冷硬的锁骨,甚至深深咬了一口…… 江暮雪的薄唇几无血色,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肩背瞬间僵硬,就连窄腰都骤然紧绷。 柳观春尝到了冰,心情很好,就是有点咬不动。 她吸了一口雪松香气,又是一声有些娇气的“师兄”唤来。 江暮雪意识回拢,他并指一动,迅速压在女孩两片如花娇嫩的唇瓣上,拉开了她。 速度快得有些狼狈。 江暮雪剑眉冷目,声音低沉寒寂,又带着隐隐的怒意。 他说—— “柳观春,不能亲。” 第29章 梦醒(六)笑总比哭要来得体面。…… 柳观春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 暖黄色的日光漫进纱帘,潇潇竹影映照在地面,自成一幅春意盎然的丹青画。 柳观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她穿戴齐整,臂下还压着软被,她被人照顾得很妥帖。 柳观春依稀记得一点昨夜的事。 不知为何,江暮雪点在她额心的术法没有生效,她的记忆并未消除。 柳观春记得自己神志不清地匍匐于江暮雪身上,她记得自己扯开江暮雪的衣,记得他被她推至榻前充当降温的寒冰……柳观春也记得他低头看她的眼神,平静温和,不生欲念,他是那个没有情丝的大师兄。 再后来,柳观春靠在他的肩膀睡下,江暮雪宽阔的胸膛、平稳的呼吸,将她带回那个很遥远的梦境。 柳观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难得这样静谧躺着,感受风,回想往事。 她记得那一只江玠的纸鹤,自她指尖飞走。 它为她带来了江暮雪,所以白衣师兄……其实是江暮雪。 柳观春不知江暮雪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屡次关照自己……许是怜悯、同情、心疼,又或者戏弄? 她对他是心存感激的,那是柳观春难得体会到的善意。 但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 因为在这一刻,柳观春发现,她仅仅是想安心睡上一晚,可这样的愿望在这个异世都难以实现。 太累了。 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回家去。 太累了,所以昨晚,她最后一次拥抱江暮雪,无关廉耻,违背伦常,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谁都不会和一个死人计较太多。 柳观春被自己逗笑了,原来死人有这么多特权啊。 柳观春从床上爬起来,床帐之中还残留着清雅幽静的雪松气息。青涩的、干净的味道,一如江暮雪一样,纤尘不染。 柳观春整理好这间小屋的被褥,她还趁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柳观春本来想去林间折一枝梅花插在瓶中,但她没有那么强大的灵气能保证花开不败……早晚有一天渡劫后的江暮雪会回到这间屋子,如果刚进门就看到一束凋零的花,或许他的心情会很不好。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变出纸笔,她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谢谢你,江师兄。” 她把这张纸压在细颈花瓶底下,满意地离开了 小屋。 柳观春还有最后一个牵挂,她要给无盐找一个很好的去处。 真的很对不起,她收养了他,却没有办法再照顾他。 但没关系,她会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然后恳求旁人好好对待无盐,而她也要回家了。 可是,当柳观春回到弟子院。 她看到天穹乌云翻涌,空寂的小院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他们手持法器,道袍翩翩,圣洁如雪。 柳观春的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恐惧感,她脊背发麻,浑身战栗,下意识抽出能够御敌的竹骨剑。 柳观春手上已经没有纸鹤了,她不能喊来江暮雪,而且她不该一次次麻烦他,有些事,得她自己来处理。 柳观春目光坚毅,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下,持剑入内。 她是境界是宗门最低,即使昨夜升阶,也不过是筑基期二阶。 她卑微如蝼蚁,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当她搡开围观的众人,她看到那只被人碎尸万段的黑猫,满目猩红……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战之力。 唐婉远远瞥见柳观春归来,她手持寻魔罗盘,厉声道:“柳观春,你豢养魔物,刺杀温少卿,其罪当诛!” 柳观春明白了,温少卿死了,他的身上藏有魔气,而唐婉沿着魔气找到了无盐。 可无论无盐是魔物还是寻常家猫,他都是她的朋友。 唐婉不能背着她,将无盐猎杀。 凭什么?!唐婉凭什么?!就凭她是掌门之女,就凭她是灵修,身份高贵吗?! 什么狗屁修仙,什么狗屁异世! 柳观春沉着脸,她忽然爆开一股力量,掠步上前。 她不惜开启无法驾驭的灵域,不惜散开浑身的灵力,只为了用那股风雪之力搡开众人,从而死死攥住唐婉的衣襟。 “你杀了无盐!你杀了他!” 柳观春骤然发难,她双目赤红,眼眶明明有泪,却并未落下。 唐婉毕竟剥离了剑骨,没有一战之力,她陡然被人抓住,偏偏柳观春还是这副要吃人的凶恶嘴脸,自然心里怕得要死。 第59章 唐婉大声呼救,几道灵光爆出,瞬息打碎了柳观春的腕骨。 柳观春手上剧痛无比,她眼睁睁看着代表剑君尊严的本命剑落地,她没能拿稳它…… 柳观春强忍痛苦,鼻翼沁满热汗,但她还是抬起另外一只手,将一记耳光重重箍在唐婉的脸上。 啪的一声巨响落下。 唐婉的耳骨发懵,她疼得偏过头,嘴角溢血。随后,比起痛楚,更多的是羞恼,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柳观春。 “你这个贱人,你敢打我?!” 没等柳观春再落下一巴掌,两道锁神链自后方迅速穿来,一左一右犹如巨蟒缠身,牢牢束缚柳观春的手脚。 柳观春被一袭强大的力量迅速拉回,吊在一旁。她的筋脉碎裂,髓海动荡,那种难耐的痛感再次涌上心头。 柳观春被她的同门师兄姐紧缚于檐下。 看着他们眼底的嘲弄与讽刺,笑她低贱如泥,笑她以卵击石,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柳观春原本还想和所有人好好相处,可人心偏见如此之重! 重若千钧,她无力抵抗。 唐婉见柳观春已被众人掌控,一时之间起了杀心。 她刚要动柳观春,一道金光却自上空打落,劈碎了地皮,震开唐婉,地表颤动,竟也缓缓裂开一道骇人的沟壑,飞沙卷石,风尘漫天。 蔡长老脚踩龟壳,气喘吁吁飞来。 他护住柳观春,大声道:“不可伤人!柳观春如此,全是被魔物混淆心志,将她关入冰渊禁闭反思便是,何必杀她!” 诸位弟子见德高望重的蔡长老为柳观春说情,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魔物已经伏诛,柳观春身上不见丝毫魔气,兴许温少卿之死与她当真无关。 唐婉在人前的形象本就温婉体贴、善解人意,眼下有蔡长老作保,她也不想事情闹起来惊动闭关的江暮雪,因此也只能默不作声,默许蔡长老将人带到冰渊。 - 冰渊终年积雪,山寒水冷。 此处位处幽冥交界,阴气浓重,湿冷逼人,又因靠近护宗大阵,得江暮雪修为辅助,等闲弟子一旦被关入其中,便无力逃出生天。 因此,这里也作为惩戒犯事弟子的监牢,用于关押罪犯,接受刑讯。 平心而论,蔡长老还是很喜欢柳观春的,毕竟江暮雪这样冷冰冰的大弟子,竟能屡次因她的事而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想来也是有趣。 蔡长老安抚柳观春:“不过是一只魔物,歼灭了便是,你同唐婉置什么气?你是不知道,唐玄风那老头多疼爱这个女儿,就连我都不敢说她一句重话呢!” 蔡长老本意是安慰柳观春,可偏偏小姑娘不领情。柳观春低眉敛目,跟着蔡长老朝结界行去,她小声呢喃:“不是魔物,无盐是我的朋友。” 蔡长老哑口无言。 柳观春的性子当真固执,难怪江暮雪要他从旁看顾。 要是柳观春的疯言疯语让唐婉听到,她还口称自己是魔物的好友,不知得掀起多少风浪。 蔡长老叹气:“你这话可别让人听到了,好歹是我保下的你。” 柳观春会意,若她坚持自己和无盐交好,还会让蔡长老惹祸上身,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于是,小姑娘点点头,表示知情。 蔡长老给她寻了个能避风雪的山洞,对她道:“你在此处好好反思,不用浪费力气尝试打开此地的禁制了,这是江暮雪亲自修补的护宗大阵,除非来人修为与他不相上下,否则无人能破开结界。” 蔡长老如今能出入自如,也是多亏江暮雪还没渡劫飞升之故,不然他连门都进不了,老脸还真不知往哪里搁。 柳观春应了一声:“多谢蔡长老救命之恩。” 蔡长老的眼神柔和不少:“唉,你也是可怜,别担心,等你江师兄渡劫回来,他自会放你出来的。” 柳观春怔怔地出神。 她想了一会儿,兴许自己可能撑不到那天了。 不过她受江暮雪诸多照顾,理应和他说一声谢谢。 柳观春说:“若是……往后没机会,烦请蔡长老帮我给师兄带一句话,就说我很感激他的照顾,多谢他。” 蔡长老惊奇地问:“你怎么不自己和他说?” 柳观春低头不语。 蔡长老见她这样,悻悻然离开洞穴,心道:果真是江暮雪这个闷葫芦的师妹,性子当真一脉相承! 送走了蔡长老,柳观春终于有空去看洞外的风景。 左边的山崖黑气缭绕,被一层厚厚的结界隔绝,那里应该就是传闻中妖魔滋生的幽冥;右边绿水青山,隐有琼楼玉宇点缀其中,是她曾住过的玄剑宗。 而那些亭台楼阁的至高处,还屹立着一座名为“绝情崖”的雪峰。峰顶上盘踞一团雷电紫云,江暮雪在峰顶渡劫,等待劫云降下,他便能飞升成为剑尊。 江暮雪得偿所愿,柳观春为他感到高兴。 她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源于江暮雪,即便他舍弃江玠这个身份,舍弃柳观春,即便他不告而别,柳观春都心存感激。 柳观春并不蠢笨,她当然知道蔡长老能在危急时刻赶到现场,背后一定有江暮雪的授意。 大师兄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过她可能没有机会报答他了。 她连为他折一枝花都做不到。 夜里,柳观春平躺在雪地里,她觉得很冷,但她在忍受。 柳观春等待心魔入梦,幸好苏无言没有辜负她,他真的进到冰渊结界了。 其实今日,早在唐婉带人赶到小院的时候,苏无言已经脱离傀儡猫身,离开了院子。 他知道唐婉手上带着寻魔罗盘,他才懒得和这些弟子们争斗。 可是当苏无言回到小院的时候,他看到傀儡猫留下的血迹,心中困惑。 苏无言从这些血迹里读取记忆,他看到柳观春那样 瘦小的一个人,竟敢持剑杀来,与一群玄剑宗高境界的弟子缠斗。 她卑微如蝼蚁,她不自量力,可她却为了保护一只算不上太相熟的猫,她胆敢忤逆掌门之女唐婉,不顾生死,执意要为那只名叫“无盐”的猫讨一个公道。 苏无言看着柳观春一往无前的模样,看着她瘦骨嶙峋站在人群里,看着她脸上的坚毅,眼里的绝望,她眼眶含泪,她为苏无言哭了…… 苏无言忽然觉得心口有点沉闷。 他是大妖啊,他从来不会体恤凡人的。 而且柳观春那样蠢笨,那样愚昧无知,他其实不是很能懂柳观春的坚持……反正就是一只死猫,交出去就交出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苏无言当然也不知道,那是柳观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现在,这根稻草断了。 入梦的时候,苏无言看柳观春更为顺眼了。 他对她说:“别担心,你很快会出去的。” 苏无言想,大不了他把柳观春带回魔宫啊,她何必在玄剑宗受这种气,反正他的妖魔大军很快会杀进仙宗了,他会将此处夷为平地。 或许柳观春也不用死,他再多杀一点人,毁了这个世界,和天道谈一谈嘛……让天道把小枣也放进来。 她和小枣会成为朋友,应该也能成为他的朋友。 苏无言觉得,三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在山头晒太阳也很不错啊。 可是,柳观春却对他很温柔地笑,她对心魔毕恭毕敬地说:“心魔大人,我愿意魂飞魄散去博得一个回家的机会,请你一定帮帮我。” 苏无言第一次有些犹豫,他抱臂,故意装作很冷酷的样子。 “进入杀阵会死的,死亡很痛苦,而且我还要去取琉璃鼎才能让你魂飞魄散……你可能要先死了,再等待灵魂碎裂的那一日,即便这样,你也想搏一搏回家的机会?而且我不能保证你一定会回家,概率不是很大。” “但也有机会对吗?” “嗯……” 柳观春轻轻笑起来,脸上笑容明媚如春,“请你帮帮我吧,我不害怕。” 苏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明明柳观春赴死,换取小枣可能回来异世的机会,这件事分明很好,可他的胸口为何还是沉重不堪,好像有一块大石头重重压着……总不是因为今天吃了太多麻雀噎着了吧? 可柳观春看起来……真的很想回家。 算了,随便她。 苏无言倨傲地颔首:“行,那你等我几日。过几日,我会在此地设下杀阵,你只要入阵就能被阵法诛灭,届时我会用琉璃鼎粉碎你的魂魄,助你回家。” “好,多谢你。”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苏无言又给她丢下一颗藏宝珠。 “这是我从你的寝房拿来的,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柳观春有点惊讶苏无言的细心,她心里感激,乖乖将那颗珠子握在手里。 做好事定留名的苏无言转身跳出梦境,而柳观春从梦中复苏,她的掌心还握着那一颗江玠……啊不,是江暮雪送的藏宝珠。 第60章 柳观春想了想,从藏宝珠里拖出那一床厚厚实实的棉被,铺在地上。 这是她和江暮雪下凡的时候买来的。 新弹的棉花被子有一种阳光的味道,很舒适。 柳观春舒服地喟叹,不免感叹自己的高瞻远瞩——看呀,如今棉被不就派上用场了? 柳观春还从藏宝珠里取了火折子、炉子、茶壶、茶砖,她为自己沏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又钻进被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虽然是赴死,但也是回家。 她终于不用受那些冷待,终于不要遍体鳞伤才能获得一瞬温存。 她得到解脱,她终于可以安心闭眼了。 柳观春心中没有伤感,她快乐地过着每一天,等待死亡那天到来。 - 苏无言回到幽冥,他组建了一支足以攻入仙门的妖魔军队。 山崖之下,阴气横生,妖气滔天。 邪魔高举刀枪,满眼都是对于魔尊的仰慕与敬畏,他们山呼“大王”,渴望苏无言能够带给他们力量,带给他们果腹的血肉,带他们杀穿那些惯来降妖伏魔的卑劣修士。 他们不必躲躲藏藏才能生存,他们可以肆无忌惮杀戮、食人,在世间横行霸道,畅通无阻。 苏无言百无聊赖地抬腿,把一个个鬼气森森的头盖骨当球踢着玩。 他看似在审视自己的军队,可心中却莫名其妙想起了柳观春。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间,只要手上力量足够强大便能活下去,多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柳观春不懂? 她好像还渴望着其他的东西……是一些炙热的、温暖的,苏无言不懂的东西。 凡人都这么愚蠢吗? 可苏无言心中有邪火无处抒发,他想事情也很简单,既然看玄剑宗的弟子们不顺眼,那么杀光他们就好了。 至于藏在甘露宫的琉璃鼎,只要苏无言杀穿三大仙宗,仙门不敌妖魔,他们为了加强护宗大阵,保下性命,自然会去请甘露宫的镇宫法器琉璃鼎助阵。 琉璃鼎是上古神器,不仅能诛灭魂魄,还能涤荡方圆百里的魑魅魍魉,袭杀邪魔。 只要琉璃鼎现世,他定会去抢夺。 柳观春养育过他一段时间,苏无言对她印象不错,他不会让她受很多苦难……早点助她魂飞魄散,送她回家,她也能少很多痛苦。 这是苏无言唯一能为柳观春的事。 - 三日后,绝情崖上的雷云忽然扩张,遮天蔽日,延绵百里。 天地风云惊变,狂风大作。那一团雷云犹如洪水决堤,金色的电龙从天落下,风流狂卷而出,一下子灌进江暮雪闭关的崖洞。 他御剑而出,一抹惊鸿艳影,瞬间钻进云层。 江暮雪的身法疾如闪电,手上伏雪剑战意浓烈,他早已练就心剑合一,无需手持本命剑,亦能对战应敌。 江暮雪眉心道印闪烁,红芒大作,他的双手长指合拢,迅速结出护身法印。 雪灵域感受到主人凶煞的杀意,千树霜花绽放。 凝雪光剑瞬间在江暮雪身后爆开,银尘遍地,整座绝情崖都被萧风雪雨笼罩,外人看不清丝毫内情。 也是这时,仙宗的众人这才知道,江暮雪身上蕴藏何等浩瀚的神力,他真正的实力,竟能与天地一争高下…… - 绝情崖渡劫的声势浩大,柳观春自然也看到了。 她盘腿坐在雪地里,默默仰望那一轮皓月。 “江师兄,盼你仙途锦绣,往后天地广阔。” 柳观春结不下任何的恶,她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也要干干净净地离开。 她真心实意希望江暮雪得偿所愿,即便知道他很可能会和柳观春厌恶的女子成婚。 但柳观春太累了,她生不出任何恨意了,只要江暮雪高兴,那么一切都好。 柳观春举杯敬酒,独酌下这盏青梅酒。 说来奇怪,她酿酒时分明加了很多砂糖,怎么入喉时,酒液还是这般苦涩? - 趁着江暮雪渡劫飞升,苏无言趁机率军攻入仙宗。 妖魔早就在仙门的诛杀下,狼狈躲入幽冥,他们被镇压此地许久,仇恨日益累积,已浓郁到令人丧失理智的地步。 苏无言刚破开护宗大阵,那群妖邪便迫不及待地冲杀进仙宗。 这日寒雨细密,天地一片灰暗,山风呼啸,犹如鬼哭。 三大仙宗的修士们看到大妖再次杀进宗门,当即取出法器、祭出本命剑,与邪祟搏杀。 刀剑铮铮,狼烟四起。到处都是火光、血气,妖邪与修士拔刀相 向,搴旗斩将。 只是,有苏无言加持魔气,低阶修士再如何负隅顽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的蝼蚁。 苏无言轻易动动手指就能碾杀他们,就如同他们随意动手就能诛杀柳观春那样。 仙宗尸山血海,遍地残肢断臂。 唐玄风与诸位长老一同缩小护宗法阵,方才抵挡住这些妖邪的进攻。 他们知道,如今仙宗的灵池染上血气,灵力变得不纯,兴许这个护宗结界支撑不了多久。 蔡长老忽然想到柳观春还在冰渊深处,她很可能受到妖邪伤害,但宗门里无人记起这个卑微如尘的弟子,只当她已丧命妖腹。 就连蔡长老也不可能舍下宗门弟子,出面去营救柳观春。 但蔡长老记得,江暮雪说过,倘若柳观春有难,便将她送去护宗大阵之中,虽说此阵与幽冥相接,可阵眼却是以他的境界塑造的,等闲妖魔破不开阵心的结界,柳观春会很安全。 思及至此,蔡长老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免得唐玄风动了邪心,将柳观春赶出来,又放唐婉入阵,祈求得到江暮雪的庇护。 蔡长老确实多虑了,苏无言又不傻,他既打算护着柳观春,自然不会让手下喽啰靠近冰渊。 自此,外界的战乱丝毫没能影响到冰渊里的世界,柳观春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顺道旁观苏无言在雪地上用腕上血液绘制杀阵。 血气淋漓的杀阵一点点绘成,柳观春看着,偶尔问苏无言一句:“放血会不会痛?” 苏无言翻个白眼:“痛死了,所以你不要把它弄坏了,我懒得再画一个。” “哦……”自此之后,柳观春靠近杀阵的动作都很小心。 苏无言心道:果然是傻子,妖血怎么可能轻易被毁,况且还是他这种顶级大妖! 柳观春已经能够心平气和接受死亡的到来。 她预设过很多次死亡的感受,思来想去,应是有一些疼。 于是,柳观春未雨绸缪,她调制了很多止疼的丹药。 如此一来,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 江暮雪以为渡劫一事,不过是和天地争斗,胜者为王,傲视群雄。 但他还是低估了天道的能耐,它竟要江暮雪审视本心,它要验他的道。 江暮雪陷入一片混沌迷障之中。 他看到遍地血气的王宫,看到犹如阿鼻地狱的炮烙刑罚。 九尾妖狐迷惑人心,她勾走君王的魂魄,却发现自己杀不死江暮雪。 既然杀不死,那么就毁了他的道心,令他生恨、生怨,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如此,江暮雪不再纯净,他便不会得到天道钟情。 江暮雪六七岁时便独居于冷宫,凡是他信赖之人皆要害他,凡是他倚重之人皆要杀他。 江暮雪想要保护谁,他就不能偏爱此人,他要做到漠不关心,才能守住身边的人。 唯一破例的一次,是他实在想知道那只小猫摸起来究竟有多柔软。 他将它捧到怀中,削瘦的手指缓缓抚摸了一下。 很温暖,很柔软……可小猫咬下一口毒糕,它救了江暮雪一命,死在他的怀里。 江暮雪的梦魇可怖,他也会生惧生畏,当时的他不过是个懵懂的孩子。 江暮雪被困迷魂梦阵的时候,他反复被这一幕折磨。 直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小心翼翼匍匐到他覆雪的膝头,她看到了他的噩梦,她知道江暮雪还没清醒,于是女孩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她轻轻握住他的腕骨,引他盖在了自己的发顶。 “师兄,没有猫的话,你也可以摸我……” 女孩说话的声音很细微怯弱,带了点犹豫,却又很有勇气。 江暮雪的掌心传来温暖的热意,少女乌黑双髻柔软,碎发绒绒的,还有两根柿红的发带缠绕进他的指骨。 窄细的一道红,蜿蜒不去,好似月老赐福的红线。 江暮雪看不清她的脸,但他一直记得那种温暖的触觉。 …… 江暮雪破开梦魇,他喉头滚动,竟喷出一口鲜血。 守元印明明灭灭,道心涣散。 但最终,眉心还是凝出了一粒朱砂观音痣。 此为剑尊剑印,他升境了。 “择道。” 天道缥缈疏离的声音传来,天幕金光闪烁。 第61章 江暮雪抬眸看了一眼,目光清冷,手剑挥出。 最终,他选下修心剑道。 江暮雪已经,择不了无情道了。 - 江暮雪渡劫归来,仙宗又添一份剑尊助力,宗门上下欢欣雀跃,急急迎向这位剑君天才。 就连唐婉也含泪,娇声唤他:“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柳观春诱魔入宗,连累弟子们死伤无数,她罪大恶极……” 闻言,江暮雪却冷声问了句:“柳观春人在何处?” 唐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询问柳观春的下落,她不甘地咬了下唇,不情不愿地说:“她被关押在冰渊……” 江暮雪神识出窍,感知了一会儿,冰渊之中的结界并没有硝烟战乱,柳观春很安全。 仙山之中,或许也就冰渊的结界与他修为相接,牢不可破。 斩杀妖魔才是当务之急,他没有再多问柳观春。 江暮雪本想执剑杀向围困妖域的邪魔,但唐玄风却和唐婉递了一个眼色,拉住了自己这位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唐玄风召江暮雪入内室说话。 唐玄风坐在椅上,仔细打量江暮雪。 江暮雪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位飞升为半神剑尊的修士,他身上凝出的剑光威压,已是寻常修士所不能承受之力。 唐玄风老怀甚慰,看着自己手下长大的优秀弟子,心潮澎湃。 他语重心长地道:“暮雪,护宗大阵破损,妖邪入宗,弟子伤亡惨重。为师知你如今剑尊修为,定能制住魔尊苏无言,可他手下那群妖军猖狂凶悍,宗门弟子却境界太弱,无力对敌。倘若你们争斗不休,其他魔族大妖趁虚而入攻进仙宗,恐怕你的师弟、师妹们都会丧命于妖邪手中。” 唐玄风虽是仙风道骨的老宗师,却在几日迎战妖魔的战役下,迅速衰老下去。 江暮雪看着师尊,默不作声,他习惯如此听师尊号令。 见他沉思,唐玄风拉过唐婉,牵到江暮雪面前,同他道:“为今之计,只有借来甘露宫的法器琉璃鼎护阵,才能保下全宗弟子的性命。” “只是,甘露宫的宫主乃是你唐婉师妹的外祖母,她愿意借出法器,助我等降妖除魔,可她亦有一个心愿,那便是看你与婉儿成婚。你们婚后便是一家人,甘露宫帮衬自家人,自然没什么不情愿之处。” 此为两全其美之策,唐玄风料想江暮雪不会拒绝。 可江暮雪却看了羞怯低头的唐婉一眼,语气冷硬:“我不会同唐师妹成婚。” 唐婉脸色煞白,她难堪地咬唇:“师兄,外祖母唯有收到你我婚帖,她才愿意携带琉璃鼎登门庆贺……” 甘露宫自然知道江暮雪如今是境界高深的剑尊,他们确实存了和剑尊联姻之意,以图日后得到江暮雪的庇护。 此招虽然下作,但如今妖魔横行三界,实乃无奈之举。 小夫妻日后成婚,温香软玉在怀,唐婉又与江暮雪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他又怎舍得和妻子心生隔阂?天长地久,两人自会亲密如初。 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其他一概不论。 江暮雪不蠢,他自是猜到甘露宫的阴谋。 可唐玄风自小领他入门,引他入道,虽是看重江暮雪的天赋,却也到底有教养之恩。 江暮雪决定最后还他一次恩情。 他淡扫唐婉一眼,神情漠然清冷,即便他眉心无情道印已经消失,剩下的唯有剑尊剑印,可他依旧冷淡如雪,待人没有半分温情。 唐婉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江暮雪说:“我不会同你合婚结契,但婚 帖可以发出。等甘露宫携带琉璃鼎入宗,我自会先斩后奏,夺走神器,加持护宗大阵。” 唐玄风瞠目结舌:“你……” 他没想到,一贯行事清正的大弟子,为了不和唐婉成婚,竟也做出这样宵小的行径了。 可江暮雪心意已决:“此后的一切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他会护住玄剑宗,护住苍生,他决不能让妖邪入宗,肆意屠杀弟子。 如此,柳观春也能安然无恙。 - 冰渊之中,柳观春闲来无事便会去观赏那一片雷云。 终于,她看到雷云入洞,空中隐隐有人影与天缠斗。 柳观春紧握双拳,她在心中为江暮雪无声呐喊:“师兄,你一定要赢啊!” 幸好,江暮雪福大命大,他还是飞升为剑尊,天穹的乌云也在瞬间消散无踪。 柳观春为江暮雪感到开心。 隔日苏无言来冰渊绘画杀阵时,她特地给心魔大人沏了一杯茶,旁敲侧击地刺探:“江师兄是不是回宗了?” 柳观春被关在隔绝外界的冰渊之中,她并不知道玄剑宗内早已炮火连天,苏无言也有意避开这些会吓到凡人的血腥事。 柳观春问起江暮雪的近况,等苏无言绘好最后一笔杀阵,他敷衍地哼了一声:“是啊,他升至剑尊了。不过男人还真是猴急好色,头上无情道剑君的守元印刚祛除,马上就要迎娶自己的师妹……啧啧。” 听完,柳观春的手骨僵住,她如遭雷击,连脑袋都懵懵的。 少女良久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牵动唇角,也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柳观春故作镇定地问:“是、是哪位师妹啊?” 苏无言白她一眼:“那个姓唐的呗,除了她还能有谁?” “也是哦。”柳观春哈哈一笑,“江师兄和唐师姐自小青梅竹马,他们合婚结契,再正常不过……” 只是,偏偏是她讨厌的唐婉,又偏偏是她喜欢过的江暮雪。 柳观春其实心里难受,但她想要装得体面,她不能让外人瞧出分毫。 苏无言想了一会儿,道:“对了,两日后是江暮雪大婚的日子,大婚当天,甘露宫会带来神器琉璃鼎作为新婚礼物恭贺新人。届时我会去抢神器为你灭魄,你如果还是坚持要回家的话,记得早点迈进杀阵,我也好顺手帮你灭魄。” 苏无言说得稀松平常,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早知柳观春回家的心意已决,他劝不住,那只能送她一程了。 柳观春点点头:“我肯定要回家的……” 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不管江暮雪会娶谁……虽然柳观春鼻子有点发酸。 冰渊的雪太大了,吹得她眼角都生潮。 柳观春仰头吸气,她闷闷地想:原来两天后,就是江暮雪的婚礼啊。江师兄穿红色喜服可好看了,器宇轩昂,丰神俊貌……她见过的,她很喜欢。 柳观春认真地说:“如果非要去抢琉璃鼎,那还是先等他们礼成,你再去抢吧……” 毕竟与唐婉成婚,是江暮雪期盼多年的事,柳观春私心想赠他一场圆满,她不想害他。 没必要最后还这样大动干戈,闹得两个人都尴尬。 苏无言挑眉,看她一眼。 柳观春朝他讪讪一笑。 苏无言伸手捏了一下柳观春的脸,讽刺:“不会笑就别笑了。” “笑起来像哭,真丑。” 可柳观春依旧牵起嘴角。 她也不想丑到苏无言,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能笑。 笑总比哭要来得体面。 第30章 梦醒(七)师兄记忆恢复了。 今日是江暮雪大婚的日子,也是柳观春迈进杀阵的日子。 远处用妖血绘制的杀阵散出黝黑的魔气,无数红光膨胀,血气漂浮,擎等着活物入内献祭。 柳观春一大早起床就开始忙碌赴死的事。 她取雪水融化、煮沸,美美洗了一个澡。 她还花了很多时间去挑选衣裳、发带。 柳观春其实喜欢粉色,白色次之,因此今日她特地选了一身粉色袄裙,裙子清丽灵动,衣襟还镶了蝶恋花纹。这样繁复的纹样,在修仙者的眼里是平庸俗气,一点都不飘逸若仙,可柳观春很喜欢。 也是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和修仙一事本就如此格格不入,是她一直在强求。 柳观春记得蔡长老说过,冰渊是江暮雪用来关押犯事弟子的地方,他会来亲自来此处解放罪人。 那江暮雪一定也会看到她留下的痕迹。 柳观春看了一眼自己住过的洞穴,她把所有用物都收到藏宝珠里,还把那只没能送出去的剑穗挂在了竹骨剑上,思来想去,她多添上一只细小的粉鹤。 柳观春高举竹骨剑,她借助日光观赏自己的杰作。 “我就说,青玉剑穗很好看的。” 她满意点头,抱着竹骨剑,缓慢走进杀阵。 她问过苏无言,他说杀阵只扑杀活物,她带剑入阵也不要紧。 柳观春其实也有软弱的时候,她总要有个倚仗,所以让她抱着师兄的剑赴死吧,这样心中的不安就会少上许多。 柳观春一步步迈进杀阵,戾气瞬间绞住她,像一条条钢丝牵缠着她的手脚与脖颈。 她能感受到细丝破开皮肉的痛感,但她并不畏惧。 第62章 柳观春找到阵心坐下,她一边抚摸膝上的竹骨剑,一边抓出备好的止疼丹药,一颗颗塞进嘴里。她怕苦,这次炼药特地加了很多糖,所以丹药吃起来甜甜的,很好吃。 柳观春一直在努力哄着自己,可她还是低估了死亡的痛楚。 原来,这么疼啊…… - 有了江暮雪身为剑尊的神力加持,护宗大阵不但更为坚不可摧,甚至还朝外扩张了一点。 也不知是忌惮江暮雪,还是旁的缘故,魔族的进攻难得停止了两日,至少让江暮雪平安护送外宗弟子进入玄剑宗。 因是掌门之女大婚,整个宗门喜气洋洋,树挂红彤彤的绸带花胜,廊庑底下悬着喜字灯笼,一如民间嫁女,只图个吉祥喜庆。 宗门弟子们很信赖江暮雪的能力,有他坐镇,势必能将妖魔杀个片甲不留。因此今日众人也不再畏惧盘踞山门的妖邪大军,他们放开了吃喝,聚众一团,欢喜地观礼。 江暮雪今日和唐婉的婚礼,虽是逢场作戏,但到底也要迷惑甘露宫的宫主。如此一来,婚礼便不能太过虚假,被人一眼识破。 因此,江暮雪看了一眼桌上红木托盘里的婚服,还是以剑鞘挑起,迅速穿上身。 男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样的绸袍都潇洒俊逸。 只是,当江暮雪垂眸瞥向自己红衣上的织金云纹,不知为何他的剑印忽然灼热,隐隐有什么画面冲进他的髓海…… 江暮雪拧眉闭目,他通过神识感受到了一片灼目的红。 是红帐、红烛、红盖头。 身材娇小的新娘子坐在鲸骨所制的双人床上,她明明盖着红布,可两只纤细的手还是轻轻交叠在一块儿,似是很紧张,指骨不住绞动。 见状,江暮雪从不饮酒,也事先饮下几碗。为的是壮胆,也有……哄骗自己之意。 就在江暮雪挑开那一块红盖头的时候,眼前的画面一帧帧消散无踪。 他没有抓住自己的妻子。 …… 江暮雪睁开眼,房门被人推开。 “大师兄,吉时到了,我们去接唐师姐吧!” 江暮雪回头,对上一名师弟满含戏谑笑意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持剑跟着人走出门去。 明明都是新娘子,可江暮雪听到唐婉的名字,心中并无欢喜。 他期待的人,不是她。 - 正殿婚仪,甘露宫主掷出赐福驱邪的琉璃鼎。 硕大的钟鼎悬于空中,无数名白衫弟子凌空跃步而起,他们手缠菱红相思网,指间迅速结印,将红蔓挂上钟鼎,缠出无数个代表仙门祝愿的同心结。 天地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所有人的脸上都笑意盈盈,喜迎这双登对的新人结为道侣,合完婚契。 江暮雪凤眸清冷,他迎上众人的目光,竟也有一瞬疑惑……在旁人眼中,他和唐婉好似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旁的唐婉撩起 花冠下垂着的珠帘,她抿唇一笑,递去手上红绣球的一角绸带。 “师兄,我们要行婚礼了。” 江暮雪死死盯着那一片红带,他衣下的指骨微动,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伸手。 待唐婉还要再唤,忽然,一声巨响惊动婚仪。 朗润讥讽的少年音自空中传来。 “哈哈,你另一个师妹正在杀阵里受苦受难,你倒有心思在此处纵情酒色……男人还真是薄情啊。” 琉璃鼎上,盘腿坐着一名黑袍少年,他足下红绳铃铛叮咚作响,脸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是浓重的杀意。 江暮雪认出来人真是魔尊苏无言。 江暮雪迅速旋身拔剑,结下光剑林立的剑阵。 他正要出招,可苏无言已经快他一步,把琉璃鼎收入囊中,纵身跃下。 众人见状,记起苏无言和唐婉有过一段缘分,还当他是来抢亲的……唐师姐果然魅力无穷,竟能将两个能颠倒乾坤的神人都迷得神魂颠倒。 江暮雪本该持剑争夺琉璃鼎,可他听到那句“另一个受苦受难的师妹”,倏忽心口刺疼,他被绵长的痛感惊醒,厉声质问:“你说什么?你口中之人,可是柳观春?!” 苏无言嫌弃地看他一眼:“难为你还记得柳观春的名字,不过记得也没用啦……” 他咧唇一笑,故意幻化出骇人狰狞的猫脸。大妖眯起猫眸,冷笑:“她已经步入杀阵赴死,按照时辰来说,应该已经没命了吧?我现在借用一下琉璃鼎,也好助她魂飞魄散。这是柳观春的愿望,她想从这个世界离开,她想回家呢。” 苏无言膈应一下江暮雪就行了,眼下还是快去帮柳观春灭魄吧……免得江暮雪想坐享齐人之福,强行要留下柳观春的魂魄。 江暮雪的大房妻子是唐婉啊,这女人太善妒,婚后肯定会给小妾脸色瞧的。 苏无言说完,转身就跑。 “回家”一词,总算唤醒了江暮雪一些翻涌的记忆。 江暮雪脸色苍白,心脏犹如万剑贯穿,抽疼不休。 他竟没再搭理唐婉,反而是御剑冲入云霄,直追苏无言而去。 苏无言所去之处正是冰渊,他没有愚弄江暮雪,他真的造了杀阵,他真的杀了柳观春! 江暮雪心中戾气横生,额心剑印涌动金光,身后伏雪剑感受到主人的战意,早早分化为成千上万把光剑,带着雷霆之势袭向苏无言。 冰渊之下,苏无言刚刚落地,一把锋锐的光剑便先他一步,轰然削断他的臂骨。 大妖的手臂斩落,琉璃鼎瞬间落地,骨碌碌滚向魔气浓郁的杀阵。 苏无言气得咬牙,他抖了抖断臂,又生出一只完好无损的胳膊。 正当他要去捡那一只琉璃鼎的时候,神器像是感应到什么气运,忽然碎裂,漫天霞光笼罩冰渊,世界变得瑰丽无比。 与此同时,强大的气流如潮涌至,直冲向苏无言和江暮雪,亦将所有追来的修士都掀翻在地。 江暮雪顶着那股磅礴的风力,他手持伏雪剑,单手结出抵御风流的阵印。 江暮雪的脸颊与手臂均被神器自毁的罡风刺伤,鲜血淋漓,但他不退。 口中咒文不止,身上灵气涣散,他在以半神之身,逆转天地神力。 唐玄风远远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喊:“江暮雪!你停下,你这样会修为尽毁,沦为废人的!” “你是我最优秀的弟子,你不能自毁前程!妖魔要杀进来了,你还有那么多师弟师妹要保护……” 很快,苏无言被唐玄风吵得头疼,他见琉璃鼎已经直奔杀阵而去,放下心来。琉璃鼎内的业火会焚烧生魂,柳观春定会如愿灭魄离开。 他不再搭理江暮雪,直接出招与修士厮杀。先杀那个嘴最贱的唐婉,旁的挨个儿摘脑袋! 江暮雪身后,又起仙魔战乱,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浓重的血气在冰川间弥散。 然而江暮雪充耳不闻,他只是固执地一步步靠近琉璃鼎落下的光罩,他的髓海里多添了许多记忆碎片,他终于记起还有一段在迷魂梦阵里的故事……那一页页故事逐渐清晰,他想起故事女主角的脸。 柳眉杏眸,笑意盈盈。 柳观春…… 他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柳观春。 在江暮雪登上半神剑尊的那一刻,师尊唐玄风的术法便能够被他更为强大的神识压制,也是至此,今日在他开出剑尊剑阵包抄琉璃鼎的时候,那些唐玄风消除的、隐去的记忆,终于又浮出水面。 天地间传来琅琅钟鸣。 琉璃鼎嗅到生魂溃散的气息,已经发疯失控。 柳观春仅剩下一片残魂,她安安静静待在杀阵之中,等待琉璃鼎将她绞杀为齑粉,如此便可魂飞魄散。 江暮雪努力靠近琉璃鼎,他破不开这一层神器的屏障,只能召出伏雪剑,结下剑阵,锲而不舍地攻击琉璃鼎,企图撕开一道口子,让他能抓住柳观春残余的魂魄。 柳观春在杀阵中浑浑噩噩地等待,她能感受到自己肉身消亡,身体也变得透明。 她原本还在静静等候死亡,她的五感丧失,她一如迷魂梦阵里的那一次,眼睛渐渐失明,陷入黑暗。 她很害怕,但她小心抚摸那一把竹骨剑,如此就能给自己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柳观春的视线忽然有了光,她茫然抬眸,入目第一眼,是一袭红衣的江暮雪。 柳观春遥遥看着他,她以为是梦,但她很快看到了江暮雪眉心的观音痣,那不是守元印,应该是剑尊的剑印吧? 虽然朴素了一点,但师兄的容貌本就秀致,如今染了一个红点,更像观音座下的仙子了。 很好看啊。 柳观春轻轻一笑,只是她现在有点狼狈,她浑身是血,她连凝神聚气都做不到,她靠近不了江暮雪,只能这样远远看着他。 师兄穿着一身嫁衣赶来冰渊,他是不是本来想放她出去,请她吃喜酒的? 第63章 倒是不好意思,她今日有事要做,倒教师兄白跑一趟…… 柳观春明明想安安静静赴死,怎么还是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柳观春咽下口中的血沫,她颤颤巍巍地问:“师、师兄,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握住那把竹骨剑,心中忐忑,但又释然:“我说过了,师兄……你穿婚服真的很好看。” 柳观春不知的是,她已是死躯,她的五感消散,若非江暮雪爆开剑阵,她兴许至今还无法恢复视力与言语。 柳观春的听力近乎丧失。 即便江暮雪声嘶力竭地喊她名字,她也只能影影绰绰听到几个音节。 柳观春意识到自己听不明白,她叹一口气,只能尽量忍住痛感,把话说得更加清楚一点。至少天道怜悯,给她留下道别的机会。 “师兄,我要回家了,我祝你、祝你新婚欢愉,百年好合。对不起,我没有准备什么礼物给你……” 琉璃鼎外,一墙之隔。 柳观春的声音清晰入耳,江暮雪意识到她已经知道江玠就是自己。 他忽然胸腔沉闷,心如刀绞。 江暮雪拧眉忍住这种五内俱焚的痛感,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痛之入骨,凤眸湿润,心生杀意。 他一边催动伏雪剑,再度与琉璃鼎搏杀,另一边厉声高喊:“柳观春!撑住!” “柳观春,你决不能死!” “柳观春,给你造杀阵之人是魔尊苏无言!你是受了妖邪蒙蔽才会赴死,你命不该绝,等一等,我很快就破阵救你!” “柳观春,求你,一定等我……” 柳观春茫然地看着江暮雪召出剑阵,看着他浑身浴血,颈骨上青筋暴起,一拳拳朝法阵攻去,口中还一 声声喊着什么话。 她第一次看到手足无措的师兄,她觉得江暮雪好像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冰……他要碎掉了。 不知为何,柳观春看到这样痛苦的师兄,她也有点难过。 她渐渐听到了一些话,她听到江暮雪说,心魔就是魔尊苏无言,说她受到苏无言蒙蔽才会赴死,可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柳观春想让江暮雪释怀,因为她不想他难过。 她不知道怎么劝,思来想去也只说出几句车轱辘话。 “师兄……心魔大人原来是魔尊苏无言吗?那他还想送我回家,他人还怪好的。” “师兄,其实是我自己执意要进入杀阵的,他劝过我了,没有劝动。虽然不好说别人坏话,但是我觉得宗门的师兄姐都挺坏的,我生活得很辛苦,我不想留下了。” “师兄,你不要为我哭,我没事的……只是回家,苏无言说了,只要魂飞魄散,我就能打开天隙,我能回家了。” “师兄,我和你说过我的家吗?虽然我的父母从小就不在了,虽然外婆也去世了,就连我的猫也不见了,可是我能够在家里好好睡一觉。” “我不用担心邪魔入侵,不用担心受人讥讽,我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我很开心。” “师兄,我只是太累了。” “师兄,我、我没什么钱买很好的贺礼,但是这个给你……这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 她的脸颊也很僵硬,她努力抿起嘴角,对江暮雪露出一个既腼腆又羞赧的笑容。 “真的很谢谢你,白衣师兄,江暮雪。” 她并不恨他,她很感激他。 若没有江暮雪,兴许柳观春还不能在死前洗一个热水澡,不能换上干净的衣裙,漂漂亮亮离开这个世界。 足够了,谢谢你,不要再见啦。 柳观春的魂魄散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竹骨剑推出琉璃鼎。 她的礼物,江暮雪收到了。 “轰隆!” 琉璃鼎不堪剑阵摧折,终于被伏雪剑斩成粉末。 江暮雪挥开光剑,他疯了一般冲进杀阵,意图拥住柳观春。 可滑跪而去的一抱,却只拥到了一抔雪。 柳观春早就死了,她的身体被火焰烧灼成灰,连魂魄都被琉璃鼎歼灭。 江暮雪的指骨擦过柳观春最后一片残魂。 哗啦一声,那片魂魄化为青烟,从他的手中溜走。 她连残魂都不想留。 柳观春魂飞魄散了。 她好像一如既往细心,连离开都那么安静。 江暮雪喷出一口血,他倾尽半世修为轰开琉璃鼎,毁灭神器。可他再如何努力,也只抓住了这一把竹骨剑。 竹骨剑光华流转,剑柄坠下青玉剑穗,还有一只少女折出的粉鹤。 柳观春留下的东西只剩下这些。 而江暮雪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天道不生怜悯,天隙也没有打开。 柳观春的运气一贯不好,所以这一次,她还是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若有残魂,尚能养魂复生,偏偏柳观春什么都没留下。 她永远离开了江暮雪。 柳观春没能等到他…… 是江暮雪做错了,是他让柳观春一直在等,等到心灰意冷,等到她终于撑不下去,等到她宁愿赴死也要离开他。 江暮雪来得太迟了。 江暮雪跪在冰渊,血液顺着他玉琢一般的指骨,一滴滴落在竹骨剑上。 他的灵台清明,在琉璃鼎激发的强大剑尊神识之下,所有唐玄风设下的禁制统统破碎。 江暮雪渐渐唤醒记忆,记起迷魂梦阵里的故事,也记起十年前与柳观春的初遇。 笨拙的小姑娘将重伤的江暮雪从妖域拖到家中,她忙里忙外地照顾他,留下江暮雪一人睡在硬邦邦的鲸骨床上。 江暮雪凝神细思,他的鼻尖能嗅到女子被褥间清淡的香气,偏头还能看到一把横在衣柜旁边的石剑,墙上、屋顶,均刻着成千上万道深刻的剑痕。 他猜到柳观春喜欢剑,因此才会在屋里休息的时候,也日日锲而不舍地练剑。 江暮雪如今已经苏醒,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疗伤走人,但他想起柳观春明明身材瘦小,却还要努力将他拖回家中照看……不知为何,江暮雪又躺下了。 他只愈合了身上几道重伤,其余伤口仍留在腰腹,不多加处理。 少年时期的江暮雪难得放松一瞬,熟睡时他竟无意识地爆开灵域,还被生气的少女呵斥了一顿。 江暮雪第一次和这样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相处,他在她的屋中发现诸多有趣的东西,他竟不知道寻常可见的妖域植物,也能有那么多妙用。 譬如为了汲取更多天地灵露,青翻叶一到雨天便会张开叶片,接收雨水,而柳观春就把最大的青翻叶子折下一片,充当油纸伞用。 又譬如松果虫一旦受到惊吓,就会浑身蜷缩成一个坚硬带鳞的铁球,柳观春故意在缸子里放进一堆没开壳的稻谷,时不时丢鞭炮吓唬松果虫,待小虫蜷成铁球在缸中乱滚,就能起到碾米开壳的作用,还剩下不少人力。 她总有巧思,连做个饭都很有趣。 江暮雪在一旁站着,每每想搭把手都被柳观春轰开,他竟什么忙都没能帮上。 再后来,他听到柳观春的心愿。 少女睁着一双明亮莹润的杏眼,眼睫扑闪扑闪,眼中带着恳求,她靠他好近,她满怀期待地对他说:“我想入宗修炼,我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往无前的剑君。” 但江暮雪什么都没听清,他有些失神,目光落在少女殷红的唇上,他只记得那句。 “我要做你的师妹。” 江暮雪指骨微动。 清秀的少年额前,守元印第一次散出灼灼的红光。 江暮雪助她入宗,他希望她心愿得偿,下山做任务时,他甚至还会绕到外门,装作偶遇,见柳观春几次。 柳观春好像没有遇到很好的朋友,她的笑容比她在妖域的时候少了一些。 但她还是很坚定地做事,每日鸡鸣之前,少女已经从被窝里爬起来练剑。 没有灵气、但做事坚持不懈的柳观春,一点都不平凡,她很耀眼。 只是,江暮雪意识到,他不该多加关注旁人。 他择的无情道必须无情无欲,斩断情丝,他已经越界了。 偶尔,江暮雪也会在梦里见到柳观春,他看到她与自己的猫待在一起,然后柳观春笑着吃下一口香甜的毒糕,倒在血泊之中。 凡是江暮雪渴望的、喜欢的、偏私的,他都留不下。 蔡长老为他占过一卦,说他命里带煞,是万世孤星。 虽说蔡长老后来又笑着改口,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 但江暮雪知道,他确实连累身边人灾厄不断,他的偏袒,兴许也会害了柳观春。 道法自然,他既一心修行,便不该干预任何人的生死与因果。 于是,江暮雪第一次将一份记忆完全封存,他把柳观春深藏于迷魂梦阵之中,不再触碰。 就此,他忘记了所有关于柳观春的事。 后来,在仙魔大战到来的那一日,江暮雪欲以迷魂梦阵束缚苏无言,并将其斩杀。 第64章 江暮雪生来有“破妄”神技,可以窥破幻境,观人皮下真容,他不会被阵法迷惑。 可镇压了邪魔后,江暮雪却因剑骨碎裂,心魄迷失,堕入迷魂梦阵久久不醒。 此次战损,也破坏迷魂梦阵中的记忆匣子,关于柳观春的记忆再度回到江暮雪的髓海。 他记起从前认识这么一个女孩,笑起来杏眸弯弯,皎洁犹如天上月。 江暮雪还沉睡于迷魂梦阵之中。 他无知无觉,被厚雪淹没。 江暮雪难得平静,他甚至贪恋起这种安宁。 可是,他的迷魂梦阵中多出一人。 江暮雪看到柳观春进入他的梦,她浑身瑟缩,冻得发抖,可他不曾恢复术法与灵力,他什么都做不了。 江暮雪冰冷地窥探柳观春的行踪,他想知道她为何来此。 直到她看到了自己沉睡的躯壳,少女眼眸明亮,脸上俱是欢喜。 江暮雪的神识顿住,此刻风雪渐弱,春日盎然…… 柳观春是为他而来。 柳观春长高了一些,五官不再青涩稚气,身段也变得窈窕玲珑。因引气入体的缘故,她的容颜一直停驻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不再生长。 柳观春不记得江暮雪,因江暮雪此前在脸上设下术法,她也记不清他的样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暮雪,见到这位天之骄子,剑骨天才。 她对江暮雪既敬又畏,连祈求都那么小心。 她只是又累又饿,只是想要一点吃食和衣物。 她拿了需要的东西,她就会走。 江暮雪无法驱动身体,但他能够改变迷魂梦阵,他可以赏赐柳观春吃食,可他不想。 不是厌恶柳观春,而是怕她拿了吃食就会离开……江暮雪很想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柳观春实在太饿了,她虚弱地靠在他的膝骨旁边。 滚沸的体温一下子煨烫了江暮雪,令他冰封的心一点点融化。 第二天,柳观春睡醒,还是在身旁看到了一些食物和衣裳。 她很高兴,杏眸都是笑意,她对他小声说谢谢。 可江暮雪并没有那么好,他只给了她足够一天的食物,他在卑劣地留下她。 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太安静了,所以江暮雪才会如此失常地生出妄念。 柳观春没有离开他,她试探着靠近江暮雪,用桃木梳子为他束发,还时常帮他扫去那些落到身上的雪。 她很乖巧,她一直陪在他左右。 柳观春很爱说话,她可能以为江暮雪没有清醒,一定什么都听不到,因此她自言自语,和他说了很多事。 她说—— “其实我的家不在这里,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是一个你们修士上天入地都到不了的地方。” “我还有养一只名叫‘无盐’的猫,可是他有一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外婆对我可好了,外婆就是外祖母的意思。她会逢年过节去庙里拜佛,给我带来寺中熬煮的绿豆粥,因为寺里的汤汤水水都有法师加持,吃下去能够扶正祛邪,招财纳福。外婆觉得那是很好的东西,所以她全部留给了我。” 柳观春和江暮雪说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他渐渐开始了解眼前这个女孩。柳观春不是此间游魂,她早晚要回家去,她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生活得更好一些。 江暮雪不能动,也不能言语,但他想和柳观春交流。 礼尚往来,他也给她看到了一些自己幼年的画面。 是一些残忍血腥的故事。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一定会害怕,他有意吓跑她,又渴望她看到如此真实的自己,还能心无芥蒂地接纳他。 江暮雪开始滋生贪念…… 这是江暮雪第一次不安地等人抉择,他也会畏惧被人舍下。 可是,柳观春并不害怕。 她没有被吓跑,她甚至趴在他的膝头,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师兄,你想摸猫吗?没有猫的话,你摸我吧……” 乖顺的、柔软的女孩,缓慢躬身,覆在江暮雪的身上,她的乌发触感软滑,侧头看他,好似那一只曾盘在他怀里的小猫。 江暮雪指骨轻颤。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掌门唐玄风希望江暮雪能够大道功成,带领玄剑宗青云直上,步入仙途。 唐婉师妹希望在江暮雪飞升剑尊后,仍惦念旧恩,与她结为道侣,如此一来她便能妻凭夫贵,倚仗江暮雪的境界,成为众人仰慕的剑尊夫人。 就连待他慈爱的宗门长老,亦是希望江暮雪能抽空多多指点他们座下的精英弟子,将修炼的秘诀和盘托出,不要藏私。 所有人亲近江暮雪,皆有所图。他们不能给江暮雪带来什么好处,他们都希望江暮雪能够赐予他们什么。 江暮雪就好似被高高供起的一尊神像,他必须洁白无瑕,必须心生怜悯,必须慈悲为怀,他必须聆听凡人的愿望,帮他们实现心愿。 可有那么一日,一个女孩来到他的跟前。 她仰望宝相庄严的神像,她对他说:江暮雪,不要害怕。 柳观春。 江暮雪记住了她的名字。 柳观春这样悉心照顾他,安抚他,她在祈求什么? 可她确实给江暮雪带来了些许温暖……她团在他的怀中,驱散了江暮雪曾畏惧过的黑暗。 江暮雪甚至卑劣地想:希望你有所图谋,如此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男人的道心涣散,守元印红光刺目。 这是江暮雪第一次生出了私心。 又过了半年,江暮雪苏醒。 他平静地看着柳观春,他畏惧她要离开。 可柳观春却握住她的手,怯怯地告诉他,她是唐婉。 江暮雪垂眸不语,他意识到,或许入梦唤他,是唐玄风派给柳观春的任务。 可江暮雪心知肚明,他必须演好这场戏,唯有如此,才能让柳观春留下来。 他没有拆穿,他开始变得卑劣、下作。 江暮雪带柳观春回到妖域的家里,他希望她过得开心。 只是,江暮雪不会喊她“唐婉”,他不把她当成任何人的替身。 柳观春是他的师妹。 只能是他的师妹。 柳观春在梦里活得很自在,她好像天生这般乐观,她在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她甚至还会下河摸鱼。 柳观春的双脚被溪水冻得湿漉漉的,她冻得一直哆嗦,直到江暮雪横抱起她。 娇弱的少女蜷在他的怀里,那样瘦小,那样轻。 仿佛他不抓住她,她就会随风而逝。 江暮雪帮她擦拭双脚的水渍,他握住她伶仃的脚踝,为她取暖。 柳观春不抵触这些亲近的动作,她很听话地坐在江暮雪的腿骨,小心翼翼依偎他。 为了让这种温暖的感觉在怀中长存,江暮雪故意擦得很慢很慢。 四年后的某天,柳观春对他说,她想同他成婚。 成婚便是结为道侣,比如今的关系更亲密一些。 江暮雪了然,他虽不通情窍,却有私心,他会想拥着柳观春入睡,会整夜不睡,仅仅垂眸凝视柳观春的脸,他亦有邪念,想用拇指一寸寸碾上她的唇…… 柳观春以为他温文良善,可若是不装作如此,她不会靠近他。 听到成婚一事,江暮雪知道,自己定是欢喜的。 可他还是郑重问过柳观春,此事是你所愿吗? 作为柳观春,并非唐婉。 幸好,柳观春点了头。 江暮雪的目光变得柔和,他盯着她的红唇,凤眸中寒意褪去。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很想吻她。 新婚之夜,江暮雪借酒壮胆。兴许只有这样醉酒,才能解释他的情迷。 他也并非圣人。 贪念日益浓重,爱欲随之渐生。 许是压抑太久,江暮雪竟有一些失控。 他想拥有柳观春,他想看她在身下哭泣,想看她颤抖、目光迷离地沉沦。 想让柳观春的眼里,仅有他一人。 师妹,江暮雪刁钻地作弄她。 他也在床笫间如此唤她。 柳观春受到惊吓,她无措地搂住江暮雪,身体哆嗦一下。 她竟在他的怀中泄。了身。 江暮雪压制呼吸,再度沉下身,占有柳观春。 他从来以为此事是肮脏污秽不堪,直到他也有被渴欲掌控的一日,他沦为凡夫俗子。 不染情。欲的神像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缝。 新婚夜后,江暮雪怜惜地吻去柳观春的泪,将温热的掌心按在她的丹田。 柳观春没有灵根,这具身体无法寿元长久。江暮雪希望她能够长寿,他不惜破戒,自损修为,硬是将灵根分枝,植入她的体内。 江暮雪耗费修为,在柳观春的灵域设下结界禁制。 唯有知晓破戒禁制咒文的人才能 第65章 破开这一重结界,将灵流深入柳观春的髓海与丹田,即便随着记忆的丧失,连江暮雪自己都忘记了这串咒文。 但当时的江暮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在阻止除了自己以外的修士与柳观春神交,他想完全拥有柳观春。 若有人企图与柳观春亲昵,便是执意与江暮雪作对。 江暮雪会杀了他。 自此,梦境中的江暮雪沾染爱欲与杀念,他的道心破碎,守元印毁。 迷魂梦阵里的第七年,江暮雪第一次过完了自己的生辰。 他的出生伴随着母妃的死亡,他从来不将生辰的日子告诉旁人。 可是柳观春知晓了此事,她为他烤了生辰糕点。 柳观春说,生辰那日,寿星最大,他的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于是江暮雪闭目许愿,他祈求神明庇佑,他说:“让柳观春……为我留下来。” 江暮雪希望柳观春能永远活在迷魂梦阵之中。 他不想失去柳观春。 他知道,梦阵之外,柳观春没有顶着“唐婉”的身份,或许她不会与他深交。 江暮雪会失去她。 可柳观春执意要走,她想回家,他留不住。 江暮雪隐有不安,他记得柳观春说过,她的家是修士永远都无法抵达之境。 柳观春心意已决,江暮雪再好,她也不要他。 所以,在柳观春不惜自伤也要坠亡的那一刻,江暮雪放开了她。 …… 出了迷魂梦阵后,江暮雪受师尊唐玄风的术法控制,迷魂梦阵中那些所有关于柳观春的记忆,尽数被唐玄风消除。 就此,江暮雪忘记了柳观春。 他忘了如何爱她。 江暮雪本想在梦醒后,先修至剑尊,再择道入俗,和柳观春结为道侣,做一双仙侣夫妻。 虽然他看似无所不能,却实在笨拙。 江暮雪没有追求过姑娘,他不知道柳观春喜不喜欢。在迷魂梦阵的时候,她被迫与他成婚,是他强求于她。 于情爱一事,江暮雪从来没什么胜算。 可现在……一切好像都来不及了。 江暮雪举目四顾,沾血的凤眸失神,眼底唯有无涯的绝望。 冰渊好冷,到处都是皑皑白雪。 他记得柳观春怕冷,每每入夜,他都会沐浴暖身,再去拥她。 他也记得,柳观春很怕疼,可她为了回家,宁愿流那样多的血,也要魂飞魄散…… 江暮雪跪在杀阵之中,手脚都变得僵硬。 他咳出一口鲜血,胸腔撕裂一般的疼。 “师妹……” 江暮雪的怀中,仅剩下一把冷冰冰的竹骨剑,而那一只柳观春折好的粉鹤,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沾血的掌心。 江暮雪第一次感到刺骨的寒冷,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没有人能教教他?有没有人能救救他…… 柳观春没有魂魄,她不入轮回,她回不了家,她不复存在了。 江暮雪的妻子死了……他永远都等不到她了。 第31章 梦醒(八)原来魂飞魄散……真的很疼…… 琉璃鼎陡然爆裂,光华万丈,身为天道神器,其威势自是不容小觑。 冲扫而来的飓风将围困住冰渊的修士掀翻在地,破碎的鼎片挟带风雪东冲西突,如同猛虎下山,驰突向愣神的众人。 明明是赠予世人和平喜乐的神器,可在破损之后,又成了一件足够焚天毁地的凶物,带着势不可挡的天威,势要将所有人碾为齑粉。 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 不论是憎恶它的人,还是恭顺它的人,天地都将诛杀殆尽。 唐玄风仰望那如山压来的暴雪,滚滚白浪中隐隐有雷龙翻涌,天穹也因此等异象堆积层叠雷云,这是天道降法,势要诛灭众生! 唐玄风瞠目结舌:“快跑!快跑!” 他撕心裂肺地吼着,他已经没空去管杀阵中心的江暮雪了。 就连苏无言也轻挑起眉头,他不像江暮雪那么傻,还待在杀阵里一动不动。 苏无言早早腾云跃起,奔向高处,直冲雷云而去。 寻常修士不敢迎战劫云,生怕自己修为尽毁,可苏无言何许人也?他可是此世最厉害的大妖,区区雷云罢了,有胆子活劈开他的妖身! 然而,就在苏无言躲避风暴雪崩的时刻,一道雷电卷着琉璃鼎的碎片直击向他的眉心。 锐利的碎片划开苏无言的额头,血珠弥散,髓海中如云遮月的禁制缓缓散开,封印解除。 苏无言怔住,他呆呆地摸了摸额头的鲜血,拧眉的瞬间,他想到了小丫头的脸…… 是柳观春! 小丫头竟是柳观春?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 苏无言的记忆渐渐清晰,他终于记起,天道为了驱逐他这等天生地养的异世大妖,强行在苏无言化妖历劫时封存了他关于前世的记忆。 天道本以为如此一来,苏无言便会变成这个世界寻常的妖邪,哪知他桀骜不驯,竟有毁天灭地之能,异世气运本就持续衰竭,若想维持此世,必须歼灭苏无言。 天道派下天运之女小枣,意图利用系统的帮助,以苏无言异世的记忆蛊惑他,将这位杀气极重的魔尊稳住,哪知苏无言身上妖性太强,即便小枣将其攻略,让此世平稳百年,苏无言也决不会放弃灭世的念头。 就此,苏无言屡次苏醒,屡次灭世,天道只能另辟蹊径,希望能利用剑尊江暮雪的神力,将其斩杀,维持异世兴衰,阻止此世毁灭。 如今,苏无言的记忆回来了…… 而他方才亲手将柳观春灰飞烟灭。 小丫头的运气一点都不好,她没能附身命蝶,没能飞出天隙,回到现实。 也是,抽奖运气最好的一次还是“再来一瓶”,就这样的蠢货,怎么可能触发天道的奖励? 而且,柳观春和小枣不同,小枣完成任务,以完好的人身回到自己的世界,柳观春却真正葬身此世。 无论苏无言上天入地,无论他如何摧毁这个世界,小丫头都死得连渣渣都不剩了。 苏无言怔在原地,他不知该做什么好。 他想怨很多人,他想把邪火发出来,可他知道……自己便是杀死小丫头的罪魁祸首。 苏无言垂头丧气,他第一次如此无力,他任由一道道雷龙席卷四肢百骸,将他困在劫云之中。 他也想尝尝柳观春所受的痛。 可是,当苏无言低头,目光落在地上卑微如蝼蚁的仙宗弟子,他忽然有了新的生欲。 苏无言冷笑一声,他好像知道这股戾气能用在何处了。 大妖涨开数倍,魔气缭绕,黑猫化魔,以巍峨山身径直压向脆弱的灵修。 嘎吱的碎响,人骨碎裂,血液爆开。 魔尊忽然发难,修士们一边要躲开风暴,一边还要提防妖邪突袭,自是苦不堪言。 唐玄风嘴角溢血,他看到风雪中渐渐走来一抹惊鸿白影。 江暮雪为了抵御神器袭来的风暴,他死守杀阵,耗尽精血,原本乌黑浓密的长发也变成了霜白,即便成了白发白衫的剑君,他依旧仙姿玉貌,风致楚楚。 江暮雪垂眸,温柔地看了怀中的竹骨剑一眼,随即,他缓步朝山下行去。 唐玄风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都在刀山血海里煎熬,那么多同门陷入苦难之中,江暮雪怎可舍下他们离去?!他要是走了,他们谁能对敌苏无言?这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赴死吗?! 唐玄风急切地飞去一枚传音纸鹤:“暮雪,你回来!邪魔当道,世间生灵涂炭,你身为济世救民的高阶剑尊,你怎能舍下苍生离开?!” 这只纸鹤传出,总算令江暮雪的脚步一顿。 江暮雪抬头,平静地瞥来一眼。他的雪睫纤长,眼神淡漠无波。 他说:“柳观春也是众生之一,可我……没能护好她。” 所以算了,他并没有仁爱之心,他并不体恤苍生。 他的确生来就无情无欲。 唐玄风没想到江暮雪成了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没等他再说什么,唐婉又急急追上两步,高喊一声:“师兄救我!从小到大,不论我做错什么事,你都会帮我、救我的!我不想死,我知错了……师兄,求你……” 没等唐婉说完这句话,一枚剑气凝出的霜柱忽然破风而来,贯穿她的心脏。 刺啦一声。 唐婉的婚服染血,胸口。爆开一个窟窿。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手指颤巍巍沾上自己胸前滚烫的鲜血…… 隔着漫天飞雪,她绝望地凝视着远处的身影,她至今不能明白,江暮雪为何杀她?为何要为了一个自愿赴死的凡修杀她? 可无人为她解答。 江暮雪挥出一枚冰刃后,又拢袖收回手。 他冷冷看唐婉一眼,不再多言。 男人肩背挺拔,背影孤清,他怀抱短剑,渐行渐远,最终隐没于风霜之中。 第66章 留下来的众人看着远走的大师兄,他们浑身颤栗,瑟瑟发抖,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样的噩梦。 云层深处,苏无言盘腿坐着,他的膝上,堆积了好几颗灵修的心脏。 苏无言一边讥讽地笑,一边逐个儿捏爆血肉。 “怎么连你们的心脏都是红的啊?哎呀,不必不甘心,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个道理,不正是你们教给柳观春的吗?” “所以呢,怕死有什么用?谁让你们打不过我啊。” 苏无言哈哈一笑,他的猫瞳瞬间竖起,再次俯身,戾气腾腾地冲杀而下。 偏偏江暮雪早已离开,修为最高阶的大师兄袖手旁观,世上再没有人会来救他们了。 苏无言在这群自命不凡的灵修眼中看到了灭顶的绝望与痛苦,他不由扬唇一笑。 绝望吗?那就好,是时候让他们也尝尝柳观春濒死的绝望。 - 江暮雪抱着竹骨剑来到柳观春住过的小院子。 她曾和他说过,她学不好辟谷之术,她晚上睡觉很冷,所以才会拼命往藏宝珠里塞棉被。 那时候的江暮雪不懂,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柳观春此身并不能和这个世界的灵气相融,就连灵根都是他分植进她的灵域。 并非柳观春不努力,而是连修仙异世都在排挤柳观春这个外来者。 明明迷魂梦阵中,江暮雪那么体恤柳观春,他会驱逐身上寒气再靠近柳观春,会用灵流为她温暖手脚,可偏偏在玄剑宗中,他放任她屡次身受重伤,屡次无助地倒在雪地里。 柳观春从来不哭,她连哭都不敢。 每次江暮雪给予她一点好意,柳观春总要惊慌失措,用所有她能赠予之物补偿他。 她怕还不清,她怕自己没有用处的话,就会被江暮雪舍下。 可他……确确实实舍下过她一次。 江暮雪的心脏酸涩,他终于有了凡人的感知。 他看着狼藉一片的庭院,他知道这是柳观春被蔡长老带进冰渊那日留下的。 她一贯爱干净,会把自己所剩无多的用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喜欢干净地来,干净地去,就连冰渊那个监牢都被柳观春打理得干干净净,可她没能收拾好自己的寝院。 江暮雪低眉不语,他用术法将这个庭院整理得纤尘不染,他扶好那些被法器打落一地的晒药簸箕,他在竹编的篮子里看到许多干枯的白羊叶、杜月花。 都是一些止疼疗伤的低阶草药。 因为贵重的药材,柳观春买不起,因此她才会每每辰时进山挖药材,晒干了再将其制成止疼的丹丸。 柳观春会吃很多止疼的药,她不怕受伤,可她担心伤口太疼的话,她会握不稳手中本命剑。 那是江暮雪送她的竹骨剑,她很喜欢,她很珍惜,她想要拿稳它……明明柳观春只是想保护好自己,明明她那么怕疼。 江暮雪的胸口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将这些东西尽数装进自己的藏宝珠中,他要把柳观春留下的所有痕迹统统带走。 江暮雪迈进柳观春的房间,他看到正房榻前残留的肉干和水碗、熄灭的炭盆,一时失神。 他意识到苏无言曾幻化猫身,与柳观春共处过一段时间,心中莫名生出一团火。 江暮雪袖中剑气凛然,若非他强行压制,恐怕伏雪剑都要受到感召,剑意出窍,将那些养猫的用物毁于一旦。 但很快,江暮雪难抑的怒火,在看到桌边摆放的剑术心诀时,悄悄熄灭。 江暮雪走近两步,从一摞摞心诀剑法书籍中,信手捻来一本。 书册有翻动的痕迹。 江暮雪看到书页有一寸折痕,压到一半,没敢完全折起来,反倒是塞了一张枯叶夹在其中,充当书签。 他记起柳观春收到心诀时,和他郑重地许诺,她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些书籍……原来她真的很珍惜,她连折页都舍不得。 江暮雪呼吸不畅,胸腔沉闷。 他把这些自己馈赠之物,又一样一样收进藏宝珠中。 江暮雪静静地收拾柳观春的衣饰,她穿过的小衣、最喜欢的绒花,还有她劈砍过成千上万次却舍不得扔掉的木剑。 看着这些柳观春用过的东西,江暮雪的心又慢慢变得温热。 至少柳观春很努力在这里生活过,这些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屋中有法阵冲击的印记,柳观春曾在这里开启过武斗卷轴,她曾执剑入内,等待白衣师兄来指点她剑招。 江暮雪收拾好这些行李,他想离开玄剑宗,可临走前,江暮雪福至心灵,又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 隆冬褪去,已是初春。 屋内窗明几净,风卷纱帘,竹影潇潇,满地都是写意的斑驳树影。 床榻早已被人收拾过,柳观春将被褥铺得很平整。 江暮雪有一瞬恍惚,他仿佛能在这里看到柳观春忙忙碌碌的瘦小身影。 他记起迷魂梦阵,柳观春曾笑着和他描述,她住的地方有很多大山大河,她心情沉闷的时候就去爬山,虽然她不会飞,甚至体力也不好,可当她一步一步爬上山顶,满身大汗朝山脚眺望的时候,柳观春就会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这样坚强的小姑娘,偏偏跌在了这个异世里。 她摔得很疼。 这次,是柳观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服输吧? 江暮雪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滋味。 直到他走近一步,目光落到桌上细颈花瓶压着的一张纸。 他抬指,衔过那张字条。 是极清楚的一行字。 江暮雪扯了下唇角。 他甚至都能幻想出,柳观春是如何端正地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这行字。 她说:“谢谢你,江师兄。” 她还在字条旁边画了一个笑脸。 柳观春当时很开心,这句话也给了留下来的江暮雪一点的安慰。 即便效果微乎其微。 至少让江暮雪知道,那一夜与他在一起,并没有让柳观春感到不适。 兴许,江暮雪也能从中推断……师妹对他,亦是有一点喜欢的。 如此便够了。 - 三大仙宗早已成了一片尸山血海,逃出山门的弟子寥寥无几。 苏无言杀光了人,他坐在高高的尸山上,手中把玩唐玄风的头颅,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没意思。 此处风雪寂静,天地安静得可怕。 他单手撑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远处行来一人。 竟是持剑而来的江暮雪。 苏无言警惕地眯起猫瞳,他连笑都懒得笑:“有事?” 江暮雪将那把竹骨剑放回灵域之中,挂着粉鹤的剑穗早已被他摘下,悬于伏雪剑上。 江暮雪结印布阵,风霜吹起他那早已苍白的发尾,手中薄刃泛光,折射出男人一双清寒凤眸。 “杀完了吗?”江暮雪淡然地问。 从他的话中,苏无言听出一种平静的疯感。 他冷嗤一声:“怎么?你是故意纵我去杀宗门弟子?就你这样……还当护宗大师兄啊?” 江暮雪:“我不好做弑师叛门的恶徒,有你代劳自是再好不过。”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遍地尸骸,道:“我会杀你,也算是给柳观春一个交代。” 听到江暮雪提起柳观春,苏无言忽然沉默了。 良久,他说:“我没想杀她。” “我等了这么多年,只是想找到她。” 江暮雪似乎明白,苏无言和柳观春是旧故,难道他也是从那个世界穿越进此世的游魂? 江暮雪记起柳观春说过的那 只名叫“无盐”的猫,他收敛了一点剑气。 “和我说说她。” 苏无言挑眉:“谁?” 江暮雪握紧手中剑,既有不甘,也有沮丧,他抿唇道:“柳观春。” 做过他七年妻子的柳观春。 做过他师妹的柳观春。 江暮雪想知道,他没有见过的柳观春是何等样子。 听完以后,他再杀苏无言也不迟。 从苏无言那里,江暮雪知道柳观春的前世是什么样的小姑娘。 她的家境算不上好,她很勤俭持家,买吃食都会算好折扣再去掐点下单,冬天为了节省电费即便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开暖气,但她会烫好热水袋,再把毛毯分给猫盖。 听到这里,江暮雪心中不满:“你不该如此唐突她……” 苏无言:“我是只猫啊!猫不睡床睡哪?!” 江暮雪:“下作。” 苏无言:“……你好意思说我?你还不是趁人之危将她囚于梦阵中,当成自己的妻子?” 江暮雪不语。 他继续听苏无言讲话。 再后来,他知道了柳观春的全貌。 胆怯的、平庸的、知足常乐的柳观春。 即便在其他世界,她也如此鲜活真实。 第67章 最终,江暮雪还是出手了,两人在冰渊对战厮杀,但苏无言不知是轻敌还是真的不敌半神剑尊,江暮雪的长刃还是刺进苏无言的体内,硬生生剥开苏无言的魔核。 但江暮雪到底记得苏无言是柳观春的猫,他饶了苏无言一命。 柳观春留下的东西不多,保住她的猫,也算是一种爱屋及乌。 江暮雪离开了玄剑宗,自此之后,无人知他去了哪里。 又过了几个月,凡间听说三大仙宗的弟子都死在魔尊苏无言手上,唯一逃出生天的人,竟是那个擅长占星卜卦的蔡长老。 听闻蔡长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早算出自己命里有一劫难,在仙魔大战打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心生急智,趁机逃离仙山。 也是因蔡长老保命一事流传凡尘,自此之后,卦象术法成了修仙界的香饽饽,专程赶到宗门修行卜卦,测算天命的修士也变得更多了。 - 柳观春死后的第一年。 江暮雪带着她的遗物前往海角的一处仙山。 他根据记忆中的家盖了一座草庐,搭建鲸骨床的时候,即便只有一人住,他也制了一张双人床。 江暮雪将那只粉鹤摘下来,放置床榻的里侧,即便他已是半神之身,无需睡觉补眠,他也会如同凡间夫妻那样,夜里熄灯入睡,陪伴柳观春的遗物。 - 柳观春死后的第五年。 江暮雪四处远游,降妖伏魔,终于找到了那一块能够聚魂凝气的灵玉,他根据传说中的指示,将修士之血滴落于灵玉之上,以此来重塑亡者魂魄。 然而灵玉感受到粉鹤上的气息,只用幻影制造出一个柳观春的虚像。 小姑娘笑着靠近,同江暮雪说:“师兄,我回来了。” 她的神态样貌都与柳观春一模一样,可江暮雪有“破妄”的神技,他知道眼前的幻影不是他的妻子。 江暮雪闭目,挥剑相向,击碎了这一重幻影。 他不需要制造一场幻梦,或是重塑一个替身来安慰自己。 谁都无法代替柳观春。 自此,江暮雪也明白了,柳观春真的魂飞魄散了,她没有气息、没有魂魄留下,她无法重生,她真的回不来了。 - 柳观春死后的第十年。 江暮雪还没有放弃复生妻子,他背着一口梨花木雕琢的小棺材上路。 棺材涂了粉漆,他记得柳观春说过自己喜欢粉色,江暮雪希望她一直开心。 江暮雪背着亡妻的遗物,四处云游,打听复生术法。 他甚至遇到了转世投胎的桃娘和剑君。 一双小孩不知为何没有喝下孟婆汤,远远看到江暮雪,一个上前打招呼,一个吓得急忙躲到剑君身后。 “道友,别来无恙?”剑君只是一个十岁的小郎君,他的身量比江暮雪矮小太多,只能仰头看他。 桃娘在剑君身后瑟瑟发抖,她大声辩解:“我们、我们转世成人了,你不能杀我们!” 江暮雪没有和桃娘说话,他只垂眼看剑君:“不算太好。” 剑君一看江暮雪一头银丝,眉心已经凝结剑尊剑印,身后还背着一口棺材,便知他这些年过得很是伤情。 剑君长叹一口气:“你身后带着的,可是那位小姑娘?” 江暮雪不说话。 不得不说,看到剑君和桃娘还有转世成人的机会,他心中也生出了一丝羡慕。 过了一会儿,江暮雪说:“她魂飞魄散,还有没有重回人间的机会?” 这句话倒是让剑君也有几分诧异了,剑君为难地道:“肉躯消散,倒是可以用魂魄来塑,倘若一个人连魂魄都没有了,那真是回天乏术。此等无上神通,想来也只有天道能够施展……” 江暮雪仿佛被人点醒,他想兴许还有一法能够复生柳观春。 不论柳观春留在此世,还是回家,她都应该好好活着……这样热爱生活的小姑娘死在异世,实在是太可怜了。 - 柳观春死后的第二十年。 江暮雪想到如何寻到天道,唯有渡劫飞升,或是修士大能陨落,方可窥见天谕。 于是,江暮雪带着那口棺材回到了绝情崖,他已是世间修为至高者,若他自戕陨落,必能引来劫云。 江暮雪以半神之血制出一个罡风凛冽的杀阵,他被束缚其中,细细感受那些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无数锋锐的戾气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吸食他的修为。 而江暮雪手中紧握那颗苏无言留下的魔核,擎等着陨落的一瞬,再捏爆魔核,污染异世的灵气源头,祸乱三界。 彼时江暮雪已经陨落,天道不得干涉世间因果,所以才会寄希望于气运之人身上。 届时,魔气笼罩三界,它只能眼睁睁看着此世被妖魔吞噬,走向灭亡。 除非天道能培养出另一个无坚不摧的半神剑尊,再让这位修士杀尽天下妖邪,助世间灵气恢复如初。 可是,世上灵气稀少,唯有生生不息的魔气,它如何能再培养出一个修仙大能杀尽妖邪? 天道通晓人心,如何不知江暮雪所思所想? 怎么连他这样纯善的正人君子也堕落了? 劫云被大能的气运吸引过来,一只粉鹤自天空坠落,悬于江暮雪额前。 是天道在问他:“你想做什么?” 江暮雪忍住胸腔弥漫起的痛心切骨之感,他凝视这只粉鹤,道:“我知异世的地脉里生着一棵散发灵气的天地树,此树也是此世的根基。我早已将魔核深埋树中,只待我捏碎手中魔石,另一颗魔核也会随之爆裂,污染灵气。届时,三界只生魔气,不育灵流,便是你再有神通,你也无法造出另一个救世的剑尊大能。” 天道没料到江暮雪今日陨落,其实是声东击西之策。 是天道疏忽,竟让江暮雪寻到了天地树! 眼下情况危急,便是天道及时转移地脉树,恐怕它也来不及阻止江暮雪污染灵源。 三界不生灵气,那么此世便只剩下灭世的结局……天道怎可能甘心让江暮雪 将小世界摧毁? 天道:“你想要什么?” 江暮雪知道,这是天道妥协了。 他能把握的只有这一刻,这一瞬,他说:“我要让柳观春复生。” 天道:“她已经魂飞魄散了,我无法更改此世的规则。” 江暮雪沉眉:“那便算了。” 柳观春死了,那他好像也没有存活的必要。 说完,江暮雪竟紧握掌心魔石,意欲与天地树同归于尽! 天道自然知道,它眼下需要稳住江暮雪,决不能让天地树染上魔气。只要稳住这一刻,事后它想诛灭江暮雪的机会很多。 天道:“时空恒定,我无法复生灭魄之人,至多只能帮你逆转时空。但柳观春在此世消亡,到了她灭魄那日,她还是会死。除非,有人与她换命,重塑她的命格。” 江暮雪抬眸,平静地盯着远处的虚无境界。 他问:“何为重塑命格?” 天道:“换言之,我可以利用你陨落的仙骨,替她塑造飞升之命。她一心想回家,我也能帮你送她回去。只是,即便逆转时空,让一切故事重置,在你飞升那一日,你的仙骨仍会被柳观春所夺。” “她成了飞升之人,而灭魄的命运则落到你身上。江暮雪,你会从此世消亡,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江暮雪试想了一下那个结局。 他不但能再见到柳观春,他还能让她心愿得偿,如此倒也不错。 于是,江暮雪明知天道起了杀心,它利用柳观春,故意诱江暮雪赴死,但江暮雪也欣然应允。 “好,以我死,换她生。” 他没有异议,这样就很好。 江暮雪是心甘情愿替死的。 待天道逆转时空之时,江暮雪总算交出手中魔石…… 世界会回到原点,柳观春也会重生。 只是在江暮雪飞升剑尊那日,便是他的死期来临。 江暮雪凝望风云变色的天地,他轻轻掖去嘴角的血迹。 他其实并不能保证魔核定会污染天地树,他不过是从苏无言口中得知,天道想要守住这个小世界。江暮雪起了私心,他意欲以此赌命,换柳观春一个新生。 幸好,他赌赢了。 只是,应该没有下一次了,因为天道威严,它不允许自己第二次受骗。 江暮雪竟敢瞒天,他必死无疑了。 逆转时空的齿轮开始转动。 江暮雪献祭仙骨,赠予柳观春,如今的江暮雪已是死躯,他感受到骨血一寸寸分离,血肉消散空中,他化为骷髅白骨…… 他忍受这些苦难,感知这些痛楚,他的视线陷入昏暗,他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堪。 江暮雪丧失五感,完全被摒弃黑暗里。 江暮雪一动不动,彼时的他,心里在想:柳观春,原来魂飞魄散……真的很疼啊。 第32章 小猫(一)师兄在帮她试毒吗?…… 第68章 “主人,主人,你快醒醒!” “主人,我是天道派来辅佐你的攻略系统小玉,迟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实在抱歉!” 柳观春的髓海一阵吵闹,有稚气孩童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唤她醒来。 柳观春自一片灰暗的境界睁开眼。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亭台楼阁,白墙黑瓦,她竟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冷清的宫殿。 柳观春摔在一棵茂盛的松树间,她撞得头晕眼花,忍不住拍手拂去头上沾满的雪絮。 可就在抬手的一瞬间,她惊讶发现,她不但活过来了,这只手还变成粗粗的萝卜丁,俨然是四五岁孩童的样子。 难道她穿进其他人的身体了? 就在柳观春打算慢吞吞爬下树一探究竟的时候,髓海里的声音又传进她的耳朵。 小玉:“不不,主人你误会了!你是重生啦!很抱歉,我这么迟才找到你,不过也不算晚……我们的任务很急迫,要赶在玄剑宗掌门唐玄风,将江暮雪带走之前,先一步救他出宫!” 柳观春被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叫声吵到脑子疼,她理了理思绪,问:“等一下,我没明白。你说你是发配任务的系统,对吗?” 小玉骄傲地道:“当然,我可是辅佐过二十八个修仙女主完成任务的王牌系统,天道特地派我来帮助主人完成任务,可见天道对你的厚爱!” 听完,柳观春却不急着跳树了,她伸手拍了拍树枝上的雪,盘腿坐下,用心念与小玉对话:“我帮助你完成任务,有什么好处吗?” 小玉:“主人只要完成主线任务,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柳观春在异世吃了太多苦头,她确实很想回家。可是她不是魂飞魄散了吗?难道她的残魂没能附身到命蝶身上,所以无法回家? 但现在,系统小玉说,只要她好好完成任务,还会有回家的可能。 柳观春心下了然,安了心,她又问:“什么是主线任务?” 小玉原本还在忐忑不安,但没想到柳观春这么配合,也不用它想一堆好处来讨好小姑娘了。 小玉高兴地说:“我们的任务是攻略江暮雪,再帮助江暮雪飞升,登上半神剑尊境,杀尽世上邪魔!” 柳观春眨眨眼:“大师兄上辈子就已经登上半神剑尊境了,即使我什么都不做,大师兄应该也能飞升吧?况且……唐婉师姐才是大师兄前世的道侣妻子,你拜托我做这种事,倒不如去找唐婉更快捷一点。” 小玉:“可你才是穿越进此世的气运之女呀,天道要送你回家,自然只能由你来推动这个剧情发展。” 柳观春:“所以任务只需要我帮助大师兄登上半神剑尊境界吗?” 小玉有点为难:“我想,可能……还有包含‘攻略江暮雪’这项任务。” 柳观春:“……” 这个任务倒有些耳熟,她前世最开始与江暮雪的相遇,是不是也奉了掌门唐玄风之命,进入迷魂梦阵中解救师兄? 柳观春一贯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既然重生了,那就先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闻言,她也只是轻叹一口气,道:“好吧,我知道了。不过师兄现在人在哪里?我应该怎么找到他?” 小玉见柳观春接受得这么快,当即欢喜地道:“主人,我们现在身处殷国,江暮雪是殷皇第七子,他在凡间的名字是江玠。再过几日,殷国会有大妖出没,唐玄风会带领宗门弟子来殷国降妖除魔,为了防止江暮雪被唐玄风带走,我们要快点行动!” 柳观春:“我现在几岁?” 小玉犹豫:“五、五岁?” “师兄呢?” “七、七岁?” 柳观春微微一笑:“所以,你是想让一个五岁的女孩去解救一个七岁的男孩,并且携手逃出危机四伏的皇宫?” 小玉浑身颤抖:“好、好像任务是太难了一点。” 在和小玉说话的期间,柳观春已经尝试在丹田聚气凝神,可她发现,她这具身体莫说筑基了,竟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这是真真正正的一具凡躯。 也是,这个年纪,她还没学会修炼呢。 柳观春有点丧气。 倒是小玉运用微末的灵力,从柳观春身上佩戴的那只荷包拽出一张黄色符箓。 “此符能帮助主人变幻形态,不过化形术法至多只能维持三天,还请主人尽快想到救江暮雪出宫的办法。” 柳观春接过黄符,心中想着江暮雪抱过的那只长毛猫。 砰的一声,烟尘四起,小女孩转眼间变成了一只玉雪可爱的长毛猫。 柳观春压低前爪,翘起猫臀,伸了个懒腰。 没等她昂首挺胸继续朝前走,一转头,竟和廊庑底下的一个跽坐于地的小公子对上了眼。 柳观春蜷缩起猫身,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孩子。 他穿着一身松霜绿的软袍,乌发由一根朴素的玉簪束着,眼睫毛既浓长又卷翘,唇红齿白,秀致非常,眉心一颗猩红观音痣,更衬得他犹如香案上供着的观音小童画像。 柳观春在他的脸上看到江暮雪的雏形。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江暮雪生来就有神像,眉心竟 点着一粒红豆似的观音痣? 柳观春愣在原地,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 她想到小玉派下的任务,她必须引导师兄飞升,然后再找到回家的路。 思及至此,柳观春三两步跳向江暮雪的腿侧。 她没敢靠近,很乖顺地仰望江暮雪。 许是生来对师兄就存着一种敬畏感,即便柳观春变成了猫,她也不敢造次。 至少要等江暮雪主动。 但江暮雪不知是生性冷淡,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他小小年纪便是一副薄情寡欲的样子,轻扫小猫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江暮雪挺直肩背,手中握笔,在纸上抄着经文。他的指骨被冻得通红,甚至生出了冻疮,手背还有几处抓挠的痕迹。 天寒地冻的冬日,廊庑底下连个炭盆都不燃,可江暮雪却还是死脑筋地跪坐在此处,认认真真抄经。 柳观春看到桌案左侧还有许多张一模一样的经文,她基本可以断定,江暮雪被人罚抄经文,那人来头很大,连皇子都敢开罪,特地命宫人冷待江暮雪。 许是见江暮雪的衣衫单薄,冷得肩头轻颤,柳观春于心不忍,她思来想去,还是轻轻勾住了小郎君的衣袖。 衣袍骤然牵动,江暮雪手下的纸张都差点染上一笔重墨。 江暮雪偏头看她:“你想吃什么?” 师兄以为她饿了。 柳观春想,师兄一直没有正眼看自己,可他却暗地里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吗? 师兄果然无论何时都这么温柔啊。 待江暮雪侧身的间隙,柳观春扒拉他的衣袍,小心翼翼窝到他的怀里。 她现在只是一只能给人取暖的小猫,轻浮一点,师兄应该不会怪罪吧? 江暮雪没有怪罪,他只是脊背一僵,愣在原地。 小郎君骤然绷紧膝骨,柳观春躺得有点不舒服,她忍不住翻身打滚,结果没能控制微胖的身子,冷不防肚皮朝上,摇摇欲坠,没能翻过来。 虽然她现在是一只没那么多廉耻心的小猫,但柳观春骨子里还是有小姑娘的矜持……她意识到作为不着丝缕的小动物,她仰面躺着的动作其实有点僭越,也不知这样摊开肚子的姿势算不算一。丝。不。挂。 想到这里,柳观春的耳朵都要红了。她急得蹬腿,意图翻身。 但没等她重新趴回师兄的怀里,已有一只泛凉的手伸来,轻巧将她捞正了身子。 柳观春松一口气,意识到那只手的主人是江暮雪。 她乖巧地匍匐于江暮雪膝上,惊奇发现,师兄做完好事,竟看都不看她一眼。 咦?可是在柳观春的印象中,师兄明明最喜欢猫了啊?是她不够可爱吗?怎么会有人能忍住不撸猫呢? 柳观春觉得自己作为一只乖巧懂事尚且还算喜人的小猫,今日有点颜面尽失。 庭院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江暮雪不知为何,忽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怀抱起小猫,快步奔进寝殿。 江暮雪将柳观春藏进被褥里,认真叮嘱她:“不要出来。” 柳观春很听师兄的话,她老老实实趴在厚重的被子里一动不动。 隔着一层软被,她听到几个宫人笑着对江暮雪道:“今日贵妃娘娘受到惊吓,被邪祟缠身,听闻七皇子生来便带阴时煞气,身上血气能够驱逐世上任何妖邪。如今母亲病重,殿下自要为娘娘分忧。” 江暮雪的生母在他出生的那一刻便死于难产,九尾妖狐幻化的皇贵妃忌惮江暮雪身上异象,故意将他讨去认在膝下。 江暮雪名义上的母妃是皇贵妃,他既为人子,自要尽孝。 江暮雪冷道:“我知道了。” 他跟着宫人走出门去,殿内没了人声,变得空荡荡的。 第69章 柳观春思来想去,还是钻出被窝,小心跳上屋檐,跟在那群宫人的身后。 很快,她便知道了这些人如何利用江暮雪驱煞,他们竟是取刀割开他的腕骨放血,再用火焚烧除魔符箓,混入血水中,供予皇贵妃饮用。 柳观春前世好歹也是修行多年的修士,她如何看不出,那位美艳动人的皇贵妃分明就是个盘踞深宫的大妖! 她哪里是要江暮雪驱邪,分明是想利用剑骨天才的精血,滋养自身修为。 不行,师兄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柳观春为江暮雪打抱不平,她不希望师兄受到丝毫伤害。 柳观春自知自己现在实力微弱,她不但保护不了江暮雪,还可能连累他。 于是,柳观春转身跑回寝殿,再度钻回被窝里。 一个时辰后,江暮雪总算回到了寝宫。 柳观春抖动猫耳,听到门窗上闩,烛光亮起的响动。 犹豫片刻,她将圆滚滚的脑袋顶出软被。 柳观春抬头,迎上一双清冷的凤眼。眼尾上挑,墨眸深秀,明明师兄才七岁,不知为何,还是让柳观春感到了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她不由低下头,后退半步。 很快,一碟烘烤的肉饼递到小猫面前。 炉子里刚烤出来的肉饼油润喷香,柳观春饿了整整一天,倏忽闻到饼香,不由馋得垂涎欲滴。 江暮雪坐到榻边,小心掰饼,他刚要递给小猫,却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指,抵在了柳观春的唇上。 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柳观春的口鼻,她被两根指头推到床榻深处。 “等一下。” 江暮雪拦住她进食的动作,率先将饼塞进口中咀嚼。确认没毒以后,才将剩下的肉饼推给柳观春。 “吃吧。”他竟与一只猫分食晚餐,也不嫌脏。 柳观春一边吃饼,一边后知后觉回想方才的事——师兄在帮她试毒吗? 第33章 小猫(二)“我去接师妹。”…… 柳观春忘记了她现在才五岁,即便变成猫,也是一只年幼的小猫,她吃不下很多食物。 一个肉饼吃完,柳观春已经半饱。 柳观春吃饱了就困,刚想趴着,就见江暮雪目光沉静地盯着她。 柳观春不由呆住,想问怎么了,又记起自己不能讲话。 双方对峙,气氛诡谲。 但很快,江暮雪拧干了沾水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帮柳观春擦嘴、擦爪子。 柳观春不免想,原来是师兄爱洁。 殿内很是僻静,唯有烛火爆花的碎响。 柳观春享受师兄的照顾,她伸了个懒腰,作势又要躺下。 可她发现……江暮雪居然还在盯着她。 难、难道师兄不喜欢猫睡在床上? 柳观春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她作势要往床下跳,可跃到半空,又被江暮雪捞了个满怀。 柳观春两只猫爪攀在师兄伶仃的臂骨上,心中困惑不已。 “不必下床。” 江暮雪对小猫说完这句,又把她放回床榻里侧。 不仅如此,他还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粉缎的巾子以及软毯。 江暮雪将其折叠成豆腐块,放置于枕边,示意小猫爬上去。 柳观春愣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踩上软垫,脚底软绵绵的,踩起来好像踏在云上。 柳观春高兴地趴下来,闭眼准备入睡。 可她五感敏锐,还是感到一道锋锐的视线于虚空刺来,简直如芒在背。甫一睁眼,果真看到江暮雪不睡,就睁着一双清寒凤眸,死死盯着小猫。 柳观春:“……”有点不明白师兄在想什么了。 柳观春又要爬起身去哄人,但江暮雪像是洞悉她的意图,薄唇轻抿,也躺了下来。 柳观春趴回原处,和枕边的江暮雪面对面看着。 这样一看,柳观春不觉得师兄通体气派骇人,反倒见他脸色苍白,唇瓣微红,有种脆弱的病美人之态。 柳观春只看一眼,没敢多看。 即便江暮雪如今只有七岁,柳观春也不大好意思和他同床共枕。思来想去,她只能看向别处,譬如江暮雪那只已经用白布包扎好的手腕。 伤口隐隐有血渗出,嫣红如梅,很是刺目。 柳观春见状,竟是霍然起身,朝前一跃,靠近江暮雪。 她低头嗅着血迹,着急地用脑袋去顶江暮雪的手指,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暮雪的手背骤然触上一片软滑的毛,他迅速睁眼,墨瞳里的恍惚神色散去,顷刻间变得柔和。 他说:“我不疼,你不必担忧。” 见小猫还在看他,江暮雪只能起身去找药箱。他住在冷宫之中,受伤也无人看顾,跌打损伤实属常事,自然备下了许多药品。 江暮雪当着小猫的面解开手上布条,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即便将药粉撒上狰狞的伤口,任由刺激的药物侵进伤口,仍面不改色。 柳观春看着这一幕,不免有点心惊。 江暮雪明明贵为皇子,可他小时候过得也并不好啊。 夜里睡觉的时候,柳观春被一阵床榻间的翻动声吵醒,她借着月光望去,看到江暮雪 陷进梦魇里,满头汗湿,双手隐忍地紧握成拳,口中碎碎呓语。 她蹑手蹑脚爬过去,想要安抚江暮雪。 等柳观春蹭到江暮雪的手的瞬息,男孩忽然展臂,往旁边顺势一捞,柳观春就这么被他当作软枕,搂进怀里。 抱住小猫的江暮雪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终于安静下来,柳观春挣扎一下,没能成功,她索性也认命,倒在师兄怀里睡着了。 天光熹微,寝殿内雾蒙蒙一片。 江暮雪自可怖的梦魇中醒转,睁眼一看,一只软乎乎的小猫正趴在他的胸膛睡觉。 小猫很可爱,软滑的长毛,平缓的呼吸,肉垫是粉色的,放松时,双爪还会张开。 他不敢搂她,也不想惊醒她。 窗外,枣树被冬风吹得簌簌作响,树影婆娑,映在青石砖地。 江暮雪放任自己平躺着,他难得感到安心。 柳观春睡饱了以后,忍不住舒展身子,猫爪开花,四肢上仰,冷不防顺着师兄的胸口,咕咚滚到床榻上。 柳观春摔懵了,没等她爬起来,一只削瘦的手已经覆上她的脑袋,像是想要帮柳观春止疼,江暮雪温柔体贴地揉了揉。 柳观春克制不住猫的天性,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她觉得这种情况极为羞耻,但料想师兄完全不知道猫身底下是他的师妹,倒也勉强将自己说服了。 江暮雪不能在寝殿久留,他给柳观春留下水和吃食,临走前认真叮嘱她:“不要乱跑。” 柳观春抖抖耳朵,没敢点头。 可江暮雪还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见她老老实实钉在床上,这才安心离开。 柳观春确实没有乱跑,屋内窗帘拉开,暖阳照在身上很舒服,她一边躺着晒太阳,一边思考应该如何将江暮雪带出皇宫。 柳观春有任务在身,她又不是真的猫,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屋里。 于是,柳观春决定外出窥探敌情。她悄悄顶开窗户,沿着窗缝,四肢迅捷地爬出了冷宫。 柳观春沿着房檐漫步,东张西望,总算在御花园旁的学舍里找到了江暮雪。 偌大的学舍,坐满了衣裙华贵的皇子、公主。 一共九个位置,其余八个都坐满了人,唯独一张桌案空空荡荡,还被旁人堆放了两三个书袋占着桌面。 直到江暮雪清瘦的身影出现于人前,那群小孩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个个惊慌失措,轰然散开。 小公主捂住眼睛,躲到皇兄的身后,而大一点的皇子则抽出驱邪的桃木剑,指向江暮雪。 “你来做什么?” 江暮雪不回答,他只是轻轻扫开桌案上不属于自己的书袋,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正,意思是他也会在此处听课。 江暮雪受人冷待,又因他被人误会为天生阴命,诸邪附体,无人敢同他亲近,甚至连帮忙拿书箱的宫人都没有。 但江暮雪神色淡淡,毫不在意。 他拿出那一卷罚抄的经文,准备待会儿递给教习的太傅。 兄弟姐妹们还在窃窃私语。 “不是说不让他来听课了吗?” “想来是昨日帮贵妃治病,所以得到父皇的恩典吧?” “我母妃说,他身上招阴,身后跟着鬼,绝不能和他对视……” “我害怕,皇兄,我要回宫。”最小的妹妹已经呜呜哭起来。 见状,最得弟弟妹妹倚重的大皇子走向江暮雪,对他道:“七弟,你身上……不大好,留在这里,会吓到九妹的。她前些日子刚被邪魅吓落了魂,烧了好几日,白星道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给她招回魂魄,你应该也不想害她再次生病吧?” 大皇子的话语气还算温和,但内里的排斥意味显而易见。 第70章 江暮雪不作声,他静静坐着没走。 三皇子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有了火气,他和九妹一母同胞,自是要为妹妹出这个头。 见状,三皇子只能一脚踹开江暮雪的桌椅,冷嗤:“让你滚呢,还不滚?” 江暮雪看他一眼,只将手中罚抄的经文递给大皇子:“劳烦皇兄将这些经文转交给太傅。” 他没有再留,转身离开了学舍。 柳观春看到这一幕,她趴在檐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难怪江暮雪平时一直留在冷宫,原来是宫里也没人欢迎他。 柳观春想要给仗势欺人的三皇子一个教训,等三皇子从树下经过的时候,柳观春快速踢了一脚树枝,落下一堆厚厚的雪,直接将三皇子埋到成一个大脑袋雪人。 “是谁?!谁敢算计我?!” 小黄门吓个半死,急忙拉出三皇子,“回殿下,是一只野猫作祟……” 柳观春看到三皇子衣冠不整的狼狈模样,心里解气,她冷哼一声,三两步跑回了冷宫。 然而,就在柳观春跳回寝宫游廊的时候,她看到江暮雪面无血色地从寝殿踏出,撩袍奔走,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 柳观春看着肩覆霜雪的小孩,看着他在雪中奔波,意识到师兄可能在找自己。 就像柳观春从前渴望朋友那样,孤立无援的江暮雪也渴望有人陪伴。 柳观春昂首阔步朝江暮雪跑去,朝他大声喵了一下。 听到轻柔的猫叫声,江暮雪心中的惶恐不安渐渐消散,小男孩蹲下身子,小心抱起小猫,把她带回了寝殿。 刚进屋,柳观春就闻到一股烤肉香……她定睛望去,有梅菜扣肉、红烧猪蹄膀、烤鱼!冷宫的伙食这么好吗?居然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江暮雪准备得细致,全是煮熟的菜色,柳观春不免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认出她是一只猫妖了…… 但江暮雪不说话,只闷头为她夹菜,挑鱼刺,把肉都堆在她的猫碗里。 柳观春做贼心虚,她闷头吃饭,甚至有些受之有愧。她没能帮师兄脱离苦海,师兄倒是全不在意,还体贴地关照她。 柳观春忍不住在脑海里询问小玉:“既然你是攻略系统,那你能看到被攻略者的好感度吗?” 柳观春是初次进行任务的攻略者,她一直不召唤系统,都要把小玉急死了,幸好柳观春终于发问了,小玉得意地道:“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主人,大事不好。” 柳观春:“怎么了?” 小玉大惊失色:“江、江暮雪的好感条怎么是加密的?!” 柳观春:“……” 小玉:“不可能啊!我甚至连其他隐藏配角的好感度都能看到,怎么偏他是加密的?” 柳观春:“兴许师兄法力高强?不过他应该还没有筑基吧?没关系的,师兄为人柔善,即使看不到他的好感度,我也可以尽力讨好他,和师兄搞好关系!” 柳观春对此信心满满,毕竟上辈子她没有那么讨嫌。 但小玉却隐隐不安,江暮雪怎么和它从前见过的那些任务男主角不一样啊? 它忍不住借助柳观春的眼睛窥探江暮雪,然而只这不经意间瞥去的一眼,竟也被江暮雪察觉。 小皇子那双漂亮的凤眸睥来,其中冷色,如古井般清寒无波。 惊得小玉浑身打颤……她怎么觉得江暮雪竟还残存窥探万物的神识?不然一个七岁小孩哪来那么重的神威? 白天,江暮雪时常被皇贵妃叫去作陪,但夜里回来,又带回了满身的伤。 柳观春看着师兄伤痕累累,心中着急,可让她一点术法都没有习得,想要在守卫森严的皇宫带走江暮雪,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柳观春决定用剩下的火符、风符搞出点乱子的时候,宫中先一步出了事。 宫闱之中竟有大妖出没,接连吃了好几个宫女,闹得人心惶惶,就连皇帝也紧闭殿门,派人去请仙门中人入宫降妖除魔。 坤宁宫也遭到妖魔 波及,据说皇贵妃命丧于妖狐之手,一时间宫人四散,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唯有铜灯、桌案摔地,狼藉一片。 九尾妖狐被仙剑诛杀,逼进黑峻峻的寝殿。她身受重伤,妃子服饰褴褛破损,身后九条狐尾在空中无力地游动。 皇贵妃俯身,单臂撑着红木食案,一张妖冶动人的美人脸抬起,竖瞳里尽是浓郁的血气。 她不由勾唇冷笑:“七皇子,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妖狐面前,立着一名七岁的男孩。 正是江暮雪。 他明明还不曾筑造灵基,却能手中飞速结印,随着口中念咒,降魔符箓一页页从他袖中翻出,旋成一圈金光璀璨的阵法。与此同时,江暮雪还并指召剑,唤出本命剑御敌杀妖。 伏雪剑凝霜爆开,飞雪受到感召,连同夜穹张牙舞爪的惊雷,一块儿涌进门扉大敞的宫殿。 一记灼眼的雷电,照亮了江暮雪线条冷硬的侧脸。 伏雪剑臣服于如此弱小的孩子,它在宽阔的大殿中幻化成无数把锋芒逼人的光剑,紫电清霜的刃尖直指妖狐,就此杀气毕露,盘踞于江暮雪足下,将其护在阵心之中。 剑阵之中的孩子虽有一副青涩眉眼,可他眉心红痣灼灼,艳若桃李,竟是一具天地钟情的剑骨神躯。 江暮雪悟道不过三日,便已学会如何引气入体,驱动灵流。 九尾妖狐也算是数百年的大妖,她在凡尘游荡多年,因法力高强,鲜有对手。 她看中江暮雪这具生来便诱人垂涎的灵躯,本想着在他入道之前先将他的骨血蚕食,哪知江暮雪还有这等神通,竟能无师自通,入得道门。 眼前的孩子不过七岁,却已有灭妖杀势,令皇贵妃心惊不已。 “你……你是何时入的道门?” 江暮雪睁开眼,漠然地道:“此身不曾入道……不过利用术法降妖绰绰有余。” 皇贵妃听到他的话,很快反应过来,并非江暮雪实力超群,是她受了算计! 皇贵妃想到前些日子饮下的血,她瞠目结舌地道:“难不成,你将降魔咒施于血中,才会令我在月夜显形?!” 若想腕骨流出的血液具有降魔之功效,便要以肉身为宿体,在丹田布阵。 此招阴狠无比,常有低阶修士不敌大妖,在死前负隅顽抗,就会将降魔咒施加在肉。身之中,待大妖嚼食猎物骨血,再趁机与大妖同归于尽。 这一记招数不仅仅险恶,修士还得承受灭顶的痛楚。 可皇贵妃没在江暮雪脸上看出丝毫端倪,真不知他年纪轻轻怎能忍痛至此地步! 皇贵妃自知死期已至,她凄怆一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心硬的很。” 可江暮雪已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手中结印,身后剑阵嗡鸣不休,杀气弥漫,剑光如潮涌至。 江暮雪以微薄灵力绘出进攻剑法,隔空指点伏雪剑诛杀妖邪。 因他此身不曾筑基,暂时开不了灵域,只能信手握来一剑,如同凡人剑客一般以蛮力斩妖。 好在伏雪剑天生神力,又与江暮雪配合多年,不过几个剑阵打下去,皇贵妃便被一把硕大无朋的光剑贯穿了妖身。 长剑削铁如泥,直刺狐妖灵台,锐不可当的剑气霎时间撕开妖邪,直取皇贵妃体内魔核。 九尾妖狐裂为粉末,江暮雪不过扬袖一揽,将那一枚魔核收入囊中。 他不能吞噬魔力,因此只将妖邪内丹喂给伏雪剑。 伏雪剑得意地笑:“啧啧,这种时候还得看我吧?” 若非伏雪剑在主人陨落时一同跌进天隙,恐怕江暮雪重生后还得不到它这把神剑呢! 江暮雪低眉不语。 他细细思索这几日的见闻,心中有数。 前世,他与天道做交易,想要复生早已魂飞魄散的柳观春。 然而,彼时的柳观春没了魂魄,她已在三界中消弭无踪,即便江暮雪想以仙骨换她命格,柳观春也没有魂魄或凡躯可以承接仙骨。 因此,天道同意将时空逆转至柳观春还活着的时空,如此一来,江暮雪便能完成换命之诺。 待江暮雪飞升为剑尊,待他仙骨重塑的时候,他的换命机缘便开启了。 江暮雪会将自己的仙骨,植入柳观春的凡躯。彼时,命运交替,他则受到天道惩戒,代替柳观春行灭魄之运。 如此,柳观春飞升为神,天道就能趁机为她打开回家的路,将她送出天隙。 也就是说,江暮雪登上半神剑尊境界之日,便是他丧命陨落之时。 唯有江暮雪飞升,柳观春才能平安回家。 至此,天道除掉心腹大患,他不会再忌惮江暮雪生出灭世堕魔之心,亦能守住这个小世界的气运。 稳赚不赔的买卖,难怪天道答应得这么爽快。 江暮雪收起剑阵,他在除妖之后,才敢露出一丝疲态,喉头一阵腥甜,侧头咳出一口鲜血。 第71章 江暮雪忍痛,他平静地擦干嘴角的血迹,就着一盆用来洗漱的水,缓慢清理了手上血迹。 伏雪剑看到主人难得有这么羸弱的时刻,心中有些发闷。 按伏雪剑的想法,反正唐玄风那老头也来了殷国,跟着他回到玄剑宗继续修炼好了。 可是,这个计划却被江暮雪一口否决,他今生不会再回玄剑宗了。 不回玄剑宗,难道要去那些没名没姓的小宗派?江暮雪前世可是闻名天下的仙宗第一大弟子啊!他这样的剑骨奇才非要跑到小门派撑门面,多憋屈呢? 江暮雪不理伏雪剑。 见状,伏雪剑小声问:“主人,妖邪已除,现在我们去哪儿?” 江暮雪擦净手指,确认身上不沾妖血后,温声道:“我去接师妹。” 伏雪剑:……完了,他怎么张嘴闭嘴都是那丫头? - 柳观春听闻宫中妖孽作祟,心里惴惴不安。只可惜她没有竹骨剑傍身,不能替天行道。 柳观春待在寝殿等待江暮雪,偏偏师兄不知去向,许久没回,令她焦心不已。 柳观春正想跑出门给江暮雪预警,半道上却被一个清瘦的身影捞进怀里。 熟稔的雪松气息拂面,柳观春意识到抱她的人是江暮雪。 她欢喜地喵了一声。 江暮雪低头,将柳观春抱得更稳一些:“宫中起火,我等趁乱逃出此地。” 柳观春震惊地抬头,她有点不明白,怎么自己还没出手,江暮雪就被策反了? 柳观春在脑中询问:“小玉,这算不算完成任务啊?” 小玉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配合的男主角,它结结巴巴:“算、算吧。” 只是,柳观春高兴地太早了,她忘记今夜就是化形术失效的时辰。 没等她在江暮雪的臂弯中,扒拉出一个更舒适的睡觉姿势。 砰的一声,白烟四起。 瘦小的猫崽子转眼变成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柳观春梳着乌黑双髻,发间绑着锦葵红的丝绦,穿一袭粉色袄裙,尖尖的下巴掩进兔毛围脖之中。她睁着一双犹如山中灵鹿的黑眸,眼睫微颤,仰望江暮雪。 柳观春知道……宫中刚闹妖、她就在人前化形这件事有多令人感到惊恐。 待她迎上江暮雪那双岑寂的眼睛,她张了张嘴,绞尽脑汁方才憋出一句。 “别、别怕,猫妖不吃人……” 第34章 入道(一)“我可以喊你‘师兄’吗?…… 江暮雪拥有所有前世的记忆,又有破妄神技,自然早知小猫是柳观春。 但江暮雪不打算告知柳观春此事。 前世他们的分离并不体面,江暮雪不敢去赌柳观春对他的憎恶……他想要的,也从来不是柳观春的疏远。 因此,江暮雪听她自称猫妖,仅仅是冷冰冰地嗯了一声。 师兄态度冰冷,甚至对她的来历不闻不问,甚是漠然,柳观春心中诧异。 她一低头,又见一阵暴雨惊雷般的锐响,原是江暮雪抽出了那把本命剑。 光剑布开光阵,凝出青色雪花。 一时间,天地飘雪。白色的雪花落在火光熊熊的宫殿之中,冷热交替,竟生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怪诞美感。 见状,江暮雪狠狠将一张风符打在剑身之上,又带着柳观春一同踩到扩张数倍的伏雪剑上。 即便御剑,江暮雪也没有松开柳观春,依旧把小孩稳稳地抱在怀里。 不过即便柳观春灵力低微,她也能看出,江暮雪还没有筑造出灵基,所以只能利用风符来驾驭仙剑。 待刺骨的寒风吹拂人面,柳 观春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她这才福至心灵,想到另一件事——这把伏雪剑明明是镇压在玄剑宗剑冢的无上神器,江暮雪都还没回到玄剑宗,为何神剑会这么早赶来认主?甚至还对一个还没筑基的七岁小孩俯首称臣? 柳观春实在疑惑,忍不住问:“殿下,这把宝剑华贵非常,你是从何得来的?” 驮着两个小孩的伏雪剑听到女主子的夸赞,忍不住心中得意,喜形于色,更是散出无数冰棱与莹尘。 因它爱摆排场,整把光剑悬浮于空中,人间凡人仰头一看,还以为是流星窜过。 江暮雪心中不满,可他还不曾展开灵域,更无法使用神识长鞭训斥伏雪剑。 倒有一日被本命剑拿捏了……江暮雪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峰。 “不知何故。”江暮雪在回答伏雪剑的问题,顿了顿,他又说,“许是什么机缘巧合,一觉睡醒,这把剑便在我的身边。” 江暮雪不擅扯谎,但他一贯面无表情,即便他将事情推诿成“不知情”,也因他脸上神情肃穆,外人不疑有他。 果不其然,柳观春从来没想过师兄也会骗人。 她自己在脑中自圆其说……兴许是仙剑体质不同,所以今生一感召江暮雪的存在,立马跑来认主。 柳观春缩了缩脑袋,问:“殿下,你不怕猫妖吗?” 她在说自己方才变人又变猫,太过诡异了。 江暮雪看她一眼:“同吃同住的三日,你没有伤我,亦没有吸食我的阳气,为何要怕?” “倒也是……” 这次轮到柳观春编瞎话了,她搜肠刮肚憋出一句,“其实我也不是猫妖,宫闱之中不是出了妖怪吗?我是被大妖掠来的,她想吃我,又觉得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娃娃很难下口,因此将我化形成小猫。奈何我小小年纪,竟也有几分急智,这才死里逃生,躲进殿下的宫殿之中!” 柳观春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虽然掐头去尾,但也好歹是个完整的借口。 柳观春说完了,偷偷抬头去窥江暮雪的神色。 骗骗七岁小孩,应该足够了吧?虽然江暮雪看起来小小年纪就很成熟稳重,应该心智也很早熟。 但江暮雪依旧冰冷如霜,他点了点头,没说信不信的话。 江暮雪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观春规规矩矩开口:“回殿下的话,我叫柳观春。” 不知为何,江暮雪难得扯了下唇角,他道:“柳观春,往后我不是殷国七皇子,不必唤我‘殿下’,我字暮雪,你可以唤我江暮雪。” 他舍下江玠一名,也是为了将那些不快的往事抛诸脑后。 “江……”柳观春不好喊他师兄,憋了半天,喊出一句,“哥哥?” 江暮雪一怔,倒也没恼。 柳观春胆子更大了,她眨眨眼,亲昵地喊上一句:“江哥哥!” “嗯。”江暮雪面上虽没有什么变化,但他悬着的心却缓慢地落下,终于踏上实地。 今生,他与柳观春,算是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 柳观春:“哥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江暮雪:“不知,走一步看一步。” 髓海里的系统小玉忽然警钟大作,她忙劝柳观春:“主人主人,我们是任务是助江暮雪飞升成神,你得努力领他入道!” 柳观春心里还是很想回家的,只是她一想到江暮雪要回玄剑宗,心中又有几分犹豫。那个冷漠的宗门实在带给她太多伤害,柳观春并不想再经历一次困境。 她并不想帮江暮雪做决定,只能犹豫着问:“江哥哥,你能驾驭仙剑,想来是合适修行的修士命格,世人无不崇仙问道……你想择宗入道吗?” 柳观春听过江暮雪入道那日的盛况,他当众测验灵根属性,竟引得天地变色,百鸟来贺,万剑嗡鸣。 天下万宗,只有江暮雪挑拣的份儿,没有他不能入之门。 而万宗之首,非玄剑宗莫属,这也是前世柳观春为何执意想入玄剑宗内门的原因,因玄剑宗仙途历史悠久,距离飞升法门更近。 然而,江暮雪只是静静凝望她,目光郑重深邃,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女孩的心底。 他问:“观春,你想入道修炼吗?” “啊?”柳观春忽然瞪圆了一双杏眼,久久不能回魂。 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柳观春仔细想了想,她从来都被命运裹挟着朝前走,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到底愿不愿。 刚来这个异世的时候,柳观春为了生存,即使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也丝毫不敢有怨言; 之后,柳观春独居于妖域之中,即使夜里怕鬼,白日与精怪为伴,她也甘之如饴; 再后来……她受尽折磨,她存了死志。即便柳观春知道魔尊苏无言的灭魄杀阵错漏百出,危机重重,回家的希望渺茫,她也无怨无悔,步入杀阵,执意和这个异世做个了结。 那时的柳观春,其实不认为自己真的能回家,她只是想自我欺骗,只是想用“回家”这个美丽的梦,哄自己赴死。不能择生,那便择死。 可是,今日,柳观春仰慕多年的剑骨天才江暮雪,忽然一字一句认真问她——柳观春,你想入道修炼吗? 柳观春记起自己第一次手持长剑,鼓足勇气,对抗妖蛟。 第72章 她不过是刚刚入门的内门小师妹,可那条毒蛟法力高强,修为高深,它高大、可怖,浑身布满足以将人撕裂的鳞甲。 柳观春已经遍体鳞伤,她吃了许多止疼的丹药,步履蹒跚,手中持着豁口颇多的银剑,奋力迎敌。 她知道自己弱小,知道自己不堪一击,可面对强敌,她也不会放下手中银剑。 那是柳观春在这个异世界最后的尊严,她一无所有,不可能再把自尊心丢弃。 柳观春记得她持剑斩杀虎妖,当时的她并不是想护着唐婉,她不过是觉得身为剑君,她有责任庇护苍生,若她杀不了虎妖,早晚有一日她也会丧命于妖邪口中。 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他人的羽翼之下,她不甘心如此。 所以柳观春拼命杀敌,在她濒死的时候,终于爆开灵域,领悟竹骨剑阵的法阵。 之后,弟子比试时,柳观春与温少卿对敌。 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枪与师兄姐们争锋,她很欢喜,因她好像也有一瞬融入了同门。 柳观春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剑的。 执着剑就敢向死而生的她,又何尝不算是喜爱剑道呢? 若是来到异世,柳观春还不能入宗修炼,想来不仅仅对于江暮雪,对于她而言也是一种遗憾。 柳观春灵台清明,她仰头望着江暮雪:“江哥哥,我想入道修炼,我想成为剑术高超的剑君。” 即便经历坎坷苦难的一世,柳观春还能对江暮雪说出这句话。 江暮雪不免动容,心中更是浮出欣慰之感。 他放下柳观春,又从身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竹骨剑,递给柳观春。 此剑本就是江暮雪生母留下的遗物,他少时常佩身边,后来赠予柳观春,已成她的所属物。 如今,竹骨剑物归原主。 江暮雪道:“观春,此剑赠你。” 柳观春看着浑身散发灵芒的竹骨剑,虽然剑柄上并不挂着剑穗和粉鹤,并不是上一世陪她诛杀妖邪的宝剑,但她仍觉得心中欢喜。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鼻子酸酸的,胸腔涨涨的,眼角也开始生潮发烫,她想要竹骨剑,她紧紧抱住竹骨剑,对江暮雪说:“江哥哥,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她还是同人两清的性子,江暮雪颔首,没说什么。 正当江暮雪再取驱剑符箓,拍向伏雪剑的时候,女孩倏忽朝前,伸出短短的手指,拉住了清俊兄长的衣袖。 “江哥哥!” 江暮雪回头看她,目光清冷如常。 柳观春仰头看他,“你比我年长,比我更早学会引气入体,即便找到择徒的宗门,也定是比我更早入道……” 她深吸一口气:“既如此,我可以喊你‘师兄’吗?” 师兄么…… 那一句师兄,竟让江暮雪心神恍惚,指骨一松,两张黄纸符箓落地。 江暮雪眼中寒意渐渐消退,他垂下雪睫,眸子泛起柔情。 他明白了,柳观春记得前世种种。 她明明牢记那些伤痕与痛苦,但她却不改问道之心,亦不厌他。 因柳观春,还愿意喊他“师兄”。 江暮雪何德何能,得此厚待。 但他亦很欢喜。 江暮雪轻扬唇角,应了一声:“好。” “师妹。” 第35章 入道(二)我跟小丫头同床共枕这么多…… 柳观春再如何精力旺盛,也只是一个五岁小孩。 没一会儿,她就因体力不支而犯困,一头歪倒在伏雪剑上。 江暮雪如今没有灵力,万一柳观春跌下剑,他也无法及时召出剑茧捞她。 斟酌片刻,江暮雪还是伸手,小心翼翼把柳观春捞进怀里。 小女孩仍在熟睡,并未因这点动荡而惊醒。她的樱唇微张,小脸圆润,颊肉丰腴,略带点婴儿肥,师妹睡得香甜,江暮雪莫名的也安心许多。 只可惜,江暮雪不过引气入体的境界,他没办法造出剑茧挡风,只能任由柳观春受冻后,悄悄将稚气的小脸深埋进他的怀里。 等柳观春睡醒,天已熹微。 柳观春睁眼,被冬日清晨的寒露呛了一嗓子,迷迷糊糊望向远处浩渺云海中浮起的一轮红日。 “柿子饼……”小姑娘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 江暮雪抱她一夜,见她醒转,却因风大,没能听清她说话,不由问道:“什么?” 柳观春嘀咕:“太阳,像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饼。” 江暮雪:“……”一醒来便想着吃的么? 见师兄无言以对,柳观春这才回魂,她意识到自己竟躺师兄的怀里睡了一晚,耳朵微烫,颇为羞愧。 但她年龄变小,嗜睡也是孩子的天性,实在没办法抵抗。 柳观春从江暮雪伶仃的臂骨上挣脱,老老实实坐到伏雪剑的边沿。 江暮雪看了一眼远处稀稀落落的村庄城镇,道:“我们去镇子上留宿一夜,明日前往道宗。” “道宗?”柳观春思索片刻,终于想起,除却三大仙宗,外域也有稍次一些的宗派法门。 她记得,曾经那位和狐妖桃娘结为连理的剑君大能,便是出自道宗。 “是。”江暮雪解释给她听,“外域有一宗一宫一阁,分别是道宗、甘露宫、天工阁,道宗主修剑道与丹师,甘露宫主法修,天工阁则主器修。” 从前江暮雪作为玄剑宗内门大弟子,常会带些藏书阁的剑谱心诀前往外域法门,和各宗主事长老交流修行心得,互通有无。 彼时的道宗虽是小门派,但几位护宗长老却是在此间存活近千年的元婴大能,即便他们的修行境界停滞不前,无人能够飞升半神剑尊境,却还是很受修士敬仰。 因长老们名声在外,唐玄风卖他们一个薄面,特地命江暮雪前往甘露宫的时候,顺道拜谒道宗。 江暮雪进过道宗的内门,宗门弟子倒是亲和友爱,只是有些不思进取,荒废修炼,如此便导致门庭不兴,门下弟子结丹人数寥寥无几。 在宗派的排行里,甚至时常沦为倒数。 江暮雪见过柳观春受欺,他还是希望能择一个同门友爱一些的地方,供柳观春潜心修炼。 柳观春不知内情,她也在思考道宗的事。 根据前世经验判断,无论大小宗门,都以修仙境界定尊卑,即便是不起眼一些的道宗,也有内外门之分。 柳观春近日试过了,她这具凡躯和上辈子相差不大,估计单是引气入体都要练个好几年。 兴许江暮雪一到新的宗门就被长老们抢进内门,而她还在外门慢吞吞修炼。 好吧,也没什么关系。 柳观春只希望新宗门的师兄姐和谐友爱,不要与她为难。如果能交到几个好朋友,那就更好了。 江暮雪出行时特地带了一些金银细软,这辈子他们还没有藏宝珠,因此衣物都只能装进大大的包袱里。 幸好伏雪剑不怕扛货,有一部分包袱,江暮雪直接挂在了它的剑柄。 伏雪剑:……人干事?两辈子没给剑买过剑穗也就算了,还要剑帮着提货?凭什么? 伏雪剑的剑吟不止,但它只和江暮雪的神识相通,唯有江暮雪能解读它的抱怨。 柳观春听不见吵闹,只能看到伏雪剑气得浑身发抖,剑气不住颤动。 小女孩转动一双黑葡萄似的妙眸,轻声询问江暮雪:“师兄,是不是东西太多了,伏雪剑提不动?” 她刚才也买了两身袄裙,还有几件莲花绣纹的小衣与狐狸刺绣袜子,兔毛棉鞋则早就被畏寒的柳观春穿上脚了。 江暮雪淡扫本命剑一眼。 这一记目光虽不含情绪,却隐有暗讽与告诫。 伏雪剑瞬间不敢动了。 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剑不行。 柳观春看伏雪剑又恢复平静,剑气流动自如,婉若白练瀑布,心中虽疑惑,倒也不再担心它的安危。 两个小孩前往客栈订房间。 掌柜的见柳观春年幼,说话还得爬凳子,猜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逃。 奸商本想讹她一笔,奈何江暮雪召剑护在女孩身后,小公子一身狐毛白衫,眉心点红痣,看着就不似凡尘中人…… 不论是仙门世家的小公子,还是神佛座下的小仙童,掌柜的都开罪不起,权衡利弊后还是歇了这个心思,老老实实开出了两间房。 柳观春把账目记在心里,她一穷二白,事事都得依靠江暮雪,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待日后入宗,她一定多多赚取灵石,偿还师兄的大恩大德。 夜里的时候,柳观春背着人,偷偷跑出客栈,今天江暮雪给她买衣裙后,还有一些余钱,老板给师兄,师兄不要,她只能塞进自己腰上挂着的阔叶豆娘荷包里。 白天的时候,柳观春看到有一家卖点心的铺子,桂花糕闻着很香,她可以买一匣子带回客栈,与师兄分享。 柳观春付了钱,又踮脚伸手,晃晃悠悠取走那一包装着糕饼的油纸包。暖烘烘的糕点被她藏在怀里,三两步带回客栈。 第73章 就在柳观春要迈进门的一瞬间,一声细微的猫叫忽然传进她的耳朵。 柳观春循声望去。 冰天雪地里,一只受伤的黑猫趴在墙角,气息奄奄。 - 待江暮雪沐浴更衣后,听到敲门声。 他拉开房门,一低头,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手提糕,一手怀抱一只气若游丝的小黑猫,朝他尴尬地笑。 “师兄,它受伤了……好可怜。” 柳观春还没引气入体,开不出辨识妖邪的阴阳眼。 可江暮雪目力敏锐,见她怀中黑猫妖气浓郁,只消一眼便知此人是谁。 “师妹,不要什么脏东西都捡回家。” 他从柳观春怀里拎过黑猫,拍下送人一路顺风的风符,随后猛地将猫一脚踢开。 柳观春第一次见到师兄如此不通人情的样子,心中纳闷。 可当她看到那只黑猫像一颗黑色的火球飞出廊庑,落地的瞬间,变成一个身穿黑衣的俊俏小男孩…… 柳观春顷刻间明白了,那是纯正的猫妖! 小姑娘心中一凛,迅速躲到江暮雪身后,只钻出半个脑袋观望战局。 与此同时,江暮雪手中的伏雪剑霜花绽开,也施展出御敌的架势。 远处,黑猫小孩揉揉屁股,站起来,脸上戾气横生。 但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在看到柳观春时,迅速亮起,他又急急跑近一步,对柳观春勾唇:“多谢你救了我!” 柳观春凝视他,总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眼熟。 很快,她认出来,竟是变小了的苏无言吗? 等一下,魔尊苏无言,这么危险的人物,怎会在这一刻遇上?特别是他的真身……和无盐真的好像啊。 柳观春不免疑心,难道上辈子她在玄剑宗养的小猫,其实是苏无言的分。身?这样一想,她看苏无言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慈祥和蔼了。 毕竟谁会不喜欢自家养的小猫啊? 江暮雪侧眸掠过柳观春的脸,见她杏眸带笑,一瞬不瞬盯着苏无言,不知为何,心情竟有些闷,脸也有点冷。 然而江暮雪从来都是肃着一张脸,外人单从他的表情根本瞧不出他的喜怒,只当他一贯如此。 “师妹,退后。”江暮雪握住柳观春的手,抓得很紧,像是护犊子的兄长那般,将她往后拽了一步。 柳观春实在迟钝,尽管手腕被师兄握住,她也没觉察出有何等的异常,还在悄悄打量苏无言。 直到髓海的小玉忽然浮起。 小玉:“主人,我看到男配角苏无言的好感度了!” 柳观春:“啊?” 小玉吃惊:“居、居然高达100%?!” 柳观春:“……”她好像更闹不明白了。 苏无言勾了勾唇,小男孩昂首挺胸,任由柳观春睁眼打量。 虽然苏无言不知为何重生了,但能让他再次寻到完好无损的小丫头,他真的很高兴。 就是这辈子略倒霉,苏无言的魔核丢了,内丹报废,此身实力大减,竟还退化成幼猫状态,得从头开始修炼,当真让人烦闷不已。 若苏无言还有妖力在身……哪里轮得到江暮雪在小丫头面前装酷耍帅,用一记飞踢将他铲出局啊? 苏无言主动攀交:“我虽是妖身,但我一心向道,此番是要上道宗拜师学艺的……之前我听到两位也是想去道宗修行,巧了么这不是,你我三人正好一道儿上路?” 柳观春听到苏无言要去道宗,倒是和他们志同道合,往后还可能是同门。 她不由抬眸,下意识去询问江暮雪的意见:“师兄怎么说?” 江暮雪心中冷笑,柳观春一派天真,或许没能看出苏无言的歹心……他哪里是想同往道宗,分明是跟了一路,旁听到入宗的事,这才厚着脸皮黏上来。 江暮雪不言不语,哑巴似的,偏偏小丫头年幼,五岁的孩子自己拿不定主意,还要看师兄脸色,这一幕不禁让苏无言感到一股无名火起。 他朝江暮雪翻个白眼,还要再说,可江暮雪难得开口截断他的话:“往后既有同门情谊,同行一路又有何不可?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 江暮雪观察苏无言神情,料想他或许也是重生的人。他决定将人放在眼皮底子下看着,免得苏无言背着人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苏无言没想到江暮雪这么好说话,愣了愣,嘀咕一句:“我叫苏无言……” 柳观春的眼睛更亮了,她探出头,笑说:“苏无言,我叫柳观春,这位是我师兄江暮雪。” 苏无言噙笑:“两位看着法力都比我高深,我即便入宗,也是后来者,这样……我唤你一声柳师姐,这位嘛,我就喊一句江师兄。” 江暮雪一阵恶寒,他第一次这般嫌弃一人,眼风冷如刀子,扫向苏无言。 苏无言浑然不觉,压根儿不搭理江暮雪,还朝着柳观春,厚脸皮又喊了几句:“师姐。” 柳观春从来都是被人喊“师妹”,第一次多了一个师弟,新鲜的同时,心中又涌起一丝保护弱小的责任感。 夜里,苏无言幻化成受伤小黑猫,主动敲响柳观春的房门。 苏无言一边咳血,一边同柳观春说他历劫的时候被天雷劈过,特别害怕打雷,今日受了伤,想要有人陪同,一起入睡。 柳观春想到苏无言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而且还有一只幼猫,他受了伤,渴求关注,实在称不上有什么错。 门缝大开,苏无言刚要踏进一步,足尖忽然天降法器,凌空刺下凛然一剑,阻住了他的脚步。 伏雪剑钉在地板深处,周身泛起森然杀意。 门外,雪白中衣的江暮雪步步踏来。 小郎君冷着一张脸,一手拔剑,一手拎起苏无言的猫脖子。 “师妹,时候不早,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今生,江暮雪和苏无言素未谋面,柳观春不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江暮雪抓猫离开,可能也只是怕苏无言会吵到她睡觉,唉,还是师兄温柔体贴。 柳观春乖巧地阖上房门,关门前,她还朝江暮雪甜甜一笑:“师兄也早点睡。” 随后,她又看向苏无言:“师弟,你别害怕,师兄人很好的,他不会伤害你的。” 苏无言呵呵。 如果小丫头能看到,方才那剑是一心想插。进他足尖的就好了。 不过苏无言也心知肚明,在异世里的这段岁月,江暮雪捷足先登,早早取得柳观春信赖,与其同江暮雪抢人,倒不如先和小丫头混熟,再图日后。 倒是柳观春多留了个心眼,她在髓海里唤出小玉:“小玉,你可以看到旁人之间的好感度吗?” 小玉:“不是重要角色的话很难看到,不过苏无言是男配角,江暮雪是男主角,他们之间的好感度,我还是能通过权限知晓的。” 片刻后,小玉回到髓海:“主人……” 柳观春期待已久:“怎么啦?你看到了?” 小玉:“他们彼此的好感度为零。” 柳观春沉默一瞬,困惑地拧眉,怎会如此啊? 柳观春喃喃:“……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还不熟吧。” - 还不熟的一人一猫刚进客房便战成一片。 房中刀光剑影,木屑翻飞,剑器刀具相交的震颤嗡鸣声,不绝于耳。 江暮雪凝神观战,于乱象中横飞一剑,雪白剑光直破幻境,即便今生他还没筑基,但他对战经验丰富,另一手寻到机会,趁乱捏诀,拍出雷电符箓,径直袭向苏无言胸口。 轰隆一声响动。 趁苏无言不备的时候,伏雪剑杀气腾腾的薄刃已然抵上猫妖的脖颈。 胜负已分。 苏无言看着逼近的江暮雪,一时无言。 他从那双清寒的凤眸,意识到江暮雪很可能也是重生的。 啧,当真麻烦。 即便长刀抵上脖颈,苏无言仍没有丝毫惧意,他扬唇一笑:“我跟小丫头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同住过几年的关系,后来者倒居上了?” 闻言,江暮雪心头无名火起,锋刃更是压弯了几分,他不怕杀人,即便苏无言脖颈淌血,他也无动于衷。 江暮雪:“不想死的话,离师妹远点。” 苏无言耸耸肩:“若她知道,她养的猫死在你手上,你猜她会不会恨你?” 江暮雪瞳孔骤缩,他一时语塞,可苏无言已经趁机踹开了他。 江暮雪迅疾拉开距离,旋身上桌,横刀于前。 “如有下次,我看到你擅闯师妹闺房,定会杀你。” 苏无言揉了下被雷电击中的胸口,嗤笑一声:“好啊,我奉陪到底。” 二人剑拔弩张,今夜看来是睡不安好了。 苏无言冷哼一声,跳出窗外,他才不要和这个疯子共处一室! 等着,等他再修炼两年,他要摘江暮雪的头当球踢! 第74章 第36章 入道(三)学神,学霸,体育生。…… 一觉睡醒,三人又开始启程前往道宗。 这一次,苏无言乖觉很多,毕竟昨晚交手,他发现江暮雪虽说尚未筑基,可剑招却信手拈来,心诀也了然于心,其身手放在人间也堪称顶级剑客。 而苏无言前世修魔,大多都是利用术法抑或幻境进攻,没了魔气辅助,相当于公鸡扒了一身锦毛,很容易露出破绽,眼下和江暮雪对打实在不上算。 因此,苏无言不搭理 江暮雪,只成天往柳观春身边凑。 偏偏苏无言能言善道,柳观春又是个话痨,两个人凑在一起真是臭气相投。 反倒将江暮雪冷落下来。 柳观春还没筑基,无法将本命剑藏于灵域之中。 于是她便用一条漂亮的翠色缎带,将竹骨剑缠绕几圈,缚于肩上,还取络子给竹骨剑编织剑穗。 编好一只粉色蝴蝶剑穗后,柳观春悄悄打量江暮雪的伏雪剑。 伏雪剑的剑柄虽光秃秃的,然而它的剑气磅礴,绚丽多彩,已是华贵至极,她不确定多一条剑穗是添彩还是增丑。 在柳观春第五次望来的时候,江暮雪及时出声询问:“可有什么不妥?” 柳观春摇摇头,在她心里,师兄圣洁无瑕,高雅端方,已臻至完美,是她所不能沾污之人。 只是,柳观春想到前世没能赠出去的剑穗,到底是个遗憾。 柳观春鼓足勇气问:“师兄,我可以给你编一根剑穗吗?如果你不喜欢,先收着,不佩也没事的……” “好。”江暮雪却没有否决,他没想到今生还能得到这样一件礼物,心中倍感温暖。 闻言,柳观春也开心起来,她美美抽出一条霜色的丝绦,给江暮雪编织了一条白梅剑穗,路过村镇的时候,还去首饰铺子里买了两颗品相不好的玉石珠子串上。 柳观春摊开手,让江暮雪看礼物,心里七上八下,她很忐忑,害怕师兄会不喜欢。 但江暮雪只看一眼,便将伏雪剑递来,示意她直接佩上。 柳观春杏眸瞪大,喜出望外,她挨着江暮雪,美滋滋地缠着剑穗。 小孩半跪在他身侧,因手指短小,绕剑穗十分费力,整个人朝前倾,几乎要趴到江暮雪身上了。 柳观春人还娇小,翘着兰花指,胖乎乎的藕臂搭在江暮雪的手腕,触感柔软,她近日换了一样搽脸的乳膏,香馥馥的气息飘来,令江暮雪有一瞬恍惚。 直到他看到剑柄悬挂的那条白梅枝子,方才意识到今生已经不同前世,柳观春还鲜活地活着,再也不是枕边那只孤零零的粉鹤了。 - 等柳观春等人赶到道宗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比起玄剑宗,道宗虽是不入流的小宗派,可好歹是隐居山林的仙门重地,凡人对修士还是诸多敬仰,等到道宗对外择徒的这段时间,宗门自然门庭若市,人山人海。 道宗隐居深山,四面环绕千嶂叠翠,便是岁暮天寒之时,道门为了追求仙气飘飘,特意种植了大片苍松翠柏,远远望去,颇有仙门萧肃凛然之感。 柳观春跟随众人迈上天阶,一路走向道宗。所有人都待在道宗门口的广场,等待测验天赋。 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的马车,还有一些手提鸡蛋、腊肉的凡人,他们不止带了自家孩子来拜师学艺,还想着用吃食贿赂道宗剑君,也好将自家孩子安插。进宗门里,多沾沾仙缘,保佑一家老小发财安康。 柳观春本想看看热闹,可她实在太矮,原地蹦跳两下,还是没能看到道宗全貌。 苏无言已经被挤得心烦不已,他自顾自跳上树枝,蹲在树冠间观察敌情。 若不是怕柳观春摔下树,他早就把小丫头一块儿带上来了。 柳观春人矮,又被一圈人墙围困,闷得慌。她一时没站稳,竟被那些带孩子来拜师的村民夫妇推搡一把,摇晃手臂,踉跄两步,冷不防倒进江暮雪怀里。 幸好师兄抬手,扶稳了她。 苏无言看到这一幕,心头火起。 敢挤他的小丫头?怕不是想死?! 苏无言正想幻出猫爪伤人,怎料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忽然凌空飞来,重敲一下猫妖的头顶,打得他脑瓜子嗡然。 苏无言捂头惨叫:“哪个打的本尊?!” 江暮雪冷淡瞥去一眼,用传音符传话:“宗门重地,不可惹是生非。” 苏无言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为了能和小丫头待在一个仙门,他得装和善,得忍气吞声……算了,等着他法力高强那日,早晚杀了所有人! 江暮雪没有搭理炸毛的黑猫。 小郎君反倒低头,看向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小姑娘。 柳观春刚被挤掉了毛靴,她闷头穿好,脸上却没有丧气或是难过。只是柳观春知道年龄摆在那里,她又还没开始修行,力气实在太小。 因此,她就连朝前走两步都要判断半天。 眼见着柳观春又要被人推倒,一只清瘦的手臂搂向她的腿弯。 江暮雪怕柳观春遭人踩踏,想了想,还是低头躬身,将她稳稳托到臂上。 柳观春突然被人抱起,心中惊讶。她回头一看,见是江暮雪,心里高兴,她小声唤:“师兄。” 江暮雪轻轻地嗯了声,抬指捋过她缠到手臂上的红色发带。 “我抱你走。” “好,辛苦师兄。” 许是这对兄妹长得太招眼,外人看他俩,只觉得兄长谦和,妹妹乖巧,还当他们是亲生兄妹,难怪亲密无间。 柳观春老老实实靠着江暮雪,一面嗅着师兄身上清清淡淡的雪气,一面竖起耳朵旁听路人聊天。 “今年天工阁和道宗怎么这么多孩子入宗?看样子比隔壁甘露宫还热闹。” “玄剑宗今年不收弟子了,那些仙门世家的公子小姐只能来外域碰碰运气。身份高贵的灵修早就被甘露宫收走了,像咱们这种凡人,自然只能来道宗报名……对了,紫竹仙人的符箓你用了吗?” “买了买了,五两银子一张呢,也不知道烧成符水喝了有没有效果,万一测天石还是不亮,那孩子也只能领回家随便找个道观修行了。” “应该没问题吧?我看周员外的闺女就是用符水增加了灵气,这才得到测天石的肯定,入得道宗。” 柳观春听了一耳朵,她悄悄靠到江暮雪的耳畔,“师兄,什么是测天石?” 前世,柳观春进入玄剑宗的方式是受人引荐,她没有测过灵根,自然不知测天石的用处。 可江暮雪却记得前世种种。 当初他不过是将手置于测天石的法阵之中,仅仅指尖轻触,竟也能开启机缘,让天地灵气感知他的存在,争相涌入他的髓海,扩充江暮雪的灵域。 一时间,天降异象,漫天飞雪。 江暮雪的根骨本就得天独厚,如此一来,竟是当场筑基,爆开纯净浩渺的雪灵域,震惊全宗。 莫说内门弟子惊奇,便是唐玄风也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夸赞江暮雪的天资,当场将他收为内门第一位亲传弟子。 江暮雪想起前尘往事,解释给师妹听:“是一块蕴含天地灵气的山石,外塑法阵,据说能够观察初初入道的弟子灵根,或是判断弟子生来的资质。” 柳观春听得眼睛发亮,她自知凡躯,待会儿即便测验,也是资质平平。 可江暮雪不一样啊,他天生剑骨,天赋异禀,柳观春早听说过江暮雪入道、择剑、结婴的种种瑰伟经历,想着待会儿江暮雪当众爆开神力,定能惊艳众人,她心中隐隐期待。 江暮雪以为柳观春是在焦虑当众测验天赋一事,所以才会多问几句,可看她捂嘴偷笑,又觉得自己应该猜错了。 师兄有点无奈,轻叹一口气,没说什么。 等到择徒的流程终于排到柳观春,她放下手里啃着的苹果、香梨,拿帕子擦干净手,走上前去。 想要入门的孩子,都得在道宗内门大弟子黎九章的引导下,焚烧三柱清香,拜过天地道君,得到神佛赐福以后,方可摸动测天石。 一般入门的孩子都是四五岁的年纪,常有年幼无知、不听劝诫的时候,黎九章见到柳观春一个小娃娃落地跑来,以为自己又要像从前那样耐下性子哄劝片刻,才能教会柳观春如何抚摸测天石。 谁知柳观春竟绝顶聪慧,她完全不需要前辈的引导,照葫芦画瓢就能顺利焚香拜神。 做完这些,柳观春站到仙风道骨的年轻人面前。 “这位剑君,我可以开始摸测天石了吗?” 柳观春仰起头,此时才发现,这位内 门大弟子,居然就是那位和狐妖桃娘在一起的剑君! 想到黎九章再过两年便会被修无情道的未婚妻一剑穿心,死在劫云之下吧?柳观春不免为他感到惋惜。 黎九章却不知那么多事,他只是惊讶于柳观春的机敏,又见她眨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生得十分可爱,见她灵动娇俏的模样,不免想到家中年幼的小妹。 第75章 黎九章笑道:“这位小友,你可以开始了,记得将手掌静置不动,如此一来,测天石才好测出你的天赋,为你寻到合适修行的法门。” 柳观春点点头,她踩着凳子爬上去,将双手按在石头上。 很快,测天石感应到灵气涌动,散出光芒。 黎九章看了一眼,道:“虽无灵根,但也有灵气在体内运转。恭喜这位师妹,你可以先入道宗外门潜心修行,待哪日筑基,便有资格参加内门大比,届时定能如愿拜师,顺利得到长老们的师承。” 柳观春点头:“多谢大师兄指点。” 黎九章低头,将柳观春的名字圈上。 他又看了江暮雪和苏无言一眼。 江暮雪平静无波地看回去,他先一步上前,焚香敬神,准备测验天赋。 许是江暮雪唇红齿白,额点朱砂,姿容实在生得好,待他要摸测天石的时候,不少抱着孩子观瞻的凡人夫妇纷纷好奇地望来,就连黎九章也不由看他一眼,目光落在江暮雪身后背着的那把仙剑上。 黎九章的皮相看着年轻,但已经是存活数百年的结婴大能了,自然能看出来江暮雪所负之剑的来历不凡。 兴许江暮雪真有何等神通能耐。 柳观春也没有跟着其他师兄迈进外门的弟子院,而是回到香案旁边,一脸紧张地看着江暮雪。 师兄是世间罕见的上品雪灵根,他灵力强大,天赋绝佳,定能惊艳众人! 果然,当江暮雪把手掌按上测天石的时候。 风云变色,天地间霜雪翻涌,灵芒爆开。 可仅仅一瞬的光晖,很快,测天石又迅速寂灭下去。 金色光幕中,显现出江暮雪的资质:已学会引气入体,下品雪灵根。 柳观春如遭雷击:……啊?下品?这不对吧? 她觉得测天石一定出了问题,所以没能测出江暮雪的顶级天赋。 柳观春心中不甘,可在场的众人却哗然一片,纷纷向江暮雪道贺,夸赞他是与生俱来的修士体质。 就连黎九章也满意地点点头,虽说江暮雪的资质不算太出众,可是许多刚入道的弟子连灵根都没有,他已经优胜于大多数人了。 “江师弟,做得不错。从今往后,你便领着柳师妹好好在外门修行,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内门同你一块儿修炼问道。” 这句话从内门大师兄黎九章口中说出,已是很高的赞誉了。 江暮雪无动于衷,他恭敬作揖,拜别黎九章,走向一脸呆滞的柳观春。 “师妹,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弟子寝院。” 江暮雪知道她还要等苏无言,并没有出言催促。 “好……”柳观春点点头。 她仍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不应该啊,师兄怎么可能只是下品雪灵根? 就连髓海里的小玉也有点纳闷:“不会吧,他可是天选之子,按理说肯定会在今日打脸众人,扬名道宗啊?” 柳观春默默传音:“肯定是那块测天石出了问题!” 反正她怀疑测天石,也不会怀疑江暮雪根骨变差。 倒是江暮雪窥见柳观春困惑不已的样子,唇角于暗处轻扯一下。 柳观春当然不会知道,江暮雪为了同她待在外门,刻意压制了雪灵根的灵气,不让测天石瞧出端倪。 也不怪测天石蠢笨……毕竟寻常弟子入宗,巴不得体内灵力外显,一战成名,哪里还会有人故意藏锋呢? 等到柳观春得知,连那个可以上天遁地的魔尊苏无言都变得灵力稀少,只能再入杂院帮忙做事,方可在宗门留下的时候,她的心已经如杀了十年鱼的刀那般冷了。 她就说,江暮雪这种绝世天才怎会需要她引领着飞升,原来天道把坑挖在这里呢! 今生,江暮雪和苏无言都成了根骨不佳的废材……看来他们仨只能相互扶持,共同进步了! 第37章 入道(四)晚膳后,我陪你练练?…… 道宗外门的弟子院分男女两间宿舍,相隔倒是不远,只是入夜后没有特地相约的话,柳观春应该见不到苏无言和江暮雪。 但好在,有一位名叫“常清”的师姐发给每个刚入宗的小孩一只信鹤,并教导他们如何利用信鹤给朋友师长传信。 像柳观春这样五岁入宗的孩子还是少数,凡修大多都是七八岁知事的年纪入道,因他们本就身存灵气,又能听懂师长指导,驾驭起纸鹤便没有那么吃力。 柳观春学会如何用符箓术法调动信鹤后,将江暮雪、苏无言两人都添进自己的信鹤好友栏里,如此一来,她夜里无事,就能和他们私下通信了。 见状,江暮雪又从符袋里拿出两张符箓塞到柳观春手中。 “此为催鹤风符,咒文便是寻常风咒,你可以附于纸鹤身上,命它快些为我传信。” 老实说,前世接连好几次,江暮雪收到柳观春的信鹤,大多都是她危在旦夕的时刻,那感觉实在不好。 柳观春很惊讶今生的江师兄,居然也知晓那么多修行之事。 江暮雪看出她眼中困惑,道:“闲来无事,我会翻看符箓咒文、或是默背心诀。” 听完,柳观春对师兄更是肃然起敬:“师兄勤勉,我也要好好修炼。” 难道江暮雪并非她所想的那样生来奇才,无论多难的术法剑招均无师自通,他之所以能超群拔萃,也是自己私底下刻苦修行才得来的结果? 常清师姐还有旁的要务亟待处理。 她给每个孩子发了两套弟子服、一把银剑、一颗储物用的藏宝珠,便行色匆匆回了内门。 苏无言因未生灵根,又是妖身,险些无法进入宗门。虽然道宗不排斥妖修、鬼修,但到底怕苏无言还没开智,硬是收进宗门会砸道家招牌,还是他再三毛遂自荐,说是自己生来力大无穷,定会好好帮膳堂的忙,黎九章这才请示长老,勉为其难收下他。 苏无言今晚要去熟悉膳堂的活计,和柳观春打了个招呼就先行离开了。 今日忙完,已是深夜时分。弟子院风声飒飒,月上枝头,江暮雪也该回宿舍休息。 临走前,他回头看柳观春一眼,师妹身材矮小,手上捧着的两套弟子服蓬松柔软,衣布鼓得高高的,几乎淹没了她的脸。 没等柳观春把衣服塞进藏宝珠里,软布上忽然摆了一盒吃食,把松垮的衣裙向下压了压。 香喷喷的桂花味迎面拂来,柳观春意识到这是自己爱吃的桂花糕。 抬起头,柳观春迎上江暮雪那双岑寂的凤眼。 即便江暮雪一脸冷淡,柳观春也知独属于这是师兄的关心。 江暮雪知她初入道门,还未修习辟谷之术,担心她半夜挨饿,所以递来一匣子点心给她垫肚,也是为了安抚年幼的小孩。 柳观春仰头一笑,甜甜地喊:“谢谢师兄赠糕。” 江暮雪温声叮嘱:“一人住宿,诸事小心。” “嗯!” 柳观春跟着自己的玉简找到了宿舍。 有了上一世的经验,她已经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为了有个玩伴而刻意讨好他人了。 因此,柳观春把包袱放回房间以后,只是探头打量了一下左右两边寝房的住户木牌,记下“倪芸彤”、“朱蓉”这两个名字,随后她又出门提热水回屋洗澡洗脸,安心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清晨,没等柳观春起床,门窗就响起呼啦呼啦的撞击声,竟是常清师姐召出风暴,闹醒所有入宗的孩子。 柳观春不敢荒废修行,她即便困倦,也眯着眼快速穿好弟子服,跑出门去。 柳观春打着哈欠走来,衣带都没系好。 谁曾想,她穿衣速度这么慢,竟是来得最早的那个。 常清看了一眼跟前这个矮小如萝卜墩的小姑娘,心里惊讶,柳观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吧?应是这一批新孩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了。居然没有赖床,听到前辈传召,还能第一时间跑出屋子报道。 常清以剑鞘轻拍了一下柳观春的肩膀,目露赞许之色。 柳观春抬头看到师姐朝她温柔一笑,不由愣住。 从前 她在玄剑宗修行时,因宗门弟子都是家境殷实的灵修,自有大能居家指点修行,宗门之中并没有师长或是前辈引领新弟子入门。 反倒是道宗这样的小门派,入门弟子大多是凡修,自然也有教导凡人小孩的经验,对待柳观春这样新入宗的孩子便多了几分包容与亲昵。 柳观春心脏生热,她渐渐感受到……好像宗门之间,确实有几分差异,并不是每个门派都人情淡薄。 等那些大孩子都到齐,柳观春环顾一圈,没有在人群里发现江暮雪的身影,想也是师兄已经学会引气入体,和她自然不是同样的教习课程。 她该快点追上江暮雪的步伐了。 引气入体的第一节 课,便是凝出辨别世上灵气的神识,如此才能分辨灵气,吸收灵气,为己所用。 前世,柳观春虽然花了十年才学会此术,但她今生好歹是过来人,已有修炼的经验。 第76章 引气入体,最重要的是,抛弃目力,用心念去感受天地。 如此才能在一片混沌黑暗中捕捉灵气。 于是,柳观春取布带蒙眼,她跳入用来操练剑术的法阵。 小姑娘眉眼坚毅,她手持竹骨剑,不断与剑阵中游走的傀儡人偶喂招。 修士蒙眼后,通过心念分辨出的剑意,其实就是灵力的化身。 等到柳观春有朝一日,目中无剑,心中有剑,还能在黑暗中分辨剑意所在之处,便是她引气入体之时。 常清只看一眼便知,柳观春并非无知的孩童,她可能受过修士指点,懂得如何研习引气入体,甚至用最难,但往后对剑道很有帮助的方式修行。 剑道啊…… 常清挑眉,小姑娘才五岁,已经择好要入的法门了? 柳观春确实一心要入剑道,只是她从头开始修炼,此身太过羸弱,好几次被冲撞过来的傀儡人偶绊倒、击打、摔出场外。 柳观春屡次被砸到地上,她的脸上、手上,到处都是淤青。 五岁的小孩摔得鼻青脸肿,疼得龇牙咧嘴。 眼泪就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但她仰着头,没哭。 柳观春取帕子擦擦汗,又从藏宝珠里拿出疗伤的药膏,慢条斯理地抹在伤处。 她一练就是三个时辰,等到用午膳的时候,这才提着剑一瘸一拐跑去膳堂。 这一批新弟子里,柳观春明明年纪最小,却毅力惊人,尽管常清对她很满意,但面上还是一视同仁,没有半分厚待。 只是常清照看新弟子所用的留影珠,遗落在内门政事堂里。 凡是路过的内门弟子看到同门留下的留影珠。都会忍不住凑近瞄上一眼。一来二去,那些师兄姐们都注意到这个不怕摔打、且年幼稚嫩的外门小师妹。 柳观春虽然根骨不佳,却心性坚韧,无论倒地几次,她都会默不作声爬起来,持剑再战。 甚至有弟子还开设赌局,猜测柳观春再摔多少次,会当众哭鼻子。 结果当然是没有,柳观春一次都没哭过。 柳观春一心想要早日练会引气入体,她一心一意扑在修炼之事上,已经小半个月没有寻找江暮雪,就连师兄飞来的信鹤,她都会压下放置,等练完一套剑招后,再点开信鹤回信。 一来二去,江暮雪也猜到柳观春在忙什么。 后来的一个月,他不再发信鹤打扰,而是默默先行一步前往膳堂,帮柳观春打好饭菜。 道宗的弟子大多都是凡修,即便辟谷,还是难戒口腹之欲,因此每逢饭点,弟子们犹如猛虎出笼,召剑直冲向膳堂,甚至还发生过多起撞剑侧翻事故。 内门长老见状,烦不胜烦,还设下十丈内禁止御剑的禁制。 江暮雪看了一眼膳堂的饭食,有红烧肉、清蒸鱼、油焖大虾,都是些重油的荤菜,难怪这般合弟子们的意。 江暮雪虽研习了辟谷之术,但他知道柳观春用膳喜欢旁人作陪,因此他即便盛饭,也会多备上自己的那份。 然而……今日在膳堂里做帮厨的人,居然是苏无言。 苏无言看到江暮雪点菜,待会儿还能有幸同小丫头一块儿用饭,心生不满,打菜的漏勺故意颠了颠,把最大的一块肉落回菜盘里。 江暮雪凤眸森冷,他瞥人一眼,讽道:“若苏师弟身患隐疾,应及时就医诊治,免得延误病情,日后药石无医。” 指的是苏无言手抖一事。 苏无言眯眸一笑:“不劳江师兄费心,心病而已,只要没你在我跟前碍眼,自然药到病除。” 说完,他又端出一碗堆满好多块红烧肉的饭碗,“这个给柳师姐。” 柳观春近日修炼太耗费体力,每次来膳堂都像是丢了半条命,盯着肉的杏眸都发光。 看在苏无言给柳观春开小灶的份上,江暮雪没和他计较。 江暮雪端了碗就走,刚把饭碗摆桌上,柳观春便气喘吁吁赶来了。 江暮雪抬眸,他注意到,柳观春的嘴角有一块浅浅的新伤。 没等柳观春坐下扒饭,一只泛凉的手已经抵上她的下颚,轻轻抬起她的脸。 柳观春错愕,眨巴眨巴长睫。 直到江暮雪那张秀致的脸渐近,指腹在她嘴角摩挲,语气清冷地问:“刚伤的?” 柳观春的伤处猝不及防被摁了一下,她轻轻嘶了声:“不、不怎么疼,今日是我失误,本来该用竹骨剑将傀儡人偶击飞的,但一时没防备……” 是她没注意到傀儡人偶的战意数值被常清师姐暗改了,一时不察,竟教脸上挨了一拳,嘴角溢血,还留有一丝淤青。 疼倒不疼,就是摔得有点狼狈。 不过柳观春近日摔摔打打,还是有点进步的,至少她蒙眼对战的十次里,有五次可以避开傀儡人偶的攻击了,甚至还能用心念意会到敌人的剑气。 江暮雪近日已经修至筑基,他虽是外门弟子,灵根也不算珍稀,可他年仅七岁就能够在入宗的短短两个月内迅速筑基,如此升阶速度,简直世间罕见。 早有内门长老注意到江暮雪的飞速进步,只待他在三年后的内门大比里崭露头角,再将他收入门中。 柳观春也听说此事,她还特地给江暮雪发过信鹤恭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江暮雪见柳观春日日伤痕累累,他本不想插手修炼一事,又觉得她如今还是凡躯,年纪又小,万一修炼贪快,损伤到五内肺腑,日后影响寿元便不好了。 比起柳观春对敌傀儡人偶,江暮雪认为还是自己从旁陪练,师妹的进步会更快。 于是,江暮雪指尖轻敲膝骨,问她:“若师妹得空,晚膳后,我陪你练练?” 能得江暮雪指点自然最好,柳观春深知江暮雪前世教人很有一套,之前不敢同他提,无非是害怕叨扰江暮雪。 既然江暮雪主动邀约,柳观春自然欣然应允:“当然好啊,那我上完御剑课就来找师兄。” “嗯。”江暮雪把饭推到柳观春面前,“先吃饱饭,再去听课。” “好。”柳观春再次闷头吃肉。 吃到一半,她点开信鹤给苏无言发了一条消息:“感谢苏师弟今日的馈赠!红烧肉好香啊!” 盛饭的苏无言收到小丫头的消息,嘴角上翘,轻轻哼了一声。 像他这种懂得外出狩猎给奴才带食的猫主子,才是天下第一最最好的猫。 - 道宗授课细心,知道凡修不似灵修那般,家中世代修仙,因此关于心诀、各项术法都会讲解得格外清晰,所有知识点,事无巨细,均会在课上告知弟子。 柳观春上课认真,可她毕竟年幼,如今开了春,天气变热,听课难免昏昏欲睡。 每逢上课,柳观春都会回宿舍小睡半个时辰。 今日也不例外。 只是没等柳观春照常进门,她抬头,忽然看到窗台上置着一只盛满仙露的竹木杯子。 甜水的香味扑鼻而来,杯身上还贴着一张字条。 柳观春困惑不已,她撕下字条看了一眼。 字条上写了几句话。 “柳观春,我是住在你左手边房间的倪芸彤,我时常看到你上午在比试剑阵里勤勉御敌,下午还要去上各 式各样的术法课程……这是我从丹师那里买来的提神仙露,你可以喝喝看,味道很好。我还留下信鹤了,若是、若是你想和我结识的话,可以加我好友。” 柳观春愣在原地,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倪芸彤是要和她交朋友吗? 她……她也要有其他新朋友了?! 柳观春喜出望外,她连忙点开信鹤,迅速添加好友,并发出信息:“倪师姐,再过半个时辰,我要去上御剑课,如你有空,我们可以坐一起听课。” 发完这条消息,柳观春想到新朋友,心中暖意融融,感觉今天晚饭都能多吃一碗! 第38章 入道(五)“师兄,我好困,今晚能不…… 其实,柳观春发送了消息后,心中也隐隐担忧。 万一只是旁人同她开的玩笑,万一是她空欢喜一场。 因此,即便柳观春提剑跑向御剑课,见到了倪芸彤,她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招呼。 倒是倪芸彤转头瞥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登时眼眸发亮,抬手朝人挥舞:“柳师妹,这里!我把位置都占好了!” 柳观春不喜惹人注意,平时听课,她都习惯性坐到最后面一排。 因她年幼,个子太矮小,其实坐太后面,无法看到老师画出的阵法。 今日倪芸彤帮她强占了一个位置,柳观春只犹豫一瞬便快步上前。 其实倪芸彤一早就注意到这个,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小姑娘了。 只是柳观春不来主动攀交,她便没有厚着脸皮搭话。 直到前几日,倪芸彤去上剑术课的时候,她注意到一旁的陪练剑阵里一直有个匆忙拼杀的身影。 剑阵里,唯有柳观春一人挥舞银剑。 第77章 她屡次被傀儡人偶击倒,趴伏在地,却浑然不觉丢脸,依旧一次次持剑爬起。 最惨的一次,柳观春一时不防,害得鼻腔遇袭,滋滋冒血。 偏偏柳观春没哭,她镇定地捂住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止血的丹丸,喂到口中。 待血止住了,她擦干净脸,提着竹骨剑,嘶吼一声,又朝人偶扑去。 柳观春永不服输,如此活力四射,光芒万丈,既让倪芸彤觉得可爱,又令她心生羡慕。 倪芸彤从来没有这么热情地对待过一件事……柳观春应该很喜欢练剑吧。 她想认识柳观春,也鼓足勇气留下交友的讯息,幸好得到了回应。 待柳观春一步步走近,倪芸彤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杏仁眸子,饱满天庭,正是柳夭桃艳的漂亮女孩。因柳观春年幼,脸颊丰腴未褪,樱唇粉润,微微嘟起,还有几分纯真可爱。 倪芸彤看着柳观春,心中莫名生出一种近乎怜爱的保护欲。 “倪师姐好。”柳观春朝倪芸彤一笑,颊边浮起一枚小梨涡。 倪芸彤也朝她一笑,拍了拍位置示意她坐下。 很快,授课的老师来了,倪芸彤没敢和她闲聊,生怕上课开小差会挨骂。 柳观春把带来的心诀塞进桌肚里,随后提笔记下课业。 今日上的是初级剑术课。 前世,柳观春有过一段被江暮雪拔苗助长的时间。那时候的江暮雪希望柳观春多学一些剑招,提升修为,她被师兄逼着前行,什么都囫囵学过。 今日的课程其实不算新鲜,大半心诀剑谱都在前世背过,可柳观春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因她不再是引人注意的凡修,因她只是一个好学的普通学生。 无人会针对她、奚落她、欺辱她,柳观春有师兄、师弟陪伴,还结交了新的朋友。 她好知足。 柳观春想到自己在昨日已经学会引气入体,这些天她仍蒙眼对战,不过是想修炼自己的剑意。 有了稀薄的灵力,柳观春总算能够尝试御剑飞行。 只是她的灵力不稳,还得用风符辅助,才能驱使竹骨剑凌空飞行。 一节课上完,倪芸彤问:“要不要一起上膳堂吃饭?” 柳观春记起晚上还要和师兄练剑,摇了摇头:“我约了人,下次再喊倪师姐吃饭。” 倪芸彤自是知道柳观春在外门还有一个姓江的兄长,她笑道:“是不是和你江师兄一块儿吃?” 柳观春连连点头,随后又惊讶地问:“倪师姐也知道师兄吗?” 倪芸彤扬唇:“江暮雪啊,外门的风云人物,谁不认识他啊?” “啊?”柳观春呆呆的。 倪芸彤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小孩的脸:“现在外门弟子里,最强的恐怕就是江暮雪啦!听说他仅用两个月就筑基,前些天和内门的剑课师兄对招,还能接下师兄三十招呢!对了,好多人想和你打听,江暮雪是不是剑客世家出身啊?不然他的剑术怎会如此精湛,也没听说什么凡修世家是专程练剑的。” 倪芸彤等人私下里还幻想了一下,兴许江暮雪是什么武林第一高手的孩子,所以才能练就这般出神入化的剑术,甚至还可能是灵修和凡人生出的私生子,所以才会生来天赋异禀。 而且最重要的是,江暮雪长得好看,穿一身白衣,眉心一粒朱砂,仙气飘飘。谁不喜欢俊俏的人呢?自然对他多加关注。 而柳观春就算不是江暮雪亲妹妹,也应该是他的表妹,否则江暮雪怎会这般悉心照看? 只是此为柳观春家事,倪芸彤一个外人,不便多问。 柳观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江师兄从小就练剑,厉害也是正常的。” 倪芸彤和其他女修约了饭,她和柳观春道别后,急匆匆跑了。 柳观春也赶紧召剑,直奔膳堂。 膳堂里,饭已经盛好了。 今天有笋丁鸡汤和虾饼,都是柳观春爱吃的。 柳观春饿了一个下午,捧起碗大快朵颐,腮帮子吃得鼓鼓。偏她吃得还算有分寸,在快要被饭菜噎住的时候,迅速喂进一勺汤,如此搭配,吃饭速度虽快,却也不至于完全窒住咽喉。看着倒很有趣,只是狼吞虎咽到底不妥。 江暮雪垂眼,伸指一压,摁住她夹虾饼的筷子。 柳观春茫然抬头,迎上师兄那张寡欲清寒的俊脸。 柳观春咽下嘴里的米饭,问:“师兄,怎么了?” 江暮雪挪开荤菜,把一碗鸡汤端到面前:“慢些吃,修炼一事不急。” 柳观春明白了,江暮雪误以为她快速扒饭,是为了早点去习堂对战喂招。 柳观春虽然很期待得到师兄指点,但吃饭快,纯粹是因为厨子手艺好。 没多时,苏无言也端饭凑来拼桌。 苏无言好歹上辈子是魔尊,他接连一个月昼夜不停地修炼,硬是挤出了一根土系灵根。 昨日他又学会正道里的修行,明白如何吸收灵气为己所用,只是筑基一事与他而言还有点困难,修士的法门和妖魔差异太大,苏无言还得花时间琢磨琢磨。 苏无言:“柳师姐,明儿有炸鱼,给你留一条?” 柳观春听到炸鱼,眼冒金光,连连点头:“好啊好啊,师弟有心了。” “那是,不疼咱师姐疼谁呢。”苏无言哈哈一笑,刚要下筷子去夹盘里的鸡腿,反倒被江暮雪横来的筷子猛地一敲。 嗷的一声惨叫。 苏无言缩回遇袭的手,震惊地看他:“怎么?鸡腿不让吃?” 江暮雪冷道:“我付的钱。” 意思是想吃自己去买。 苏无言:“……小气!” 还是柳观春会心疼人,她看了一眼香喷喷的红烧鸡腿,取小刀将肉切成两半,一人一块分到江暮雪和苏无言的碗里。 “好啦,师兄,你让一让师弟,他也常给我们带饭啊。” 江暮雪缄默不语。 苏无言冷哼一声,但还是低头,狠狠咬了一口小丫头夹的鸡肉。 柳观春劝架,江暮雪总算没有过多计较,只沉默地用膳。 饭桌恢复平静。 柳观春雨露均沾,自认一碗水端平,如此会做人情,她心中不免得意。 只是髓海里的小玉不忍心告诉主人……主人大事不妙,他俩彼此的友好度都成负数了啊啊!! 一顿饭吃完,柳观春跟着江暮雪来到习堂。 道宗的习堂建于一座法阵繁多的高塔之上,只要以剑尖触碰结界,法阵便会将人随机分到空闲的习堂之中。 外门弟子大多年纪小,夜里嗜睡,不会来习堂练剑。 因此整座塔黑漆漆的,灯光寥寥无几。 柳观春和江暮雪同时拔剑,灵光一现,他们被吸进一间空旷的习堂中。 说是习堂,其实就是个法阵搭建的训练场。 和比武卷轴有点相似,只不过一个是固定地点,一个是随时随地开启。 江暮雪召剑而出,清凌凌的剑光在法阵中晃动不休。 他一言不发,直接御剑攻杀。 柳观春自然知道,师兄是想看看她近来都学了些什么招数。 待薄刃出鞘,冷剑袭来,柳观春不敢轻敌,她立马紧握竹骨剑,腾身翻滚到角落,费力躲开一击。 “轰隆!” 伏雪剑径直刺向法阵,其势之巨,竟将法阵裂开一道缝隙。 粉尘漫天,灵光涌动。 这要是砍在人身上,岂不是成了两截? 柳观春心中一惊,心有余悸。 她抬头看向江暮雪,师兄神色淡淡,分明不觉得自己下手过重。 很快,柳观春明白了。 师兄没有放水,也不会因她年幼,多加怜惜。 他要激起她的战意,那柳观春就斗给他看。 柳观春屏息凝神,再度抄起手中竹骨剑。 前世她作战御敌因资质之故,本就不擅长开启灵域,今生她还没筑基,更没办法借助灵域里的战力。 不过也是因此,反倒成了柳观春的优势所在,只要有剑在手,不管境界如何,她所演练的剑招都能为己所用。 可师兄不过七岁,怎么就有这么强的剑势? 柳观春心中难免生出另外一重不服气的情绪,凭什么? 柳观春身轻如燕,她一边左躲右闪避开来势汹汹的剑招,一边趁机突袭。 柳观春手中长剑出鞘,驾轻就熟地劈向江暮雪面门。 小姑娘好胜心强,下手的力道十成十,没有半分心慈手软。 柳观春如此卖力,也是对江暮雪的一番信赖,师兄剑术高超,他定能躲过去。 若他不敌……那江暮雪当真不配当她师兄。 江暮雪似是猜到柳观春在想什么,他的唇角轻扯一下,笑意清浅。很快,一把光剑旋开冷锋,与柳观春腾空袭来的竹骨剑相撞。 砰! 刀剑相交,火花瞬间爆开,柳观春原本杀气腾腾的剑气被这一招格挡轻易化解,所有锋锐剑势如石火电光,转瞬消失。 第78章 江暮雪不过屈肘一击,便将身姿娇小的柳观春,击飞数丈。 柳观春失控坠地,只能以剑撑地,意图减少伤害。 但江暮雪到底不想师妹受伤,在柳观春即将落地的时候,又幻出剑茧减缓了她落地的冲势。 柳观春还是摔了个腰酸背痛,但她回忆了一下方才江暮雪的出招。 师兄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他分明是目力敏锐,能够看破她的突袭。 而且江暮雪的剑气压迫感强烈,几乎不容人忽视。 在迎上剑锋的那一刻,柳观春承认自己有一瞬胆怯了。 不行,再来! 柳观春一个鲤鱼打挺,再度翻起,许是被江暮雪刺激到了,她眼中再没那种对待师兄的敬仰之情,反倒燃起熊熊战意,杏眸甚至带着目无尊长的挑衅与杀意。 柳观春持剑袭来,左劈右砍,一往无前。 江暮雪也拔剑在手,与她缠斗,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柳观春浑身是汗,鬓角都被汗水濡成鸦青色,偏偏江暮雪丝毫不乱,连衣袍都整洁飘逸。 一静一动,巨大的反差令柳观春感到不甘,她明明累了,却不想停下,继续拔剑击杀,步步紧逼。 不止是今生学过的剑诀,就连前世的剑招,她统统使了个遍。 可偏偏,江暮雪还是应对自如,巍然不动。刀光剑影中,只能看到江暮雪身形如鬼魅,那一抹衣角如雪胜玉。 柳观春累到鼻腔疼痛,喉头血气上涌。 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只能手握竹骨剑,倒在地上,宣布暂时休战。 虽说柳观春不敌师兄,但她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很是过瘾。 江暮雪已从柳观春出招的过程中,了解到她今生练剑的进度。 正要指点她剑术,江暮雪却忽然感知到一股外来的不善气息。 有外人的灵识潜入,在此处偷窥! 江暮雪抬袖,急急护住柳观春,迅速后撤两步。 “师妹,后退!” 柳观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听话,很快趴进师兄的怀里。 随后,江暮雪凤眸抬起,目露杀意,散开前世残留的雷霆神威。 “砰——!” 一道磅礴的剑尊神威,与暗处灵识骤然相撞。 窥探的灵识,瞬间被江暮雪迎面卷来的神威碾成粉末。 没等江暮雪溯源,那一缕灵识已灰头土脸地溜走。 灵识很快被打回千里之外,唐玄风瞬间从逐影镜中苏醒。 他睁开一双苍老的墨眸,心中不免惊疑:江暮雪不过是筑基期,不曾飞升登上半神剑尊境,为何他的身上还残余神威?难不成,他也带有前世的记忆? 极有可能。 不然江暮雪为何会在他去殷国收徒之前,先一步逃离皇宫? 唐玄风面色铁青,凝神不语。 这下可麻烦了。 唐玄风重生后,脑中不仅有魔尊苏无言毁天灭地、屠杀仙宗的记忆,除此之外,他的髓海还多了一道天赐的神谕。 唐玄风在天道的恩泽中,看到了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江暮雪以仙骨换柳观春复生,逆转时空,开启轮回。 天道意欲诛灭江暮雪,同意他以命换命。 然而,天道还是畏惧江暮雪会有生机。 因此,唐玄风得到上苍的指引,他所知晓的神谕便是:天道将会帮助唐玄风飞升成神。 江暮雪飞升之时,会开启换命机缘,他的仙骨将尽数赠予柳观春,从而得到灭魄之运。 若是唐玄风能在江暮雪飞升之际,夺舍柳观春的躯壳,将自己的神魂寄居于柳观春的体内,唐玄风便能如愿窃夺这一飞升的机缘。 届时,唐玄风顶替柳观春,成了获得仙骨之人,他会用柳观春的身体飞升成神,而江暮雪与柳观春被天道欺骗,将会沦为唐玄风得道升仙的牺牲品。 正因如此……唐玄风才能这般沉得住气,静候江暮雪和柳观春成长。 他非但不会阻止江暮雪飞升,还会不遗余力助江暮雪问道升仙。 毕竟,唐玄风已经被困元婴四阶境界近千年,他不甘心停滞不前。 如今,他成了天道选中的幸运儿,自然要好好把握这次的仙缘。 唐玄风捋了捋白须,冷笑一声。 “好徒儿,休怪为师心狠,实在是你命格天定,命如草芥,却妄想与天一争高下。” 明知天道无情,亦不喜受人愚弄,可江暮雪偏偏要向天祈求。 倒是可惜,天道不会满足刍狗的愿望。 江暮雪注定沦陷死局。 - 习堂。 江暮雪环顾四周,再没有察觉到那缕不详的气息。 他心下稍安,却不愿再将柳观春置于险情之中。 江暮雪低头,看着怀里紧攥他的衣襟的柳观春。 小姑娘听话,对他满怀信赖。危机之时,下意识去往的地方,也是他的怀抱。 江暮雪莫名心生柔软,他伸手,轻轻覆上柳观春的发顶,不动声色地揉了揉。 柳观春的头发很柔软,乌黑环髻上的栀子黄发带缠进江暮雪削瘦的指骨,紧紧拉扯不放,像是喜欢他的亲近。 “师妹,我方才感知到附近有人利用灵识窥探……虽不知 是何人发出,但总归得小心谨慎,日后你行事,定要多加留神。” 能让江暮雪都忌惮的灵识,应该出自某个修士大能吧? 柳观春拧眉思索,她实在不懂,她和江暮雪都只是刚入道门的稚童,谁会一心窥探他们? 但出门在外,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柳观春郑重点头:“我会留心的,一有危险,马上来找师兄。” “嗯。今日时候不早,明日再练,我带你回去。”江暮雪牵住她的小手,用力很重。 柳观春没有挣脱,她知道江暮雪待她很好,她要相信师兄。 走了两步,柳观春的疲累涌来,忽然有点体力不支。 柳观春还是高估了自己这具凡胎肉身,即便她已经学会引气入体,可灵域不生灵根,她还是会感到疲惫。 两人御剑不过几丈,柳观春已经困到低头,把额头抵在江暮雪的后背,趁机补觉。 小姑娘斜着身体,固执地贴向江暮雪。: 一具软软的小孩身体陡然靠近,清幽的桂花香披拂,饶是江暮雪心肠再硬,也没有推开她。 江暮雪巍然如山,一动不动,任柳观春挨着他,耍滑地闭眼休息。 伏雪剑还在飞行。 男寝宿舍距离习堂更近,伏雪剑路过男寝门口的时候,柳观春似有所感,忽然抬头。 她看了一眼江暮雪的房间,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问:“师兄,我好困,今晚能不能和你睡?” 闻言,江暮雪指骨轻颤,目露愕然。 但他很快记起,柳观春不过五岁,他也只是七岁小童。 柳观春能提出此事,可见对他的信赖,也隐隐夸赞江暮雪很有君子之风。 只是,她竟亲昵至此,又让江暮雪心生一重疑惑——柳观春,只将他当成兄长看待,她不生男女之情,更没有想过日后师兄妹需要避嫌。 江暮雪沉默的时候,柳观春已经游魂一般,歪倒在他的膝上。 柳观春的眼睛都困出了泪花,一双杏眼雾气迷蒙。 “师兄,就睡一会儿,好不好?我会早起回房的,我不打扰你休息。” 她难得撒娇,声音既柔又轻。 江暮雪薄唇微抿,他想到方才那一缕来势汹汹、直奔柳观春而去的灵识…… 最终,江暮雪轻点下颌,应了声:“好。” 第39章 入道(六)同睡 江暮雪之所以同意柳观春来宿舍过夜,无非是怕那个利用灵识暗下窥探的奸贼,再卷土重来伤害柳观春。 今夜遇险,江暮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把柳观春放到眼皮底子下看着,这才安心。 只是,真把小孩带进屋里,江暮雪又有一瞬失神……他应该怎么哄柳观春入睡?她睡前是不是要沐浴更衣?可他这里好像没有小女孩能穿的衣服。 江暮雪一时无措,他站在房中细细思索,有些犯难,连唇色都略微发白。 但柳观春没看出师兄难得的窘迫,她也没打算那么麻烦,她的衣裙都是昨日刚换的,施加一个清洁术就能扫去大片尘土。 至于洗澡,师兄不嫌她麻烦的话,她可以随便提两桶水来清洗。 毕竟柳观春环顾寝房,她发现江暮雪的床榻刚换上了整洁干净的被褥,松枝雪气很淡,屋里也极其清爽。 她不该弄脏这里。 柳观春歪了歪头,心想,来都来了,还是洗个澡再上榻吧。 江暮雪无异议,不必柳观春特地吩咐,他已经前往灶房烧水以后,并把擦洗的热水、干净的帕子都放在内室,还细心关上房门,再施加了一道锁门的符咒,禁止外人擅闯。 江暮雪在庭院里随意找了一棵枝叶繁茂的青松,于树下打坐调息,等待柳观春唤人。 第79章 只是,江暮雪本该沉心静气,一闭眼,脑海中却都是柳观春睁着一双澄澈杏眼,娇娇唤他“师兄”的模样。 江暮雪想,今天里里外外准备半天,太过麻烦,还耽搁师妹睡觉。 为了方便柳观春下次入住,他是不是还应该准备一些簇新的女孩衣裙备在房中?这个念头一起起来,饶是江暮雪再襟怀坦白,守正磊落,也不免觉得自己有些乘人之危……即便只是好心收留,也不该如此唐突柳观春。 房中的柳观春也有几分不自在了。 她其实是想着前世常有和师兄在野外露宿的经验,一时犯困,就近找地方眯一会儿。 可真当柳观春踏进江暮雪的房间,看到纤尘不染的床榻和桌椅,她又意识到,此地其实是江暮雪的私。密。处,不合适她涉足。 可来都来了,转头要走,柳观春又怕师兄误会她存有嫌弃之意,很伤感情。 于是,柳观春只能任性一点,保证自己今晚睡得舒坦,大不了下次不来叨扰。 柳观春兑好热水,她快速洗完澡,穿上衣裙。 衣着妥当以后,柳观春又一边用帕子绞干头发,一边敲动房门,示意江暮雪回房同住。 江暮雪于暗处无声无息地睁开眼。 他听到房中动静,又看到那个趴在门上的小小身影,心神微动,还是起身走回屋里。 柳观春手短,擦头发擦得手臂发酸,一见江暮雪进屋,她立马扬起灿烂的笑脸,甜甜喊:“师兄。” 柳观春现在清醒许多,她的目光从江暮雪襟口微开的白衣,掠过雪颈上的喉骨,最终落在他的脸上。 柳观春在判断师兄的房间被她强占,他有没有生气,但江暮雪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淡然自若,应该是无所谓的状态。 柳观春松一口气。 她不免想,小时候的师兄其实好亲近多了,也不会给人那么强的压迫感。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今日练剑勤勉,擦头发也手臂发酸,考虑师妹的辛苦,他弯腰伸手,接过她手里软帕,“我帮你擦。” 柳观春受宠若惊:“谢谢师兄!” 江暮雪牵着小姑娘坐到榻边,再度把厚重的帕子盖她头上。 江暮雪虽然只是一个七岁小孩,但他带着两世记忆,自然还如大人一般稳重可靠。 江暮雪的手掌比柳观春大许多,隔着帕子压下来,能很好地盖住头发。 江暮雪一点点拧着湿漉漉的乌发,帮她擦头发,动作细致轻柔,让柳观春产生一种自己正被人悉心照顾的错觉。 柳观春能感受到师兄的指骨在她发间穿梭,用劲儿不大,甚至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拉扯到她的头皮,让她吃痛。 师兄真的很会照顾人,柳观春这样想着,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打起盹来。 小孩脑袋一歪,不由自主往后一仰身体,噗通倒进江暮雪的怀中。 江暮雪的手僵在原地。 他低头一看。 柳观春睡着了,女孩的脸颊浮起胭脂红,浓睫轻颤犹如蝶翼,她睡得很沉,亦很安逸。 江暮雪托住小姑娘胖乎乎的腿,轻手轻脚抱起柳观春,放置榻上,又将软被抵到她的下巴处,防止小孩受风冻着。 做完这些,江暮雪运用还不算格外稳固的灵力,虚虚幻化出一个勉强能够挡风的脆弱剑茧,护住床上入睡的柳观春。 他的神识还未修炼完全,即便召出剑茧,也至多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确认柳观春睡熟以后,江暮雪拉过屏风,将师妹挡在寝室里侧。 屏风的另一侧,江暮雪默念静心咒,就地打坐调息,意识遁入无我境界,以此熬过漫漫长夜。 临到第二天,晨光熹微,室内泛起蟹壳青的雾气。 江暮雪打坐完毕,自一片混沌中睁眼。 谁知,他刚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硕大的猫脸。 松绒绒的黑猫猛然靠近,两只竖瞳幽幽散发绿光,猫妖的嘴角裂至耳根,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江暮雪一嗅妖气便知来人是苏无言。 他不知这厮又发什么疯,只沉眼看黑猫,手骨攥紧,不动声色。 苏无言哼笑两声:“江师兄,你吃独食。” 江暮雪拧眉,不明所以。 苏无言见他装傻,心里也生出火气:“凭什么你能和小丫头睡,我不行?” 闻言,江暮雪凤眸错愕,很快震怒袭上心头。他下意识抬手,狠狠抽了苏无言一记耳光。 “龌龊!” 他并不知道苏无言指的是同榻而眠,并非男女之事,只当苏无言竟连五岁孩童都能开。黄。腔,还满嘴荤话开玩笑。 啪的一声,苏无言脸上抽痛。 他平白遭了打,心中不服,依旧目露凶光,瞪向江暮雪。 “枉我平日还记得带你一份饭菜,你这个贱人!” 说完,他又不甘心地打商量,“靠,我只占个床脚也不行吗?!” 苏无言知道小丫头依恋江暮雪,已经退而求其次接受江暮雪的存在了。 他又没想独占小丫头,就只是分他一个床脚,这有什么不行的? 在苏无言眼里,江暮雪就是小丫头养的第二只猫。 虽然会抢夺苏无言的粮食、水、奴才,令他很不爽,但是苏无言大人有大量,江暮雪真的俯首称臣,喊他无言大王的话,苏无言身为老大哥,也会大发慈悲给江暮雪一处容身之所的。 可这小子真横啊,上手就打人。还要强占整张床,就没见过这么横的。 江暮雪当然没有和他好商好量说话,在他眼里,苏无言此言可谓下作,后来一想,他本就是牲畜出身,言语举止淫。邪一些,也是在所难免。 既如此,他就得代替柳观春管教家畜。 思及至此,江暮雪又捏出一张哑咒,径直打向苏无言的唇齿,直接封住他的口舌。 可论咒术,苏无言最为擅长,他不过虚空一抓就解开了江暮雪的禁制。 只是江暮雪三番两次动粗,他和他实在没有共同语言。 苏无言也怒火攻心,直接幻化出钢刃一般的尖锐猫爪,飞身抢攻,袭人下盘。 苏无言既已出招,江暮雪自是不能再忍,事关柳观春清誉,他绝不饶他。 为了防止争斗动静太大,江暮雪直接打开结界卷轴,将整间寝室笼罩其中。 如此便能放开手脚一心揍猫。 苏无言见他召剑杀来,浑身妖气散出,他飞速避开江暮雪横扫而来的三尺剑光,手中蓄力转身,猛抓向仇敌的肩臂。 江暮雪一心拼杀,手中剑风狂啸,不防苏无言还有余力出招,便是他迅疾后撤两步,颈上也血珠迸溅,染红了素白衣襟。 江暮雪伸手一抹,指腹一片深红。 他嗅到浓烈血气,目光深寒,直接掷剑而出,杀向苏无言。 伏雪剑霜花游弋,应势而出。 苏无言知道此剑威猛,他不会硬碰硬格挡,飞快错身避开。 就在苏无言下腰避剑的间隙,江暮雪飞身逼近,一把抓住来人的衣襟,另一手紧握成拳,猛烈挥击猫脸。 砰的一声响动,伴随着猫妖的抽气声,一个青灰色的眼圈就此凝于苏无言的俊脸之上。 屋内虽然没有响动,可刀光剑影,雪亮一片。 柳观春被亮光刺目,迷迷糊糊睁眼。 “师兄?”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走向屏风后头。 哐当一声,伏雪剑落地。 柳观春茫然地看着半空中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一时无语。 只见一贯衣冠楚楚的江暮雪,衣襟上落满触目惊心的红点,雪白的颈子上还有三道明显的抓痕。 而苏无言的嘴角溢血,左眼淤青,牙关紧咬的样子,明显是重挨了一拳。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迟疑地问:“师兄、师弟,你们方才……是在打架吗?” 江暮雪淡看苏无言一眼,目露警告之色,对柳观春道:“苏师弟有一套拳法尚未明了,寻我指教……不过是同门切磋罢了。” 苏无言松开江暮雪,他啐出一口血沫,拇指擦过嘴角的血迹,也跟着嗤笑。 “没事,男孩子崇尚武学,修行途中小打小闹,多正常,师姐不必担心。” 闻言,柳观春老怀甚慰,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都是同门师兄弟,凡是困惑之处,有人在旁指点迷津,实为一件幸事。看到你们感情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江暮雪轻扯一下唇角,不置一词。 苏无言则似笑非笑地呵呵一声,对天翻了个白眼。 第40章 内门大比(一)她不会再离开他。…… 柳观春难得有一节课能撞上苏无言和江暮雪。 外门主要是学习一些剑道、器道、丹师、法道等等法门的基本课程,具体的择道,也得进了内门再慢慢精修。 因此今日的丹师课,也无非是教孩子们如何制一些简单的止血疗伤的丹丸。 第80章 柳观春前世用药频繁,对于这些药方子其实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但外域风土人情不同,生长的草药也殊方异类,要自己记住草药名称,重新调配止疼、止血的丹丸。 柳观春记好一批丹方,打算哪天再去打听一下草药价格——她总不能天天抽空进山采摘,修炼也是很忙的。 一转头,看到那只横在苏无言修长指骨间的墨笔,他显然是百无聊赖,没耐心听课,手指翻飞,竟把一只笔转得灵动自如。 柳观春想到从前上学时,班上男生也是很喜欢转笔。 她不由发笑,看得目不转睛。 江暮雪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不过并指捏诀,一道剑光自手中悄然闪现,当空劈断苏无言的毛笔。 “靠,转笔也惹着你了?!” 苏无言气得掀桌,倒是柳观春拍拍他的肩膀:“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师兄只是怕你一时分心,会遗漏课业罢了。” 看在柳观春的面子上,苏无言冷哼一声,没和江暮雪课上干架。 下课的时候,负责授课的师兄道:“你们初来乍到或许不知,在道宗里,若想得天材地宝辅助修炼,是要冲擂台,打龙虎斗的。如有外门弟子排名靠前,很容易得到内门长老的赏识,可能提早被师尊定下,待通过内门大比后,便进入内门能得到师承。” 柳观春懵了,她下意识扯了扯江暮雪的衣袖,问:“师兄,什么是龙虎斗?” 江暮雪道:“龙虎斗是一种擂台赛制,道宗分外擂和内擂。顾名思义,外擂就是外门弟子的冲阶擂台,内擂则是内门弟子切磋之地。弟子打擂台,不仅仅为了冲阶,还要守擂,输一场掉十分,所在排名也会被胜者迅速顶下。” 江暮雪说得头头是道,但柳观春很快觉察到不对劲。 她警惕地看师兄一眼,出声询问:“师兄,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不是背着我打擂台了?” 苏无言冷笑一声:“何止呢!你家江师兄不仅打了擂台,如今还位居榜首,高达一千多分呢!” 说完,他又调出自己的龙虎战令给柳观春看,就连苏无言都五百多分了!这两人背着自己偷偷摸摸进步! 柳观春如临大敌,心里有点不满:“师兄,你居然瞒着我搞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江暮雪一时语塞。 他确实不占理,只能低声答:“没有刻意隐瞒。” 不过是柳观春之前还在练习引气入体,他闲来无事,顺道开了几场擂台赛罢了。 遇到的弟子皆是还未筑基的外门弟子,自然揍起来很轻松。 也是如此,江暮雪从苏无言那里攒的火气,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气散了,自然就能维持淡然温善的兄长形象了。 只是,因江暮雪下手毫不手软,不过短短一个月,竟冲到了外擂第一名。 如今江暮雪只要守擂,就能维持名次。战无可战,他也感到十分无趣。 再一看柳观春,她双手握拳,目光坚毅,分明是燃起了战意,江暮雪不由弯了下唇。 柳观春逼视师兄,目光灼灼,郑重起誓:“我也会冲上外擂前排,我要与师兄决一死战。” 江暮雪垂眸道:“好。” 夜里,柳观春回到宿舍。 那位住在隔壁的朱蓉师姐忽然拦住她,问:“柳观春,你有没有在澡堂里偷用我的琉璃澡豆?” 闻言,柳观春纳闷地看她一眼:“没有啊,不信你闻闻。” “你没用,倪芸彤也没用,那澡豆怎么会少这么多?我 是灵修出身,当然用惯了这些好东西,可你们凡间来的,没见过这些世家之物,一时眼馋也是有的。“朱蓉冷哼一声,“我话撂在这儿,要是让我发现谁用了澡豆,我和她没完!” 朱蓉分明是怀疑宿舍里的所有同门,但她看柳观春年幼、好欺负,特地拿柳观春开刀,阴阳怪气地讽刺所有人。 说实话,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在柳观春面前挑衅,她倒没有很生气。 只是脑子刚刚转过来,听懂了朱蓉所说的琉璃澡豆,忽然想起一事。 柳观春回屋拿出一个小匣子,在众人面前打开。 匣子里俱是一些晶莹剔透的珠玉小球,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柳观春无辜地眨眨眼,问:“朱师姐,你说的琉璃澡豆是这个吗?你丢了多少,我送你一些吧?江师兄给我买了好多……我自己都用不完……” 柳观春诸多用物都是江暮雪赠送的。 老实说,江暮雪真是一个很好的兄长,能将柳观春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得极为妥帖。 柳观春确实很纳闷江暮雪为何这么有钱,才来道宗三个月,灵石说赚就赚! 殊不知……是江暮雪发现养师妹很花钱,因此他每日课后无事,便会进山前往一些寒潭峭壁,摘取珍稀花草换钱,或是猎一些高阶魔物,挖魔核换财宝。 甚至他近日攀上外擂第一名,还有一批外门弟子见江暮雪外擂排名高,特地出钱请他指点一二。 从前江暮雪淡泊名利,不会收取酬金,如今他深知养家辛苦,几乎来者不拒。 朱蓉一番含沙射影的话,非但没让柳观春自惭形秽,还让自己在人前闹个没脸。 她气得拍开柳观春的手:“滚开,谁要你的澡豆!” 朱蓉刚伸手,一记剑光便直迫她面门袭来,竟是晚归的倪芸彤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出手相帮。 倪芸彤一把拉过柳观春,朝朱蓉怒斥:“以大欺小,你倒是很有脸啊?每日要把琉璃澡豆摆在澡堂里显摆,真被人拿了几颗又心疼得要死!没钱就别假装大方!真以为自己是灵修就了不起吗?再大半夜折腾,小心我请常清师姐来主持公道!” 常清专门负责刚进外门的小弟子,她为人正直,不会偏帮,若是倪芸彤真的将人请来,得知朱蓉挑事,恐怕她要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朱蓉是甘露宫刷下来的灵修,她年龄太大,再不择宗入道就错过最佳修炼时间了,偏她自诩身份尊贵,即便进入道宗外院也趾高气昂,不屑与外门凡修互称师姐妹。 朱蓉拿柳观春没办法,只能跺跺脚,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的狠话,扬长而去。 柳观春回头,对倪芸彤道谢:“多谢师姐替我解围。” 倪芸彤摆摆手:“小事一桩。真要谢我,你不妨帮我问问,你那江师兄今日擂台赛使的都是哪家剑诀啊?今日不过三步就将赵师兄挑飞了,还引来内门师兄入擂观战呢!” 说起这个,柳观春纳闷地问:“倪师姐今天也去观战了?” 倪芸彤:“嗐,我哪有这工夫?是有人用留影珠录下战况了,外擂前十名,会有师兄姐专门录下战局,供弟子们观瞻学习。” “能不能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倪芸彤直接拉柳观春进房间,“要不今晚你跟我睡好了,反正咱俩住得近。” 柳观春第一次同朋友这么亲近,她也没有拒绝,只说自己回屋沐浴更衣就来。 夜里,倪芸彤拿出龙虎战令,点开擂台地图,还将柳观春的纸鹤也添加进外擂地图里。 不过金光一闪,柳观春便看到地图上持续不断弹出聊天的信鹤。 “那个就是新入外门的江暮雪师弟?” “厉害啊,才打两个月就打上一千积分?等一下,不是说掉阶也会扣十分吗?他怎么没扣?” “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没有掉过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种剑骨天才来我们外门干什么?显得我好狼狈!” “知足吧你,人家好歹纡尊降贵指点你剑招呢,小心我和江师弟检举你背地说人坏话的事……” “您的师弟已离开龙虎斗外擂地图。” 柳观春只看了一眼众人聊得热火朝天的信鹤,忍不住抿出一丝笑。 她也成了外门一员,她可以随意发信鹤,不必担心旁人的讥讽与奚落。 柳观春转头,把目光落到地图最中央,倪芸彤已经点开了回溯的战局。 这是早上没课的时候,江暮雪入擂比试的一场。 倪芸彤日后进入内门打算择剑道,自然对剑术研究颇多,她指着战局里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道:“就这个,转身斜劈将人击飞的动作……这是什么剑式啊?威力这么大?” 这是北斗七式,玄剑宗的剑招。柳观春知道,但她没说。 柳观春装傻摇头:“我也不是很懂,师兄剑术高超,甚至会自创剑法。” 闻言,倪芸彤酸得要命:“可恶,和这些天才拼了!” 倒是柳观春看着江暮雪使出的北斗七式陷入了深思……明明是玄剑宗的剑谱啊,师兄为何会使? 难道是她和江暮雪喂招的时候暴露了,师兄天赋异禀,只消看几眼便能学以致用? 应该是这个原因。 总不至于……师兄也是重生的吧? 睡觉时,柳观春总算发现一个人独居的好处了。 第81章 倪芸彤太爱讲话,硬是拉她聊了一个多时辰。 “哈哈,观春,我想到今天朱蓉那张气坏了的脸就觉得好解气!你是不知道,她以为自己灵修多了不起呢,还不是没能进入玄剑宗?大家都是外门弟子,她凭什么瞧不起人?你说对不对?” 柳观春连连点头:“倪师姐说的对!” 朱蓉原来一门心思想进玄剑宗啊……要是让她知道,从前玄剑宗内门第一大弟子江暮雪,就待在道宗外门,也不知她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年关过后的某天,柳观春上完课,直接去常清师姐那里领龙虎战令。 常清看柳观春跃跃欲试,一心要上外门擂台比试,不免挑眉:“你才六岁,多修行一年再入擂台也来得及。” 还是顾念她年纪太小,不放心她上场,怕她被那些不知轻重的师兄弟殴打。可柳观春每日精力又像猴儿似的,怎么都花不完,她非要折腾,大家也拦不住。 柳观春摇摇头:“我想试试看,还望师姐成全。” 柳观春说话像个小大人,常清笑了下,没说什么,把龙虎战令给她。 “每获一百积分,可以来我这里换些提升修为的天材地宝。” “是!”柳观春应下。 她美滋滋把战令收入囊中,心里做起了有朝一日和江暮雪在外擂上一决胜负的美梦。 柳观春深知一旦龙虎斗擂台赛开启,她就要时刻注意有没有人上门“踢馆”,还要努力冲阶守擂。 因她是零积分,起初遇到的几个弟子,虽说年龄比她大一两岁,但到底不是柳观春这种老剑君的对手,她轻易便将人掀飞出去,还因此受到战场英灵的警告,不可重伤同门。 柳观春看了一眼手中竹骨剑,心下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收敛战意……谁让江暮雪指点她剑招的时候,总是逼她不遗余力地出招,柳观春拼杀习惯了,都不知该如何手下留情。 今晚,柳观春打得还算顺利,一晚上过去,积分涨了三十。 只是第四场的难度提升,竟教她遇到了朱蓉。 朱蓉是已经生出火灵根的灵修,体魄本来就比凡人好,更何况她还能开启灵域助战,炼气期的柳观春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一般人看到强大的对手都会直接弃权换人,偏偏柳观春不服输,她想看看朱蓉的实力,于是一声不吭地走到武斗法阵之中。 朱蓉勾唇:“你不怕死,特地过来受死么?” 她没忘记澡豆之辱,想着今日无论如何要给柳观春一个教训。 “师姐慎言,你还未必打得过我呢!来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柳观春开了个玩笑,做出对招的起手式,剑指朱蓉。 小小年纪,口气倒轻狂。 朱蓉被她激怒,没有收敛实力,直接手持火焰长剑,凌空力劈柳观春的面门。 但柳观春何许人也?她师承江暮雪,挨了师兄这么多打才挺到现在,怎可能退缩? 柳观春抬眸,凝神静气,判断朱蓉袭来的方向,随后她旋剑格挡,与朱蓉的剑风对消。 轰隆一声,朱蓉的剑气火焰爆开,火势汹汹,险些燎尽柳 观春的眉毛,逼她退后好几步。 “这是你的灵域?”柳观春惊讶地问。 朱蓉十分得意:“地狱炎火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怕了?” 柳观春一笑,手中挽了个剑花,继续袭上。 她比不得旁人有灵域助阵,但她身法够快,身姿较小,只要她避开朱蓉的奇袭,她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只听得一声呼啦——薄刃裂空,剑气裁风。 柳观春持剑,纵身刺去。 她并没有胆怯,转攻为守,反倒是步步紧逼,凛冽剑势压得朱蓉连连后退。 许是柳观春的行动刁钻,几个横扫千军的踢腿下去,朱蓉终于被她撂倒在地。 柳观春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她仍然将剑抵上朱蓉的脖颈,笑了下:“朱师姐,你输了。” 朱蓉看着这个矮小的小姑娘,顿时脸色铁青,自觉丢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柳观春赢了。 她很高兴,还有旁观的弟子给她发信鹤庆祝。 只是,对敌的时候,柳观春的手臂几次被地狱炎火烫到,烧出几个燎泡,疼得她龇牙咧嘴,心情冷不防变得低沉。 打完架,柳观春想到手上的伤,心生委屈,一门心思去找江暮雪诉苦。 江暮雪得知柳观春开启了龙虎战令,时不时会旁观她斗擂。 今日见师妹吃亏,手臂定是伤重,不必小姑娘提,他早已主动备好了烫伤的药膏。 等到柳观春来找他,江暮雪已经剜下一大块白花花的药膏,捋起柳观春的衣袖,慢条斯理地帮她上药。 “下次记得带上五行符箓,你没有灵域,又遇上火灵根的修士,那便在竹骨剑上拍水符,能熄灭一点火焰,为你助势。” 江暮雪拉过柳观春的手臂,他低垂眉眼,下手轻柔,一点点帮她疗伤。好在江暮雪配的药膏效果极好,立竿见影,燎泡很快消下去,仅剩下几个微微痒痛的红印。 柳观春想到今日一战十分费劲儿,她不免咬牙,酸溜溜地说:“有灵根真好……师兄,我也想有灵根,但是它怎么都长不出来。” 柳观春也不记得上辈子是怎么长出来的……反正在引气入体的十年后,得了唐玄风的修为馈赠,忽然就有了。 听到柳观春这句话,江暮雪倒是眉心微蹙,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他深知柳观春这具凡躯难生灵根,若想开启灵域,除非将灵根分植入她的丹田。 江暮雪倒是愿意将灵根分与师妹,只是外来的灵根到底不能与她肉。身相融,若非险境,她召不出灵根助阵,而且修为也会因灵根限制而停滞不前……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爱剑,他也不愿见她沮丧。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法子能赌一赌仙缘。 江暮雪道:“若你此身不适合修行,生不出灵根,倒也有另一种法子,帮你生出灵根。只是此法太险,甚至会有性命之虞,我并不想你去做。” 江暮雪知道,就算他不说,柳观春也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倒不如他从旁看顾。 柳观春不怕危险,小玉都说了,她是气运之女,今生她一定会否极泰来。再说了,柳观春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不能练剑修行,她不想居于人下。 于是,柳观春问:“师兄,我想试试,无论多难,我都想试试看。” 江暮雪轻轻叹气:“若有人想逆天改命,就得入一次万骨生花阵,此阵等同天授,可得滋长灵根的机缘。” 早年也有生不出灵根但想寻仙问道的凡人,私闯万骨生花阵,只可惜他运气不好,最终成了法阵的养料;但据说也有人平安出阵,还养出了灵根,自此入道修行,成为一代修士宗师。 江暮雪犹豫不决。 柳观春却追问:“师兄可知如何开阵?” 江暮雪:“我知。不过此阵依附天道,每次只能一人入阵,我无法陪你一道儿入内,只能在外帮你守阵。” 柳观春:“足够了,如遇危险,我立马跑出法阵,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嗯。”江暮雪知她固执,一定会尝试此阵,他也不愿柳观春今生还会因修为低微而受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变得强大。 因此,即便困难重重,江暮雪也不会阻她。 再者,有他从旁照看,柳观春其实安全许多。 柳观春打定主意要赌一赌这一趟仙途,她当晚便没有回宿舍,反倒是偷偷来到师兄的房间。 江暮雪已经根据古籍召出万骨生花阵。 阵法一开,立刻刮起呼啸的狂风,刀子似的罡风吹得柳观春脸颊生疼。 她怕江暮雪担心,还特地安抚他:“师兄别怕,我去去就回。保命要紧,我绝不会勉强自己逗留阵中。” “好。”江暮雪又拉过她,往小女孩腰上别了一只白色信鹤,“有事便放鹤唤我。” “好。”柳观春知道阵法只容一人入内,因此她只当这只白鹤是安慰作用,并不认为它会召唤师兄入阵厮杀。 法阵终于开始了,柳观春手握竹骨剑,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踏入法阵之中。 万骨生花阵黑漆漆一片,柳观春什么都没能看到,但她不慌,依旧静静等待。 料想出现的应该是一些迷惑人心智的幻象,只要柳观春不信,不被迷惑,那么她一定就能破阵而出。 柳观春想着,自己入道变强的心那么强烈,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磨难,她都能克服,除非有人直接将她的脑子换掉。 可是,当她看到幻境里出现的人居然是江暮雪时,她还是没忍住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万骨生花阵果然聪慧,居然知道柳观春唯独待江暮雪不同,她只对他心慈手软。 而眼前的江暮雪,正是柳观春从未见过的样子。 第82章 江暮雪待在一间草庐里收拾衣物。 他已是成年男子的样貌,身量颀长,着一身轻薄白衣,飘逸如流风回雪。 观他眉心那点鲜红剑印,应该是半神剑尊境的神君。 明明江暮雪身为剑尊,早该容颜永驻,可幻境里的江暮雪却青丝褪去,只余下一头绸缎般柔润的白发。 尽管江暮雪还是一如既往俊美无俦,但柳观春还是为他感到难过。 师兄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会变得如此憔悴清减? 柳观春受过师兄诸多恩待,在前世的异世界,他是唯一给柳观春送过温暖的人,柳观春最希望江暮雪能获得幸福,而不是像今日这样……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一遍遍翻动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 柳观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好似一缕游魂,她的手能穿透床榻,抓不到任何东西,她径直朝江暮雪飘过去。 一缕少女的游魂坐在床边,杏眸一瞬不瞬,仔细盯着江暮雪。 他制了一口粉漆小棺材,此时正在收拾棺材里的宝贝。 柳观春惊讶发现,那些都是她上辈子用过的小玩意儿。 每当江暮雪信手拿起一样,柳观春就福至心灵,待在旁边为他讲解。 “那是我用来梳头的梳子,你别看它梳齿这么粗,这么宽,其实还有按 摩头皮的作用。唉,如果我还能握住东西,就能让师兄也舒坦地享受一回了。” “那个是我自己用荷花制的口脂,颜色看起来淡一些,但冬天冷的时候用来润唇很合适哦。虽然我往里面注入了灵力,但也不知能存放多少年,万一过期就不好上唇涂抹了。” 柳观春盘着腿,双手捧腮,絮絮叨叨说话。 接着,她又看到江暮雪走出门,收了几件颜色鲜红的女裙进来,样式和绣纹都有点眼熟,肚兜上仅仅只有几颗红豆,还有一件就只绣了一节竹。 是柳观春的小衣。 她脸颊滚烫。 柳观春自我安慰,绣花简陋,是因为她追求那种极致的雅趣。但其实,真相是柳观春绣累了,又想着反正贴身小衣,穿在最里面,没人能发现,那她何必折腾来折腾去呢?随便绣点红豆意思意思得了。 只是,这样的私物,却被江暮雪握在手中…… “师、师兄,你偷拿我小衣做什么?好吧,算了,我不和你计较。我告诉你哦,小衣上面的绣花其实很有来头,你别看只是一把红豆,你听说那首温庭筠的诗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把红豆就是出自这首诗里的。” “还有那一节竹,看似不起眼,其实它真的有点不起眼。咳咳,真相是我在颂扬翠竹风雪不催的坚韧精神……” 江暮雪将这些遗物收拾妥当以后,又出了房门,柳观春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她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只有江暮雪知道的? 柳观春一个头两个大。 柳观春尾随江暮雪进入灶房,看到师兄亲自动手劈柴,又燃起灶膛,煮水炊饭。 柳观春记得江暮雪已习得辟谷之术,他鲜少会吃饭喝水,那么他为何还要生火做饭呢? 柳观春有点不明白,可她如今只是一道幻影,即便她想破阵出去,暂时也没有力量。 柳观春只能坐下来,静候时机。 然后柳观春看到,师兄竟开始按照她曾教过的做法,煮起了煲仔饭。 柳观春怔住,心口有点发闷。 因她看到,江暮雪做饭时,神情柔和,嘴角竟是带笑的。 很快,那碗铺满腊肉的煲仔饭被端到一张干净整洁的案前,神龛上置着一块灵牌。 柳观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脏忽然狂跳。 她蹑手蹑脚游上去,看到灵牌上刻着几个字:“亡妻柳观……” 最后一个“春”字刻了两笔,初具雏形,还缺一个“日”字才算完成。 江暮雪刻到一半,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刻完。 柳观春困惑、迷茫、不解,她不明白,江暮雪为何会称她为“妻子”。 眼前的这一幕幕太过真实了,难道是她前世死后发生的事? 但想想又不大可能,毕竟江暮雪前世的妻子是唐婉。就算江暮雪心善,帮她收殓尸身,他又何必将柳观春的遗物,日日放在枕边陪睡? 即便柳观春知道师兄是个很好的人,这种事想着也太匪夷所思了。 最可能的是,万骨生花阵读取了柳观春的记忆,它深知柳观春前世曾喜欢过江暮雪,柳观春有过“没能和师兄真正结为连理”的执念,所以才会创造出这样一个美梦,用来满足柳观春的心愿。 果然,就在柳观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刻,江暮雪忽然回头,他目光如炬,看到了她。 江暮雪的凤眸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他眼尾潮红,竟似有泪。 他朝柳观春走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男人结实的臂骨揽在她的后腰,收得很紧。 熟稔的雪枝香味拂面,气息清淡,很是诱人。 柳观春被他按在怀里,她感受到男人温暖的体温,嗅到江暮雪霜白发丝飘来的寡淡香味。 她不觉得白头发难看,师兄明明还是如此清隽秀致,他闻起来真的好香。 柳观春记得从前夫妻敦伦的时候,她时常会泪眼朦胧。 时常在冒犯与冲。撞。下,失神。 然后口中无意识地念着:“师兄,慢点……” “师兄,你身上好香……” 这种无意识的呓语,常常能惹来男人一声极其短促、微乎其微的笑声。 柳观春揉揉脸,都是些陈年往事,她竟还能记得那么牢啊。 柳观春被江暮雪紧紧抱着,她看他这么喜欢抱人,又不好先推开他,只能感叹地问出一声:“师兄,你前世是不是过得一点都不好?” 江暮雪没有回答她。 只是髓海里沉睡许久的小玉忽然觉察到危险,它高声喊:“主人、主人,小心!不要陷入幻境!你会死的!主人,快点清醒过来!” 宿主死了,它可怎么和天道交差啊?! 可不知为何,柳观春竟听不到小玉的话。 又或许是她的理智已然被幻境控制,她能感受到的,唯有江暮雪落在下颌的指骨,以及那双乌润狭长的凤眼。 “师妹,你曾在迷魂梦阵中丢下我,这一次,不要再离我而去了……” “我……”柳观春的头好疼,她几乎无法思考了。 可那股浓郁的香气渐近,师兄掰过她的下巴,指腹按在她的唇上,缓慢地、暧昧地摩挲。 就在男人低头,即将吻上柳观春的那一刻。 “嗖”的一声锐响,一把霜剑破空而来,直刺向“江暮雪”的眉心。 冷刃入脑,贯穿头颅。鲜红的血液顷刻间爆开,喷了柳观春一脸。 柳观春僵直了身体,一动不敢动。 她浑身都是刺目的红色,血液顺着她的眼睫滴落,一点点溢满鞋尖。 柳观春眼睁睁看着师兄倒下,看着面前的“江暮雪”被伏雪剑刺了个对穿,他揽在她腰上的手慢慢瘪下去,一团黑雾从皮囊中钻出,瞬间挤进柳观春的腰腹,盘踞于她的丹田。 柳观春的小腹生热,灵域之中好似有火在烧。 很快,柳观春意识到,她破开万骨生花阵了,她逆转命运,有什么东西钻进她的灵域,深埋在她的骨血之中,然后顺着她的脊骨一点点攀爬、生长,枯骨逢春。 柳观春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灵根…… 万骨生花阵失去阵眼,开始变得晃荡紊乱。 柳观春身上的幻象消除,她又“嗖”地变回六岁孩童的模样。 伏雪剑不再幽缠那一团黑色汁液,它迅速后撤,飞回主人手中。 循着银芒的方向望去,柳观春看到了真正的江暮雪。 明明只是八岁的孩子,柳观春却从他飞扬的乌发、随风翻涌的沾血衣袍、眉心灼灼的血色红痣,看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强烈杀意。 雷电撕裂黑夜,罡风咆哮,吹得江暮雪一头青丝群魔乱舞,发尾凛冽。 江暮雪手中持剑,凌空跃来。 他走向柳观春,冰冷的手掌抚上她的脸。 柳观春被迫仰头,凝望师兄。 她看到江暮雪眉心的观音痣灼灼生辉,散出红光,一双上挑的凤眸乌润漆黑,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 像是极度惊慌,江暮雪的薄唇抿成青白一线,就连下颌也紧绷如刀裁,握住伏雪剑的削瘦手背,隐隐有虬结青筋盘踞其上,剑上流霜莹然。 江暮雪的眼中,似乎有什么难言的情绪暗自生发。 柳观春突然觉得眼前的师兄很是陌生。 她不由后退一步,可师兄却掰过她的下颌,不许她逃。 好在,江暮雪摸脸的动作很温柔,并不会吓到柳观春。 江暮雪缓慢地抚摸她的颊侧,指骨摁向她僵硬的肩颈,似是在感受她的脉搏与心跳。 第83章 浅淡的雪气又漫上柳观春的鼻腔,她也渐渐冷静下来。 江暮雪因手中的暖意而心神安定。 他想到方才看见的那一幕。 江暮雪本不想擅闯万骨生花阵,因此阵险恶,又是天生地养,受天道掌控,外来者擅闯阵法,皆会受到惨痛的反噬。 可江暮雪在外看到法阵不住震动,那个动作看着像极了进食与吞咽……他害怕柳观春被“吞噬”,只能持剑杀入阵中。 江暮雪强行挤入万骨生花阵,他开启“破妄”神技,毁去那些幻阵创造出的红粉骷髅,他目标坚定,步步朝柳观春走去。 无数道惩戒外敌的雷印自他天灵盖袭下,一记记雷电神鞭抽向他清明灵台。 剑骨疼到几欲碎裂,鲜血沿着他皮开肉绽的脊背,滚落至腕骨。 当江暮雪执剑时,掌心已经一片猩红。 他看到那个将柳观春环抱的皮囊,心中恨意滋长,胸口绞痛不止。 万骨生花阵卑劣至极,竟知道取来江暮雪一丝灵气,如此方能让幻象栩栩如生。 可他不会让幻阵如愿。 没有人能从他身边夺走柳观春,即便是幻境里的自己也不行! 江暮雪忍受撕心裂肺的痛感,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会找到柳观春,他会抓住师妹。 她不会再离开他。 柳观春似乎能觉察到师兄的温柔回护,她不再躲他,而是乖巧地歪头,把软润的脸蛋,压上他的掌心,与江暮雪毫无芥蒂地相贴。 动作轻柔,似在安抚,又似在讨好。 江暮雪收敛战意,终于冷静下来,周身的戾气也渐渐消弭无踪。 他还在抚她,只是另一只执剑的手,缓慢擦过嘴角溢出的血。 “师妹。” 江暮雪如此唤她,声音低沉沙哑。 江暮雪想到方才柳观春不忍心对师兄下手的画面,凤眸变得柔和。 他说—— “凡是对你有利的事,尽管放手去做。” “即便是……杀了我。” 第41章 内门大比(二)师兄生气时,会喊她柳…… 柳观春以为江暮雪是指幻阵里的事,她看到师兄为了救她,满身是伤,心中愧怍难当。 “是我拖累师兄,我本以为自己能脱困……” “不必自责。”顿了顿,江暮雪又道,“师妹,没有人规定你必须时刻坚强。” 许是想到前世的柳观春,想到她孤立无援,受尽欺凌,却从来不与人诉苦。若她早些说出口,兴许他不至于、不至于那么晚才知道,或许他就能更早地解救柳观春……或许他们就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江暮雪回顾往昔,其实他也会自责。 江暮雪蜷曲手指,眸中冷色褪去,指腹抵在柳观春的下巴,帮她胡乱地擦着颊上血迹。 “你依赖我,我亦很欢喜。” “师妹,你从来不是我的负累。” 柳观春呆呆地仰望江暮雪,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自知自己性格如此,绝不可能完全依靠江暮雪,可是有他这句话,就好像心中的不安忽然消减许多,她有了依托,可以更加坦荡地朝前走,不必怕闯下什么难以收场的弥天大祸。 凡事都有师兄可以商量。 两辈子,柳观春都鲜少有这么轻松的时刻。 在这一刻,江暮雪完全成了她可以放心依赖的家人。 “师兄……”柳观春吸吸鼻子,很感动。 江暮雪还在擦拭那些自己留下的血迹,顺道帮她掖去泪花。只是指腹一抹,眼泪滚落,反倒越染越脏。 柳观春的脸全是猩红的血,瞧着触目惊心,又有些狼狈。 全是他的气息……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师妹,江暮雪竟轻轻笑了一声。 极轻、极短促的笑。 如雪川消融,旭日初升,所有阴霾都因这一抹笑意缓缓散开,和风丽日。 柳观春看得呆住了。 她是第一次看到师兄发笑,虽然笑容转瞬即逝,而江暮雪也很快收敛,又变成寡欲沉静的冰山美人。 江暮雪朝柳观春伸出手,牵着她,一步步走出万骨生花阵。 而身后,阵眼崩塌,飞沙卷石,烟尘漫天。 那些苦难与纷扰,似乎都与柳观春无关了。 柳观春回到房间,忽然觉得腹痛难忍。 她蹲下身子,鼻翼上冷汗直冒。 见她捂着肚子,江暮雪正色问:“不舒服?” 柳观春抬头,一张脸白得吓人,她想要摸口袋里的止疼丹药,但力气又不够,掏不出袋子里的药丸。 “师兄,我肚子好疼……” 江暮雪俯身将她捞起,就近找床榻坐下,又把柳观春烙饼似的翻面,横放至膝上。 女孩疼得咬唇,樱唇几无血色。 江暮雪垂眸看一眼,似是怜惜,他用长指轻柔地撬开柳观春的牙关,强硬地将手指递于她的唇间,任她咬着。 另一手则沿着肋骨往下寻,轻轻摁在柳观春的痛处,以灵识细致感受女孩的肺腑。 “你生灵根了,只是万骨生花阵里的灵流沾染太多血气,魑魅的戾气顺着灵根生扎进你丹田,这才引起躯体不适。别动,我帮你调息,将其涤荡。” 柳观春信赖师兄,她点点头,没有异议。其实肚子还是很疼,但听到江暮雪说他有办法,柳观春便觉得这个疼还能再忍一忍。 她果然不喊了,两片樱唇被手掌嵌着,一动不动,明明很疼,她也只是张口含着,竟也不咬。 只是在江暮雪耐心输入灵流,为她洗髓伐骨,剔除戾气的间隙,他忽然觉得掌侧一湿,温温软软的事物一扫而过,轻轻擦拭他的指骨,挟带一阵难言的暖意。 江暮雪肩背僵直,他的眸中难掩惊愕,可他知道,柳观春只是无心之失。 思考一会儿,他还是不看柳观春,只在心中腹诽:倒是不咬,可柳观春在意识昏沉的状态下,伸。舌,舔。舐,似乎也算不上礼待兄长…… 待痛感消除,柳观春总算偏头,避开了江暮雪借给她止疼的手骨。 江暮雪收回作为人质的手,心中暗暗松气。随后,他又并指捏诀,按在柳观春的额心。 一脉甘冽清净的灵流,霎时间涌入柳观春的髓海,将她四肢百骸涌起的浮躁尽数压制,炙热褪去,浑身只余冰凉。 柳观春好受许多,低低喟叹一声。 “随我念——天地自然,缚魅祛惊,洞慧灵台,使我神明……” 江暮雪温和的声音娓娓传来。 此为净域咒法,能使人灵台清明,六根清净,心无妄念。 柳观春从善如流,跟着师兄念咒。 很快,她的意识下沉,坠入一片镜面一般的黑海。 她看到竹骨剑被一条漩涡似的水龙包裹,绿色的竹叶在水柱中悬浮。 她朝水龙奔去,好奇地伸手,猛然刺进龙身。 水柱受惊,轻轻颤抖,可它没有排斥柳观春,甚至很快熟悉她的气息,将女孩整个手掌包裹其中,用热泉抚慰她。 柳观春闭眼,凭借心念驱动水柱,很快,她持剑在手,挥舞的瞬间,水波如潮涌至,凭她心意,四处翻涌。 柳观春抬头,望向黑漆漆的灵域结界,用灵识和江暮雪传音:“师兄,这是不是我的灵根?” 江暮雪也很欣慰柳观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生出了属于自己的灵根,他道:“是水灵根,品相只是中等,但到底是你的灵域所生,往后能唯你驱使,为你助战剑阵。” 柳观春心潮澎湃,难掩激动。 她终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柳观春从灵域中浮起,她睁开眼,盘腿坐起,方才吃痛的窘态无影无踪,满眼都是对于新事物的新鲜与惊喜。 柳观春和江暮雪面对面坐在床上。 像是想要兄长的夸赞,柳观春清了清嗓子,故意抬手,驱动灵根,很快,她的掌心团起一个水波荡漾的水球。 她倾身爬来,献宝似的把水球递到江暮雪面前,笑道:“师兄,我能驭水了!” 江暮雪为她高兴,正想出言夸赞,忽听一阵响声,感到胯。间忽然一凉…… 师兄的脸色顿时发沉,变得铁青。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看到空空如也的掌心,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她好像把、把水球淋到师兄的裤子上了…… 没等她低头一探究竟,一只泛凉的手已然抬起,迅疾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紧接着,传来江暮雪既惊怒又冰冷的声音:“柳观春,别看。” 柳观春脸上讪讪,一动都不敢动。 她眼前一片漆黑,心中暗暗思忖:原来,师兄真正生气的时候,会喊她柳观春啊…… 这一夜,江暮雪没有送柳观春回寝室,反倒是往她手里塞一只传信的白鹤,任她一个人走回宿舍。 好在男女寝室并不远,柳观春御剑一刻钟,马上回到宿舍。 第84章 女寝宿舍里,还有好多人没睡。 一群女孩在庭院里七 嘴八舌聊着天,等到倪芸彤看到柳观春,她朝小师妹招招手:“观春,你过来。” 柳观春跳下竹骨剑,问:“发生什么事了?” 倪芸彤:“内门大比的时间公布了,这一届迟了一年,正好是三年后的初春。” 柳观春盘算了一下,她今年六岁,三年后就是九岁了。 九岁的内门大比,居然这么早就公布时间? 许是看出柳观春眼中疑惑,倪芸彤笑道:“当然要好好准备,这次不过,又得等上三四年,哪来那么多时间空耗。” 柳观春懂了,内门大比就相当于是高考,对于每个凡修来说都是改变命运的存在,必须全力以赴。 看到柳观春和倪芸彤相谈甚欢,一个笑容甜美的小姑娘也凑上来:“你是柳师妹吧?我叫白桃,比你早两年进的外门,你可以喊我白师姐。” 柳观春笑着打了一声招呼:“白师姐好。” 可倪芸彤却不搭理白桃,只在她走后,同柳观春说:“你要小心这个白桃,她既亲近我们,也亲近朱蓉,可每个同她关系好的女修,要么是大比的时候违规被她检举,要么是不慎服用了禁。药被铲出局……明面上不必和她撕破脸,但私下相处也要多留一个心眼。” 柳观春连连点头:“受教,我一定多多留心,多谢倪师姐提点。” 倪芸彤:“客气话就不要说啦,有空去把你江师兄的剑谱偷出来吧,我馋他那一招什么北斗七式很久了!” 柳观春想,她刚刚惹怒了江暮雪,应该短时间内看不到师兄的好脸色了,不过北斗七式,她也会啊,完全可以教给倪芸彤。 柳观春:“师姐,这招我会,我教你吧?” 倪芸彤大喜过望:“好啊好啊!” 刚应声,她又想起自己怎么能占六岁小孩的便宜呢? 于是倪芸彤回房间,给柳观春端来一整桶提神的仙露,道:“其实……我爹是灵修,我娘是凡人,我算是凡灵混血吧,我爹专门在外域开仙饮铺子,专供各大宗门饮用仙露。这是我家的招牌饮品,送你了!往后你的提神饮品,都包在姐姐身上!” 柳观春见过这个仙露的牌子,她时常看到有内外门弟子一边熬夜背心决内功,一边举杯猛干两口仙露。 柳观春意识到……倪芸彤的家底可能殷实到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师、师姐,你好有钱……” 倪芸彤斜她一眼:“哎呀,保密,这种事,我可不想让外人知道。” 免得那个白桃想要拉拢她这个人脉,又厚脸皮粘上来。 柳观春拍拍胸口:“我知道轻重,绝对不让师姐为难。” 倪芸彤和柳观春一起豪情壮志地干了一碗提神仙露,两人提剑,又趁夜深往习堂里武斗去了。 本以为习堂应该空无一人,可没想到,今夜开始,训练塔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练剑、练术法的外门弟子,甚至还有人在此地开外擂搏杀。 知道内门大比的日期之后,所有外门弟子都开始准备为期三年的训练,只待三年后力压群雄,一登龙门! 柳观春也被这种紧张的学习氛围感染,她热血沸腾,手握竹骨剑,对倪芸彤说:“师姐,我们一定要一起进入内门!” 倪芸彤与她击掌:“好,内门相见!” 第42章 内门大比(三)长大 柳观春刚生出水灵根,尚且无法操控灵域,因此她和倪芸彤对战几招后便没再缠斗。 倪芸彤精力充沛,趁着习堂人多,她已经点开龙虎战令开始外擂打斗。 反反复复打了四五场,都是加分后又扣分。 冲不上阶,倪芸彤也不勉强自己,反倒靠到柳观春旁边,问:“师妹,你在背丹方?” 柳观春点头:“过两天有丹师考试,要考炼丹……” 说完,她像是想起什么,问:“师姐,如果你要和一个人道歉,你会送什么?” 倪芸彤还在擦汗:“啊?你要和谁道歉?” “没谁。”柳观春含糊其辞。 她想到今晚守阵的时候,江暮雪受伤了,虽然师兄神态自若好像没什么事,但能流血,肯定很疼。 她一心沉浸在生出灵根的喜悦中,居然都忘记关怀师兄的伤势。 但也可能是师兄太过泰然自若,不过一个清洁术就把血迹统统消除,旁人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身体不适。 这样一想,柳观春又觉得师兄孤苦伶仃的…… 她莫名想起幻境里的白发师兄,虽然只是幻术,可她并不想看到江暮雪那么脆弱可怜的样子。 柳观春合上书,对倪芸彤说:“倪师姐,今晚你先练,我还有点事。” 倪芸彤看了一眼天色:“都快子时,你去哪儿?晚上回来睡吗?” “不知道,不必等我,你先睡吧。”柳观春随口答了一句。 倪芸彤也没管她,道宗并不管束弟子出行,有时候弟子在外做任务也会留宿凡间几日。 她多问一句,不过是担心柳观春年纪小会有危险,但想了想,外门谁人不知柳观春还有个剑术高超的剑君师兄,谁敢欺负江暮雪的妹妹啊? 柳观春回了宿舍,又从藏宝珠里摸出几个秋天存起来的板栗球。 柳观春用花布兜着板栗,带到灶房里,她利用火符烧热铁锅,又用烧火棍撬开板栗最外一层毛刺。每个板栗都被开了一个“十”字后,柳观春把它们都抛进锅里,又丢上糖块,一起翻炒。 柳观春踩着板凳挥舞锅铲实在费劲儿,于是她偷懒召出竹骨剑翻拌铁锅。 约莫三刻钟后,香喷喷的糖炒板栗就出炉了。 她取油纸包了三份,一份放到倪芸彤的窗台,又贴上粉鹤,给师姐留了一句言。 还有一份,她送给了苏无言。 苏无言嗜睡,很早就盘床上睡了。起床开门的时候,连猫身都没变回来。 硕大的一只黑猫蹲在房门口,对柳观春微微一笑:“师姐,你给我送吃的来了?” 正常人看到黑猫笑了都会吓一大跳,可柳观春一点都不怕。 她没忍住伸手摸摸苏无言的耳朵,又把板栗塞他怀里:“对啊,这个给你。还有一包,我拿去给江师兄。” 苏无言抖了抖耳朵,对于柳观春先给自己送礼的事,心里满意,也就没再管还有江暮雪一份板栗的事儿。 柳观春抱着热腾腾的板栗,蹑手蹑脚走向师兄的房间。 她犹豫半天,还是敲了敲门:“师兄,你睡了吗?” 屋里亮着微弱的烛光,当柳观春靠近的时候,火光已经将她的身影映在门上。 江暮雪目力敏锐,自然早早看到。 只是天道雷印岂是他如今这具筑基凡躯可受得的?等送走了柳观春,深入骨髓的痛感上涌,江暮雪又喷出一口血,虚弱地倚回床榻调息……偏偏这时候,柳观春来了。 “何事?”他隔着门,沉声问她。 “师兄,我想进门看看你。”门外的柳观春实在放心不下,她鼓足勇气推门,“师兄,我进来了。” 她要做事向来如此,固执非常,先礼后兵,不达目的不罢休。 其实江暮雪心知肚明,他拦不住,因此房门并未上闩。 兴许潜意识里,他也希望柳观春能来探望。 柳观春进门后,又老老实实阖门,虽是开春,但春寒料峭,夜风还是很冷,就连她还穿着软绵绵的兔毛靴子,她不想受伤的江暮雪受冻。 寝室内,柳观春遥遥望着 那个清瘦的身影。 江暮雪在榻上打坐,唇色苍白,双目微阖,黄澄澄的烛光披拂他的肩颈,镀上一层暖光。江暮雪散落肩臂的乌发油润发亮,偶有几缕影影绰绰盖住眉心朱砂,平添一分精致又脆弱的美感。 明明是很安逸的画面,可因江暮雪忍痛时肩头瑟缩,冷汗直冒,这一幕又显得师兄孤形只影,只让人觉得可怜。 柳观春心里慌神,她放下板栗,三两步上前,俯跪下身子,撑着床架,仰望江暮雪。 “师兄,你很疼吗?”她伸手想要帮江暮雪擦汗,没等纤细的手指触到江暮雪眉心,半道便就被他抓住。 江暮雪睁眼,一双凤眸冷冽,如聚风雪,毫无人情味。 柳观春没被他眼中厉色吓到,反倒眨巴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稚气地和师兄对望。 很快,江暮雪的戾气散去,他又松开她。 “为何还不去睡?” 他在问她怎么回来了。 柳观春起身,抱着板栗上榻,她大大方方地说:“因为担心师兄。” 柳观春若是喜欢一个人,偏疼一个人,她会表现得非常明显,她对待江暮雪就是不同的,即便这层情绪单纯出于对师兄的依恋。 江暮雪深谙柳观春口中的“喜欢”是什么,如天上云、水中月,她其实待世间万物都这般纯粹,她的喜爱并不掺杂男女之情。 第85章 江暮雪不再管她,他闭目调息,继续压制雷印带来的反噬。 柳观春若无其事地瞥去一眼,她发现江暮雪衣袍轻软清逸,广袖交叠,如莲绽放。 之前那身被她淋湿的衣袍已经换过。 江暮雪运气几个周天,终于压下那些刺骨的疼痛。 此时,耳畔传来咔嚓咔嚓的响动,江暮雪困惑抬眸,竟看到柳观春盘踞床榻一角,专心致志地剥板栗。 而他的膝侧,不知何时垫了一方兰花绣帕,帕子上,板栗肉堆积如山。 柳观春一直在给他剥肉,她一口没吃。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多馋吃的,她能忍住食欲,一心关照兄长,其实已是善待他人的表现。 江暮雪冷硬的心肠一寸寸软下来。 他捻了一块板栗,塞进口中咀嚼。 柳观春见状,眼眸亮晶晶的,问他:“师兄,好吃吗?” “好吃。”江暮雪没有扫她的兴,只道一句,“不必太多,我吃不完。” 柳观春仔细想了想,江暮雪确实没有吃甜食的习惯,板栗应该也算甜的吧? 于是她美滋滋地捧起板栗肉,塞到嘴里。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像一只田里偷瓜吃的花鼠。 柳观春:“师兄,你是不是没事了?” 江暮雪:“嗯。” 知道江暮雪没事了,柳观春安下心,她陪师兄说过几句话后,开始犯困。 紧接着,柳观春歪下身子,枕在江暮雪的膝上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现实与幻境混淆,又让柳观春想起江暮雪一头霜发的样子。 她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半梦半醒间,柳观春迷迷糊糊嘀咕:“师兄,你不要变成白发好不好?我不想你总是一个人……” 闻言,江暮雪一怔,他只知柳观春在万骨生花阵中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却不知柳观春经历了什么,又为何问出这句话。 可看她熟睡时,眼角还有泪花闪烁,江暮雪的胸口窒闷。 江暮雪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凡间的老猫在临死前,都会离家往外跑了。 让心中在意的人,看到自己憔悴不堪的样子,其实也是一种残忍。 - 又过了一个月,外门的丹师考试出了成绩。 柳观春上辈子没炼过丹,但她刻苦背书,拿到了前十的成绩。 再一看榜首的名字,不出意外,是她的师兄江暮雪。 柳观春嘴角上翘,为师兄感到高兴。 她深知江暮雪天赋异禀,无论在哪个宗门,他都是超世拔尘的存在。 对此,柳观春早已习以为常。 可道宗的弟子不知道啊,他们本来都废得很安心,忽然来了一个能把他们甩出一大截的能人,偏偏江暮雪不止炼丹、术法学得好,就连外擂都是位居第一,此等天才,怎能不让人心生嫉妒? 一时间,江暮雪的名字在外门引发了轩然大波。 甚至连内门长老孟瀚舟都拉过大弟子黎九章询问:“那个外门的江暮雪,真的只是下品雪灵根?” 黎九章拧眉,恭敬回答:“回禀长老,测天石运行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江师弟的课业突飞猛进,兴许是他力学不倦,业精于勤,这才事事位居榜首。” 这话说给鬼听还差不多,修行一事哪是勤奋就能修成的。 孟瀚舟心里打定主意,待内门大比的时候,他定要将江暮雪收为亲传弟子。 只是不知,其他几位长老也均有此意,甚至还“微服私访”,路过外门食堂,就为了看一看这位传闻中一骑绝尘的江小友长什么样。 而江暮雪一战成名,连带着柳观春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在她冲外擂的时候,常有师兄姐击败她以后,还给她留下信鹤,说:“柳师妹如有课业困惑,也可来寻我解惑。” 这样的好事,柳观春自然来者不拒。 她高兴地收下信鹤,每次有不懂的问题,她都先去叨扰那些主动攀交的师兄姐……毕竟她不好总是烦江暮雪嘛,师兄也是很忙的! 这些苦就让外人来受吧! 柳观春自认自己此事做得妙极,殊不知江暮雪因好几日没有收到师妹的信鹤,竟也会心情低落。 终于,在旁观柳观春斗擂的时候,江暮雪看到那些利用信鹤亲近师妹的同门师兄弟。 若是女修也便罢了,偏偏是男修。 江暮雪垂眉敛目,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调出柳观春的战局,将那些递给她信鹤的男修逐一挑战了一次。 被外擂第一名的江暮雪发起切磋挑战,那是何等长脸的事?师兄弟们纷纷应战,甚至还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意图说明自己也是一个不逊于江暮雪的高超修士。 但渐渐的……众人回过味来了。 江暮雪仿佛在此刻才真正施展出剑术实力,与他对战的男修,少有撑过三招的。 别说过招了,他们就连江暮雪的衣角都没摸到! 江暮雪哪里是来切磋的,分明是来屠城的! 再后来,还是那些女修师姐们同情地递上一个眼神,提醒道:“还看不出来吗?江师弟的剑下之意分明是,打不过他的男修,也配教他妹?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了!” 男修们恍然大悟,纷纷在柳观春提问新问题的时候,旁敲侧击说出一句:“咳咳,柳师妹啊,这篇心诀,其实我研究得也不算透彻,与其问我,倒不如请教江师弟?” 咦,怎么整个外门男修都忽然很有自知之明了? 柳观春听多了,终于想起自家博学多识的大师兄,她忙从善如流地登门,继续叨扰江暮雪。 好在师兄温和柔善,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来二去,柳观春又深深感慨,外人确实还没有自家师兄好,至少江暮雪从来不会推诿她的请教! - 在等待内门大比的这三年,算是柳观春过的最快乐的三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重生的机会,还能被人呵护着、照顾着、保护着慢慢成长。 前世那段被人奚落、欺辱、折磨的日子,好像也已经渐渐远去,变成很模糊的一段回忆了。 如今是岁暮腊月,柳观春已经九岁了,待明年二月,她十岁的时候,内门大比也就正式开始了。 距离这一次大考核,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三个月。 这三个月,外门所有弟子都在筹备大比需要用的法器、符箓、宝物、丹药。 柳观春那一份,会有江暮雪和苏无言帮忙筹备,她也不和师兄弟客气,为了报答他们的好意,她决定给他们一人准备一份年节礼物。 三年来,柳观春长高了不少。身子骨抽条了,变得玲珑窈窕,腰肢也渐渐有了窄细的曲线,她脸上的婴儿肥褪去,有了尖尖的下巴,手指也变得柔软纤长,再也不会被人打趣是粗粗的萝卜丁了。 柳观春很满意自己的变化,毕竟她也想被人夸“漂亮”,而不是被倪芸彤师姐一边捏她脸上软肉逗弄她,一边夸她“可爱”。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江暮雪会为她置办很多衣裙发带。 但当柳观春像一根顽强小竹一样,身高节节攀升,对于衣饰的尺寸要求越来越高的时候,江暮雪开始变了态度。 这日,柳观春嫌弃肚兜太小,嘱咐师兄这次置办小衣,布料一定要裁剪得稍大一点,毕竟女孩家会慢慢发育,她要提前备好更大的尺寸,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肚兜还得软滑不扎人,且能绣上不同的花色……听到这里,江暮雪终于眉峰轻蹙,慢条斯理地开口:“从今往后,此等贴身之物,都由你自己出门筹办。” 江暮雪把灵石和钱财 交到柳观春手中,转身离去。 师兄的身影孤清高洁,走得极快,掠起缥缈衣摆,转眼便不见踪迹 柳观春看着江暮雪的背影,虽然不明原因,甚至觉得师兄稍显冷淡……但她不会和江暮雪闹脾气。 毕竟江暮雪如今长高了,身姿也变得挺拔高挑,五官褪去青涩稚气,一双剑眉凤目,隐隐有了师兄的威严……柳观春偶尔也会害怕被江暮雪讨厌,她不敢在冷冰冰的师兄面前造次。 冬雪湿冷,雪花顺着布帘子卷入屋里。 柳观春缩了缩脖子,并指捏诀,贴了一张防风符上去压帘。 许是穿越的原因,即便柳观春已经生出灵根,但她这具身体在修行辟谷术时还是屡屡失效。 柳观春畏寒怕冷,大冬天的,她只能尽量多穿一点。 柳观春给苏无言送的礼物是一只她买来的小鱼铃铛。 她记得苏无言不喜欢穿鞋,但爱在足踝挂铃铛。 因苏无言不穿弟子服饰,甚至喜欢单披一件黑袍,敞开裸。露的腹肌,曾屡次遭到外门弟子检举。 在男弟子眼中,苏无言此举实在有碍观瞻,这厮分明是目无尊长,野性难驯。可也有许多师姐师妹表示,苏师弟生得好看,就应该多多展现男色,对她们的眼睛很友好。 第86章 苏无言如今在外门也算有名有姓的后起之秀了,不过花了一年时间便知道如何筑基,还用了三年时间,直接打到龙虎斗外擂第二名的位置。 不过江暮雪还是技高一筹,一直压着苏无言,不让他蹦跶撒野。 苏无言每三日一次的挑战魁首赛,已经成了诸位外门弟子的必看赛事。 毕竟江暮雪剑术高超,单是看他一劈一砍间腾升的剑势,也能受益良多。 外门男修打又打不过苏无言,见他屡劝不听,只能找江暮雪出面惩治。 幸好,江师弟为人清正,公私分明,不念旧情,于维护外门纪律一事上,他很有责任感,自是义不容辞。 江暮雪见苏无言大冷天还敞衣行走,甚至衣着不雅地兜搭柳观春,陪她在习堂里切磋剑术,终是一口气难咽下。 江暮雪召剑而出,他心知苏无言是土灵根,畏火怕热,直接并指捏决,放出熊熊烈火。 在足踝银铃连续被业火烧灼五次的情况下,苏无言终于被烫得嗷了一声,抓了抓猫耳,烦不胜烦地道:“行行行,我穿鞋还不成吗?你这么闲就去多练几套剑法,早日结丹,别成天盯着我行吗?” 江暮雪冷看他一眼,收起光华大作的伏雪剑,没有作声。 苏无言见他连话都不说,不由挑眉:“啧,越长大越哑巴了。” 说完,他像是想到什么,贱嗖嗖地抬脚,抖了抖那一只小巧可爱的小鱼铃铛。 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 苏无言似笑非笑地道:“柳师姐,多谢你赠我铃铛,我好喜欢。你待我这么好,不如等你及笄后,咱俩结为道侣吧?放心,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我偷小鱼干养你!” 说完,恶劣的小少年看了江暮雪一眼,桃花眼中满是挑衅之色。 柳观春当然知道苏无言只是在开玩笑。 她记得前世苏无言假扮心魔时,曾暴露他也是穿越进异世之人。 那句“偷小鱼干养你”,分明是现实很有名的“电动车养你”梗,因此,柳观春只是捧场地哈哈一笑,没说什么。 可两人相谈甚欢的一幕,看在江暮雪眼里,竟十分扎眼。 苏无言比他先一步收到了师妹的礼物,柳观春只为苏无言准备了礼物…… 江暮雪脸色不善,身未至,剑先行。 锋锐的伏雪剑虽心念而动,已然杀气腾腾地横扫向苏无言。 江暮雪寒声呵斥:“不可言语无状,轻薄师妹。” 苏无言遇袭,悻悻然跃开,免得被剑捅个对穿。 柳观春早习惯男孩子打打闹闹的架势,她上前一步,抓住师兄的衣袖往外拽。 “师兄,随我来,我也有礼物给你。” 闻言,江暮雪一怔,他默不作声地跟上。 伏雪剑的剑势很快减弱,慢慢回到他的掌心。 到了偏僻的庭院,柳观春从怀里取出一支梅花白玉发簪递过去。 “师兄,听闻你已经筑基四阶,想来不日后就能结丹了。为了庆祝你即将修成金丹,我给你准备了这个。” 柳观春心里其实很忐忑,她不知道江暮雪会不会喜欢,可她真的挑了很久,一边觉得梅花高雅,很衬师兄,一边又怕发簪太过女相,会惹得师兄不喜。 但江暮雪不嫌,他只是低头,柔软的乌发如云一般倾泻,落在柳观春的指骨,黑发游弋指缝,很痒。 柳观春杏眸发亮,她明白江暮雪此举含义,他在命她直接戴上。 一如当初他递来伏雪剑柄一般,默许即是喜欢。 柳观春心里高兴,她踮脚,高举手臂,抽去那一支用来束莲花冠的木簪,换上了自己新买的梅花簪。 收手时,柳观春白皙的腕骨轻抚过江暮雪的耳珠,明明师兄的体温冰冷,可她却仿佛被烫了一下,很快负手于身后。 江暮雪挺直肩背,还在低头看她。 虽然那双凤眼疏冷,薄唇轻抿,但柳观春还是看出他的言外之意。 师兄在问她:如何? 江暮雪本就喜欢穿白衫,如今他墨发迎风,莲冠梅簪,广袖摇曳,眉心丹砂似火,更添一种飘逸若仙的美态。少年人虽还青涩,却已有成熟修士的温文端方。 柳观春感慨师兄貌美,笑得见眉不见眼,连连点头:“特别好看,我很喜欢。” 闻言,江暮雪颔首,冷目终于有了一丝柔和。 - 除夕前夜,道宗很早下课,并宣布明日放假一天,想回家的凡修可以回去看看。 凡修弟子都知道人间的热闹,三三两两结伴出行,他们打算去附近的城镇添置衣裳,顺道赏花灯,看烟火。 难得的热闹,倪芸彤带上几个朋友,还邀请柳观春一同前往。 柳观春不想冷落朋友,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带上江师兄和苏师弟?” “好啊好啊,当然可以!” 三年时间,大家都知道柳观春、江暮雪、苏无言三人关系密切,她们巴不得柳观春带这两位师兄弟来玩,虽然女修们没什么年少慕艾的心思,但不妨碍她们欣赏美人啊。 毕竟外门的男弟子质量参差不齐,大多都是歪瓜裂枣,要想看到美男子,那就得把眼睛投向内门那位黎九章大师兄了。 闻言,又有女修道:“那我把王昱风师兄,还有穆康师兄也请来,大家结伴同行!” 这几人都是她们评选过的外门男色榜单前十名的男修,要是能把十美都聚集在一块,师姐们简直不敢想有多快乐! 女孩们嬉笑成一团,青春洋溢。 柳观春一边吃糖,一边听着同门议论八卦,她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夜里,柳观春跑到男寝邀请江暮雪、苏无言同行。 因是下山游玩,江暮雪担心柳观春安危,没有异议。 苏无言见江暮雪也要同往,自是欣然应允,他怎么可能把小丫头拱手让出?既然江暮雪不愿和他和平共处,非要和他争一家之主的位置,那他必须和江暮雪决一生死。 出行当天,柳观春不仅穿了仙气飘飘的弟子服,还在外头套了一件兰绒披袄,虽然有点臃肿,但白绒绒的毛领裹住小姑娘削瘦的下巴,瞧着也有几分玉雪可爱。 众人御剑下山,柳观春偷懒,她还想趁机睡会儿,故意坐到江暮雪的伏雪剑上。 好在师兄很包容,见状也只是默默幻化出剑茧,将柳观春裹挟其中。 柳观春乖乖挨着剑茧补觉,只是她单纯靠着可以,却不能用手触碰太深,因这茧子上被师兄施加了雷电咒,会蛰人。 虽不知江暮雪今生为何这样见外,但柳观春也不敢问,她还是老老实实听兄长的话吧。 待他们抵达镇子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 江岸围观烟火的凡人很多,倪芸彤爱热闹,她和其他同门们打算去买点蜜枣甜果边看边吃,顺道问柳观春要不要。 柳观春:“师姐,我要蜜饯,再给我带一串糖葫芦。” 说着,去扯江暮雪的衣袖:“师兄想吃什么?” 江暮雪摇头:“我不必。” 柳观春:“苏师弟呢?” 苏无言耸耸肩:“我也没兴趣,不过哪能让外人出钱啊,我帮柳师姐买吧?” “行啊。”柳观春不和苏无言客气,老实说,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如今已是近似家人一般亲密了。 苏无言跟在倪芸彤身后,很快消失无踪。 而人群熙攘,烟火很快要开始燃放。 柳观春被人挤到江暮雪身边,幸有师兄相护,她没跌跤。 柳观春道谢后,自己站稳,扶着桥栏眺望。 不知哪年开始,江暮雪不再如少时那样亲昵地牵她,喊她早起上课。 柳观春觉得师兄忽然变得生疏,离她很远。 她想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心里想着,前世的时候,江暮雪十岁筑基,筑基当日便择了无情道开始修行。今生他虽更早筑基,却没有及时择道,不知是不是在等修成金丹境,再择道修行。 在柳观春的印象里,江暮雪这样擅剑的剑君,自该选择攀升境界最快的无情道。 而且师兄变得没有少时可亲,兴许也只是因他提前开始修心,无情无欲,方能坚守道心。 远处,月色朦胧,苍松翠柏被暗沉沉的夜色笼罩,灰暗一片。 唯有江面上浮着无数明黄色的花灯,烛光犹如银河星子,散出细微的暖光。 天地都是黯淡无光的,唯有山径深处燃起几簇璀璨的烟火。 人群发出惊艳的呼声,一个个踮脚,朝花炮喧闹的江边眺望。 在夜色遮蔽下,柳观春也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天地辽阔,凡人犹如蜉蝣,朝生暮死,一瞬灿烂。 柳观春时而看看烟火,时而看看身边的江暮雪。 师兄今年十一岁了,男孩子的个子窜得飞快,一下就比她高出一个头。 柳观春心中不满,但看着肩背挺拔、芝兰玉树的江暮雪,心中又生出一股难言的热意,她竟有些贪恋这样安逸美好的岁月。 第87章 夜色沉沉,柳观春的脑袋也有点糊涂。她偷偷伸手,勾住师兄的小指头。 江暮雪的手指骤然被牵,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动声色地低眉,瞥了一眼做贼心虚的柳观春。 他任由她牵着,如此冷淡,无动于衷,竟让柳观春生出一股无名火。明明他们小时候关系很亲,怎么长大了反倒若即若离? 柳观春总想让师兄动一动的,什么都好,为此,她甚至不惜冒犯他、触怒他。 许是夜色壮人胆,柳观春的胆子渐大,她掌心分泌热汗,竟开始悄悄抓他的三根指头,一点点靠近。 江暮雪唇角轻扯。 他不看她,只顺势翻手,反客为主,握住了女孩灵细的手腕。 柳观春猝不及防遇袭,整只手都江暮雪拢进掌中,藏在宽大的袖下。 江暮雪常年练剑,指骨修长,圈在她细嫩的腕上时,竟带些强硬。 白衣道袍腻出浅淡的松香,混淆着烛火的檀香,有种冒犯天威的禁忌感。 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长指轻按在她的手背,一根根手指层层裹缠住她,覆盖一层粗粝茧子的指腹,与她的雪肤紧密相贴。 明明只是握住手骨的动作,却引得柳观春的后脊发麻,芒刺在背,连头皮都要炸开。 柳观春不敢让人瞧出端倪,只能若无其事地观赏远处绚烂的花火。 她鼻翼都热得生汗,纤细手指用力挣了挣,没抽出来,反倒教江暮雪以虎口一压,将她的腕骨扣得更紧。 柳观春有点不明白了……平时都不会主动牵她的手,怎么今日一反常态? 一定是她心猿意马,竟会觉得江暮雪存有戏谑的逗弄之心。 毕竟江暮雪如此冰清玉洁,前世是那种连无情道都能修满阶的狠人,他怎么可能存有勾人的心思…… 再说了,是她自己主动拉住江暮雪的手。 要怪也只能怪她。 柳观春心中暗忖,师兄如此行事……很可能是在给她一个小惩小戒,毕竟是她先撩者贱。 就在柳观春一筹莫展的时候,苏无言拿着糖葫芦跑回来了。 江暮雪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她。 柳观春刑满释放,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接过糖葫芦,又抬头看江暮雪一眼,师兄还在观赏烟花,少年人仙姿佚貌,白衣翩翩,连看都没看她,依旧一副出尘绝俗的淡然模样…… 柳观春不免疑心,方才的强势拉扯,均是她一时失神产生的幻象。 江暮雪怎可能道心不坚。 第43章 内门大比(四)“师兄,你为什么对我…… 柳观春嘴上很忙,咔嚓咔嚓咬着糖葫芦。 苏无言则和几个师兄弟抢起热腾腾的烤红薯,一群人追逐吵闹,听得头疼。 可江暮雪在旁边安安静静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柳观春看了一眼手上仅剩一颗的糖山楂,她假客套地问了一句:“师兄吃吗?” 料想他不会吃,不过问一问,显得柳观春十足温柔体贴,没有冷落师兄。 可不曾想,江暮雪忽然探手,朝她伸来,修长两指从竹签上捻出那颗糖果子,端详了一会儿,像是在看什么灵丹妙药,随后缓慢塞进口中。 柳观春错愕。 等到她反应过来,江暮雪的腮帮子已经鼓起一个小球了。 江暮雪一边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那些粘在手上的糖渍,一边唇齿微动,细细咀嚼那颗山楂。 但山楂很酸,江暮雪尝到涩口的味道,眉峰微蹙,长睫低垂,除此之外,没其他表情。 师兄其实,并不喜欢吃糖葫芦吧? 那他在费劲儿尝什么啊? 江暮雪无论什么事都胜券在握……这副持重的模样,会让柳观春觉得他很遥远。可今时今日,一颗小小山楂就能让师兄破功,使他变得窘迫。 柳观春莫名想笑,连江暮雪第一次抢她吃食这件事都抛诸脑后了。 晚上回到道宗,柳观春从包里翻出今天买的手帕、甜糕、绒花发簪。 大多都是江暮雪付的钱,她年纪小,没能找到什么换钱的活,只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江暮雪的照顾。 虽然柳观春也很困惑,为什么师兄心甘情愿养她这么久?难道因为他们都是从殷国逃出来的人,所以他把她当成家人,才会明知柳观春无利可图,还是一心照顾她吗? 柳观春抓桃木梳子的手忽然松开了一点,她心中惴惴不安。 毕竟,柳观春曾以为自己是占着“江暮雪妹妹”的位置,她是他唯一的师妹,才能理所应当得到这些关照。 可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柳观春知道,江暮雪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他和她变得疏远,逐渐有了距离。 原来,连师兄妹的关系都不能长久。 柳观春心里闷闷的,说不出话。 门外响起敲门声,柳观春胡乱收好东西,推门去看。 递到她面前的,是一只红包。 江暮雪顶风冒雪而来,特地给师妹送利事封红包,这是苏无言告诉过他的规矩,在柳观春的家乡,小孩子过年也收压祟钱。 柳观春看着红色的花笺壳子,高兴地收下:“谢谢师兄!” 柳观春心里的 不安消除了一些,师兄还是很关照她的。 说完,柳观春也回房拿出一只塞满干桂花的承露囊,递过去。 “师兄,这个给你佩身上,很香。” “多谢。”江暮雪接过香囊,没有动作。 柳观春想了想,她直接拿过香囊,用指尖去勾扯江暮雪的腰带,帮他佩上。 女孩忽然靠近,挟来一阵幽香。 江暮雪凝神分辨半天,闻出细微的荔枝味。 近日柳观春还很爱吃荔枝味的糖,想来是方才在屋里偷吃。 江暮雪站立不动,眼神渺远,心思飘走。 柳观春倒是一门心思研究如何佩戴香囊。 女孩的指骨卡着腰带的缝,小指头嵌进江暮雪的窄腰,费劲儿去拉香囊的丝绦。 许是柳观春动作幅度太大,她的手背不慎贴上一片硬实的肌骨,即便隔着单薄的弟子服,柳观春还是被师兄的体温灼伤。 柳观春猜测指骨贴到的地方,应该是师兄紧绷绷的腰腹……不过常年习武的少年人,身上骨肉结实一点实在寻常。 柳观春一时失神,香囊落地。 江暮雪已经伸手捡起。 他拿着香囊,后退一步,身后纤长的发尾就此卷进鹅毛大雪里。 江暮雪半个身子被雪淋湿,可视线却落回腰上,少年的掌心扣住那只香囊,又慢慢吞吞将其挪回腰间。 江暮雪一边低头缠绕细线,一边同柳观春道:“没事,我自己能系。” 柳观春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以为江暮雪是不喜欢她太过僭越的行径,可她不知的是,本来可以顺利打好的花结,因江暮雪心不静,竟缠错好几次都没能系上。 柳观春无事可做,应该回屋里避风,她和江暮雪道别,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身。 她问:“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困在柳观春心里许久,她一直想问。 江暮雪听完这个问题,他的手指忽然听使唤了。 他很快系好那一只香囊,又静静地看了柳观春一眼。 江暮雪第一次语窒,他不知该怎么说。 眼前的柳观春,过完年已经十岁,还带着前世记忆,小小的躯壳里,藏着成熟的灵魂,她能听懂所有的理由与借口。 可江暮雪能怎么说? 他从前就将柳观春当成妻子,他从未将她当成替身,他明知柳观春受制于人,还是卑劣地将她困在迷魂梦阵,不舍得放她离开…… 甚至江暮雪从迷魂梦阵中醒来后,他还忘记了所有的过往,他变得冷漠无情,待谁都疏冷,保持距离。 江暮雪不知自己对柳观春的怜惜、同情、珍爱,除了出于慈悲心,还有深藏的思念。 江暮雪完完全全把柳观春当成陌生人,他没有在柳观春受欺负的时候,第一时间上前庇护她。 他待她冷漠如常,待她如芸芸众生。 即便前世的江暮雪,在不记得柳观春的情况下,依旧被她吸引。 即便江暮雪给过柳观春关爱,庇护她、保护她,可最终……柳观春选择的是灰飞烟灭这条路。 直到最后,柳观春也很痛苦,痛苦到连魂魄都不会留下。 江暮雪记得柳观春在杀阵中消亡的那一幕,她没有后悔,也没有哭。 就连和江暮雪说话时,死前道别,柳观春都带着惯有的礼貌。 像个假人。 江暮雪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惊讶发现,柳观春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她从前在迷魂梦阵里,明明被他养得很好。 柳观春害怕的时候,手里总要握住点什么,从前床笫间,握的是他的指骨,他垂在她胸口的长发,后来成了江暮雪送她的竹骨剑。 第88章 因为了解柳观春,所以江暮雪知道,她赴死的时候,笑起来像哭,她也会害怕。 …… 江暮雪喉头生涩,有些难过,他问她:“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柳观春眨巴眨巴眼睛:“因为好奇。” 江暮雪记起柳观春前世赴死的样子,她看起来好累,通体破碎,残破不堪。 柳观春坏掉了,她变成一样年久失修、陈旧滞涩的废物。 江暮雪利用重生的机会,很努力把她从废墟里挖出来,他将柳观春一点点修复好。 即便柳观春带着那些痛苦的记忆重生了,那也没有关系。 江暮雪看着五岁要换牙的柳观春、六岁会练剑的柳观春、七岁开始讨要漂亮裙子的柳观春……他纵容柳观春,他给柳观春买了许多漂亮的衣裙,精致的绒花。 江暮雪曾经不通俗务,他不知姑娘家每一样搽脸的乳膏都有讲究,他不知小衣上每一样绣花都有寓意,他不知女孩家同样的发带不同颜色都得来一条。 为了养大柳观春,他很努力去学。所有姑娘家该有的东西,他都希望自己的师妹能拥有。 江暮雪也很欢喜,他终于有了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希望柳观春此世欢愉,希望她平安顺遂,希望她高兴过完一生,再高高兴兴回家。 鲜花、糕点、玩具,以及陪伴,江暮雪花了很长时间,东修一点,西修一点……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柳观春修好了。 他在柳观春的脸上看到许多前世没有的笑容。 可是,当今日柳观春忐忑不安,她感到受之有愧,她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江暮雪忽然发现,好像重来一次也没用。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待她好? 因为他前世亏欠,因为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柳观春。 因为江暮雪曾失去过柳观春,他害怕她走投无路,再次寻上那一条绝望的路。 江暮雪心知肚明,重新拼凑好一个人很难,裂缝还在,伤口还在。 在柳观春眼中,江暮雪不过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 江暮雪不敢赌柳观春对他的依恋,他怕说出前世因果,最后连师兄都没得做。 毕竟前世将柳观春当成妻子,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江暮雪总不能,将最后一条能够留在柳观春身边的路都斩断。 甚至在今日,柳观春已经快乐度过好多年的今生,江暮雪都不敢承认自己重生的事实,不敢云淡风轻地问她一句:柳观春,你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江暮雪想了很久,只能垂眸,同她道:“因为,你是我的师妹。” 即便不想做师兄又如何?还不是不得不做。 他存的私心,也见不得人。 唯有疏远柳观春,教她明白,师兄和道侣终有不同,他们的关系可近可远。 可柳观春愚钝,她不懂。 柳观春听到那句“师妹”,心下一怔。 好像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江暮雪待她好的理由,都因她是他的师妹。也对,师兄一向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礼待同门,照看师妹,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 在这一瞬间,柳观春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贪得无厌? 可柳观春究竟在求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最终,柳观春也只能尴尬地摸一摸鼻尖,释然一笑:“好吧,师兄,我困了,先去睡了。” “嗯。”江暮雪没再说话。 他目送柳观春进屋,呆站着淋了一会儿雪,这才御剑回到男修宿舍。 第44章 内门大比(五)天上掉下个柳妹妹。…… 夜里睡下,江暮雪难得做梦。 他又回到了那段柳观春死后的岁月。 当时的江暮雪,因心肺受损,一头银丝无法染黑。 但幸好,他早已将辟谷之术习得娴熟,他不会衰老生病,也不需要吃饭和睡觉,连脉搏与心跳都很微弱。 只是,这具身体越近神,越让他感到恶心。 江暮雪模仿凡人一样进食,他一日三餐从来不停,夜幕来临的时候,他也会上榻闭眼入睡。 即便睡不着,江暮雪也不敢动弹,仿佛如此,他就能更像个凡人一点。 他的手从来都是搭在胸口,不敢往旁边探。床侧是一片冰冷的被褥,没有温度,只有一口塞了首饰发梳的小棺材。 柳观春连留下的东西都那么少。 第二天清晨,江暮雪洗漱后开 始制锄头,开辟菜地农田。 他记得柳观春说过,小时候,家门口就有一大片种地的田,她会沿着田埂朝里走,整个身子都融入黄灿灿的油菜花地里,还有菜粉蝶栖于她的指尖。 江暮雪记下了,柳观春喜欢油菜花,他特地为她种下一片。 春季来了,山花漫天,菜花如霞,很好看的景致,江暮雪静静看着,可柳观春没有回来。 每日用饭,江暮雪都会为柳观春也盛上一碗,米饭堆得尖尖的,因为柳观春曾在打饭时说过,盛饭不能压得太圆,那是给鬼吃的,小时候她做过这样的事,倒是挨了家人的打。 她其实无意间说了许多自己的事,她不知道唐婉从来不会如此,可江暮雪纵容她犯错,他喜欢听,也是因此,柳观春也肆意了一些,三句错两句,知道师兄不嫌,她渐渐做回自己。 江暮雪把饭慢慢吃完,等到碗里的米饭空了,抬头一看。 柳观春那碗饭还完好无损,饭碗前的鸡肉鱼肉也没有动过。 江暮雪燃的线香氤氲屋中,青烟袅袅,亦没有半点被魑魅吸食的迹象。 她当真连魂魄都没有,鬼都做不成。 江暮雪默默收起碗筷,他明知柳观春已经魂飞魄散,可他明日还是会多备一份菜,多放一双筷。 万一呢? 柳观春总是一个能给人惊喜的小姑娘,万一她得到上苍眷顾,万一她还有一缕残魂。 她总要知道有人在等她,迷了路也可以回家。 在柳观春死去的十年后,江暮雪又登门拜访过苏无言。 苏无言倒很乐观,不过花了十年就修出妖身内丹,只是在他又想杀人精进修为的时刻,被江暮雪一剑拦下。 苏无言一边踢开江暮雪飞来的利刃,一边舔舐臂上的猫毛,冷哼:“不如我们合作,杀穿这个世界,天道总会想法子放回柳观春。” 江暮雪收起本命剑:“柳观春已经魂飞魄散了,无魂之物不得复生,此为世法。” 苏无言渐渐安静下来,他好像有点明白,这个世界的神并不是无所不能。 江暮雪放跑了险些丧命的凡人后,同苏无言道:“今日起,不要滥杀无辜。” 苏无言翻了个白眼:“干嘛?!你入沙门当和尚了?管我这么多?” “不染杀业,你还有离开异世的可能。”江暮雪云游四方,渐渐明白了一些天道秘法,苏无言杀生灭世,他身染罪业,担上轮回因果,妖身渐渐与这个世界相融,他沦为异世的大魔,因此才会一次次被困在此间。 苏无言回不去,柳观春也回不去。 可江暮雪觉得,他好像能打破这个规则,从哪里来的人,就从哪里回去。 只是他执意逆天而行,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代价又有什么关系……本该如此。 苏无言损失魔核,被他杀过的人魂趁机逃出魔核,放回三界六道,迈入轮回。 这也算江暮雪的一次“除魔”,世上再无魔尊苏无言,只有半神剑尊江暮雪。 江暮雪修为至臻,若是他也道心不坚,堕魔杀生,便会成为天道的心腹大患。 江暮雪拥有灭世之能,天道感知此事,定会心生忌惮。 以死换生。 苏无言不出声了,他不关心江暮雪的死法,他只想把小丫头找回来。 两个男人难得有一天不吵架不相杀。 江暮雪从苏无言这里又了解一些柳观春的事…… 柳观春爱吃炸鸡,爱吃腊肉,爱吃卤猪肉,一个小姑娘,倒是不喜清淡,口味很重。 难怪迷魂梦阵的时候,她会想方设法讨肉吃,单是菩萨生日的借口一年就用了四回。 明明江暮雪记得,菩萨茹素,生辰只需上供瓜果便是。 江暮雪难得发笑,他想到这样鲜活的柳观春,心里温暖了一些。 今日是柳观春的忌日,她又多离开了一年。 屋子里摆着一块灵牌,江暮雪本来想刻上柳观春的名字,可最后一个“春”字迟迟没有落下,仿佛如此,他就要真正接受柳观春的死亡。 江暮雪不愿。 爱人死后,生者要开始另外一段名为“遗忘”的劫难,劫后涅槃,他会将柳观春遗忘。 江暮雪给柳观春煮了煲仔饭,还买了很多荤食,他从来害怕凡食的浊气,但做得多了,今日收拾起鸡鱼的脏器,倒也得心应手。 买菜的时候,江暮雪路过一户燃着线香、撒着纸钱的人家。 第89章 他看到凡人办丧事,死者的遗体摆在大堂,需要请道人来做法事,还要停棺七日,让往来的宾客吊唁,以诉相思。 死者没有马上入土,亲朋好友还能看到亡者的脸与肉。身,不知怎么,竟让江暮雪有点羡慕。 江暮雪垂下眼睫,他回到灶房,捋起袖子,继续煮菜。 恍惚间记起,从前与柳观春相处,每次杀鸡,她都会躲得很远。 她嫌弃血气臭,却又因桌上有鸡汤,多吃了一碗饭。 晚饭终于煮好了,江暮雪把饭菜摆上桌。 满满一桌菜肴。 江暮雪为柳观春上了清香,邀她一起用饭。 江暮雪没有再等柳观春,在她死去的第十一年,他仿佛梦醒,终于接受了柳观春回不来的事实。 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无非是为了思念,也为了提醒自己,不要遗忘。 夜里,江暮雪收拾完已是深夜。 屋里还点着灯,他知道柳观春在梦阵中失明,她很怕黑,因此屋里灯烛从来不熄。 江暮雪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反复去整理那些柳观春的遗物,他也会回忆有关柳观春的点滴过去。 他后知后觉明白了很多。 从前的甜蜜,在今日都成了刺往心口的刀。 江暮雪能记清柳观春每一个表情,每一瞬情绪,知道她何时崩溃,知道她何时不安。 可这样回忆以后,江暮雪发现,他能救她的机会其实很多。 在柳观春受人排挤的时候,假如他能挺身而出,那她便不会感到寂寞; 在柳观春回宗的时候,如果他没有用白衣师兄的身份舍下她,那么柳观春便不会孤立无援; 甚至在唐婉他们用寻魔罗盘抓住那只苏无言幻化的小猫时,只要他能帮她救下猫,不要让她那根岌岌可危的稻草断裂,或许柳观春也不会走上魂飞魄散的路; 明知不该这样想,可每每午夜梦回,江暮雪都觉得,师妹的死,或许也有他一份责任。 是江暮雪太傲慢,傲慢到忘记了柳观春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普通人要在这个修仙世界活下去,实在太难。 他舍下过她,他应该赎罪。 …… 江暮雪从梦里挣脱,他睁开眼,鬓角汗湿,胸膛起伏不休,明明是惊惧刚醒。低头的瞬间,他看到腰上挂着的桂花香囊,看到枕边的白玉梅花簪。 私物皆是柳观春所赠,她还活着,一切都来得及。 在这一刻,江暮雪终于敢承认,他其实……很想她。 - 过完年,柳观春十岁了。 时间很快来到二月,近日便是内门大比的日子。 除了道宗,甘露宫和天工阁,都已择好外门弟子。 道宗择徒比赛的时候,除了本宗长老,也会有其他宗派的老宗师,想要打探实力,偷偷前来观赛。 这次参加道宗内门大比的弟子,一共九十名。 三人一组,分为三十组。 比赛规则也很简单,弟子们先是组队合作,猎杀其他队伍的弟子。 等到比赛仅剩下十五组队伍的时候,队伍解散,外门弟子开始进行个人战。 这时候队友不是队友,而是敌人,直到最后剩下二十五人存活,内门大比便结束了。 最后获胜的二十五人可以进入内门,得到长老的师承,再进行更高阶的修炼。 当然,每个弟子身上都缚着命灯,即便是进行搏杀,也不会致死。一旦弟子决斗危及性命,命灯的咒文便会显现,濒死的弟子会自动送出局,不至于重伤身亡。 因此,内门大比势必是残酷的赛事,但 也不至于丧命于此。 不过也有胆小怕事的弟子害怕挨打,主动弃权,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弟子跃跃欲试,一心想攀到更高处。 柳观春便是胆大的那一批。 只是,在她阅读内门大比细则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事——为了让比赛更快分出胜负,每个弟子都被强行施加了一种化形术,每日特定的两个时辰,弟子会变成无法使用剑招或术法的动物。 切记,若是想获得胜利,此项弱点最好连队友都不要告知。 柳观春心里有数,再团结的团队赛,最后都会演变成个人赛,前期弱点暴露越多,越不利于后期的自保。 柳观春心里盘算着如何克敌致胜,有点心不在焉,还是倪芸彤拽着她走,她才记起自己正在排队抽签,等待分配队伍。 白玉高台上,内门大师兄黎九章已经拨动签桶,请外门弟子依照外擂排名,一个个上台抽签。 外擂魁首,自然是江暮雪。 等到伏雪剑响起一声清越剑吟。 柳观春循声望去,江暮雪已然凌步登上高台。 师兄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已是身量颀长,仙姿佚貌。 少年人一袭软纱道袍披覆挺拔肩背,细细玉带勒出劲瘦窄腰,容貌姣美不说,眉心还点一颗胜火朱砂,艳丽的一点红,除却儿郎的英气,更是平添一份秀致阴柔,美得惊艳绝伦。 此情此景,众人看得心旷神怡,不禁感慨,外门第一美必然非江师弟莫属,江暮雪不但是剑术天才,竟还是脸蛋天才。 柳观春听到旁人戏谑,不由嘴角一翘,比起调侃师兄貌美,她更在意的是江暮雪腰间之物,他竟把那只她送的承露囊一直佩在身上。 看来江暮雪很喜欢她的赠礼。 很快,组队结果出来了。 江暮雪、苏无言,还有穆康一队。 众人见了,眼睛都要掉出眼眶,这签桶难不成看颜值安排的队伍? 倪芸彤紧握柳观春的手:“保佑咱俩一队,保佑咱俩一队!” 可惜天不遂人愿,柳观春居然是和朱蓉、白桃一队。 倪芸彤同情地看她一眼:“师妹,你运气够背,遇到一个墙头草,一个公主病,往后日子可惨了。” 柳观春还是淡定自若,她微微一笑:“看来一进场地,我就要开始打个人赛啦!” 倪芸彤听懂她的自嘲,哈哈大笑。 确实,与其跟着白桃和朱蓉,等着被她们反水背刺,倒不如早点分道扬镳……反正前期同队队员不能自相残杀。 柳观春心里有数,江暮雪会进内门,她也肯定要紧跟着师兄步伐进入内门的,否则她可能又要有三四年见不到江暮雪的面……万一师兄水性杨花,又有了其他内门师妹,把她抛诸脑后了怎么办? 柳观春很少有私心,她知道自己卑鄙也很小气,但她从来没有求过什么,她真的希望,江暮雪只有她这一个师妹。 为了防止弟子们互通有无,取得签纸后,外门弟子都必须进入场地结界,等待比赛的开始。 这一次内门大比,是在一座魔物肆虐多年的空城里进行。 凡是杀灭魔物,亦有积分叠加,即便弟子没能成功晋级,仅凭借积分,也可以去常清师姐那里兑换天材地宝,提升修为。 因此不论输赢,来一趟大比都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至于挨打……哪个修士入道没挨过打?实在是家常便饭之事。 初入场地,大家都会四处寻找可以藏身之所。 为了让弟子们分散开位置,藏匿好行踪,比赛第一天禁止杀戮与搏斗。免得刚出新手村,好战的弟子已经厮杀成一片,不利于其他同门施展身手。 白桃看到柳观春,她上前,拉着柳观春的衣袖撒娇:“小师妹,我的弱点是会变成不好躲藏的黑熊,你的是什么?” 柳观春看她一眼,眨巴眼睛:“白桃师姐,我会替你保密的,不过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化形成什么……” 化形之物便是弟子的弱点,即便队友也不能轻易脱口而出,白桃竟厚脸皮来问……要么就是她率真到愚钝的地步,要么就是她以为柳观春年龄小好骗,想先把柳观春的秘密套出来。 柳观春才不理她。 白桃故作伤心状:“柳师妹,大家都知道自己会幻化成什么动物,你怎么又说不知道?” 柳观春微笑:“可能是我弱吧,白师姐,我才十岁,我不懂那么多的……” 看着小姑娘玉雪可爱的脸,谁会知道柳观春是在睁眼说瞎话呢? 可白桃记得,柳观春才十岁,已经打上外擂前三十名,还拥有近五百积分!她要是弱,难不成那些师兄姐都见她可爱,主动认输投降吗?! 白桃第一次被一个小女孩拿捏,她气得咬牙:“柳师妹,你这就不对了,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却待我有所隐瞒,我好伤心,我们不是队友吗?队友就应该互帮互助啊……朱师姐,你说是不是?” 朱蓉冷笑一声:“她不愿意和我们和平共处,那就拉倒,反正我有避妖伞,我们不分她打伞,任由她被魔物所伤,然后淘汰出局。” 白桃犹豫:“不好吧?柳师妹也只是一时心直口快,她其实没想和我们决裂……” 柳观春听她们一唱一和,一个头两个大,她连连举手认输:“免啦,我晕伞,两位师姐自己撑吧。为了不拖你们后腿,我还是去打个人赛好了。” 第90章 说完,她抽出竹骨剑,狡黠一笑:“那就赛末再见!” 柳观春撂下这话,没有半分犹豫,三两步跳出守护结界。 身后的白桃见状,瞠目结舌。 她没想气走柳观春呀! 她只是想提前知道柳观春的弱点,也好日后再对付她而已…… 可白桃哪里知道柳观春一句闲气都不受,居然直接提剑走了!她们的队伍一下少人,待会儿岂不是要被人胖揍! 柳观春却没空想那么多了,她先一步飞上荒废多年的高塔,眺望地形。 整个大比场地到处杂草丛生,山中稀稀拉拉立着几座黄泥土屋。 屋舍荒芜多年,檐下结了蛛网,门窗全是灰尘。而屋内隐隐有黑雾涌动,说明此处魔物众多,要小心行事。 随后柳观春又拿出藏宝珠,仔细清点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符箓、干粮、糕饼、衣裙、被褥,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法器,物资充足,只要一个人东躲西藏苟且几日,应该能够在没有队友的情况下,龟缩到最后。 柳观春心里打定主意,一切以保命为重。 没等她凌空跃下,忽然一股吸力迎面袭来,打上她的饱满额头,一招猛击,冷不防将她的灵气全压进灵域里,逼她收回那些御剑的术法。 砰的一声。 顷刻间,柳观春变成一只白白胖胖的长毛小猫,从高空坠落。 柳观春没想到她的化形术竟这么早触发,她还没来得及躲呢! 总不至于柳观春倒霉到第一个出局,触发命灯的死因竟还是跳楼致死?那也太丢人了…… 柳观春胡思乱想,可她预想的痛感却并未袭来。 一双有力臂膀忽然伸出,一道柔软如棉花的剑茧缓和了她的坠势,虚虚揽住了她。 柳观春猝不及防,落进一个香喷喷的怀抱里。她感激涕零,仰头望向恩人,却恰好迎上一双内敛清冷的凤眼。 柳观春震惊,对她施以援手的人居然就是江暮雪! 没等柳观春喵出几声。 前头开路的苏无言忽然双手对插。袖子,转过头。 他眯起一双猫瞳,仔细打量江暮雪:“你怀里什么东西?” “没什么。”江暮雪淡定自若地捞起小猫,塞到怀中,还抬袖虚虚盖住了猫脸,消隐柳观春身上散出的凡修气息。 因外门弟子身上的化形术皆是元婴境界的道宗长老所施,又有江暮雪从旁帮忙遮掩,苏无言并未察觉柳观春的存在。 苏无言狐疑地看了江暮雪一眼,心中不解。 他分明看到江暮雪私藏了一只猫!还不想让他发现! 这小子居然是个猫控,苏无言无端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江暮雪好恶心! 江暮雪不懂苏无言又抽什么疯,但他看了怀里局促不安的小猫一眼,冷声道:“今日分开行动。” 说完,也不管苏无言和穆康是什么反应,直接飞快御剑,抄猫走人。 待少年孤冷的身影远去,苏无言皱眉呢喃:“这厮干嘛?不会是想背着我独自撸猫吧……” 第45章 内门大比(六 )“柳……你,不要舔。…… 柳观春被师兄带走了。 柳观春看了一眼身上的花色,和从前她在殷国变的那只猫大相径庭,江暮雪应该认不出她的本体。 不过,和柳观春想的一样,江暮雪真的很喜欢猫啊。 但他对苏无言都没好脸色……难道是师兄只喜欢母猫? 柳观春还在这里胡思乱想,江暮雪却已经找到一座荒废的小院落脚。 天色昏暗,薄雾冥冥。 虽是初春,可深山老林气候寒冷,到了夜里还是浮起一层幽蓝色雾霭,远处甚至还有绿色的磷火,在疯长的蓬草、茼蒿间悬浮。 江暮雪看了一眼幽幽的鬼火,从中嗅到山精野怪的气息,他放下小猫后,五指翻飞,动作流畅,捏开一个漂亮的法印,迅速打了出去。 法印蕴含无上灵力,又有上古仙剑伏雪助长剑势,所至之处,魑魅涤荡无踪。 鬼火消失,四野又恢复了寂静。 柳观春看到这一幕,不免感慨江暮雪果真术法精湛,不过信手拈来的一个法诀,竟也能在小院四周塑起灵识结界,防止低修为的小妖入内。 江暮雪看了小猫一眼,他从藏宝珠里取出黎九章分发给弟子们的铺盖被褥。 地上的枯叶杂草已被剑风清扫干净,待覆上柔软的被褥后,江暮雪抱起猫,将她藏进软被里。 许是知道小猫不会说话,江暮雪用剑尖在地皮上刻出几个图案。 柳观春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爬出被子,好奇地瞥去一眼。 地上被伏雪剑画出三个图案:小鱼、兔子、山鸡。 柳观春回过神来,这是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柳观春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爪子,坚定地拍了拍山鸡图案。 江暮雪见状,暗下扯了一下嘴角,待他垂眸,又是一副淡然神色。 “我去猎鸡,你待在这里不要走动。” 说完,江暮雪又随手打出一道法印,加固结界。 见小猫懵懂地仰头,江暮雪补充一句:“院外有许多山精野怪,能够吸食阳气,此处少说也有百年无人经过,你一出院门,便会成为精怪砧板上的肉。” 柳观春见过精怪如何吸食阳气,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富有美感,而是直接将人吸成扁扁的干尸。 柳观春很惜命,她可不想出事。 于是小猫歪了下脑袋,默默钻进被窝里,连头都蒙上了。 被窝垛子鼓起一个极具喜感的大包,引人发笑,江暮雪忍下那点几不可察的笑意,又舍下伏雪剑,命它好生看顾柳观春,自己则随便取出一把趁手的匕首,往山中行去。 柳观春变成小猫后,不仅身上灵力尽失,连修士的辟谷术法都维持不了。 她又困又累,饥肠辘辘,偏偏在这时,柳观春觉察到丹田盘踞起一团热意浓浓的火。 柳观春有了自己生出的水灵根后,修行之路不再像前世那般困难,她又爱剑,勤勉好学,修炼方面的进步称之为突飞猛进都不为过。 柳观春如今已是炼气期满阶,随时可能筑造灵基,因此,她早就准备好应付筑基的丹药。 道宗的师兄姐大多都是凡修出身,他们有许多凡修升阶的经验,因此知道凡人的体质于修行一途定是困难重重。先不说凡人修炼一定会比灵修慢上许多,单是每次升阶都要忍受一重业火炙烤,才能涅槃突破,也教人痛苦不堪,这也是为什么凡人修行较少的原因。 但想要修为大成,此等灼痛必须自己生生熬过去,这般才算是完成了苦修。凡人要破除迷障才能得道升仙。 柳观春身上的藏宝珠,尽数被道宗长老的神威压在灵域之中。她实在痛得受不了,不顾险恶,强行和外来的灵力冲撞。许是柳观春太过固执,那股神威还是裂开一道缝隙,任她钻进灵域,柳观春趁机催使水灵根幻化出一股水柱,从藏宝珠里抓出一把护心的丹药喂给她。 服下丹药后,柳观春的心腑被仙丹护住,那种痛到几欲撕裂心脏的触感总算减弱几分。 只是她身上还是热,头昏脑涨的,眼皮重如千钧,又渐渐陷入昏睡。 但柳观春不抵触这种痛苦,她知道,她又要变强了。 等江暮雪回到阴气森森的荒院时,小猫不知何时竟已经钻出被褥,她昂首,四仰八叉躺着,身上隐隐艳红色的业火在鼓鼓的肚皮里晃动,小猫像是被火苗烤干了,她热疯了,才会用这种方式散热。 江暮雪只看一眼便心中了然,这是要筑基了。 柳观春修行勤勉,算着日子,如今也是要到升阶的时候了。 江暮雪将猎来的山鸡包上阔叶,涂抹黄泥,丢进火塘中炙烤。做完这些,他挪到被褥旁边坐下,眉眼低垂,不看小猫,只抬起并拢的两指,轻轻按在猫腹,往里压了压,碾进皮。肉里,感受柳观春奇经八脉里的灵流运作。 柳观春已经服下护心的丹丸,升阶的灵流也从督脉突进,只待几日后便能抵达阴维脉。灵流运转四肢百骸,完成几个周天后,经络打通,灵基深筑,柳观春就能顺利升阶了。 升阶一事,江暮雪帮不了柳观春太多,只能任她凭借强悍的忍耐力生熬下来。 江暮雪没有再出荒庙猎魔,他反倒守在小猫身边观察她的动静,随后一门心思碾碎酸甜口的妖菇,考虑怎样涂抹,才能将这份调味酱,涂满叫花鸡的所有部位。 山鸡用沸火煨好了,江暮雪撬开泥壳,扯开阔叶,热腾腾的水汽散开,油润的烧鸡一点都不柴,汁水被烤到焦黄色的叶片锁住了,鸡皮呈现出黄澄澄的光泽,撕开鸡腿的时候,还有鲜香的鸡汁溢出。 江暮雪不重口腹之欲,他不打算和柳观春抢鸡吃,他不过是把鸡肉一条条撕好,堆在洗干净的大片绿叶中央,再淋上香甜可口的酱汁,推到昏迷不醒的小猫跟前。 第91章 江暮雪擦净手后,轻轻搡了一下柳观春。 “饿了么?烤了鸡,可以吃些。” 小猫像是受到惊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可她没有一门心思直奔鸡肉而去,只是挪动两下爪子,一把抱住了江暮雪泛凉的手骨。 柳观春的猫身受年龄限制,长得极小,少年人一只巴掌就能团团握住。 因此,当柳观春缠上江暮雪一整只手背的时候,她像一只粘人的八爪鱼一般,四只猫爪环抱住江暮雪的臂骨,死死攀扯,怎样都甩不脱。 江暮雪莫名想到前世的时候,柳观春升阶也是这般粘人,脑袋一团浆糊,意识不清地抱住身边一切可以降温之物。 她又要借他解热吗? 江暮雪犹豫片刻,又听她心跳剧烈。 江暮雪无可奈何,只能任由柳观春抓住手,一边念诵静心咒,助柳观春平复心中燥郁,一边散出冰雪灵流,供她疏导体内肆意冲撞的灵力。 在柳观春的视角,她只觉得自己置身火海,唯有灵识清明。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也不是一只猫,她就是一团无意识的云,身体可以随心意变幻,一会儿松耷耷,一会儿蓬涨涨。 她热得厉害,身体又痛得要命,不知如何纾解,如何散热。 直到一根冰柱忽然闯进她的境界,如冰山雪域,散着柳观春最爱的寒气。 柳观春几乎没有犹豫,直接盘缠而上,把身上每一处软。肉都压向冰山,贴得严丝合缝。 她心里隐隐担心,若是冰川被她融化了,又没有可以贪凉之物,那该怎么办? 幸好,雪峰冰川无比坚。挺,任她如何毫无芥蒂地蚕食寒气,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柳观春撼不动它,心中欣慰的同时,又生出另一种不满。 明明冰柱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柳观春仅剩下赤条条的意识,她心中的恶意散开,偏要与它为难。 柳观春磨蹭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能解开燥意,她竟傻乎乎地张嘴,重重咬下一口。 牙关还没被鼓囊囊的冰雪撑开,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自己不能恩将仇报。 于是,柳观春乖巧地换成了小舌,轻轻舔。舐了一下。 然而,她刚尝了一口冰,还没吃个痛快,一股侵入脊髓的风雪忽然兜头袭来,便将她重重击退。 柳观春杏眼圆瞪,既生气又委屈。 一声清寒的嗓音,自天灵感钻进她的灵域。 是江暮雪隐忍惊惧,对她冷声道。 “柳……你,不要舔。” 江暮雪这声呵斥,藏着隐而不发的火气,吓得柳观春脊背发麻,毛骨悚然。 她很快从烈狱一般的灵域浮上来,睁开一双圆溜溜的猫瞳,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眼前幻象散去,而那一只冰柱,也在柳观春面前慢慢分化成五根……手指。 柳观春仰头是高高的月,低头是冷若冰雪的人。 江暮雪低眼看她,眉心观音痣烨烨生辉,隐有红芒,竟似与上辈子独属无情道剑君的守元印重合。 他动用了灵力,白袍绽开,战意盎然,袍摆游弋摇晃,绚烂如莲瓣、如大妖狐尾,竟于圣洁面孔中,平添一份邪性与妖冶。 柳观春被神威震慑,面露惊恐之色,猫毛也随之炸开。 江暮雪看了一眼猫瞳逐渐清明的柳观春,轻叹一口气,还是往她额头里打进一道光柱,暂时压制住了柳观春体内那一股升阶的灵流。 如今还在内门大比,他无法帮她调息,为防柳观春神志不清,滋扰旁人,还是先封住这股突破境界的灵力吧。 而这道外来的强大灵力,在镇压住柳观春乱窜的灵识以后,柳观春终于变得清醒,痛感也一并消除。 她蹲坐软垫,痴痴地看着江暮雪覆于膝盖的五指。 然后,她看到了师兄的指腹有一片潋滟水光,亮盈盈的,还伴随两个深深的牙印……原来方才的冰柱并非天降恩赐,而是她脑袋一团浆糊,抱着师兄的手又舔又咬。 柳观春整只猫如遭雷击,她竟冒犯了江暮雪! 死定了,死定了! 柳观春怎么能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柳观春胆战心惊,她忽然觉得自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不能让江暮雪发现小猫是她! 柳观春决定要维持好猫身,和这段黑历史割席。 于是,为了让师兄信服她是一只实打实的平凡小猫。 柳观春故意扭开猫臀,晃动尾巴,小心翼翼上前。她犹豫一会儿,用圆滚滚的猫脑袋,蹭了一下江暮雪的膝骨,又讨好地喵了一声。 江暮雪蹙眉:“……” 虽不知柳观春在做什么,但他想,兴许是方才,她真的舔得很开心,所以才会这般主动亲近他吧? 第46章 内门大比(七)白素贞??? 柳观春自顾自讨好江暮雪。 可师兄盘腿打坐,不为所动。 她抬头看他一眼,江暮雪已经微阖凤眸,口中默念静心诀,不再看她。 柳观春讨好不了师兄,她蹲坐在他的腿前,时而看他身后那一轮寂寥孤清的冷月,时而看他眉心那一颗若明若暗的朱砂红印。 盯久了,柳观春才意识到,江暮雪的白衣原来绣着莲花暗纹。她许久不曾与他亲昵牵手,江暮雪的房间也轻易不让她涉足踏入,她竟好久没有这样细致端详过师兄。 风势逆行,那一缕衣袍朝柳观春的方向涌动,轻纱迭荡,衣袂蹁跹。滑溜溜的薄纱卷向柳观春,隔着她的后脊缠绕、勾缠。 明明只是风动,却好似心旌摇曳,衣角不抗风力,软塌塌地包裹住小猫,江暮雪没有动用防风符止风,而是任由衣袖翻飞,拥住柳观春。 在这一瞬间,柳观春竟有点恍惚,仿佛江暮雪刻意左右月夜,借助风势无声引诱。 她被衣袍绞住,鼻尖被细纱扫得发痒,逼得她忍不住朝前走,离江暮雪更近。 月亮还在普照大地,铺就一地银霜。 没一会儿,柳观春竟觉得月亮坠落,滴在江暮雪眉间,他成了圣洁遥远的月亮,江暮雪不愿登天,他就这么落在她的面前。 柳观春有点困了,她的两只前脚瘫软,搭上江暮雪的腿骨,撑着身体,费劲儿往他怀里钻。 江暮雪的腰间佩了一只干桂花香囊,腕骨又染过烛火的檀香,闻起来好香。 柳观春想跳进师兄的怀里,她跃跃欲试,好几次抬腿,可就是翻不上去。 最终还是江暮雪觉察到她的意图,犹豫片刻,伸出皓白腕骨,拢住柳观春的臀骨,助她轻易地爬进怀中。 柳观春在江暮雪的怀里左踩踩,右踩踩,爪子不慎勾花了他衣上经纬,但师兄也不嫌弃。 终于,小猫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枕着师兄睡着了。 江暮雪垂眸看她一眼,虚虚拢住小猫,为她挡风,护她安睡。 柳观春搔首弄姿,讨好了半天,偏偏江暮雪静如宝相庄严的神像,连摸都没摸她一下。 江暮雪无动于衷,并非不喜她。他只是不知该做什么,该如何做……江暮雪把握不好其中尺度,害怕柳观春会惊慌失措。 既如此,不如以不变应万变。至少他不动,柳观春便不会走。 柳观春还记得自己的化形仅仅两个时辰,如今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她至多只能睡一个时辰就要快点离开。 然而,不知是江暮雪的怀抱太香还是旁的缘故,柳观春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的时候,没等她爬出江暮雪的腿骨,身体就恢复成正常的身材大小。 柳观春大惊失色,急忙撑着手臂站起,但好在江暮雪低垂下颌,浓睫静谧,他也在睡觉,并未苏醒。 柳观春心中松一口气,好在师兄没有看到她化形的样子。 柳观春得走了,临走前,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烤好的鸡肉,叫花鸡的香味徐徐飘来,诱得人垂涎三尺。 柳观春内心挣扎,心中默念:“本来就是给我烤的鸡肉,我要是一口不吃,师兄会伤心的……” 于是,柳观春小心翼翼挪近一步,抓了一把鸡丝塞进嘴里,旋即她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迅速御剑飞天,绝尘而去。 柳观春消失无踪,篝火前熟睡的江暮雪总算施施然睁开眼,他低头看一眼还剩下一半的鸡丝,指腹触了触阔叶……鸡肉方才热过,余温尚在,不算冷食,吃了不至于闹肚子。 - 柳观春算是琢磨出来了,这个化形术十二个时辰一次,也就是说,她接下来一整天都不会变成小猫了。 既如此,在能够维持人身的时候,她要尽快猎魔获得积分,再沿途寻找可以蔽身的住所。 柳观春想到之前的事,她明明快要筑基,可不知为何那股灵流被其他力量压制进灵域,变成一滩死水……柳观春猜测,可能是因内门长老在每个弟子体内施加的灵力之故,她的突破灵流又被元婴大能的神力打回去了。 第92章 但筑基一事本就如此,迟几日再升阶也没什么关系。况且凡修并不是当天就能筑基升阶,反而要接连几天忍受此等苦楚,方能悟道,提升境界。 因此,柳观春也不着急,等过几日再慢慢应付筑基之事便是了。她已经摸到提升境界的门了,左脚都迈进去,还怕右脚挤不进来吗?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摸出寻魔罗盘,挑挑拣拣,选了个染了粉漆的。 今生的柳观春就是个小富婆,前世舍不得买的法器,如今付钱连眼睛都没眨过。 偶尔柳观春自己思虑不周,江暮雪看到了还会给她置办,不仅师兄关心她,苏无言也会时不时给她抛宝贝,最后就连倪芸彤也会硬往她屋里搬东西。 被人照顾的感觉很好,就是容易被养废,柳观春得凭借自身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抵抗那些温柔乡,潜心修炼。 她盯着罗盘上的指针方向,定下东南方的魔物。 随后,柳观春双指翻飞,迅疾掐出一个召将法诀,唤出竹骨剑。 她一边御剑,一边翻动包袱,从中选出两张收邪的符箓攥在掌心。 目的地是一座荒废多年的荒屋,不知为何,明明已是清晨时分,此处却依旧阴冷森然,天色昏昏。 柳观春想着,内门大比的荒山,肯定都有道宗师兄姐提前清场,此地的魔物再邪又能邪到哪里去?况且她还有命灯护体。 思及至此,柳观春纵身跃进这一片黑黢黢的屋舍中。 刚落地,柳观春便发现了不妥之处。 不知此处究竟藏匿了多少只魔物,魔气冲天,竟形成了乌漆嘛黑的结界。 也是此时,柳观春才发现,并非山中天黑得早,而是魔气浓郁到遮天蔽日的地步。 她隐隐觉得此魔难缠,比起杀魔,不如先逃离此地自保。 然而,柳观春不知的是,早在她降落的一瞬间,她就已经被暗处的恶鬼盯上了。 没等柳观春逃跑,一团漆黑的墨发便从满地枯枝残叶中钻出,轰出一片烟尘。其速度之快,竟能在柳观春御剑的一瞬间,缠上她伶仃脚踝,将她猛地拖下剑身。 柳观春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那一团鬼发又浓又密,硬如钢丝,一旦绕上人脚,便如锯刀长剑,非得剜下一截断臂残肢方能罢休。 柳观春的皮肉被绞进长发之中,养得白嫩的骨血受到撕扯,瞬间破开伤口,鲜血淋漓。 刺骨的痛感袭来,眨眼间涌上柳观春的天灵盖。 她仰着颈,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看血肉模糊的脚踝,手中飞快捏诀,拍下驱魔符箓。 黄纸上的墨字扭曲着爬出,丝丝钻进黑发之中。 邪物被她的收邪黄纸震慑,很快后撤。 柳观春脚上的桎梏也随之松开,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急忙爬起来,继续往前奔逃。 沙沙沙。 柳观春的鞋跑掉了,赤脚踩在薄脆的枯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光是有动静不够,她脚上还有伤,鲜血流泻一地,很快又引来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鬼。 俱是长手长脚的婴孩小鬼,它们的哭喊声震天动地,一边哭,一边垂涎地喃喃:“好香、好香”,一边手忙脚乱,朝着柳观春突进。 小孩鬼像是喜爱柳观春的鲜血,你争我抢,时不时伸出猩红长舌紧贴地面,舔食黑泥里蜿蜒的血迹。 看到那么多眉目狰狞的妖邪哄抢、蚕食她血肉。柳观春顿感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去路全被精怪堵死了,她慌不择路,只能往荒院里跑。 可这座院子早就被鬼迷了眼睛,柳观春不过将将筑基的小修士,她的修为太低,还无法破开迷障。 就在那只恶鬼追来的间隙,柳观春急中生智,迅速跳进一池夜雾萦绕的枯荷池塘之中。 人影消失无踪,邪物们纷纷仰头细嗅空中的腥气。 柳观春藏在水下,寒冷刺骨的池水浸透了她的春衫,衣袍沾水,重若千钧。她冻得一个激灵,浑身瑟瑟发抖,一边要抵抗湿衣的重量,一边要阻止自己发出水声,引来鬼怪。 水下虽然能减弱人气,驱散身上溢出的浓郁血气,但对柳观春这种辟谷术研习不精的凡修来说,也很容易受寒冷侵体,导致浑身无力。 柳观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此鬼的法力高强,绝非她硬碰硬就能取胜的。 于是,柳观春浸在水下,静候逃跑的时机。 女孩屏气闭目,只当自己是一具死了多年的浮尸,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幸好,恶鬼的冲杀速度果真减慢,给了柳观春喘息的机会。但它并没有放过柳观春的意思,反倒是利用无限延长的黑发,于阴气浓密的黑夜中,四处搜寻柳观春的踪迹。 漆黑发丝锋锐如利刃,穿过池上的枯荷残梗,所及之处,枯枝应声断裂,萎缩的莲蓬尽数跌落池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 每一声都好似敲在柳观春的心上,令她的心跳变得异常剧烈。 也不知是柳观春太过恐惧,以至于心跳加快,让恶鬼察觉,还是因脚踝上散出的血气越来越多,总之那黑发忽然深深探进水下,如一尾黑色海蛇一般游来。 柳观春见状,急忙沉进水下,她睁着眼,企图逃过鬼怪的追踪,女孩仰头,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乌沉沉的天,以及冷津津的月。 然而,即便是莲池之中,柳观春还是听到那句似哀似怨,又饱含阴冷欣喜的:“找到你啦。” 柳观春的脚尖碰到一丛冰冷的海藻,吓得浑身发抖。她知道那是大团的乌发,赶忙挣扎起来,往荷塘深处游去。 可恶鬼越追越急,水声哗啦作响。 就在黑发险些缠住柳观春的瞬间,一道剑光闪过,明净无尘的剑气照亮天地,霎那间滚出雷霆焰火,将那些紧追不舍的黑发悉数焚毁殆尽。 柳观春以为是那位师兄姐出手相助,可回头望去,只看到身后不远处的水中,浮着一条皎洁如白练的长蛇。 这条白蛇不算粗壮,通体覆盖华鳞,银光流转,圣洁美丽。它像是极通水性,即便浸于池中,也能悬浮于水面之中,昂首对敌。 此处四野寂静,月光黯淡,除了一鬼一蛇,再无旁人。 柳观春很快意识到,那道凛冽的剑光很可能就是这条白蛇散出的,而这位前辈运气不好,刚施完剑招,化形术就生效了,眼下只能变成一条白蛇逃生。 柳观春不怕爬虫宠物,因此她也不惧蛇。 眼见着恶鬼又要冲杀而来,柳观春咬牙游上前,顺势一捞长蛇,困进怀中。 “虽然不知道你是师姐还是师妹,不过你放心,你救了我,我不会趁人之危,在你化形的时候伤害你的!” 柳观春也没问白蛇同不同意,她只是求生欲爆棚,捞起白蛇就朝前游去,等到上岸,柳观春又不要钱似的洒下许多驱魔符箓,阻拦恶鬼追杀,她则趁机爬上竹骨剑,一路朝魔气稍弱一些的山野奔逃。 而那条蛇受困柳观春的掌心,原本还想挣扎一下,待柳观春掌心一紧,他又恹恹地垂了下去。 这条白蛇并非陌生弟子,而是循着魔气追踪而来的江暮雪。 他并非一心要跟随柳观春,不过是下意识寻找魔气浓郁之地诛邪。 只是,他见柳观春遇难,自是要出手相帮。 本想着解救柳观春后,江暮雪再去与队友会合,怎料好巧不巧,在施加剑招的时候,他的化形术生效,就此坠入荷塘之中。 江暮雪早知化形一事,但他即将结丹,便是元婴大能的化形术,在他身上也不过两刻钟的效用。 江暮雪没有所谓长者的自尊心,不愿意让化形之身让柳观春看到,只是事急从权,他并没有时间解释缘由。 江暮雪见危机已除,放下心来。 他回想方才种种,记起柳观春一见他的蛇身便喊出一句“师姐妹”,饶是江暮雪再心思端稳淡然,也不免心生疑惑,为何他非得是条雌蛇? 很快,在柳观春逃出生天后,她为他解开了疑惑。 “姑且喊你为‘师姐’吧!嘿嘿,不必觉得我聪慧,要知道白蛇化身,定是美女蛇!白素贞啊!而 且白蛇身后时常跟着一条漂亮的青蛇妹妹,师姐你一定长得很好看!” 柳观春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江暮雪自认还算聪慧,但也时常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 他不知“白素贞”是谁,但他想,兴许是这具蛇身还算妖冶美丽,很得柳观春眼缘,也不令她生惧,所以她才会如此俏皮地玩笑。 柳观春对于那些对自己施展善意的人都十分友好,她喜欢这位“白师姐”,也愿意和白师姐打好交道。 因此,柳观春给自己施加完风术、又将腿骨上药后,手中捧着一块半干的衣袍缓缓靠近,悄悄询问白师姐:“师姐,我能不能帮你擦擦身上的池水?” 江暮雪想着,这是柳观春亲近之举,他不能伤人心,虽然得师妹照顾,是一件极其不妥的事,亦令他头疼欲裂,但到底一片好心,江暮雪没有拒绝。 第93章 白蛇死气沉沉地盘成一团,并未抗拒柳观春的亲近。 柳观春心中一喜,立马跽坐在地,躬身低头,缓慢靠近白蛇。 柳观春割下一块柔纱白袍,轻轻贴上蛇鳞,小心翼翼地摩挲,吸收他身上的水泽。 即便隔着一层软布,柳观春还是能感受到与白蛇肢体相触带来的阴冷冰寒,她被冻得一个激灵,忍不住腰窝发颤。 柳观春不免思忖,不知这位师姐是生来体温低,还是因化蛇后体温才变低。 柳观春原本只是擦拭池水,动作轻柔有分寸,但白师姐逆来顺受,随意她摆弄,又让柳观春生出别的想法。 白蛇长长一条,虎口正好能握住,摸起来凉飕飕的,有点冻手指,却也偶有冷到近乎自虐的快。感,久而久之,擦身一事,于柳观春而言,竟也得了一些趣味出来。 柳观春想着,就好比她变成猫以后,人性离不开动物的天性,她是喜欢被揉脑袋的,那白师姐说不定也喜欢被抚摸蛇鳞,只是她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而且,白师姐若是讨厌,她势必会躲,白师姐没躲,那就是喜欢。 爱在心口难开,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柳观春没必要每次都开口打破砂锅问到底,平白让人难堪。 可柳观春不知的是,江暮雪本就是在忍受她的肆意冒犯。 偏偏,小姑娘毫无边界感,见他不躲,光擦拭蛇鳞还不够,还要用手指抠。弄微张的鳞甲,触碰一些隐秘的软。肉地带,如微鼓的颈侧、纤长敏。感的蛇尾。 诚然,江暮雪并不觉得不适,柳观春也还算知道见好就收,并没有伤他,只是那双小手紧握蛇身,紧紧圈住他。 隔着炙热的掌心,江暮雪能听到她腕下震颤的脉搏,抚摸蛇身发出的声响黏腻而浑浊。 江暮雪微抬蛇眸,还能看到柳观春眼中隐含狡黠灵动的笑意,她一双漂亮杏眼直勾勾盯着他,目露审视,这样检阅的目光,实在令人有些难以忍受。 江暮雪不知自己是不喜,还是有些无措,他下意识以蛇尾绞上柳观春的腕骨,寸寸收紧,勒令她止住此等轻薄的行径。 可柳观春明显会错意了,她看到白师姐原本冷冷清清,很是寡淡,在柳观春锲而不舍的抚。弄之下,竟舒爽到用蛇尾和她互动……如此亲密,怎会不让柳观春喜出望外呢? 思及至此,柳观春摸。得更是卖力了! 她不顾勾缠上自己灵细臂骨的那一段蛇尾,径直翻过白蛇,仔细打量那一层白贝一般鳞片还有哪处没有照顾到位。 柳观春不过逡巡片刻,立马发现白蛇身下竟有一处覆着浅粉色鳞甲的地方。 出于好奇,柳观春手痒地抬指,意图触碰那一处粉鳞。 而江暮雪一直收着力气,不愿伤到师妹,眼下看到她蠢蠢欲动,很快觉察她指骨意图。 一贯运筹帷幄的师兄头一次目露厉色,他死死盯着女孩手指所向之处,心中警钟大作。 柳观春,等一下,那处、那处是……! 没等柳观春碰到实处,白蛇忽然屈颈袭来,蛇啸斯斯,极具威胁性。 待蛇口獠牙微张,面露凶相,咬。含。住她半根手指的时候。 柳观春瞳孔震惊,冷不防松开手。 她、她被白师姐咬了!! 第47章 内门大比(八)“柳观春,快点长大。…… 幸好江暮雪落下的牙印并不深,他虽幻化的是一条毒蛇,却并没有把腺。体里的毒液涌出,他不会让自己的东西,留在柳观春体内。 然而柳观春却不知,如此不深不浅的一个牙印已是白蛇开恩。 她自认自己和白师姐配合默契,她温柔抚慰,他竭力顺从承受,一相一合,如云雨相覆,她尽心竭力伺候同门,帮白师姐排忧解难,她还要咬她!好不讲道理! 柳观春颇为委屈,心里也生了一点闷气。 小姑娘抱着印了两个牙印但并未破皮的手指,背过身不理白蛇。 江暮雪蹙眉看了师妹落寞的背影一眼,到底没有趁机游走。 柳观春并不知,她的手法虽潦草无章,却有种直击灵识的旖旎与暧昧……江暮雪再如何,都绝不可能忍受柳观春看似懵懂却刁钻的触摸。 当然,柳观春的气也不过生了一会儿,她想到危急关头,白师姐挺身而出,护她于羽翼之下,在相互残杀的内门大比中,此等情意何其难得……至少比和她同队伍的白桃、朱蓉强多了! 柳观春反思自己,诚然白师姐被安抚得很舒畅,那她就半点错都没有吗?兴许是她方才按摩不到家,才让白师姐心生不满呢? 想到这里,柳观春又转过身,轻轻摸了摸白蛇的尾巴尖尖,她只敢伸出食指一点点刮擦,用力极小,饱含讨好:“师姐,方才那里是你私。密处吗?所以不让我碰?” 江暮雪有种被人戏弄之感,可偏偏柳观春说得认真,一双杏眼忽闪忽闪,并不含丝毫调戏之意。 江暮雪无奈,内心不想承认,只能不点头也不摇头,盘成一团,把头埋进蛇躯之中假寐。 白师姐闷头不语,柳观春无计可施,只能小心伸手,抓住白蛇的尾骨。 江暮雪淡看她一眼,似是在判断柳观春又想玩什么花样。 但柳观春今晚胆大得厉害,她最不喜和人冷战,于是小姑娘抓住白师姐,把白蛇一寸寸捞过来。长长一条白蛇,不勒人的时候,像一条轻柔的薄纱披帛。 柳观春做好了被白师姐搡开的准备,但美人师姐的脾气亲善温和,如今气过了,也不与柳观春为难,任柳观春费劲儿把他抱到怀里。 柳观春见白蛇不抵触,也知道方才可能真是她下手没轻没重了,柳观春有种手技不精冒犯到师姐的羞愧感。 旋即,她低下身段,一边用柔软的指腹厮磨白师姐的蛇尾,一边认真地问:“是我方才的手法不好吗?哪里弄疼师姐了?我以为你很喜欢呢,所以才会这样摸你,你要是不想,那我就不碰啦!” 其实柳观春是诚心求教,可她的话越听越不堪入耳……江暮雪语塞,还是保持沉默。 柳观春开罪完白师姐,还要谄媚地夸夸她:“不过,师姐你的蛇身真的很好摸,我还以为会很软呢,可是你一点都不软,还很硬!” 听到这里,江暮雪心中浮起淡淡的死意。 柳观春却没放过他,她见白蛇一动不动,自以为叩开了白师姐紧闭的心房,再度追问:“师姐,你是不是常年修炼呀?我看你肌骨结实,很有健硕的力量感,之前使出的剑招也很蓬勃,威力极大,肯定是外擂前二十名吧?师妹不才,堪堪排第三十名,有机会我们一起切磋呀?” 柳观春虽然没有看到白师姐对招,但她见过那威势极强的一剑,其锋有力劈华山之势,光华万丈,令人神往。 柳观春常打龙虎斗擂台赛,却也不是每个师兄姐都相熟。 外擂前二十名的弟子,其实有很多人早早被内门长老提前相中,私下都会去内门习堂练剑,早早接受师承,俗称开小灶。 唯有江暮雪这种油盐不进的弟子才会一根橄榄枝都不接,老老实实等着内门大比再择师。 柳观春说话虽娇娇弱弱,其中的陷阱却颇多。 江暮雪听出她存有攀交之意,并不入套。 除此之外,他心中还生出一团无名的火气,柳观春今日不仅玩得过火,以手唐突白蛇,还想日后从白蛇这里偷师……师妹连吃带拿,脸皮倒厚。 江暮雪不想同她说话,反正再过一会儿,他的化形禁制便解开了,届时定要趁早离去,免得柳观春又心血来潮,非要用手劲儿给 他疏解周身郁气,调理筋骨,再为所欲为,对他上下其手。 江暮雪不说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柳观春一贯有和寡言的人接触的经验,她和江暮雪相处多了,早知世上就是有一类不爱说话的人,她并不觉得白师姐有哪里不对劲。 至少白蛇让摸让抱,只要柳观春不摸奇怪的部位,他便不会咬她。白师姐只是脾气古怪,人还是很好的。 柳观春昨日变成小猫几乎一夜没睡,如今入了鬼境又担惊受怕,精力早早消耗殆尽。 她从藏宝珠摸出一块厚毯铺到地上,待被窝变暖以后,她又捏住缓慢逃跑的白蛇,将其捞进被窝,紧紧抱到怀里。 江暮雪挣扎片刻,他刚想逃离,却听到柳观春迷迷糊糊说出一句:“白师姐,我和你说,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师兄。” 江暮雪抬眸,意识到柳观春在说自己,他还是静谧下来,不再挣扎,耐心听她后文。 见白蛇感兴趣,柳观春嘴角一翘:“我师兄是外擂魁首,就是江暮雪,你肯定听说过他吧?其实我好想知道师兄的化形是什么,师兄那么厉害,一定是威风凛凛的白狼或者老虎,再不成说不定还有仙界瑞兽,麒麟蛟龙什么的……” 江暮雪听到最后,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 第94章 柳观春一个激灵,心中纳闷,她刚才是不是听到蛇蛇叹气了? 柳观春实在话痨,睡前翻来覆去几句,师姐不要乱跑,我保护你,师姐记得出大比后来找我玩,不管在此地你我是敌是友,回到道宗还能当朋友…… 待柳观春总算睡着,江暮雪一寸寸从她臂下游出。 他不想让柳观春发现自己的化形是白蛇,身为端庄清正的师兄,他还不想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月夜寂寥,清风过境。 不过一团白烟腾起,江暮雪蜕去蛇身,渐渐幻出人形。芝兰玉树的少年立于檐下,肩背挺拔,眉目如画。 江暮雪的一头青丝,早被柳观春方才隔着蛇身亵。玩时弄得松散,发簪散开,玉冠垂落,细长乌发垂至双肩,夜风轻拂,牵动起几丝黑发,缥缈如鬼魅。 那只白玉梅花簪尚且横陈于他硬朗指骨间,江暮雪把玩片刻,不动声色揽向身后,抬臂半绾起长发。 就在这时,一团鬼影忽然缓慢逼近,其气息凶煞,竟有百年道行。 江暮雪凤眸轻扫,眼中杀意浓烈,他不解内门大比为何放入这样凶悍的煞物,但他知道,此物绝非柳观春这等尚未筑基的小修士能够对付的。 为防邪祟伤人,还是由他事先斩魔清道较好。 只是江暮雪刚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柳观春一眼。 江暮雪墨瞳微眯,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又折返回来,走向蜷缩在角落熟睡的柳观春。 江暮雪蹲下身,轻手轻脚拉出柳观春蜷在软毯里的一截藕臂,不过指骨捻动,捋上几圈衣袖,女孩大片白皙雪肤便暴露于莹润月光之下。 江暮雪垂眸端详片刻,拇指摁在柳观春的腕骨处,用了点力,细细摩挲一会儿,寻摸穴位,见柳观春还未醒,他咬破指尖,以溢出的血珠迅速绘下血咒符箓。 不过眨眼工夫,腥气浓重的一个同心咒文,就此印在柳观春的臂上。 江暮雪口中念咒,片刻后,繁复的咒文金光一闪,融入柳观春的骨血,消失无踪。 他施下的法咒名为同心咒,能连接两人灵域。 凡是柳观春受伤,伤势必会顺着咒文均摊给江暮雪。只要江暮雪不死,便能护住柳观春心肺,在性命攸关时保下她一命。 而江暮雪是同心咒的咒人,无论受伤还是死亡,作为献祭的一方,他都只能自伤,不会影响到柳观春丝毫。 此等阴毒的替伤咒,常被邪修利用来护命。许多邪修为了保命,狡兔三窟,会抓小孩养成替伤的傀儡弟子,以此护住心脉,防止正道修士将其歼灭。 前世的江暮雪因道行高深,曾被唐玄风逼着设下此咒,护住唐婉安危。若非后来剑骨破碎,同心咒毁,恐怕他还不得解脱。 之前江暮雪担心柳观春境界太低,受不得此咒,没有暗下缔结咒契,如今柳观春骨龄满十岁,即将满阶筑基,已有一战之力,足够承受他所施咒文的威压。 同心咒成,江暮雪安心不少。 他小心翼翼拉下柳观春的袖子,帮她掖好软毯,防止寒风侵体。 柳观春睡得安心,樱唇微启,脸染霞红,玉雪可爱。看着睡得神志不清的柳观春,江暮雪目光幽暗,神色温和。 过了一会儿,江暮雪伸手,白皙的指骨描摹柳观春的颊侧,指尖轻扫她的饱满天庭、小巧鼻尖、微嘟樱唇,冰凉的指尖沿着她的唇角游走,依恋地摩挲,滞留许久。 江暮雪的动作温吞,指腹轻轻碾动一下柳观春绵软的唇瓣,感受她粗粝不平的唇纹与滚烫的呼吸,江暮雪失神许久,但他没有将指骨探进她的唇齿。 柳观春是热的,有气息与脉搏,她好好存活于世。 “柳观春,快点长大。” 江暮雪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提起伏雪剑,追随鬼影而去。 第48章 内门大比(九)柳观春,你一定很疼。…… 柳观春睡了许久,约莫一个时辰睁一次眼。 明明她已经睡够,可不知为何,脑子还是混乱不堪,一团浆糊,刚眯开一条缝隙,眼皮又灌铅似的,困乏地压了回去。 除了眼睛睁不开,很快她还感到呼吸窒闷。这种感觉和小时候做清明梦极为相似,眼皮隔着月光,隐约能察觉自己身上压了一个黑影。 鬼压床?! 柳观春一个激灵,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顿感阴风扑面,毛骨悚然。 柳观春努力睁眼,意图挣脱桎梏。 没等她捏诀召出竹骨剑,一团黑雾急如风火,转瞬袭来。 一道道黑色锁链环绕上柳观春周身,不管不顾地缠住她。 旋即,这团黑雾将人猛地往后一带,不论是头颅还是手脚,尽数吞进混沌中,消失不见。 柳观春再度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只荆棘枝蔓编织的牢笼中。 柳观春环顾四周,天地一色,黑咕隆咚的,见不到星星与月亮。 她发现自己位于一个魔气凝聚的结界之内。空中悬挂的牢笼不止一个,少说也有几十个。 一个个牢笼排列齐整悬于黑墙上,像是一颗颗蚕蛹。密密麻麻的景象,看得人头皮发麻。 每一只牢笼都圈禁着一名白衫弟子,而牢笼里的带刺荆棘如蛇一般游动,勾缠住弟子的四肢百骸,寸寸收紧,锐刺钻进那些皮肉里,牵扯出粘稠腥臭的鲜血,期间还时不时夹杂着弟子的凄厉惨叫,听得人心惊胆战。 柳观春意识迷离,她看到那只曾追杀过自己的恶鬼站在牢笼前,低声质问:“柳观春在哪里?” 恍惚间,柳观春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强行咬破舌尖,利用痛感以及血气的铁锈涩味,强迫自己清醒。 没等她应声,柳观春便听到牢笼中的弟子道:“我怎么知道?况且这是内门大比,无数修士聚集之地,你不过荒山一只无名小鬼,学会一点祟咒皮毛就敢在此地作祟!少猖狂了,待黎九章师兄赶到,定会将你诛得鬼魂俱灭!” 这个弟子的声音耳熟,柳观春认识他,他是王昱风,在道宗外门被评为十美之一的师兄,长得确实丰神俊貌。可柳观春和他不算熟悉,至多就是给苏无言送吃食的时候,顺道也给他同院的师兄送去一份。 王昱风话音刚落,另外一只牢笼也传来另一名女弟子的声音:“就是!竟敢在我等面前叫嚣,我等既是降魔修士,那便是收你来的,还不快跑,竟还敢在此地作祟!等着吧,姑奶奶逃出这里,第一个摘你脑袋!” 说这话的人便是倪芸彤,她和柳观春自小交好,怎可能会屈于妖邪。淫威,供出柳观春。 况且,她不认为妖邪真有神通,能在宗门长老的眼皮底子下伤人。 除此之外,还有和柳观春一同擂台切磋过的穆康师兄也帮忙开腔:“我入这条道,为的就是杀尽天下妖邪,惩奸除恶,别说供出师妹,便是供出不相熟凡修,也休想逼我就范!” 穆康家境贫寒,他的家人尽数死于邪祟手下,他一心入道,为家人报仇,却因凡人之躯,连玄剑宗和甘露宫的山门都进不了,唯有道宗愿意收容凡人,又见他身上留有妖邪打下的催命妖印,怕他丧命妖手,急急将他纳入外门,庇护于羽翼之下。 穆康被道宗所救,平安度过多年,他淋过雨,自然感同身受这种 孤立无援的处境,柳观春年纪不过十岁,还是个小姑娘,他怎可能把她交到妖邪手中? 许是这份肝胆义气感染了在场所有人,弟子们互看一眼,一边口中帮腔,一边趁乱,手中捏诀,开始召剑御敌。 柳观春的声音淹没其中,她渐渐止住了言语。 柳观春意识到师兄师姐们并非真的被邪祟激怒,众人被困樊笼,他们也会怕也会惧,但牺牲师妹换来的生路,他们不稀罕,亦觉得可耻。 修士也并非全是贪生怕死之辈,至少他们也希望能够护住自己照看长大的晚辈,他们不希望有人牺牲。 所有人都在保护柳观春……因她年龄最小,所以她最该得人偏爱。 柳观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景象,她有一瞬茫然,甚至是有点惶恐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么多的善意。 柳观春的鼻尖酸胀,胸腔满涨,她仔细去分辨那么多的人脸。 有的师姐只是和她说过几句话,有的师兄只是给她指点过几句心诀,其实称不上太过相熟。 柳观春喜欢交友,帮她说话的师兄姐,她都打过交道…… 明明她只是送过大家几匣子点心; 明明她只是在师兄姐们打龙虎斗擂台的时候从旁助势,喊过几句“加油”; 明明她只是随口夸赞过师兄剑术高超、师姐首饰漂亮。 可她散出去的好意,原来大家都铭记于心。 道宗太不一样了,和玄剑宗完全不一样。 原来前世柳观春不得人喜爱,被人针对、排挤、奚落,从来不是她自己的问题。 她很好,本该得人善待。 第95章 结界里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喧哗的人声。 然而恶鬼能将这么多人抓在牢笼之中,自然不是吃素的主。它低头冷笑,嗓音凶戾地道:“尔等的宗门情谊倒是感人肺腑,只可惜,尔等弱小,再斗也不过螳臂当车。” 它不过扬手一撼,那些藤蔓便听到感召,迅速绞紧,锐刺隔着薄薄的春衫,扎进凡修的皮肉,血液爆开,皮骨撕裂。 无数牢笼开始渗水,滴落的全是鲜红的血液…… 柳观春见不得这样的惨状,她鼓足勇气大喊:“住手!别伤害我的同门!我是柳观春!你要找的人是我!” 恶鬼果真收了手,它眯眸望来,浑身乌发如蛇涌动,一点点蠕动。 它钻到柳观春的牢笼面前,强行挤进半个脑袋。 一团裹着黑发、不可名状的腐肉钻进牢笼,腥臭刺鼻,逼得柳观春后退一步。 恶鬼轻笑一声:“年纪对得上,果真是你啊……” 片刻后,牢笼大开,从恶鬼的肉躯中钻进几条触手,丝丝缠绕柳观春的腕骨,像是想将这个小娃娃拉出,再融入自己这一团腐肉躯壳之中。 然而,没等它触到女孩的腕骨,柳观春已趁机召出竹骨剑,应势挥出。 剑光雪亮,锐不可当,径直劈上恶鬼的触须。 叽叽咕咕的水声响起,竹骨剑斩断漆黑的触手的瞬间,那些长须刹那化为一滩滩冒着热气的黑水,流淌一地。 柳观春顺势飞出牢笼,悬于夜穹之上。 她环顾四周,从藏宝珠里掏出好几张爆破符拍向那些黑色棘笼。 方才柳观春还受困樊笼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此处筑造了一个隔绝外界的魔气结界,外人兴许无法入内。 而这些囚禁同门的牢笼里,设有限制灵力的禁制,修士在其中用不了术法,除非牢笼大开,修士出逃,才有可能在结界中御剑杀敌。 柳观春知道,她的修为不算高深,虽然外门弟子里筑基的凡修也寥寥无几,但人多力量大,只要大家团结一气,共同御敌,定能杀出一条血路。 她想尽可能救下更多的师兄姐,然后再向外界求援…… 想到这里,柳观春咬牙,御剑冲向穆康师兄的牢笼。 “穆师兄,后撤!我用爆破符放你出来!” 说完,柳观春飞速捏诀,抛掷出一张威力十足的符箓。 黄纸似有感应,迅疾贴上荆棘藤枝间,墨字蠕动,渐渐消弭,随后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轰声,飞沙走石,黑色气流狂冲而出。 牢笼四分五裂,碎成齑粉,好在穆康用本命剑护体,只是脸颊被飞石划开几道伤口,人并无大碍。 穆康能从牢笼中挣脱,无疑是给在场众人服下一枚定心丸。 众人大喜过望,纷纷叫嚷—— “快点炸我这儿,姑奶奶等不及出去揍人了!” “赶紧的!赶紧的!这么多妖邪,积分还不是拿到手软?!” “柳师妹干得漂亮,等师兄出去给你买糖吃!” 柳观春看着师兄姐们夸赞、欣慰、欢喜的目光,自己也忍不住抿出一丝笑容。 可恶鬼见到结界出现动荡,局势已经不受控制了,心中不免后悔自己太过贪心,在奉唐玄风之命,猎捕柳观春的同时,竟还想多吃几只凡修滋补功力。 眼下它别无选择,为了回去交差,只能抓住柳观春,将功抵过。 恶鬼扩展开结界领域,光幕扩张,无数黑发疾如闪电,直冲柳观春而去。 妖邪功力忽然暴涨,妖气滔天,遮天蔽日,傻子都知道它打算殊死一搏。 柳观春骑在竹骨剑上,猎猎狂风中,她的发髻上环绕的两根落霞红的红绫迎风招展。 柳观春目光坚毅,粉润的小脸上沾染腌臜的黑水与血花,她看到那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用来的黑发,心中并无惧怕之意。 她知道这只恶鬼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才是被猎杀的对象。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柳观春立于夜幕之上,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她朝穆康抛去一只藏宝珠,大声喊:“穆师兄!麻烦你出手救人,我来与恶鬼决一生死!” 柳观春故意宣战,哄骗恶鬼,她知道,结界动荡,这只邪祟别无选择,它只能和柳观春争斗,但以她为诱饵,就能救下受困的所有同门…… 以小博大,这笔买卖很划算啊。 穆康接住藏宝珠,他忍不住抬头,看一眼远处那个娇小削瘦的身影。 穆康不蠢,自然明白柳观春的用意。柳观春小小年纪,居然不畏生死,敢同邪祟厮杀,他的心中钦佩,不由对柳观春肃然起敬。 眼下没有时间耽搁,早点解救同门,多一个师兄姐助阵,柳师妹便多一份生机。 于是,穆康御剑而去,将手中的爆破符悉数掷出。 轰隆、轰隆、轰隆! 到处都是震破耳膜的巨响,风沙席卷四方,沙浪掀天。 高空之中的柳观春却已经发动奇袭,吸引恶鬼的注意力,与它殊死一搏。 柳观春自知能力低微,她曾在荒院里和恶鬼厮杀过,当时的她落于下风,还要白蛇师姐搭救。 她明知不敌,可唯有如此,她才能偿还旁人的善意。 柳观春想证明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她想证明自己此生的选择没有错。 她必须赢,她必须和所有人一起逃离这里。 鬼气森森的黑发贴耳而过,在触碰到柳观春发髻的瞬间,劈叉裂开,割向她圆润的下颌。 不过瞬间,尖利的发丝破肉而入,柳观春的颈侧顿时血流如注,她险些被割断了脖颈! 柳观春急忙并拢二指,结开法印,她的指骨翻飞,口中默念诛行无常的御剑法诀。 然而,即便柳观春展开竹骨剑阵应敌,那些黑发依旧刀砍不断,火烧不灭,无数挟带萧风的发丝缠上她的手脚,将她整个人往地心深处拖行。 柳观春的竹骨剑也被恶鬼牢牢绞住,动弹不得。 柳观春低头望去,看到恶鬼腹腔盘踞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每一张脸上都有十几张嘴,血盆大口不住嚼食腐肉,齿缝鲜血四溢。 一旦落下去,便是尸山血海,便是修罗地狱。 柳观春不愿,她努力挣扎,她汗流浃背,她第一次生出这样暴戾的杀意,她想逃出生天。 很快,有道宗的师兄姐们看到柳观春不敌恶鬼的颓势,他们自告奋勇上前,持剑御敌。 可此处除了大鬼,还有无数婴妖,它们纷纷 朝修士扑杀,哭喊声震天动地。 整个魔气结界,遍地刀光剑影,风卷沙尘。 除此之外,恶鬼还顺势化出无数分身,同他们缠斗、激战。 偏偏弟子重了重伤也触发不了命灯。 众人明白了,此鬼恶意深重,竟能隔绝元婴大能设下的术法!他们恐怕凶多吉少了! 夜穹之中,柳观春的手腕已经被发丝划开皮肉,血流如注,骨肉中的淋漓鲜血一丝丝融入鬼气浓郁的长发,可那股力量毫不松懈,像是要锯断柳观春的手骨才肯善罢甘休! 柳观春强忍疼痛,她奋力挣扎,可她已经强弩之末,不管她再如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黑发自她的口鼻钻入,意图充斥她的奇经八脉,将她封存于鬼躯之中。 柳观春的咽喉已有血气,她疼得难受,痒得厉害,任凭她使劲浑身解数也逃脱不得。 柳观春快要窒息了,她呼吸不畅,渐渐闭眼。 求生的欲望一点点寂灭。 也许是她气若游丝,恰巧唤醒了沉睡髓海多时的小玉。 小玉焦心不已,可它什么都做不了,它只能一次次呼唤柳观春。 “柳观春,你不能闭眼,你不能死。” “你不是想回家吗?攻略任务都进行到一半了,江暮雪也快要结丹了,你很快就能回去了。” “柳观春,你记得你外婆吗?记得每次受挫你外婆都会给你煮鸡汤吗?你记得小时候你一旦发烧就要外婆抱你去看月亮吗?” “柳观春,你不能死啊,你再坚持一下……” 其实,柳观春今日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回家。 她负隅顽抗,只是想和师门兄弟姐妹们一同御敌。 这是第一次,柳观春活在这个异世没有感到那么痛苦。 这是第一次,她不想赴死,她想活下去…… 黑发还在不断绞动,不知戳破了肉。身哪一处,竟有一股狂躁的灵流从柳观春的丹田喷薄而出。 升阶灵流蕴含天道之势,将那些钻进凡修肺腑的鬼发统统焚烧殆尽。 “呼——!” 柳观春的口鼻禁锢解除,她猛地吸进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 恶鬼见自己夺舍不了柳观春的躯体,转而去勾缠她的手脚。 可就在黑发划破柳观春手臂的瞬间,她的雪肤腕骨忽然浮出一片红光符箓,神威灼目,灼灼生辉。 “轰——!” 第96章 同心咒的雷霆之势登时斥退恶鬼。 恶鬼被那道流泻的金光震慑,黑发散开一瞬。 便是这一息,给了柳观春可乘之机。 她咽下漫上唇齿的鲜血,又一次凝神召来破风而出的竹骨剑。 柳观春牙关紧咬,手握竹骨剑轰开一击,借助那股洗骨伐髓的痛感,用力劈开所有魔气萦绕的发链! 顷刻间,剑光大盛,水柱环绕。 一声巨响传来,所有人都看到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光,自柳观春高举的剑刃一扫而出! 那股本该让柳观春悟道筑基的紊乱灵流,竟顺着她的剑招,化作一股磅礴的剑意,涤荡开诸魔邪祟! 所有困在柳观春身上的墨发枷锁尽数化为尘烬,烟消云散! 柳观春……因祸得福,她居然筑基了! 这一招虽不至于斩杀恶鬼,但此番动静却足够引来监察大比的内门师兄姐,在场弟子都能得救了! 江暮雪早早觉察到柳观春身上的同心咒印,他能感同身受柳观春的痛苦。 江暮雪明明已经及时赶来,却还是没能在柳观春决战之前出手救她。 远处,浑身浴血的少女已经胜利归来。 她缓缓落地,脚下虚浮,踉踉跄跄,在看到江暮雪的一瞬间,少女的嘴角翘起。 柳观春身后的恶鬼,早就被同门师兄姐们团团围住,她不必再当诱饵诱敌了。 柳观春看到仙姿佚貌的师兄,看到他如银波乍泄的翩翩衣摆。 她明明刚刚经历生死,可脸上无知无畏,唯有升阶的愉悦。 她顾不上身上的痛、手上的伤,笑眯一双亮晶晶的杏眼,对江暮雪娇声说:“师兄,我筑基了!师兄,我是不是很厉害?” 江暮雪看着满脸笑容的柳观春,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知柳观春已经缚了同心咒,明知她的伤势会转移到江暮雪的心腑,至少他能保下她一命,柳观春绝不会死。 可看着柳观春浑身是血,明明受伤还乖巧和他邀功,江暮雪突然有些难过。 今生在他的庇护下,柳观春还是伤重,还是流血不止……那前世的危急时刻,她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疼过成千上万次? 江暮雪想,他该拿柳观春怎么办呢? 可柳观春还是不知江暮雪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她终于干了一件令人骄傲的事,师兄会为她开心。 直到熟稔的松枝雪气拂面,男人冰冷的体温贴上她的脖颈与脸侧。 柳观春眨眨眼,她意识到自己整个人被江暮雪摁到怀里,紧紧抱住。 师兄的脸埋在她的肩头,炙热的呼吸呼出,他的心跳剧烈,他离她好近。 柳观春迷迷糊糊,脑子还有点转不动,可她听到江暮雪的声音如潺潺春水,清冷而温柔。 他说:“柳观春,你一定很疼。” 魂飞魄散,又怎可能不疼。 第49章 内门大比(十)江暮雪是人否?咱师妹…… 柳观春脑子变钝,她听不懂江暮雪的话。 可她被师兄抱在怀中,她能嗅到那股腻理细致的雪松气息,沁人心脾的草木香。 她渐渐镇定下来。 江暮雪为了搀住柳观春,屈膝半蹲,白袍委地,已有宽厚雏形的肩膀递来,任由柳观春将下巴尖尖抵在上边。 许是柳观春刚经历一场生死之战,急需人安抚,她也不管如此亲密合不合礼数,反正江暮雪是她的师兄,她合该与他最亲。因江暮雪的偏爱,她终于有了一点任性的资本。 于是,柳观春的双手不由自主从江暮雪的窄腰擦过,十指交织,扣在江暮雪紧实的后腰,紧紧地回抱住他。 柳观春已经很久没和江暮雪这般亲近,劫后余生的喜悦压过所有师兄妹的矜持,她那半张巴掌大的小脸,埋在师兄低下来的肩头,不知为何,深深吸一口气。 她能感受到江暮雪肩背一僵,但她并没有松开师兄。 旋即柳观春像是小猫一样,侧着头,用最柔软的脸颊肉,讨好地蹭了蹭江暮雪的颈侧,他的体温一如既往冰凉,如积雪不化的冰川,女孩歪头,眼角余光还能看到独属于江暮雪的一片肩颈,白玉无瑕,肤光胜雪。 柳观春安下心,筑基后的疲乏感霎时间涌上心头,她强忍住胸口滚沸上涌的鲜血,强装镇定地靠到江暮雪胸口。 她意识迷离,想说一些富有远大理想的大官话,可鼻尖萦绕不去的是江暮雪衣襟飘来的暗香,嘴里结巴,老半天呢喃出一句:“师、师兄,你身上好香……” 女孩低柔颤抖的声音和前世相融。 江暮雪微微怔住。 这一刻,怀中的柳观春,亦和当初梦阵红罗幔帐里的新婚小妻重合。 小姑娘颤抖不止,近乎撒娇地埋进江暮雪的怀中,用无措又可爱的声音,夸赞他的衣香清冽,很好闻。可她害怕侵略感十足的房事,百无聊赖,眼睛又不敢乱转,只能手指绕住江暮雪的青丝,怎样都不放。无奈之下,江暮雪只能伸手,将修长白皙的指骨,一点点挤进柳观春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紧密交缠…… 想到前尘往事,江暮雪闭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柳观春已经体力全无,迟了许久的痛感终于袭上心头,少女闭上眼,陷入昏睡,两侧臂骨垂落,双腿亦发软,不住往下溜。 就在柳观春要跪地的一瞬间,一双横来的手臂将她拦腰抱起。 江暮雪的膝头也跪到了地上。 就此柳观春落进江暮雪的怀中。 柳观春的额头全是冷汗,她疼到无意识呻吟。见状,江暮雪摸出一颗止疼的丹药,动用灵力送进师妹口中。 小姑娘的眉眼、胸口、嘴角全是干涸的鲜血,她不过是困倦,乖乖依偎着江暮雪,肩膀因失血发冷而瑟瑟发抖。 好在她并无大碍,柳观春不会死。 不止柳观春疼,江暮雪为她分担了一半的痛感,他亦很疼。可这种剧烈的痛感教江暮雪感到心安,也令他清醒,至少他知道,柳观春好好活下来了。 江暮雪将柳观春抱得更紧,长睫低垂的同时,口中念咒,唤出伏雪剑。 高阶修士的剑光大盛,形成一层牢不可破的剑茧,护在少女周围,不许任何人触碰,抑或是靠近柳观春。 江暮雪怕极了柳观春满身是血,怕极了她在他怀中闭眼一动不动的样子,江暮雪一遍又一遍确认她的心跳与脉搏,反复多次,才稍稍安下心。 伏雪剑幻化出上万把光剑,因有剑灵在内,它能自行截杀邪祟魑魅。方圆一丈远,妖邪被剑气如虹的杀招劈成粉屑,漫天尘烬飞扬,星火燎原,遍地尸山火海。 待黎九章带人赶来的时候,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但有伏雪剑摧坚陷阵,所向无敌,恶鬼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此地妖邪众多,黎九章使了个眼色,诸位同门弟子立马御剑结阵,布下天罗地网。 结界一隅,剑茧璀璨夺目,所罩之处,唯有屈膝跪地的江暮雪。 清隽的少年沉眉低眼,双手环抱着身姿娇小的女孩。 黎九章见柳观春受伤,本想上前搭救,可没等他靠近,剑茧却散出肃清敌军的剑吟,不论敌友,尽数散开杀气腾腾的警告,不允许任何人上前惊扰。 黎九章拧眉不语,但他没有强闯剑茧,毕竟他知道,江暮雪是柳观春的兄长,这对师兄妹一贯情深,有江暮雪相护,他只要负责其他外门弟子的伤情便是。 剑茧之中,江暮雪抬起长指,轻柔地捋过柳观春颊边青丝,别在耳后,又用沾血的掌心,温柔抚摸师妹的下颌,确认她的呼吸。 此情此景,竟温柔到有几分诡谲,让人心生惧意。 一旁被黎九章解救下来的穆康、倪芸彤、王昱风担心柳观春伤势,他们上前一步,隔着剑茧询问江暮雪:“咱师妹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众人都见到柳观春奋勇杀敌的英姿,心中怜惜不已。 听到问话声,也不由转头,投去担忧的目光。 柳观春的善意,众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半大的孩子居然敢持剑保护兄长阿姐,任谁看了心底都软乎乎、暖洋洋,因此,从今往后,柳师妹不是江暮雪一个人的师妹,那是大家的师妹啊! 但江暮雪很明显不领这个情,他凤眸微抬,眼神冷漠阴狠,先前照看师妹的柔情不复存在。只轻轻一抬眸,杀意便迸溅出来,让人觉得颈子一凉。 众人顿感头皮发炸,怎么江师弟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也是,谁不知道这厮是护妹狂魔!谁让他们修为不精,竟着了恶鬼的道……偏偏柳师妹为救众人于水火间,受此重伤,他们身为前辈也确实该感到羞愧…… 待江暮雪眼中那股刺骨冷意散去,良久,他才淡淡道了一句:“无事,师妹不过是累了。” 睡一觉就会醒的,他会一直守着她。 诸位师兄姐心知肚明,江暮雪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他们还是不要上前触霉头了,万一真的惹怒江师弟,恐怕他们都会遭他暗杀的! 第97章 片刻后,苏无言姗姗来迟。 苏无言与柳观春没有同心咒共感,他是看到此间动荡才紧随黎九章的队伍入内救场。 苏无言瞥一眼昏迷不醒的柳观春,心中怒火暴涨。猫妖的獠牙疯长,飞身上前,冷道:“谁欺负师姐了?怎么回事?” 柳观春可怜兮兮地窝在江暮雪怀中,衣布被鲜血浸透,好在还有气儿在,只是气息奄奄,教人心中难受。 苏无言担心昏迷不醒的柳观春,连她为什么待在江暮雪怀里都懒得问了。 江暮雪没有松开柳观春,他只托住柳观春的腿骨,将她抱得更稳,想了想,又对苏无言道:“这只恶鬼直奔师妹而来,你问清缘由再杀。” 苏无言拥有上一世的记忆,他自然知道情况不对,怎会有人针对凡修出身的柳观春? 前世,柳观春魂飞魄散过一回,苏无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都找不到小丫头,他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种孤寂与困苦。 不必江暮雪提醒,他也知道事情紧急,在黎九章刚祭出收邪伞时,苏无言已然幻出妖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一步杀出。 结界深处,一道黑影破空杀来,没等众人回魂,一只指甲黝黑的手已然嵌进恶鬼的喉骨,戳进皮肉的指甲刁钻地攥住恶鬼的咽喉,直袭它命脉。 霎时间,黑血爆开,剧痛袭来。 恶鬼无力反抗,它眼睁睁看着这个刚刚筑基、还未结丹的妖修,顿时瞠目结舌。它明明有几百年道行,却也无端端被此人身上浓郁的煞气震慑,一时动弹不得。 苏无言的猫眸中绿光幽幽,他咧嘴冷笑:“那姓江的小子不让我吃人,可没说不让我吃鬼。你要惹毛了我,当心我让你魂飞魄散,鬼都做不成!” 苏无言的衣襟随风散开,露出肌理流畅的胸膛,恶鬼在那片辽阔的皮腔低下看到了一颗烈火灼灼的妖丹,丹中世界诸妖缠绕,鬼哭狼嚎,竟是一片妖尸地狱。 恶鬼第一次见到这种能够炼妖的妖修,偏偏他和那群道宗剑修还是一伙儿的! 恶鬼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它连连哀嚎:“不是我有心杀柳观春,是、是……逼我做的!” 它刚刚吐露一个人名,偏生诱发了口中禁术,苏无言一阵耳鸣,没能听清它的话语。 就在苏无言意欲低头聆听时,恶鬼倏忽爆体,当场喷出一团漆黑血肉,淋了苏无言满满一头骨血。 苏无言甩甩脑袋,连声道晦气,黎九章看到这一幕,却厉声大喊:“大事不好!竟是有人给它下了言咒,一旦它说出幕后主使的名字,便会引来言灵之主的灵识,爆体灭口。” 苏无言甩去满头黑血,眸光幽暗:“哼,哪只杂碎,竟敢伤我师姐,怕是嫌命长!” 黎九章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柳师妹不过初入道的小弟子,何人会和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为难?倒是古怪……苏师弟放心,此事我定会禀报道宗长老,私自放入恶鬼伤人,意图歼灭我道宗外门弟子,此仇不共戴天,我等定不会善罢甘休!” 苏无言懒得听这些牛鼻子老道的承诺,文绉绉的大官话,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他再度飞回江暮雪的身侧:“把你的剑茧收起来,别逼我一拳打碎!” 江暮雪淡看他一眼,收起剑茧,又将柳观春抱起,稳稳托在怀中。 苏无言看一眼小丫头,知她只是累极睡着了,黑猫难得有几分柔情,压低声音,悄悄问:“怎么回事?小丫头这么废也有人杀她?难不成是冲我来的?我今生没什么魔尊名声传出去啊?” 江暮雪脸色铁青,沉声道:“在前几年就有过一次窥探,想必是同一批人。无论是谁,当务之急便是护住师妹,不教她有任何闪失。” 苏无言难得没吵架,他颇为认同江暮雪的话,片刻后,苏无言从宽大的黑袍中展开手,费劲儿抖了抖,又往掌心划开一刀。 “这样,我牺牲点修为,给柳师姐上个同心咒,如此便能在危急时刻保她一命。” 没等苏无言上前,江暮雪已然 抱住柳观春,迅疾后撤一步。 少年眉眼清冷,衣袂翩跹,不过瞬息,已飞出十里开外。 “你躲什么?!”苏无言暴跳如雷,要不是顾念柳观春还在熟睡,他真要上手打人。 怎料江暮雪薄唇微动,竟是以心念传话,告知苏无言:不劳费心,我已与师妹结下同心咒契。 闻言,饶是苏无言再好声好气相处,此时也难以克制怒火攻心,他额角青筋跳动,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先下手为强?不是说好公平竞争,你竟敢背着我和师姐结契?!” 天呐,谁来评评理啊!他就一天没见柳观春,怎么她连身子都让人缚咒了?要是哪天他没看好柳观春,江暮雪是不是还能私下和人合婚结下道侣契啊?! 此言一出,在场师兄妹连妖邪都不杀了,纷纷转头,惊恐地望向江暮雪——“什么?结契?!道侣婚契?!”江暮雪是人否?咱师妹才十岁啊!! 江暮雪平白被人造谣,心中怒意上涌,他终是忍不住,又御剑冲杀上前。 强悍的剑修御剑而出,单手飞快捏诀,掷出一道金光闪烁的哑咒,狠狠打上苏无言的脸。 “闭嘴!不过是同心咒契,切莫污了师妹清白!” 第50章 青时春桃(一)江师兄的拥抱。…… 内门大比因此次的突发事件,提早结束了,凡是在屠戮恶鬼一战中有功的弟子,不论成绩,皆破例收入内门。 对于这个结果,所有道宗弟子都心服口服。 毕竟三年时间对于修行的漫长岁月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但命灯失效、丧命恶鬼之腹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死劫。他们有命活下来都不错了,谁还想着进不进内门啊? 思及至此,师兄姐们对柳观春的愧怍感更甚了。 见状,倪芸彤拉开一个钱囊,挨个儿收款:“柳师妹昏迷不醒,太可怜了。这样,咱们一人出十颗灵石,凑个钱给师妹买礼物吧。” 话说到这份上,十颗灵石相比生死劫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师兄姐们无处安放的愧疚感有了纾解之法,一个个争前恐后地交钱。 轮到朱燕和白桃,倪芸彤挑眉:“哼,我家柳师妹最良善,她没和你们同行,可见是队伍里受你俩的欺负了!若非师妹挺身而出,你俩早就成恶鬼腹中餐了,赶紧交钱,交双倍!” 朱燕落入恶鬼之手时,吓得肝胆惧寒,即便穆康师兄炸破她的牢笼,朱燕也没敢上前杀鬼。 她记得自己龟缩角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高空之中,柳观春持剑御敌,即便手脚受缚也毫无畏惧……从前她不服气,觉得柳观春怎么人缘这么好?怎么还有一个外擂第一名的江暮雪一直保护她? 但现在,朱燕隐隐明白了,柳观春真心待人,她很勇敢,她值得被人疼爱。 朱燕抿了下唇,从怀里掏出一百块灵石丢进钱囊,随后她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嗳,你给多了!”倪芸彤莫名其妙地看了朱燕一眼,紧接着笑眯眯逼向白桃,“给钱啊,快点!” 白桃没想到朱燕这个最讨厌凡人的灵修都倒戈了,她平常仗着朱燕的家世在外门横行霸道,既然朱燕都向着柳观春,那她自然也没有立场针对柳观春,思来想去,只能心疼地拿出十颗灵石丢进钱囊。 倪芸彤抖了抖钱袋,心里已经想好给柳观春买什么礼物了。 前段时间,她和柳观春下山逛灵市,曾路过一家专制云霞霓裳的成衣铺子。 这家铺子的衣料华贵飘逸,取用薄如蝉翼的鲛纱、灵鹤羽制成,因衣中蕴含灵气之故,不仅可以变幻颜色,还可随着人身幻化,随意变大变小。 柳观春看得两眼放光:“这裙子真好看,还能自己变形,岂不是一件顶十件?” 只可惜霓裳报价太高,竟要三百灵石。 柳观春清点了一下小金库,没舍得用江暮雪赠她的灵石,最终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 倪芸彤倒是想给柳观春买衣裳,只可惜她平时开销太大,也有点囊中羞涩。 如今好了,倪芸彤攒了这么多钱,不但可以给柳观春买衣裙,还能给她买许多吃食与点心,师妹一定会很开心的。 倪芸彤还在这里幻想柳观春看到衣裙满脸欢喜的模样,另一边的男弟子队伍,却时不时传来山石爆破的闷声。 倪芸彤皱眉:“穆师兄,他们在打什么?难不成又有邪祟追来了?” 穆康看了一眼,无奈地说:“不是,是苏师弟和江师弟两人……切磋呢。” 其实他俩单纯是为了抢夺柳观春,当众大打出手。 江暮雪一边要护着柳师妹,不让她被苏无言吵到,一边还有御剑揍猫,左支右绌,竟险些落于下风,最终江暮雪脾气上来,直接一剑刺开苏无言的衣袍,杀意暴涨,让猫妖脸上挂了彩。 苏无言抬手一抹,掌心一片猩红,他气急败坏地骂:“靠,江暮雪,你是真想杀人啊?!” 第98章 没想到江暮雪竟动了真格,苏无言心头火起,妖相毕露,但看了一眼柳观春平静祥和的睡颜,想到小丫头希望他俩和平相处,还是强行把这股火气压了下来。 他比江暮雪理智,才不和这个疯子计较! 而旁观半天的外门师兄姐看了一会儿,默默收回伸出去的手。 他们怕江暮雪一个少年人体力不济,也想帮忙抱柳观春来着,可苏无言单是要碰柳观春,就能被伏雪剑揍成这样…… 想了想,还是算了。 毕竟苏无言和江暮雪都快结丹了,没一个好惹,他们是能挨苏无言几爪子,还是能挨江暮雪几剑啊? - 柳观春醒来的时候,天光乍破,满室飘着糕点饴糖的甜香。 柳观春身上的伤疤已经愈合不少,除了小腹隐隐作痛,旁的再无大碍。 她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攥掌中,顺着硬朗的指骨望去,竟是一脸肃容的江暮雪。 柳观春之前意识不清,连自己死死抱着师兄不放的事都不大记得。 只是重伤痊愈后,看到的第一人是江暮雪,令她心中欢喜。 柳观春对待江暮雪,总有种天然的熟稔与信赖感。 “师兄。”柳观春迅速爬起来,膝跪着行了两步,娇笑着靠向他。 听到女孩清甜活泼的嗓音,江暮雪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目露柔色,脸上冰壳消融,声音也温和不少。 “有哪里疼吗?或是哪里不适?”江暮雪屈指,轻轻勾过柳观春被冷汗打湿的乌发,捋至耳廓后头。 柳观春知道,伤者病患总能得到家人的体恤与关怀,因此她对于江暮雪的亲昵之举也没有往深处细想。 柳观春仔细感受一会儿,摸了摸小腹,抱怨:“肚子有点疼。” 江暮雪的指腹轻压上柳观春的腹腔,他闭目凝神,以出窍的灵识静静观察她的周身经络。 柳观春已经筑基,灵域之中灵池扩充不少,水灵根的光华也大盛。疼痛不过是因凡躯吸收灵气过多,冲刷滞涩已久的灵脉却受阻,所导致的灵力逆冲,只要适应几日便无大碍。 “无事,凡修初次筑基,难免会有不适之处,服用几颗凝水丹就能缓和痛感。” “好,我听师兄的。”柳观春点头应下,她是水灵根,灵气不稳的时候,确实会服用凝水丹丸,镇压紊乱不休的灵流。 江暮雪知她没事,扬袖撤下罩住整间房间的御敌结界。 剑气消散的瞬间,门外的弟子、长老一窝蜂涌进寝房,甚至因动作太大,还有不少人叠罗汉似的倒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忽然冲进来这么多人,柳观春受惊,杏眼圆瞪,她下意识挨向江暮雪,小声问:“师兄,他们怎么了?” 江暮雪看一眼搭在自己臂弯的小手,女孩粉润的指甲揉着他的白衫,抓得很紧。 他安抚地道:“无事。” 倒地的师兄姐们还来不及爬起,先是仰头散布善意,一个个朝柳观春绽开如花笑颜。 笑脸整齐划一,所有人都像是被上了什么傀儡术……此情此景,真是让柳观春惊到脊背的白毛汗都炸开。 室内的气氛空前诡谲。 柳观春抖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钻到江暮雪身后,只探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 “师兄、师姐,你们别这样,我怕……” 还是倪芸彤瞪了道宗弟子一眼,走上前,把手里的霓裳交到柳观春手里。 “观春,之前你与恶鬼一战,救下不少师兄姐,大家都是携礼来探望你的。” “就是、就是!”师兄姐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摸出装在藏宝珠里的礼物,堆到榻边。 柳观春受宠若惊,一边接下礼物,一边甜甜道谢:“谢谢师兄、谢谢师姐!这个芙蓉糕我好喜欢吃的!还有那个疗伤的晶丸很贵吧?师兄你好有钱,居然送我两瓶……” 柳观春从来不和同门师兄姐客气,直接打开藏宝珠,把礼物一样样往里塞。 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件倪芸彤送的霓裳,只是这里人多,她没好意思试穿。 柳观春和倪芸彤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根本不用多说,一个媚眼抛过去,倪芸彤心领神会。 等所有人礼物送完,苏无言才幻化出两只猫耳,坐到榻边。 “柳师姐,恭喜你筑基啊,奖励你摸耳朵。” 自从苏无言长到十岁以后,他意识到被人摸耳朵,其实是一件亲密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事,即便是小丫头恳求,他也义正词严地婉拒了。 今日为了哄柳观春开心,苏无言真是下足了本钱,连毛茸茸的黑猫耳朵都贡献出来。 要知道,猫耳朵的珍稀程度也是分等级的,粉色猫耳看起来最可亲,但摸多了难免会腻,而黑色猫耳则不同,看起来神秘又高冷,能摸到简直就是极品! 柳观春心花怒放,她哪里会错过这个可以蹂躏小猫的机会? 少女杏眸发亮,高举双手就要冲上去。 没等她扑到苏无言身上,腰腹忽然横来一道冰冷的剑气,将柳观春迅速捞回。 柳观春眨眨眼,继续朝前走了两步,然而那道剑影华光大作,百折不挠地阻止她前行。 最终,柳观春一时不防,脚下打滑。女孩没能站稳,冷不防后仰,跌回江暮雪的怀抱。 “师、师兄?” 柳观春仰头,看到江暮雪线条冷硬的下颌,以及那双淡漠清矜的凤眼。软馥馥的雪松香气将她裹挟,熏得人陶陶然。 江暮雪就侧坐在榻边陪床,柳观春踩上绸被,不慎跌坐到师兄硬邦邦的腿骨上,她忙绷紧了臀骨,一时间如坐针毡。 柳观春不想唐突冰清玉洁的江暮雪,她小心翼翼地磨蹭,意图躲远一点,可没等小姑娘悄无声息地爬起来,纤腰倏忽一紧,少年人结实臂膀已然横来,柳观春又猝不及防被江暮雪揽了回去。 柳观春不免惊讶于江暮雪的强硬,心中纳闷不已,可她却并不认为师兄会有什么冒犯的心思。 他忽然抱她,一定事出有因。 江暮雪和柳观春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在场的诸君也没人觉得江暮雪扶住险些摔跤的妹妹有何不妥。 只是,江暮雪困住柳观春后,清寒的目光瞥向目露凶光的苏无言。 “此前苏师弟与恶鬼交战,不慎被鬼血淋头,即便他清理过那些魑魅骨血,但也可能有煞气残留……你初初筑基,又重伤刚愈,这具凡躯脆弱,为防鬼气侵体,还是不要去碰了。” 江暮雪说得有理有据,饶是苏无言再咬牙切齿,也没能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道宗弟子更是如临大敌,忙拉开苏无言,劝道:“哎呀,这种紧要关头,还是小心一些,万一让那些阴森鬼气冲撞了咱师妹可怎么办呢?” 众人都知道柳观春险些丧命,危急关头,是江暮雪用同心咒契护住她的心脉,这才保下她的性命,如今柳观春已经平安醒来,众人如释重负,又怎忍心让这个娇弱的孩子有丝毫闪失? 柳观春看到这么多人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她不想拂同门的好意,因此也不再坚持要摸猫耳。 只是,苏无言都已经被众人拉走,江暮雪的手还纹丝不动,紧紧箍着柳观春。 柳观春困惑地歪头,不免疑心……师兄难不成是被她浑身浴血的样子吓破胆,直到现在仍心有余悸,连放她下床都提心吊胆,唯恐她又出事? 想到这里,柳观春不免失笑:她又不是瓷娃娃,师兄也太小心了吧! 第51章 青时春桃(二)“师兄,对不起。”…… 此次进入内门的弟子,大多都被几个长老挑挑拣拣带走了,余下还没择师的外门弟子就三人——柳观春、苏无言、江暮雪。 道宗长老又不蠢,当然知道这三人自小相熟,肯定要拜到同一个师门下。 苏无言的修为虽然和江暮雪不相上下,但他乃妖修,又不是什么大妖世家出身,地位比凡修低一些,而江暮雪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已经领悟剑道,能展开仙剑的剑阵,且还是雪灵根,傻子才不挑他。 因此,平日里目无下尘的长老们,纷纷对江暮雪展开了柔情攻势,不仅嘘寒问暖,还询问课业剑诀,妄图指点弟子一二,彰显师门的能耐。 唯有孟瀚舟长老风风火火地端来一碗添了红糖的小米粥,递到柳观春面前,对小娃娃道:“醒啦?来来来,师父给你熬了粥,吃两口垫垫肚子。” 柳观春昏睡许久,的确饥肠辘辘,方才一直接礼物都忘记吃糕垫巴垫巴肚子。 眼下她闻到香甜的糖粥,自然喜出望外。 小姑娘甜甜一笑,接过糖粥:“谢谢师父。” 喊完,柳观春才反应过来……嗯?怎么她忽然多了个师父?但看眼前这位老者白须白发,慈眉善目,又身着内门衣袍,应是内门长老没错了。 柳观春本就是要入内门修行,比起让她挑选师门,柳观春自然是希望能被好相处的师长择中。 第99章 眼前的长老态度可亲,对她没有半点厌恶,柳观春扪心自问,心里还是很满意这个师父的。 于是,她喝了小半碗糖粥后,先一步下地拜师:“弟子柳观春,见过师尊。” 孟瀚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上道,他忙屈膝躬身,搀起柳观春,“好、好,从今往后,观春啊,你便是我孟瀚舟座下……” 没等孟瀚舟说完,江暮雪也撩袍跪了下去,先行了拜师礼,又唤了句师尊。 孟瀚舟哪里不懂毛头小子的心思,无非是怕柳观春先拜师,成了师姐,往后辈分就乱了。 因此,孟瀚舟先收下江暮雪作为他的亲传大弟子,再收下柳观春为二弟子,至于非要黏上来的苏无言,孟瀚舟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招收不误。 孟瀚舟久不收徒,一收便收了两个天骄加一个拖油瓶,此举真是震惊全宗。 其余的长老一见孟瀚舟不费吹灰之力捞来三个弟子,心中的酸意滋滋冒泡,嫉妒得不得了。 但很快,他们也发觉自己的失策之处,要是他们先关怀的是柳观春就好了!江暮雪和苏无言明显是跟着柳观春跑,小师妹去哪儿,这俩就上哪儿。 但好歹都是一个宗门里的弟子,虽然没能收下江暮雪,令其余几位长老心生遗憾,但也没人说内门弟子就只能接受一门师承呀? 于是,叶长老和郑长老也动起了歪心思。 他们在柳观春日常练习的演武场来回游荡,故意掉下一本书、一块玉佩,待柳观春捡起东西,长老们立马从暗处跳出来,夸赞柳观春:“当真是拾金不昧的好孩子,观春啊,有没有兴趣再和本尊学几样术法啊?” “好啊、好啊!”柳观春好学不倦,自是欣然应承。 待柳观春夜里回到孟瀚舟的莲阁,孟瀚舟看到自己最为乖巧的小弟子左手一件叶长老的驱神伞,右手一件郑长老的降魔剑,一口碧螺春茶汤喷出来。 “观、观春,你这是上哪儿打牙祭回来了?” 柳观春看了一眼手里的宝贝,灿然一笑:“哦,这些啊,是长老们给的。 师父,不是我说,叶长老和郑长老也太大方了,不但给了我好多法器,还让我带江师兄、苏师弟一块儿登门取宝,可见他们家底殷实……” 没等柳观春说完,孟瀚舟已经从袖中抽出一把封尘许久的落霞剑,飞身而出。 临走前,还要嘱咐柳观春一句:“观春,鸡汤等为师回来再熬,为师出门打两只狗,很快就回。” 柳观春跟着孟瀚舟学习剑术大半年,对这个师父的脾气也算是摸清楚了,孟瀚舟虽已辟谷,但他四十岁才入道,一身吃酒喝肉的习惯半点没落下,每到夜里要么熬鸡汤喝,要么就是卤猪头肉,托师父的福,柳观春这半年吃得特别好,人都胖了两斤。 柳观春看了一眼孟瀚舟行色匆匆的背影,忍不住嘟囔:“打狗做什么?我不吃狗肉啊……” 隔天,柳观春听说内门三位长老大动干戈打了一架的事,自家师父虽脸上多了一个拳头砸出来的黑眼圈,但叶长老和郑长老也伤得不遑多让,一个折了腿,一个折了手。 听人黎九章大师兄说,是孟瀚舟不满同僚闲来无事,总到他师门偷弟子,这口气没能咽下去,方才出手教训。 思来想去,柳观春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孟瀚舟站台,因此她也老老实实把那些法器还给两位长老,明面上和人划清界限。 看到小弟子和自己一条线,孟瀚舟感动得眼眶泛红,连连拍柳观春的手背,感叹:“果真没收错!还是二徒弟小棉袄似的贴心!” 毕竟江暮雪和苏无言虽然口呼一声师父,但对于孟瀚舟的伤势不闻不问,甚至还隐隐嫌弃……不是元婴期四阶的剑君么?怎么还能被两个元婴期二阶的长老揍了?这不跌份儿吗? 在柳观春的计划里,她十岁筑基,那很可能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就结丹了,从此一跃升为天之骄子备选,扬名宗门。然而,修炼一事果然艰难重重,任凭柳观春如何修行,她到了及笄那年,依旧是筑基一阶,迟迟无法升阶。 眼看着江暮雪和苏无言都已结丹,柳观春心中更是焦急。 知她紧张,髓海里的小玉反倒连声安抚:“观春,江暮雪修为提升快,这是好事呀!等他飞升剑尊,你就能回家啦!” 柳观春许久没想到回家一事了,听到小玉的安慰,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连连点头:“确实。” 只是,一想到回家以后见不到江暮雪和苏无言,柳观春也隐隐会感到少许的寂寞。 修士筑基之后,便能青春永驻,但柳观春嫌弃自己十岁的模样太娇小,她特地放任外貌随着年龄增长,直到十六、七岁方才停止生长。 她长得很快,幸好那件霓裳也能随着柳观春的心意更变,不怕没漂亮衣衫穿。 柳观春今年十八岁了,在现实世界,她已是成年女孩,看着镜中身段窈窕、柳娇花媚的少女,柳观春心中满意,不由暗暗点头,不愧是道宗一枝花。 想到今日江暮雪降魔归宗,她能见到师兄,柳观春又抬手,对着镜子琢磨发髻,费劲儿地拧出一个单螺髻,还簪上一串青玉雕琢的槐花。 柳观春妆点得体,手持竹骨剑,飞出内门山头。 道宗和玄剑宗一样,每年都有下山降魔换取天材地宝的任务,只是今年恰逢孟瀚舟闭关,柳观春担心师父,自告奋勇留下来守关,反倒是苏无言、江暮雪因修为提升太快,被大师兄黎九章钦点出门,为外出的弟子保驾护航。 等柳观春赶到山门的时候,已是暮秋时分。 傍晚的道宗,置身于一片幽静山林之中,金乌西沉,霞光万丈,照得溪流水面一片浮光跃金,极为好看。 柳观春御剑而来,晚霞披身,将一身白衣染成黄澄澄的金色。 她远远看到苏无言,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苏师弟,降魔一行可顺利?” 苏无言得意地撩开衣袍,露出柳观春送的那一枚护身符:“有师姐的护身符庇佑,自然顺顺利利。” 苏无言和江暮雪同龄,比柳观春大上两岁。 只他是猫妖出身,生长缓慢许多,明明年龄渐长,可样貌还是维持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 身穿黑袍的苏无言笑弯了一双桃花眼,把手里一包糖糕抛到柳观春怀中:“特地给师姐带的,是你最喜欢的桂花口味。” 柳观春受宠若惊,心中温暖:“还是苏师弟会疼人啊!莲阁给你留了烧鸡,昨晚刚烤的,师父出关后吃了一只,我特地藏了一只等你回来吃呢!” 苏无言听到孟瀚舟嘴馋就有些不爽,啧了一声:“老头又嘴馋,刚出关还要抢鸡吃,担心走火入魔,修为倒退……” 苏无言本就是顽劣猫妖,不懂得何为尊师重道,时常挨江暮雪的揍,但好在孟瀚舟大人有大量,从来不和他计较。 柳观春寒暄完,又问:“江师兄呢?” 苏无言对于小丫头事先找自己闲侃的事很满意,此时听她提起江暮雪,心中也不恼怒。 苏无言摆摆手:“后头呗,非要装好人护着那群废物,我才懒得等他。” 苏无言看江暮雪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柳观春早已习以为常。 “你先回去吃烧鸡,我去看看师兄。”她拍了拍苏无言的肩膀,御剑朝前飞去。 没一会儿,柳观春听到那一声震彻九霄的清朗剑吟。 声音很熟悉,正是伏雪剑发出的骚动。 柳观春举目望去,终是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艳绝白衣。 江暮雪如今已是弱冠年纪,眉眼间的青涩褪去,渐渐长成了前世熟悉的那个护宗卫道的大师兄。 江暮雪依旧是生得一双幽冷韶秀的凤目,眉心点缀丹朱,身姿峭拔挺秀,巍然如松。只是江暮雪不喜笑,总寒着一张脸,即便他的气质再高洁离尘,也让道宗弟子不敢亲近。 论人气,当真及不上温柔爱笑的黎九章。 不过柳观春从小跟着师兄长大,她并不会惧他。 柳观春看到白衣飘飘的江暮雪,高兴地招手:“师兄,我在这里!” 道宗之中,也就柳观春敢不加姓氏,直接唤江暮雪为“师兄”。 果然,江暮雪一抬眸,看到柳观春,脸上冷意散开,眸色柔和,朝她颔首。 柳观春还要再喊,却在此时,一股灼痛自丹田爆开,痛感席卷四肢百骸……柳观春疼到立时蹲下身,就连竹骨剑也摇摇晃晃,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滑行。 江暮雪眼角余光瞥见柳观春的异样,他没有犹豫,直接御剑旋来,一把搀住师妹,“怎么了?” 柳观春疼到鼻翼冒汗,结结巴巴:“肚、肚子疼……” 江暮雪按了下柳观春的脉搏,听她体内灵流乱窜,心中了然:“升阶了。” 柳观春心里高兴,虽然单是升到筑基期二阶,她就花了这么多年,不过能升阶就是好事。 第100章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摸出几颗凝水丹丸吞下,她知道道宗内门有一处寒潭,专供凡修升阶。 柳观春冷汗直冒,反扣住江暮雪的手,恳求:“师兄,你能不能陪我去寒潭升阶渡劫?” “好。”江暮雪自是不会推拒柳观春请求,他召出剑茧圈住女孩,将她带往空寂无人的后山。 柳观春刚躺进剑茧,人就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 她疼得厉害,脸色苍白,唇瓣颤抖,她的视线也模糊不清,但一抬头,她看着御剑同行的江暮雪,心中安定不少。 有师兄在,不会出事的。 柳观春习惯了每次升阶都有江暮雪陪伴。 凡修因生来就是肉眼凡胎,最常见的灵根属性是水、土或木。像金和火这种合适用来锻炼炙烤的灵根,一般都是灵修才能养出,至于可克天地万物的雪灵根更是世间罕见,拥有上品雪灵根的修士,称之为天骄之子都不为过。 而此等极品雪灵根的好处,不仅仅是灵气纯粹,修炼如鱼得水,便是用来双修,也是上佳的炉。鼎名器,可滋补修士的修为,助其调息,飞升大道。 这也是为何柳观春在热意沸腾时,难以抵抗江暮雪身上寒气的原因。 江暮雪对于拥有水灵根的柳观春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世上鲜少有人能够拒绝江暮雪。 柳观春曾在典籍里不止一次看到过关于上品雪灵根修士的描述,那是仅存于传说里的存在。 柳观春虽然不明白江暮雪当初入宗为何测出来是下品雪灵根,但他近年常帮她调息,柳观春隐隐能感知到师兄的灵力还是一如既往圣洁纯净,因是慢慢转变为上品雪灵根了。 世人若知江暮雪乃百年不遇的灵根体质,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倘若江暮雪再无能一些,保不准还会被那些天骄大能抢回宗门里圈禁。 想到这里,柳观春莫名觉得好笑。因这种念头太过荒谬,她知道绝对不可能发生,所以会觉得有趣。脆弱不堪的江师兄应该很可亲,很好欺负…… 柳观春晃晃脑袋,甩开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她神志不清地爬进寒潭里,明明身上疼得要命,可她还有心思小声偷笑。 寒潭夜雾缭绕,四野寂静。隔着缥缈清逸的纱帘,江暮雪看不清寒潭里的情形,只能听到一些叽叽咕咕的水声,细微的女孩笑声,极轻、极粘稠,捉摸不透,像是挠在心上。 江暮雪就地盘腿打坐。 此地无风,薄纱轻微,江暮雪的指腹轻扣住柳观春伸来的纤细腕骨,男人一边为柳观春输入冰雪道的灵流,一边慢条斯理地问她:“在笑什么?” 柳观春摇摇头,想到师兄看不见她的动作,又含含糊糊地嘟囔一句:“没事。” 柳观春每次升阶都极其不适,因她不是异世之人,灵根又是借助万骨生花阵的仙缘强行长出,此等逆天改命的行径,自然要受到天惩,但好在,有同心咒之故,柳观春的不耐与燥。热也稍稍匀给了江暮雪一些。 但江暮雪一贯擅忍,区区痛感,于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 只是升阶之苦,与刀剑之伤又略有不同。除却深入脊髓的痛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痒意与热意,热气腾腾,灼得好似能将人融化。 江暮雪的脸色苍白,鸦青色鬓角泌汗,薄唇也微抿,一滴汗自他的白净下颌滚落,凝于棱角分明的喉结之上。 他素来雪域清净,道心平稳,在今日竟也隐隐有挂碍生出,让那些凡人的痴嗔化成业障,阻碍他的道业修行。 髓海动荡,幻象万千,所有心境生出的梦魇邪魔摆肢狂舞,每一张都顶着柳观春娇媚的脸,意欲诱他破戒犯禁。 不过是一点邪祟的蛊惑,不至于令江暮雪走火入魔。 江暮雪双目紧闭,蝶翼一般脆弱的长睫轻颤,手中结印,剑气横亘于衣袖,丹田的灵域催动严寒风雪,荡除心魔梦魇。 江暮雪又恢复成那个萧疏清冷的剑君师兄,只手上把控不好的灵流暴露了他的所思所想,他也是凡人,自然会有一丝意动。 磅礴的灵流自柳观春的腕上经脉涌入,冲得太急,寒流涌向女孩心肺,冻得她浑身战栗一下,心脏抽痛。 柳观春肩头瑟缩,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无意识地呢喃:“师兄,我疼……” 如此绵软柔媚的女声传来,让江暮雪一怔,方才维系的从容心境尽数坍塌,他一时没能控制术法输出的灵力,竟行差踏错,令功法逆流,直袭肺腑。 江暮雪额心观音红痣明灭一下,喉头微动,嘴角溢出鲜血。 江暮雪垂眸,抬袖轻描淡写地擦去,半晌才问:“哪里疼?” 男人的指骨再次搭上柳观春的手腕时,灵流速度已经平稳,柳观春的不适渐渐弱下去。 柳观春脑袋糊涂,想要敲头,又怕江暮雪责骂。 可她燥得厉害,连反应都迟钝。 明明听到了江暮雪担忧的问话,柳观春却迟迟做不出反应。 柳观春的浑身上下像是万蚁啃噬,连骨头缝里都泛着痒。 柳观春的衣袍尽数被寒冷的潭水浸湿,衣料变重,沉甸甸地垂下来,压实了少女窈窕玲珑的身段,但好在里衣并不清透单薄,不至于将所有隐。秘。部位毕露于人前。 柳观春一心想要散热,可江暮雪赠予的冷意微乎其微,这点鸡零狗碎的馈赠,远远满足不了柳观春。 柳观春不满足江暮雪区区。两根指骨的解燥,她忽然心生一念,想做一件大逆不道的恶事。只是这个想法太过冒犯,她有点胆怯。 柳观春对江暮雪的印象一直都是寡言少欲的无情道剑君,唯有梦阵这种不受现实控制的幻象领域,江暮雪才会流露出一点人欲与私情。 所以,无论她怎么乱,江暮雪自如磐石,不动心志。 柳观春努力说服自己,她不会坏了师兄的道行。 柳观春舔了一下干涸的唇瓣,她看着轻纱底下探来的两根手指,不免恶念丛生,其实也不怪她啊,是江暮雪太小气了,她很难受,但江暮雪只肯施舍她一只手和一脉灵流……她想要更多,可远远不够。 柳观春不免想,她和江暮雪很是相熟,什么丑态师兄没见过呢?因此,无论她做什么,江暮雪都会包容。 柳观春咬了下唇,热意驱使她不假思索地握住江暮雪的指骨,她感受到师兄手臂一僵,掌心轻轻挣扎。 江暮雪是不愿的……柳观春心中有一丝难堪,但到底还是用了更大的劲儿去拉他。 “师、师兄,我没有坏心,我只是想借你解解热……”她语无伦次地哄着江暮雪,手上用力拉拽师兄。 她想拉他深陷泥潭,想拉他一同沉沦,她的耳朵发烫,脸颊生热,她真的觉得头好疼啊,太阳穴也有青筋跳动,鼓。胀的痛感,几乎淹没了她。 柳观春想着,她又不会破江暮雪的元阳,她只是想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师兄,她何罪之有?况且、况且江暮雪要结丹后再择无情道,他元阳尚在,守元印也会生成,她压根儿不会耽搁他的飞升大业。 这样想着,柳观春恶向胆边生,竟真的将江暮雪拽过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帘。 等柳观春看到江暮雪高大挺拔的身形欺近,看着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冷情凤眼,看着江暮雪与她浸进一处寒潭,她感受到的冷热,师兄亦感同身受,她没能忍住,竟生出一重战栗又畏惧的退意。 可是,事已至此,什么都来不及了。 柳观春呆若木鸡、 她看着已经湿上江暮雪衣袍的寒池,素净的弟子服很是吸水,那点湿濡沿着男人的膝骨攀爬,衣布颜色慢慢变深。 江暮雪的衣袍乱得不成样子,不知是生气还是惊诧,他的腕骨青筋隐现,还攥在柳观春手中。 她想道歉,想放过江暮雪,可升阶的修士经历天道考验,心中邪念会被无限放大,她隐隐觉出一种拉江暮雪下水,逼他同流合污的筷感。 江暮雪站立不动,他任柳观春拉着,与她一同泡在水中,却没有出言呵斥她。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又像是无声的默许。 令人心烦意乱。 柳观春心跳如擂鼓,她想揣摩江暮雪的心思,可她无法看透那双深邃莫测的墨瞳。 此时,江暮雪却松开手,意欲离去。 令人毛孔舒张的凉意消散,柳观春又被不适的燥闷催折,她心猿意马,只能鼓足勇气涉水上前,张开双手,用力困住江暮雪的窄腰。 “师兄,你别走……” 江暮雪已经是宽肩窄背的成熟郎君,腰。腹肌理流畅,手指所触之地,一片坚实硬朗的肌骨。 明明江暮雪并没有和她坦诚相待,可即便隔着男人腰上系带,柳观春还是能捻摩到衣内的冰冷骨血。 柳观春搡着江暮雪,逼他坐到潭边。 因失了感 召,帘外的伏雪剑猛然落地,清越之声响起,如鸣佩环。 第101章 江暮雪像是错愕,并没有过多反抗,柳观春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师兄,任由寒潭的水淹没他的腰身与下腹。 很快,柳观春也低了下去,她伸手费劲儿去解江暮雪的衣襟,手腕血脉很疼,气息亦滚沸,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她真的疼到颤抖,指。尖勾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拉开江暮雪的里衣。 可柳观春的勇气濒临告罄。 男人唯有白净脖颈与微开的胸膛散着冷气,衣衫难以扯开。 柳观春丧气,她弯腰累了,顺势坐下,就此膝骨跪地,软腚垫上,男人的腿。 少女的膝盖分跪至江暮雪两侧,紧贴他腰上环佩。 突如其来的冰雪寒意,令柳观春喟叹一声,那种灭顶的痛苦缓和不少。 可她好贪心,还想更多。 偏偏只有她在索求,江暮雪不为所动,静如磐石。 柳观春有点难堪,她眼泪在眼眶打转,原本的骨气和勇气荡然无存。 明明是她一意孤行要冒犯江暮雪,可真看着师兄冷冰冰的模样,她又感到后怕。 柳观春被池水淋湿了,胭脂红的发带早就散开,悬浮于水面。她的脸上、乌发全是水珠,眼睫一眨,不知是剔透的水还是泪花,啪嗒一声落到江暮雪赤着的胸口。 江暮雪偏过头去,重重闭眼,不想再看柳观春。 柳观春不知师兄此举何意,她以为是江暮雪对她的无耻感到愤恨,他鄙薄她的所作所为,不喜被自小养大的师妹霸王硬上弓。 柳观春只能一边抚过江暮雪笔直的肩膀、修长的白颈,一边无措地掉眼泪。 “师兄,对不起。” “师兄,你身上好香……” 只有柳观春在无休无止地缠磨,只有她沉沦。 不知何时,柳观春的衣袍解开了,她肚兜后的绯色细带也落到水里,窄窄的红,无声绕进江暮雪的指缝。 只需他轻轻一扯,便能拆开柳观春所有身外之物。 但江暮雪谨守本分,没有碰到柳观春,即便他指骨蜷紧,隐在水下,亦是竭力在忍。 直到柳观春被江暮雪纯粹强大的冰雪灵域,诱出了神识,少女的神识被雪灵根的气息吸引,寻到江暮雪低腹丹田里的风雪灵域,刁钻地试探。 按理说,若是有外人的神识胆敢擅闯高阶修士的灵域,都会被当场诛杀,然而柳观春却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还能亲近地萦绕江暮雪。 江暮雪收敛了所有抵御外敌的战意,身为天骄大能,竟有朝一日,灵域大开,诱惑弱小无辜的神识钻进他的隧海…… 柳观春的意识跟着神识游走,她看到江暮雪体内那一片冰天雪地的灵域,她的窒闷与痛苦终于有了疏解之地。 可柳观春不知,神识一旦进入高阶修士的灵域,便会被强制禁锢,甚至吞噬、纠缠,她进入江暮雪的灵域,缔结神识交流之契,等同于她的灵域与隧海也任江暮雪畅通无阻地往来。 此为神交,是双修术法之一,也确实可以帮忙道侣升阶、提升修为,只不过因此举禁忌,大多为道侣房中术法。 柳观春太贪凉,她蠢蠢欲动,试图用神识,将江暮雪当成炉。鼎来厮磨……既是存心冒犯,自然就要承受被江暮雪反将一军的代价。 柳观春懵懵懂懂,踌躇不前。 而江暮雪却在此刻睁开眼,男人的凤眸藏火,他压抑炙热的气息,伸出湿漉漉的指骨,用力嵌住柳观春的下颌。 明知是柳观春贪得无厌,江暮雪只需随心惩戒便是,但他心知肚明,自己亦有引诱之意。 江暮雪冷眼旁观她的意动,却沉静得像一块山石,不为所动。等到柳观春犯错的时候,再擒住她。 良久,江暮雪哄她一声:“柳观春,忍着。” 他建起屏障,不允许柳观春再用神识窥探他的灵域。 柳观春沮丧地垂头,连神识的光芒都衰弱。眼前的一切对她的考验太大,活色生香的江暮雪,就像是一座诱她吞噬的冰川,她明知师兄好吃,可他却让她干看着,不许她下口。 她只是想进入师兄的髓海冰镇一下而已。 柳观春的鼻翼生汗,小声打商量:“师兄,我就进去一下……好不好?” 她在说神识进入江暮雪灵域的事,她并不知,如此行径便是亲密无间的神交。 江暮雪没有当即应声,只用摩挲了下柳观春的唇珠,指肚好像也被柳观春染热了,他摁在她的唇纹上,动作暧昧。 柳观春下意识舔了一下男人的手。 片刻,江暮雪察觉那点湿润,不知在想什么,最终还是薄唇轻启,无情地拒绝:“不好。” 柳观春皱眉:“为什么啊?” 江暮雪端详她许久,久到柳观春再迷糊也感受到师兄手上的薄茧,他下手没收劲儿,磨得她嘴角有点疼。 随之,江暮雪说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此事,唯有道侣才可以做。” 柳观春听懂了江暮雪话中意思,她不是他的道侣,所以不可以任性妄为,他躺在寒潭中任她磨蹭已是尽了师兄妹的情谊,柳观春不能再得寸进尺。 柳观春呆呆地摇摇头:“我们不是道侣……” “嗯。”江暮雪仍在看她。 柳观春皱眉,她倒下来,把炙热的额头贴向江暮雪的肩膀,声音带一点撒娇的意味,“可我想和师兄。做。” 第52章 青时春桃(三)“柳观春,过来。”…… 听到柳观春那句色胆包天的话,江暮雪沉声问:“柳观春,我是你的谁?” 柳观春脑袋嗡然,她不懂江暮雪为何这样问,但隐隐好像猜到他要问的话。 柳观春莫名心虚,她小声回答:“是、是师兄啊……” 江暮雪难得笑了声,极其短促,听不出是嗤笑还是愉悦,只是温热的气流贴耳而过,挠得柳观春心痒痒。 柳观春还以为江暮雪同意了她的触碰,只是她的神识还要再探,却被江暮雪散出的凶悍剑气格挡回来。 师兄变凶了。 柳观春不仅被江暮雪的灵域拒之门外,就连发散的神识都受锋锐剑势胁迫,一点点回到她自己的灵域,凝成一团,瑟瑟发抖。 柳观春有点委屈,眉眼耷拉,樱唇噘起,但江暮雪无动于衷。 好在,江暮雪没有掀开她,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寒潭里任由柳观春上下其手,贪婪地纾解…… 其实,是江暮雪见过柳观春诸般模样,他当然知道,真正动情的柳观春是什么模样。 说难听点,面前的柳观春只是一时色令智昏,她燥郁难耐,只管自己舒爽,没有想过往后两人师兄妹关系要如何处之。 柳观春有一种天然的钝感,也可以说是她生来聪慧,她知道江暮雪的底线在何处,她也知道江暮雪决不会抛下她。因此,柳观春可以借着解热的名义,将江暮雪吃干抹净,只要不做到最后一步,便不算伤害师兄。 柳观春不会给江暮雪名分,她不仅会抛弃他,甚至还想若无其事地维持这种混乱且亲密的师兄妹关系,如此便能和江暮雪长久相处。 江暮雪正因深知柳观春的秉性,他才不会轻易就范。 这也是江暮雪曾经想与柳观春避嫌,想与她拉开距离的原因。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胆小,她会继续“友善”地粉饰太平,一旦从寒潭爬出来,柳观春会立刻把所有过错和渴欲推给升阶之故,她会与江暮雪割席,对寒潭发生的风月事翻脸不认人…… 柳观春,想得倒是挺美。 江暮雪微阖凤眸,他看着韶颜稚齿的少女,任凭她湿泞泞地趴在胸口,使劲浑身解数,他也不为所动。 只是在柳观春时而体力不济的时候,他会好心托住她的两腿,助她再往上爬一爬。 柳观春浑身被池水洇湿,乌发颜色变深,月色下泛起油润的鸦青色。之前拧好的单螺髻松散,莫说那支青玉簪了,就连束发的带子都沉到池底再也寻不到了。 不过寒潭底下设有阵法,常有弟子渡劫泡池时遗落物品,东西会通过池底的阵法送到太虚殿,自己去取便是。 柳观春的脑袋有点糊涂,她竟迷迷瞪瞪地想,要是她拆下江暮雪的腰带和环佩,又没能及时捞起,到时候师兄的腰带和她的发带首饰一块儿出现在太虚殿,该多尴尬? 取物时,也不知看守物品的同门弟子会不会多想。 思及至此,柳观春低头,盯着江暮雪劲瘦的窄腰出神,想要拉扯腰带的手又战栗一下,迅速缩回。 柳观春冒犯师兄,是她自己受升阶折磨,定力不够,倒不好闹得人尽皆知,毁师兄清誉。 话虽如此体恤兄长,但手下一点都没留情。 柳观春一边任由升阶的灵流在四肢百骸里乱窜,一边抬起手指,悄悄按在江暮雪肌理健硕的臂骨,沿着他那一轮白如月牙的锁骨往下,手指打转,流连不去。 柳观春不能再主动下去了,她只能蓄意勾引江暮雪,盼着师兄也主动一点。这样两人都算犯错,她今日大逆不道的行径就能找到出逃的借口,还能维持两人岌岌可危的师兄妹关系。 第102章 于是,柳观春每碰一处地方,就会拿眼睛 偷偷觑江暮雪。 江暮雪没有厌恶,眉心平坦,神色淡然,仅仅眼尾被水汽熏得潮红,腰身亦有点僵硬,硌得她膝盖酸痛。 柳观春继续为所欲为,好在江暮雪没逃,看起来也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江暮雪的辟谷术高超,即便岁暮天寒,他穿得也单薄,真如仙山琼阁的天尊上神,飘然若仙。 男人一层白衫被水浇了个清透,因衣布太过单薄,此时紧贴身上,像是一层散着寒气的冰壳。 好似裹了糖衣的山楂,又像是夏日消暑的奶酪醍醐。 有点好吃。 柳观春下意识咬唇。 师兄身上覆雪松枝的气味好浓,柳观春受水灵根的影响,心里馋得厉害。 她的神识入不了江暮雪体内,那只能用这具凡躯的五感解馋。 柳观春一旦粘着男人,身上的痛感就会愈发减弱,她忍不住屈膝,前倾那一节不盈一握的腰。肢。 水下叽叽咕咕一顿响动,她蓄意,碾着、压着、锐进着。 柳观春毫无分寸,磨得……更狠了一些。 江暮雪犹豫片刻,倒是想躲,可他一旦后退,柳观春便膝行追上,几乎寸步不离,紧密相连。 江暮雪直着脊背,几乎被欺到角落,他无路可退。 男人的凤眸幽暗深沉。 他的莲花玉冠已经被柳观春摘下,抛到水中,一头墨发散开,浮于水中,像是一团团幽冷的黑蛇。 低头的时候,江暮雪那几绺水涔涔的乌发披垂下来,发梢滴着水,或轻或重笼罩柳观春的肩膀,剔透的水珠顺着她锁骨的轮廓,流进艳红色的兜衣。潮润的凉意,冻得柳观春后脊发麻,浑身汗毛炸起,顿感毛骨悚然。 江暮雪神态自若,静静俯视柳观春。 他的眼眸清明,不含情。色私心。 柳观春固执地与师兄对视,仰头仰到脖子都发酸。 她凝望江暮雪这样一双阴湿森冷的凤眼,见江暮雪满心满眼都是她,柳观春的心中竟悄然生出一种勾得神佛下莲台的得意感。但很快,她又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难为情地反思,脸上开始火辣辣地发烧。 只是,江暮雪已经没有退路了。 柳观春心痒难耐,师兄又近在咫尺,那双凤眼漂亮极了,墨眸如点漆,含情勾人。 江暮雪靠得这样紧,正好诱惑柳观春抻手,伶仃的藕臂,小心翼翼勾住男人冰冷的颈骨。 柳观春的衣衫凌乱,圆润肩头滚出霓裳,胸口衣襟也仅仅就一层鸳鸯戏莲的小衣。她的升阶劫难还未褪去,臂骨忽冷忽热,想到方才种种,柳观春故意把罪过都推脱给升阶。 既如此……她歪了脑袋,不由分说地咬上江暮雪的颈子。 江暮雪的声音发颤:“柳观春,你……” 但柳观春半点不退,她还在细细地尝。 很凉很润的皮肉,甚至有些硬,牙齿都咬得发酸。 待柳观春吃到一丝铁锈味的血气,她才惊觉自己下口这么深,师兄也半点不躲! “师兄,是不是很疼?师兄,对不起,我帮你缓缓……” 柳观春战战兢兢地松口,她安抚一般,小心翼翼舔动那一个粗。暴的牙印。 左吃一点,右吃一点,柳观春渐渐有点瘾。头上来,她没忍住也轻轻用小舌,捉住了江暮雪嶙峋微突的喉结。 青玉一般的骨相,棱角分明,弧度优雅,每次看到,柳观春都觉得既性感又惑人,她很想碰一碰,但她从来不敢。 如今,她不仅仅是上手摸,她还吃到了……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柳观春下意识吮了一下。 她能听到江暮雪因她的动作,倒吸了一口气。 男人下颌绷紧,凤眸微睁,宽大的手骨也顺势掐住了她的腰侧,将她拉远。 “柳观春……松口。”江暮雪的声音低哑,隐含告诫。 江暮雪用力很大,手指像是要嵌进她的肉里,如此严防死守,分明是不想她得逞。 柳观春知道江暮雪生气了,不敢再作乱。 她悻悻然松开嘴,企图重新做回那个可爱乖巧的师妹。 只是在食用江暮雪的血液之后,一股寒流骤不及防侵进她的丹田,柳观春毫无防备,困倦地眨了一下眼睛,随之,她疲乏地倒下,靠进江暮雪的怀中。 无休止的折磨总算结束了。 江暮雪难得松一口气,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有些精疲力尽。 江暮雪低头,淡扫一眼玩累了睡着的小姑娘,他任她趴着,静坐不动。只是太阳穴微跳,难免头疼欲裂。 他没想到,柳观春能贪凉至此,竟直接生食高阶修士的精血。 江暮雪的血液纯粹,蕴含灵根雪气,若是直接服用,刺激太大,饮血者受到骤寒的冲击,自是容易昏厥。 但好在,柳观春不知餍足地蚕食他身上雪气,又有精血辅助,总算是理顺了体内暴走的灵流。 她平安升阶了。 江暮雪抱起柳观春,站起的瞬间,池水如雨瀑,沿着衣摆倾泻而下。 江暮雪顺手捏了个烘衣术法,除去这些水渍。 待两人身上清清爽爽后,他带着柳观春回了师门莲阁。 - 翌日,柳观春醒来时,看到头顶熟悉的粉缎丝绒冰梅纹床帐、粉蝶螺钿衣橱、桌上两盒打开但没吃完的蜜饯甜糕……她惊觉,自己已经回到房间。 她好像晕过去了,是江暮雪抱她回来的? 昨日的暧昧纠缠,柳观春脑中隐隐有点印象,但小姑娘在事后没有半点舒爽之感,反倒是提心吊胆,后怕得很。 柳观春摸了摸丹田,以灵识感受到自己的境界。托师兄的福,她已经升为筑基期二阶。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去太虚殿取回她和江暮雪的东西…… 柳观春换了一身衣裙,走路时她努力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今日看守失物的内门弟子是常清师姐。 柳观春清了清嗓子,对常清道:“师、师姐,我昨日去泡寒潭升阶了,落了点东西,你帮我找找。” 道宗弟子众多,平时武斗训练,打架时难免摔出一些玉佩、发簪、护身符,为了不丢失物品,弟子们会用灵力往私物上标记姓名。因此,常清归还物品的时候,只需要轻唤名字,失物就会主动显现,寻觅主人。 只是,今日常清唤了柳观春的名字,出现的物件,不仅仅有一支女子发簪,簪头上流苏紧密缠绕,还挂着一只华光璀璨的男式玉冠。 那只莲花冠不但刻了娟秀的“江”字,还标记上“江暮雪”的姓名,此物雪气充沛,正是江暮雪常戴之物。 柳观春看着纠缠在一处的私人物品,冷不防想起昨日她与江暮雪抵死纠缠,做出的种种悖逆不轨之举。 柳观春的心中涌起,浓浓的死意。 特别是太虚殿人来人往,这一幕被同门师兄姐看在眼里,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江暮雪平时护崽子一样守着柳观春,原来他们并非兄妹情深,而是有男女私情。 众人回想片刻,纷纷意味深长地望向柳观春。 柳观春见状,急忙抓住玉佩和首饰,收进怀中,“其实就是个误会……” 常清才不在意弟子们的小打小闹,她淡淡看了柳观春一眼,想了想,委婉地劝:“你与江师弟都是年轻弟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干柴烈火也是正常。只是寒潭到底人来人往,万一不慎被人冲撞,岂不是丢面儿?下次小心些……放心吧,消息我已经帮你压下去了。” 柳观春心 想,昨日寒潭分明没人,而常清师姐最是正直不阿,她一贯不搭理这些是是非非,今日又怎会一反常态,一口笃定柳观春和江师兄有一腿呢? 遗落了一只莲花玉冠,也不见得他们师兄妹一定厮混在一起吧? 柳观春心里纳闷极了,正要反驳,眼风一瞟,却不慎看到逆光行来的江暮雪。 师兄即便受昨日一番摧残,神色有点恹恹,身上凝霜雪花也更甚以往。 只是,江暮雪一贯注意仪态,再如何乱象,他也是穿戴齐整,衣冠楚楚。 柳观春盯着江暮雪踏来。 目光在游离至江暮雪颈侧的瞬间,终于明白常清为何苦心劝诫她注意分寸了…… 江暮雪颈上痕迹未消,白净的脖颈上,分明留有那一枚触目惊心的女子牙印! 纠缠在一起的发饰,和小姑娘牙口吻合的牙印,真相岂不是昭然若揭?! 柳观春按住胸口,心律不齐,看到自己做的好事,险些吓得撅过去…… 可偏偏,江暮雪竟是真的动怒,他并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柳观春。 男人凤眸轻扫,睥向想要悄悄逃跑的柳观春。 一道冰寒剑气横亘于前,拦住柳观春的去路。 柳观春脊背窜电似的发麻,人钉在原地。 第103章 身后,男人幽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柳观春,过来。” 第53章 青时春桃(四)“师妹的牙口真好。”…… 柳观春不是不知礼数的小姑娘。 她计划得好好的,先去取了师兄的东西,再去灶房挑一根粗壮一点的柴薪,上后院找江暮雪负荆请罪。 江暮雪看着冷肃,但其实心肠一顶一的软,他不会真的动手打她。 只是,柳观春没想到师兄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还大庭广众喊她名字,这不是坐实了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吗? 柳观春心大,她倒是无所谓,可江暮雪冰清玉洁,她误了师兄的飞升大道该怎么办? 思索间,柳观春已经被凛冽的剑气推搡往前,待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柳观春的手腕已被江暮雪轻松捉在手中。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出太虚殿。 柳观春从来没见过如此阴沉的江暮雪,她脚下踉跄,小跑着才能跟上江暮雪的步伐。 师兄第一次抓她这么紧,平时温柔体贴的一个人,在此刻有点不近人情,连柳观春险些踉跄摔倒都不理会。 柳观春品出一点山雨欲来的平静,眼前的江暮雪就像是一座负雪多年的火山,冰川底下深埋着磅礴勃。发的热意,令人无措又惶恐。 她不知该怎么哄他熄火。 柳观春做贼心虚,连挣扎都忘记了。 等她跟着师兄来到偏殿的一棵树冠茂盛的梧桐树底下,她方才如梦初醒,偷偷抬头窥探一眼江暮雪,顺道观察男人颈上那个深入皮肉的牙印。 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也渐消,可柳观春毕竟是筑基期的修士,她咬伤江暮雪的时候,体内灵流正汹涌,灵力筑造的伤口,的确没那么容易消退。 白玉有瑕,这瑕疵还是她亲口盖上的章,还让师兄平白受人揶揄调侃,委实有点说不过去。 果然,江暮雪很火大。 他大动干戈地召开剑阵,隔绝四面八方的窥视,更是困住柳观春,让她歇了逃跑的心思。 如今柔弱可欺的人掉了个儿,弱势一方反倒成了柳观春。 柳观春见势不妙,跑又跑不了,只能一边哄劝,一边后退。 直到她的后脊撞上冷硬的树杆,她才停下脚步。 江暮雪步步紧逼,很快,师兄的阴影罩下。 江暮雪抬臂抵着梧桐树,将娇小的女孩困在怀中,即便姿势压迫感十足,但江暮雪依旧守礼,两人之间仍隔开半臂的距离,他没有欺负她。 江暮雪垂眸,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唇齿微动,沉声唤她:“柳观春。” 柳观春心脏怦怦跳,她讪讪一笑:“师兄近来身体可好?” 柳观春又在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人,试图把话圆回去。 但江暮雪不允许她逃避,他低眉,冷声道:“不大好,颈子总在夜里泛疼……” 说着,江暮雪莫名笑一声,冰冷的指骨掰过柳观春下巴,男人的拇指和中指卡在柳观春的颌骨,食指却摁在她的唇上,细致摩挲,旋即,他弯曲手指,强行顶开她的上颚,探了进去。 “师妹的牙口真好。” 之前那句“泛疼”是暗示,“牙口”这句便是明示了。 柳观春被迫仰着头瞻望江暮雪,男人的指骨很粗,戳进她的腮帮子,轻轻挠动,掠起若有似无的痒意。 江暮雪人如其名,纯净如雪,他很爱洁,手上一点不脏,就连白皙手指都浮着浅淡的草木香。只是男人的指肚缠茧,薄薄一层,很是粗粝,按在她的齿列上时,触感明显,令人心生畏惧。 但江暮雪万事留一线,他终究没有弄疼她,动作也仅限于轻柔抚摸,只那双凤目寒寂漠然,外人实在看不透他的情绪。 柳观春第一次见这样侵略感十足的江暮雪,腿肚子忍不住微微颤抖。但她本该知道,江暮雪是天骄大能,他本该如此杀气毕露,往日对待柳观春良善,那是他收敛戾气,刻意为之,昨日柳观春胆大,故意惹恼了江暮雪,害得江暮雪没能绷住那层温柔师兄的皮囊,原形毕露,现下他围剿她,当众制裁她,也是柳观春自酿的苦果。 柳观春害怕江暮雪,只能装傻到底:“师兄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的言语含含糊糊的,一边说,一边还在唇腔中搜寻江暮雪的存在。女孩故意用舌尖卷过师兄的手指,覆着他的指骨,来回细细舔了一下,甚至讨好地推动,试图用这种亲昵的行径,哄江暮雪消消气。 骤然被舔的江暮雪怔了一下,他微微阖目,到底还是把手指收回。 江暮雪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亮晶晶的口水。 见状,柳观春更是慌张了,难道师兄不喜欢被舔?那她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柳观春胆战心惊,江暮雪却不理她,他就事论事:“昨日,你在寒潭中冒犯我一事,可有印象?” 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脾气缓和许多,她心中稍安。 闻言,少女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忙不迭道:“实不相瞒,师兄,我昨日升阶,脑袋发晕,有点意识不清,开罪师兄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包涵。” “依师妹之见,此事仅凭一句‘意识不清’,便能作罢?”江暮雪凝视她,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结果。 柳观春心中纳闷,江暮雪何时变成这么斤斤计较的男人了? 不过她昨天挨着江暮雪又是咬,又是贴着他,把他当炉。鼎摩挲,确实太过分了。 柳观春思来想去,这锅太大,她一人背不下。 于是,柳观春决定用一记险招,置死地而后生。她打好腹稿,睁眼说瞎话:“师兄怨我下手没轻没重,可我还怨师兄没有事先告诉我,你的灵域气息如此纯净呢!师兄分明是上品雪灵根吧?此前还瞒着我,非说自己是下品,要知道这世上能把持住上品雪灵根诱惑之人,寥寥无几,我只是犯了一个所有修士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江暮雪算是听懂了。 柳观春伶牙俐齿地辩解,言下之意就是:师兄被人轻薄,只能怪师兄太漂亮,师兄若是气息没那么香,她会轻薄他么?师兄被冒犯,也要多想想自己的问题,是不是衣裳穿少了,是不是气息太诱人了,不能总是怪她。 见江暮雪沉着脸,柳观春也知道这番话实在没有担当,但她也不能认下自己存了坏心要轻薄江暮雪,往后两人还得做亲密无间的师兄妹,她怎能留人话柄? 于是,柳观春只能硬着头皮道:“师兄,退一万步讲,纵然我道心不坚,难道师兄一点错都没有吗?孤男寡女共处一池,会发生点什么,师兄自然知晓,毕竟你比我年长,晓事更多,更有阅历……与其说我冒犯师兄,倒不如 说……是师兄勾我在先。” 江暮雪静默下来,他倒是许久没有用“无耻”一词来形容一个人了。 眼见着江暮雪的脸色越来越黑,柳观春见好就收,她当即跪下,认罪伏法。 “好吧,昨日之事,也有我一时冲动的缘故。” 柳观春幻化出竹骨剑,连剑带鞘,高举于头顶。 “师兄若是生气,那就用竹骨剑狠狠打我吧!受了此刑,你我也算两清了。如有下次升阶,我定不会再如此轻慢师兄,我、我会另寻他人护境。” 江暮雪想听的并不是这些,但他知道,此事需徐徐图之,柳观春迟钝且胆小,他若威逼利诱不成,反教彼此师兄妹情谊生疏。 思及至此,江暮雪只能冷声道:“罢了,念你初犯,我不怪你。既是你师兄,自当护你升阶,往后如有所需,还可寻我护境。” 柳观春没想到江暮雪的火气这么轻飘飘就散了,她大喜过望,忙狗腿地道:“自然、自然。师兄,你真是个好人。” 说完,她怕江暮雪以为自己不服管教,又连忙收敛笑容,把竹骨剑递到江暮雪手中。 “但我做错了事,还是要认错领罚,师兄你打吧,也不用打多,一下就好,小惩小戒,我绝对不躲。” 说完,少女转身跪地,将后背示人,任江暮雪打臀、腿,或是肩骨。只是她殷勤地躬身扶膝,不仅露出窄细的肩背,还将腚骨微微撅起。 江暮雪想到昨日她也是这般匍匐于身,缠着他要东要西…… 江暮雪轻叹一声:算了。 竹骨剑被抛回柳观春怀里,江暮雪转身欲走。 她顺势抱剑站起,惊讶地望向师兄。 不打了? 看着江暮雪扬长而去的清隽背影,柳观春不免心想:这事儿难道就这么过去了吧? 好吧,雷声大雨点小,师兄还是太温柔了。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就在少女掸了掸身上枯叶,打算御剑回房的时候,天尽头那抹惊鸿艳影忽然折返。 剑风扫来,雪絮翻飞。 柳观春眼睫轻颤,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结实有力的臂骨已然圈上她的纤腰,将她高高抱起。 柳观春双脚离地,秋风轻扬,吹起金枫,她低头,看到一张秀致清逸的美人脸。 第104章 “师兄?” 江暮雪将她抱得更高一些。 至此,柳观春成了上位者。 没等柳观春再说些什么,男人冰冷的薄唇倏忽欺上,抵上少女的脖颈。 湿热的舌尖扫过,既痒又湿润的触感,像是羽毛一般,轻轻落在柳观春的肩颈皮肉。 没等柳观春喊疼,那点不适蓦然散去。 柳观春哑口无言,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她眼睁睁看着鹤骨松姿的江暮雪靠近,咬了颈子一口,又骤然松开她。 柳观春呆若木鸡,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子,感受那点微妙的触碰。 与其说江暮雪咬她,倒不如说是师兄薄唇微抿,嘬出一个浅淡的红印。 柳观春如梦初醒,受惊地后退。 但江暮雪没有更多的动作,他早已不动声色地后撤,与少女拉开距离。 伏雪剑的银芒赫赫,随风摇曳,连带着江暮雪眉心红印也熠熠生辉。 在柳观春大脑一片空白的间隙,她听到男人清幽淡漠的声音传来。 他对她说。 “柳观春。” “如此,才算两清。” 第54章 青时春桃(五)“无论你对我做什么,…… 江暮雪刚走,柳观春就腿软,跪倒在地。 她来来回回摸了老半天脖颈,心口直跳。 那个啄吻的触感犹存,方才的亲昵也历历在目。 被江暮雪抱起的一瞬间,柳观春脑袋发懵,只看到江暮雪轮廓清晰的下颌,冰寒胜雪的眉眼,男人衣袍袖里漫出的浓郁香气,除了雪松的涩口,还有隐秘的芙蕖莲香。 柳观春揉了好几遍脸,脑中仔细回想方才的事。 江暮雪咬她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好像面无表情,只是麻木地做完此事……既无意动,那是不是代表江暮雪睚眦必报,仅仅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柳观春忽然松一口气,她险些要误会,江暮雪那样道心坚毅的人,也会存私欲,动私情。 想来,师兄回咬……应该也只是想通过言传身教,告诉柳观春,他有多么不舒服。 柳观春不能自作多情,她得引以为戒,莫要再欺负好性儿的江暮雪。 话虽如此,回房的时候,柳观春还是拿出铜镜左右照看半天,那一个艳红的吻痕明晰,印记能留这么久,可见江暮雪下嘴时的凶恶,即便只是个惩罚,也依旧让柳观春耳朵发烫。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从梨花木衣橱里拿出一件立领的袄裙穿上,把脖颈遮得严严实实的。 夜里的时候,黎九章往莲阁送来一封密信。 是仙门三大宗快马加鞭递来的警诫信,说是幽冥妖域的大魔破镜而出,直奔人间,残害凡人,酿成一片民不聊生的惨状。 凡间各个村落受妖邪侵扰,死伤无数,生灵涂炭,各国人皇无力降妖,苦不堪言。世族权贵再能耐,也不过脆弱凡躯,拿那些茹毛饮血的妖邪毫无办法。濒临灭国的险情,人皇只能纡尊降贵,往仙门道山送去求援信,恳求各宗各派尽快带来精英弟子,为皇家排忧解难。 论各个宗门的精英弟子数量,自是人才济济的三大仙宗更多,不过仙门急于修复护宗大阵,封印幽冥,他们自顾不暇,又如何能派出大批弟子除妖? 因此,这等扬名立万的好事,便落到外域宗派的头上。 道宗门内凡人居多,门下弟子本就慈悲为怀,乐于济世救民,得知人间有难,自然竭力相帮,义不容辞。 黎九章得了道宗长老们的命令,连夜组建了队伍,下山除魔。 黎九章想到江暮雪的身世,知他与殷国皇室之间关系匪浅。 考虑后,黎九章将那一封殷国人皇的求援信送到莲阁,命江暮雪和苏无言明日前往殷国收妖护民。 至于柳观春,她已是筑基期二阶的修士,也到了下凡除妖的年纪,可以考虑由兄长领着外出历练。 柳观春早就想下山捉妖,闻此消息,自然无不肯可。 只是,她记起此行目的地是殷国,那是江暮雪的故国。 少时江暮雪独居冷宫,常受宗室兄弟的欺辱,如今是他的大皇兄即位称王,也不知师兄想不想故地重游…… 除此之外,柳观春又记起另外一桩紧要的事。 前世,她和江暮雪下山降魔,曾遇到一只名叫桃娘的狐妖,还有一名枉死于未婚妻剑下的元婴期剑君。 这名剑君好巧不巧,就是黎九章师兄。 距离黎师兄死期还有几个月,柳观春得提醒他小心防范。 于是,柳观春摊开一张粉色信笺,提笔写下:“黎九章师兄,务必当心你的未婚妻。” “三个月后,在她历劫之时,为了无情剑道的修行,她会以你的心头血证道,诱来劫云升阶。劝你一句,尽快解除婚约,保命要紧。” “还有,日后猎妖先看看品种,万一遇到名唤桃娘的七尾妖狐,一定留神,饶她一命,她很可能就是你日后的枕边妻子。” 柳观春写完这封匿名信,折成粉鹤,吹上一口灵气,送往黎九章的住处。 不管黎九章信不信,消息带到,便是柳观春仁至义尽。 黎九章待人宽厚,柳观春也希望他今生能有一个好结局。 随后,柳观春给江暮雪、苏无言送去粉鹤,定下明日伏魔的时辰。 做完这些,柳观春拿出藏宝珠,开始收拾下山的行囊。 快要入冬,人间定会下雪,得带上厚实的袄裙、棉被;还有她辟谷不精,容易饥渴,在外赶路不能拖师兄后腿,再带几匣子解馋的点心;至于一些驱魔的朱砂、法尺、缚妖绳、收邪符箓,柳观春出剑不敌妖邪,那就用法器来凑,多多益善。 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柳观春满意 地跑出寝房,去找师父孟瀚舟 整个师门,也就柳观春和孟瀚舟重口腹之欲,柳观春闷头往灶房钻,果真寻到了孟瀚舟。 “师父!” 柳观春猛然跳出,吓得孟瀚舟一跳。 老头吹胡子瞪眼,骂她:“有没有规矩,走路不出声啊?!” 柳观春嬉皮笑脸凑上去:“师父在干嘛?” “烤蛋,你吃不?吃的话,为师就多烤一个。”孟瀚舟挪开板凳,往旁边让出一个位置,任二徒弟挤进来。 柳观春连连点头:“吃呀!” 孟瀚舟又往火光黄澄的灶膛里,多丢了一枚蛋。 柳观春:“师父,这蛋怎么看起来这么大?不会是叶长老那只灵鹤下的吧?” 孟瀚舟斜她一眼:“给你烤两个,能闭嘴不?” “嘿嘿,能啊。”柳观春本就是讹孟瀚舟的,她和师门一条心,又怎么会抖出师父小偷小摸的恶行呢?况且,都是一个宗门的同僚,互帮互助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柳观春伸手烤火,掌心暖烘烘的,心中隐隐满足。 前世柳观春独来独往,一直都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可今生她不仅有同门兄弟姐妹,还有一心袒护她的师父,她一点都不孤独,真好啊。 柳观春那么话多的一个人,忽然哑巴了,孟瀚舟倒有点不习惯,他主动问话:“观春啊,你明日要跟着无言、暮雪下山降魔?” 柳观春点头:“对啊,师父,你给我几样宝贝吧?不然我身为筑基修士,倒叫妖邪打得落花流水……万一慌乱之下报出你的名讳,不是给你丢人吗?” 听完,孟瀚舟如鲠在喉。柳观春哪里是和他撒娇,分明是娇声娇气地威胁,讨要法宝。 此女奸滑,知道为人师尊最好面子。 孟瀚舟嫌弃地看她一眼,从百宝囊里拿出一把伞递去。 “哇,这是降魔伞吧?师父你常年不离手的法器,竟也舍得送我!”柳观春顿时眼睛一亮。 孟瀚舟:“那有什么办法?就你一个专门往自家师门打秋风的冤家,不给你给谁?要是知道收徒弟这么费钱,当年我就再观望观望了。” 柳观春美滋滋地将伞塞进藏宝珠里,嘿嘿奸笑两声:“后悔也来不及啦!不过师父,我听说您是第一次收徒?您不是元婴期四阶么?如此高阶境界,弟子们不该趋之若鹜拜你为师啊?” 孟瀚舟想起前尘往事,心中也有一丝惆怅。 他搅了搅灶房里的柴火,“入道弟子嘛,肯定都想找个厉害的师门。当年为师四十多岁才入道,四百年方结婴,第一次收弟子时,也不过初初元婴期一阶,还是贫户出身,家底不丰,自是没有徒弟愿意跟我。” 时至今日,孟瀚舟还记得当年收徒前夜,他特地绘制了几百张收邪符箓,制了好几把降魔伞,甚至连男修女修的鞋袜衣裳都备好了,就怕弟子初入内门会手忙脚乱。 可是一整天过去,弟子们全择了师父,无人愿意跟他。 一次失望就够了,后来,孟瀚舟怕丢人,再没有参加过收徒大典。 若非孟瀚舟惜才,看到江暮雪不过总角年纪便结了婴,也不会心痒难耐,再燃起收徒的心思。 第105章 只是三个弟子收进门,到头来最亲的反倒还是这个年纪最小的女娃娃。 老者剥开一个热腾腾的鹤蛋,递到柳观春手上,叮嘱她:“出门在外,凡事多听你江师兄的,他为人稳重,自不会出错。至于你苏师弟,虽有一颗赤子之心,但为人毛躁,保不齐把你带坑里,自己多多留心。” 柳观春咬了一口烤蛋,乖巧点头。 孟瀚舟嘴上嫌弃,但看着小娃娃从小长大,心中也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他慈爱地拍了拍柳观春的脑袋,往她的发顶点了一道术法。 “下山诛邪,定要多加小心。若是遇到妖邪,你实在不敌,也可以报出为师的名讳。”说完,孟瀚舟无奈叹气,“唉,收了没用的徒弟,晚节不保也没法子的事。” 柳观春瞪大眼睛:“师父,我还没你说得这么不堪吧?你总不能老拿我和师门那俩天骄比!您天天待莲阁里不走动,当然不知我比起其他内门弟子可是厉害多了!” 孟瀚舟斜她一眼:“吃蛋吧,你这丫头废话忒多!” “说了你不信,不说你又骂我……” 师徒俩大晚上虽吵了一通,但第二天早上,柳观春还是第一个来同孟瀚舟拜别。 孟瀚舟也一夜没睡,他忸怩半天,还是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塞到柳观春怀里,“就你平时画的那狗爬符箓,妖没收住,脑袋都能给妖摘了,拿去拿去,省得在外给为师丢人!” 元婴期大能画的符箓,灵力充沛,于降妖一事上自是卓有成效。 柳观春明白孟瀚舟的关怀之情,老头死要面子,不好意思说出口。 柳观春欢喜地收下礼物,又厚脸皮黏上去:“师父放心,我们定会早日降魔回宗的。” 孟瀚舟冷哼一声,负手就走:“快滚快滚!别来烦为师最好,谁稀罕你们回宗!” 拜别孟瀚舟后,柳观春还去见了倪芸彤一面。 倪芸彤知道柳观春是跟着江暮雪下山,放心不少。 她给师妹抱了好大一桶提神仙露塞进藏宝珠了,又抱了抱柳观春:“我等你回来!” 柳观春笑道:“好!” 宗门各处都打了个招呼,柳观春尽到礼数,便召出竹骨剑,下山追逐师兄弟的脚步。 很快,柳观春看到远处的江暮雪。 她指骨捏诀,加快竹骨剑的飞行速度,追上师兄。 一天过去,江暮雪颈上的牙印已经淡到几乎看不出来,柳观春看着,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本以为苏无言定会盘问牙印的事,可等了半天,师弟都没有发问。 柳观春不知的是,苏无言当真是猫妖出身,于情爱之事简直迟钝到令人发指。 他听闻宗门风言风语,又看到江暮雪颈上伤疤,没往深处想,只以为师兄妹拌嘴打架。 得知柳观春不喜江暮雪,他还故意凑到江暮雪面前,嚣张挑衅:“被柳师姐嫌了吧?还被咬了吧?你看,她只咬你不咬我,想来是我比你得宠一些!” 闻言,江暮雪看了苏无言一眼,终是明白猫妖这么多年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男人破天荒的没有揍猫,只轻扯一下唇角,意味深长地道:“苏师弟所言极是,此等重伤,往后我一人承受便是。” 苏无言挑眉,哑口无言。 江暮雪被人咬傻了?挨打一次还不够,还想第二次啊?这人真是有病…… - 殷国都城,原本繁荣昌盛的街景不复存在,偌大的城池,万巷寂静,百姓们畏惧食人精血的妖邪,无论白日夜晚都闭门不出。 冬日寒风吹过,卷起纸钱烧灼后的灰色尘烬,枯叶与纸屑在空中缓缓打旋儿。 城门口,唯有护卫君王的甲士、恭迎来宾的仪仗队,翘首以盼,期待仙门道君莅临殷国,救万民于水火。 年纪轻轻的溯阳帝坐在舆车之中静候。 明明该维持帝王威仪,却也会时不时撩帘窥探,担心剑君们不愿出手相帮。 到底还是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做事及不上先帝那般老成。遇上此等妖邪国祸,溯阳帝早早慌了手脚,已经接连一个月食不知味,夜难就寝了。 幸好,片刻后,一道清越 鹤唳穿透云霄。 一男二女,三名玄剑宗的结丹弟子御剑而来。 他们玉冠乌发,身穿一袭清逸道袍,仙剑在落地的一瞬间,缩回寻常大小,被修士们掌在手中。 大太监朱福看到三位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他快步上前,谄媚一笑:“三位剑君可是玄剑宗的弟子?” 三名弟子淡漠地看朱福一眼,既没有躬身,脸上也没有笑意,只冰冷至极地道了句:“正是。” “这位是玄剑宗唐掌门之女唐婉剑君,这位是段芙蓉剑君,我名唤温少卿,你称我一声‘温剑君’便是。” 温少卿指着两位师姐妹,同朱福介绍了一声,除此之外,并无他话。 他们三人均是入道灵修,父母双亲皆为脱离凡胎的灵体,除了样貌肖似凡人,肉。身早已脱离红尘。 因此,灵修自小被父母耳提面命,告诫此身与凡人不同,对待人间事物便也有了几分倨傲。 若是来人乃殷国君王,或许三人还知道一点礼数,偏偏来了个不能掌事的大太监,谁又会给朱福好脸色? 朱福面露尴尬,但想来眼前几人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他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 很快,溯阳帝亲自迈下御车,同三位修士行礼:“几位剑君来得正好,实不相瞒,殷国因妖祸频繁,已闹得人心惶惶。三日前,还听闻京畿附近被邪魔屠戮了一整座城池,百姓无一幸免,均是被吸食。精血而亡,如此下去,恐怕国基都要因飞来横祸,动摇根本……” 唐婉见到人皇亲迎,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娇声道:“陛下不必担忧,我等既奉掌门之命前来降魔,自当鼎力相帮,为您排忧解难。” 溯阳帝抬眸,看到如此娇丽佳人,心神一怔,但很快,他笑着颔首:“有劳仙子了。” 他倒也不唤唐婉为“剑君”,只赞她是九天落凡尘的仙女菩萨。 唐婉抿唇一笑,心中自有得色,面上却不露分毫。 没一会儿,柳观春等人姗姗来迟。 她御剑太急,在落地的一瞬间,还险些踉跄摔跤。 还是江暮雪一路分神,看顾师妹,见她跌跤,忙抬手,眼疾手快将她一拎,助柳观春稳稳当当落地。 这个小丫头连御剑都如此潦草,一点都不端庄稳重。 温少卿只看一眼柳观春,神色便流露三分鄙薄。 毕竟都是道友,温少卿不知底细,不敢轻易开罪,只嘴上嗤笑,小声嘟囔了:“两个凡修,一个妖修,哪来的破落户?上皇宫打秋风来了……” 柳观春落地,看到一身气派冕服的溯阳帝,当即毕恭毕敬地道:“道宗内门弟子柳观春见过陛下,这位是我的师兄江暮雪,另一位是我师弟苏无言,我们三个出自同一师门,都是孟瀚舟师尊麾下的亲传弟子。” 柳观春决定出门在外先报师尊的名号,出了什么幺蛾子,别找他们仨,找孟瀚舟吧! 江暮雪望着昔日的大皇兄,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苏无言则眯起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打量玄剑宗三个败类,上辈子他怎么弄死他们的来着?忘记了……算了,好像头盖骨的手感也不大好。 倒是唐婉闻言,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道宗派来降魔的三名弟子。 今生的唐婉并没有被剔除剑骨,她生来灵修,根骨也还算上佳,在内门之中修为也算不错,已至金丹境。 高阶修士只消看来人一眼,便知江暮雪、柳观春、苏无言三人的底细。 唐婉不了解妖修,她猜不透苏无言的功法。 而柳观春,无论根骨还是境界,都只能道一声寻常,唯有手上那把竹纹剑还算仙品。 至于江暮雪……唐婉还没来得及抬头窥视,便被一道凛冽风雪打回四散的灵识。 江暮雪设有禁制,不许外敌肆意窥探! 唐婉心中一凛,抬头,恰巧迎上男人那双静穆清寒的凤眼。 江暮雪生得俊美无俦,一袭白衫圣洁,周身遍布飞雪,明明也是金丹弟子,可他那股不怒而威的剑意却令人心惊胆战,无人胆敢亵渎。 明明是凡修,怎么会生出雪灵根?! 可拥有雪灵根的修士,即便是凡修也很招人垂涎啊…… 唐婉心中生出一种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的情绪,她素来仰慕强者,本能想和这位天之骄子打好交道。 于是,唐婉弯唇,温柔地道:“原来是道宗的道友,既然你们也是为解殷国国祸而来,咱们也算志同道合,往后大家可以一块儿伏魔御敌了。” 没等柳观春出声,苏无言已经抖抖耳朵,上下打量,嫌弃地摆摆手:“免了,我怕你们拖后腿。” 闻言,温少卿气得拔剑:“你个下等的妖修,竟敢如此同唐婉师姐说话,你可知她是玄剑宗掌门之女?!” 第106章 唐婉擅长假扮弱小,她的眼眶微红,拦住温少卿:“温师弟,出门在外不可与人争斗,我想这位苏道友不过一时心直口快罢了,他没有坏心的。” 苏无言翻了一个白眼,论打架,他还真没怕过谁。 在道宗的时候,苏无言与江暮雪时常争斗,不过斗殴么,早就习以为常了。 两人正要动手,倒是柳观春先一步上前拉架:“苏师弟,算了,还是先找地方落脚吃饭吧,我饿了。” 苏无言知道柳观春这具凡躯无法辟谷,让小丫头饿肚子可是大事,他懒得搭理温少卿,忙问溯阳帝:“皇帝,你有没有住的地方?我师姐饿了,快给她弄点吃的。” 这是苏无言最礼貌的一次,毕竟前世的魔尊,根本不会好声好气和一个凡人皇帝说话。 江暮雪闻言,从藏宝珠里拿出一枚油纸包着的糖饼,塞到柳观春手中,示意她先垫点。 柳观春从善如流,咬了两口糕饼。 倒是溯阳帝看了半天,认出江暮雪便是他失散多年的七皇弟,“七弟,多年不见,你竟入道了……” 江暮雪没料到溯阳帝还能认出自己,想也是,他的字为“暮雪”,江又是殷国大姓,这具眉眼也能看出少时雏形,皇兄如何认不出他? 江暮雪不欲与皇家沾亲带故,他语气平淡地道:“此身已入道,不归凡尘,陛下唤我一句‘剑君’便是。” 溯阳帝知道江暮雪自小有主意,他没再强求江暮雪回到殷国,只吩咐朱福,收拾出宫外先皇的潜邸王府,供几位道君入住。 甲士与宫人们御马领路,剑修们则在半空中御剑开道。 唐婉还是想结识江暮雪,毕竟雪灵根的修士极为罕见,往后前途不可估量,若是能多出一条人脉,日后于她也大有裨益。况且,唐婉能看出江暮雪未曾合婚结契,她同他多说几句话并不算僭越。 唐婉热情地围上去—— “江道友,你可是雪灵根的修士?” “听闻雪灵根只在传说中出现,如今得以一观,当真令人惊叹不已。” “你所御之剑,是不是传闻中的伏雪仙剑?家父喜好收集世间名器藏于剑冢,本想将伏雪剑也珍藏其中,可寻遍大江南北都不见其踪迹,原是仙剑早早就认了主……” 上古仙剑能认一个金丹弟子为主,可见江暮雪剑术高超,天赋异禀。 唐婉坚信自己一定能和江暮雪交好,毕竟她生得花容月貌,在玄剑宗就极其受众人宠爱,还没有谁会落她脸色。江暮雪冷待她,不过是因他们两人还不相熟罢了。 伏雪剑憋了半天,听到那句“世间名器”,忍不住嘟囔一句:……她还挺有眼光的哈。 剑吟刚落,却不知哪里讨了江暮雪的嫌恶。 灵域之中,一根神识幻化的长鞭便狠狠砸下,啪的一声巨响,直逼剑灵神魂。 伏雪剑惨叫一声,老实闭嘴。 唐婉叽叽喳喳围着江暮雪问话,可江暮雪眉眼疏冷,一句不答。 江暮雪不喜唐婉,甚至是有些厌恶,只这些情绪来源于前世,今生他与唐婉不过初相识的陌生人,他没有理由对唐婉展现恶意,也不想让心思纤敏的柳观春觉察到端倪,疑心江暮雪也是重生之人。 既然江暮雪不喜唐婉,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搭理,直接无视她。 江暮雪油盐不进,可唐婉还在喋喋不休地粘缠。 温少卿见唐婉师姐竟围着一个凡修打转,心中吃味,忍不住同段芙蓉抱怨:“不过一个凡人,有什么好聊的?” 段芙蓉虽然讨厌凡修,但她看温少卿也不顺眼,听完这话,只讽刺一笑:“哎呀,谁叫江暮雪长得比你俊呢?” “你说什么?!段芙蓉,你别故意挑事!” “怎么?你想打我?来啊,斗一场?” …… 柳观春悄悄缀在后头,她御着竹骨剑,和江暮雪、唐婉,拉开距离。 她怎么都没想到,今生居然还能见到玄剑宗的师兄姐。 在柳观春看到唐婉的一瞬间,上辈子那些酸涩的、难过的、疼痛的记忆,在一瞬间涌回脑海。 柳观春意识到,她只是重生,她没有逃离这个残酷的世界。 从前那些将她置于死地的苦难,令她丧失生欲的过往,全部真实存在,并非一个遥远的梦境。 在柳观春刚重生的时候,系统小玉告诉她,只要帮助江暮雪飞升至剑尊,她就能回家。 那时的柳观春想着,即使再带江暮雪回一次玄剑宗,陪他再度过一生,也没什么关系。她很擅长忍耐,只要煎熬着、忍受着、沉默着,慢慢等到回家的路就好。 可是,江暮雪没有回到玄剑宗,他带她来到了道宗。 道宗有很温暖的弟子宿舍,有一应俱全的家具,有不需要积攒灵石也能拿到的宝剑,有很便宜且能吃饱的饭菜。 是江暮雪待她来到这里,他给了她一个很快乐的童年。 柳观春一直在和江暮雪索求,她没能帮到师兄什么,可师兄馈赠她好多。 柳观春在道宗认识了很多亲切和善的同门。 她第一次登门送糕,没有被人拒之门外。 她第一次请教剑诀,大家都热络为她解惑。 她第一次在习堂练剑,不出片刻,便有师兄姐入阵指点…… 就连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最弱小、最可欺,她本该被所有人放弃,就连她自己也觉得理应如此。 可师兄、师姐们都站出来,护在她面前。他们说柳观春年幼,他们说柳观春乖巧,他们说柳观春不该送死,她命不该绝……第一次有人这么珍惜柳观春。 可这一切,在见到唐婉的时候,出现了一道裂缝。 柳观春抢走了江暮雪,她才能独占这些美好岁月。 过往种种,好像是柳观春偷来的时光。 如果没有她的话,江暮雪会回到玄剑宗,他会是内门天骄,和雪肤花貌的唐婉结为道侣,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江暮雪也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柳观春清楚知道,江暮雪很优秀,无论玄剑宗还是道宗,他都能活得很好。 可柳观春很平凡,亦有点无能,托江暮雪的福,她才能来到道宗,度过如此幸福的十多年。 虽然柳观春知道,今生她和江暮雪的相遇,并非她刻意撮合,所以她不该有负罪感,也不该难过。 可是,柳观春并不确定,哪一种人生才是江暮雪渴求的路。 江暮雪愿意一直当柳观春的师兄吗? 又或者,江暮雪知道自己错过前世契合的道侣唐婉,他心中会不会感到可惜? 柳观春真的很珍惜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她也想留住江暮雪,即便只是以师妹的身份,即便只是陪伴江暮雪,直至他飞升……但他们能同行一路。这就很好。 柳观春扪心自问,她并不想江暮雪被人夺走。 即便江暮雪只是她的师兄。 柳观春落后太久,很快,一只白色信鹤飞来,栖于她的肩膀。 是江暮雪的信鹤。 柳观春点了一下纸鹤翅膀,信纸展开,现出一行秀美的字迹:为何飞得这么慢,不是说饿了吗? 江暮雪先行一步,不过是想早些为柳观春安排布膳。 但柳观春不解其意。 她一抬头,看到不远处活泼明丽的唐婉一直围着江暮雪绕,他们两人御剑并行,郎才女貌,极其登对。 可能是师兄和唐婉谈天太久,总算想起还有一个冷落多时的师妹,这才给她送信问话。 柳观春并不想被人认为自己小肚鸡肠,还爱使性子,因此她只字不提那些烦闷的小情绪,只乖乖地回了一句:饿得飞不动了呜呜呜,不过我会很快跟上来的!师兄先帮我盛饭,我要吃很多很多烤鸡腿!如果有红烧猪蹄膀也不错,要是嫌麻烦的话,清蒸小黄鱼也尚可…… 信鹤落到江暮雪手中。 他捻开,密密麻麻一大段。 很吵。 看到小姑娘聒噪的话语,江暮雪不免唇角轻扬,墨眸中冰川消融,枯木逢春。 江暮雪能听出柳观春的撒娇之意,他因她敢肆无忌惮地提要求,心生欢喜。 然而,江暮雪柔和的神情,却不慎落到柳观春的眼中。 柳观春急急追来,本想和师兄说几句话。 可没想到,一贯冷若冰霜的江暮雪,也会对外人展露笑颜。 柳观春又停下御剑的速度,她不免胡思乱想,师兄是被唐婉逗笑了吗? 唐婉说了什么笑话啊,功力这么强? 思来想去,柳观春心中也有些丧气。 她自嘲地道,也对啦,那人是唐婉啊。 是无论什么情况下,江暮雪都会为其破例的女子。 唐婉当然有法子,让江暮雪初见她第一面,便展现出偏疼的私心。 与她一比较,柳观春这个师妹就当得失败多了。 - 夜里,几人在王府留宿。 第107章 柳观春心里还是有点闷闷的,不大舒服。 她随便吃了两口饭便谎称困倦,想去休息。 柳观春行色匆匆逃走,江暮雪那碗热好了的胡桃仁羊奶碗子端在手中,来不及送出。 江暮雪不知柳观春为何一边说饿,一边又没吃几口饭。 想了一会儿,江暮雪还是端着热好的羊奶,敲响柳观春的房门。 “师妹,喝了羊乳甜碗再睡。” 少时,柳观春怕自己长不高,常常会央着江暮雪去给她买羊奶喝。 即便成年,柳观春也时常会热羊乳、牛乳,一边喝,一边佐着胡桃仁吃。 柳观春闷在被子里,她今晚不想看到江暮雪,只能含含糊糊道:“师、师兄,我不喝了,我有点困,想先睡了。” 没等江暮雪追问,房中的烛台便熄灭了。 望着阒寂漆黑的寝室,江暮雪微微阖目,心中仍是担忧。 毕竟,柳观春已经接连两次遇到外敌窥视,濒临生死之际,他放心不下,又不知该如何追问。 想到最后,江暮雪竟生出一个卑劣的念头。 他是金丹修士,深谙造梦之法,他可以身入柳观春的梦,同她促膝长谈。 梦中一切,对于柳观春来说,不过幻象,留不下任何痕迹,而江暮雪身为造梦者,只能以真身潜入梦阵罢了。 江暮雪说服自己,如此宵小行径,仅仅出于对柳观春的担心。 并非存心轻薄。 - 房中,趁着柳观春昏昏沉沉入睡的间隙,一场梦阵织开。 她的神识被散发雪气的幻阵吸引,被迫卷入其中。 再次睁眼,柳观春看到自己身处于一个漫天飞雪的草原,此地……竟与前世的迷魂梦阵一模一样。 呃,她做梦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柳观春一步步走向山顶上的那座草庐。 她隐隐记得,草庐之中住着江暮雪。 可这一切只是梦啊,总不会真的见到师兄吧? 柳观春忐忑地推开柴门。 屋内灯烛辉煌,灿若繁星。 桌上置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桌旁坐着身穿莲纹白衫的江暮雪。 师兄目光清淡,神色沉寂。 灿亮的烛光流泻,染在江暮雪线条冷硬的下颌骨,照得他眉眼深邃,鼻梁挺拔,许是沐浴过,宽肩的水珠未干,浸湿单薄的素纱,勾勒得肩背愈发清癯。 他今日没有束起玉冠,而是用松霜绿的发带,半束起乌黑发润的青丝,乌发笼罩颊骨,竟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一丝家常的温雅。 眼前的江暮雪太真实了,甚至让柳观春生出一种唐突师兄的罪恶感。 能见到美人师兄的梦叫什么梦?该、该不会是春。梦吧?! 柳观春还没胆大到这种程度,她不敢上前。 但江暮雪却淡扫她一眼,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柳观春,过来。” 师兄的声音很温柔,一点都不凶。 柳观春渐 渐放下戒心,她挪近两步。 等一下,为什么……她在梦中也能闻到江暮雪清新淡雅的雪气?师兄仿佛以草木香涂身,诱得她脑袋发晕。 她又开始腿软了。 小姑娘战战兢兢的模样,令难得造梦的江暮雪有些不满。 男人的指尖轻敲膝骨,不由拧眉,温声提醒。 “柳观春,只是做梦而已。” 顿了顿,江暮雪又垂眸道:“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第55章 青时春桃(六)因柳观春,也喜欢他。…… 梦中大雪纷飞,落雪声却很轻微。 房门被风刮得合拢,一点缝隙不漏,严丝合缝。那缕原本只流泻于江暮雪发间的烛火,也爱屋及乌流淌至柳观春的肩颈。 她与师兄,共浸于一片火光之下。 江暮雪还在抬眸看她,似乎柳观春不动,他就会看到天荒地老。 柳观春一步步上前。 有时,她真的得感谢江暮雪时不时摆出的强硬态度。 若非如此,她可能会当缩头乌龟,永远待在角落,不敢靠近江暮雪。 柳观春终于走到了江暮雪的面前,她站着,师兄坐着,少女居高临下审视着,眼前白瓷一般明净无尘的男人。 柳观春木讷呆板地问:“师兄,我真的只是做梦吗?” 江暮雪不懂她何故发问,但也低低应上一声:“是。” 柳观春瓷白的小脸上,抿出一丝笑。 她细声细气打商量:“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江暮雪抬起一双浓黑如墨的瞳眸,瞥见女孩红润的脸蛋。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暮雪仍是颔首:“嗯。” 得了江暮雪首肯,柳观春又想起这不过是一个荒诞的梦境。 柳观春心中的酸涩胀意泛滥,她张开纤细的手臂,朝江暮雪伸出手。 “那我想要师兄抱一下。” 听到师妹的话,江暮雪没有及时站起身,男人犹豫一瞬,宽大的手掌抵上柳观春后腰,不过手腕用力,便轻而易举将柳观春揽至跟前。 柳观春急急前倾两步,走路太快,小腿不慎磕在江暮雪硬实的膝骨,有点疼。 她不满足于这点肢体接触,只能岔开。腿骨,小心挪上江暮雪的膝盖。 想要坐到男人的腿上,衣裙便有点碍事了。 柳观春闷头去拉扯,手心抓着一团层叠裙摆,慢吞吞地朝前腾挪。 她终于得偿所愿,跨。坐至江暮雪的怀中。 此时,柳观春手中的裙摆松开,华裙散落,织物相蹭,女孩的环佩轻撞上江暮雪劲瘦窄腰,她的腿肚子仅有一层薄薄绸裤遮蔽,热意渡到江暮雪的腿骨,与他紧密相贴。 柳观春得意于自己的机智,忍不住朝江暮雪抿唇一笑,笑颜如花,百媚千娇。 江暮雪被那一抹艳色所慑,他错开眼,没有多看。 而柳观春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她肆意攀着江暮雪,在他怀里扭手扭脚,顾影弄姿。 能亲近江暮雪,令柳观春心安不少。 只是真胆大妄为坐到师兄怀里,柳观春想要抱他的手又怯怯缩回来。 柳观春的目光飘忽不定,心里害羞,又只敢低头,盯着江暮雪那根细细的腰带。 “师兄。” 她忽然喊他。 “怎么?”江暮雪沉眉,瞥见一缕沾上柳观春樱唇的发丝,他探指,轻轻勾回她的耳后,冰冷指尖触上少女滚烫的耳朵,还刻意停留了一息。 柳观春被男人的低温冻得一个激灵,她眨眨眼,结结巴巴地问:“师兄,你喜欢唐婉吗?” 这是她想问,却一直不敢问出口的话。 柳观春明知答案,但她认为今生的江暮雪或许不同,兴许梦里的师兄能欺瞒她,给她一个圆满的回答。 江暮雪因她的问题怔住,本想收手,却不知为何,指腹捻住了柳观春丰腴的耳珠,手间缓慢摩挲、碾动,像是惩戒,又如暧昧调情。 良久,江暮雪才嗓音微哑地道:“为何如此问话?我并不喜欢她。” 江暮雪向来果断,喜欢便是喜欢,厌烦便是厌烦,他不会与人纠缠不清,藕断丝连。 扪心自问,他好似从来没有对唐婉另眼相待,那柳观春何故误会至此? 柳观春听了江暮雪的话,心跳怦然,欢喜之至。 她好像终于能和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和解。 许是江暮雪果决的答案赠予柳观春勇气,她忽然,很想和江暮雪说说话。 柳观春疲惫地靠到江暮雪肩头,她和他说:“因为……我做过一个梦。” “什么梦?”江暮雪的手搭在柳观春的腰脊,流连不去,因她微微蜷身,脊骨的骨珠突起,摸起来着实有点硌手。 江暮雪没嫌,他如少时那般哄师妹入睡,手指放松,轻拍了两下。 江暮雪的安抚动作足够温柔体贴,令柳观春渐渐放松警惕。 她迷迷糊糊地说:“师兄,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笑,我也只敢在梦里唐突你……” 江暮雪:“嗯。” 柳观春:“我梦到,你我之前还有一世。” “在那一世,师兄受伤,堕入迷魂梦阵,我奉命入阵,扮作唐婉的模样,引你出阵。” “梦里的前世,你拜在玄剑宗门下,是唐婉的师兄,你是道心坚毅的无情道君,为登大道,你封存了情丝私欲,你只偏爱唐婉一人。” “而我呢,故意假扮成唐婉的替身,在梦阵中与你成亲,同吃同住,同床共枕……” 柳观春告诉江暮雪,她本来兢兢业业做着任务,一心只想筑基,可江暮雪总是勾她。 他从来不喊她“婉儿”,他只唤她“师妹”。 柳观春心知肚明,她还没入内门呢,算江暮雪哪门子师妹啊?可他天天这样喊,竟让柳观春心神恍惚,真以为他的偏爱是赠予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妹。 第108章 江暮雪学什么都很快,不管是做饭、缝衣、制鞋,任何一样技艺,他都信手拈来。 柳观春被他照顾得很好,他们曾在灶房里一起烤红薯、芋头、毛鸡蛋——呃,毛鸡蛋只有柳观春自己敢吃。 到底是孵化到一半的草鸡活蛋,江暮雪看不过眼,又不想约束柳观春,他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帮妻子念往生咒,消除她的业障,一边纵她尽情吃喝。 柳观春其实知道,自己扮演唐婉一定错漏百出,她不知唐婉平日的习惯,只能将错就错。 可江暮雪那么爱一个人,爱到即使对方面目全非,他也不改爱意。 江暮雪的这点放任,又会让柳观春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师兄对于幻术皮囊之下的柳观春,也会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喜欢。 柳观春还说,江暮雪身上好香,她偏爱那种浓郁的雪气,甚至自己私下用鹅梨、白梅、松木调香,妄图调制出一模一样的香丸,方便日后离开梦阵,用来熏染被褥,得一夜好眠。 她说,江暮雪每天都会用热水沐浴,洗去一身的寒气,如此在床笫间拥抱柳观春的时候,便不会冻着妻子,亦不会太过讨嫌。 她还说,江暮雪虽然话少,有时也很粘人,他可以一整日不出屋子,就待在床侧陪着妻子。他为她剥蜜桔,连白色经络都要撕扯得干干净净,分成好入口的一瓣瓣。 一边喂水果,一边还大方地任她枕膝,帮她顺发。 柳观春四肢健全,她还从来没被人当成一个小娃娃照顾,受之有愧的同时,又不得不感叹,江暮雪伺候人很有一手,实在很舒适。 难怪有那么多人想要转世投胎成一只家猫,简直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 又是羡慕猫猫的一天。 柳观春本来只是想随便说点心事,可话匣子一打开,梦里的江暮雪又不制止,她忍不住抱怨好多。 她说师兄在床上很凶,性子强硬,也不知是不是幻境压制不住一个人的私心,江暮雪的欲。念深重,几乎每日都要她帮忙泻火。 柳观春的手腕时常被他攥得通红,三两天都淤青难消,还得让江暮雪驱动灵力,帮她消痕。 她也同江暮雪抱怨过,师兄的服务很是到位。 但她没那么多经验,便是用手,也至多只能吃到半根指骨。 毕竟江暮雪的手指白洁、修长,指腹的剑茧也磨人。 最多两。根手指,三。根绝对不行!她不过凡躯骨龄,实在消受不了。 柳观春屡次想抱怨,可看着江暮雪那双清冷的凤眸,她又不敢,谁知道他们小情侣是不是就好这一口。 然而,那时的江暮雪的眉心,还留有守元印,他是清白之身,与唐婉应该还没成事,不好冤枉师兄。 兴许他只是无师自通,且熟能生巧。 而柳观春真身入梦,她的确没料到,连夫妻房事她也要一手包办。 两辈子的柳观春都没什么经验,至多就是看过一些画面,也是如此,她吃了很多苦头。 柳观春破罐破摔,同他说了好多。 她悄悄告诉江暮雪好多独属于两人之间的甜蜜事。 说得口干舌燥,甚至连桌上的羊奶都喝得一干二净。 江暮雪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他的思绪飘远,他不免在想—— 原来在前世的梦阵里,在那片雪域天地,柳观春动了真情,她爱上江暮雪,她与他是两情相悦。 原来迷魂梦阵的七年,柳观春一直过得很幸福,她并不孤单。 江暮雪心中的负罪感,在此刻消弭许多。 他不是事事做错,他好像也有资格留在柳观春的身边。 江暮雪抬指,摁在柳观春微鼓的唇珠,慢条斯理地来回摩挲。 江暮雪的声音温和,轻声蛊惑她:“柳观春,你有没有想过,前世的我,或许一直都知你不是唐婉?” 柳观春从那些苦难的往事里抽离,她意识到如今已是来世。 “怎么可能啊?”柳观春轻声一笑,眉眼弯弯,“这是我的梦境,你只是一个冒牌货,你是我的心魔幻化,而前世的师兄……早已经不在了。” 只有她记得这些事,梦醒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江暮雪却不依不饶,他捏住柳观春的下颌,逼她靠得更近:“柳观春,我有破妄神技,我不会被幻境迷惑,我一直知你不是唐婉。你若不信,大可出梦后与我一试。” 闻言,柳观春怔住。 为什么梦境里的江暮雪,说出了连她都不知道的事?倘若眼前的妄像是心魔幻化,那他应该继承了所有柳观春的记忆,又怎会说出稀奇古怪的事? 柳观春心惊胆战,她下意识躲开江暮雪,一路往后倒退。 女修的神识不稳,她一心要逃出梦境。 自此,江暮雪控梦的时间已至,他留不住她,只能任由梦境坍塌,眼睁睁看着柳观春化为一团神识,离开此阵,回到躯壳之中。 昏暗天地间,仅剩下江暮雪一人。 他从自己的寝房中苏醒。 睁开眼的一瞬间,江暮雪看到空寂黑暗的屋舍,月光照进屋子,满地银霜。 江暮雪缓慢蜷曲搭在膝盖的手,掌心纹理,还残余柳观春的体温。 江暮雪面上淡然,心中却浮起细微的、隐秘的欢喜。 他知道了,前世的江暮雪并非一厢情愿,偷偷思慕师妹。 因柳观春,也喜欢他。 第56章 青时春桃(七)“师兄,我……想吸阳…… 柳观春从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睡在床帐中。 已是五更天,房门外唯有灰蒙蒙的月光,鸡鸣未啼,一片寂静。 柳观春拥被坐起,她脑仁生涩,莫名想起了自己的梦。 梦中,江暮雪温柔抱她,安抚她的背,和她说,他生来有窥破幻象的破妄神技,他知道上一世的自己不会认错柳观春。 江暮雪不把她当成唐婉的替身,他一直知道入阵之人就是柳观春。 如果江暮雪所言属实,那岂不是说,上辈子的师兄,明知进入迷魂梦阵的人是柳观春,还对她温柔以待? 为什么啊?除非,他喜欢她…… 那江暮雪口中每一句师妹,其实都是在喊她吗? 柳观春觉得这个梦太荒谬了。 她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收拾行囊。 天亮以后,他们就要动身前往京畿边城伏魔,解救当地百姓了,柳观春不想拖江暮雪的后腿。 因此,大半夜的,她又爬起来整理符箓与法器。 最后,柳观春还带上了孟瀚舟的降魔伞。 天光乍破,柳观春手握竹骨剑出门。 还没绕过游廊,她便远远看到了江暮雪的身影。 “师兄,等等我!” 柳观春一路小跑过去。 今早落了一场冬雨,青石板崎岖不平,全是漫着雨水的深黑色水洼。游廊底下灯笼未熄,光照进水坑里,犹如一团团黄澄澄的烟花。 柳观春跑得太急,踩了好几脚雨水,裙摆都溅满了污泥。 没等她靠近,江暮雪的清洁术便使了过去,帮她清理脏污的衣裙。 柳观春气喘吁吁扶膝,她仰头,仔细打量江暮雪。 师兄今日换了一身荷花白的绸袍,腰缠玉带,广袖飘逸,依旧翩翩若仙。 柳观春从他清俊秀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疲态,她不免疑心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幻梦。 可她也不敢真的向江暮雪求证。 若是江暮雪真的入了她的梦,她在梦里可是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胡话…… 譬如与江暮雪行房时,吃下他多少根手指,又吃得多深…… 柳观春脸上发烧,她知道,一旦问出口,一世英名定会尽毁于此。 考虑诸多,柳观春只能委婉地开口:“师兄,你昨晚……一直待在房中吗?” 江暮雪自然记得昨晚造梦的事。 他虽然已明白柳观春深藏的情意,但他想到昨日柳观春受惊逃跑,还是不打算说出造梦一事,免得打草惊蛇,两人关系反变生疏。 于是,江暮雪道:“这两日我赶路受累,一直在房中调息打坐……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妖邪作乱?” 柳观春松一口气,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 柳观春知道昨夜不过是个荒唐梦,她没有在江暮雪面前丢人,总算放心,连腰板都挺直了。 江暮雪见柳观春一时颓丧一时振奋,不懂她在想什么。 只是,昨日一事,他虽饶她一次,却也不愿轻飘飘揭过。 江暮雪:“既然早起碰面,正好有一事,我要事先提醒师妹。” “何事?”柳观春歪着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师兄。 少女神情懵懂无辜,有点可爱。 江暮雪忍住想揉她脑袋的心思,淡淡道:“今日屠村的妖邪,最擅长迷魂阵术……还请师妹收邪时多加小心。” 第109章 柳观春分得清轻重缓急,事关性命,江暮雪耳提面命,她就该谨遵教诲。 柳观春认真点头:“我会的,师兄也是,纵有神通也切莫轻敌。” “师妹放心。”江暮雪静静看她,“我生来便有破妄神技,不会被幻象迷惑,亦能轻巧破阵。只是,神通技法乃我的保命底牌,不能轻易告知旁人,我既说与你听,你便要替我保密。” 听完,柳观春整个人呆住了……什么?破妄神技?难道昨夜的梦境,心魔所言属实? 柳观春心中纷乱:“破妄神技,那是什么?师兄的意思是,若我用化形术更改容貌,师兄也能透过术法,看清我的本体吗?” 江暮雪轻扯唇角:“是。” 柳观春惊讶不已。 那岂不是说,上辈子的江暮雪真能窥破幻象,他早知皮囊之下的女子乃是柳观春…… 师兄没有揭穿她假扮唐婉的谎言,甚至虚与委蛇配合她的计划。 江暮雪明知柳观春是冒牌货,也一心一意照顾柳观春,与她成亲、交吻、行房,以妻礼相待…… 如此一来,是不是可以说明,江暮雪其实很喜欢她? 难怪前世,柳观春一出梦阵,唐婉便将她抓到太阴殿动粗,向她兴师问罪……唐婉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她起了忌惮之心吗? 而江暮雪醒来后,之所以与柳观春形同陌路,全因唐玄风为了安抚女儿,特地将江暮雪的梦阵记忆尽数封存。 倘若江暮雪还记得梦阵里的七年,倘若他苏醒后就来找她,柳观春是否就有人陪伴,她也不会走上魂飞魄散这条死路了? 想起前尘种种,柳观春心里不知该说什么好,因缘际会,兰因絮果,错过便是错过了。 上辈子的江师兄不复存在,今生的江暮雪,也只是同她一块儿长大的同门师兄。 柳观春已经重生,她有了和前 世截然不同的人生。即便江暮雪前世喜欢她,也不代表他今生对她有意…… 柳观春总要回家的,江暮雪飞升那日,便是她回家之时。 既然注定分离,柳观春又何必再招惹江暮雪呢? 她总不能把江暮雪吃干抹净后,又将他抛弃于此吧? 柳观春想起万骨生花阵里的幻象,想到那个满头白发的憔悴师兄。 飞升后的江暮雪已是神躯,与天地同寿,若是让江暮雪孤独守着她的遗物,度过漫漫余生,柳观春想到就有点于心不忍。 柳观春晃晃脑袋,抛开那些悲观的想法,又问江暮雪:“倘若师兄真的能窥破幻术,当初道宗内门大比,你是不是也早就看穿我的猫身?” 闻言,江暮雪沉默片刻,谨慎地安慰:“师妹化猫,便是挨蹭撒娇,亦有几分童稚可爱……” 柳观春听到这番话,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丢脸丢大了……而师兄体恤她女孩儿脸皮薄,没有声张罢了。 柳观春欲哭无泪,叹气:“师兄,神技一事,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告诉我?” 江暮雪沉默不语。 柳观春知道怪不了良善的师兄,她决定化悲愤为食欲,怒吃两串藏宝珠里的糖葫芦,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 只是,她至今仍无法明白,为何她做的梦却说出师兄的隐秘之事,难道是她跟着江暮雪的时候,无意间听过,但自己忘记了?算了,不管了。 柳观春再次牵着江暮雪衣袖,走向膳厅,她的心情不自禁变得雀跃。 至少柳观春不必害怕有人会抢走江暮雪。 毕竟就连前世的江暮雪,也极为喜爱柳观春。 而今生,就算江暮雪对柳观春没有儿女私情,她也是江暮雪唯一的师妹。 师兄重诺,他绝不可能舍下她。 - 今日行动,玄剑宗和道宗弟子奉命,一同合作猎妖。 他们要去的县镇,是殷国京畿的赵县,听闻这里是最早发现妖祸的地方。 妖邪生性残暴,法力通天,单是吸食人血还不够,还会将人骨骷髅与内脏挖出,披着一层人皮,去引诱附近州府的远亲近邻。 也是因此,殷国的子民受骗太多,即便看到亲朋携家带口前来投奔,也不敢贸贸然开门,非要用授箓散修送来的收邪符箓、桃木剑验身,方肯放人进门。 柳观春对这些恶事早有耳闻,她将能够抵御一部分低微幻术的障目叶贴在眼皮,并指抵唇,念了一道咒法,叶片融入眉眼,消失无踪。 即便柳观春有了天生地养的水灵根,修行上还是差人一步,非得她花费三倍时间追赶,才能超过同门弟子。 为此,柳观春特地精修了术法。 幸好柳观春还有前世的经验,在绘制符箓上,她的进步突飞猛进,又时常去叶长老和郑长老的住处偷师,如今也算是个画符大能,在道宗里少有敌手。 抵达赵县时,唐婉想亲近江暮雪,故意摆出人畜无害的温柔模样,给柳观春递去几张高阶收邪符箓。 “听闻此地妖邪凶悍,柳妹妹又是筑基期的修士,恐会着道。这是我连夜绘制的几张高阶收邪符箓,赠予妹妹,也好护你周全。” 收邪符箓与修士的修为息息相关,许多高阶符箓只能由金丹以上修为的修士绘制。 唐婉料准了柳观春年幼,法力低微,兴许不懂绘符。今日她先一步送礼,护住江暮雪的师妹,如此善心肠的举动,自是能讨他的欢心。 然而,柳观春看了一眼符文不过平平的黄表纸,皱了下眉头,委婉指出错漏。 “唐姐姐,玄灵符若是想要效果更佳,最后那句‘五脏神君’最好是用雷击桃木蘸取灵墨绘制,如此才能在施法时,借助天地雷法,形成天网,震慑妖邪。” 老实说,拿唐婉的符咒,保不准还会让妖邪破咒而出,还不如柳观春自己绘的符箓收妖更保险。 唐婉没想到柳观春深谙符文之道,特别是她细细分辨了柳观春说的符变之法,确实有几分道理。 唐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一是尴尬柳观春下她的脸面,二是恼怒柳观春不过一个筑基小修士,竟也好意思对高阶修士画的符箓指手画脚。 唐婉没说话,她习惯摆出弱势姿态,让旁人替她出头。 温少卿一见唐婉垂眉,我见犹怜的样子,心中生气。 他上前一步,将娇弱的师姐护在身后,讽刺柳观春:“你再说得头头是道有什么用?绘制符箓需要高阶修士的灵力,你再能耐也画不了金丹期的符咒啊!” 柳观春心中无奈,这两人怎么和上辈子一个德行? 她掏出藏宝珠,拿出一摞符箓,抽出三张,递给唐婉:“唐姐姐,你用我画的符咒吧?有玄灵咒、甘露咒、安地咒,都用雷击桃木变过咒文,一套甩出来,正好能安地造阵,玄灵囚妖,甘露净化,很好用的……” 柳观春早已习惯在对战的时候,搭配符箓御敌,不少符咒都被她搭配出一套小连招了,便是和江暮雪喂招,师兄也常被她的巧思惊艳。 柳观春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玄剑宗的三人听着都有些脸色发白……什么?柳观春居然能破阶绘符?!这是什么天赋啊?还是她勤能补拙苦练出来的?什么时候凡修也能这么厉害了? 见他们不说话,柳观春又觉得帮人帮到底,犹豫着抽出一张孟瀚舟绘的符箓。 “要是看不上眼,我再送你们一张师父的镇妖符?师父是元婴期大能,他绘的符箓价值连城,其实我不大想给,你们可以客套拒绝……” 柳观春想了想,还是把符箓塞回藏宝珠里,老头好不容易画了几张符,留个纪念也好,她不想送人。 倒是唐婉脸上挂不住了,道宗究竟是个什么破落地方,规矩这么差,一点尊卑意识都没有,做师父的还会给徒弟绘符? 就连段芙蓉听了,心里也酸得冒泡……元婴期的高阶大能啊,整个世间的宗门长老加上亲传弟子,满打满算也不过百来位,道宗师长能疼弟子到这种份上,还真是令人妒恨。 唐婉看了一旁调息打坐的江暮雪一眼,到底不好和柳观春争论,只强行地牵起唇角,摆摆手道:“不必了,多谢妹妹,好意我们心领了。” “那好吧。”柳观春甜甜一笑,没说什么,玄剑宗的弟子不要她的符箓,她就拿去给江师兄和苏师弟。 转头,小姑娘已经一路蹦蹦跳跳,扑向刚刚调理功法的江暮雪。 她抽出好几张孟瀚舟的符箓,塞到江暮雪的袖中。 “如遇大妖,师兄不要勉强对敌,能用符咒就用符咒,师父给了我好多,不用岂不是浪费他老人家的心意?” 江暮雪确实无需使用符咒,但这是柳观春的好意,他没有拒绝,只温声道了句“好”。 柳观春高兴地笑了一下,又把一些符箓与法器丢给苏无言。 “这是水符,我记得苏师弟怕火,你要小心一些,猫耳朵别再被鬼火燎了!” 第110章 苏无言法力高强,最擅画符傀术,只他的毛发生长缓慢,若是不小心被火烧灼,又得半年时间才养回一寸,是以柳观春每次都给他准备许多防火的符箓与宝物。 苏无言心中感动,不老实地伸手,揉了 揉柳观春的脑袋:“知道啦知道啦,我会多加小心的。” 只是没等他再多摸一会儿,一把光剑已然破空偷袭,萧风擦脸而过,将他披散的发辫削落一截。 苏无言瞥向剑锋杀来的方向,气得咬牙切齿:“江暮雪,你想死是不是?!” 江暮雪漠然看他一眼,反扣住柳观春的腕骨,将她拽到身后,“别耽误时间,启程了。” 江暮雪一本正经说正事,又见柳观春投来安慰的眼神,苏无言心里纵有一团无名火,也没再和江暮雪厮打至一块儿。 赵县占地辽阔,本是远近闻名的富县,然而县民几日之内尽数死伤,满城除了遍地白骨,就只剩下的唯有那些啄食腐肉的乌鸦秃鹫。 黑鸦在空中盘旋,满城阴气森森。 江暮雪散开剑气,四下查探,道:“赵县之所以妖瘴难除,是因县中设有汲取凡人。精血的大阵,近日妖祸频繁,皆是为了滋养此阵中的大魔精怪。我们六人分开行动,若遇阵眼,切莫轻举妄动,先发信鹤传讯,待我前来布阵杀魔。” 六人之中,唯有江暮雪已是金丹四阶境界,他修为最高,众人自然都愿意听他差遣。 唐婉等人无异议,柳观春则无条件相信师兄,唯他马首是瞻,况且她和江暮雪还结下同心咒契,如她有难,师兄定会迅速前来襄助。 江暮雪看了柳观春一眼,似是担忧师妹境界低微,唯恐她会出事。 柳观春朝他一笑:“我不能总是待在师兄的羽翼之下,况且还有师父送的降魔伞、师兄的同心咒护体,论胜算,我比师兄、师弟都大呢!” 江暮雪颔首:“诸事小心。” “好!”柳观春知道同心咒的功效,她疼,师兄亦疼。 柳观春不会鲁莽行事,毕竟她不想江暮雪受伤。 柳观春将赵县比作八卦图阵,她定下震位的方向,御剑离去。 唐婉等人也分开行动,盼着尽早寻到妖阵的阵眼,处理好妖祸,回玄剑宗去。 唐婉朝着坤位查探妖气,她已是臻至金丹的女修,手中又有九州第一剑的“霓光”仙剑护体,不过一道灿亮剑光溢出,那些阻挠她前行的妖气便迅速腐烂,如稀云溃散。 只是,没等她走出两步,唐婉的后颈忽然感到一麻。 虚空之中,一条像是绸缎,又似细线的红绳,迅疾钻进女修的皮肉,沿着四肢百骸流窜,无数丝线缠上唐婉的腕骨,绑缚挣扎的野兽一般,勒进皮肉里,将她的手脚高高吊起。 唐婉短暂失去神志,她变成了被线拉扯的傀儡,眼白后翻,意识迷离,僵硬地调转方向,往柳观春所在的震位行去。 - 柳观春这一路不太平,她遇到了不少拦路的精怪。 但都是一些妖气滋养的低阶怪物,柳观春信手拈来几道符箓,就能将它们杀灭。 不过前路越险阻,柳观春便能肯定前方设有阵眼,待她渐渐看清远处那个黑气笼罩的地穴时,她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地穴像是凭空挖出的一个天坑,黑气缭绕,深不见底,吹来的罡风卷出坑底的煞气,浓郁的血气迸流,催人作呕。 仿佛底下是埋葬凡人骨血的万人坑。 柳观春适时停下,她不蠢,不会贸然行动,当务之急便是给师兄传信。 当那只标记地点的粉鹤飞向天穹,柳观春的心总算放下一些。 没等她原路返回,远处的草丛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柳、柳观春……” 一声怪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响起,柳观春肩颈微僵,整个人被迎面吹来的寒气掀翻。 不待她召剑御敌,唐婉的手猛然推上柳观春的肩膀。 “去死吧!” 那一股力道强大,气势澎湃,不仅伴随着金丹修士的高强灵力,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臭妖气。 柳观春坠下深渊,她在狂风大作的半空中翻身,看到那张诡谲可怖的脸——唐婉被妖魔寄生了! 柳观春猜出,她的坠落之地便是妖阵的阵眼。 她不知道这里有多深,有多险。 她只能感受到锋锐如刀的妖风割开殷红的发带,吹散她一头凌乱的乌发。 风力太大,散乱的青丝抽在脸上,像是一记记牛鞭,打得柳观春脸颊抽疼不止。 可除此之外,还有更为剧烈的痛感袭上她的心头,那是被妖魔吞噬的灼痛,犹如剜肉凌迟,令人心惊胆战。 柳观春偏头望去,不知何时起,混沌的黑暗里,忽然多出了无数双如炬的鬼眼。 那些邪魔隐匿暗处,悄无声息地凝望。像一条条吐信的毒蛇,眼睛没有眼睫毛,光秃秃的,异常狰狞。所有眼睛都死死盯着她,暗处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垂涎欲滴。 它们注视柳观春,仿佛她是一颗诱人的七窍玲珑心,食之法力大增,天地同寿。 柳观春心想糟了,即便江暮雪及时赶来,恐怕她也会被万魔蚕食得仅剩几块皮肉。 柳观春咬牙,她召出竹骨剑,勉力结开一个剑茧,减缓重重落地的坠势。 然而她只是筑基期小弟子,大魔凶悍,非元婴境界的大能,不能匹敌。 柳观春稳下心神,又取出那把孟瀚舟赠予的降魔伞。 到底是道宗长老的法器,柳观春的修为不够,没办法开伞。 情急之下,她只能划开掌心,以骨血绘咒,撕心裂肺地吼出一句:“万神咸听,荡除邪祟,开——!” 筑基修士,却想强行解开元婴修士的禁制,自当承受逆命碎骨之痛。 仅仅是开伞都耗尽了通体力气。 柳观春没想到用个法器也能有这么多的规矩,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和师父拿些旁的法宝了。 她仰头咳出一口血,脑袋嗡嗡作响。 就在此时,一道红光恰好从柳观春发顶涌出,冷不防袭向伞面。 降魔伞金辉涌动,禁制瞬间解开,伞叶大张,扩大数倍,一个旷荡的结界就此展开。 柳观春强忍住心肺碎裂的痛楚,她忍住腿肚子抽筋的刺痛,一个鲤鱼打挺踢上竹骨剑,借力翻到降魔伞上。 “带我离开这里……” 柳观春咽下血沫,对降魔伞下达指令。 很快,圣光吞没黝黑的妖气,降魔伞护住最中央的柳观春,一路盘旋而上。 只是,在柳观春脱身的霎那,一团鬼气倏忽闪现,黑气化为细丝,趁机钻进她的后颈,消弭无踪。 柳观春终于爬上阵眼,在她落地的间隙,降魔伞丧失了法力,哐当一声落地,变成一把普普通通的油纸伞。 柳观春把降魔伞放回藏宝珠里。 她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一战之力。 快要晕倒的时刻,柳观春看到一袭御剑而来的白影。 她忍住五脏六腑那些延绵不绝的绞痛,足下踉跄两步,跌到江暮雪的怀里。 少女的指骨沾血,死死抓住江暮雪的衣袖。 柳观春紧咬牙关,用尽全力,对他道:“师、师兄,唐婉害我。” “我知道,别怕,已经没事了。”江暮雪扶住她,“玄剑宗三人轻敌,诱得邪魔侵体,苏无言已将唐婉生擒,掀不起大风浪。” “好。”柳观春松一口气,她的手指脱力,一寸寸滑落,指缝的血迹也蜿蜒而下,染脏了江暮雪的白衣。 就在柳观春跪地的瞬间,江暮雪屈膝,白袍翻飞,单臂将她抱起。男人掌心揽在少女腿骨,任她歪头,靠进他的颈窝。 江暮雪一边喂柳观春服下护心丹,一边查探柳观春心腑,好在今日有降魔伞护体,柳观春受伤不重,她口喷鲜血,不过是柳观春于生死关头,强行打开元婴期修士的护身法宝,这才导致灵力逆流,侵袭经脉。 “听话,睡一觉就好。”江暮雪抚摸柳观春的侧脸,使用清洁术帮她擦拭血迹。 待柳观春的衣裙整洁,平稳睡去,江暮雪方才轻抬凤眼,扫向那个深不可测的魔渊。 江暮雪前世除魔卫道,早已深谙诛邪之法。 空闲的那只手肆意一挥,下达杀敌指令。 伏雪剑顺势解开封印,凝结璀璨霜花,白光萦绕,照亮江暮雪杀气滔天的眉眼。 剑阵就此召开,无数锐刃化为银针,你争我抢,迅疾袭向那一个煞气浓郁的妖阵。 剑灵幻化成一把顶天立地的巍然光剑,巨剑从天袭来,好似流火坠地,眨眼功夫便轰进妖阵中心。 天地黑云流转,魑魅哀嚎,大地也为之震颤。 地皮受此突袭,龟裂四散,碎成无数条缝隙,远处山石滚落,尘土飞扬。 无数血气、骨粉、残魂悬浮空中,六道轮回的秽物翻飞不休,争先恐后想要逃出江暮雪的掌控,可没过多时,又被那些紧追不舍的剑气缠绕,包裹其中。 第111章 剑网疏而不漏,竭力捕杀阴邪,将一应魑魅魍魉灼为灰烬。 此为最高阶的红莲业火,焚灼邪魔残魂,妖物将永世不得超生。 江暮雪的目光平静无波,他看着眼前的诛邪惨状,眼底亦没有丝毫动容。 江暮雪不愧是冷心冷肺的正道修士,他御敌从不心慈手软,而他分明有元婴之能,却强行压制升阶术法,将自己暂时困在金丹四阶,难怪能瞬息荡平赵镇的妖邪阵法。 待伏雪剑再次回到脚下,江暮雪的戾气消散,他横抱起柳观春,御剑离去。 - 都城王府。 苏无言早已将玄剑宗三人抓回府邸。 唐婉浑身是伤,她被邪魔的傀儡术寄生,后颈撕裂一般疼痛,但好在苏无言虽将她捶打了一番,到底是驱出邪祟,如今已经安然无恙了。 温少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境界及不上苏无言,本想制止苏无言的暴力驱魔行径,但论打架,他敌不过苏无言,硬扑上去反遭了一顿毒打。 如今温少卿也只能捂住鼻青脸肿的颊侧,恶声恶气地道:“你欺负唐师姐,我们玄剑宗不会放过你的!” 苏无言心中好笑,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啊,我好怕。我师姐险些因唐婉而死,你还想着找我出气?我没杀了你都是心慈手软了。” 温少卿啐了一口:“呸,狂妄!” 苏无言拧动手腕,现出尖利无比的猫爪,“再多说一句,我就将你制成缺胳膊少腿的人彘,江暮雪只让我别杀人,没说不能砍手砍脚啊。” 温少卿想到苏无言是妖修出身,这些妖鬼嘴上说从良,实则还一身畜生野性,他和苏无言讲不通道理,还是少惹这个疯子为妙。 反正赵镇妖祸已除,他们再过几日便能离开殷国了。 没一会儿,江暮雪抱着柳观春回来了。 苏无言急忙追上去,忧心忡忡地问:“师姐有事?” 江暮雪摇头:“无事,只是受累嗜睡,一会儿便好。” 苏无言抓抓耳朵:“行吧,我去给师姐烤鸡吃,待会儿她醒了,记得喊她来饭厅。” “嗯,知道。” 江暮雪也就在柳观春不适的时候,能暂时和苏无言休战。 江暮雪没有搭理玄剑宗的几名弟子,他一路护着柳观春回房。 男人抱人抱得四平八稳,手不动,只以灵力压制着乱窜的本命剑,小心推搡房门,动作轻柔,沿途没发出一丝嘈杂的声音。 进屋后,房门无风自动,主动合上。 梧枝绿的床帐掀开,江暮雪将柳观春放置于柔软的被褥上。 他人没走,冰冷的目光凝在少女微抬下颌,仰起的莲茎一般的细颈上。 柳观春示人的一截雪颈,缠着一根微弱的鬼气。好似一条窄细的头发,缠绕几圈,勒住雪肤,不碰不痛,毫无知觉。 江暮雪探指查寻,欲将鬼气拉拽出体,然而那缕气流太过细微脆弱,挖出一段,又有几缕鬼气灵巧钻进柳观春的丹田灵域,迟迟不愿离去。 不过是一团鬼气,如虱子跳蚤一般弱小,藏进灵域深处,藏匿行踪。 只是,江暮雪不能利用神识出窍,强行挤入柳观春灵域巡视,如此行径,与神交无异,他还不想唐突柳观春……不过是些微鬼气,烦是烦了些,但也妨碍不到柳观春什么。 待它放松警惕,钻出柳观春身体时,再用业火烧灼,便能荡清邪祟。 想到这里,江暮雪不再与鬼魅为难,他轻手轻脚帮柳观春掖好锦被,转身离去。 就在离身的瞬间,少女几根伶仃手指,突然抓上江暮雪的手腕。 “师兄。” 娇娇弱弱的一声呼喊,仿佛呢喃。 江暮雪回头。 柳观春已经醒转,只她使用灵力过度,一双杏眼仍旧含泪,水光潋滟,脸颊亦泛起浅红,如嫩菱上的粉尖尖。 “醒了?”江暮雪低头望她,向来冷肃的嗓音难得带了几许温和,“可有哪里不适?” 不适?柳观春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头晕晕的,呼吸窒闷,身上也热气腾腾。 她撑着手臂坐起,背靠上软枕。女孩细碎的发梢被汗水濡湿,黏在鬓角,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她痴痴仰头,望向江暮雪。 江暮雪坐到床边,帮她把脉,溯回体内灵流走向。男人沉眉敛目,容貌清疏温雅,如孤月高悬。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心跳加快,她的灼热视线忽然腻在江暮雪的脸上,沿着他饱润眉骨、狭长凤眼、挺拔鼻梁,来回巡游,流连不去。 江暮雪的五官很好看,如天人菩萨一般清丽,美得雌雄莫辨,却也不会过分阴柔。 最终,少女睁开杏眼,视线集中,凝在师兄那两片不丰偏薄的唇瓣。 柳观春莫名想到江暮雪拧眉的肃容,他微抿薄唇时,唇峰泛白,冷硬如山……很好亲的样子。 柳观春的指尖忽然触上了江暮雪的嘴角。 女孩软嫩的手骨搭上男人的下颌。 温热的触感跗骨而来,江暮雪低眸看她,并未躲闪。 柳观春傻乎乎的,一直盯着师兄发呆,像是在琢磨什么国家大事,态度认真。 旋即柳观春做好了什么决定,她屈膝跽坐,欺近了一点。就此,滚沸的气息交织,莲香与檀香交缠,难舍难分。 柳观春眸中鬼气莹然,邪念骤生。 她微张樱唇,热得鼻翼生汗,她没能忍住那股燥意,还是靠近江暮雪,低喃出一句。 “师兄,我……想吸阳气。” 第57章 青时春桃(八)同宿 柳观春从来不知自己能这样生热。 汗水浸透女孩后脊的薄衫,肩胛骨微动,隆。起一节节嶙峋的骨珠。 屋内的烛光摇晃,照进床帐垂下的两根流苏,光影高低错落,就连江暮雪被柳观春缠进幔帐里的动作也变得昏昧不明。 柳观春如火在烧,只觉得自己热到连眼睫都浸了汗,凝成一小撮一小撮,颤颤如蝶翼。 柳观春自以为狼狈不堪,殊不知她低头时,眼波流转,那双杏眼婉丽多情,便是昏暗的夜里也隐隐生媚。 柳观春自知状态很不对劲,骨软筋酥,心中生出无穷尽的迷障。 她以为自己动作僵硬,但其实一直在索取。 或碰江暮雪的颈骨,或抚动他清棱棱的喉结。 师兄的喉骨微动,不似在吞咽什么,但被她掌在手中,撩得手心酥酥痒痒的。 如此磨蹭,柳观春才觉得那些不适缓解了一些。 只是,裙摆底下都因此湿润了。 柳观春有点难堪。 她还是合拢膝盖,偷偷地碾了碾腿侧。 衣布摩挲,试图靠着单薄的一层绸裤,排遣心中烦闷。 但最终,还是不够。 柳观春双手都勾上江暮雪的肩背,掌心摊开,稍小的手,覆在他的后肩。 透过男人的衫袍,她摸到了一片坚实硬朗的背肌,肌理轮廓清晰,触感明显,可师兄却不似她那样浑身滚沸,他是凉的,像一块积年不化的冰。 江暮雪被她拉得靠过来。 等柳观春横躺至厚被上,她才意识到,江暮雪被她拽到了帐中。 江暮雪受力不稳,屈腿抵在床上,像是负隅顽抗。 可他落地的位置不对。 正好位于她的双膝之间。 江暮雪终是还有理智,没有被她拉进红尘俗世。 他单臂撑在柳观春的颊侧,乌发如绸缎一般柔滑,直直垂落,满含草木涩味的发梢,若有似无地掠过柳观春的脸颊,扫过的瞬息带起一阵痒意,酥酥麻麻,刮擦在人的心上。 柳观春觉得自己被汗水洇得更湿了。 江暮雪近在咫尺,可他总与她拉开距离,柳观春吃不到,她抻着手,连师兄的脖颈都够不着。 柳观春有点气闷,一双杏眸乌润发亮,粉唇微微嘟起,固执地仰望江暮 雪。 他和她一起跌进床帐之中,帐布落下来,整张床的光线更暗,不知何时起,室内的烛火燃尽,唯有月光照地,清辉满地。 屋内冷寂,柳观春看着清雅高华的江暮雪,忍不住小声抱怨:“师兄,我只是小吸一口,不会毁你道行的……就一口也不行吗?” 江暮雪垂眸,仍在看她。许久后,他阴冷地问:“是你所想,还是你丹田里那团鬼气所想?” 柳观春有点听不懂江暮雪的话,她脑袋木木的,她并不知是那团鬼气虚弱,而江暮雪是纯阳之体,若柳观春能与其交。合,便可进补阳气,鬼气也能因此受益。 然而鬼气到底是没有开神智之物,它只知进食,这股渴念传递给柳观春,便让少女以为她只是色心大发,单纯的馋师兄身子。 可江暮雪衣香浓郁,体态颀长健硕,肤白貌美,柳观春色令智昏,方才还故意挺腚,抬起腿骨,轻轻挂住男人的后背。 她的足踝勾缠,圈住师兄的腰窝,到底是女孩柔软身段,不过腿弯用力,便能将高大的男人压得更近。 第112章 柳观春偷偷夹了膝,挨着江暮雪的腰侧,翻来覆去晃动。 她蹑手蹑脚测量了一下男人窄腰尺寸……师兄的身材比例堪称完美,宽肩窄背的漂亮兄长,是个人都会意动啊。 柳观春被江暮雪冷硬的声音质问,心里莫名其妙生出一重委屈。 她鼻尖酸酸,轻声说:“是、是我自己想的,没有人逼我……” 声音有点怯,有点软,勾人心魂。 江暮雪忽然觉得有点头疼,不知是该帮柳观春纾解,还是放任她难受。 但少女这副香汗淋漓的模样,定是不能让外人看到。 也要小心柳观春随时随地发作……鬼气可不会老实挑选合适的取阳之人。 江暮雪思索片刻,只能抬手,贴上柳观春柔腻的颊侧,试图用掌心替她降温。 男人的拇指捻过柳观春红润的唇,她咬唇半天,唇瓣本就湿濡,指肚一按,那些亮晶晶的水光便沾上江暮雪。 清风皓月的男人,也不过一具肉眼凡胎。 江暮雪眸色变深,他的喉结微动,忍下眼中的侵略欲。 可柳观春完全会错意了,她以为,这是餐前小点心,是江暮雪默许她肆无忌惮地掠夺。 因此,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是试探地抬眼,一边观察江暮雪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张嘴,含。上江暮雪的手指。 她第一次在理智仍存的情况下吃到冰指。 嫩滑的小舌轻轻覆上,一寸寸吮咬,像是想要把指纹痕迹都舔平理顺。 柳观春做事一贯认真,她舔得很深,甚至连指缝都轻扫过去,齿痕点点。 见她专注解馋,江暮雪难得没有打扰她。 他凝视柳观春出神,他只能感受到指骨陷进口腔,无法自拔。 层层叠叠的软物裹缠其中,就连男人的指纹都被照顾得妥帖。 也不知该夸赞柳观春做事认真,一丝不苟;还是该夸她于这些闲杂事上,倒饱含好奇心与探知欲。 柳观春的唇齿实在很软,亦有些温度。 她连吃东西都不老实,有时咂咂嘴,待手指多上一根,还会困惑地皱一皱眉。 小姑娘细致讨食的样子,实在是……很可爱。 江暮雪看着,呼吸略沉,眉心那颗艳丽的红痣隐隐泛光。 他也会想尝尝她的味道。 可这样的念头一起,江暮雪很快闭目,他将塞。挤口中的指骨,按到柳观春尖利的虎牙上,腕上微微用力,指腹立刻传来绵软的痛感,终是压制住那些磅礴的渴欲。 即便他血脉偾张又如何?总不好趁人之危的。 江暮雪再度睁眼。 即便柳观春的邪念昭然若揭,他仍剑眉冷目,静静凝望,手上沿着她的舌根、齿列,细腻缠磨,男人低声问了句:“够了吗?” 江暮雪的嗓音微哑,但语气足够冷。 柳观春从小跟着师兄长大,心中对他自有一种生来的敬畏,她犹如如梦初醒,立马惊弓之鸟一般,徐徐吐出他的指骨。 然而,江暮雪的手受此蹂。躏,早已满覆汪洋水液,亮晶晶一片,湿哒哒的,不成样子。 柳观春痴痴看了一眼,细声细气问:“我帮师兄擦干净?” 也不知江暮雪有何等魔力,只是浅尝指节,都能令柳观春的燥郁熄下一半。 而江暮雪道心坚毅,如此能忍,难怪元阳纯净。 鬼气有些不甘心,它想发威,悄然钻出丹田。 可就在它露头的一瞬间,赫赫金光扫来,竟是江暮雪并指捏诀,将它嵌于指间,硬生生从柳观春的体内夹出来。 “哗啦”一声,黑焰暴涨,江暮雪施以地狱业火,将其烧得粉碎。 香烟缭绕,黑色的尘烬一点点落下,星点火光在快要坠到柳观春眼睫的时候,消弭无踪。 柳观春的神智清醒许多,她看到那团怨气,惊异地问:“师兄,我身上有鬼?” “嗯,鬼魅已除,只它在你身上停留太久,还有一些阴气残留,近日不要独自走夜路,容易引魑魅附体……” 江暮雪已然起身,取帕子擦拭手指。 高大的阴影抽离,柳观春身上一空,心里有些情愫翻搅,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有些怅然。 江暮雪清理完那些口涎,淡看柳观春一眼。 柳观春的颈上仍有一圈黑痕。 鬼气虽然消散,可到底是吸食了凡人。精血的妖阵所化,阴气深重,滞留人身不去。 如今的柳观春,分明还是一副阴盛阳衰的样子,她的阳气几乎被吸取大半。 若是让柳观春自行调养,恐怕还得个把月,她才能消释完那些鬼阴之气。 采阳补阴的法子很多,有道侣双修的房中术,亦有口渡阳气的采补术法,只这些法子都不合适柳观春使用,还是像凡人那样多晒日光,多喝烈酒,生熬过数月吧。 江暮雪若有所思,没再理她。 柳观春想到自己又一次轻薄江暮雪,心中忐忑不安。 也不知道会不会讨了师兄的嫌,但师兄看起来神色平静,应该没有不喜。 柳观春岔开话题,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师兄,在我落下妖阵的时候,我察觉到一件古怪的事。” 江暮雪:“何事?” “我发现……那些精怪都在一目不错地盯着我,不知是妖邪馋食的本能,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必柳观春说,江暮雪也记得,曾经在内门大比,那只长发鬼也是如此垂涎,紧追柳观春不放。 仿佛柳观春的血肉是天底下最诱人的东西。 思及至此,江暮雪微微皱眉,他对柳观春道:“师妹,今日起,暂且宿我屋里,我替你守夜。” “啊?” 柳观春惊讶地抬头,她不觉冒犯,反倒是担心江暮雪劳累,“会不会麻烦师兄?” “不会。”江暮雪怕她有所顾虑,又补上一句,“我已修行辟谷之术,便是不吃不睡,也不会受累。” 这倒是真的,许多高阶修士不知渴累,夜里也不用睡觉,只要坐着打坐调息,一心潜心修炼就好了。 这也是柳观春勤学苦练的原因。 她辟谷不精,比别人少了好多修炼的时间。 嫉妒…… “好。”柳观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乖巧地应下。 女孩不敢再睡了,她跳下床,牵住江暮雪的手。 在触上江暮雪冰冷指骨的时候,柳观春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方才暧昧的事…… 柳观春的耳朵发烫,但她故作镇定。 她的嘴里仍残留着一股清香涩口的松木气息。 那是师兄的味道。 第58章 黑山(一)师兄的私心。 夜里,苏无言特地吩咐厨子煮了一桌荤菜,还特地备了驱邪的雄黄酒。 没等柳观春上桌吃一口,大太监朱福便一脸难色地跑来了。 朱福不敢开罪玄剑宗的那几位仙门弟子,知道道宗弟子面善好说话,只能先行来找柳观春。 柳观春摸了一块羊肉胡饼垫肚子,边吃边问:“公公这是怎么了?” 朱福面露难色:“此话,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苏无言听得头都大了:“不当讲就滚开,少耽误我师姐吃饭!” 少年凶神恶煞地吼话,朱福欲言又止,频频望向柳观春。他倒是不敢讲话了,只脸上委屈巴巴,被朱福看着,柳观春吃饭也不香。 柳观春叹气:“公公有话,但说无妨,再耽搁下去,怕是你也讨不了好。” 朱福得了令,忙道:“其实,奴才是为陛下而来的。” 柳观春:“陛下怎么了?” 朱福看了江暮雪一眼,怯怯道:“昨日起,陛下一夜召幸八名后宫美人,足足四个时辰都没出寝殿。奴才担心陛下受累,本想进殿劝诫,却只看到一地的鲜血与碎肉,陛下背对着奴才,像是在嚼食什么……奴才不敢多看,只能快马加鞭出府,先寻几位剑君入宫一趟。” 今日的一幕,朱福想起来都毛骨悚然,大气都不敢喘。 柳观春明白了。 皇帝召见美人,非但不临幸,还将人杀了,甚至生食人躯,这不是撞邪是什么?肯定得找人驱魔啊……况且殷国妖祸频繁,倘若大魔连地仙镇守的皇宫都能潜入,恐怕道行颇为高深。 好歹是江暮雪名义上的兄长,几人没有异议,当即御剑入宫,查探邪祟真相。 自从入道之后,柳观春的阴阳眼便被灵力强行开启。 因此她比之凡眼,又多一重落阴目力,能够看到隐匿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一直听说皇宫怨气冲天,直到今日入内,看到那些廊庑底下、角门后头行色匆匆飘过的黑影,柳观春才发现,原来皇宫真的到处都是鬼啊。 柳观春抓着江暮雪的衣袖,跟着师兄朝前走,忍不住悄悄问:“师兄,你是几岁开的阴阳眼?” 江暮雪想了想,他好像生来就有异象,比旁人更早拥有落阴目力。 第113章 “三岁。” 柳观春吃惊,脑海中浮现一个眉眼稚气的小团子。 “那师兄岂不是从小就能见鬼?” 可那时候的江暮雪,应该还没有入道修行,所以他即便见鬼也无法祛除邪祟吧? 不仅如此,他还成日被兄弟姐妹欺负,被先帝不喜,孤零零一个人关在冷宫里…… 江暮雪听到柳观春的问话,拧眉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是,少时常常见到。” 柳观春都有点同情他了:“那你害怕吗?” 江暮雪怔住。 怕吗? 江暮雪仔细回想前尘往事,他确实有过一段被鬼魅纠缠的日子。 前脚死了的奴仆,后脚化身青面獠牙的厉鬼,一直躲藏在他的寝殿之中。 江暮雪还是个孩子,初次见鬼,自然心生畏惧。 可他逃不开这座宫阙,只能想方设法自保。 譬如以精血喂养鬼魅,作为交换,厉鬼也不可现身害人。 那段日子,江暮雪既要应付鬼魅,又要受皇贵妃刁难,纤细的腕骨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伤。 疼习惯了,便也不觉得多难捱。 江暮雪也曾提醒过皇弟、皇妹,他们身后跟着一些枉死多年的老鬼,需多加小心。 明明是好心的告诫,却吓得弟弟妹妹捂眼直哭,父皇见孩子被吓掉了魂,又怒骂江暮雪妖言惑众,罚他跪皇寺三日,不得饮水用饭。 再后来,江暮雪担下邪物的污名,兄弟姐妹们连课业也不愿和他一起上了。 那段岁月太过久远,远到如今的江暮雪想起,记忆都有些模糊。 他诚实地道:“过去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可这样的回答,落到柳观春的耳朵里,无疑是脆弱且惹人怜爱的。 她忍不住再亲近师兄几分。 柳观春拉过江暮雪的手,认认真真把手指挤进他的指缝,与师兄十指相扣,用力交缠,企图给他温暖。 柳观春握紧他的手,扬起笑脸:“往后有我陪着师兄,你再也不必怕了。” 其实这种话很恬不知耻,很不自量力,江暮雪这么强,哪里轮到她保护呢? 可江暮雪半点不介意,他低头的那刻,看到柳观春玉雪可爱的脸,他看着她仰头,弯眸浅笑,颊边梨涡浅浅,不自禁心脏柔软,心旌摇曳。 江暮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柳观春还好好活着,她就在身旁,他不会再怕了。 - 大太监朱福借护驾的名义,调动了羽林卫。 待持刀的禁军闯进寝殿之时,溯阳帝的身形已然顿住。 他放下手中尸骨,徐徐转身。 众人在这一刻才看清他的脸。 溯阳帝的下颚沾血,嘴里还在咀嚼骨肉,他的一双眼已经魔化,瞳孔黑漆漆的,几乎占据了所有眼眶,可怖至极。 虽不知他附身的邪魔究竟是何物,但柳观春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惊恐之感,仿佛身体里有什么气息,能与这只恶鬼相连。 “柳观春、柳观春……” 诡异的心念之音响起,充斥于她的脑仁。 柳观春的神识被一股强悍的魔气摄住,她逃脱不得,甚至无法呼救。 眼睛闭上又睁开,如此重复三次。 柳观春的意识忽然变得迷离,她的灵识出窍,游离天外,被迫挤进一片幻象之中。 那是一片寂静无人的山林。 到处都是浓稠的雾霭,密林的树冠茂盛,黑暗笼罩,魔气遮天蔽日,柳观春的耳畔唯有簌簌落雪声响动。 柳观春尝试召出竹骨剑,可她在此处施展不了任何术法,即便她燃起火符,光亮也照不到远方。 仿佛一切光明都被暗夜吸收,仅剩下孤独、恐惧、寂静这些负面情绪。 潮湿的雾气黏连在柳观春的脸上,伴随着一阵腥臭的血气,像是被蛛网覆盖了口鼻。 柳观春难受得要命,心中也清晰明白,这不是人间该有的祟物结界。 这是哪里? 与此同时,柳观春意识到,那些空气中随风飘落的雪花没有温度,那不是霜雪,而是污浊的尘烬……远处还有山禽野兽的嗥唳,她却连可以御敌的武器都没有。 柳观春的鼻翼生汗,掌心也发烫,她开始走动,不住往后跑,脚下动作太急,不慎踩到枯叶、树杆,天地都在沙沙作响。 她大声喊江暮雪,大声喊苏无言,甚至喊孟瀚舟师父,以及道宗里每一位相熟的师兄姐。 但是,无人能听到她惊慌失措的喊叫。 没有其他人。 只有她受困此地。 柳观春慌不择路地跑,好似有邪魔在追杀她。 少女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眼前仅剩下无穷尽的树与暗夜……等柳观春回头,她看到了一滩又一滩涌动的腐肉,她注意到远处的峰峦,多出了一团漆黑的暗影。 柳观春本以为那是一座屹立于夜幕下,高耸入云的山峰。 但她静静观望许久,又觉得古怪。 也是此刻,柳观春才清晰看到,那团山峰有血管、有心跳,它是活物,甚至开始蠕动了,它步步紧逼,朝柳观春越来越近…… 那不是什么山峰,而是一块硕大的黑色肉瘤。 肉山表皮光滑湿润,覆满充血的薄膜,不可名状,不可直视。 恶心的邪物。 柳观春的浑身汗毛都炸起,她清楚意识到,在这团邪物面前,她渺小如蝼蚁。 它想要吞噬她! 柳观春不想死在这里,她慌不择路地逃跑,那股黑山带来的威压已经迫近心腑。 柳观春整个人都被挤压着,口鼻不能呼吸,鼻腔亦刺痛,甚至连口齿都泛起咸腥味,她的七窍开始莫名其妙地淌血…… 柳观春的双足像是灌了铅一般,肩背僵硬,她连动都动不了。 天地间唯余柳观春一人,孤独地等死。 她快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 “师妹?师妹!” 一记收邪符,以雷霆之势,拍进柳观春的眉心。 金光涌进柳观春的隧海,涤瑕荡垢,祛邪反正。 柳观春灵台清明,魔气消散,幻象破碎。 等她再度睁眼的时候,她已置身皇宫。 大殿设有鎏金雀翎灯树,一片烛火辉煌,亮如白昼。 侍从、宫人、甲士皆担忧地望向柳观春,他们身上有凡人的浊气,不是邪物。 柳观春活过来了。 她惊魂未定,她难以忘记那一块黑色肉山带给自己的压迫感。 想到那种直刺灵魂的恐惧感,柳观春又忍不住肩头瑟缩,鼻翼泌汗。 待江暮雪的手握住柳观春的腕骨,两人肌肤相触,冰冷的体温方才激得她回魂。 柳观春清醒过来,她确信自己没有被困在那片幽暗的世界。 她回来了,而师兄就在身边。 “师姐,你怎么了?”苏无言不明白柳观春方才为何失常,一副陷进梦魇的模样,还径直走向溯阳帝。 柳观春摇摇头:“没事,我只是看到了幻象,有一团黑乎乎的肉山,想要吃了我……” 江暮雪安抚她:“别怕,魔物都有致幻的能力,看到幻象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江暮雪的目光却滞留柳观春颈上黑痕,经久不散。 柳观春白日撞鬼,体内阴气太重,命火虚弱,极容易被魑魅侵蚀,偏她凡躯体质太弱,即便吃阳食饮酒,也无法立刻补回阳气,难怪会着了邪祟的道。 江暮雪日有所思,得想个法子,助柳观春吸食旺盛的阳气…… 溯阳帝身上的妖祟尚在,江暮雪没有分心,他扬袖设下一个剑茧,护住刚刚逃出梦魇、失魂落魄的柳观春。 意识到师兄师弟还要诛魔,柳观春连忙从藏宝珠里拿出那把降魔伞和孟瀚舟画的收邪符箓,用力抛给江暮雪。 “师兄,接着!” 江暮雪没有推辞,待符箓抛到半空时,他直接凌空飞跃,展开道袍衣袖,飘逸若仙。 男人的袖摆迎风飘扬,修长指骨飞快结下光华萦绕的法印,不过弹指一挥,那抹灵流便疾如雷电,顺着气流,打向符文。 “轰隆——!” 符文被汹涌的灵力震得爆开,墨字仿佛有生命,流星飞电地抖散一地,溅出缭乱的墨花。 很快,符文重新排序,如蛇一般,一笔一划扭曲摇摆,缓慢爬出黄表纸。 咒文升空,于虚空之中,幻化出五行八卦阵图。 那张红纹阵图借助江暮雪旋来的剑气,狂冲而出,时而幻龙,时而幻虎,直接扑向被魔气纠缠的溯阳帝。 其势之险,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溯阳帝的一双黑瞳吓得瞪大,他连连后退,却还是没能躲开致命一击。 很快,瑰丽的咒网落下,一丝丝红线束缚住他的手脚,勒住他的皮肉,收拢邪祟,挤出那些蚕食他灵魂的魔气。 第114章 溯阳帝的天灵盖冒烟,很快一团团深色的肉瘤从溯阳帝的身体里钻出,汇聚成一地流动的黑水。 没等苏无言打下雷火,那些魔气便争先恐后地钻进地缝,消失无踪。 苏无言挑眉:“跑了?” 江暮雪:“兴许此处不止赵县一个妖阵,不过都城大魔已除,陛下暂时无碍了。” 溯阳帝清醒后,仿佛大病一场,唇瓣几无血色,他抖着腿,同江暮雪连连道谢:“七弟,多亏有你,朕才能捡回一条命……” 江暮雪漠然道:“扶正黜邪本就是修士分内之事,谈何言谢。只一事,我想陛下告知。。” 溯阳帝靠着朱福站起身,“七弟但问无妨。” “陛下被魔附身后,可有看到什么幻象?” 溯阳帝皱眉回想:“旁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座山……” 江暮雪:“山?” “一座会动的……黑色肉山。” 此言,和柳观春说的一致。 那座黑山,究竟是什么? - 御剑回府时,柳观春不知为何,总觉得体力不济,她脑袋昏沉,靠着江暮雪便沉沉睡着了。 以至于被师兄抱回房间,柳观春都疲乏到没有睁眼,她忘记问了,今晚是自己睡还是跟着师兄睡? 算了,反正都一样。 柳观春睡得迷迷糊糊,她能感觉到有人帮她脱下鞋袜,甚至端水为她擦脸与泡脚。 待干燥的巾帕擦干净少女足踝后,柔软的棉被人拉开,柳观春似有所感,凭借最后的意志力,骨碌碌地滚进被窝。 就此,厚被落下,柳观春浑身暖意,陷入梦乡。 也是奇怪,她这次做梦,竟又看到了那片辽阔的雪域。 她害怕自己又回到可怖的幻境里,可此处明亮,风雪冰冷,草庐坐落在山丘高处,是她熟悉的迷魂梦阵的场景。 许是知道这个梦境有江暮雪,柳观春并不感到十分害怕。 她长途跋涉,又迈进那一座来过千万次的草庐。 待房门推开,柳观春入目第一眼,果真是江暮雪。 今日的师兄倒是寻常见惯了的样子,头戴莲花玉冠,两鬓垂落几缕清逸青丝,一双凤眸凛冽,额点丹朱,远观气质高洁,净如月中聚雪。 江暮雪身上穿的是道宗弟子服,肩侧隐有莲纹,那是孟瀚舟亲传弟子的徽印。平素教导柳观春剑术,江暮雪便是着这一身衣。 面对带有师长威严的江暮雪,柳观春心中涌起与生俱来的胆怯与敬畏。 她也意识到,眼前的师兄,如濯水青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便是梦里,她也不敢亵渎。 柳观春只看一眼,转身就想跑回雪域,静静等待梦醒。 只是没等她拔腿离开,一缕剑气已然袭来,钉在她足踝两侧,大有“想跑试试?跑一丈剁一只腿”的意思。 如此不近人情的样子,更像是平日里那个古板冷肃的师兄了。 柳观春转头,讪讪一笑:“师兄,我是在做梦吗?” 江暮雪垂眸,指骨摩挲腰间玉佩。 片刻后,他道:“嗯,今日种种只是梦境。” 没错,今晚造梦,也是江暮雪不得已而为之。 因柳观春身上那股鬼阴之气太盛,之前还被邪祟强行拽入幻境。 若想护她安危,务必要涤荡阴气。 凡人若想聚阳,单凭喝酒吃荤食可不够。 阳气不似灵力,可以通过五感传流,而采阴补阳,除却双修之法,唯有口渡阳气了。 毕竟阳气是肉。身。精元,要么夫妻敦伦,要么通过唇齿渡气,他不可能与柳观春交。合,自然只能选取此等下作之法。 幸好,江暮雪还能造出梦阵,为柳观春渡阳气。即便柳观春是神识入梦也没关系,只要江暮雪是真身入阵就能传送阳气。 如此一来,于柳观春而言,不过一场春意盎然幻梦,只是江暮雪要入阵献身,受些折磨罢了。 江暮雪轻轻叹气。 良久,他凝视被伏雪剑逼进屋里的柳观春,郑重问她:“柳观春,还想吸阳气吗?” 闻言,柳观春如遭雷击,呆呆地望着江暮雪。 啊?她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怎么连幻境里的师兄都问起这件事了? 可没等柳观春回答,一只宽大的手已然揽上她的后腰。 男人不由分说地搂起柳观春,指骨掐在她的腰上,将她抱到膝上。 柳观春的腿下垫着的,是江暮雪硬邦邦的腿骨,即便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她仍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冰凉体温。 冷意冻得少女一激灵。 没等柳观春低头一探究竟,江暮雪修长白皙的指骨已经摁在她的下颌软肉,逼迫她抬头承吻。 柳观春被迫仰头,她第一次这么近看江暮雪,她能看到师兄垂下的浓长卷翘的眼睫,能看到他寡欲单薄的唇瓣,江暮雪微微低头,松针一般的发丝顺势垂落,每一处五官都得天独厚,美得夺魂摄魄。 老实说,柳观春此刻十分痛恨自己这双能够欣赏美的眼睛,她看得一错不错,压根儿没法挪开视线。明知不该冒犯师兄,柳观春却屡次被江暮雪蛊惑。 许是出于紧张,江暮雪的衣襟被柳观春紧紧揪在手中,女孩的心脏乱跳,紧张得浑身冒汗。明明只是梦而已,为何她还会这般忐忑不安? 偏偏江暮雪的气息愈发浓郁了,清幽冷寂的松香袭来,熏得柳观春意乱神迷,她只能感受到两人交缠在一起的炙热气息,脑袋嗡嗡,连师兄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柳观春的眼睫轻颤,她很快感受到,江暮雪离她更近了一些。 男人泛凉的唇瓣,轻轻压在她的嘴角。 柳观春瞪大杏眸,呼吸忽然屏住了。 她战战兢兢地感受江暮雪,她能觉察到师兄最开始似乎只是试探,见她并不抵触,他又一点点碾动位置,吻上她的樱唇。 接吻的触感太过真实,即便连舌头都还没伸,只是薄唇相贴,柳观春都能紧张到心跳爆炸,她一边忍受轻薄师兄的背。德罪恶,一边又难掩渴盼的欲。念……柳观春忍不住发抖,腰。窝如雷电滚过,泛起一重重酥麻,身体像是漏了气的球,几乎要瞬间软下去,好在江暮雪似有所感,及时扶住了她的腰。 许是为了更好交吻,江暮雪托住女孩的腿骨,将她温柔地调转了方向,允许柳观春大胆分开,膝骨,跨。坐至他的怀中。 柳观春的身体前倾,柔软的躯体压上他的胸膛。 而柳观春低头的瞬间,呼吸交缠,这个吻渐渐变得深入。 明明是江暮雪先发制人,可后来还是柳观春难掩渴慕,她心猿意马,竟小心翼翼地缠磨男人的嘴角,少女忍不住偷偷伸舌,轻轻舔了一下江暮雪的唇瓣。 只是想吃一下师兄是什么味道而已。 柳观春的丁香小舌扫过那些粗粝的唇纹,把那些独属于江暮雪的冷香,一点点吞咽进肚子里。即便师兄不张嘴,她也能自己玩好一会儿。 柳观春实在笨拙,用如此迂回的吻,侵占着江暮雪。 直到男人的手背青筋坟起,手骨力道加重,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江暮雪也是会被她引诱的。 柳观春的双手,终是被男人宽大的虎口反剪到身后,紧贴上腰线。 柳观春挣扎,然而力气实在微不足道,唯有助兴之效。 柳观春被迫挺胸抬头,江暮雪看她一眼,终是吻下来。 男人忍了很久,此番亲吻却没能收敛住战意,凶悍地落下。 柳观春被迫张开唇齿,口涎溢出,连下颌都沾湿了。幸好,江暮雪不嫌,他的喉结微动,竟将她吃得干净。 柳观春接收江暮雪的扫荡,心中古怪地想,原来师兄也会舔。吮一个人,他勾着她的小舌,吃得很深。 柳观春只觉得舌根火辣辣地疼,但唇腔中全是江暮雪渡来的暗香,她既受用,又无措……甚至疑心,师兄的雪气有着催。情的功效。 柳观春后知后觉地回吻江暮雪,她吞下那些江暮雪送来的炙热气流,她不知这是祛除鬼阴的阳气,只知此为江暮雪所赠,所以她照单全收。 柳观春要承受江暮雪如山洪涌至的吮吻,她不得不仰起白皙的颈子,如一只引颈受戮的鹤。 柳观春有点耐受不住,她双腿打颤,腰也酸到不行。 额头、下巴,全是湿漉漉的汗液,就连耳朵都滚沸,红晕一点点自肩颈爬上发烫的脸颊。 几次柳观春没能跪稳,几欲摔倒,都是江暮雪用结实的臂弯,锲而不舍将她捞回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亲吻的战场从桌椅,转至床榻。 柳观春的发髻散开,一头如缎软滑的乌发铺陈于绵软的锦被之上。 江暮雪高大的身影覆着她,一点点啃咬柳观春的舌尖、嘴角,甚至是白如笋尖的下巴。 他与她温吞地交融。 柳观春实在热到不行,浑身汗津津,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就连眼角都催出潋滟水光。 第115章 这个交吻实在持续太久,柳观春连哼声都带了些许柔媚与低哑,理智荡然无存,一团邪火挤在她的髓海,摧枯拉朽地烧毁,最后丹田也开始生热,烧了一团火。 迷蒙间,柳观春睁眼望去,她发现江暮雪的玉冠不知何时被她摘下,乌发绞在柳观春的指骨,另一绺与她的头发缠绕至一块儿,好似夫妻间的结发。 江暮雪的凤眸不再如以往那般清醒,他亦有罕见的迷乱与邪念,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粗重,吟声低哑……不再是离尘高雅的谪仙。 师兄有了私欲,他贪念已起,此刻借助柳观春的软弱,竭尽所能满足自己。 柳观春意识到,尽管江暮雪的一张脸还是妖冶昳丽,此时他也跌落凡尘,成了动情的凡夫俗子。 这一刻,柳观春虽喘熄深重,但也有了少许的痛快——江暮雪不再高高在上,师兄和她变得一样了。如此就很公平。 只是,柳观春不过筑基期的小弟子,因体质缘故,她无法辟谷,此身都及不上江暮雪金丹修士的体力,再怎样厮磨,都是满足不了江暮雪的! 柳观春缓过神来,有些气急——自己哪里是吸江暮雪的阳气,分明是她被师兄榨干了! 柳观春气喘吁吁,她只觉得肺腔的空气都被掠夺一空,实在受不了。 柳观春上气不接下气,她不能再让江暮雪得寸进尺。 于是,柳观春屈膝抵开江暮雪,另一手又严防死守,捂住被男人亲到微微红肿湿濡的樱唇。 江暮雪停下,抬起生潮的狭长凤目,略带不解地看她。 柳观春定睛望去。 原来,江暮雪的唇瓣亦被她咬得泛红,嘴角还被她的虎牙划开一道小口,隐隐有血珠渗出。 他仍在看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柳观春竟是第一次,在师兄眼中看到困惑之色,不知为何,她更觉害羞了。 柳观春压制住自己心底的渴念,她盯着江暮雪那双蛊惑人心的凤眼,哑着声音叫停。 “师兄,我不吸了。” “阳气、阳气已经太多了……” 第59章 黑山(二)只是梦。 也不知江暮雪究竟有没有听懂柳观春说的话。 他只沉眉敛目,平静看着她。 男人原本整洁的胜雪衣冠已经被女孩揉乱,胸口添了几条细小的抓痕,他的眼尾潮红,凤眸清润,黑稠的眸子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暗潭,水面倒映之人,唯有柳观春。 柳观春在江暮雪的墨瞳看到自己,她不免胆怯。旋即,想到方才亲密的切磋,她又觉得输人不输阵,只能不服输地与他对视,试图逼退男人眼中流露的侵略欲。 然而江暮雪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撑着臂骨,羊脂白玉似的手掌按在柳观春的脸侧。 只要柳观春一偏头,就能和男人烙铁一般的掌根亲昵相贴。 看似没有辖制柳观春,其实处处都受他掌控。 柳观春最受不了江暮雪那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素来清冷的一个人,怎会因一个吻就变了样子,偏生他的眼神似钩子,漂亮极了,静静诱惑柳观春犯错,再顺遂将她小惩小戒。 柳观春不上当。 她只能转头,目光落到江暮雪修长白净的指骨,不知施了多大力,他掌心下的绸被竟也被攥出褶皱,男人棱角分明的指骨弓起,手背绷直,白皙薄皮下,虬结的青色血管隐隐伏起,清晰可见。 柳观春有点呆,她不免想到,江暮雪方才掐住她腰肢的力道,原来就是那么纤长的手,紧紧抓着她不放。 柳观春又热了起来,她下意识舔唇,目光游离,更不敢看江暮雪了。 殊不知,她如此歪头逃避,方将灵细的颈骨暴露于人前。 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少女大片柔腻雪肤,锁骨在皮下鼓动,惹人眼热。 柳观春的衣襟乱了,嫩菱红的肚兜细带挂在白嫩的肩脖上,打的蝴蝶结也松散大半,只要轻轻一扯,便会松开,露出锁骨底下大片的靡丽峰色…… 柳观春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和江暮雪谈判,没等她喊出那句“师兄”,倏忽锁骨一凉,她的颈窝处掠过一道极轻的气流,覆雪松枝的香气又浓了,暗香拂拂。 柳观春弓紧了腰。窝,紧接着男人温热的唇齿落下,是江暮雪俯身轻咬上她丰腴的耳珠,柔软的舌尖掠过,湿润一片。 他就这么腻着、吮着、带着淋漓水声勾着她,动作似啄吻,又似含糊不清的引诱。 柳观春脑袋晕乎乎,若说方才师兄的亲吻,是为了给她渡阳气、驱逐鬼气,那现在的含。咬耳廓的吻又算什么 呢? 就在这时,柳观春的肚兜系带,被江暮雪的唇齿轻轻挑起,男人薄凉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耳廓,令她情难自禁,战栗脊背。 柳观春赶紧紧闭双眼,她本以为江暮雪心猿意马,想贪图更多,他定会解开她的贴身之物……片刻后,窄窄的红带又放回原处,江暮雪虚晃一枪,他没有碰她,似是故意用亲昵的动作,逗弄柳观春,看她笑话。 师兄怎会如此狎昵地欺负人…… 柳观春有点羞恼,但她到底不敢和师兄发火,只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阻挡江暮雪的视线。 可就在柳观春伸手盖住脸的一瞬间,躺着的床榻忽然坍塌,她一直下陷,从天而降,落回真正的床上。 “啊——!” 柳观春被这种坠地感吓醒,猛地一蹬腿,睁开眼睛。 梦境破碎,她睡醒了。 柳观春分不清现实与幻梦,她下意识掀开被子,观察自己的衣裙。 身上衣裳完好无损,拢得严丝合缝,莲花肚兜更是藏在中衣,半点布料都没露出。 再一看窗外冷月,已是深更半夜。 方才和江暮雪的亲吻,只是一个梦? 可她的裙底略微湿潮。 柳观春大惊失色,她竟然、竟然,因为一个梦,有了反应。 柳观春尴尬地抓头发……啊啊啊她怎么会做有关师兄的春。梦?她对得起师兄这么多年的教诲吗?师兄把她当最亲近的师妹、家人,她馋他身子?! 柳观春难堪极了,恨不得找一道地缝钻进去。 柳观春看了一眼屋中陈设,有摆满经书秘典的书柜,也有挂着男子青衫的琉璃围屏……果然,此地并不是她的房间,而是江暮雪的寝房。 柳观春撩开床帐,战战兢兢环顾四周。 屋中空无一人。 柳观春松一口气,拍拍胸口,幸好没人,不然她真的不知该怎么面对师兄。 柳观春大喜过望。 她拉高厚被,蒙住脑袋,躺下的时候想到尴尬事,双手拥被,没忍住横踢好几脚。 踢累了,柳观春终于肯闭眼继续睡觉了。 - 深夜的王府,更深露重,晚风冷寂。 后院一片青翠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在这一片婆娑竹影里,一道漆黑人影避开守卫,钻进客舍,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扇房门。 这位鬼鬼祟祟的宵小之徒,正是唐婉。 只是,观她眼珠黝黑,半点不见眸光,四肢僵硬,关节扭曲,分明是中邪附魔的鬼样。 唐婉受魔物驱使,无意识地朝客房里走,上下嘴皮子一张,细细呢喃出一句:“柳观春、柳观春……” 很快,屋里回了一句娇声的话:“我在。若有事寻我,不妨入内一叙?” 那魔物好似不会说其他的话,结结巴巴又幽幽唤出一句:“柳观春、柳观春……” 只是,当唐婉迈进内室的一瞬间,原本娇小身型的柳观春当即旋身而来,手中剑光大作,竟织成天罗地网,将唐婉困于其中。 不过眨眼工夫,化形术法褪去,玲珑身段的少女又变回人高马大的郎君,竟是玉冠白衫的江暮雪! 他为柳观春渡完阳气后,又扮作师妹的模样,在房中守株待兔,候着邪魔到来。 唐婉今日偷袭,真是撞枪口上了。 魔物畏惧那股剑气,又想舍下唐婉的躯壳,钻到地缝里,可江暮雪对待妖邪,向来出手狠戾,又怎会如它的愿? 江暮雪手中迅速抽出收邪符箓,长指并拢拍向唐婉的额头,猛然逼出那团缭绕的魔气。 魔物不敌江暮雪的攻击,瑟缩身体,一团团涌出唐婉的躯壳。 那是一滩滩柔软的黑色肉块,和溯阳帝身上的如出一辙。 江暮雪意识到,老妖难杀,他正要挥剑,却惊讶发现,魔物涌出唐婉身体的瞬间,竟慢慢变得透明,消失无踪…… 不,它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江暮雪无法看见它的存在。 江暮雪的眼睛,好似被人遮住了,明明他能听到魔物游走的声音,却不能利用破妄目力捕捉它的行踪。 为何? 江暮雪从来不会被妖邪蒙蔽,他的破妄神技,使得他的双目清明,如同照妖镜,照清世间所有六道轮回的人、妖、魔。 只要有魂魄与魔核,邪物便有实体,他绝不可能漏看。 第116章 可这只邪魔极其罕见,竟能避开江暮雪的破妄目力,它到底是什么来头? 江暮雪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眼睁睁放任魔物离去。 地上驱魔成功的唐婉,口吐白沫,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江暮雪淡扫一眼唐婉,确信她身上已无魔气,随后他果断收起伏雪剑,转身离开。 江暮雪必须尽快赶往自己的房间。 他担心魔物扑空,还会转头回去找柳观春。 毕竟魔物想蚕食的肉。身,仅仅是师妹而已。 -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柳观春清醒的时候,她听说昨晚玄剑宗弟子已经匆匆忙忙回宗去了。 柳观春和苏无言一合计,殷国妖祸稳定,他们也想尽快回到道宗。 可临出发前,柳观春又收到大师兄黎九章送来的书信。 他告知几人,三大仙宗管辖的九州妖祸频出,短短半月,不少凡人、修士丧命于邪魔之手,眼见着九州生灵涂炭,三大仙宗决定邀各宗各派的道友入山一叙,共同商议出济世救民之良策。 除此之外,临近玄剑宗的州郡已设下护城大阵,能庇护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但城池附近的偏远村落消息闭塞,不能及时入阵避难。 道宗弟子的任务,便是帮忙疏散村民,护送这些幸存的百姓,进入大阵加持的州郡避难。 黎九章命江暮雪等人也来助阵,一同完成玄剑宗派下的重任。等任务完成,再跟着师兄姐们一同前往玄剑宗,商议诛邪大事。 柳观春听到玄剑宗的名号,心中牵起一丝波澜,但她从梦中知晓,江暮雪前世偏袒之人也是自己,柳观春安下心,不怎么害怕故地重游。 待柳观春将书信消息告知江暮雪,她匆匆一瞥,惊讶发现,师兄的嘴角,不知何时起,有了一小道刮伤,血已经止住,只略带一些红痕。可江暮雪素来如玉无瑕,忽然添了一道细小裂缝,还是很引人注目。 柳观春脑袋嗡嗡,莫名想到昨夜那个春意盎然的梦……她在梦里下嘴没分寸,好像也将师兄咬伤了。 可那不过是个梦,又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柳观春好奇极了,她指着江暮雪的唇角,小声问:“师兄,你……” 许是知道柳观春好奇心强盛,不寻个理由搪塞过去,她能胡思乱想一整天,江暮雪想了想,道:“洗漱时,不慎磕到了。” 虽然不知道正常人洗漱,如何能磕出一道口子……但江暮雪深受柳观春信赖,无论他说什么,柳观春都不会怀疑。 毕竟,一个无情道修满阶的男人,怎会做出“入梦轻薄小姑娘”,这种下作的事? 便是相信柳观春色心上涌,不慎将江暮雪扒光吃干抹净,她都不会相信师兄夜里闲得没事干,特地造梦搞夜袭。 柳观春笑了下:“那师兄下次小心些。” 闻言,苏无言冷笑:“少来,我看肯定是江师兄半夜偷吃卤羊肉,上火起燎泡了。洗漱磕到这种借口也就骗骗小姑娘!” 苏无言今日手痒得很,嘴上犯贱,故意拨江暮雪几句,等着他气不过,上手打架。 可江暮雪想到昨夜的梦,又想到咬伤的由来,扯了下唇,“随你怎么说。” 今日欢喜,暂且不揍猫。 第60章 黑山(三)进食 人间一共分为九州,人皇掌控兵戈庶务,仙宗负责妖邪乱世。 各有担当,互不犯境。 因此,每逢妖邪逃出幽冥鬼界,各地州郡便会开启结界石,展开护城大阵避难,道门宗派也会派出精英弟子,前往凡间降妖伏魔。 此次,道宗负责的州郡,便是繁荣昌盛的禹州。 道宗除了几个长老留下守宗,防止邪魔入侵道门,其他师兄姐均已离宗,纷纷追随黎九章的脚步,前往禹州,庇护苍生。 此行顺利,待柳观春赶到的时候,大部分村民都已经早早从镇中疏散,于都城安家落脚。 而禹州有黎九章加持结界,法阵灵力充沛,牢不可破,不必担心邪祟入侵。 柳观春刚进都城地界,迎面就撞上了倪芸彤。 “观春!这里这里,好久不见!”倪芸彤冲过来给柳观春一个结实的拥抱。 柳观春蓦然被撞,连连咳嗽:“师姐,你勒得太紧了……” “抱歉抱歉。” 倪芸彤松开她,又打量她身后的江暮雪、苏无言,“江师弟、苏师弟,你们应该有照顾好观春吧?我看她瘦了一点,脸颊肉不好捏了。” 柳观春叹气:“所以多日不见,师姐只想着捏我脸吗?师姐到底是想我,还是想我的脸啊?” “咳,话也不是这么说……”倪芸彤做贼心虚地拉她,“算了,跟我来,我连客房都为你准备好了!今晚咱俩一间屋子,好久没一起睡了!” 闻言,柳观春下意识看了江暮雪一眼。 师兄神色温静,并无异议。 想到之前她夜里和江暮雪同房,那时自己没觉出此举不妥,但要是倪芸彤知道,定会问东问西,以为江暮雪占她便宜。 思及至此,柳观春还是不去询问师兄意见,笑着应下:“好啊。” 倪芸彤拽着柳观春走,到了客栈才知道,她特地将同门相熟的弟子都赶到九号客舍。 刚迈进门槛,四合院二楼的雕花木窗纷纷打开。 穆康探出头,对江暮雪、苏无言抱拳作揖,寒暄了几句。 王昱风则朝柳观春笑:“师妹,好久不见。” 柳观春也笑着颔首。 又一看左边的门窗,站着一双梳双髻、身着蝴蝶纹白衫的女修,蝴蝶是叶长老的师门徽印,居然是朱燕和白桃。 白桃识时务,知道柳观春不好惹,没和她继续叫板,偶尔遇见,还会主动笑着打招呼。 柳观春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便是逢场作戏,她也会接下几句话。 倒是朱燕……柳观春有点看不懂她。 少时,两人其实不算亲近,甚至她能感受到朱燕身上那种独属于灵修的高傲与鄙薄,但随着时间增长,她发现,朱燕对自己其实并无敌意。 有时饭堂见面,朱燕看她忙着去修炼,吃得潦草,还会将价格昂贵的仙江草鸡汤端到她面前,美其名曰:味道怪、懒得喝,便宜你了…… 柳观春知道,仙江草是一味灵药,其价堪比百颗灵石,每月膳堂也就熬那么一次,就连后厨帮忙的苏无言也常常没能抢到鸡汤,朱燕能取得一碗,已是花了大力气。 因此,众人常常会看到一副古怪的画面——朱燕一脸嫌弃地给柳观春投食,而柳观春笑脸相迎,热脸贴冷屁。股,嘴里“朱师姐、朱师姐”喊个不停。 柳观春看到朱燕,杏眸清亮,娇声喊:“朱师姐,好久不见!” 朱燕瞪她一眼:“别装得我俩好像很熟!” 骂完以后,又瞥向柳观春的发髻,小姑娘今日没戴什么花簪珠钗,一张小家碧玉的清水脸子,虽生得好看,但到底寡素。 啧,江暮雪怎么养的师妹?这么穷还养小姑娘,脸皮真厚。 朱燕并不知道是柳观春赶路匆忙,时时犯困,若想随时随地钻进江暮雪设下的剑茧补觉,最好就是不要戴什么尖锐的簪花,以免误伤。 朱燕从自己的发髻上摸下一支金凤衔花结簪,插到柳观春蓬松松的发包。金凤口衔三串小鱼流苏,微风拂面,金鱼相撞,叮咚作响。 柳观春惊喜地摸摸发簪,爱不释手,她望向朱燕的目光满含感激:“朱师姐,你人真的好好……” 朱燕挥开小姑娘巴结上来的小手,冷哼一声:“不用道谢,只是款式看腻了才赏你,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少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白桃看着柳观春狗皮膏药似的歪缠,心里酸得要死。 金凤簪诶!这可是价值一百颗灵石的仙簪,灵市的最新款,近日都卖疯了,她眼馋好久,朱燕都不肯给,没想到被柳观春捷足先登…… 几人说话间,倪芸彤已经收到黎九章的信鹤。 倪芸彤笑道:“大师兄说了,今晚上味美居吃饭,他请客,也算是给师弟师妹接风洗尘!” “那敢情好,我脸皮厚,我就不和大师兄客气了。”柳观春一听到有好吃的,欢欣雀跃,袖下暗暗握拳,定要胡吃海塞,吃得黎九章肉疼! 道宗内门弟子大多辟谷,其实不重口腹之欲,但酒水和仙酿还是会饮的,既是黎九章相邀,弟子们自然会给师兄一个薄面,赴宴喝上几杯。 酒宴设在夜里。 下午的时候,苏无言一身猫性,他要在楼道里晒太阳补觉,不出门玩。 柳观春想出门闲逛,只能拉着江暮雪上街。 为防走丢,柳观春主动牵住江暮雪的手,纤细的小手侵进江暮雪的指骨,与他丝丝交缠,十指相扣。 江暮雪一怔,没有抽手。 他任她拉着逛街。 柳观春买了好几身衣裙、首饰,还往藏宝珠里补充了好几匣子糕点蜜饯。 第117章 江暮雪不解地看她一眼:“为何还要买糕点?” 柳观春咬了一口芋团:“过几日上玄剑宗,我怕没的吃,先囤一些……” 说完柳观春又意识到,她险些说漏嘴,就差说出玄剑宗灶房厨娘的厨艺差劲了。她又没去过玄剑宗,哪来的生活经验呢? 江暮雪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暗下扬了唇角,没有拆穿。 夜里吃宴,柳观春一个人埋头干饭,吃得很欢。她对桌上的素火腿、炒蟹粉,特地吩咐江暮雪尝尝味道,钻研出菜方子,也好日后煮给她吃。 今生,江暮雪为了养大师妹,时常下厨做饭,对此要求,自是不会推拒。 王昱风喝了几两酒水,脸颊通红,头脑发昏,竟想着和众人行酒令。 但他的酒令不同寻常,输的人不但要罚酒,还得回答旁人一个问题。 柳观春想着,这不就是真心话大冒险吗? 然而江暮雪前世一贯肃穆庄重,不曾与师弟师妹们玩乐,于猜拳酒令一事,稍显生疏。 很快,江暮雪输了,苏无言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他饮酒。 但好在,师兄酒量不算浅薄,一杯下去,面不改色。 倪芸彤贱嗖嗖地凑过来,问他:“江师弟,你可有心上人?” 倪芸彤不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暮雪对柳观春另眼相待,可柳观春不知是太喜欢师兄,还是太敬畏师兄,从来不敢亵渎江暮雪,对他也恭敬有加,生怕惹得江暮雪不喜。 倪芸彤身为柳观春的姐妹,今日的问题,那就是明晃晃的助攻啊! 果然,听到提问,柳观春目中纳罕,也不由直起脊背,望向桌子一侧的江暮雪。 正是冬末,凉风习习。 翘脚屋檐挂着的灯辉,从窗缝流泻入屋,照得江暮雪眉骨丰润,乌鬓分明,男人黑浓的长睫低垂,薄唇轻抿,似在思考。他没有立刻作答,倒教柳观春莫名忐忑不安。 其余的人也忍不住望来,期待江暮雪心中答案。 要知道,这位小师弟天赋异禀,霸占龙虎斗外擂魁首多年不说,升阶速度还超乎寻常。 不过二十来岁就攀上金丹境四阶! 倘若江暮雪在三十岁之前结婴,那真是前无古人后 无来者的存在,嫉妒江师弟的同门能从禹州排到道宗山门口,然后挨个儿从诛仙崖上跳下去! 江暮雪抬眸,看到数十双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心中一怔。 他不由睥向柳观春。 小姑娘老神在在,装作不在意,但筷子夹着的那块红烧肉,热气都凉透,仍没入嘴。 江暮雪了然,他不想引起师妹的误会,思来想去,只能低声道:“没有。” 苏无言还当他会当众朝小丫头示爱,一句“没有”,呛得他一口烈酒从嘴里喷出来。 倪芸彤:“苏师弟怎么了?” 苏无言哈哈大笑:“咳、没事没事,就觉得江师兄这种孤寡修士,怎么可能会有心上人!你这问题问得浪费了。” 柳观春听到师兄的回答,心中暗暗松一口气。 没有心上人好啊,她也不想往后再多一个嫂子,毕竟哪有师妹,和有妇之夫的师兄走得太近的道理?江暮雪是无主的修士,那她和他同房休息,便也不算太出格。 众人在饭馆中嬉皮笑脸,闹作一团。 殊不知屋外暮色苍茫,墨蓝色的夜穹,被一道张牙舞爪的红色雷电撕开口子。 一块块腐烂腥臭的黑肉簌簌落下,砰的砸向护城结界。 黑色血肉被结界外壳的磅礴灵气烧灼,软肉蜷曲在一块儿,滋滋作响。 邪物缓慢滚落,在透明冰壳留下一道蜿蜒不去的黏液。 一道道灰蒙蒙的黏液,仿佛淋在琉璃窗上的雨幕,只是那条水渍经久不散,竟会自行发热、冒烟。 没多时,邪气逐渐压制住微弱的灵气,黑山的腐肉,竟能腐蚀元婴境界修士的结界! 刺啦、刺啦……原本厚实的结界倏忽变得单薄,结界薄如蝉翼,裂开树杈一般的缝隙。 黑肉又活过来,窸窸窣窣地爬过来,附着于结界之上。 阴晦的生物,一点点蠕动,爬进了漏洞的结界中。 它们进城了。 深更半夜,道宗弟子喝得尽兴,一个个勾肩搭背,醉醺醺走回客栈。 可没等他们踏出味美居,眼前的一幕,竟叫头昏脑涨的修士们纷纷醒了酒。 只见遮天蔽日的高阶结界上,覆满了一粒粒芝麻大小的黑点,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像是劈天盖地的虫卵,将辽阔无涯的夜空都尽数覆没,令人头皮发麻。 修士们腿骨打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仰头,直勾勾看着这一幕,心生惶恐。 “找、找大师兄……” “别怕,它们只能留在结界外头,它们进不来。” “对啊,之前我们营救村民的时候,一剑一只,很好杀的,怕什么?” “况且九州结界是整个修真界的元婴大能联手造阵,术法繁复,不过区区邪祟,不必担……” 没等这位师兄说完,天穹忽然爆开一声巨响。 其声之大,震耳欲聋。 结界冰壳碎裂成渣,无数晶片陨落,在半空中折射出绚烂光彩。 犹如风雪盐粒,飘扬落地。 除此之外,那些黑肉也随着结界粉碎,一只只邪物扭动身躯,从天而降。 仿佛老天的恩赐。 空中雷电炸裂,城中却鸦雀无声。 直到某一处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哀嚎声,众人才回魂,飞速召出本命剑御敌。 可是,邪祟坠落的速度太快,还是有人躲闪不及。 黑肉滋溜一声钻进修士的口鼻,强硬地爬进脾胃。 大家急忙后退一步。 只见得那名吞食邪物的师兄,皮下仿佛有毒虫爬行,肚皮隆起,鼓鼓囊囊。 他捂住肚子,痛不欲生地打滚。 “杀了我……好疼,求你们,杀了我!!!” 修士惊声尖叫,穆康很快反应过来,他提剑上前,想给相熟同门一个痛快。 可没等他的剑光闪过,那名修士的腹腔猛然爆开,血溅一地。 竟是黑肉蚕食了他的脾胃,硬生生将其开膛破肚,残忍杀害! 众人见到如此残酷的一幕,鼻尖仿佛都闻到同门弟子的血腥味,各个拍胸呕吐。 而晚了一步的穆康也神色恍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怎、怎会如此? 但他看到追来的柳观春,看到师妹一脸担忧的模样,还是要像一名兄长那样安抚她。 “师妹,别怕,我们在解救村民的时候,曾和邪物交过手,它们不过是一团没有灵智的腐肉,是大魔分化出的骨血,不堪一击!战役很快就会结束的!” 可柳观春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若是黑山腐肉真如穆康师兄所说的脆弱无能,又怎能侵入黎九章亲自加持的护城大阵? 黎九章可是元婴境界的修士啊,而这些护城大阵,凝结了各宗各派长老的高深修为,怎会被不知名的魔物破开? 就连前世,魔尊苏无言想突破幽冥结界都费了好一番功夫…… 绝不可轻敌! 柳观春拧眉提醒:“穆师兄,你还是得多加小心,不要冒进!” “好,放心吧。”穆康笑了下,“别怕,当初你挺身而出,保护我,今日轮到师兄保护你了!” 不必穆康说,柳观春也知,他指的是内门大比的时候,柳观春以一己之力御敌,为同门弟子拖延时间,博得生机。 柳观春也召出竹骨剑,紧攥在手:“我不怕!我有这么多师兄姐并肩作战,我不是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 都城之中,放眼望去,皆是白袍玉冠的道宗弟子。 众人默契地召出本命仙剑,又联手布下剑阵,他们持剑上前,无一退缩! 而柳观春,也是其中一员。 柳观春望向早已幻出剑茧、隔绝黑肉的江暮雪,以及信手旋出符箓法阵的苏无言……她不是孤军作战,所以她一点都不害怕。 远方的瞭望塔传来沸天震地的号角声。 所有人的信鹤都听从感召而出,从袖中飞出。 纸鹤的金光奔涌,纸张被黎九章的术法揉开,纸上写明几句—— “我等生来人躯,此间降临人世,修行多年,为的是脱离困苦,得升大道!” “所谓太上忘情,亦有上苍怀悯,修仙者决不可罔顾黎民苦难,否则为人者,与牲畜何异?今日,灾祸在前,危急存亡之秋,我身为道宗内门师兄,理应庇护麾下弟子,与凡尘百姓共进退!” “我身为道宗内门大弟子,理应照看同门与百姓,我不会退!” 闻言,柳观春率先御剑登高,她隔空喊出:“我也不退!” 江暮雪御剑上前,护在师妹身后,与柳观春统一战线。 苏无言也懒洋洋地捻动符箓,将手中高阶业火搓得熊熊燃烧。 第118章 他们都是柳观春的至亲好友,小姑娘在哪儿,他们自然就在哪儿。 众人仰头,看到柳观春凌空御剑的那一幕,不禁想到从前内门大比的时候,柳观春也是如此无惧无畏。 师兄师姐们纷纷一笑,重振旗鼓,响应号召:“黎师兄,我等也不退!” 王昱风:“身为师兄,输给一个小丫头,也太丢脸了吧?” 穆康握剑:“我们不仅仅是同门,更是同患难共生死的家人!” 倪芸彤:“杀杀杀,赶紧的,姑奶奶的本命剑饥渴难耐了好吗?” 倒是白桃畏惧邪祟,生出退意,她本想将朱燕拉走,却不防朱燕抽开手臂,嫌弃地骂她:“凡修,真窝囊。” 随后又踢剑飞出,猛然冲向柳观春:“呵,不过是软弱凡修,还想抢我们灵修的风头,柳观春,你想得挺美啊!” “好啊,那就比一比谁杀的邪祟多咯!”柳观春抿唇一笑,嫣红发带迎风飞舞。 她作出防御姿势,手中催出一簇鲜红的驱邪火符,符纸掐在指缝,严阵以待。 一时间,众人摩拳擦掌,精神抖擞,所有人都静心听从黎九章指挥,只等他发号施令。 一声铿锵有力的“杀——!”落下,弟子们你争我抢,御剑而出,杀向那群吞食凡人的黑肉。 他们心中燃火,为同门牺牲而愤怒,为凡修之死而不甘! 他们要焚毁世间邪祟,他们要让这些毒辣残忍的秽物付出代价,阴魂俱灭! 这是修士与妖邪的战役! 禹州都城,已是一片刀山火海。 没有结界的看护,街巷里逃窜的百姓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由源源不断的黑肉吞食。精血,死于非命。 修士们从天而降,竭力为百姓开出逃生的道路。 可是,敌人实在太多。 到处都是撕咬人躯的邪物,到处都是淋漓湿热的鲜血,到处都是林立深寒的剑光。 在这一刻,柳观春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并非黎九章带领道宗弟子,将村民护在结界之中。 而是黑山分化出的血肉,在驱赶、包围凡人,它们故意将凡人与修士都驱逐至 一道城墙之中。 如此才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如此才好肆无忌惮地进食! 柳观春脊背发麻,她忍不住毛骨悚然,她拉住江暮雪的衣袖,把自己观察到的事情告诉师兄。 “这是猎杀……师兄,这是阴谋!” “邪祟、邪祟开了灵智,它要猎杀所有人!” 江暮雪按了一下柳观春战栗不止的肩膀,认真问她:“怕吗?” 柳观春摇摇头,她强忍下那些颤抖,咬紧牙关:“有师兄在,我不怕!师兄,你千万小心,我也会注意,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她知道,因同心咒契之故,若她受伤严重,痛感会导致江暮雪御敌失神,她不能拖江暮雪的后腿。 柳观春后撤一步,猎猎狂风卷起她的乌发,灼灼星火照亮她的眼眸。 不远处,早有黑肉觉察到柳观春香甜的气息。 它们为她发狂,口中发出地狱传来的阴森恶语。 黑肉涌动,以不可名状的声音碎碎念着—— “柳观春、柳观春……” “柳观春、柳观春……” 魔音喁喁,不绝于耳。 柳观春的胸口窒闷,几欲作呕。 她抓出一把静心丹服下,隔绝邪物的魔音污染。 黑肉有聚拢成团的生性,为了捕捉柳观春,它们凝聚一起,形成一丈高的庞然大物。 巨物如蛇蜿蜒,延展出长长的一条软绳,迅疾扫向柳观春! 柳观春凌空御剑,火符已经搓得冒烟,她知道邪祟大多惧怕阳火,能以火攻之。 她故意伫立不动,诱惑黑肉狂卷而来。 随后,柳观春纵身一跃,从几十丈的高空坠落。 此举无疑是跳崖自毁!若是脑袋砸地,定会脑浆并裂! 可柳观春心生一计,她别无选择。 柳观春脚下没有御剑,她的心脏砰砰乱跳,因高空翻转,脑袋也被晃得晕眩,但她毫无畏惧,还在心中测量自己与黑肉的距离。 她故意坠空,顺着风势跌向那一团腐烂的黑肉。 最香甜的凡修坠向自己,此举对于邪祟来说,无疑是巨大诱惑。 就此,黑肉张开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等待柳观春落入网中。 在极速的下落时,柳观春镇定捏诀,召来竹骨剑。 待宝剑入手,她将另一手缭烧的业火,涂抹于凛冽剑刃之上。 这一招只能用一次,一定要快、狠、准! 江暮雪曾经夸赞过柳观春,她虽不擅长开域战斗,但身法极快,搭配符箓,也算是斗场翘楚。 她想试试看,用自己的力量,反杀狩猎者! 相比于柳观春的娇小,地面大张口腔的黑肉,就好似一条吞舟大鱼一般,巨大到触目惊心。 口器的血腥味冲天而起,直袭人面。 就在柳观春落入虎口的一瞬间,她手中燃火的竹骨剑发出清越高扬的剑吟。 柳观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出风符,调转风向,控制肆虐的狂风。 天地风雷涌动,将她剑刃上的红莲业火猛然轰出。 哗啦啦。 绚烂的流光应势而出,熊熊火焰,焚天炽地,尽数烧进黑肉的咽喉! “哬!!”黑肉发出痛苦的呻。吟。 柳观春在滚进口器的瞬间,飞速踏上竹骨剑,口中大喊:“起——!” 竹骨剑听到命令,极速升天,躲开身后遭受重创的黑肉。 黑肉穷追不舍,誓要撕碎柳观春! 就在飞来的黑肉快要吞食柳观春的这一刻,一袭磅礴剑意轰隆袭下,直刺进黑肉的体内。 砰! 江暮雪送来的剑气,引发黑肉吞食的业火,两相夹击,形成震耳发聩的雷爆! 黑肉当空破开,黑血飚溅,天尽头只剩下滚滚翻卷的云烟。 柳观春凭借一己之力,杀了几团黑肉。此时,她的心跳过快,震得耳鼓发麻。心脏因快速运动,疼得几乎爆炸。 柳观春累得气喘吁吁,躺在竹骨剑上剧烈呼吸。 江暮雪见她劳累,为了让柳观春能缓过气,当即持剑护在她的身侧。 有江暮雪守在身旁,柳观春安心不少。 柳观春知道师兄修为高深,并不担忧他的安危。 柳观春缓慢调息,又从藏宝珠里摸出一把疗愈灵域的丹药,塞进口中。 可是,柳观春观察战局,隐隐发现江暮雪有些不对。 远处的师兄,身姿挺拔如峰,他镇定踏剑,屹立于火海之中。 明明江暮雪出招利落,剑风凛冽,并不畏手畏脚,可柳观春还是看到江暮雪存有失误之处。 剑术精湛、无人能敌的江暮雪,竟也会有不察之时,能让黑肉邪祟逼近他的剑脊,险些刺进他的软肋。 男人一时失神,腕骨不慎被黑肉的尖齿划开,鲜血四溢。 江暮雪那一袭飘逸的白袍被血液洇红,他感受到痛感,凤眸顿时阴冷。 不知江暮雪做出什么抉择,他突然闭目聆听,以耳力判断方位,潜心御敌。 抛弃破妄目力的江暮雪,反倒所向披靡,刀刀见血。即便八面受敌,他也能仅凭黑肉絮语,沉着挥刀斩杀邪祟,瞬秒黑肉。 只是,一旁观战的柳观春,看到这一幕,心中难免焦急。 为什么……江暮雪看起来这么奇怪? 难道师兄的目力受损,有时他会看不见突袭的黑肉吗? 第61章 黑山(四)柳观春,我等你来爱我。…… 都城用来抵御外敌的高墙早已被黑肉侵蚀,石砖风化,黄沙漫天。 业火符箓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竟有燎原之势。 修士们的战场在空中,他们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如同慈悲的神明。 可足下,遍地是尸山血海,断壁残垣,凡人死伤无数。 在邪祟面前,他们不过是一只猪、一头羊,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只待黑肉邪物猎杀,掠夺生机。 柳观春痴痴地看着这一幕人间炼狱,她想不明白,亦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成了这样? 上一世,便是苏无言猎杀修士,也不过是吞食妖魔,苏无言不吃凡人。明明连魔尊都不复存在了,可为何今生种种事情,还是变了?是因为她重生,改变了苏无言和江暮雪的人生轨迹,才让这个世界产生变化吗? 柳观春一直在自问,因她不明白,因她害怕看到那么多殷红的鲜血……因她感同身受这些苦难,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 本不应该如此的。 直到此刻,无数黑肉像是受到感应,齐齐往柳观春的方向扑杀、涌动,它们共享一个意识,极其默契,不慎在空中相撞,也能很快自洽,融为一体。 此刻的黑肉犹如庞然巨怪,它们变得更大、更沉,似是约定好了一个共同的狩猎计划,那种鬼魅一般驱之不去的狰狞魇语,又在柳观春的神识里炸开。 第119章 “柳观春、柳观春……” “来啊、来啊……” 黑肉在成长,它说的字比以前多了,它说的话比以前清晰了,它也学会披上人类的伪善皮囊,刻意引诱柳观春沉溺。 它勾起柳观春心中的恶念,它蛊惑柳观春,带她去看前世的记忆。 谁说重生以后,前世就能完全抛诸脑后了? 受过的委屈、得到的欺凌、记得的辱骂,难道就不算苦难吗?难道就能统统不作数吗?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在今 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凭什么柳观春还要记得? 就凭柳观春老实,就凭她好欺负吗? 柳观春的心魔滋生,她陷入梦魇里。 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看到很多前世的事。 柳观春刚穿进这个异世的时候,天下灾祸不断,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世人饥肠辘辘,甚至易子而食。 柳观春无家可归,人又生得瘦弱伶仃,人牙子嫌她年龄小,又是女孩身,不方便做活。万一卖不了钱财,还白搭上饭食,那可亏大了。 没人愿意收容她。 柳观春为了果腹,什么都吃,树根、观音土、杂草,她很想活下去,因此什么都不嫌弃。 或许是儿时受过苦,即便她后来入道,学了一些辟谷之术,仍难以戒掉口腹之欲。 也或许,只有吃东西,才能带给柳观春微乎其微的安全感。毕竟她自从穿到这个修仙异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柳观春无依无靠,她没有家人朋友,她知道自己不受上天眷顾,害怕自己会孤苦伶仃地死在这里。 万一没有人记得她,万一没有人祭奠她,万一没有为她收殓尸骨,柳观春很怕自己不能回家。 幸好,柳观春找到一户能收容她的人家,即便只是为奴为婢,即便动辄要被主人家打骂,但她能吃到黍、粟这样的粗粮,她很满足。 在柳观春能够勉强吃个半饱的那天晚上,她掉了许多眼泪,她心里很苦,却又觉得幸福。 柳观春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里,爬出来了一点,即便只有一点希望,她仍觉得满足,她知道入道修行或许就能寻到回家的路,她开始攒钱,为远赴仙途做打算。 柳观春以为人间流浪的几年,不过是生命中小小磨难,修仙者以慈悲为怀,她入道后会遇到很好相处的修士,有朝一日她能登天,寻到回家的路。 可是,等柳观春来到了仙宗,她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那些修士嫌弃她没有灵根,嫌弃她穷酸潦倒,他们看她的眼神,与世间刍狗无异,他们甚至不会用正眼去瞧柳观春。 柳观春的指骨紧攥,在那一天,她真的很想发泄这些情绪,她也是有脾气的小姑娘。 可是,现实还是磨平了她的棱角,再抬头,柳观春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她对他们甜甜一笑:“我知道我不过一介凡人,身份低微,根骨不佳,但我仰慕仙宗已久,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妖域,若是剑君们有何麻烦事,都能来嘱咐我,能为剑君们跑腿,是观春三生有幸之事。” 她留了个心眼,特地把名字告知,她希望这个凡人的名字,能在太上忘情的修行剑君心上,留下一点涟漪。 她渴求有人能给自己一点希望……柳观春真的真的,太想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明知那些修士不过把柳观春当成免费的打杂役人,她也绝无二话,因为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没有选择。 无论是深入妖山打仙草,还是潜入鬼潭寻鲛珠,只要修士们吩咐一声,柳观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幸好,柳观春的运气不算太差,她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善心肠的剑君,即便因术法之故,她没有看清过他的脸,时至今日,也只记得少年眉心那一颗如火艳丽的守元印。 柳观春难得有人陪伴,她喋喋不休地谈天,其实她并不是每日都那样话多。 草庐第一次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柳观春能够在剑君面前大显身手,施展厨艺……柳观春收留这位少年剑君,除了她想要占点便宜,迈进玄剑宗的山门,还有想要结识一个朋友的念头。 这位剑君真的很好相处,他甚至不抵触柳观春去碰他凝霜飞雪的本命剑。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相处,柳观春心中也异常满足,她知道,她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小姑娘,旁人不能和她做朋友,那是那些人没眼光。 柳观春朋友稀少,不是自己的原因。 她不讨人喜欢,不是自己的问题。 少年剑君是个大好人,他满足了柳观春的愿望。 柳观春如愿以偿进入了玄剑宗的外门,她起早贪黑练剑,日复一日艰难求生。 每次坚持不下去,她就会望向那一座屹立于风雪中的绝情崖。 听师兄、师姐说,绝情崖是大师兄江暮雪修行之处,悬崖峭壁设有禁制,不允许外人靠近。 偶尔,柳观春仰头,她看到绝情崖上风雪爆开,银絮洒洒。 见到那些因剑势而飞扬的赫赫霜雪,她便明白,那是江暮雪在修炼。 即便天赋异禀如江暮雪,他也不曾有一日停止过修行。 那她也不会停下。 柳观春给自己打气。 她虽然不认识江暮雪,也从来不敢在人前提及这位天之骄子的名讳,怕受人耻笑,被人奚落,但内心深处,柳观春会将江暮雪视为榜样……她知道,内门大师兄就在那座雪峰之上,他一直都在。 柳观春遥望绝情崖,就仿佛身边也有江暮雪陪伴一样,她不是踽踽独行的一人。 柳观春唯有如此自我欺骗,才能在每个寂静的寒夜,忍住所有涌上心头的绝望。 再后来,柳观春得知江暮雪为了降服魔尊,不慎跌入迷魂梦阵。 她奉唐玄风之命,入阵救人。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离江暮雪那么近,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江暮雪。 师兄的眼睫毛既黑又长,唇瓣削薄,瞧着很是寡情的样子,不好亲近,他连鼻梁都很挺拔,眼窝深邃,各处五官都好似上苍匠心独造,独具美感。 柳观春不知为何,她本能想多亲近一点师兄,她故意以“感谢师兄赐衣赠食”的理由,取桃木梳子为他梳发、整理衣袍,梦阵里的雪域高原成日都是静悄悄的,但偶尔也会有毛团子一样柔软的麻雀,小心翼翼栖于江暮雪的肩头。 柳观春静静看着,不敢打扰。 她觉得有趣,小声嘀咕:“师兄的皮肤这么白,唇瓣也很红,头发乌黑浓密,还有小动物紧追不舍……师兄,你是公主!” 但很快,幻境变幻,映射出江暮雪小时候的场景,原来江暮雪是皇子啊,他根本不是公主…… 柳观春和江暮雪待在一起的七年,每一天都很幸福。 离开梦境时,柳观春曾失去视觉,短暂地陷入黑暗里,但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的脸,心里并不害怕。 那时候的柳观春,特别羡慕唐婉。 她在黑暗中,终于可以平静审视自己。 她想,她很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女配角,是个注定短命的炮灰,连男主角的白月光都算不上。 但柳观春拥有过,她已经很满足了。 柳观春的运气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在她进入内门,感到孤独的时刻,她还遇到了白衣师兄。 她像个正常的修士那样,入门得到前辈关照,修行有师兄指点,她说话也有人接,练剑有人看顾,就连分食小点心也能找到交好的道友。 这些稀松平常的事,都是白衣师兄赠予。 也是柳观春竭尽全力才得到的一切。 在这一刻,柳观春恍然大悟——她前世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往上爬,可她的愿望,仅仅是想当一个不被人注意、不被人欺凌、不被人打压的普通人。 她只是一个凡人啊。 之后,白衣师兄走了,江暮雪成亲了,她也失去了唯一一只陪伴左右的小猫。 柳观春陷入绝望,但又感到解脱,她终于不必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祈求苍天怜悯了,她终于不必期待任何东西了。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她愿意赴死,博得一个生机,又或者是哄自己乖乖离开人世。 她只是太累了。 即便她知道,自己其实回不了家。 等待杀阵形成的那段岁月,是柳观春最安逸的时光。 柳观春难得入眠,她无牵无挂,她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梦里有无盐、有外婆,她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想赖床到几点就几点。 柳观春平静地等待肉。身消亡。 直到戾气深重的罡风之中,一袭惊鸿艳影的到来。 她看到剑眉凤目、衣冠楚楚的大师兄江暮雪,朝她奔来。 柳观春想起自己浑身是血,一定很狼狈,她怕江暮雪嫌弃,甚至不敢看他。 可江暮雪走向柳观春,男人隔着那一层能够灭魄的琉璃鼎,温柔地喊她的名字。 第120章 她的听力衰退,最终也只听到江暮雪喊她:“柳观春……” 不过,今生的柳观春,已经知道江暮雪的秘密了。 柳观春知道,原来江暮雪早知迷魂梦阵中的真相。 江暮雪知道陪伴自己七年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柳观春啊。 江暮雪不过忘记了,他不过忘了自己的爱人……所以才会对柳观春冷漠以待。 柳观春心神俱颤,她忍不住发抖。 柳观春想到前世魂飞魄散的自己,她终于记起,她把那个爱过自己的师兄丢在前世了。 她已经找不回江暮雪了。 …… “师妹,醒醒!” 江暮雪原本在与黑肉缠斗交锋,可偏偏一侧坐在竹骨剑上观战的柳观春忽然纹丝不动,她垂着头,变得异常安静。 像一具死尸。 江暮雪回头望去,他终于意识到,黑肉的幻境吞没了柳观春,她陷入梦魇之中了! 偏偏、偏偏江暮雪无法看清那些偷袭的黑肉…… 因他有破妄目力,因他的眼睛,不是凡人的眼睛。 如果有心人得知江暮雪的底牌,觉察他这一重与生俱来的神技,邪祟就能利用这一点,直接变成妄象,躲避江暮雪的追捕。 江暮雪能勘破妄象,却看不到妄象的本体。 妄象便如遮蔽头脸的面纱,寻常修士只能看到盖住纱布的人影,无法分辨妖邪本体。 可江暮雪的眼睛有无视纱布的破妄神技,他不受幻象欺骗,能够直接看到纱布底下的妖邪。 偏偏这座肉山,有能力直接幻化成那一层纱……一旦它成了纱布,便是江暮雪看不到的东西,倘若它再奸诈一点,故意藏匿行踪,不发出声音,那江暮雪便拿它没有办法,只能引颈受戮。 江暮雪紧闭双眼,他舍下光剑,迅速冲向柳观春。 他义无反顾地展臂,拥紧柳观春。 在他扑来的一瞬间,黑肉的口器咬住江暮雪的臂骨,不待他挥剑斩裂,臂上已被邪祟食去一大块血肉。 血流如注,江暮雪的血液,溅射进柳观春黑如满月的瞳孔之中。 柳观春无动于衷。 江暮雪身上戾气暴涨,他深知黑肉在吞噬柳观春,他不能让她有事。 于是,江暮雪以身为饵,散出纯净的灵域雪气,诱惑邪祟。 与此同时,江暮雪又用心念下达杀令,命伏雪剑在黑肉袭向他时,直接诛杀妖邪。 江暮雪看不到一部分的黑肉,只能用笨拙的方式诱敌,为柳观春挡下这些潜在的袭击。 “师妹,你醒一醒,好不好?” 江暮雪抬起泛凉的手指,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掖去柳观春脸上的鲜血。 他把柳观春的脸抹得好脏,但那些鲜血都是他的。 江暮雪能用同心咒共感,他没感受到柳观春的疼痛,唯有此身在疼。 真好。 至少这一次,不是柳观春受伤。 “对不起,今日战情太乱,抱你的时候,没能及时用热水沐浴,消除寒气。是不是冻到你了?下次不会了,你原谅我一回。” 江暮雪声音艰涩,喉咙也有点颤抖。 他很少流露脆弱的神色,可他真的很不喜欢柳观春满身是血的样子。 江暮雪把她抱得更紧,他同她说了好多话。 即便说话,是沉默寡言的江暮雪最为不擅长的事。 他有努力在学。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其实他小时候见到鬼魅,他很害怕,他也很稚气很傻,每日故意在御花园里逗留许久,不愿回到寝殿,他害怕与那些狰狞的妖邪精怪交谈。 江暮雪并非生来无情无惧,他也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凡人。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他少时,得到的东西很少,但每一样都很珍惜。只是他所拥有的,都会被大妖皇贵妃逐一毁去。后来,他学会忍耐贪欲,他不能渴求太多。 希望,便会失望。 江暮雪说,他与柳观春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非迷魂梦阵,而是妖域的草庐。 那时的少年剑君,被生活在妖域里的、古灵精怪的少女吸引,江暮雪不愿同柳观春深入接触,刻意施加了遮蔽面容的术法。 江暮雪审视本心,他告诉自己,如此行事,只是为了方便脱身。 可江暮雪后来才知,那一刻的少年剑君,远比他想象的敏锐。 少年剑君早早知道,他被柳观春引诱。 柳观春的到来,注定会动摇他太上忘情的道心。 江暮雪一心向道,他幼时受过欺凌、排挤、厌弃,他亦有为人的愤怒与怨恨,但他不会表露出来。因为妖狐以他的羞恼取乐,他的所有情绪,都会令皇贵妃欢喜。 唯有他平静无波,真如一尊离尘神像,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时,皇贵妃才会心生畏惧,她会怕他。 后来,江暮雪知道了如何不被人欺、不受人辱。他入道后,将所有畏惧的记忆封存于迷魂梦阵之中,只要不看,只要充耳不闻,他便是无坚不摧的剑君。 那时,江暮雪本以为,柳观春也是如此,她也不过是想诱他跌落凡尘的业障,只是红粉骷髅,他能抹除她,如同他灵台无尘的道心。 直到柳观春再次为他而来,在迷魂梦阵中,承载所有记忆的江暮雪,终是生出了可怖的独占欲。 江暮雪少时没能留下自己的心腹奴仆,没能留下自己喜欢的柔软小猫,只这一次,他想留下柳观春。 是柳观春向他奔来,不怪他下作、卑鄙。 强求的苦果,亦是果。 他在努力说服自己。 江暮雪于迷魂梦阵中拥有了柳观春,他不善言辞,不能告诉她心中浓烈的喜欢。他怕她知道真相会离开,他不想让柳观春走,江暮雪卑劣,他只会将那些侵占欲、邪念,于床笫之间传递给柳观春。 江暮雪怕柳观春看见自己肮脏的样子,怕她不喜。行房时江暮雪总是封闭她的目力、听力二感,阻止她躲藏。 可同时,江暮雪又希望柳观春看他,常常会与她十指相扣,以这具秀致的皮囊,诱她来吻他。 江暮雪在梦阵之中,一遍遍确认柳观春是否爱他……原来爱意会让人变得渺小、卑微,细弱如尘埃。 江暮雪本是最强悍的剑君,在柳观春面前,他也命门暴露,如此不堪一击。 在柳观春死后,世界照常运转。 修士还是你争我抢地修炼,人皇还是为了开辟疆土发动战争。 天仍是蓝色,草仍是青色。 就连柳观春生前最喜欢猎的那只雪兔,也还是跑得那么快。 柳观春就像一滴水,归于江湖,了无痕迹。 所有人都把柳观春遗忘了,唯有他记得。 江暮雪的身体越来越近神,他越是迷茫,越是惧怕,也越是无措。 在一天夜里,江暮雪惊醒,浑身是汗。 他梦到了柳观春和他说“再见”,他梦到柳观春回家了,他知道……这是他的道心,企图用这种方式骗他释怀。 江暮雪转头,他看到床上那一口小小的棺材。 江暮雪很快冷静下来。 他心知肚明,柳观春不在里面。她魂飞魄散,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痕迹。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连江暮雪也不记得柳观春了? 江暮雪第一次开始拥有恐惧,他想舍弃这一具神躯,他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他得……找回柳观春。 “柳观春,我盼着你来爱我,真的盼了很多年……” 江暮雪对陷入梦魇的柳观春如是说。 他害怕师妹听不到,他害怕师妹记不得,他告诉她——江暮雪的爱意,远比柳观春想象的多。 江暮雪紧紧抱着柳观春,可他护人之举,却触怒了那些包围禹州的黑肉。 黑肉凝聚一团,吞噬江暮雪的躯体。 上等雪灵根的凡躯,气味芬芳,诱人垂涎,吃起来也好香好香。 伏雪剑已经杀不完这么多黑肉了,即便有道宗同门帮忙,江暮雪也不过强弩之末。 但好在,江暮雪以身为饵料,终是阻止黑山的梦魇继续蚕食柳观春。 柳观春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她的灵识被黑肉的幻境切断联系,她被困在狭小的身躯里,她支配不了身体,但柳观春并不害怕,因她陷进一个很温暖的怀抱里,她知道那是江暮雪。 今日的师兄一点都不冷,他的胸膛很温暖,身上的松枝雪气 也很清冽、香醇。 柳观春听到了江暮雪说的话,她知道……她没有丢掉前世的师兄。 原来,江暮雪一直在她的身边。 原来,不论是少年剑君、迷魂梦阵中的夫君、白衣师兄江玠,全是同一个人。 她亦是喜欢江暮雪的。 这一点暖意自柳观春的心口,蔓延四肢百骸。 柳观春如同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钻出水面,从幻象中清醒。 第121章 “呼——!” 柳观春眼中黑雾散去,她大口大口呼吸。 可与此同时,江暮雪环住她的手却渐渐松开。 睁眼的一瞬间,柳观春看到黑肉已经吞没了江暮雪。 师兄受困枷锁,他的脸陷进黑肉里,模糊不清,只能囫囵看到一个身影。 江暮雪明明浑身是血,却没有一丝痛苦。他知她醒来,嘴角轻扬,神情亦是平静。 他竟心甘情愿赴死?!他竟心甘情愿舍下她?! “江暮雪!你回来!” 柳观春惊慌失措,她抓住江暮雪陷进黑色肉山的身体,死活不肯放手。 她不会再丢下江暮雪了。 就此,柳观春跟着江暮雪,一起滚进了黑肉的躯体之中。 这一次,柳观春被江暮雪护在怀中,从高空滚落。 柳观春紧紧依偎着江暮雪,可师兄成了她的肉垫,有江暮雪护着,柳观春没有摔伤,她一点都不疼。 柳观春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一片阴暗的密林,空中漂浮着灰尘飞絮,像是霜雪,又像是纸钱的灰。 柳观春记得这里! 之前在殷国王宫,她也是被黑肉诱进了此地。 这是属于邪祟的空间境界,柳观春在此处不能动用术法。 果然,竹骨剑连飞行能力都没有,硬邦邦地倒在一旁,像是一把废铜烂铁。 柳观春从江暮雪身上爬起来,她低头一看,师兄仍醒着。 江暮雪只是害怕眼前景象是幻梦一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在确认柳观春活着的事实。 不知为何,柳观春眼睛发酸,又有些忍俊不禁。 她拉起江暮雪,对他说:“师兄,我活着呢!我也醒着呢!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你不要害怕。” “嗯。”江暮雪站起身,再度拥住她,他低头,肩背压低,像一只受委屈的大狗,很安静地挨着柳观春的侧脸。 他静静抱着她,一动不动。 柳观春叹气,她想,江暮雪肯定吓坏了吧? 可是现在不是温存的时候,他们得想法子离开这里。 柳观春从男人的怀里挣出半边脸:“师兄,你能动用术法吗?” 江暮雪有破妄神技,幻境困不住他。 闻言,江暮雪尝试召开伏雪剑,灼目的剑光很快回应了他。 江暮雪:“可以。” 柳观春眨眨眼:“但你有时看不到黑肉,对吗?” 听完,江暮雪怔住,薄唇微抿:“我会护好你。” 他第一时间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忧柳观春会害怕。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师兄,柳观春的鼻子酸涩,心脏也有点胀痛。 她踮脚,摸了摸江暮雪的脸:“师兄,我会当你的眼睛。” 她也会一直陪着江暮雪。 江暮雪目光温和地看她。 柳观春浅笑:“我告诉你黑肉的位置,你来杀它。” “好。”江暮雪握住柳观春的手,牵着她朝密林深处走。 此地和柳观春进过的黑暗空间大同小异,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再往森林里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座巨大的黑山。 那是数不清的黑肉组成的邪祟,能够轻而易举将柳观春拆吃入腹。 果然,远处,一座颤颤巍巍的肉墙,压着荒草缓缓蠕动,慢慢行来。 满地都是千丝万缕的黏液。 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再度袭来,柳观春强压住心中畏惧,她把江暮雪的手握得很紧。 柳观春惊讶发现,眼前的肉山小上很多。 她说:“师兄,这不是我之前看过的黑山,它小太多了,兴许只是禹州的黑肉凝成的山……” 不过一州的黑肉,威力就大到能够压制快要结婴的江暮雪吗?那它的本体,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柳观春心惊胆战,她的手心泌汗,却不想让师兄担忧。 柳观春强装镇定地道:“师兄,这堵肉墙,你能看到吗?” 江暮雪拧眉:“只能听到一丝声响,保险起见,由你来告知我方位。” 江暮雪不敢赌,他怕会有漏网之鱼,暗下偷袭柳观春,还是让师妹从旁提醒较好。 说完,江暮雪轻敲伏雪剑,幻出一柄光剑,供柳观春御剑躲避。 柳观春自然知道师兄要大开杀戒,她不能在旁边拖后腿。 小姑娘乖巧地爬上光剑,大声道:“师兄,黑肉都凝聚一团了,暂时没有分散为小怪,它朝着你的西南方向行进,你一定要小心。” “明白了。”柳观春没有死,失而复得,江暮雪很珍惜师妹,他不会再让柳观春再有丝毫闪失。 黑肉没想到江暮雪命大至此,它们用口器啃咬、腐蚀,竟都无法将江暮雪吞噬…… 可他的精血太滋补了,太香了。 黑肉想到江暮雪便贪念横生,它们要凡人的血气,要修士的修为,它们什么都要! 黑肉开始颤抖,发出瘆人的呓语,它们既朝江暮雪靠近,也朝柳观春靠近。 就在黑肉飞速爬行的瞬间,江暮雪纵身跃起。 狂风咆哮,男人衣袍翻飞,凌滞半空。 在他听到柳观春高声喊出“东南方向”后,男人迅疾坠落,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挥出一剑。 伏雪剑刺入肉躯的一瞬间,剧痛袭来,黑肉竟被江暮雪用剑刃导来的业火狠狠烧灼,瞬息爆开黑血。 腥臭浓郁的血气沾上江暮雪的脸颊,男人连眼睛都不眨,在黑肉发动下一次攻击的时候,他闪身树间,让邪祟扑了个空。 柳观春远远看到江暮雪御敌的英姿,不由大声叫好。 江暮雪听到师妹浮夸的喝彩,心中略感无奈,但他没有时间分神,继续应敌厮杀。 只是,江暮雪到底被黑肉啃咬,邪气侵体,这些粘缠他的阴气挥之不去,很轻易便暴露了他的行踪。 江暮雪躲闪不及,腰腹亦被黑肉的口器咬伤。 他气息微沉,渐渐显出颓势,而黑肉步步紧逼。 不能再这样下去,若他倒下,柳观春会成为邪祟的盘中餐。 江暮雪凝神细思,他忽然有了一记险招。 “师妹,黑肉可曾分化?” 柳观春专心观察战局,她知道情况不妙,于是积极配合地回答:“不曾,还是一堵肉墙的姿态,在你的西南方向,小心防范!” “好。”江暮雪耳听八方,确认方位,心中又有了新的打算。 江暮雪意识到,黑肉的身躯柔软,可变幻万物,唯独畏火。 焰火属阳,生来克阴。 如此庞大的肉壁,如想一击致命,必须加快身法,变幻法器,单凭江暮雪的本命剑劈砍,并不能克敌制胜。 江暮雪深知,如今的险境,唯有使用元婴境界的锻炼之法了。 江暮雪没有犹豫,他的两手翻飞,指骨勾缠,迅速结下九天神印。 地狱召来的凛冽罡风,从下至上,直冲向江暮雪飘逸衣袍。 飓风将他的白纱吹开,层叠白纱涌动不休,轻 柔如莲瓣绽开,衣袍尽数朝后游弋,迎风翻卷,好似数条妖化的瑰丽蛇尾! 江暮雪破阶越境施法,强行引动天雷地火。 他的后脊绽出雷火电光,脊骨化出嶙峋剑印,独属于剑君的万丈剑华,直冲云霄。 江暮雪竟以身为器,以骨为鞘,强行熔炼伏雪剑! 一道璀璨白光自他的脊椎窜动,破肉而出。 剑尊上等的剑骨可藏本命剑器,江暮雪此招,正是以身为炉。鼎,强行将伏雪剑改造,将其分化成无数条金光涌动的长鞭! 狭长的鞭梢挟带雷霆火光,破空而出,无数条鞭刃悬于江暮雪的臂骨,随着他的心念而动。 柳观春遥遥望去,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邪性的师兄。 江暮雪宝相庄严,如同神佛。他的眉心朱砂,隐隐生出殷红剑印,他的目光绝情而冷厉,乌发飞扬,猎猎作响的衣袍翻飞。 有那么一瞬间,柳观春好像看到了上一世的半神剑尊师兄…… 只是,江暮雪受了重伤,肩背全是淋漓鲜血,他的嘴角也溢出些许血迹,手中光剑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数十条灵细触手一般的鞭刃。 没等柳观春想到什么,江暮雪已然持鞭冲杀而来。 他无法看清黑肉,为防误杀,只能紧闭双眼,凭借耳力分辨黑壁走向。 江暮雪确认好方向,凌空落地。 缠绕于男人指骨的刃鞭,瞬间爆开磅礴雪花,当空结成天罗地网,丝丝缕缕,死死冲向黑肉,顷刻间将其束缚。 待黑肉被法器触碰,肉山身躯终于现形。 这一次,江暮雪看到了它。 恶心的、强悍的邪物。 江暮雪落于黑肉跟前,毅然抬起臂骨,掌心朝前,对着肉山张开五指。 江暮雪鬓角生汗,似是疼痛难耐,连雪颈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但他竭力在忍。 第122章 成千上万的剑鞭听从江暮雪的命令,按兵不动,随着江暮雪的腕骨翻转,每一寸鞭鳞都在缓慢地收拢黑肉,阻止邪祟叛逃。 魔物遭到威胁,阴冷的惨叫袭来,其声尖利可怖,几乎震耳欲聋。 江暮雪视若无睹,可从他爬满虬结血管的手背也能看出,他已是满灌全副力量。 黑月诡谲,密林中,血气铺天盖地袭来。 江暮雪站在那一堵巍峨的肉墙面前,身形伟岸,岿然不动。 像是终于突破了某种极限,江暮雪睁开眼,猛地握拳,迅疾合拢五指。 在这一刻,数万刃鞭听从主命,再度穿云裂石袭来,如潮涌至,每一条鞭刃都带着雷霆之势,包裹住黑肉。 轰隆——! 剑鞭织成的锋锐刃网,直刺进肉壁,无情地引爆了邪祟。 方才猎杀无数凡人、修士的血腥黑肉,在这一刻角色调转,它成了任人宰割的弱小之徒。 面对江暮雪,一团团黑肉毫无抵抗能力,只能认命,被江暮雪用燃着青红色业火的鞭子,凌迟成万千碎片,阴魂俱灭。 灰暗的幻象一点点消弭无踪,柳观春又回到了战后的禹州都城。 与此同时,那些盘踞于江暮雪髓海之中的呓语,终于消散。 江暮雪强行开启元婴境才能使用的剑骨锻器术,此时破境的反噬袭来,他精疲力尽,心腑碎裂,连唇齿间涌出的鲜血都止不住,就此倒了下去。 “师兄——!”柳观春惊呼一声,不顾伏雪剑还悬于半空,她疯了似的跃下宝剑,朝江暮雪狂奔而去。 竹骨剑护住小姑娘一程,可柳观春这一路还是跑得太急,她摔了一跤。 女孩的脸颊被枝叶划伤,膝盖破皮,嵌入沙石,腿骨疼得要命,可她没哭。 柳观春含着眼泪,膝跪至江暮雪身旁,她把江暮雪的头揽到自己的膝骨,动作小心,如待珍宝。 也是此时,她才看清了江暮雪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还有那些流不完的血。 江暮雪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他流了好多的血,他好拼命……为什么要为柳观春做到这种地步…… 柳观春低头,把脸贴到江暮雪的胸口,她努力感受江暮雪的脉搏与心跳。 她想让自己安心,可她竟没有听到江暮雪的心跳! 柳观春忽然被一股巨大的难过情绪袭中,她整个人都口鼻窒闷,险些晕厥。 她麻木地、机械地呼喊——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师兄,你别吓我……” “师兄,虽然不知我们为何重生一世,但我记得你前世飞升半神剑尊,你是神躯啊,千百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尊,你怎么会死?” “江暮雪,江暮雪!你混蛋!” 禹州的黑肉邪祟被天降业火焚毁,鬼气消散于空中。 所有人都看到江暮雪破阶爆开的那一记杀招。 正当众人想上前救助重伤的江暮雪时,天边忽然涌来滚滚雷云,隐隐有张牙舞爪的紫光电龙在云层翻动,雷声由远及近,带着震撼人心的嗡鸣。 众人抬头,大惊失色。 “劫云?!那是劫云?!谁要渡劫了?!” “啊?偏偏在大战之后?那不得被天雷劈死啊!” “快闪开!别接雷云,快跑!!” 修士们赶紧退居一隅,谁都不当被劫云殃及的池鱼。 可那团来势汹汹的劫云,竟径直朝着柳观春的方向而去…… 黎九章意识到了什么,飞身上前,厉声高喊:“柳师妹,快跑!江师弟强行破劫御敌,吸收了鬼气散开的修为,他要结婴了,你承不住这一记惊雷的!” 只可惜,柳观春充耳不闻。 她像是丧失了听力,只知道死死抱着江暮雪,她不肯松开师兄…… 江暮雪是因为她才变成这个样子,他遍体鳞伤,他连气息都没有了。 柳观春怎会恩将仇报,她欠了江暮雪那么多。 劫云啊,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啊? 她一个大活人都承不住,江暮雪如今半死不活,又如何来承? 柳观春眼眶含泪,鼻腔酸涩。她总不能,害了江暮雪一次又一次。 她不甘心,她不愿意! 可是,天道无情,劫云也不会怜悯柳观春的情谊。 眼见着惊雷落下,苏无言只能飞速上前,拦腰抱走柳观春。 柳观春一时不防,竟被苏无言扛走。 她气急,疯狂挣扎。 可苏无言任她在肩上撕咬,任她在肩膀呜咽大哭。 苏无言被小丫头吵得耳朵疼,仰头大骂:“柳观春,你疯了?!那是结婴剑君的渡劫雷云,你一个筑基期冲上去,你想死是不是?!” 柳观春哑口无言。 苏无言以为她想通了,松一口气。 趁着苏无言放松警惕,柳观春迅速跳出苏无言的怀抱,撩裙跑向江暮雪。 她的发带散开,乌黑的发丝飞扬。 柳观春朝着江暮雪直奔而去。 可是。 已经来不及了啊。 粗壮如树藤的雷电轰下,笔直地袭向血泊里的江暮雪。 雷声惊天动地,地皮颤动,天崩地陷,万物化为乌有。 柳观春瞪大杏眸,看着眼前如同末日一般的情景。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好废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暮雪被天雷击中。 眼前,全是浓密的黑烟,飞扬的沙石,腥臭的血气,柳观春什么都看不清。 柳观春屏住呼吸,她看着仍是躺在地上的人影。 柳观春难过地想…… 她是不是又把师兄丢下了。 第62章 黑山(五)她只喜欢江暮雪一人。…… 柳观春亲眼目睹劫云劈开天地的这一幕。 她看到狰狞电龙袭上江暮雪的凡躯,听到那些震耳发聩的鞭挞,她眼睁睁看着天道降雷,惩戒这个护住一州百姓的凡修…… 明知江暮雪已经气息奄奄,天道却仍旧毫不留情,毫无怜悯,依旧趁他病要他命。 有时候,柳观春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连江暮雪这样一心向道的天才都得不到天道的偏爱…… 因为他们是凡人登天,所以注定低人一等,凡人自不量力,所以修仙之途,注定要比更 近神躯的灵修辛苦吗? 凭什么?为什么?她不明白啊。 柳观春好想带江暮雪离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抽出藏宝珠里的降魔伞,她知道降魔伞能御敌,也能防护,兴许元婴大能的法器,能护住江暮雪一程。 柳观春鼻尖酸涩,眼眶滚烫,她忍住那种满溢出来的酸楚,强行割开掌心血肉,绘出开伞的血咒:“万神咸听,福惠众生,开——!” 她一边朝江暮雪所在的废墟处跑,一边肩背不自觉颤抖,沿途不住地念咒。 一刻都没有停下。 可降魔伞只是伞叶撼动一下,并无打开的迹象。 柳观春想起那日,是眉心灵台打出的红光,助她开伞…… 仙人抚顶……柳观春记得离开道宗那天,师父孟瀚舟在她的发顶施下了术法。 柳观春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祝祷符咒,可眼下看来,孟瀚舟分明是自己将一部分神魂植入她的髓海,助柳观春在生死攸关之时,动用大能法器。 臭老头对徒弟好,也要藏着掖着。 柳观春心中温暖,眼泪摇摇欲坠,她鼻酸地喊:“师父,帮帮我,帮帮我吧,江暮雪快死了啊,师父,求你,帮帮徒儿吧……” “师父,江暮雪不能死,他死了,我怎么办……师父,求求你。” 不知哪句话是解禁的关键,柳观春颤抖着说完,很快,红芒大作,自天地而来的光华,幻出细若红线,千丝万缕的红流,钻进降魔伞。 伞叶大开,扩张数丈,气流如潮涌至,将那把法器吹向朝着江暮雪渡劫的方向。 伞面绘出诸佛降魔的繁复壁画。 神佛拈花一笑,慈悲为怀,远古神秘的梵唱自伞中传来,凤鸣鹤唳,撼天动地。 降魔伞底钻出无数红丝,勾缠住江暮雪的手脚。 一缕缕命线扎进他的皮肉,自他的四肢百骸流窜,打通奇经八脉,将那些被雷火劈裂的经脉再度缝补、黏连、修复。 降魔伞只能护命一次。 这是孟瀚舟对柳观春的偏疼与恩赐,可她赠予了江暮雪。 相当于,柳观春为救师兄,少了一条命。 但她不悔。 最后一次天道降雷,劈开了护命的降魔伞。 本就是元婴期的法器,危急之时,与结婴天雷相撞,两股神力交锋,如龙虎缠斗。 最终,两相抵消,降魔伞不承天雷,就此化为尘埃,灰飞烟灭。 雷劫安然度过了,可江暮雪的心腑经脉却不曾修复完全。 柳观春擦去眼泪,她扑到江暮雪的身上,小姑娘手指发抖,小心翼翼触上师兄的胸口。 第123章 幸好,江暮雪的身体是热的,他有了微弱的呼吸,他只是虚弱不堪,他没有死。 柳观春送了一口气,忍在眼眶的那滴眼泪落下,滚至江暮雪薄凉的唇边。 她低头,小心吻去了那滴滚进唇缝的眼泪。 她尝到了血腥味。 柳观春的眼睛被泪雾包裹,视线模糊一片,她搽去眼泪,看到江暮雪渐渐红润的脸色,又破涕为笑。 江暮雪还活着……真好啊。 就在这时,一只拥有留影功能的纸鹤从她腰间钻出,飞至半空。 柳观春点开,看到孟瀚舟那张吹胡子瞪眼的老脸。 “臭丫头,居然把为师最得意的法器毁了!你要知道,这可是为师汲取元婴境二阶的修为幻化出的降魔伞,你把伞毁了,为师当场掉了两阶修为,这下可好,修为境界和叶老头平起平坐,他怕是半夜都能笑醒……” 孟瀚舟说的是如今仍卡在元婴境二阶的叶长老。 柳观春本来忍住眼泪,可看到孟瀚舟喋喋不休的抱怨,她又鼻尖发涩了。 柳观春深吸气,她不想让师父看笑话,但她知道,在孟瀚舟面前,她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娃娃,小孩哭两下不是很正常么?算什么丢脸的事? 柳观春没能忍住,她吸了吸鼻子,对着孟瀚舟嚎啕大哭:“师父!师父!” 孟瀚舟被她嚎得一愣一愣,可他远在道宗,也无法帮二徒弟擦眼泪啊。 “嗳,你这丫头,我也没怪你的意思,你哭什么啊?不就是二阶修为么?花个两百年也就练上去了,反正大家都没飞升机缘,全卡在元婴境,我正好闲得没事做,多练练当锻炼筋骨呗,好啦别哭了,脏兮兮的花猫脸,丑死了,看得人心烦。” 柳观春吸吸鼻子:“师父,你对我真好,我没有怕你怪罪,我就是离宗太久,好想师父……” 二徒弟出门一趟,都知道记挂师长了,孟瀚舟老怀甚慰,嘴角都咧到后脑勺,又想起师长的肃穆,清咳一声,绷住了面皮。 “那要不……我把宗门事务交给叶长老,离宗找你们?” 柳观春想了想,摇摇头:“师父,此次妖邪凶悍,黑山邪祟早已遍布九州,道宗也会有危险,若您离宗,恐怕那些外门的师弟、师妹定会全军覆没,死于妖邪之手。您留下吧,我们会小心行事的。” 孟瀚舟叹气:“还是我徒弟有大局观,成啦,我护着他们,你也当心一些。啧,法器给暮雪用了,你个筑基的小娃娃可怎么活下来?不过暮雪应是平安升阶了,好歹是元婴境界的修士,护你一命应该不难。” “好了,不说了,天南地北传音,灵力都耗没了。莫哭了,出门在外哭哭啼啼,不是落为师颜面么?有事再传信啊,不唠了。” 孟瀚舟没柳观春那般话痨,打过招呼便捏碎了信鹤。 待天惩雷劫消散,都城重见天日,江暮雪重伤倒地的身影也渐渐映入同门弟子的眼帘。 苏无言、黎九章急忙上前询问,其他弟子也回过神来,相继御剑追来。 苏无言眯起一双桃花眼,关切地问:“柳师姐,你怎么样?没被雷劈到吧?” 他眼见柳观春召开降魔伞,知她无恙,又怕多一个人上去,降魔伞会护错人,这才没有追随柳观春冲进雷云。 孟老头酒后吹嘘的不假,这把他亲手锻造的降魔伞,的确有几分能耐。 柳观春朝他一笑:“我没事,幸好师兄活过来了……” 苏无言冷哼一声,本想讥讽两句,又想到江暮雪是为了护住小丫头才整这死出,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倒是黎九章走近一步,忙往江暮雪身上输入灵流,为他调息疗伤。 黎九章看到江暮雪眉间已经凝出修心剑君的赤色心印,知江暮雪虽意识昏沉,但他仍有神智,还知道在结婴时择下修心剑道修行,放下心来。 柳观春关切地问:“黎师兄,江师兄已经结婴了吗?他是不是平安渡过雷劫了?” 黎九章笑道:“是,二十多岁便结婴的修士,当真是千年难遇,便是我也修行数百年方才攀上元婴境界,江师弟果真灵心慧性,天赋异禀。” 柳观春松一口气:“江师兄既已安然无恙,为何他迟迟无法醒来?” 黎九章脸上笑意淡去:“因他逆行破境,触怒天道,这次的雷劫不仅仅是结婴劫云,还带着直袭剑骨的罪印天惩……师弟能保下一命已是不易,对不住,我才疏学浅,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逆天破镜……我也不知他何时会醒。” 柳观春摇摇头,她没有怪罪黎九章的意思。 她只是看着浑身是血的江暮雪,心里难受。 柳观春喃喃:“江师兄……是不是很疼?” 闻言,黎九章怔忪不语。 他不想撒谎,可他也不能往柳观春的伤口上撒盐。 柳观春其实能猜到答案,她释然一笑,把臂骨上绘出的同心咒印,递给黎九章看。 “黎师兄,江师兄其实是个再周到不过的人。他能知道我疼不疼,他从来都未雨绸缪护着我,我只想一步,他已经想了百步。我受他恩待太多,可我从来不知他忍受着什么……” 柳观春苦笑:“黎师兄,我是不是好自私啊?我本来应该……对江暮雪更好一点的。” 时至今日,柳观春才懂,为什么江暮雪带她来到人情味十足的道宗,为什么他没有回到玄剑宗。 原来她上辈子的苦难,江暮雪历历在目,牢记于心。 原来,江暮雪知道,她在玄剑宗真的很孤单,她受了好多委屈。 所以他想重新让她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他想让她重新成长一次。 黎九章叹气,他不善言辞,不知该劝慰什么。 黎九章正要说话,他低头,看向柳观春隐隐发红的同心咒印,忽的眉心轻拧,“柳师妹,这个同心咒契,可是江师弟所绘?” 柳观春点头,她端详臂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鲜红咒印:“有什么不妥?” 黎九章抿唇,道:“召神劾鬼的咒文没错,只是同心契印大多是金光纹样,不出血纹,你这枚咒契略有不同……没事,也可能是江师弟有自创的结契方式,毕竟他根骨绝佳,此类修士是有造咒创契之神通的。” 柳观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江暮雪的脉搏逐渐平稳。 师兄弟们见他不过昏睡,终于敢伸手碰他,几人召剑,合力将江暮雪抬上剑器,护送他前往玄剑宗。 柳观春在后头缀着,她看了一眼被雷电劈成焦黑色的伏雪剑,没有犹豫地拿起它。 剑器此前化为鞭刃,如今大战结束,又恢复成巨剑之身。 柳观春怀抱那把宝剑,取帕子帮它的焦黑灰烬一点点擦干净。 伏雪剑:嗳,这就对了,有这么埋汰剑的么?就江暮雪杀魔有功,我半点没用?要不是我幻鞭诛邪,他能活着回来么? 伏雪剑知道无人能听懂它的话,唠叨个没完。 可那些清越剑吟,不知为何,统统被柳观春的灵识解码,她听懂了伏雪剑的抱怨,古怪地看它一眼。 伏雪剑感受到女主人困惑的目光,忽然剑身战栗。 伏雪剑:这样看我干嘛?没看过剑啊?等等,女主人这眼神,难不成是听懂了我的话? 柳观春小声问:“伏雪剑,你会说话吗?” 伏雪剑:……呃。 柳观春微笑:“好吧,我知道仙剑都有剑灵,你会说话实在不足为奇。那为什么……竹骨剑从来不说话?” 伏雪剑:哈哈,它是哑巴。 竹骨剑:……(怒) 竹骨剑飞身而出,于沙土间刻下一字:滚。 啊?原来竹骨剑也有剑灵啊? 柳观春愣住,怜爱地摸摸竹骨剑……哑巴也没事,她不嫌弃。 柳观春召开竹骨剑,带着江暮雪的本命剑一同追上大部队。 她遥望江暮雪,心中柔软。 即便江暮雪暂时醒不了,那也没有关系。 她还有好多时间,她会慢慢等他醒来。 - 两天的御剑飞行,足够修士们赶到玄剑宗。 由于携带伤员,又有代表道宗的内门大师兄黎九章与人周旋、寒暄,柳观春不必出面,只要一心一意照看江暮雪就好了。 待黎九章要给柳观春安排寝房的时候,她坚定地道:“我要和江师兄一间房。” 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他们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暮雪为了救柳观春,连命都不要,可见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只是,也没听说柳观春和江暮雪要合道侣籍完婚,忽然来这一出,大伙儿心里都有点惊讶罢了。 柳观春却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依旧目光坚毅地说:“黎师兄,帮我安排一间房吧。” 黎九章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柳观春如愿和江暮雪住在一起。 柳观春看着房中处处精致的布局,知道这是上等的弟子院,前世也只有各宗掌门的亲传弟子才有幸入住。 第124章 江暮雪昏睡两三天了,他仍躺在床上。 柳观春看着过分安静的江暮雪,嘴里哼笑:“这么能睡,看来上次说错了,师兄不是白雪公主,是睡美人。” 柳观春拿出疗伤的药瓶,伸手解开江暮雪的腰带、外袍、里衣。 衣襟敞开,露出男人修长白皙的腰线,肌理结实且块垒分明的胸膛。 江暮雪身材很好,但柳观春无心欣赏,她的目光,全凝在那些交叠蜿蜒的撕裂伤痕上。 江暮雪身上的伤,是此前遭受雷劫落下的。 天道凌驾于万物之上,它制造的疤痕,唯有肉。身慢慢吸收,自行消散,旁人无论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的大能,统统都束手无策。 这也是同门弟子只敢远远观望的原因,他们有自知之明,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幸好江暮雪身上大部分的疤痕已经止血,唯有臂膀上数道裂纹的皮肉外翻,隐隐见骨,连上药都有些于心不忍。 柳观春把房门上闩,甚至还把伏雪剑藏进剑鞘里,青色的床帐落下,烛光影影绰绰,床内仅有她和江暮雪二人。 柳观春取来伤药,跪坐于榻侧,一点点为他敷药。 柳观春心里好笑,想着,如果师兄知道是她一路不辞辛劳,从旁照顾,他肯定又要良心不安了。 但柳观春本能不想让外人碰他。 她不想让江暮雪再损坏丝毫。 明明是笑着上药,可她看到那些遍布后颈、胸口、腰腹的伤疤,还是沉默了。 每一道伤,柳观春都知道来源,她看着江暮雪抵御阴邪,看着他义无反顾护在她的身前…… 江暮雪经历两世,他战场经验丰富,他怎么会不知道,金丹境的自己,杀灭那些黑肉有多困难。但他没有惧怕,因他不能退,在他身后的人,是柳观春。 想到这里,柳观春的心脏沉涩,她很难受。 她想,江暮雪一定很疼吧。 可他从来不说。 明明他也是能感受冷热疼痛的凡人。 不止是上药,柳观春还用蘸水热帕,帮江暮雪擦干渗出的血水与汗液,可惜伤口处理太晚,即便几天悉心照看,还是浮起一圈红肿。 柳观春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指尖轻轻触碰江暮雪黑浓的眼睫毛,江暮雪沉睡的这一幕,倒是和前世梦阵里的样子有点像。 睡着的人应该感觉不到疼吧? 柳观春帮他掖好被褥,开始翻动江暮雪随身的藏宝珠。 她想看看,江暮雪有没有留下什么私人衣物。 本以为江暮雪出行从简,应该什么东西都不会携带,但柳观春随意一翻,还是看到珠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糖葫芦、栗子糕、蜜饯…… 是柳观春爱吃的点心。 一本写满日期的册子,一月一次,日期时辰都记录得当。 是柳观春来月事的日期。 柳观春辟谷不精,不像其他师姐师妹不会因癸水烦心,每次她来月事,都谎称体虚,赖在屋里不出门练剑。 柳观春的脸有点烫,抓了抓耳朵,难道是她和江暮雪有同心咒契共感,所以她身上疼不疼,江暮雪其实都知情? 可同心咒契,不是只能感应,缚契者遇袭的战损伤势吗?为何连这些生理性的痛感,江暮雪都了如指掌? 能确定的是,江暮雪怕柳观春尴尬,从来不提此事。 难怪每逢经期,都会有杂役给柳观春送温热暖腹的甜汤…… 柳观春看着床上的江暮雪,他静静躺着,缄默安静,呼吸平缓,但他活着,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柳观春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兴许她还应该感谢此次梦魇,至少她逼出了江暮雪的心里话,他肯告诉她,他是前世的师兄。 没等柳观春想得更深,房门敲响,高高瘦瘦的人影落在门板。 最醒目的,是那一双尖尖猫耳朵。 是苏无言。 柳观春拉开门,看到漂亮少年的瞬间,心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和江暮雪都能重生,苏无言为什么不能?他对她那么好…… 而魔尊苏无言的猫身纯黑,长得也很像柳观春养的无盐小猫,难道他就是无盐? 思及至此,柳观春的杏眸都眯起来,上上下下打量苏无言。 苏无言第一次被小丫头用这种眼神凝视……他莫名想起从前,只有他踢翻垃圾桶、扫下桌上水杯、从屋外给柳观春提回狩猎战利品(蛇、鼠)的时候,她才会用这种打量死人的眼神盯着他。 猫耳朵做贼心虚一抖,苏无言端着饭菜托盘,后退一步。 “不方便见客?” 说完,苏无言挑眉,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江暮雪还死着呢,你要折腾他也节制一些……对你身体不好。” 苏无言算是明白了,柳观春该是发。情期到了,对江暮雪有点意思,难怪两人能勾搭到一块儿去。 苏无言从前修为高深,他早就不似凡人那样还有什么黏黏糊糊的欲念,心里也最烦这些事,便是之前把小枣错认成柳观春,他也是阻止她半夜爬床的,说话也得衣服穿齐整了再说。 苏无言又不是女子用来泄。欲的工 具,少身上不舒服就来折腾他。 至于这种苦,苏无言觉得江暮雪好像甘之如饴。 也对,江暮雪有病,他被柳观春咬伤都能很高兴。 “进来。”柳观春实在搞不懂小猫的想法,但她没有多问,只侧身,硬要苏无言进屋,也好让她自证清白! 柳观春不是寡廉鲜耻之人,便是喜欢江暮雪,也不会趁病轻薄他! 柳观春看一眼苏无言送来的饭菜,“怎么盛了三份饭?” 苏无言:“江暮雪也要吃啊,哦,我忘了,他还死着呢,吃不了。” 顿了顿,苏无言试探性地问:“那我……烧给他?” 柳观春叹气:“算了,师弟留下吧,我胃口大,我一人能吃三份。” “行,那你吃。我就住隔壁,师姐有事就喊我。”苏无言打了个哈欠,明显困了。 “好。”柳观春送走苏无言,看着三份饭菜,若有所思。 从前,无盐一旦受冻,恹恹病倒,柳观春就会多给他开两个罐头。 今晚,苏无言为江暮雪送两份饭菜,分明是想关心他。 - 柳观春默默吃饭,晚上有蘑菇炖鸡、大酱烧肉、烤羊肉…… 都是柳观春喜欢吃的菜色,她却食不知味。 柳观春偏头去看榻上的江暮雪,男人眉眼沉郁,悄无声息。 柳观春心中,那些因江暮雪生还而涌出的喜悦,又被寂寞的黑夜压下,她心生出另一种惶恐——要是江暮雪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这个修仙世界不讲常理,她不敢赌天道的仁慈。 她甚至开始恨天道。 是它把江暮雪变成这样。 柳观春潦草吃过两口,她不饿,也没食欲,洗漱后,她又绕过江暮雪,爬到床榻的里侧,蹑手蹑脚躺下来。 柳观春挪近一点,挨着江暮雪。 房间太安静了,她讲故事给他听。 “我忽然想到从前听到的一个故事,说是丈夫遭遇车祸,变成植物人,只有妻子从旁照顾。哦,植物人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病患,像师兄这样。” “最开始的两年,妻子殷勤照顾他,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丈夫都没有清醒的迹象,妻子夜夜孤枕难眠。最终,在丈夫变成植物人的第五年,妻子另嫁他人了,巧合的是,妻子成婚那天,前夫却醒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果师兄不快点醒来的话,你的师妹就要跟人跑了……当然,你如果能听到,也别急火攻心,我怕你刚刚结婴,容易走火入魔。” “唉,师兄放心,就算我跟了旁人,你再来找我,我也会跟你回家的。至多、至多再带一个情郎一起?” 柳观春满心期待师兄能被她“气活”,可当她侧头去看江暮雪,却只看到他深邃的眼窝、轮廓清晰的颌骨,他没有醒转的迹象,这样的江暮雪,显得很脆弱。 柳观春莫名感到害怕。 她隐隐明白,为什么在她重生后跑到殷国冷宫时,江暮雪只是一个七岁小孩,他还没辟谷修行,却能够一整晚不睡觉,只直勾勾盯着她了…… 江暮雪害怕那是一场美梦。 他不相信自己运气好到,能够看到失而复得的柳观春。 柳观春心里更难受了,她怕那些不守妇道的话会气到江暮雪,万一师兄不高兴了,醒得更晚怎么办? “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柳观春伸进被窝,左右找了找,不客气地抓住江暮雪的手。 女孩的指肚沿着江暮雪细长的生命线抚动,温柔地摩挲他的掌心,像是要把热气儿、人气儿全部渡给江暮雪。 她握了很久,没舍得松开。 柳观春洗漱过了,她的外衫也脱了,只余下一件单薄的中衣,她不觉得和自己前世拜过堂的夫君睡有什么奇怪。 第125章 说起来,只有险些失去江暮雪,柳观春才记起,她应该牢牢抓住他。 柳观春不会再松开他了。 - 江暮雪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的凤眸里布满殷红血丝,瞧着很是疲惫的样子。 江暮雪浑身酸痛,支起手肘,刚要动,又觉得筋骨断裂。 男人偏头,看到肩侧抵着一个漆黑乌润的发顶,还有被烛光照得雪白的小巧下巴…… 江暮雪怔住了。 柳观春枕在他的肩上,与他同床共枕。 师妹的外衣脱去,只留下一件雪色中衣,她睡得太沉,衣襟漏出一道缝隙,翠绿荷叶的亵衣若隐若现,女孩纤细的身体埋在柔软的棉被里,像是热,一只脚还踢开被子,挂在江暮雪的身上。 柳观春挨着他,睡得很香。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并非照顾他累了,趴在床边入睡。 柳观春特地换了合适入睡的小衣,她躺在床帐里侧,依偎他入眠,和他共盖一床软被,分明是有意为之,有备而来。 江暮雪的臂骨紧绷,他忽然不敢动弹。指骨蜷了又松,松了又握,连呼吸都放轻,他怕吵醒柳观春。 但江暮雪的气息变重,雪气弥漫,柳观春怎会不知? 女孩醒了,抬头的一瞬间,与江暮雪那道岑寂的目光相撞。 柳观春愣住。 江暮雪垂眸,安静等待,等她惊慌失措地跳下床,等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等她如以前那样,和他撇清干系。 但柳观春没有,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回魂,惊喜地看着他,嘴角抿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师兄,你醒了?” “嗯。”江暮雪仍在看她。 柳观春靠得更近,“可有哪里不舒服?” 江暮雪摇摇头。 柳观春循着江暮雪的视线,下意识摸脸,语气惊慌:“怎么一直看着我?是我脸上睡出红印了?” 柳观春心中懊恼,她为了江暮雪的眼中留下美美睡颜,夜里专程平躺着睡觉。心中还时刻提醒自己,醒时一定要如海棠春睡那般慢慢睁眼,如此才有慵懒柔媚之感……要是今日第一次同睡,她的睡相便丑到师兄,那可真是了不得。 柳观春忐忑不安。 江暮雪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思,低声道:“没有不妥……是我疑心自己在做梦。” 做梦? 柳观春很快明白过来,江暮雪是指二人共寝一事。 柳观春哭笑不得,师兄连做梦都不敢做个大的。 不过,看着会说话会动的江暮雪,柳观春心中的欢喜淡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涌上心头的心酸。 江暮雪已然撑着手臂起身,他还很虚弱,半倚在床侧,静如松柏,久久不动。 柳观春看到江暮雪醒来,心里很欢喜,她掀开被子,膝行两步,趴到江暮雪胸口。 江暮雪浑身冷得出奇,他是雪灵根的气息,长年体温冰寒,因雷刑之故,他暂时失去御寒之能,自己也觉出一丝寒意。 可一具柔软滚沸的女身,猝不及防靠近,用力地压进他的胸口,男女之间体温相渡,冷热交替,竟让江暮雪难得战栗一瞬。 他缓了很久,这才意识到,是柳观春主动抱上他。 并非造出的虚幻梦境,而是此世此时,柳观春钻进他的怀里,女孩两条纤细削瘦的藕臂挂上他的双肩,牢牢困住了他。 如藤攀缠,骨肉相覆。 江暮雪的所有理智矜持都被剥开了,他赤。裸地、坦荡地接受柳观春的亲昵,柳观春的鼻息就落在他的颈侧,流连不去。 很烫,灼烧人心,但江暮雪没有避开。 江暮雪没有束冠,长发披肩,他特地低头看了一眼,发丝漆黑,不是前世的银丝…… 江暮雪沉默的样子,像一尊宝相庄严的神像,他耐心地感受柳观春靠来的极热、亦极温暖的体温,慢慢接受这样一个近乎美梦的现实。 但他没有抱她。 柳观春迟迟等不到江暮雪从后拥来的手,心里不满,赌气地问他:“师兄醒了就不认人了?师兄很讨厌我吗?” 江暮雪听出柳观春怨怪的意思,他的冷淡令柳观春很不满,所以她在朝他发火……但如此肆无忌惮,也有撒娇的意思。 江暮雪轻扯唇角:“我睡了太久,还不曾使清洁术净衣,身上很脏……” 柳观春安下心,她想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忍不住笑了。 “没有,我不嫌弃,师兄怎样,我都喜欢。” 柳观春在江暮雪的耳边轻轻说着“喜欢”二字,江暮雪的笑意更深,他抬起手,也轻轻搂住柳观春的后背,算是回应她的拥抱。 在这一刻,柳观春才算是真正安心下来,她软到江暮雪的怀里,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下,洇进江暮雪的肩侧衣袖。 “江暮雪,我真的很怕很怕,我害怕你醒不过来……”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她感受到江暮雪环着她的手抱得更紧,她几乎整个人都埋进江暮雪的怀里,她和他贴得好深好深。 柳观春哭够了,她挣开江暮雪,又快速下榻,从藏宝珠里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 是两根红绳串起来的银珠手链。 一根系在自己的手上,另一根递给江暮雪。 见他不明所以,柳观春强行拉过男人白净的手腕,小心缠上这根手链。 “我小时候家贫,父母去世,家中只有外婆一个老人。外婆平时卖菜、帮人做手工,有时我看她辛苦,也会坐下帮她,是一些给鞋子串珠花的活计……很简单。外婆起早贪黑,攒钱供我读书,拉扯我长大。” “你的外祖母……很不容易。”江暮雪记得柳观春说过,外婆就是外祖母的意思。 柳观春笑说:“是啊,她很辛苦。我小时候睡不安稳,总是惊魂,我们那里,金价太贵,外婆为了给我压惊,就替我编了银珠红绳,还放到寺庙供过,戴上这个,能护命压惊,鬼神不侵。” 柳观春认真地帮江暮雪系红绳,一圈一圈,打了好几个死结,像是想锁住江暮雪的命线,她真心盼他长生。 柳观春羞赧地道:“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了?师兄往后飞升,自是长命千岁、万岁,剑尊神躯又怎会死。” 江暮雪没有说话。 他把手递去,与她并成一双,专注地看那一条犹如姻缘红线一般的红绳。 “我很喜欢。”他说。 见江暮雪喜欢,柳观春很高兴。 江暮雪抬眸,又问:“苏无言也有吗?” 柳观春呆呆地看他,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怎么说起小猫了? 江暮雪却薄唇轻抿,郑重地道:“他不能有。” 柳观春明白了,这是在宣誓所有权,她嘴角上翘,促狭地弯眸,笑意盈盈:“我知道啦,只给师兄。” 她只喜欢江暮雪一人。 第63章 黑山(六)哄睡 玄剑宗不喜种植果树花草,院子里大多都是成片的潇湘翠竹,偶有那么一两棵栖凤梧桐作为点缀。 隆冬天里,仙山风雪骤大,雪絮被风刮得乱颤,砸在梨花木窗棂上,积了累累一堆白。 明明门外的落雪声簌簌作响,很吵,但柳观春却觉得这点噪音来得很及时,至少屋里不会太过安静,令她无所适从。 柳观春知道怎么跟昏睡的江暮雪相处,她只要随心所欲,弥补亏欠,尽力对他好就行了,可看着清醒的大师兄,迎上江暮雪那双清寒的眉眼,那种独属于兄长的威压再度扑面而来,竟让柳观春无所适从,她又有点想逃了。 但柳观春强忍住那种漫上脊髓的战栗感,提醒自己不要退缩,随后她再次掀开被子,爬到江暮雪身边,乖乖躺下。 江暮雪没有阻拦,他态度沉默,实则是无声的默许,他明知自己和柳观春还没结道侣契合婚,不好共处一室,但他仍不想放柳观春走。 他的私心,很是明目张胆。 江暮雪装聋作哑,柳观春装傻充愣,两个人各怀心事,竟有那么一刻钟相顾无言。 江暮雪问她:“不回房睡吗?” 柳观春被问懵了,可她从被窝钻出半个脑袋,清亮的杏眸瞥向江暮雪,眨了眨眼。 她看出男人的眼中并无询问之意,江暮雪明明对柳观春不回房睡的理由心知肚明,他只是以退为进,故意逼柳观春说出背后的原因。 他想听。 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江暮雪执意要捅破。 其实江暮雪身上还是很冷,被窝里的霜雪寒气亦很重,并不十分暖和,但柳观春仍被师兄煎迫一般的逼问,烘出一脑门的汗,她的耳朵发烫,语焉不详:“我和黎师兄说了,我和你日后都住一间房……” 闻言,江暮雪的呼吸也变沉了,他侧过身,离柳观春更近,头低下来,男人目光如炬,眼神好似咬颈猎杀的野豹,威慑力十足。 江暮雪的乌发披覆于榻,半帘青丝擒在削直的肩膀,几缕发梢若有似无地卷过柳观春的下巴,牵带出绒绒的痒意,不过是江暮雪的无心之举,却莫名带了些许引诱的意味。 第126章 柳观春被他撩拨,下意识仰颈,与江暮雪对视。 江暮雪的墨瞳黑亮深邃,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嗓音微哑:“为什么?” 为什么要和他一间房?是同情他的伤势,还是想就近照顾他?对他的喜欢,又到了什么地步?他想知道。 江暮雪靠得很近,柳观春的耳珠、脸颊、脖颈,全落下男人滚沸如炭火的呼吸,一点热意就足以令她髓海混沌,心腑燎原。 那一刻,柳观春想,江暮雪其实是在明知故问。 她热得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柳观春都有点分不清,是江暮雪段数高超,还是他一贯如此偏执,喜欢凡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师兄,我不明白……”柳观春想,她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比较好。 反正她一直都很笨。 只是,柳观春本以为江暮雪会良心发现,见好就收,却不料今日江暮雪极为霸道,他的强势出乎她的预料。 没等柳观春躲进被窝,一只骨相分明的手已经掰过她的脸颊,逼柳观春正视他。 柳观春当不了鸵鸟,她那张原本想埋进沙子里的脸,被江暮雪用干燥的手掌托住,她整个人被江暮雪从沙子里捞起。 江暮雪的左手按在柳观春的后颈,细细摩挲,两人仍维持着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势。 江暮雪成了床笫间的主导者。 即便床帐光线昏暗,柳观春还是能看清江暮雪的脸。 他的眉骨丰润,颌骨冷硬,不止身上有伤,就连耳后都留了两道血痕,幸好不再流血,不至于脏了那张清隽秀致的脸。 江暮雪方才洗漱过了,还使了清洁术,换过一件银白寝衣。 除了男人身上伤疤溢出的药涩与血气,其余味道闻起来既香又干净。 床帐的空间狭小,天地仿佛就她和江暮雪二人。 柳观春被江暮雪散出的气息熏得陶陶然,又有点心猿意马。 小姑娘说胆大其实也胆大,至少她敢肆无忌惮触碰江暮雪,她知道师兄一定不会生气。 于是,柳观春没能忍住,她伸手揽住江暮雪的脖颈,将他奋力拉下神坛。 对于江暮雪颈上那枚骨感嶙峋的喉结,柳观春眼馋很久了。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男人身上一块微微突起的骨,可偏偏绷在那层清净的雪肤里,说话时,喉骨轻颤,莫名的诱人。 柳观春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没什么味道,只有极淡的霜气。津唾含混,转瞬就融化。 偏偏柳观春的求知欲重,她没有撒 嘴,像是竭力要从江暮雪脖侧吮出什么味道,小姑娘苦恼地皱眉,下意识张嘴,整个唇腔含。住了江暮雪的咽喉。 江暮雪嗓音喑哑,闷哼了声,却没有推开她。 就着这样暧昧厮磨的交颈姿势,柳观春又重重地吸咬了一口。 舌。尖勾缠男人脖上那一枚刺口的桃核,小舌凭本能打圈,裹缠喉骨,流连不去。 吃到最后,柳观春也不知自己是在吃什么,有时咬男人的锁骨,有时吻江暮雪的下巴,只是柳观春的动作专注认真,一丝不苟,连江暮雪偏头绷直的颈侧青筋,也要逐一吮舐过去。 只是她下嘴没轻没重,吻人也有点不得要领。 时而还得江暮雪忍疼来迁就她。 无尽的缠磨之后,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肩膀一瞬间僵硬了,喘熄变沉亦变重,就连腹肌都紧绷。 男人的薄薄手背,更是因指骨用力,狰出粗重的青蓝色血管,如山脊蜿蜒曲折。 江暮雪的那只手,终于不再撑着床侧,而是掐向柳观春纤细的腰肢,将她往下拉。 柳观春被迫埋进被子里,她被拽到江暮雪身前。 师兄翻身,下压腿骨,将柳观春挟持于怀中。 柳观春不得不岔开膝盖。 时而屈腿、抬腰,扭手扭脚,借以躲避江暮雪的禁锢。 可这样的动作,搔首弄姿,又很像欲拒还迎的调情。 江暮雪的眸色更沉更深。 说实话,柳观春也是亲了江暮雪才有点后悔,她险些忘记自己此刻有多么被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江暮雪虽然伤重,可又不像无能的样子,他素来擅忍,一点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师兄完全能够忍痛行事。 偏偏柳观春被江暮雪挟持怀中,膝骨再怎么颤抖,都会被男人,探进被窝的手,用力展开。 柳观春脖子烫得不行。 她觉得自己就像半卷的荷花,被江暮雪的粗粝拇指抵住,毫无章法地一拨、一捻,柳观春就被迫蹂开了。 但好在,江暮雪仍有理智,他没有沉沦情事,亦没有被柳观春的美人计糊弄过去。 便是颈上留有一片莹润的口涎,他也能从渴欲中,迅速抽离。 江暮雪覆上她,靠在师妹的耳侧,冷声问:“师妹,你与我同床共枕,是将我认作道侣、夫君,还是……只想玩玩我?” 闻言,柳观春呆若木鸡。 江暮雪的话,像是冷刃划过心脏,明明言语锐进尖刻,却又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错觉。 柳观春几乎能够肯定,就算她说自己只是想玩弄师兄,江暮雪一声叹息以后,也会任她采撷戏耍。 江暮雪面对柳观春,从来没什么选择。 但那样欺负师兄,未免残忍了一些。 柳观春深思熟虑一番,还是抬头,乖乖地亲了一下江暮雪的嘴角。 极柔极轻的一个吻,却能够将江暮雪眼中那些陈年冰川,轻而易举地融化,他错愕看她,静候她的后文。 直到柳观春揉了揉发烫的耳朵,说:“我从来没有想要玩弄师兄……我们、我们成过亲的,又没有和离,既是夫妻,本就该同床共枕?” 说到最后,有点底气不足,甚至口吻像是和江暮雪商量。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所说的成亲,是指前世的迷魂梦阵。 那次婚约,并非逢场作戏,也不是她屈从江暮雪的无奈之举。 她同他一样,真心入局,他们早就是夫妻了。 听到这个答案,江暮雪浑身的戾气散去,他又变得温顺可亲。 江暮雪低头,咬在柳观春的嘴角,温柔地回吻她,从黏腻的水声中,她听到江暮雪郑重地说:“师妹,回道宗后,我会亲自同师尊提亲,求他将你下嫁于我。” 江暮雪知道孟瀚舟待柳观春亲厚,甚至将她视为亲女,他既要娶柳观春,自该名正言顺去求亲。 江暮雪缠来的吻实在缱绻,柳观春被吻得七荤八素,只知道闭眼吞咽,舌尖交织,不知是尝他的味道,还是自己的味道。 柳观春一边承吻,一边还无意识地揽住江暮雪的后脊。 师兄怕压到她,肉。躯并没有紧密贴合,而是撑起腿骨,支着肌理硬实的腰脊。 只柳观春有点乱,她被厚被闷得一头汗,灵细腰肢款摆,不慎坐到江暮雪的膝上。 偏偏师兄气势凶悍地抬腿,恶意地挟持她的去路。 柳观春被迫嵌进他的怀中,进退两难,青稚的身子骨都忍不住瑟瑟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柳观春觉得自己浑身是汗,热乎乎的,黏腻腻的,尽是咕叽咕叽的水声。 就连亵裤,都浸得濡湿。 柳观春实在觉得煎熬,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像是一条缺水濒死的湖鱼那般,鼓动腮帮子,大口大口喘气。 为了躲避那种江暮雪带来的,直达深处的沸意,柳观春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师尊不肯呢?” 她在问求亲的事。 旋即,柳观春清晰听到江暮雪笑了声。 短促的笑,极轻亦极好听。 男人的胸膛也跟着震颤。 笑声很快收敛,让人疑心是自己幻听。 “师兄?”柳观春不知为何,因这声笑,脸上发烫。 江暮雪低声说:“若他不允,那我便没有师尊了。” 柳观春难掩震惊……师兄这话分明是说,孟老头好好答应,大家师慈徒孝,还能彼此有个面子情。 若孟瀚舟顽固不化,执意阻挠,那江暮雪为了夺妻,只能叛出师门,挟柳观春私奔了。 江暮雪会得到柳观春,他不在意旁人如何想,只要她心甘情愿。 江暮雪难得这么蛮横,师兄有点变坏了。柳观春眨眨眼,不由觉得好笑,她分了一会儿神,很快又被江暮雪勾着,在这个缱绻的吻里沦沉。 一吻毕,江暮雪却没有碰她。 今夜的情动,只止于这个稍欠分寸的吻。 一是江暮雪仍在病中,为防伤口开裂,血气弥漫,他得谨慎动作。 而是二人今生还未结下道侣婚契,能浅尝荤腥已是心满意足,江暮雪不想唐突师妹。 很快,江暮雪松开柳观春,还耐心帮她整了整凌乱的衣冠。 可柳观春双眼仍是雾气迷蒙,显然是被勾起了心火,又得不到满足,她很难受。 第127章 柳观春气喘吁吁,抬头看着清风朗月的江暮雪,女孩眼角含泪,杏眸雪亮,语气里不自禁带起一点幽怨。 “师兄,你这叫管杀不管埋……你自己舒服了就不管我死活……” 江暮雪有些无奈,他虽撤身离开,身上的雪气却也被渐热的体温消融。 直到江暮雪看到柳观春赌气背身的动作,这才犹豫着牵她的手,带她去试探。 “我亦在忍。”江暮雪轻哼一声,回应她。 柳观春的掌心被……烙烫。 男人的七寸醒目。 柳观春受到惊吓,迅速缩回手,往床榻里侧蜷了蜷。 柳观春心中默默回想那个坚硬如石的,庞然大物。 女孩的手藏在被子底下,悄悄张开虎口,暗地里比量尺寸。 果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好像还没做好准备…… 柳观春有点害怕,她清咳一声,心虚地道歉:“是我错怪师兄了……那、那今晚先算了。” 柳观春乖巧躺下,背对江暮雪,与他拉开距离。但想着,这样的姿势,后方的防守好像很弱……她又慢腾腾转过身,面朝江暮雪的胳膊,面不改色地凝望江暮雪。 好歹也是前世夫妻,江暮雪如何猜不到柳观春心中所思。 江暮雪偏头,借着熄灯的理由,轻抿唇角,无声笑过之后,他挥袖熄灯,佯装无事,也一并躺下。 江暮雪帮柳观春拉好被角,又隔着柔软的被子,拍了拍柳观春的胳臂,哄她:“睡吧。” 许是知道江暮雪就在身边,就算屋外,刮风下雪,竹影婆娑,形同鬼魅,柳观春亦能睡得很安心。 那声哄睡之后,柳观春困意上涌,竟很快睡着了。 第64章 黑山(七)江暮雪的占有欲。…… 岁暮 天寒,深山中的仙宗难得停雪放晴。 温煦的阳光照进门窗,屋内浮尘如金,锦被也变得暖烘烘。 柳观春的睡相不好,爱踢被子,但她自己全无自知。 昨晚,江暮雪本来平躺着调息养伤,在被师妹连蹬十几脚后,神识从雪域中浮起,瞥向一侧。 柳观春的被子掀开,裤腿上卷,露出一片雪肤,分明是刚蹬的腿。 江暮雪轻轻叹气,从旁扣住了柳观春的脚踝。 伶仃瘦弱的腿骨,猝不及防被男人寒如霜雪的虎口握住,那股冷意上涌,便是柳观春在熟睡的梦中,也如谛听天音,被煌煌威压所震慑,一时间不敢造次。 柳观春受冻也没有醒来。 江暮雪指腹轻摁柳观春的踝骨,默默揉搓了一会儿,帮她取暖。待他输入安神的雪气灵流,柳观春那些梦境中的兴奋神思,总算变得平稳。 小姑娘安静下来,乖乖挨着江暮雪入睡。 一夜过去,江暮雪既要疗伤,又要防止柳观春滚下床去,两相兼顾,几乎精疲力尽。 因此,等柳观春睡醒,她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她四仰八叉趴在江暮雪的胸口,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师兄的衣襟,粉嫩的指尖抵在莲花缠纹上,染上莲瓣儿,像是神来一笔。 女孩睡得放松,清瘦的小腿自然而然滑落,一左一右,抵在江暮雪大腿,膝骨轻磕床侧。 昨夜,不知柳观春做了什么春意盎然的梦。 口中一边嘟囔师兄,一边把他当树来蹭。 但柳观春睡醒后,却不记得那些桃粉色的梦境。 她只知道,江暮雪被自己挟持了一整晚。 她霸道地抬腿,夹着男人劲瘦的腰身。 此举……十分不得体。 柳观春还没习惯和江暮雪同眠,一看到师兄安静肃然的眉眼,吓得一秃噜,连忙爬起。 但她动作幅度太大,脚背被厚重的被褥缠绕,冷不丁绊倒,坐回江暮雪腰腹…… 重重的一跌,不知是否撞伤江暮雪,引得师兄喉结微滚,闷哼一声,额上俱是冷汗。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想帮江暮雪揉揉伤处,很快又发现,她无从下手。 隔着单薄松垮的一层亵裤,柳观春感受到紧贴腿侧的…… 一节温热。 沸腾到几乎要把人灼烧殆尽。 柳观春忍不住汗毛倒竖,尾骨发麻。 只是柳观春初初刚睡醒,脑袋还糊涂,她甚至没想明白。 床上,怎么会有,那么大块硬邦邦的石头。 但很快,她了解了情况,脸颊通红,连滚带爬从江暮雪的身上撤下去。 柳观春瑟缩一侧,看着倚靠床侧,不知在想什么的江暮雪,她慎重考虑,要不要取个蒲团跪着和江暮雪认错。 柳观春战战兢兢,连声道歉:“师、师兄,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慎唐突你……下次我睡相要是还这么差,你就拿绳把我绑起来!” 江暮雪被她压着厮磨一晚,偏偏小姑娘粘人,扯下这支臂骨,那支白净的小腿又贴上来。 他受不得她的热,又推搡不开,只能任她贪凉驱热,暗下碾压、极尽所能地缠磨。 江暮雪头疼地起身,他说了一句无事。 可在轻掀被褥的瞬间,他还是看到衣袍底下,裤间洇湿的深色。 男人的指肚沿着轮廓一摁,沾了点。 像是勾芡的水液,触感粘稠,隐隐带有甜惢花香。 是涩口的雪色浊液。 不是他的东西。 来源于柳观春,却沾了他满身。 额穴有点疼,江暮雪按了按。 顾及柳观春颜面,江暮雪暗下给柳观春衣裤施加了清洁术,自己又盖回厚被,声音低沉沙哑地说:“时候不早,你先去用膳,我随后就来……” 柳观春不知道昨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竟让江暮雪生气至此,甚至不愿和她一道儿出门。 但她睡了一晚,脑袋已经清醒。 柳观春知道今日江暮雪醒转,她定要顶着同门师兄姐调侃戏谑的眼神,被人戏弄。 思来想去,还是两人暂时避嫌,分开去往膳堂较好。 柳观春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许是怕自己的反应引江暮雪不喜,她又小声问:“师兄想吃什么,我先给你点菜?” “都可。”江暮雪应下一声,“我换一身衣就来。” “好!”柳观春没再多问。 她在屏风后洗漱换衣,随即轻手轻脚出门,临走前,甚至还贴心地阖紧了房门。 柳观春知道,玄剑宗的灵修大多辟谷,以吃带有人间浊气的凡食为耻。 前世的柳观春,在玄剑宗吃得并不好,多数时候还要自己进山打猎、摘野果加餐。 不过今生她跟着道宗弟子进山,道宗大多都是凡人出身的凡修,玄剑宗不敢当众给一个还算人才济济的宗派脸色,自会备好酒菜,尽心招待他们。 果然,等柳观春抵达饭堂的时候,倪芸彤、苏无言已经帮她备好饭菜了。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一般不用饭,真要陪吃,也是吃几样绿油油的素菜,她又点了几样大棚温养的冬菜果蔬。 倪芸彤一看菜单,反应过来:“江师弟醒了?” 柳观春高兴地点点头。 其他道宗同门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欢喜,毕竟禹州一难,是江暮雪以身殉道,硬生生拿命救下弟子,他们想起此事,心中都颇为感激。 “江师弟还好吗?身体可有不适?” “江师弟不过二十多岁吧?如今又是雪灵根,还是元婴境的大能,这也太厉害了。” “咱道宗全靠江暮雪长脸了……” “再抬举江师弟,黎师兄可要吃味了,小心他削你。” 黎九章无奈地道:“好吧,我也承认江师弟根骨比我还要优异,没什么不服气的,往后我还要同他请教呢!倒是你们,少仗着江师弟脾气好就去扰他清修,他身上的天罚雷印还未消除,估计还要个把月养呢!” 众人哄笑一堂,说归说,闹归闹,谁都不会真的去打扰江暮雪,有什么事也是先问问柳观春这个未来道侣的意思,再行讨好之举。 之前江暮雪昏迷不醒,倪芸彤怕揭人伤疤,不敢提江暮雪的事,如今知道这对小夫妻苦尽甘来,嘴上调侃:“哎呦,我们小观春是不是好事将近啦?婚事也该办起来了吧?和你师父报信儿了吗?他是不是还得嫁妆聘礼一并准备吧?倒挺忙的……” 柳观春真的受不了倪芸彤的八卦闲心,她高举双手,连连讨饶:“师姐,快别问了,这种事情回道宗再说嘛,让我过两天清静日子。” 倪芸彤一问,同门弟子都来问了,恐怕不出两天,师兄姐们连她日后要是有小孩,该叫什么名字,就连长大后该择哪个师门,都热心肠地帮她考虑好了…… 倪芸彤知柳观春脸皮薄,看小姑娘面露难色,她忍俊不禁:“好了好了,饶你一回。” 倪芸彤不再堵着柳观春羞她,而是拉柳观春落座吃饭。 近日柳观春照看江暮雪辛苦,肉眼可见瘦了很多,脸蛋摸起来都不软了。 第128章 待江暮雪换衣赶到膳堂时,众人已经收到了玄剑宗掌门唐玄风传来的信鹤。 唐玄风召集各宗各派弟子,于太阴殿议事,共同商议妖祸破局之法。 灭世邪祟黑山残忍至极,不过短短几日,竟又分化出漆黑肉虫,造出食人梦魇,不分昼夜 地蔓延九州,肆意啃噬、猎杀凡人。 人间九州又沦陷了三个州郡,余下幸存的不过靖州、肇州二州,以及一些拥有上古神器护阵的大宗大派。 灭妖一事迫在眉睫,此等威胁整个修真界的重大妖祸,自当召集天下能人修士,一致对外,御敌致胜。 太阴殿中,气氛肃穆。 殿角燃着万树铜灯,烛火通明,灯辉流转,香烟袅袅。 几名玄剑宗内门亲传弟子,手持祛除恶灵的法绳,用金光镜照出每一个入殿的外宗弟子的原形,严防死守,悉心查探来人身份。 以免有邪祟附体夺舍,趁乱跟着进入宗门,窃听杀妖大策。 因苏无言的猫妖出身,入殿的时候,他和玄剑宗弟子发生了不少冲突,被温少卿穿了小鞋。 温少卿记得昔日殷国之辱,他与苏无言本就有旧仇,明知苏无言是正统修炼的妖修,可他非要说苏无言来路不明,当众奚落妖修。 温少卿本以为如此刻薄,便能把苏无言留在殿外,给他一个下马威。 哪知,道宗弟子众志成城,不放苏无言进殿,他们也赖着不去了。 毕竟禹州一战,苏无言也救下许多人,即使这位苏师弟性格乖张,不好相处,但他们也承他的情,都是自己人,道宗弟子又怎会帮着外人欺负苏无言呢? 眼见着事情要越闹越大,还是江暮雪冷看温少卿一眼,讽道:“若因你一人之故,耽误议会大事,恐怕玄剑宗内门不会容你。” 玄剑宗最看重在外的名誉,此次议会,也是全宗筹备多时的成果,若因温少卿一人耽搁,恐怕他吃不了兜着走。 温少卿自然知道厉害,他不过骑虎难下罢了。 眼见着事情愈演愈烈,他不敢多言,只能咬牙瞪了苏无言一眼,放人进殿。 一帮弟子就这么浩浩荡荡、顺顺利利入了太阴殿。 灭妖大会开始。 大殿主位,坐着各门各派的宗师大能。 他们各个都是元婴境界的修士,身披议事高功法衣,衣袖上绘有腾云驾雾的龙凤与天仙紫气,意味地位崇高无上,如剑尊天人一般,凌驾九天紫气而来。 这等大会,像柳观春和江暮雪这种宗派弟子,其实是插不上话的。 所有追随长老、师尊而来的弟子们站在内殿,一字排开。他们安静垂首,认真聆听师长们的训话与战役计划。 高台上,各宗长老高谈阔论,与玄剑宗掌门唐玄风一起商议杀妖对策。 柳观春默默听着,时不时还抬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江暮雪一眼。 江暮雪身量高挑,肩背笔直,乌发一丝不苟尽数梳进青玉发冠中,一袭莲纹弟子服披身,青色丝绦勒住结实有力的腰腹,远观隐有霜雪清辉飞扬。 于一众修士里,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柳观春看得怔忪。 她不由想起,前世在玄剑宗中,她也是高台下聆听师长前辈教诲的一员。 那日的情景,其实和今日情形没什么不同。 唯一有差别的是,彼时的江暮雪身为玄剑宗内门第一大弟子。 他远在主座,目光清冷,高高在上,犹如一尊目无下尘的神佛,睥睨众生。 他的视线不在她身上停留。 柳观春与江暮雪云泥之别,亦从来不敢奢望神明垂怜,落下悯凡的一眼。 可现在,江暮雪如月坠世,奔她而来。 她离他这么近了…… 柳观春嘴角微微上翘,难言的暖意涌上心头。 小姑娘偷偷盯着人傻乐,江暮雪五感敏锐,自然觉察。 但此为庄严的议会大殿,他不好同她亲昵,只能淡淡扫她一眼,以清逸剑气,轻轻勾了一下她的衣角。 只是不等柳观春眉目传情,一只气势极足的手,忽然搭上了江暮雪的肩膀。 柳观春抬头望去,竟是唐玄风纡尊降贵,步下高台。 殿内弟子见状,不明所以,哗然一片。 要知道唐玄风乃宗门之中最高境界的修士大能,他便是倨傲一世,目中无人,也不会有谁有半分异议。 可偏偏,这样厉害的掌门竟亲自下台,如此亲善对待一个外宗弟子,此举实在稀奇。 “你就是江暮雪吧?” 仙风道骨的老者打量一眼他一眼,和善一笑,“本尊听说你的事迹了,禹州黑山邪祟一战,你不但杀灭城中黑肉阴虫,还在战后渡劫飞升为元婴境界,可谓少年英才,便是本尊也钦佩不已。” 江暮雪神色淡淡,听完,也只是恭敬作揖:“掌门言重,不过事出紧急,弟子为护同门安危,勉力而行罢了,不敢口居高功。” 唐玄风哈哈大笑:“你这后生,当真谦逊,你师父有福气,竟收了你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当真让本尊羡慕啊。” “掌门谬赞。”这些赞誉的话,江暮雪一介后辈却不好接了。他权当自己寡言少语,只低头聆听,不置一词。 只是,在唐玄风衣袖微曳的瞬间,江暮雪倏忽嗅到一味极浅的香火气息。 那是独属于人间凡尘的香火尘烬。 唐玄风生为根骨清奇的灵修,从来看不惯凡物,便是供神科仪,也绝不会使用这些低廉的凡品香火。 这样不可一世的修士,身上怎会藏有有红尘供香的气息? 江暮雪拧眉细思,心中微动。 唐玄风随口夸赞两句,正要离开,却见自家闺女唐婉巧笑嫣然,敛袖而来,一双艳若芙蓉的媚眼睇来,落在江暮雪身上,流连不去。 唐婉早听说,江暮雪结婴之事,又知他虽与师妹亲厚,却也不曾与人合契完婚,心中意动。 唐婉有意让德高望重的掌门父亲,帮她撮合此等天造地设的姻缘,忍不住笑道:“爹爹,昔日殷国遇难,婉儿全倚仗这位道宗江师兄搭救,方才保下一命,江师兄于我……是救命的重恩,婉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 唐婉说完,浓睫微垂,粉唇轻咬,小女儿情态一览无余,话中情意不言而喻。 这可是第一大仙宗掌门之女唐婉,不仅修为高深,生的也是一副月貌花容。 她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对江暮雪抛来橄榄枝,莫说其他宗门,便是道宗弟子也为柳观春捏了一把汗……此等香饽饽,想必江师弟也很难拒绝吧? 便是倪芸彤和朱燕也忍不住捏紧手中利刃,但凡江暮雪敢接下唐婉抛来的媚眼,即便她们不敌江暮雪,也势必要为柳观春出一口恶气,将江暮雪千刀万剐。 此刻,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全落到江暮雪身上,就连唐玄风也笑吟吟旁观,想听江暮雪下文。 然而,江暮雪依旧是那样清冷出尘的眉眼,他仿佛永远无挂无碍,心中不生波澜。 江暮雪缄默许久,当众伸手,扣住了几欲逃跑的柳观春。 他将她拉到身边,同唐婉道:“不过随手小忙,唐剑君无需挂怀。” 声音冷淡,不含丝毫情谊。便是唐婉有意拉近关系,口称江暮雪为“师兄”,江暮雪也只是冷冰冰回一句“唐剑君”。 柳观春难掩错愕,但她的手挣扎不开,只能低头不语。 江暮雪抓住柳观春的力道更紧,男人青玉似的骨节圈在她的腕上,犹如锁链,丝丝绞紧。 江暮雪抬眸,又望向唐玄风,行礼辞别:“此前御敌,弟子伤势未愈,眼下五脏阵痛,又有发作之势……弟子想随师妹回房休养片刻,唐掌门仁善,定能包涵弟子无礼之处。” 这是执意要走,甚至不惜落唐玄风的颜面。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唐玄风都因江暮雪的胆肥,轻轻扬眉。 若是方才那样的话算婉拒,后来这句便是明晃晃将巴掌摔在唐婉脸上了。 唐婉明知江暮雪入宗以来,一直与柳观春同房,可她还要用宗门的权势去赌一个男人的薄幸,如今赌输了,当众被江暮雪落脸,实在不冤。 道宗弟子们心中暗笑,一个个觉得大快人心。 倒是唐婉眼眸含泪,心里委屈。 但她还是不想让人看出失态,只能咬紧牙关,默默隐忍下去。 唐玄风一笑,没有勉强再什么,只嘱咐江暮雪好好休养生息,又给江暮雪赠了许多天材地宝,吩咐杂役悉心照看,也算是报答女儿的救命之恩。 此事也就如此罢休。 柳观春在众人的注目之下,被江暮雪拉出太阴殿。 老实话,上辈子她遭唐婉算计,这辈子当众拒绝唐婉,确实给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江暮雪也太明目张胆了,他自己回房休息不够,还要把她这个没有受伤的师妹拉去陪同,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关系密切吗? 第129章 柳观春耳朵发红,闹不明白一贯行事周全的江暮雪,怎么忽然有如此乖戾之举。 很快,她意识到……江暮雪所作所为,其实还有抱有其他目的。 唐玄风当众道出江暮雪的修为境界,引人艳羡。 毕竟整个修真界,攀上元婴境的修士不多,江暮雪少年英才,世上少有能与他一战的修士。 偏偏,如此厉害的剑君,倾心于自家师妹,甚至在众人面前婉拒唐婉的亲近,不惜让唐玄风厌恶他…… 江暮雪分明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柳观春已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既如此,日后还有哪个修士敢冒着被江暮雪一剑斩杀的风险,前来勾搭柳观春啊? 占有欲强的男人,原来是江暮雪啊。 柳观春嘴角上翘,忍不住伸手,主动抓住了师兄泛凉的手。 第65章 黑山(八)练剑 柳观春被江暮雪拉出太阴殿。 她快步跟在师兄身后走。 但很快,柳观春发现,其实江暮雪也不知该带她去哪里。 还是下午,回房太早了一些,又没到晚膳时间,膳堂也没饭吃。 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师兄只是本能不想让她留在方才那个有唐婉和唐玄风的地方……江暮雪怕她触景生情,又会想到前世的不快,他在尽力保护她。 柳观春心中温暖,但她早知道,今生与从前不同,柳观春的身边有很多袒护她的朋友,她不再孤立无援。 思来想去,柳观春主动说:“师兄,我们回房吧?” 江暮雪停下来,回头,清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确认她的话。 被这样一双清寂的眼睛看着,柳观春脸上发烧。 她含糊地想了个理由:“师兄,你该上药了。” “嗯。”江暮雪带她回到弟子院。 江暮雪昨夜疗伤,身上伤口大部分已经结痂,不至于往衣里渗血,他毕竟是修炼多年的修士,一些残缺的皮肉,亦会慢慢修复完全,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身上坑坑洼洼,到底坏了品相,不大好看,江暮雪不想让柳观春看着,他怕她不喜。 江暮雪谎称要沐浴更衣,自己拿着整洁的衣物,走进屏风遮挡的内室。 江暮雪打算趁着换衣时,自行调理伤势,免得柳观春执意要动手。 可柳观春时间掐得很准,待屋中水声消失,她马上扒拉屏风,幽幽问:“师兄洗好了吗?我可以帮你上药了吗?” 江暮雪动作一顿,迎上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眸,难得迟疑地道:“我自己来吧,已经上了一些药了……” “我看看。”柳观春记得江暮雪的伤在肩背与后腰,位置有点偏,并不好上药。 这种事不能马虎,她希望江暮雪尽快痊愈,小姑娘说话难得带了一点强硬:“我帮你。” 江暮雪沉默。 柳观春咬牙,钻进屏风,在一片迷蒙的热气水雾里,她看清了江暮雪的脸。 男人的青丝如瀑,发尾还湿着没干,水珠顺着发梢滚落。 因湿润而变深的鬓角,更衬得江暮雪一双眼睛黑浓、深邃,捉摸不透。 男人的中裤已然上身,裤带卡在江暮雪那片块垒分明的腰肌上。 腹肌轮廓的凹陷处,勒着细细的裤线,留出些许缝隙,肌理线条看着很松弛,也诱人伸手,一探究竟。 江暮雪似是还要穿衣,可柳观春来得太急,中衣刚搭上男人健硕手臂,还没来得及上拉,就被柳观春抓住了手。 柳观春阻止江暮雪套衣,目光不住往他腰后瞥,伤口虽没流血,但还翻着红肉,他根本没有上药,只打算用灵力疗伤,生熬过去。 “师兄!你骗我!”柳观春的语气有点严厉。 江暮雪抿唇:“伤药于我而言,作用微乎其微,不如打坐调息……” 柳观春:“微乎其微的意思是,并非一点用都没有?” 江暮雪轻轻嗯了一声。 收效甚微,但有点用。 他只是不想让柳观春帮忙上药……他理应照顾她,而不是被柳观春尽心服侍,这让江暮雪觉得自己这个道侣、夫君、师兄的身份很不称职。 柳观春简直要被江暮雪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气晕过去。 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是如何死里逃生,才能被降魔伞救活过来? 凭什么他不畏生死,亦对自己身上的伤疤半点不在乎? 柳观春知道,和江暮雪讲道理没用,她想做什么,执意去做就好了。 “我不管师兄愿不愿意,反正我就是想帮你……我要给师兄涂药,你不能拒绝。” 柳观春深吸气,又违背江暮雪的意愿,用力往下拉了一截衣裳。 她瞥见江暮雪臂上缓慢生长的疤痕,那处被黑肉噬咬,缺了一块皮肉,虽然已经落痂生肉,但肌理蜷曲,还没长回原样。 想到江暮雪吃尽苦头,柳观春的心又有些发软。 柳观春的指尖轻搔他身上陈旧的骨肉,“师兄,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不想看你浑身是伤,我能帮你的事不多,你至少得让我也搭把手……否则,我会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她不能帮他御敌,不能帮他抵挡天雷,她什么都做不好,她只会拖后腿。 柳观春希望,自己也能有点用处,至少能帮到江暮雪什么。 闻言,江暮雪不再执着。 他只是怕柳观春受累……但她愿意帮他上药,江暮雪自是欢喜的。 那一层罩在身上的衣,再一次被女孩剥开。 “师兄,你不要动。”柳观春拿着药瓶,低声提醒。 “好。” 他终于肯听话地站在那里,不再反抗柳观春的触碰。 山水屏风上,映出两道昏黑的身影。 就着幽微的烛光,柳观春看清了师兄的身躯。 江暮雪背光而立,肩胛锋锐,背肌饱满。 几道凌乱疤痕,非但没有破坏男体的美感,甚至平添几许阳刚的狠厉气势。 柳观春把灵药抹到掌心,用手温融化,再覆上江暮雪的后脊。 所有嶙峋的伤疤,都被她四处游走的手关照,药膏的温度与体温相融,如此动作,不似上药,倒似催。情。 柳观春注意到,男人的骨相分明,宽肩窄腰,轮廓优雅,每一寸肌骨都融进光阴的裁造中,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江暮雪似是觉察到柳观春动作的谨慎,他有意放松脊骨,让通体肃杀寒意变得轻柔,不要吓到柳观春。 只是,天雷之刑到底是惩戒,每一处伤口都犹如剔骨凌迟,泛起疼痛,即便有柳观春抚。慰,江暮雪仍是神经紧绷,容色严肃。 柳观春看出来了他的不适,伤口位置很低,卡在月夸骨,她一边低头,一边用指骨感受江暮雪的战栗。 “师兄,你很疼,是不是?” 江暮雪没有说话。 可柳观春却明白了,她下意识噘嘴,往他腰侧的那道泛血雷痕,轻轻一吹。 温热的气流擦过腰线,江暮雪莫名战栗。 他垂眸,只能看到柳观春低下的漆黑发顶、卷翘的眼睫毛、微微嘟起的,像极了樱桃的红唇。 柳观春面朝着他,一边上药,一边懵懵懂懂地抬眸,用天真而无辜的语气问他:疼吗? 如此娇丽的神情,很要命。 在剧烈的痛感与朦胧的靡丽气氛之间,江暮雪莫名抓住了柳观春的手腕。 灵细的手攥在手中,柳观春被高高提起,用力拉至江暮雪的身前。 他偏头,看到柳观春指肚上染着的发白的药膏,光泽柔润,腻了柳观春满手。 不知为何,江暮雪的喉结微动。 而柳观春被师兄莫名其妙拉起身的时候,不慎趔趄一步,猛然靠近江暮雪。 此刻。 男人薄薄的衣裤隐有意动。 柳观春视线下移,有点惊讶,“师兄,是你的……” 然而,没等她说出什么,眼前又陷进一片昏暗,她的目力被江暮雪封住了,她什么都看不到。 鼻尖是江暮雪渐近的清新药香,以及他冰寒的体温。 她听到他靠得很近,告诫她:“柳观春,不要 看。” 柳观春看不清,可偏偏感官被黑暗放大。 她只能用掌心去感触,意图帮江暮雪释热。 是她先动的手。 只是在试探之下,柳观春迷迷糊糊意识到,原来男人的胯骨,是紧实的。 柳观春的手背被裤线卡着,紧绷绷的,好似一种邀请,又似拒绝。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感受到,江暮雪也在颤抖,他竟有这样无措的反应。 柳观春能知道手中体温升高,很是滚沸。 江暮雪亦是剑拔弩张。 这一次柳观春触碰师兄,他不再躲了。 柳观春不喜欢被江暮雪封住五感的感觉,她心里有气,只能在男人的软肋上费劲儿,故意折磨他。 女孩的拇指与食指拧了一把。 第130章 却发现,原来她的手太小,掌控不了任何江暮雪的东西。 柳观春正要逃跑,耳畔却传来低沉的哼声。 闷闷的,撩人心弦。 竟是江暮雪主动倾身。 自投罗网,他意欲献身。 江暮雪从未如此哑声,狭长的眼尾亦有些潮红,但柳观春看不见。 她只听到师兄低哑着恳求。 “师妹……只一次……” 即便这种时刻,柳观春仍觉得江暮雪是冷静自持的男人,只这种故作稳重的态度,更暴露了他的急迫。 他心中有渴求,才会竭力讨好,就连语气里也带点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他要她,帮帮他。 柳观春听到江暮雪压抑的呼吸响在耳畔,她觉得自己好像赢了一局。 她满足了他。 …… 如此折腾,耽搁了两刻钟才好。 柳观春不得要领。 大多数时候还是江暮雪言传身教。 与她十指相扣,指点她做事。 那一件刚换好的中裤又脏了,江暮雪再次沐浴更衣,等他穿戴齐整,这才解开柳观春杏眸的禁制。 等江暮雪端来温水,细细帮柳观春清洗时。 柳观春仍感觉,还能感受到那些残留之物。 她耳朵发烫,只当这些是此前帮江暮雪上的伤药,她逐一洗干净了。 只是,那种近似血气的石木南花的气息,仍令她印象深刻。 柳观春根本不敢想,这居然是江暮雪会留下的东西。 ……光风霁月的师兄,原来也有凡夫俗子一样的浊念。 真是太稀奇了。 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看向江暮雪的目光,也带了些恶意的调笑,“师兄喜欢吗?” 江暮雪难得理亏,抿唇不语。 柳观春眨眨眼,甩了甩手腕,戏弄他:“待会儿饭堂用晚膳,若是我一直念叨手酸,旁人会怎么想?” 江暮雪看她一眼:“只会觉得师妹上进,连在房中与师兄共处,都不忘勤勉练剑。” 柳观春被反将一军,一时无言。 柳观春心中悻悻然想……好吧,也就只有江暮雪知道,她练的是什么剑! 第66章 黑山(九)名分 一整个下午,柳观春都和江暮雪待在房中。 倒是没做其他事,江暮雪上榻,打坐疗伤,柳观春则在一旁清点剩下来的符箓、法器,她本该出门练剑,又觉得留师兄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好。 毕竟江暮雪身受重伤,在柳观春眼中,这样的师兄是极脆弱的,她得小心呵护。 思及至此,柳观春也脱鞋,爬上了床榻。 她能感受到自己甫一靠近,江暮雪散出的那股凛冽罡风便消散许多,即便陷进忘我境界,江暮雪仍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柳观春知道自己得人偏爱,心情很好,她是水灵根,本就与雪气相近,如今嗅着江暮雪身上清香,思绪浮想联翩,心中心猿意马。 柳观春不由想到方才那场兵荒马乱的缠斗。 她被江暮雪牵着鼻子走,十指相扣,手心裹挟着从江暮雪身上渡来的无尽潮热。 柳观春从来不知江暮雪还有这样一副渴念丛生的样子。 他的修长指骨侵。进,她的指缝,教她伸手,交握住剑锋。 和柳观春以前在人间不慎看到的角先生很像,但明显尺寸非比寻常。 柳观春潜心学习,她将其拢得严丝合缝,紧密相近。 柳观春本就勤勉好学,对待万事都很有探知欲,而江暮雪的沉默纵容,更是往她心口点火。在那双漂亮凤眼的鼓励下,柳观春几乎是不假思索,紧攥住江暮雪久久不放。 女孩伶仃手指偶有,律。动。如潮涌至的热。意,几乎直袭人面。 随后,是江暮雪受制于她,忍不住躬身,倾下的胸膛,他靠近她,男人身上很沸,亦很香。 江暮雪把冰冷的下巴抵在柳观春颈窝,只在她的耳畔,发出细细闷闷的压抑喘熄。 像是勾魂摄魄的海妖,发梢冷冰冰,湿漉漉的,发尾一直淌水。 有点撩人。 江暮雪清矜持重,他待人接物一贯冰冷,连个和蔼可亲的好脸色都难。柳观春心知肚明,江暮雪存欲的一面,从来没有毕露于人前,他只对师妹如此。 正因信赖柳观春,江暮雪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最为脆弱的把柄。 送到柳观春手中。 如今回想,柳观春还能依稀记起,那股残余的淋淋触感。 比血味还要猩臊的黏混白浪,色泽偏似雪絮,一蓬蓬地扑来,几乎取之不尽。 衣上气息滚沸浓稠,江暮雪的眼睫潮湿迷离,他的一瞬失神,使得自己更像一个鲜活的人…… 柳观春想,今日起,她与师兄的关系,应该更近了。 柳观春回魂,再度望向江暮雪。 江暮雪知道房中就他和师妹二人,因此灵域并不设御敌禁制,对柳观春开放,也可以说是任她畅通无阻。 但柳观春知道灵域代表一个修士的命门,她不会那么没分寸冒犯江暮雪。 但想到之前,她在寒潭之中冒犯江暮雪,那时的师兄明明有着前世记忆,还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阻止她近身迫害…… 心气有点不顺,仿佛柳观春是个色令智昏的小人。 许是柳观春盯人太久,江暮雪似有所感,施施然睁开眼:“怎么了?” 柳观春膝行两步,戳了戳江暮雪的胸口,问:“师兄,如果现在,我将神识挤进你的灵域,你还拦吗?” 江暮雪方才调息几个大周天,神识初初回归,倏忽听到师妹发问,思绪还有点迟钝。 纵容修士的神识,进入旁人灵域,此举为禁忌的房中术,也是俗称的神交…… 良久,江暮雪想到此前也不过是自己动手消火,难道柳观春也有意动? 江暮雪定定看着她:“不拦。” 柳观春听到师兄这句不见外的话,脸上浮起甜笑。 但很快,江暮雪又犹豫不决地看她一眼:“快要入夜,待会儿得用晚膳,恐怕会有同门弟子来寻我们。便是你有所求,时间上约莫也来不及……既不能令你尽兴,倒不如下次。” 这话听得柳观春直发愣,她就算神识侵体,也不过是去江暮雪的灵域里飘荡一圈马上回来,为何还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还有,那句尽兴是什么意思? 但她又抬头看了看江暮雪,男人凤眸温和,神色沉静,漂亮到不像话,师兄一言不发,似是在思考柳观春的提议。 很快,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因江暮雪不设禁制,她的神识能随意偷袭江暮雪的灵域,可师兄的修为高深,拿捏她简直如碾蝼蚁,若她莽撞来袭,他自会用己方神识挟持她的去路。 两团神识交抵缠绵,如此耳鬓厮。磨,岂不就是神交? 因此,在师兄眼中,她方才那句话,分明是、分明是欲求不满,她在同江暮雪求欢?! 柳观春脸上烧得沸腾,她连连摆手:“师、师兄,你误会了,我只是对神识入域一事好奇,所以才会这样问……” 闻言,江暮雪却目光发冷,低声问:“师妹只对我产生好奇,还是对旁人亦有?” 江暮雪的话太危险了,简直就是明晃晃逼问柳观春是否水性杨花,是 否会移情别恋。 饶是柳观春再不惧师兄,也知道眼下她得谨言慎行。 柳观春揉了揉发烫的脸,对江暮雪说:“我只对师兄起过这种,用神识窥探灵域的念头。”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也有承认“柳观春从小就对江暮雪存有不良居心”的意思。 柳观春摊牌,整个人都羞到不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但江暮雪听完,总算没有再逼她。 男人轻扬唇角,待笑意淡去,方才下榻,朝柳观春伸手,“饿了吗?我陪你去膳堂。” 柳观春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小腹,“饿了,师兄我要吃烧鸡。” “好,若是膳堂没有鸡,我去山中给你猎。” 柳观春高兴点头:“谢谢师兄,你对我真好。” 江暮雪牵着柳观春,又是一声轻笑。 不过为妻子抓一只鸡。 举手之劳,道什么谢。 - 这次诛妖大会,无非是当众定下外出扑杀黑肉阴虫的队伍,余下的修士则帮忙缝补护宗大阵,正好再设下一些驱邪的禁制。 因为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那些黑肉前仆后继往仙山涌来,它们的目的地似乎就是围剿仙宗弟子……仙山重地,决不能破。 夜里,薄暮冥冥,阴风阵阵。 仙山之中,本该一派安静祥和,却不知哪处的荒草垛子里,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 一条条黑色的长虫,自密林中,徐徐爬出来,与漆黑夜色相融。 明明黑肉阴虫浑身沾满催人作呕的戾气,一旦靠近,修士们便会很快发觉。 第131章 可眼下这几条黑肉的行进却悄无声息,气息也被古怪的屏障掩盖。 最终,黑肉发现了一名落单的道宗弟子。 黑虫的触手迅速钻出,冷不防缠绕上白桃的脚踝。 在束缚上白桃的一瞬间,女孩的皮肉裂开,血液四溢。 白桃来不及惊呼,已被黑肉生吞活剥,蚕食殆尽。 不止白桃,还有一些夜行的修士,黑肉饿极了,它们找到什么吃什么。 猎杀的动作太过潦草,修士还有许多细碎的血沫残留于地,黑肉阴虫的触须朝下,利用密密麻麻的口器,一点点舔。食完那些修士骨血…… 它们没有浪费。 吃饱了以后,黑肉又慢悠悠钻回地里,消弭无踪。 - 几根血气弥漫的触手,转瞬间钻回玄剑宗的孵育大阵。 阴气撞动招魂灵帛,无数枚串在红绳上的铜钱震颤不休,那股凡尘的香烛味愈发浓烈,撼得打坐练功的唐玄风都灵域不宁。 唐玄风自法阵之中睁开老眼,瞥向那几条如黑蛇一般游弋回黑色肉山的触须。 唐玄风拧眉:“又背着我去偷吃?分明没有神智,却还像孩童一般馋嘴,山下的凡人吃不够么?竟贪起仙宗内部了。” 说完,唐玄风起身,取来罡风料峭的法鞭,重重一抽黑山。 哗啦一声巨响,魔气爆开,肉壁被唐玄风削下一截,如同枯萎的花木,垂在地上,很快风化。 黑山不满地鼓动,皮腔下黑血流动,澎湃汹涌,群魔乱舞。 肉壁性情不稳,它好似在同唐玄风闹脾气。 见状,唐玄风还是割开腕骨,喂了黑山一碗元婴境大能的鲜血。 黑山被打一棍子,又喂一颗枣子,满意地扭动,总算安静下来。 唐玄风目露慈爱,对它道:“我说了,我会亲自喂养你的,着什么急?况且,他们都来了,你很快就能吃饱了……” 唐玄风设下压制魔气的禁制,离开了此地。 出门后,唐玄风忽然顿住脚步。老者负手远眺,目光落在前方灯火通明的膳堂,一脸若有所思。 - 玄剑宗的膳堂,人声鼎沸,少年少女们笑闹一团。 苏无言听到江暮雪要和孟瀚舟商量婚期的事,气得当场摔碗,一把抓住江暮雪的衣襟。 江暮雪难得没有动手,反倒是沉静眉眼望向柳观春,询问她的意思。 揍,还是不揍? 江暮雪一副妻管严的样子,更是令苏无言心头火起。 “你他娘的装什么装……” 就在苏无言要同江暮雪厮杀的时刻,柳观春忽然拽住小猫,把他拉向膳堂一隅。 “苏师弟,你跟我过来。” 苏无言冷嗤一声,松开江暮雪。 柳观春拉他来到一旁,小声和他说悄悄话:“即便我与师兄成亲,我也还是会带着苏师弟一起生活的。” 苏无言是她养的小猫啊,她怎会把他丢弃? 听到这话,苏无言满身的战意都消减下去,少年一双桃花眼闪动光彩,忍不住笑了声:“真的啊?” “真的,你肯定得跟着我啊,不跟着我,你上哪儿去?”她的猫,不跟她跟谁啊? 苏无言听到这话,整个人的心气儿都顺了。 那岂不是说,他是陪嫁的主子,柳观春去哪儿,他就能去哪儿?毕竟道侣嘛,看个几年都可能一拍两散,万一柳观春看腻了江暮雪的脸,喜新厌旧,换个夫君,那江暮雪就彻底没戏了。 不像他,无论柳观春找多少名道侣,他在这个家永远有一席之地。 苏无言:“那行吧,我反正无家可归,也只能一直跟着师姐了。师姐上哪儿我上哪儿。” 思及至此,苏无言也不再和江暮雪争斗了,他望向江暮雪的眼神,甚至还饱含一点男人对于弱者的同情。 看到一妻一猫窃窃私语,江暮雪冷目望去,心中略微不满。 但他并不想管一只猫的想法,只要苏无言不再从中作梗,他便不会对苏无言暗起杀心。 今日用膳,也算是江暮雪当众说明诛妖大会上发生的小插曲,顺道给自己定下一个名分。 众人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心里都挺高兴。 甚至倪芸彤知道此事,还起哄跑进灶房,煮了许多点了赤沙色的喜蛋。 她把喜蛋挨个儿发给宗派弟子。 莫说甘露宫、紫璃宗的弟子,便是玄剑宗内外门的修士都有份儿。 倪芸彤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本想低调成婚的柳观春一时间也有点骑虎难下,她索性也不再忸怩,大大方方跟着发喜蛋,宣布回道宗后定亲的喜讯。 扭头时,柳观春看到膳堂一角,站着一名低头敛目的女修。 她走上前,见是白桃,笑着打招呼:“白师姐。” 柳观春取出喜蛋,热情地塞进白桃手中。 白桃看了一眼喜蛋,不知想到什么,她脸色苍白,颤抖不止。 白桃麻木地抬头,握住这颗喜蛋,嘴角努力上翘,对柳观春露出一个有点生硬的笑容。 柳观春和白桃关系不算好,给了喜蛋,打个招呼,便急匆匆离开了。 只是,在柳观春转身的霎那,白桃像是精疲力尽,脸上的笑登时落下,瞳仁又被一团漆黑魔气占据,奇诡至极。 白桃死死盯着柳观春,唇瓣翕动,口中发出犹如鬼魅的絮语—— “柳观春、柳观春……” “你好香啊。” 第67章 黑山(十)第二个吻 夜里,万籁俱寂,冷寂的仙山又开始落雪。 柳观春说要逛一逛玄剑宗的好景致,她没有御剑,故意牵着江暮雪踏雪回房。 远处的弟子寝院亮着灯,依稀能分辨出是他们房中的那一盏。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曾在梦阵失明,知她怕黑,所以屋中烛光从来不熄。 万千风雪中,看着那一盏灼灼的火光,柳观春心里不知为何,也变得暖澄澄、亮堂堂。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里,积雪不讲道理,把女孩的裙边也滚上一圈绒绒的白絮,像是镶了一圈雪兔毛边,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眼见着冰冷的雪水要融进小姑娘的鞋帮子里,江暮雪拦腰将柳观春轻松抱起。 柳观春的腿弯被一支结实的臂骨捞起,后肩也被师兄横来的手揽住了。 江暮雪稳稳地抱着她,搂得很紧。 柳观春怔怔抬头,入目是江暮雪如青玉白净的脸、棱角分明的喉结,他低眸望来,神情温润可亲,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锐之感。 柳 观春不自禁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靠他更近。 女孩温软的身体趋近,心跳蓬勃不息,竟让江暮雪寒微的肉骨也暖和了一些。 他任她依偎自己前行,到了寝房,江暮雪又把柳观春妥善放置榻间。 江暮雪信手一握,柳观春的鞋袜就褪去了,露出小巧的玉骨,足踝泛起冷光。 一地都是融雪后的深色水迹。 房中有沐浴更衣的内室,用屏风一分为二。 两人的身上衣裳都用清洁术净过尘土,其实很干净,只是江暮雪记得柳观春睡前希望用热水沐浴的习惯,他还是想为她送点沸水进来暖身。 “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提水。”江暮雪拉下床帐,为柳观春挡风,又施加了一道隔绝外敌的剑罩,护住帐中昏昏欲睡的柳观春。 柳观春其实已经犯困,她囫囵点点头,先翻身卷起被子小睡。 然而,就在江暮雪离开房间的瞬间。 寝室里的空气忽然静谧下来,天地一空。 空气稀薄到像是被什么力量迅疾抽干,散出气泡炸裂的窸窣声。 柳观春的胸口窒闷,一声难耐的干咳过后,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迅速她拉进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境界里。 再次睁眼,柳观春又看到了那个昏暗阴沉的天地。 无涯的密林、席卷的狂风、浓郁的雾霭……这是一片荒芜凄寒之地,没有江暮雪、没有苏无言、没有相熟的师父与同门。 远山湿冷,万物空寂,偌大的空间仅剩下柳观春一个人。 柳观春赤脚站在地面,她感受到脚底隐隐有活物鼓动,一颤一颤,像是心跳。 她忍不住低头一看,却发现地皮被古怪的枝干撑起,鼓鼓囊囊,隆着崎岖的弧度。 而这些草根木茎,深藏进地皮底下。 一摞摞牵丝扳藤,朝前蜿蜒,最终钻至远处屹立的那一座漆黑肉山身上。 柳观春看到那一座见过成千上万次的庞然大物,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到它。 黑山?!她怎么会在这里?! 柳观春捂住口鼻,压抑呼吸,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 柳观春正欲跑开,黑山却心有所感,忽然调转方向,面向她。 柳观春被看见了。 无言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感到毛骨悚然。 柳观春僵立原地不动。 第132章 并非什么术法操控她前行,而是她看到了一样事物。 黑山还在不断呼吸,那一层仅染了一层薄薄墨液的肉壁,上下,起。伏,透出胸腔里的人形。 肉墙之中,困着一个闭目打坐的男子。玉冠乌发,眉目如画,生得清雅秀致,让人挪不开眼。 只他受缚黑山,垂着头,连气息都奄奄,像是死了。 黑山见柳观春不动弹,传来一声尖利狂妄的笑。 “柳观春……” “用你,来换江暮雪,好不好?” 柳观春没有回答,但她也没跑。 她浸在哗哗作响的狂风中,足下像是被灌了铅水,沉重不堪。 黑山料得不错,柳观春唯一不可能舍下之人,便是江暮雪。 柳观春莫名低头,望向自己纤细手腕上缠着的那一根银珠红绳,指骨摩挲。 她意识到什么,又猛然抬头,望向江暮雪。 黑山体内的师兄,手腕空空如也,他没有这条红绳。 不对啊。 柳观春曾亲手帮江暮雪系上红绳,她想保佑江暮雪长命百岁,还在绳上打了好几个死结,牢固得很,绝不可能脱落。 柳观春被梦魇迷惑的神智总算清醒了几分。 江暮雪不在这里,是她受骗了。 柳观春记起寝房还有江暮雪设下的剑罩,邪祟不侵,没人能将她掳到幻境来。 因此,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梦由心生,她堕入梦里,才会被黑山蛊惑。 要如何醒来呢? 柳观春摸到脑后的那支发簪,她方才睡去太快,珠钗还未摘。 柳观春的指腹摁到尖利的钗头,不禁一笑……果然,发饰很危险,睡觉的时候不能带。 黑山还在锲而不舍地蛊惑她:“柳观春、柳观春,你不想救你师兄吗?” “想啊……” 柳观春抬头,将珠钗抵在腕骨,拇指圈住冰冷的发饰,戳着肉用力扎下去。 破皮入骨的霎那,鲜血泊泊涌出,柳观春嘶着气儿,感受这点来之不易的痛感,她厉声道:“我要救师兄,但不是眼前这个冒牌货!” 女孩将利刃往腕骨经脉里用力一推,剧烈痛感眨眼间袭入肺腑,就此柳观春猛然破开梦境。 伴随着可怖的失重感,柳观春的魂魄从天而降,再度落回身体里。 平躺在床上的柳观春,飞快睁开眼。 她大口大口喘气,后背发麻,雪肤上俱是冷汗,心跳也如鼓擂,轰隆不休。 柳观春环顾四周,眼前还是昏暗的紫葡萄绣纹青帐,屋外亦簌簌落雪,响声不断。 她没有被黑山抓走,她仍在这里。 待江暮雪提水入屋的声音响起,柳观春连鞋都没穿,径直跳下床榻,像一只怆惶失措的小动物,闷头扑进师兄的怀抱。 遭此一难,柳观春的脊背仍在后怕地颤抖,她语无伦次地说:“师、师兄,方才我陷进黑山的梦魇了,就连玄剑宗内,它都能找到我……我知道是梦,我没有中套……” 柳观春的话语,亦令江暮雪也身心紧绷,他放下水桶,弯腰将她捞起来。 男人单臂托举着柳观春,另一手蕴含冰雪灵气,不住为她擦拭颊边、颈边冷汗,安抚她紊乱的呼吸。 “师妹,别怕,我在这里。” 江暮雪耐心安慰柳观春,垂下的雪睫中杀意浓烈,戾气横生。 他竟不知,黑山邪祟有如此蛊惑人心的能力,居然有能力闯进他的剑域,诱人入局…… 便是在江暮雪温暖的怀中,柳观春想到黑肉裹挟住师兄的那一幕,仍是难以抑制战栗。 她瑟缩肩膀,如同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兔子,但她不想让江暮雪也担惊受怕,只得咬紧牙关,强行忍住那些冷颤。 “没事,没事,只是梦,我逃出来了……” 柳观春不知是说给江暮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可是,江暮雪五感敏锐,柳观春身上丝毫异动,他都能感知得清晰。 就此,江暮雪两只削瘦坚硬的指骨探来,冰清水冷的指腹温度,如羽毛一般,轻扫过柳观春的唇瓣,男人指骨微动,撬开她含。咬的牙关。 江暮雪没有用手强行探入柳观春的唇腔,而是引诱柳观春张嘴后,又轻抚她有点肉感的颊侧。 江暮雪抬起她的下颌,温柔地落下一吻。 男人薄凉的唇瓣压上柳观春的嘴角,冷彻的雪气便迅疾地沁进柳观春的喉间。 江暮雪的气息一贯是和缓轻柔的,即便他将那些灵流阳气以唇齿渡给她,柳观春也不会生出任何不适之感。 极致的亲昵,反倒能带给柳观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要在这个缠绵悱恻的亲吻中,确认江暮雪的存在,确认江暮雪还活着。 女孩整个人都被江暮雪团进怀里,软腚被男人宽大的手骨托举,后脊也被结实的臂骨揽住,江暮雪倾身压下,浓长的眼睫微颤,气息渐渐滚沸,鼻息交织纠缠,他的吻很慢,也很细致。 甚至会让柳观春产生一种被人疼爱着、细心呵护着的错觉。 柳观春也在竭力汲取江暮雪,她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亲吻,她故意张嘴,伸出舌尖,去一遍遍临摹江暮雪的唇角,留下或轻或重的咬痕。 她舔到他的舌,是热的、软的,舌根还有一些微。动的青筋,很是湿。滑……她什么都好奇地尝了一下,吃得很干净,亦很深。 唇上全是莹亮的水渍,柳观春咽下去,又挺身勾住江暮雪,掌腹摸到他平稳的脉搏,确认他的心跳,再将江暮雪往神坛下拽,拉近他,吮吻他的唇,吃得更多。 二人口中是绵软的舌,交缠、互换津。唾,她灵巧地推动着小舌,抵死缠磨。 亲吻亦有章法,柳观春以为 师兄从不意动,其实江暮雪也会起坏心。 他故意驻足不前,诱骗柳观春将舌尖探来,他再咬上她,将她挟持口中,欺压舔。吮。 柳观春不知的是,今日江暮雪渡来的阳气,还有安神催眠之效,仅仅一个持续许久的吻,便将她哄得睡着。 眼见着小姑娘老实闭眼,江暮雪再度将她抱进帐中。 他驾轻就熟地脱去柳观春的外衫、衣裤,仅剩下几件贴身的中衣。 江暮雪取水,帮柳观春擦拭手脚,每一根手指、指缝,都擦拭过去,他很小心,如待珍宝,动作轻柔。 之后,江暮雪轻手轻脚掀开被子,盖住小姑娘,掖下所有被角,防止冷风钻入。 做完这一切,江暮雪唤出竹骨剑,加固了防御剑茧,最后再设下诛魔符箓,护住柳观春。 临走前,江暮雪端详柳观春的睡颜,目光久久不散。方才一吻,令柳观春的眼尾浮起薄薄潮红,如染胭脂,很是娇俏可爱。 不知为何,江暮雪总是想牵唇轻笑,他亲吻她的眉心,又并指拆出一缕神识,灌入柳观春的发顶。 江暮雪摸了摸她饱满乌黑的发髻,哄她安心。有神识护体,柳观春一有动向,江暮雪便能及时知晓,他会迅速赶来。 柳观春,不必害怕了。 做完这一切,江暮雪终于御剑出门,遁入玄剑宗后山。 - 蒹葭阁。 唐玄风近日在殿宇中布下孵邪阵,为防旁人窥探,特设了元婴境界的禁制,无人能入。 就连他自己也日日守在此处。 黑山许是知道饕餮盛宴将近,难得没有伸出触手,四下掠夺精血,反倒乖巧地待在邪阵之中,等待唐玄风的投食。 就在唐玄风又要打坐练功之时,一道凝霜剑光,倏忽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向蒹葭阁。 剑气浩然,来势汹汹。 不过灵巧的一击,便将护邪结界破开一道细碎的缝隙,发出一道嗡然轰鸣! 晶尘如风干的壁画一般剥落,唐玄风飞快打出一记法印,补上了那个窟窿。 聚霜积雪,剑意凛然,俱是唐玄风前世相熟的剑招。 来人是江暮雪?他竟这么快就起疑了。 唐玄风面色冰冷,持剑而出。 唐玄风本就是善战的修士,上辈子面对天地孕育的大魔,方才没有还手之力,被苏无言打得节节败退。 今生,他近乎元婴境满阶,压制江暮雪这个初初结婴的剑君,还是绰绰有余。 思及至此,唐玄风心中腾升怒火,长者手持青焰缭绕的神剑,飞速杀出楼阁。 德高望重的仙宗掌门唐玄风已露面,可偏偏江暮雪还是一言不发,一副泰山崩于前却面不改色的模样。 此为挑衅,更教唐玄风的心火灼烧。 桀骜小儿,他该当给江暮雪一个教训! 锋锐的长剑扫出,势如劈竹,朝着江暮雪面门奋力一击! 银刃映雪,折射出淋淋剑光。 那道刺目的银芒很快令江暮雪回魂,他旋身避开,与此同时,腕骨利落地挽去几个利落的剑花,指骨抿上薄薄长剑,以蛮劲儿将业火符箓,打至剑身。 第133章 伏雪剑受灵气掌控,瞬间燃烧,火焰一窜三尺高。 就在江暮雪欺身劈向唐玄风的时刻,一股火流喷涌而出,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袭向老者迎风摇曳的衣袍。 一簇簇红火流星,如同天女散花,四下飞来。 不算什么雷霆招数,只是业火缠人,火光生生不息,会浸染唐玄风的道袍。 唐玄风眉眼一冷,极速避开,飞向一侧的高树枝桠间避难。 他并非不敌江暮雪,而是他与黑山气息相连,邪祟畏火。大业在即,唐玄风不能吸收火气,引得黑山暴乱,露出端倪。 此战不能再打下去。 唐玄风五官扭曲,气到狰狞,他以心念传音,厉声道:“江小友,深夜擅闯玄剑宗禁地,又以剑器伤人,是想与我玄剑宗为敌?” 这句话说出,江暮雪才状似恍然,撤下剑上杀意。 男人飞身落地,还剑入鞘,抱拳致歉:“唐掌门误会了,弟子不过是见一缕魔气窜入后山,追随邪祟至此……不慎惊扰掌门清修,弟子罪该万死,这就告退。” 说完,他也不顾唐玄风的反应,转身便御剑离开。 唐玄风心中虽窝火,却没有再追。他要小心提防江暮雪,不可在最后关头暴露黑山,前功尽弃。 至于江暮雪方才所说魔气,也不过是信口胡诌。 唐玄风最不喜弟子唐突,若以他前世性情,定要问罪于江暮雪。 可他竟一反常态,好脾气地放人一马,由此可见蒹葭阁深处,确实藏着什么。 江暮雪若有所思,可他顾及柳观春安危,不能在外逗留太久,还是先回房守着师妹。 江暮雪走后,唐玄风脸色阴沉,回到楼阁之中。 他面色不虞,戾气暴涨,便是黑山也观出端倪。 邪祟发出混沌可怖的喁喁私语,似笑似怒,光怪陆离。 唐玄风与黑山心意相通,能听懂它口中言语。 唐玄风不由冷嗤:“我会怕他?简直可笑。不过是元婴期二阶的小弟子,如何与我相争?待几日后,你的鬼气养成,他也不过是我飞升途中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唐玄风想到前世的尸山血海,想到前世的通天之力,他又想到天道降下天谕,命他夺取江暮雪的机缘。 不被天道青睐之人,与刍狗何异? 这一世,唐玄风不会沦为输家。 第68章 黑山(十一)端倪 江暮雪回房的时候,柳观春还在睡觉。 她的睡颜安静祥和,眉心没有褶皱,她不再陷入阴森可怕的梦魇中。 江暮雪松下心神,他用灵力将剩下的水加热,脱去沾了飞雪的寒衣,沐浴更衣,将一身霜气都洗净后,慢吞吞挪进被褥里。 柳观春的体温很高,被窝是暖的,活人的热意,驱逐江暮雪心中萦绕不去的后怕。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暮雪需要时不时凝视柳观春,以泛凉指腹摁压她的颈骨脉搏,一遍遍确信她已经复生的事实。 江暮雪上了床,他不想挤到柳观春,只占了床榻一块狭窄的角落,但柳观春意识到被窝来人,即便睡眼惺忪也要迷迷糊糊往里让,给江暮雪留出一个床位。 柳观春明明喜热,却因知道来人是江暮雪,她下意识靠向那具颀长坚实的身体,灵细的手脚毫不客气地挂到江暮雪身上,侧躺着夹紧了他。 柳观春粘人得很,似是绕树而生的藤蔓,攀缠着江暮雪。 可江暮雪不嫌,甚至喜欢她的亲近。 男人好脾气地揽住柳观春的腰窝,轻柔又强势地将她按到怀里,修长手指沿着柳观春柔软的手臂,探向女孩滑嫩的腕骨,确认脉搏,再侵进窄小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江暮雪抓住柳观春,满意地闭上眼,即便他不必入睡,今晚也学着做一个能够闭眼休憩的凡人,安分地躺在柳观春身边。 柳观春不再是前世那口冰冷的小棺材,她不再占据床榻小小一角。 今生的柳观春虽然身材娇小,削瘦一团,单手就能拢进怀里,但她是热乎乎的、娇气的、活泼的,抱起来很舒服。 江暮雪能带她去很多地方。 带她去看山、看海,柳观春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她会喜欢那种挂满街头巷尾的花灯,她会喜欢在草原沙丘上无拘无束地奔跑……她会回头,朝着他笑,她会有喜怒哀乐,不再是永远无法回应他的小小匣子。 这一次,江暮雪终于不必带着装有柳观春遗物的小棺材了。 想到过去,江暮雪抬臂,抱她更紧。 江暮雪听着柳观春的低缓呼吸、徐徐的心跳,她就靠在他的怀中,与他同床共枕,气息相近。 男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江暮雪清冷的凤眸染上一点柔色,他的棱角分明的指骨亦不再 紧绷。 他平躺着,拥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他确认了很多遍“柳观春仍活着”的事实。 眉心剑印渐生红芒,这是第一次,江暮雪在髓海里感知到浅淡的困意。 清心寡欲的男人,在此刻心念微动,他终于也有了一点独属凡人的细腻感知。 江暮雪阖上双眼,于昏暗的床帐中,啄吻了一下柳观春的后颈,许是迫切想要得到什么,又可能只是不安,江暮雪第一次那样偏执地掰过柳观春的下颌,趁她入睡,在她颈上细细咬下一个浅淡的牙印。 柳观春似是感受到一点疼痛,被江暮雪弄醒,没来得及睁眼,又被师兄渡来的冰雪灵流哄睡。 江暮雪安抚柳观春,低声对她道。 “柳观春,你不会死的。” - 柳观春醒来时,天光熹微,屋内泛起蟹壳青色的雾气,烛火燃尽,烛油滴落,没有再续灯。 柳观春像是宿醉一晚,脑袋钝痛。她呆呆爬起来,打量四周,目光停驻于房中打坐练功的江暮雪身上。 “师兄。”她轻轻唤他。 许是听到动静,江暮雪睁开眼,望向柳观春,“醒了?” “嗯。”柳观春伸了个懒腰,感觉四肢百骸酸痛难耐,想来是昨晚睡姿不好,扭成麻花状了。 柳观春心中悚然,暗暗思忖:她应该没有冒犯到江暮雪吧? 柳观春悄悄逡巡一眼,江暮雪的神色淡然,并无前两日受伤的憔悴清瘦之感,应是夜里调养得不错,她没有吵到他。 柳观春松一口气。 今日,江暮雪换了一身苍松暗纹的白衫,腰佩槐花黄绿的玉带,勾勒劲瘦窄腰,难得的一点青梅翠色,更衬得他神采英拔,风姿绰约。 为了和江暮雪显得登对,柳观春对镜梳髻时,也特地挑了两根苍葭绿色的丝绦,一左一右束在发髻上,让江暮雪帮忙,一圈圈绞紧。 江暮雪放下桃木梳子,又把润肤的雪花膏递去。 柳观春涂抹全脸,自知自己如今已是香喷喷的小姑娘。 “好看吗?”柳观春拎裙在江暮雪面前转圈,摇头晃脑给他显摆发型。 “好看。”江暮雪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专程避开她的发饰,免得弄乱头发。 柳观春满意了,她牵着江暮雪出门。 刚出院子,柳观春抬头望天,莫名感到天象有些不对。 苍茫的天穹,遥挂着一枚藏在云层中的红日,好似一颗浑圆的红柿子,但没有半分阳光的温煦。便是天冷,也不至于连日光都如此寒津津的。 柳观春看了一眼,又猜测可能是自己多心,不再理会。 半道上,黎九章给江暮雪传来信鹤,说是有关于黑山邪祟的要事商议,需要元婴期的修士携手共战,盼着江暮雪也能来一趟,发表战术意见。 柳观春身为内门弟子,也可以同往,只她饥肠辘辘,想先上一趟膳堂,吃点热腾腾的早饭。 江暮雪放心不下柳观春,想着陪她用完早膳再去。 可柳观春并不希望师兄为她耽误要事,她劝道:“师兄放心,我不在膳堂吃,打包了吃食便来找你。” 说完,又从江暮雪袖中抽出一只纸鹤,挟带身上,“如有要事,我就传信给你。” 江暮雪曾在柳观春眉宇间输入神识,又有同心咒共感,他确实无需太过担忧。 “如有异动,不可勉强,直接来寻我便是。”江暮雪顿了顿,又温声道:“除你之外,我并无其他大事,不会耽搁。” 柳观春听明白了,江暮雪只在意有关她的事,旁的闲杂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柳观春被师兄看重,心中如同喝了蜜一样甜,她也知道什么能力干什么事,决不会勉强自己。 “师兄安心,我一定量力而行。”她仍在结界护卫的宗门之中,往来的仙宗弟子众多,只是拿两个包子果腹,不至于出事吧? 柳观春目送江暮雪离开,她没有拖延,径直顶着刺骨刮肉的山风,御剑飞往膳堂。 在飞行的路上,柳观春心有所感,再次仰头,望向那一轮幽冷的红日。 在这一刻,她终于发现太阳的诡谲之处。 第134章 空中那一轮血球,不是红彤彤的太阳,而是不曾落下的血色妖月。 太阳被血月遮住了……那也就代表,末世隐现,生灵涂炭,邪祟占据上风,人间世道已经不太平了。 柳观春忧心忡忡地跳下竹骨剑。 甫一落地,她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撞向前方行路的紫衣男修弟子。 柳观春认出这是紫璃宗的弟子,着急忙慌地道歉:“两位道友,不好意思,我御剑太急,不小心撞到你们了。” 闻言,一高一矮的两名男修身体一僵。他们动作一致地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柳观春。 虽然二人的长相容貌截然不同,可诡异的是,他们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微笑。 看着有点瘆人。 两人笑着说—— “不、不碍事,柳观春。” “柳观春,你要去哪里?” 柳观春心里咯噔一下,茫然抬头:“我要去膳堂……两位认识我吗?你们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二人面面相觑,朝她一笑:“听、听说过……” 说话声此起彼伏,腔调一模一样,莫名透出一股非人的怪异感。 柳观春不由后撤一步,却又怕自己多心,闹得修士之间关系不和。 柳观春只能强颜欢笑地道:“好吧,打扰两位,那我先去用饭了。” “好。”两名男修依旧伫立不动,目送柳观春远去。 柳观春跑得飞快,她头都没敢回一次。 待柳观春飞奔进膳堂,抱了一大包热腾腾的羊肉包子出门,那两名男修还像是一尊木雕一般,屹立竹林间,一动不动。 兴许注意到柳观春望来的视线,那两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对视一眼,慢悠悠离开了此地。 柳观春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她屏住呼吸,只捏碎了手中的纸鹤,动用灵力召来江暮雪。 待江暮雪御剑上前,柳观春才敢松懈心神,紧紧挽住江暮雪的臂弯。 “师兄,我方才遇到了一件怪事。”她怕得很,鼻翼沁满热汗,腿骨发软,抖如筛糠。 江暮雪一手取帕子,帮她擦拭额头冷汗,另一手将小姑娘纳进怀中,冰冷指肚摁在她的腕骨,导入安神静气的灵流,安抚柳观春燥郁的心神。 柳观春渐渐平静下来,她告诉江暮雪,关于方才看到的那两名紫璃宗弟子的事。 柳观春的记性不差,她记得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两人,便是在杀妖大会上匆忙一瞥,也不至于让他们记得柳观春的名讳。 最重要的是,特别是他们喊柳观春名字的腔调,太怪了…… 那种既恐怖又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柳观春想起方才碰面寒暄的那一幕,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草蛇灰线中,发觉了端倪。 柳观春忍住那股发自内心涌上来的寒意,咬住唇瓣,对眉眼沉静的江暮雪道:“知道我姓名不算奇怪,可他们二人张开的嘴巴……都没有舌头。” 没有舌头,仅用气管发声,如何能把话说得清楚?就好像……他们是披了人皮的精怪,肚子里还藏着一个人! “师兄,他们很可能……不是人!” 第69章 黑山(十二)“近柳观春者……死。”…… “师兄,仙宗里很不对劲!” 柳观春冷汗涔涔,面色难看。 如果连玄剑宗也沦陷,成了妖邪的魔窟,那他们身陷龙潭虎穴,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到时候莫说拯救人间百姓了,便是他们这些修士都得丧命于妖邪之手。 柳观春面无血色,指骨不住泌出热汗,她六神无主,只能去看江暮雪,希望经验丰富的大师兄能够拿个主意。 “师兄,你有没有感受到仙宗里的魔气?” 闻言,江暮雪阖眼溯源一番,遗憾地道:“对于黑山邪祟,我鲜少能感知到它的气息,我不知它为何物,既非妖亦非鬼,也不知是何等的邪祟。不过玄剑宗掌门唐玄风,此人确有秘密……” 柳观春皱眉:“此话怎讲?” “我曾在唐玄风身上嗅到妖邪爱食的凡香,又见他日夜守着蒹葭阁,身上血气溃散,隐有伤疤,仿佛血气亏空……偏生你身处护宗大阵内部,还能被邪祟侵体。我疑心,唐玄风背着人在宗内饲妖。” 柳观春心中一凛。 电光石火间,所有线索都串成一条线。 分化出肉虫的黑山邪祟、遍布大江南北的妖祸、蚕食凡人。精血与修士修为的妖物、在修仙异世生死存亡之际,却将四海八荒的修士都聚集于仙宗之中……命他们一同御敌。 唐玄风把所 有人都聚集在这里,究竟是为了守住修士们,还是为了一举摧毁他们? 毕竟仙宗最为安全,可柳观春仍是三番两次陷入梦魇,被黑山侵扰……倘若黑山邪祟,真的深藏于玄剑宗中。 柳观春一阵头晕目眩。 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切都是唐玄风的阴谋,仙宗内部究竟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 柳观春脸色苍白,不禁呢喃:“唐玄风……究竟在养着什么啊……不行,我得去把此事告知黎师兄他们,我们得让修士们提高警惕!” 江暮雪却拉住她:“正如你今日所说,仙宗之内,遍布妖邪耳目,那么还有谁是可信之人?如若玄剑宗早已沦陷,我等四处通风报信,岂不是打草惊蛇?” 江暮雪的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震耳发聩。 他不在意旁人死活,他只不希望柳观春涉险。 柳观春忙不迭点头:“师兄说得对,是我轻敌了。那么我们就只和同门弟子通个气儿,我们是一同上山的道宗弟子,至少可以保证内部弟子团结一心。” 一想到纸鹤传音有被人拦截的可能,柳观春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人。 她召出竹骨剑,毅然踏上剑身,“我去通知穆康师兄、倪芸彤师姐,还有朱燕他们……至于苏师弟和黎师兄那里,师兄你去召集,待会儿我们在南院碰面。” 南院是前世柳观春住过的破旧弟子院,偏僻荒芜,平素都用来堆积杂物,没有人入住。 江暮雪不放心地道:“我同你一起去。” 柳观春摇摇头:“妖祸迫在眉睫,时间不多了。我们分头行动,我会快去快回,一刻钟后咱们南院见面。” 此事至关重要,就连江暮雪也知其中利害,他不再阻拦柳观春,还是尽早寻到帮手,一同查出唐玄风所藏的辛秘较好。 只是,此等邪祟,不但贪食柳观春,还知如何抵御他的破妄目力,其妖力令人心生忌惮。 江暮雪不由脸色凝重,心想:针对他和柳观春而来,难道有人知晓上一世,他与天道做过的换命交易? 可是,唯有苏无言重生,对换命机缘知情。而苏无言爱重柳观春,绝不可能伤她性命……那么,还有谁会包藏祸心呢? 总不至于,今生还存在其他受天道“恩待”的重生者…… 江暮雪的心中,涌起纷杂疑虑。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闭目凝神,压下诸多问题,先去寻黎九章商议庇护宗门子弟的要事。 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 - 柳观春今日忙碌,几乎一整天都耽搁在路上。 她要先找性子沉稳的穆康师兄,又不好去问人,谨防被邪祟盯上。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打算直接御剑,飞往穆康师兄所住的弟子院去等。 事急从权,柳观春顾不上和穆康打招呼,她径直推门而入,打算在房中找他。 可是,进门的一瞬间,她看到直愣愣坐在床榻边的身影,不由怔住。 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所有家具都蒙上了一重漆黑暗影。 偏偏一个高大的男人安静待在角落,一声不吭。 柳观春的脑子飞速运转,她想起穆康曾经说过,他少时家贫,还遇到妖邪灭门,入了道宗后,自觉最奢侈的事便是能燃一夜烛火。 穆康知道妖邪畏火,他因少时的阴影,独处时,都会下意识燃烛一夜,如此避开父母枉死妖物之手的梦魇,方能每晚安稳睡去。 这个毛病曾被他同寝的师弟数落过,笑话他一个大男人还要点灯睡觉,影响室友休息,甚至还当成笑话说给柳观春听。 可是,面前这个穆康,居然能如此安分坐在漆黑的屋里…… 柳观春直觉不对,眼前的人悄无声息,连呼吸都恹恹,不像人,倒像是一具提线傀儡。 但她不愿相信,就连剑术高超、为人亲善的穆康师兄,都惨遭妖邪毒手。 她不愿相信,自己来得这样迟…… 若她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 柳观春颤抖手指,她颤颤巍巍从藏宝珠里取出火折子,利用吹亮的火苗,点燃桌上的烛台。 “穆师兄、你等等,你等等我……” 柳观春心里莫名发酸,她点燃蜡烛,掌心拢住那一团小小的火光,任那一点亮,在室内燃烧,驱散黑暗。 第135章 柳观春不会以身涉险,她很快后退好几步。 柳观春一边从藏宝珠里取出业火符箓,一边隔了老远,小声唤他:“穆康师兄?穆康师兄?” 喊了好几句,男人终于慢慢悠悠地抬起头,他目光呆滞地望来,嘴角僵硬地上扬,无数诡谲的机械魔音响起:“柳、柳、柳观春……” 柳观春听到那些如同地狱魑魅的絮语骚动,顿时吓得头皮炸开,寒毛直竖。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穆康师兄了。 穆康已经被邪祟吞噬了! 柳观春又退了几步。 眼前的穆康忽然身形暴涨百倍,一双黑瞳遍布魔气,眼白消失,浑身黝黑魔气缭绕。 他瞪着那双圆滚滚的黑瞳,朝柳观春迅疾杀来。 手中长剑凝出银光,杀意弥漫。 就此掼到了烛台,烛油洒落一地。 这是凡火,并非地狱业火,邪祟不惧它。 柳观春眉目凛然,召剑格挡。 没等她纵身跳窗,逃离此地,身后忽然传来利刃切腹的细碎声响。 钝钝的割肉声,加上男人忍痛的喘熄声。 粘稠的鲜血淋漓一地,漫上柳观春的鞋底。 柳观春难以置信地回头,她看到穆康的脸上恢复一瞬神智,那缕神识幽微如风中残烛,却又坚毅强大,穆康与躯体内的邪祟对抗,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穆康趁着邪祟不备,将利刃迅速捅进自己的腹部,奋力一转腕骨,直接剐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仍能感知到痛楚,他喘着粗气,对柳观春嘶吼—— “跑……” “柳师妹……跑!” 柳观春瞪大一双杏眼,她的鼻尖发酸,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她明白了,是穆康利用所剩无多的理智,自毁此身,救下她一命! 穆康宁死不为妖。 一瞬间,柳观春想起了许多道宗师门的事。 柳观春健谈,性子乖巧,又好吃,每次端着点心去各个弟子院串门,听师兄师姐们天南地北地闲侃,她记性好,每次都能甜甜地喊人,就连一贯话少的穆康也能同她说上几句话。 柳观春记得,穆康师兄的家人尽数死于妖邪手上,他能逃出生天,全因他那夜年节,冒雪外出,为家中幺妹买一块饴糖。 可是回来的时候,邪祟已经钻进家宅中,将他的家人撕咬殆尽,不留活口。 穆康手里捧着糖块,心中有一瞬茫然。 穆康家贫,也就逢年过节,能够多几枚铜板添食,多一块糖,多一碗猪油渣,他自己不吃,全剩下给家中幺妹吃。 他说,妹妹胆小怕事,最畏鬼怪。 他夜里点不起烛光,便将窗户打开,映入月光,将家中草屋照得雪亮。 他说,柳观春长得同他亲妹很像,所以偶尔给他带一点糕点,一串糖葫芦,见柳观春吃了,他的心情便会很好,仿佛就能弥补一些对于妹妹的亏欠。 穆康不敢想,那天妹妹见到妖邪,嘴里喊哥哥,他却不在,她有多害怕。 所以,在当年内门大比的时候,穆康看到柳观春一人智斗发鬼,他才会挺身而出,为她助阵。 他没能护住自己的亲妹妹,至少让他护住同门师妹。 可这样好的师兄,最后还是死在了妖邪手上……天道真的公平吗? 柳观春呆若木鸡。 她忽然横生出一股暴戾之气。 她心知肚明,一心向道的修士被邪魔操控会有多么痛苦。 她想送穆康一程…… “穆师兄,我来给你一个痛快!” 即使愚钝,即使自不量力,可柳观春总觉得……她不能无情无义舍下穆康。 道宗里的同门,都是她的家人啊。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飞身剑上,调动磅礴的灵力,手中利落结印,点燃数道业火符箓。 “轰隆——!” 一道闪烁金光的符箓以雷霆之势打出,熊熊业火如游蛇锁链袭出,瞬间裹缠住穆康全身,借着他的道袍助燃,燎起滔天大火。 火光冲出窗外,屋舍因巨大的爆破,被磅礴的气流冲开,弟子院四分五裂,门板摇摇欲坠。 柳观春顺势腾跃上竹骨剑,迅速后撤。 她屈膝,跪在竹骨剑上,立于高空。 她心中含恨,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些从穆康体内涌出的黑肉阴虫被业火炙烤,争先恐后爬出,又被穆康弥留的凛冽剑气拦阻,困在火海…… 天地间,唯有妖邪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可火海之中,穆康却在畅快大笑。 他的战意喷涌,手中无剑,便以剑脊化剑,他拥住那些邪祟,逼它们殉葬,同归于尽。 今夜,所有蚕食他血肉的黑虫,连同穆康的衣布与尸骨,一同焚烧殆尽,灰飞烟灭。 他终于能死而瞑目了。 于荜拨作响的火光中,柳观春隐约听到,穆康浑身战栗,从含混血液的口中,挤出几个字。 他说—— “师妹,替、替我报仇……师妹,替我杀了它们!” 柳观春抹去眼泪,重重点头。 我会的。 穆师兄,我一定一定会帮你。 她听到自己如此许诺。 - 柳观春这一次学乖了,找到倪芸彤的时候,她先兵后礼,率先掷出业火符箓御敌。 若是师姐不畏火光,持剑来格挡,便是活人,可以拉来助战。 倪芸彤被柳观春的火袭打懵了,没等她骂人,就见小姑娘哭红眼睛扑到她身上哀嚎:“倪师姐……呜呜呜,还好你没事!” 倪芸彤的脏话憋在胸口,听柳观春哭泣,她回过神,心里也酸酸的,反手拥住小师妹。 “哎呀怎么啦?” 柳观春抹去眼泪:“穆康师兄死了,死在邪祟手上了!倪师姐,玄剑宗里……全是黑山的肉虫傀儡!” 倪芸彤听得头皮发炸,但她知道没有时间耽搁了,一把抓住柳观春的手:“走,我们去找其他同门,但也要小心,我看白桃有些不对劲……” “好!”柳观春咬牙拿出几张孟瀚舟留给她的元婴境火符,以丰盈红亮的火光照路。 因柳观春手中业火强盛,那些分化出的细小黑肉看到汹涌的焰光,竟心生忌惮,一时之间不敢近身。 明明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可仙宗之中却没有其他宗派长老出来主持公道。 柳观春心中不安愈发浓郁,终于她们找到了朱燕。 可眼前的朱燕,早已是杀红眼的样子,她浑身沾满腥臭的黑血,远处匍匐一团爆开的黑肉,从支离破碎的残余肉身上可以看出,那人生前竟是白桃…… 朱燕吐出一口血沫,朝着柳观春喊:“愣着做什么?!快把业火掷给我!” 柳观春不敢耽搁,她急忙挽出一个漂亮剑花,将绚烂的业火渡过去。 朱燕配合默契,女孩腾身而起,尖锐的剑尖接龙一般,勾过柳观春传递的业火,团在剑上。 此火是元婴大能绘制的业火符箓,有诛灭妖邪之效。 朱燕好歹是火灵根的灵修,有她助势,能将业火的功效发挥至最大。 朱燕的剑光一挥,流火如银河流泻,尽数打出,将那只吞噬了白桃的妖邪燃成焦灰,连魔气也蒸腾成云烟。 杀灭一只黑虫,朱燕精疲力尽地倒下,跪地的瞬间,她的手骨被柳观春及时搀住。 柳观春架着她的手,挂到肩上,及时揽起了朱燕。 “朱师姐,你没事吧?”柳观春担忧地问。 朱燕冷哼一声:“我、我是灵修,怎么可能出事?倒是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凡修得小心啊……这妖物太邪了。” 倪芸彤没空和朱燕呛声,她怕柳观春一人搀扶朱燕会累,即使不喜欢朱燕,也去她空着的另一侧勾肩搭背,与柳观春一齐扶着人。 倪芸彤:“总归要万事小心。” 朱燕看着一左一右撑着自己的两位同门,即便脸上再没个好脸色,心中也是感到温暖,她不再多话,老实地跟着两人朝前走去。 救下两名师姐,柳观春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带人回到旧时住过的南院,又捏碎江暮雪所赠的纸鹤,唤他回来。 江暮雪剑术高超,又擅长控火,他的营救速度比柳观春快上许多。 有黎九章、苏无言从旁配合,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已经核实了道宗弟子幸存的人数,并齐心协力将那些鬼化的傀儡弟子诛杀。 只是,当黎九章带着弟子们,狼狈赶到南院的时候,他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仙宗内部涌现大批黑山肉虫,不但占据修士之身,还将修为吸食殆尽……我等本想放出纸鹤,同道宗长老求援,但护宗大阵的结界被黑山吞噬,仙山已成鬼域,我等出不去,只能先竭力斩杀妖邪,再破开鬼阵结界。”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懂了。 也就是说,抵御妖邪的法阵被邪祟改造成了鬼阵,他们从狩猎者的身份,变成了猎物。邪祟圈禁他们,肆意屠杀,可他们求援的信笺又送不出去,驻守宗门的长老无法前来支援…… 第136章 这一幕,是不是和禹州那场围杀战役有点相似? 他们成了牢笼里的牛羊,只能面对此等残酷的命运,等待着邪祟近身,将他们生吞活剥,尽数屠戮。 有同门弟子受不了此等折磨,他的神智崩溃,竟径直御剑离去,直冲向天穹,企图逃出生天。 众人踏剑急追,就连柳观春也御剑高喊:“这位师兄,你快回来,先别冲动!” 越来越多的弟子御剑追人。 只是,在那名师兄靠近夜空的瞬息,漆黑的苍穹忽然裂开几道形似硕大妖眼的缝隙,从中厚厚的阴云中,妖眼凝视,又拧出几条长满触须的肉手。 黑蛇似的肉触游弋,疯狂纠缠冲天飞行的弟子。 越来越多的黏液黑手钻出,如锁链一般缠绕住那名道宗弟子。 男人被绳索紧紧束缚。 一条束脖、两条束手、两条束脚。 那个原本战意盎然的弟子受到束缚,顿时静谧下来,他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四肢百骸的筋骨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可他束手无策,除了屈从,别无选择。 即便隔了老远,柳观春仍能看到他瑟瑟发抖的脊骨。 天地俱静。 柳观春屏住呼吸,从后腰的藏宝珠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业火符箓。 她要快一点,也要轻一点,她要及时救下同门弟子…… 可是,阴秽丧心病狂,它最擅长玩弄人心。 “哗啦”一声巨响,拉扯皮肉的沉闷声音,伴随着戛然而止的惨叫,落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万里无云的夜空,倏忽飘起了红色的雨。 柳观春瞪大杏眸,她的瞳仁倒映漫天血雨。 眼前一片猩红。 随即,地面上,玄剑宗弟子温少卿最先爆开惨烈的尖叫:“啊——!!他被黑山撕碎了!!” 浓烈的腥气随风漾来,血肉的热气也一蓬蓬蒸发。 血尘落到柳观春的白衫上,一点点血沫,仿佛烟火熄灭后落下的尘烬,沾染她满身。 涩进她的眼眶,催出她的眼泪。 高空中,一块块残肢、一滴滴血液、一片片沾红布料,横亘飘荡,如雪洒地。 柳观春眼睁睁看着空中可怖的画面,她的手骨无能为力地垂落。 她看着那些吞噬 修士血肉的黑肉阴虫,喉头酸味上涌,腹腔翻滚,她忽然好想吐……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臂骨猝不及防横来,揽住柳观春的小腹,将她整个人迅猛往后拽回。 失魂落魄的柳观春,被身后的男人抱进怀中,死死搂住。 柳观春的脑袋嗡然,最先嗅到的,是一股清幽的雪气。 那缕清甜的香味,压制住所有催人作呕的不适。 柳观春知道,是师兄来了。 她慢慢安静下来。 江暮雪并指捏诀,涤荡去柳观春身上染的丝丝血迹。 男人温暖的手掌盖在她饱满的后脑勺上,强硬地按住她的脑袋,将女孩压到自己宽阔的胸膛。 “不要看。” 江暮雪的声音清寒如霜,冷津津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动作不容置喙,手指抚摸的力道却很轻,他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 柳观春听到熟悉的声音,脑子渐渐回魂。她埋头不语,把闪动泪花的眼睛压得更深。 就此,女孩眼角湿濡的泪花,全部浸进江暮雪的单薄衣襟。 “师兄……”柳观春想说很多话,可舌苔发苦,咽喉干涸。 柳观春张了张嘴,但最终,她发现,她好像成了一个无话可说的哑巴。 江暮雪带回柳观春,两人无声落地。 所有人都看到了黑山阴虫食人的这一幕,他们心惊胆战,惶恐至极。 不止是道宗弟子,还有玄剑宗、紫璃宗、天工阁、甘露宫…… 各宗各派的弟子、长老都来了。 他们身上统统沾染了黑血,那些腥烈的魔气浸进衣袍,恶臭挥之不去,他们手持宝剑,可神情却萎靡不振,早就没有修士惩恶扬善的张扬风采。 这次黑山肉虫的进食,仿佛是杀鸡儆猴的告诫。 修士们被吓破了胆子,竟一时之间没人敢跑。 就连彼此商议作战计划,也要刻意压低声音,谨防黑山窥视。 修士们一个个如履薄冰,生怕触怒邪祟,他们会死于非命。 在外惩恶扬善的修士仙家,如今看着就是一群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大家被邪祟逼着,稀里糊涂,聚众一团。 如今凑在一起,也不过是方便等死罢了。 苏无言抱臂四顾,他看到温少卿,上前就是一脚。 苏无言将温少卿死死碾在地上,足尖用力,踩得男人肩骨都要断裂。 “玄剑宗藏的邪祟,你们是不是该负责?把一群人全骗进仙山,关在这里,供黑肉阴虫进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猫妖幻出尖利锋锐的爪子,比划着温少卿的脖颈软肉,冷声讽刺。 闻言,玄剑宗弟子各个脸色发白。 他们自然知道掌门唐玄风不见踪迹,蒹葭阁里仅剩下饲养邪祟的鬼阵,说明这场滔天妖祸确实因玄剑宗而起。 可他们不过无名小卒,他们又能做什么主?自己的性命都不保,还要为唐玄风的祸事背锅,这也太冤枉了。 温少卿如同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他心有不甘,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男人的眼神阴戾,趁人不备,横剑在手。 凛冽剑刃出鞘,电火行空,划向苏无言的足踝。 猫妖的目力敏锐,如此雕虫小技,根本连符箓都没使出。他不过重重一踢脚,便将温少卿蹬到一侧的石墙之中。 “砰——!” 肉身入墙,烟尘浩渺。 温少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他捂住脸,从墙中爬出来,心中怨气横生。 温少卿体内魔气涌动,他的瞳孔涌动一瞬幽暗的黑光。一时之间,有邪祟心念坠入髓海,如蛛网缠绵,丝丝笼住他的意识。 温少卿再次走近,他的后脊涌动触手,可无人察觉。 温少卿痴痴呆呆地盯着柳观春,诡谲一笑:“黑山要你!黑山要柳观春!只要交出柳观春,大家都能平安……” 没等他伸出手。 刺啦一声。 电光火石间,一声薄刃破肉的拉扯突兀响起。 更为浓郁、新鲜的血气爆开,伴随着剑气的飞雪,散在空中。 温少卿的瞳眸霎时睁大。 他感到疼痛,嘴角抽搐,双手下意识捂住脖颈。 可是他的颈子已经被伏雪剑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猩红的血液自他的指缝泊泊流淌,浸透前襟。 除此之外,还有一团团柔软的黑肉,争先恐后地钻出他的身体,逃往四面八方的废墟荒林。 温少卿维持着捂脖的姿势,茫然跪地。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头,却最先迎上江暮雪那双岑寂森冷的凤眼。 这位手刃道友的刽子手,白衣翩翩,广袖摇曳,生的是菩萨天人柔相,手中薄刃却淬毒阴寒。 只见江暮雪一手将柳观春按到怀中,另一手持着凝霜仙剑,男人手背青筋勃。发。 他杀完人也不置一词,只轻盈挥剑,抖落刃上鲜血。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手中伏雪剑焕然一新。 全员哗然。 “江暮雪?!” “道宗弟子杀了温少卿!” “可温少卿被魔气侵体,的确该死啊……啧,江暮雪出手怎会这么快?!” 诸君惶恐不安地望向那名元婴境的剑君。 大家心知肚明,江暮雪并非觉察到温少卿的魔气,才出手杀人。他砍杀温少卿,不过是因为温少卿口出狂言,竟要帮着邪祟讨要柳观春…… 气氛更为沉闷窒息,所有人一言不发,屏息以待。 淋淋剑光,折射出江暮雪那双不近人情的冷目。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暮雪犹如地狱修罗,杀气横生。 他终是冷声开口—— “诸君切记。” “近柳观春者……死。” 第70章 黑山(十三)以神克神。 夜空早已被辽阔鬼气笼罩,遮天蔽日,铺展万里。 山巅尽头,阴云湍急涌动,云卷云舒,好似有急骤催雨的雷龙,在其中不停翻搅。 但很快,柳观春发现,那些堆叠如山的事物,并非乌云,而是一条条如枝杈虬结的黑山肉虫…… 黑山为了掌控全局,分裂开成千上万条触手,海蛇一般,头尾相扣,互生交叠。 阴秽以天为被,纠缠不休,邪魔交。媾,诞下更多的阴气森森的妖鬼。 天穹之中,煞气铺天盖地,罡风翻卷。 不可名状的魔气狂浪如潮涌至,层层围困仙宗。 仙山已成了荒僻之地,已成了邪祟的巢穴。 空气变得稀薄、阴冷。 众人悲观望天,无人言语。 第137章 当初斩杀一州的黑肉阴虫,道宗都折损了一半人手,其中不乏百名金丹弟子,甚至还有元婴境的长老,最终还是江暮雪越境破阶,召出毁天灭地的天道神力,力挽狂澜,方才歼灭分化的黑肉。 如今,黑山本体盘踞至此,它被黑肉喽啰滋养,吸食了百姓的精血、修士大能的修为,日益增大,高耸如山,其功法深不可测……他们又如何能与之一战? 方才那名弟子已臻至金丹境界,可他面对几条黑山分化出的小小肉虫,竟连一招半式的还手之力都没有,直接被黑肉触手撕成碎片……如此惨况,谁见了不会肝胆惧寒? 修士们的脸上,俱是愁云惨雾,便是宗派的元婴境长老们也面露苦色,一筹莫展。 面对如此奸恶的邪祟,他们没有一战之力。 只能等死。 只能 负隅顽抗,在弟子面前,死得稍微体面一些。 可是……何人不怕死呢? 有人将目光落到柳观春的身上,他们都记得邪魔的絮语。 不知为何,黑山对柳观春,若是交出柳观春,兴许能拖延一时生机……这是流芳百世、兼善千秋的功德,柳观春既为悲天悯人的剑君,是否考虑一下,为修真界牺牲,谋求一条退路? 甘露宫最为德高望重的王长老看了柳观春一眼,道:“黑山邪祟阴险狡诈,它对柳道友青睐已久,若是我等能利用这一点,请柳道友领路,一同靠近邪祟,保不准就能找到克敌制胜的法子……” 王长老倒是很懂得如何与人交际,他并没有说出牺牲柳观春的话,他不过是希望柳观春配合,诱出邪祟。 江暮雪早就见惯了道貌岸然的修士,他并不听这样的话术,与其与人拉扯、周旋,不如再出一刀,直接让人血溅当场,硬生生闭嘴。 只要江暮雪是比黑山更为阴邪的存在,便无人敢打师妹的主意。 江暮雪一双清寒冷目睥来,手中伏雪剑已然凝出万丈光华,凛冽的杀气竟连鬼气都闻风丧胆,怨气甫一触碰,尽数被银光撕裂,碎成粉屑。 王长老也不过元婴境界,见状不由心惊胆战,狼狈地后退一步。 可江暮雪步步紧逼。 就在江暮雪打算出手的时刻,黎九章上前,压住了男人持剑的手。 黎九章拦在道宗同门面前,对王长老和善一笑:“邪祟的话如何能当真?与其祈求邪祟垂怜,倒不如我等众志成城,一同御敌,杀出一条血路。况且,即便交出柳师妹,我等也不能保证黑山日后不再伤人。不过一个先死,一个后死罢了……我等人心不齐,正好中了黑山下怀,决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黎九章自是要护着他们道宗的弟子,先不说邪祟是不是胡言乱语,再是生死存亡关头,他亦有道人风骨,绝不会窝囊到利用后辈的生死,谋求一条出路。 那也太没骨气了。 黎九章素来是笑面虎的角色,他虽为道宗内门大弟子,但已有数百岁的修行,其境界更至元婴境二阶,真要对战,与各宗各派的长老悬殊不大,甚至能与众人平分秋色。 再加上一个杀气腾腾的江暮雪,一个即将结婴的妖修苏无言,贸然争斗,王长老未必会有胜算。 王长老心生退意。 此时不宜结仇。 苏无言斜来一记眼风,冷嗤:“我把话撂这儿,谁要是敢对我师姐下手,搞窝里反,我第一个不饶他,我是妖修出身,做事没那么多为人的礼义廉耻,杀人也不会有丝毫负担。” 濒临末世,苏无言懒得圆滑处事,他行事一贯简单,谁对柳观春好,他就看谁顺眼,护短护得直白坦荡。 柳观春被江暮雪、苏无言挡在身后,心中自然感动,她不会蠢到献命牺牲,她没那么多节气大义,也不想假惺惺充当好人。 她就想活下去,就想带着她在乎的人一起活下去,她的愿望一贯如此简单纯粹。 倪芸彤和朱燕没说什么黏糊糊的动情话,她们只是并肩坚定地走向柳观春,与她站在一排。 如此举动,其实也有逼人抉择之意。 道宗内门弟子对视一眼,纷纷跑到黎九章的身后。 开玩笑,内门最能打的几个剑君都在这里,他们不跟着大部队走,难不成倒戈其他宗派,等着送死吗?他们的眼睛就是尺,相信自家人还是外人,当然一目了然啊。 道宗弟子感情笃深,又逢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了更大胜算,他们自会坚毅地追随黎九章的脚步。 同门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懂。 如此一来,道宗团结一气,倒没有其他宗派弟子敢轻举妄动,再行挑唆之事了。 众人不欢而散,就此分道扬镳,各自深入仙山,搜寻唐玄风的下落……鬼阵邪祟皆因唐玄风而起,保不准唐玄风会有灭鬼之法,务必尽快找到他! 只是,黑山邪祟并没有给任何人喘熄的机会。 没等柳观春他们进入绝情崖寻人,已有分化的黑山肉壁紧追而来。 道宗弟子路遇邪祟,被其围困,囚于山脚,一时间进退两难。 茫茫无边的恐惧漫上心头,众人召剑在手,却无人后退。 眼前,无数座高耸入云的黑山缓慢蠕来。 它们高大、凶险,压迫感十足。 黑肉触手长满了狰狞可怖的口器,獠牙咬合间,细碎的血肉从牙缝间落下。 紫色的、黑色的沾血布块飘落,像一面面弃城投降的旗帜。 那是其他宗派弟子的服饰……不过一日不见,活生生的人竟已成了黑山邪祟的盘中餐,他们被邪物嚼食,仅剩下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 何等恐怖的妖邪之力! 所有人的脊背发麻,他们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威慑感十足的肉山。 阴虫堆叠融合的黑墙渐渐近了,浑浊的魔气翻腾,风雨欲来,气氛剑拔弩张。 黑肉流下腐蚀性极强的口涎,它们打算开始进食…… 那是一座座不可攀越的高山啊。 人类在它面前,卑微渺小,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只能抻脖仰望,卑微地祈求垂怜,绝望地恭迎……邪神降世。 不少弟子被邪魔絮语影响,竟浑身战栗,动弹不得。 为了驱散这层深入脊髓的恐惧,不让众人的战意崩溃,军心涣散。 黎九章双手结印,飞身上前,于虚空之中发号施令—— “苏师弟,你来助我开启业火红雷阵!” “江师弟,你召剑御敌,记得引火入剑,焚烧魑魅!” “其余弟子迅速召剑,引动符箓业火御敌!黑山畏火,燃火可自保!” 黎九章素来是战场指挥,他的经验丰富,平素下山降魔,都是他首当其冲,痛击邪魔,为麾下弟子开阵御敌。 如今听到大师兄不慌不忙地指挥,众人都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渐渐冷静下来。 怕什么?还有那么多同生共死的同门,敌不退,我不退,他们不能认输啊! 无数弟子鼓足勇气,一个个召剑而出,如同一颗颗细微流火,奋勇向前,冲向黑暗天际。 他们无惧无畏,你争我抢,持剑杀向这场突如其来的敌袭。 一时间,烈焰冲天,焚天炽地。 业火如同红日坠地,照亮了整片广袤天地。 涤荡精怪的业火红雷阵就此开启。 高空之中,万千火焰焚灼的红线布开,于空中勾勒出一个数十丈宽大的八卦阵图。 法阵焰心晃动,如风中残烛,不住明灭,业火还是太微弱,受阴风侵蚀,渐渐熄灭,难以为继。 眼见着火阵被黑肉扑没,苏无言当机立断飞起,纵身跃下。 他像一根定海神针一般,赤足插。进阵眼,一脚定乾坤! 火海无涯,铁花四溅,赤焰飙涨一丈! 那些炫彩焕丽的烈焰又有了支点,它们以苏无言的妖身为火炬,顺着他的四肢百骸缭绕,滚沸的黑烟再度滚沸,火烬漫天。 即便苏无言是能够抵御业火的妖身,但也要受炙烤之刑的苦难。 苏无言最是怕热,如今业火烧进他的血肉与骨缝,他自然疼得眉峰紧锁。 苏无言低头,恰好迎上柳观春望来的担忧杏眸。 “苏师弟!你快出来!”柳观春没想到,苏无言竟会这么冲动,直接以身献阵,加持业火的火光! 可苏无言满脸无所谓,他居然还有心思和柳观春开玩笑:“啧,怕什么?我可是妖修出身,比你们凡人厉害多了!柳师姐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要是你有个闪失,那我可懒得护这火阵了啊!” 苏无言明明疼得意识不清,浑身上下的猫毛都被烫得卷曲,滚沸的油脂黏连肌理,灼得他连连吸气,但他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如此才能安抚人心,哄小丫头高兴。 他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桀骜不羁,野性难驯。 可柳观春却知道,他最护主,也最乖巧。 第138章 柳观春的视线被眼泪拢住,她看着苏无言一袭黑袍猎猎立于半空,她看着他赤足陷进阵眼,双手掌控天地灵力漩涡,旋开无数道金光符箓,拼尽全力加固火阵。 她看着他为了维持法阵稳定,以此妖身为阵眼,以命线镇压业火,以供江暮雪持剑引火,焚烧强敌! 苏无言前世是魔尊,他没什么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他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保住柳观春,不让她被邪祟吞噬。 柳观春记得苏无言怕烫,从前吃煮沸的虾肉,还要她取凉水兑冷,他才肯张嘴吃上一口。 若是御敌时不慎烧毁几根猫毛,爱俏的小猫还能郁郁寡欢大半个月。 可是,最畏火的小猫,竟也有一天,为了宗门同门的性命,甘愿步入火海,做出牺牲……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他只是想柳观春高兴。 柳观春心里很难受。 战役一触即发,江暮雪亦要步入战局。 柳观春紧握竹骨剑,一手扯住江暮雪清逸柔软的衣角。 男人孤清的背影顿住,回头看她,一双凤眸温润疏朗。 “怎么了?”江暮雪微凉的手,摁在柳观春丰腴的颊侧,轻轻摩挲。 柳观春看着如此惨烈的战况,心中沉闷,她的鼻音很重:“师兄,你还能看到黑山吗?” 江暮雪抬头,瞥向那群隐隐约约的黑肉轮廓,他道:“它能禁我破妄目力,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可我耳力敏锐,便是不用眼睛,也能听声辨位,你不必担忧。” “好,师兄,诸事小心。” 柳观春又不甘心地将他拽来,踮起脚尖,乖巧地蹭了一下江暮雪的脸侧,“如有不敌,一定唤我。师兄,从来没 有人要求你必须坚强。”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江暮雪曾对柳观春说的话。 她可以软弱,他允许她累了就停下,允许她依赖他。 江暮雪感受颊上一触即分的温软,他的唇角含笑,应了一声:“是。” 大战在即,江暮雪不再逗留。 鹤骨松姿的男人,掠剑入阵,以雷霆之势,勾动天火,轻车熟路地袭向邪祟。 他抛弃目力,紧闭双眼,与无处不在的黑肉阴虫厮杀。 伏雪剑割破阴气,穿云裂石,挟带暴雨般的锐响,一剑剑横扫妖邪。 一声声惨烈的尖叫此起彼伏响起。 是黑肉不敌寒冽剑气,被料峭剑光泯成齑粉。 然而,黑肉实在太多,杀之不尽,消之不竭。 它们仿佛通了神智,竟有模仿剑君招式的能力,趁江暮雪左支右绌,御敌不备,竟在猛袭的间隙,迅疾分裂开几条分枝,尖锐的口器趁机咬上江暮雪的臂骨,啄下一大块血肉! 哗啦,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江暮雪的衣袖撕裂,血液爆开,点点血梅溅进他的墨瞳,将清正的修士更添上几分邪肆的戾气。 漫天血雨落下。 独属于江暮雪的雪灵根香气飘逸空中,诱得黑肉阴虫垂涎不已。 它们愈发癫狂,满脑子唯有吞噬江暮雪的意志,就连那些道心不稳的师弟师妹们也听到了邪神的呢喃—— “好香、好香、好香!” “吃了他、吃了他!” 黑肉前仆后继,它们拧成一块高大的肉壁,皮墙底下,全是黑乎乎的血管,经脉震颤,蠢蠢欲动,仿佛在无意识地吞咽。 这些冷血邪祟,横冲直撞朝江暮雪涌去。 眼见着江暮雪腹背受敌,又要遇袭,可就在此时,柳观春飞身而出,将那把焚烧了孟瀚舟所赠火符的竹骨剑,猛然拍出。 江暮雪听闻熟悉的剑吟,他迅速后撤,避开偷袭。 柳观春拦在江暮雪的身前。 “师妹!”江暮雪唤她,“走开!” 柳观春回头,凶恶地瞪他一眼:“要不是我救下师兄,你又得受伤!没事,我有朱师姐、倪师姐帮忙,这块丑东西留给我!师兄,你去帮黎师兄的忙吧!” 江暮雪凝神不语,目露担忧,显然是害怕柳观春受伤。 柳观春心头火起,她朝江暮雪掷去一张火符,烈焰在男人足下炸开,险些燎伤江暮雪的衣角。 他怔了怔,被小姑娘逼得后退一步。 柳观春鼻腔酸涩,大声道:“师兄,你不要小看我啊!我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剑君,我也很强的!总不能、总不能让你和苏师弟在前方奋勇杀敌,我什么都不做,只在后方苟活!师兄,我也想保护你们一次。” 柳观春只恨她的资质太差,受天赋所限,她帮不了太多。 即便柳观春身为凡胎,比不上神灵,即便她笨拙、迟钝、天赋低微,那又怎样? 只要她能不顾生死去战斗,为了保护家人竭尽全力,那就足够了。 在这一刻,江暮雪好像明白了,若他执意阻拦柳观春御敌,让柳观春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被邪祟屠戮、诛杀,让她明明得到了难能可贵的温暖,又逐一从手中失去……这样行事,其实也是一种残忍。 上一世,柳观春就是死在这样一场浩劫之中。 她只是想抓住自己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 江暮雪不能自私,他不该剥夺她守护珍爱之物的权利。 “我明白了。师妹,诸事小心。” “我会的!” 江暮雪御剑离去,他不再分神干涉柳观春,反倒更为专注地投入激战之中。 柳观春停在原地,她手持缭绕熊熊业火的竹骨剑,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到死于黑肉阴虫手下的穆康师兄、白桃师姐…… 她想到许许多多打过招呼、喂过剑招、一同背诵心诀、抢夺膳堂红烧蹄膀的同门弟子……大家或许都有过矛盾、龃龉不合,但最终都会在宗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处日子里,说开误会,握手言和。 谁都想着成为一剑破山的高超剑君,自此遨游三界,扬名立万; 谁都没想过,最终的宿命,竟是在这小小的一寸天地,在妖邪的胁迫与蚕食中,变成一堆碎骨、一团烂肉、一抔黄土…… 他们有太多太多不甘了。 就连柳观春都觉得今日劫难,太过残忍。 柳观春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咬紧牙关,再度拍开手中竹骨剑上生生不息的业火。 黑肉的确觊觎柳观春的血肉,它们翕动口器,如饥似渴地朝着柳观春逼近。 砰! 砰砰! 黑肉骤然拔高,分化出几条刚韧触手,长足摇晃,如花枝乱颤,粘稠的唾液飞溅,缠向柳观春。 然而,柳观春早有搏杀经验,她不慌不忙地躲闪,临到黑肉靠近,柳观春猛然跃下,朝一旁的废墟极速下坠,如天神莅世。 就在她即将砸地成泥的瞬间,柳观春召来竹骨剑,将自己轻飘飘托举。 如此反复几次,她以身为诱饵,引得黑虫肉壁挪至偏僻一隅的战场。 柳观春御剑飞起,再度回到疾风骤火的空中。 几次躲避黑肉的触足,她左躲右闪,连扑带滚,行动的速度太快,害得脸上血液升温,心跳擂动不止,就连胸腔都不自禁震颤。 可柳观春没有时间顺气呼吸,仍在观察黑肉阴虫的一举一动。 接连几次扑空,令黑色肉壁怒不可遏。 邪祟的嘶吼声响彻天际。 它的攻势更急,甚至有种企图用蛮力潦草撕裂一切的狂暴肆虐。 如此一来,黑肉神志不清,便会乱了章程,那么眼下这一刻,就是柳观春的可乘之机! 柳观春知道时机到来,她用力捏碎一只纸鹤,趁机给朱燕通风报信。 随后,少女腾转身体,投袂而起。 飓风卷起柳观春凌乱的乌发,将她的衣袍绽开,骨腾肉飞,令人心惊胆战。 柳观春不顾生死,舍弃飞行仙剑,她身轻如燕,跃下高空,竟有着和邪物同归于尽的决然和狠戾。 从数十层楼的高度跳下,无尽的冲势让柳观春头脑发热,不住下坠的失重感让她手脚生寒。掌心果然溢出一层热汗,但柳观春把手中剑柄握得更稳。 黑色肉壁以为柳观春不慎跌落,兴奋嘶吼。它朝天张开无数口器,擎等着柳观春自投罗网。 地皮之上,一团团邪祟鼓动着、挤攘着、你追我赶奔来。 它们相互黏连,迅速塑成漆黑高山。 它们要吞噬柳观春,它们要满足食欲! 终于,在下落的间隙,柳观春看清了黑色肉壁无法闭合的颅顶。 她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趁着摔地的惊险瞬息,将一把尖锐薄刃扎进黑肉柔软的腔壁。 “哬——!” 黑肉遇刺,疼到痉挛。 它蠕动长满獠牙的口器,企图连人带剑,把柳观春囫囵咬碎。 可它不知的是,柳观春有备而来,她早已在竹骨剑上,涂抹几十张元婴境界的炎火咒印,只待天地雷火引爆黑肉! 这可是柳观春全部军火,她背水一战,誓要与黑肉一决高下! 第139章 柳观春无法同时开启那么多高阶符箓,她只能借助怪物的口器,划破掌心,用大量的血液,隔空绘出展开术法的血咒! 强行越级用符,自会受到反噬。 柳观春在绘完咒术的瞬间,通体灵力逆流,胸腔被一股深厚的威压冲撞,灭顶的痛感袭来,逼得她喷出一大口鲜血。 少女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神手抓挠,丹田撕裂,灵气外泄……她从来不知,原来逆天而为会有这样的苦难。 柳观春感受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脸上血色褪尽,连小腿都忍不住战栗。 柳观春疼到吐血,她佝偻肩背,沁满热汗的手指,几次从剑柄上滑落。 她努力握紧手中剑。 不行啊,还差一点啊…… 柳观春口中念咒,她咽下血沫,仰头大喊一声:“朱师姐!” 朱燕听到柳观春的指示,立马驱剑上天,猛冲而来。 朱燕催动丹田火灵流,与柳观春打配合,她以灵力逼迫那团驱邪业火,袭上竹骨剑。 独属于 灵修的灵域烈焰,融合元婴境界的业火符箓,便能形成涤荡妖邪的强大天火! 这团金光灿烂的天火,猛然裹上剑光凛冽的仙剑,煌煌火光挟带强烈威势,自黑色肉壁体内骤然爆开,轰进黑肉柔软潮湿的邪躯…… 呼啦啦! 黑色的邪物,瞬间被摧枯拉朽的火光染红! 黑肉阴虫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 阴邪那一具十层木楼高的身体抖若筛糠,它不断挣扎、翻滚,意图甩开手持火剑的柳观春。 它不想吃柳观春了,它只想活下去…… 它要回到黑山邪祟的身体里,它要得到母亲的滋养…… 柳观春被爆了一脸腥浓的黑血,但她固执得要命,双手紧紧扣住竹骨剑柄不放,天火还未燃烧殆尽,她还不能拔剑。 柳观春忍着喉咙涌出的鲜血,手指关节疼到麻木僵硬,肌肉痉挛。 少女整个人挂在半空,双脚虚悬,随风晃荡。 她还没有化剑于无形之能,无法幻出光剑飞行,但好在她和竹骨剑配合默契,只需心念一召,法器自会前来捞人。 只是,柳观春被黑肉甩得左右摇摆,她连心念都无法专注。 黑山肉躯被火焚烧,融化成一滩滩黑血。 一整座黑山开始坍塌…… 柳观春手中剑刃再也寻不到支点,一路往下,从空中高速滑落。 此举不亚于从十几层的高楼坠下,可偏偏,她的竹骨剑被黑肉吞噬,她无法拔出剑器。 柳观春心脏怦然,她慌张不已,企图用膝骨寻找踏脚点,救下自己一命。 手中利剑与黑肉摩擦,裂开簌簌电花,柳观春仍是无法找到支撑地,她只能绝望地下落,翱翔出数十丈远。 柳观春的运道实在不好,本以为稳当落地,不过摔碎一双腿,可偏偏这时,黑色肉壁被天火迅疾引爆。 “轰隆!!”一声巨响。 炽烈的火光冲出,柳观春整个人被黑肉“噗”地吐出肉墙。 强大的气流接踵而至,将她扫开万丈,柳观春被一阵飓风扫荡,娇小的身体猛不丁被戾气抛到空中。 柳观春高高飞起,她的脑袋一空。 少女手上没有力气,竹骨剑也被鬼气缠绕,阻断了与柳观春意识的联系。 糟糕,她召不了仙剑了! 柳观春整个人在空中飞扬,她不住下坠,心脏也仿佛被人拉扯,悬在喉头,即将脱离体内。 柳观春痛得喘不过气,她的口鼻全是血液的涩味,连呼救都喊不出,遑论碾碎呼救的纸鹤。 战场上,众人自顾不暇,就连朱燕也被其余妖邪缠身,哪里又有人分辨得出,柳观春不慎遇险,竟在杀敌之后,受鬼气牵连,召不出自己的剑。 没人能及时救下柳观春。 若是柳观春以头抢地,定会脑浆迸裂,尸首分离,她要死在这里吗?!不行、不行、不行啊! 怎么办,怎么办?是她自不量力吗?可她杀了黑肉啊,她明明很厉害!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尝试在心中默念江暮雪的名字。 他们有同心咒契,他们能共感,师兄知道她伤重,疼痛难耐,师兄不会舍下她! 师兄! 江暮雪! “砰——!” 少女犹如一颗激射而出的流火,遽然砸向地面。 疾如闪电的火球坠落,山石崖壁,被那股强劲罡风夷为平地。 顷刻间,地动山摇,黄沙漫漫。 好久之后,云烟终于散开。 风沙过后,男子巍然如山的身影缓缓浮出。 一片天塌地陷的废墟中,有人单膝跪地,手撑长剑,艰难地稳住身形。 江暮雪的呼吸急促,胸腔不住剧烈起伏,莲白衣袍也因瞬移坠地的速度过快,烧焦了大半。 江暮雪松开手中伏雪剑,另一只经脉偾张的手臂,稳稳托举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少女。他的腕骨用力过猛,一脉脉殷红鲜血,沿着玉琢似的臂骨滚落,就此缠上少女伶仃的手腕。 红线绕腕,纠缠不清,像是一条条姻缘红线。 男人怀中少女,正是柳观春。 柳观春劫后余生,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歪着头,发颤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暮雪的衣襟,她筋疲力尽,靠上江暮雪的肩膀。 柳观春无措地汲取师兄身上渡来的冰雪灵流,她贪婪地吸食他颈窝散开的雪气,等这阵剧痛过去,她迎上男人发沉的凤眸,胆大妄为地一笑。 “师兄,你接住我了。” 她明知江暮雪生气,竟还有脸同他玩笑。 江暮雪拧眉不语,难得没有理会柳观春。 他心中后怕,怨柳观春,也怨自己……他险些失去她,他险些没能救下她。 若是柳观春在鬼阵之中毁去肉身,江暮雪又不能及时出阵为她塑魂,他不知道柳观春会不会真的死去……会不会连同心咒契也护不住她。 狂妄的、可恨的女孩。 柳观春身上那么疼,她竟还有脸笑,竟还能在满身鲜血的惨状中,和他如此人畜无害地撒娇。 江暮雪不知如何是好。 他拥住她,抱得好紧,他把她压到怀里,臂骨寸寸勒住,如同蛇尾缠身。用力很大,亦很小,他不愿伤她,又想她吃到教训,能再留心一些。 江暮雪对柳观春无可奈何,他无计可施,他该拿她怎么办。 “柳观春……” 他茫然地喊她的名字。 江暮雪的喉头颤动,想说很多。 “柳观春。”但最终,他只是眷恋地又唤了一次她的名字。 - 柳观春身后的黑山轰然倒下。 黑肉消融,吐出肉壁里禁锢的一名女子。 “咳咳咳!”女子猛烈咳嗽,自喉中呕出一大团黑液。 没等她吐完口中污秽,一把尖锐无比的利刃已然架上她的脖颈。 被黑肉吞食之人,正是失踪多时的唐婉。 唐婉的衣上全是浓稠腥臭的黏液,她的意识迷离,待薄刃破肤的痛感袭来,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迷惘眨眼。 “柳、柳观春……” 柳观春忍住胸口的疼痛,她握住竹骨剑的手都在颤抖,冷声逼问:“告诉我,唐玄风在哪里。” 唐婉抖如筛糠:“我、我不知道啊……” 柳观春气笑了,她把长剑压得更近,直至割破唐婉的细肤,任由女孩皮开肉绽,鲜血满溢。 柳观春要和唐家算这笔账,前世的账,今生的账,她不会心慈手软,放过所有伤害她的人。 “唐婉,我的师兄、师姐,拜唐玄风所赐,尽数死在邪祟手上。你要我别迁怒于你,你要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他们?凭什么我要当个好人,凭什么我要次次体谅你的苦衷,一直宽恕你的不知情?” 在这一刻,柳观春很难说清楚,盘踞在她心头的浓烈情绪是什么,是恨吗?还是迷茫?又或许是积压多年的怨恨? 柳观春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她再次压下竹骨剑,“唐婉,你不说出唐玄风的下落,我一定会杀了你。” 唐婉瞠目结舌,她仰头,看着浑身是血的柳观春。 少女的发髻松散,一头乌发凌乱披散,可那双染血杏眼却明亮如星。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柳观春,看起来好可怕! 唐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她忍不住瑟缩,低声求饶。 可柳观春只想知道唐玄风的下落,她不会被唐婉的眼泪迷惑。 唐婉看着柳观春靠近,看到她的身后,站着一群群浴血归来的道宗弟子,他们是柳观春的坚实后盾,众人眼中含恨,步步紧逼,浑身都是肃杀之气。 道宗弟子恨透了唐家,若是唐婉还有隐瞒,她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婉崩溃至极,她抱头大哭:“我不知道我爹去哪里了,就连我都被我爹献给黑山邪祟了!” 第140章 柳观春笑了声:“那不好意思,你只能去死了。” 唐婉愣住,她急忙开口:“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知道黑山是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找黑山!黑山不是邪祟,它是神!!” “黑山是太岁神!正因它是神,才有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爹……是在饲神啊!”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心中更是愕然。 “太岁——人君之象,率领诸神,统正方位,翰运时序,总成岁功。” 这是地仙之首,亦是传说中的地脉之神。 在此刻,江暮雪亦如梦初醒。 难怪他看不到黑太岁的本体,难怪他的破妄神技会失效。 因他要破的,是六道妖鬼的虚像。 而黑太岁非人非鬼非妖,它是《神枢经》中所说的地仙…… 江暮雪虽为人神,但他拿地神束手无策。 原来,唐玄风是想……以神克神。 第71章 黑山(十四)魅魔师兄 “开什么玩笑?!世上怎会有吃人的神……它分明是魔物!”倪芸彤忍不住破口大骂。 “真的。”唐婉心知自己孤立无援,她惊慌失措地道,“你们杀不死它的,如今遍地长出的都是它的分。身,唯有找到黑太岁的本体才能将它摧毁,不然它会一直繁衍、一直扩大……它停不下来的!” 江暮雪冷声问:“为何要饲养黑太岁?” 唐婉皱眉:“我不知道……但爹说,他会飞升为神,他会成为此世间独尊的第一位人神。” 飞升机缘。 此言一出,苏无言下意识望向江暮雪,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神色里的惊异,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闻言,黎九章叹息:“世间已经数千年没出过飞升仙缘了,兴许我们这片土地早成了神弃之地,唐玄风便是豢养邪神,逆天改命又有何用?唐婉,你应该也不愿看到灭世之日莅临吧?毕竟你父亲失了神智,连你都要一并杀死。” 听到这里,唐婉潸然泪下,她想起自己被黑太岁吞噬,父亲非但没有救她,还告诉她,这是神明的恩赐,她应该融入这片肉躯,他会带着她一道儿飞升。 她爹疯了!而唐婉还想活下来…… 黎九章见她神情崩溃,以温和语气,循循善诱:“不若带我等寻到邪神老巢,此等阴邪还是该就地诛灭,如此,你才能有一线生机。” 黎九章的话并没有说错,唐婉也并不想沦为黑太岁的盘中餐。 她怕死,她必须要想方设法活下来。 “我、我知道化神阵的阵眼在何处……就在绝情崖底下,地底设了密道,可通往黑太岁的地宫巢穴!黑太岁长眠于此,它就在此地养精蓄锐!” 说完,唐婉盼着他们降妖除魔,却又怕这些人迁怒于她,会斩草除根。 于是,唐婉又缩了缩脖子,“你们不能杀我,你们若是杀我,我就给爹爹通风报信,到时候大家一个别想活……” 唐婉这副要挟人的模样当真恶心人,倪芸彤气得要抬手打她,还是柳观春半道拦下人,“算了,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说完,她又看一眼唐婉,往女人嘴里猛塞进一颗糖豆,眯眸笑道:“此为我道宗秘药,若无解药,不出三日便会毒发身亡。我劝你明日好好带路,助我等寻到黑太岁,否则……日后大家一起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唐婉还没来得及吞咽,那颗丹丸便化作一股糖水涌进她的丹田。唐婉疯狂抠弄喉咙,除了一地脾胃黄水,什么都呕不出来。 她绝望含泪,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歇下背叛的心思,同柳观春一再确认:“只要我不和爹爹通风报信,等明日带你们去了绝情崖的地道,你就会信守承诺,给我解药?” 柳观春:“自然。” 唐婉将信将疑:“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柳观春嗤笑:“不会。如果我真要杀你,早杀了,还能留你到现在?倒是你,休想耍花招,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会先杀你祭旗。” 唐婉不敢激怒这些外宗弟子,她老老实实闭嘴,龟缩一旁,不再讲话。 柳观春并不想和唐婉多说话,她眼下只考虑明日御敌之事。 接连两日与黑太岁交战,众人都能看出,自身实力与邪神相比,差距太过悬殊。与其被那些黑肉分身消耗战力,倒不如寻到黑太岁本体,召集全员背水一战,速战速决。 不然像这样长期消耗下去,业火符箓用尽,能开启火阵的剑君消亡,余下的人受困仙山,定是无一生还。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柳观春跟着道宗弟子,寻到绝情崖山脚一处荒僻无人的崖壁洞穴,暂时歇歇脚。 她望着乌云蔽日的鬼阵,看着天穹每一次电光雪亮而映出的憧憧黑影,心情沉闷。 他们已是妖邪的瓮中之鳖,他们能活下来吗?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苏无言、倪芸彤、孟瀚舟……以及所有爱护她的同门弟子,她不想再有任何人伤亡。 柳观春寻到黎九章,对他说:“黎师兄,你有办法联络其他宗派的修士吗?” 黎九章诧异:“为何问起此事?” 柳观春:“明日御敌,我等出动杀敌,定是凶多吉少,我有一个计划……” “你说。” “那些外宗修士不是坚信黑太岁馋食我的血肉吗?你对外放话,就说为了诱出黑太岁,你会将我当成诱敌的饵料……等黑太岁现身,再召集众人,一同伏击,只是人手不够,唯恐不能一击致命,最好是大家众志成城,一同御敌。” 柳观春的计划很巧妙,先是抛出以身诱敌的橄榄枝,再是暗示那些外宗修士,如果道宗全军覆没,单凭他们的力量也只能等死,倒不如团结一气,拼个你死我活。 黎九章皱眉:“可此举,实在有些危险,你还不过是个孩子……” 黎九章看似年轻,实则已有数百岁高龄,于他而言,柳观春的确就是个乖巧的小孩子,他并不想让一个小孩子为救众人,挺身而出。 可柳观春却无所畏惧,她笑道:“没有办法了,如今咱们战力尚存,还能一战,要是真的死绝了,那大家都没有办法逃出生天了。况且……既然非要送死,总得再捞几个垫背,不能就咱们道宗出人手,净当冤大头吧?” 黎九章有些忍俊不禁,在这样的逆境之下,柳观春非但没有萎靡不振,还能苦中作乐,充当个搅乱战局的刺头,实在是个鲜活生气儿的姑娘。 “我知道了,我会联络幸存修士……明日若柳师妹真要打前锋,诱出邪神,那么切记将此物佩于身上。” 黎九章将一枚蕴藏红焰的火珠,递到柳观春掌心。 柳观春握拢手指,感受到掌中一片温热,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黎九章笑道:“此为三昧真火,虽及不上天火凶悍,但也到底能御敌一时,你且留着防身。” 柳观春知道三昧真火是拿来做什么的。 若是天火、业火,都对修士境界有所要求,非要修为高深者才能驱动火咒,可三昧真火无需诸多限制,只要召火在手,便可攻袭。只是三昧真火难得,唯有元婴境界的修士熔炼修为,再寻到火珠法器,方能储藏那么一簇火光。 有修士会为自家还未入道的孩童,备下此等护心火珠,用于祛除邪祟,谨防邪魔侵体。 黎九章此举,分明是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袒护偏疼的小孩子。 柳观春心中感动:“黎师兄,我一定会小心的。” “好。” 话音刚落,黎九章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勉强,他再三望向柳观春的身后,犹犹豫豫地道:“若是师妹得空,不若再将御敌计划,告知江师弟一声?” 黎九章缄默不语。 他分明看到柳观春背后站着满脸阴冷的江暮雪。男人手背青筋微鼓,脸色如浸霜般阴沉,手中伏雪剑也出了鞘,紧握手中,剑光大盛……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样子。 黎九章先行一步离开。 柳观春瞥见大师兄行色匆匆的背影,一时间福至心灵…… 少女的脊背发麻,做贼心虚地转身,她仰起一张玉雪可爱的笑脸,朝江暮雪娇滴滴地喊:“师兄~” 江暮雪心中生闷,不吃她这套,神色也十足淡漠。 没待柳观春喊完,男人两根冰冷指骨,已然无 情地掐住了她的下颚,迫她艰难抬头,直视他冷峭凤目。 “师妹,你当真是一点都不怕死。” 江暮雪的口吻寒冽,可柳观春却一点都不惧他。 试问,一个不惜殒命也要坠地接住她的男人,又怎可能欺负她? 柳观春心尖柔软偏头,她故意挪脸,以柔软樱唇,去蹭江暮雪泛凉的指尖。 温软小舌,灵巧地勾了一下江暮雪的指肚,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 她竟……舔了他。 江暮雪蜷曲指骨,松开了对柳观春下巴的禁锢。 第141章 许是看出江暮雪目中的错愕,柳观春的嘴角上翘,她忽然很想碰一碰师兄,她也会惶恐不安,她急需发泄什么。 柳观春拉住江暮雪,带他走进无人走动的壁洞深处。 壁洞幽暗昏黑,深不见底,行了一炷香的路,终于仅剩下她与江暮雪二人。 石洞两面开缝,并非封死的甬道。有风流动,便能燃烛。 江暮雪为她点了灯,可没等烛光颤颤亮起,柳观春打下术法,嗤的熄灭了它。 “不怕黑吗?”江暮雪不解。 他仍记得柳观春在梦阵中失明时的样子,少女怕黑,成日不安,每天醒转,都会伸手摸进被褥,在床榻上小心翼翼摸索,直至抓住江暮雪的手,方能止住浑身的颤抖。 江暮雪对她惊慌的模样印象深刻。 “有师兄在,我不害怕。” 柳观春老老实实埋进江暮雪的怀抱,紧紧依偎他。 她的肩头圆润,脊背清瘦,蜷在怀里,小小的一团,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猫。 江暮雪满腔怜惜的情愫翻涌上来,又将他方才打算惩治师妹的恶意尽数压制。 江暮雪不再怪她。 男人修长匀称的指节,覆上少女的颊侧,将她散落的鬓发,逐一温柔掠过耳后。 黑暗中,所有动作的感触都变得清晰、粘稠,柳观春敏锐地觉察到,江暮雪在无声勾引。 柳观春心一横,她将江暮雪拽到地上,跨进他的怀中。 女孩的双膝屈起,抵在硬邦邦的石地。 她面对着江暮雪,腿侧,隔着男人窄腰上缠着的玉带,轻轻摩蹭。 她故意挺。身,下压双腿,抵进江暮雪的怀里。 柳观春毫不留情,只想与他紧密相贴,将他的蜂腰,夹得。很紧。 江暮雪被柳观春挟持角落,他被她攀缠不放,几乎寸步难行。 这里太黑了,柳观春看不清师兄的神情,她只能用白嫩的指尖探索……饱满的天庭、挺拔的鼻梁、狭长的凤眼,以及寡欲单薄的唇,男人生的一副月中聚雪的姣美容貌,很勾人。 柳观春有一瞬失神。 江暮雪的吻却趁机擦过她的手背,凉凉的,若有似无,像是无心之失,又暗藏挑逗之意。 霜雪浓香满溢,明明是清新宁神的草木味,却在此刻变得撩人,令人呼吸不畅,甚至有些意乱情迷。 柳观春咬了下唇,她的鼻翼生汗,恍恍惚惚地想……师兄仿佛诱人的魅魔。 “师兄是……魅魔。” 柳观春眼尾生潮,她莫名低喃出这句话。 空气倏然一静。 江暮雪将霜寒似的手掌摁在她后颈,将她用力压下,拉得更近。 他与她滚沸气息相缠,却不急于吻她。 男人温柔摩挲柳观春微突的颈骨珠子,女孩后脑勺的碎发绒毛,被江暮雪抚得好痒。 柳观春无端端战栗,她总觉得裙底,好似涌出湿潮,水波荡漾。 独属于女孩的幽秘花香变得馥郁,甜馨气息与江暮雪混淆,两相交织,愈发浓烈。 柳观春脸颊发烫。 江暮雪垂下密长黑睫,莫名想起,从前柳观春总会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先是公狗腰,如今又是这种品相古怪的魔物。 他终是没能忍住困惑,轻含。上柳观春粉嫩的耳珠,在混沌暧昧的水声中,哑声问她:“何为……魅魔?” 柳观春的耳廓一热,整个人一哆嗦,又泄出了许多。 她几乎要软到融化,匍匐腰背,被江暮雪拢进怀中。 柳观春的脑袋空空,被江暮雪迷得七荤八素。 她感受温热的舌。尖在耳骨上留恋,细密的啃噬自软。肉耳珠,一路蔓延至她纤细的肩颈。 男人的唇齿,还在月牙尖尖似的锁骨缠绵。 柳观春仰着颈,浑身催汗,热到不行,迷迷瞪瞪间,她微启丹朱樱唇,似清明又似糊涂地说:“就是……师兄现在这样。”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瑟缩的样子有点可爱。 引人发笑。 江暮雪低笑一声。 笑声很哑很淡,稍纵即逝。 但那点笑意,似赞誉,又略带宠溺,柳观春觉得自己更烫了。有种取悦到师兄的自得骄傲,又有种丑态百出的羞耻窘迫…… 柳观春莫名不敢看江暮雪,只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嫣红。 是江暮雪额心的那枚观音红痣,散着圣洁皎净的红光。 越吻越红,仿佛男人的守元印,被她侵。犯到失了贞洁,还在负隅顽抗。 柳观春恶欲横生,她心中诞出渎神的快意。 柳观春刻意压抑喘熄,屏住呼吸,她更深地缠上了江暮雪,直至柳观春口中,乃至肺腔的呼吸,都被他掠夺一空…… 江暮雪被缠得紧密,渐渐有些失控,他压抑不住本性,开始无度索取,柳观春从原本的勉力承受,到后来的节节败退。 她终于败下阵来,小声嘟囔:“师、师兄,等、等等,我透不过气了……” 第72章 黑山(十五)“她肯定会哭的。”…… 柳观春嘴上说耐受不住,可当江暮雪松开她,她又主动仰颈索吻。 柳观春屈从本能,直溜溜往江暮雪的嶙峋喉结上蹭,企图去勾回他微带松雪气息的舌。 江暮雪被少女吻得有点痒,他垂眸看她一眼,柳观春重重喘熄,喉咙微咽,分明还馋嘴讨食……她仍不餍足。 江暮雪无奈,只能复而低头,再度耐心地回吻。 清隽秀致的男人靠近,冷硬如松针的发尾晃动,贴耳而过,掠起一缕凉意,柳观春分心去看,下巴又被两根手骨掰回。 “专心。”江暮雪滚沸的气息落下,与她交缠,柳观春又开始意识恍惚了。 这个吻持续太久,津唾相融,直吮得她舌根发麻,牙关发酸,连腰。窝也战栗发颤…… 直到柳观春低腹的燥气消散,她终于如梦初醒一般回魂,柳观春被师兄喂得很 饱,她总算愿意松开唇齿,缓和呼吸,只是咬唇时,嘴角被磨得有点酸……柳观春鼓了鼓腮帮子,慢慢释缓唇腔软。肉上残余的酸麻感。 柳观春的杏眸被洇出莹润的眼泪,卷翘的眼睫毛被汗水打湿,她整个人浸水似的,湿漉漉的,趴在江暮雪的肩上。 女孩骨软筋酥,浑身无力,衣襟微乱,肩骨上还留有斑驳的吻痕……实在是有些靡丽。 江暮雪目光微沉,却没有其他动作。 男人收敛了外露的戾气,探指不动声色地拉起柳观春松松垮垮的外衫,帮她系好衣带,将那些小衣上的碧荷芙蕖绣纹,尽数掩入衣中。 “满足了?”江暮雪嗓音清幽低哑,他以指腹,细细抿去柳观春鬓边的汗,那只掐住柳观春腰身的手也顺势松开。 柳观春不再受师兄挟持,她的耳廓被江暮雪呼出的气流烫到,不由一麻,伸手揉了揉:“够了……” 声音细若蚊蝇。 只是她膝骨一动,觉察到一些男人情之所至的本能反。应。 是剑锋莅临的前兆。 坚若磐石,尺寸倒是很实在。 柳观春尴尬地望向江暮雪,师兄也是个正常男人,自是会有血脉偾张的时刻。 “师兄,你……你怎么下去?我帮你?” 她对此事不算手熟,但好歹有过经验,照葫芦画瓢,应当没什么问题。 柳观春有时很是可恨,她从来不知自己一本正经想要帮忙,在江暮雪眼中,也是一种赤忱的勾引。 “不必了,忍一忍便好。” “哦……”柳观春说归说,又不肯从他身上爬起来。 这样下去,江暮雪便是几天都难消火气。 他忍无可忍,叹一口气,还是将小姑娘抱到一侧,利落起身。 江暮雪用心念施加了一记静心咒术,清净灵台,总算克制了所有邪念私欲,与不该礴发的反应。 二人不能离开太久,以免同门弟子担忧,江暮雪牵起柳观春,走出洞穴,回到道宗弟子们的身边。 柳观春的作战计划,众人均已知晓。 师兄师姐们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只闷头将身上带着的护身法器,全塞进柳观春的藏宝珠里。 他们盼着柳观春平安,不希望她有事,可是屡次被时局所迫,必须让年幼的师妹打头阵,众人心里都有些不甘与烦闷。 王昱风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自己太过无能。 宗门之中,他与穆康最为交好,穆康死在黑太岁手上,他无法为兄弟报仇,如今还要折损一个乖巧的小师妹。 王昱风:“柳师妹,万事小心,如遇黑太岁,我定会第一时间前来救你!” 倪芸彤眼眶泛红:“我也是!” 朱燕:“业火符箓怎么使,你都知道了,只要你喊一声,我就开启火灵根的灵域,为你助阵。” 越来越多的弟子汇聚,形成人墙,将柳观春团团包裹。 柳观春哭笑不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诱敌出洞,没想自我牺牲啊?诸位师兄师姐放心,要是黑太岁来了,我绝不逞强,一定跑得比狗都快!” 第142章 弟子们哄堂大笑,但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小师妹怎可能不怕妖邪,她临危不惧,不过是不想前辈们担心罢了。 夜里,柳观春时不时抚摸小腹,想吃点东西。 饿是没饿,就是心里存事的时候,吃些点心会让她感到安心。 柳观春盯着一块肖似鸡腿的石头,两眼发直。 江暮雪见识过柳观春把红日看成柿子饼的痴相,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江暮雪叹一口气,从腰间摸出一枚藏宝珠,从中取出了几个冰雪保鲜的食盒。 红木食盒打开,点心一样样端出来,挪至柳观春面前。 柳观春看着地皮上铺陈的琳琅吃食,有她爱吃的芋粉糕、蜜汁猪肉脯、甚至还有羊肉烤饼……江暮雪怕肉饼凉了,油味大,甚至还驱动灵流帮她加热糕饼。 柳观春看着如此平凡的一餐,不由怔忪。 她的心中既温暖又苦涩。 是不是从今往后,从前司空见惯的一天,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柳观春咬了一口甜糕,不知为何,她的嘴巴发苦,连糕都不甜了。 她不知是说给江暮雪听,还是说给自己的听。 “师兄,我们会活着走出这里的!到时候我要把黑太岁大卸八块,拿去祭奠穆康师兄……” 虽然她知道,黑太岁太过强大,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很可能救不了任何人,她很可能连任何一个同门至亲都守不住。 正因她害怕再看到熟人死去,才会这样执拗地闯阵,企图杀出一条血路。 江暮雪伸手,盖在小姑娘垂下的、毛茸茸的脑袋上,静静地揉了揉。 江暮雪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默默陪着她。 柳观春其实对明天的战役一点底都没有。 单是对付黑太岁的一座黑山分。身就这么困难,她哪里有什么赢面。 可是输了的话,他们死的人会更多啊。 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黑太岁的食物,会有更多的人被开膛破肚……就连元婴期的修士都拿黑肉阴虫束手无策,他们的底牌那么少,他们只能等死。 柳观春至今还记得那些相熟的同门弟子的尸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认识的人死在面前,甚至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来……她无法保证自己明日也能活着回来,她只是必须行这样一条路。 唯有如此,江暮雪他们……才可能活。 在这种时候,回不回家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柳观春从来只是想守着自己珍视的东西。 柳观春压下眼眶里涌出的泪意,她故意开玩笑道:“哇,好多好吃的,丰盛得就像行刑前最后一顿牢饭!” 小姑娘口无遮拦,江暮雪却听得拧眉,声音不由冷厉:“柳观春!” 他是真发了火。 柳观春天生敬畏师兄,顿时脑袋一缩,讨饶道:“师兄,我错了!我保证不乱说话了!” 江暮雪不再理她,只拿了一块蜜枣强硬塞进柳观春鼓鼓的腮帮子里,堵住她口无遮拦的话。 柳观春默默咀嚼蜜果子,她莫名想起从前为了生出灵根,她步入万骨生花阵,她在阵中,看到了前世的江暮雪。 那是柳观春魂飞魄散之后的事。 江暮雪抱着她的遗物,每日都尽心打理一遍。 他的一头青丝染成白发,看起来整个人憔悴不堪,就连衣袍皱了,都没有抖顺。 虽然江暮雪仍是那副玉洁松贞的模样,看着美丽、深秀,又美好。 柳观春忍不住问他:“师兄,前世……在我死后,你的头发变白了吗?” 她想确认,之前在万骨生花阵中看到的幻象,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想知道,江暮雪前世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江暮雪迟迟没有回答。 他猜出柳观春是从幻象里得知这一切,她不确定,所以亲口来问。 江暮雪平静地凝望柳观春,他看到她杏眼里的泪,听出她暗藏的哭腔。 不知为何,男人心里发酸,他忽然俯身,以薄凉的唇,将那些摇摇欲坠的泪,悉数吻去。 咽下眼泪,江暮雪抬头,缓慢地道:“没有。” “我没有生出白发,你看到的……只是虚妄的假象。” “那就好。”柳观春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傻气。 夜里,柳观春枕着江暮雪的腿骨睡着了。 她紧紧挨着他,蜷缩肩膀,像一只檐下躲雪避寒的鸟雀。 柳观春一直往他怀里挤,好似如此贴近,她才能获得一点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江暮雪温柔地抚摸女孩散开的乌发,他用匀称白皙的指骨,耐心梳理柳观春那一尾如缎面柔顺的青丝。 他一整晚没睡。 待柳观春熟睡后,江暮雪小心翼翼挪开柳观春的头,褪下沾满体温与清寒雪气的衣袍,供她当软枕入眠。 江暮雪找上苏无言,邀他借一步说话。 苏无言近日一直在战斗,身上毛发打结,还烧焦了不少,他累得没空搭理,好不容易睡一觉,大半夜还要被江狗喊出去聊天,这人怎么这么闲? 苏无言烦躁:“有事?狗不睡,猫还要睡呢!” 江暮雪:“若我死了,你要护好柳观春。” 苏无言张开双臂,哈欠打到一半,险些闪到腰。 他瞪大一双翠绿猫瞳,震惊地道:“你说什么?江暮雪,你想做什么?!” 江暮雪平静低语:“你要护好柳观春,我只能将她托付给你。” 苏无言沉默不语。 他想到唐玄风为了飞升,造出鬼阵,暗下饲养邪神……他隐约猜到了江暮雪的算盘,可他张了张嘴,好像什么都劝不动。 思来想去,苏无言到最后也只是干巴巴说出一句:“她肯定会哭的。” “肯定会的。”苏无言对此深信不疑。 第73章 黑山(十六)“柳观春,你不会死的……… 翌日,黎九章通知的宗派修士,尽数赶到绝情崖底。 不过短短两日,修士的人数就少了大半,一贯爱洁的灵修垂头丧气,精疲力尽,他们连身上脏污都没用清洁术祛除。 幸存者神情萎靡,他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聚拢,汇成大江大河。 修士们并肩走来,柳观春注意到,他们的腰间挂满了男女老少的遗物,有师姐最爱的玉笛、师尊饮过的酒葫芦、师弟常佩的玉牌、师姐所赠的香袋…… 谁能想象,半年前的仙宗,正是山花烂漫时,满山海棠雨落纷纷,花枝疏影,生机勃勃。 如今仙门尽毁,修士殉道,邪祟为了修为和精血大开杀戒。 整座仙山重地,只剩下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遍地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修士危在旦夕,他们已经被逼入绝境。活着的 人别无选择,只能趁着还有一战之勇的时候,跟着柳观春迈入鬼阵,和黑太岁一决高下。 大家都知道,前方的路,仅剩下死路。 柳观春对众人抱拳行礼。 在这一刻,不论什么派系什么阵营,众人唯有一个屠戮邪祟的目标。 在这一刻,他们同仇敌忾,放下敌我矛盾,团结一气,共同御敌。 柳观春跟在唐婉身后,走向风雪飞扬的绝情崖。 唐婉以唐家人的血液,强行开启饲神法阵的密道。 覆雪的地皮龟裂,沙石飞扬,一枚枚犹如妖目的石眼裂开,生出一条几丈宽的地道。 此路通往幽深地底。 柳观春从黑暗的甬道里,感受到腥臭滔天的妖风,她听到鬼魅的嘶吼,此间犹如阿鼻地狱,单从邪魔的哀嚎,便能猜到其中可怖。 柳观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人是江暮雪。 江暮雪平静地回望,他没有劝她停步,他知道,柳观春不会停下。 “我会留心的,诸君放心。” 柳观春灿然一笑,她迎上所有同门弟子担忧的目光,坚毅地踏进地缝。 柳观春从来都不怕死,如果她努力求生,能换来亲朋好友的生机,那试一试也无所谓。 接连两世,柳观春害怕的,也无非是孤独死去。 柳观春先行迈入鬼阵。 众人紧跟其后。 所有人都走进了地底,在沉入黑暗的时刻,他们心有所感,不约而同抬头,看到了一座黑黢黢的山。 巍峨雄壮的黑山,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头。 当那团不可名状的黑山,显露于人前的时候。 四面八方的景象瞬间骤变。 魔音恢弘,鬼气肃杀。 包裹住整个仙山的鬼阵,终于在今日破土而出…… 这是柳观春在梦里见过成千上万次的场景。 幽寂的黑色森林、灰白色的烧尽了的纸钱尘埃、盘踞半空的高大黑山…… 黑肉。漫山遍野爬来,它们的嘴里嚷着一致的恶魔絮语:“母亲、母亲……” 黑肉一边兴奋叫嚷,一边飞速迫近,密密麻麻的黑色虫潮在地皮上蜿蜒,朝着那一座高大黑山不住蔓延。 第143章 黑山吸收黑肉,变得越来越庞大,电光映照下,漆黑的身影高峻如山。 这就是邪神黑太岁啊。 柳观春呆住了。 空中隐隐有血红色的雷电鼓动,电光闷在乌云里,犹如鼓噪的血管,忽明忽暗,随着黑太岁的颤抖,轰鸣阵阵。 仿佛黑太岁便是万物主宰,它是这片鬼域的心脏。 黑太岁掌控着所有人的生机。 柳观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她竟也被这种大军压境的强悍气势震慑,良久无言。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句声嘶力竭的嘶吼:“快跑!!” 没等柳观春行动起来,那些无形的鬼手已然如潮涌至,袭向无措的少女。 柳观春被一股强大的蛮力拉扯,猛地从竹骨剑上拽下。 她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脑仁发懵,少女的膝盖与手掌全是破皮伤口,血流如注。 可柳观春没时间呼痛,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不等柳观春连滚带爬再跑出几步,一条条钢丝黑影自地皮刺出,破空袭来。 那些黑锁,好似松土的蚯蚓一般,勒住她的腿骨,寸寸绞紧,嵌入足踝,裂开雪肤,贯穿她的皮肉。 柳观春的血流得更多了。 柳观春的神魂震荡,她的意识仿佛堕入无尽黑海,她无法操纵那些灵流,她的思绪和本命剑断开了。 柳观春丧失了身体的掌控权,她不住下坠。 她要窒息了,她要被淹没了…… 越来越多的细如黑色蛛网的触足,缠住柳观春的手脚,将她死死锁在原地。 柳观春被这样一股深厚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制服,她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不止柳观春一人遭难,入阵的全员都被黑太岁盯上了。 大家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机会解救同门。 唐婉亦是吓得瑟瑟发抖,她哀嚎出声,一直哭着嘶吼:“爹爹!爹爹!” 可是,能与邪魔共舞的父亲,又怎还存有凡人的人性? 唐婉根本来不及投奔父亲,她被突如其来的黑色触足撕裂了一条臂膀。骨血爆开,唐婉凄厉尖叫,可黑雾已然爬来,从唐婉的足尖开始,一点点啃噬,她被黑雾吃掉了…… 唐婉不过一道开胃小菜,很快又有其余宗派的弟子遭殃,甘露宫、紫璃宗……凡是被困在仙山的宗派,无一幸免。 邪神不存悲悯。 远处,独属于修士的红色血雾一蓬蓬爆开,风声呜咽,腥风刺鼻,血肉氤氲,催人作呕。 众人穷途末路,连杀敌的仙剑都被黑太岁腐蚀……所有人无法御剑上天,他们束手无策,皆被地底钻出的细密黑肉束缚,囚在原地,动弹不得。 幸而江暮雪反应够快。 在黑肉阴虫撕扯他的四肢百骸时,江暮雪手中伏雪剑已然觉察危险,轰出一道劈波斩浪的剑气,斩杀黑肉触须,就此开辟出一条生途。 只是,江暮雪视物不清,他无法完美躲避黑太岁的攻袭,只能倚靠利落的身法,迅疾的出招,阻住四面八方的伏击。 柳观春受伤了,她皮开肉绽,鲜血喷薄,奇经八脉都宛若刻骨剐肉一般疼痛。 咒契将剧烈的痛感,传递给江暮雪。 江暮雪拧眉,细心分辨柳观春所在的方向。 同心咒契的共感,在此刻成了很好的寻人媒介,江暮雪隐忍着钻心痛意,步步朝柳观春逼近。 因咒契之故,他替柳观春承受了一部分伤害。 此时,男人体内血气逆流,五脏六腑仿佛有手翻搅,痛得江暮雪偏头,咳出一口鲜血。 江暮雪垂眸不语,他冷静地擦去血迹。 旋即,男人极速腾转身体,避开猛袭,他没有退缩,依旧朝柳观春所在方位,疾步跃来。 战场上,唯有江暮雪一人风驰电掣般行进。 他的白袍被狂风吹得狂卷,如莲瓣拨开,飘逸若仙。 无数罡风割破江暮雪的手脚,鲜血浸出皎月一般洁白的衣袍,男人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显然是黑太岁在用邪术,逼他后撤。 江暮雪一意孤行,他不会从命。 江暮雪逆天而行,横冲直撞,终是撞破了这一层南墙。 他在凛冽血雨中,看到了被鬼气萦绕的柳观春。 小姑娘被黑雾包裹,像是一只待蜕的蝶虫,蜷在黑肉铸造的茧中。 她手捧黎九章给的那一枚三昧真火,好似托着一颗灼目的心脏。 黑肉暂时不敢近身,可柳观春也受困囹圄,不得离开。 江暮雪凤眸阴冷,并指结印,召出撼天动地的御敌剑阵,强大的凝霜剑光倏然冲开汇聚的邪气。只可惜他身在鬼阵,无法凝聚天地灵气,若想维持此阵,唯有消耗自身修为,育化灵流。 “柳观春!”他在唤她。 幸而这来势汹汹的一袭,恰巧破开柳观春的迷障。 女孩大口大口喘息,视线逐渐变得清明。 “柳观春,把手给我!” 江暮雪嘴角溢血,强忍住肝肠寸裂的痛感,毅然朝鬼气缭绕的柳观春伸出手。 “柳观春,伸手!” 柳观春方才入魇,耳力被鬼气寒风刮到衰 退。 她好不容易脱身,她看到那双猩红的凤眼,她终于听到江暮雪的呼喊,女孩咬紧牙关,颤巍巍朝江暮雪伸出手。 “师兄,我在这里!” 她努力去够江暮雪,她不想死在这里,她快要抓住他了…… 可是。 就在江暮雪伸手的瞬间,一团黑色洪流突然从天而降,如九天银河倾泻,癫狂地涌向江暮雪。 轰隆! 江暮雪的身影从她面前消失。 柳观春的眼前一片漆黑,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嗡嗡作响。 她的手指没能触到江暮雪,她眼睁睁看着浓密的黑雾,将男人整个儿吞没。 “师兄!!” 黑雾消散,江暮雪不见踪迹。 柳观春目光痴滞,呆若木鸡。 她没有再见到江暮雪。 师兄被黑太岁……吃掉了。 - 这场实力悬殊的屠杀仍在持续。 柳观春怀里的幽暗火光,呲的一声熄灭了。 柳观春再次陷进黑暗之中。 她的手足被束缚,她被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高高吊起,困于苍茫天穹与广袤土地之间。 她听到修士们惨烈的哀嚎,她嗅到师兄、师姐们身上散出的血气……柳观春麻木地等待着死期到来。 这是一场专程演绎给柳观春看的地狱表演。 她是最后的幸存者,在她接受罪业天罚之前,她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好友尽数死在邪神手上。 她所珍爱的人、所期盼的事、所展望的未来,全部化为灰烬,她守护不了任何人,就连自己也会沦为黑太岁的玩物。 成千上万条黑蛇触手,缠上她的亲朋好友。 一条条粗壮的触足,不容置喙地勒住苏无言的脖颈、黎九章的腕骨、朱燕的脚踝…… 因她之故,所有人都要忍受邪物的欺辱与凌迟,会被黑太岁五马分尸,无一幸免…… 黑太岁怜悯地望向柳观春,它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柳观春,这就是你不主动投食的代价。” 柳观春疲乏地睁开眼。 她看着远处黑太岁肆无忌惮地进食,她看着毁天灭地的一幕,绝望地想:人……果然不是神的对手。 - 鬼阵之中,迷雾散开。 魔音悠长,伴随着木鱼以及诵经声,由远及近,娓娓传来,竟有种诡谲的庄严之感。 分明是穷凶极恶的邪魔,却执意伪装成悲天悯人的神明。以假乱真,何其可笑。 金光璀璨的法阵之中,一名红袍男子闭目沉眠。 他的身影伟岸,背影清癯,双腿盘坐,白皙匀称的指骨虚虚拢在膝头。 还有一线黏腻的血液,顺着他的玉琢指缝,一滴滴往下流淌。 滴答、滴答。 白里搀红,予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惊艳感。 此人正是江暮雪。 他被困在化神阵的最中央,数不清的凶煞修为,争先恐后涌向江暮雪。 无数沾染了血气的修为,钻进江暮雪的丹田。他继承了这些灵力,亦承担了这份沉甸甸的杀业。 修为突飞猛进。 元婴境二阶。 元婴境三阶。 元婴境四阶…… 江暮雪的修为境界飞速暴涨,化神的雷霆劫云由远及近,闷雷滚滚,响彻天际,意图诛杀这名不神不鬼的渡劫剑君…… 江暮雪犹如置身火海,他体内的冰雪寒流尽数被业火焚烧。天罚刀剑敲骨剥髓,毫不留情地凌迟他身上每一片骨血,令他五内俱裂,痛不欲生。 江暮雪一贯擅忍,可此刻,他也忍不住口喷鲜血,指骨痛到蜷缩。 眉心一粒朱砂红光大盛,前世的剑尊剑印已然钻出观音痣,涅槃重生,他快化神了。 第144章 黑太岁蠕动身体,兴奋打颤。 泥泞的黑雾中,缓步走来一名鹤骨松姿的老者。 他明明身穿修士道袍,可一双**老眼却已然被黑雾覆盖,眼白遮掩,竟已化鬼。 来的人,竟是唐玄风啊。 唐玄风看着衣袍被鲜血染红的江暮雪,心中快慰。 “徒儿,好久不见。” 江暮雪陷入混沌之中,他无法压制那些修为钻进他的灵域,他被鬼气污染,迟迟无法醒转,如今听到唐玄风的召唤,方才疲乏睁开眼。 听到那句“徒儿”,江暮雪倒也没有诧异。 冰清玉润的剑君扬唇一笑,淡然道:“此局,你谋划了很久。” “是啊。”唐玄风原以为自己能看到江暮雪跪地求饶的样子,原以为能看到他颓丧无措的惨状,可这位天赋异禀的徒弟,无论到何时都这般从容淡定,真令人感到不甘。 “你不想知道,我都做了什么吗?” 江暮雪抬眸,目光清明:“愿闻其详。” 唐玄风温柔地抚摸黑太岁,他笑道:“前世,你为了救下魂飞魄散的柳观春,不惜与天道交易,提出以命换命。用你的飞升仙骨,换柳观春灭魄命格。” “你将时间调转回柳观春尚有魂魄在体的时候,你以为如此就不算灭世,就能弥补所有杀业,可天道公允,不允你如此儿戏玩弄。” “在你转世重生的时刻,天道也予我一条天谕——它命我在你飞升之时,进入柳观春体内,夺舍柳观春的仙躯。如此一来,我就能继承你的仙骨机缘,飞升为人神。” “要同时掌控飞升与换命的时机,实在太难。因此,我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那便是饲养可以储藏修为的太岁神。” “黑太岁没有神智,能够为我所用,只要它困住柳观春,并且将你束缚,便能将修为源源不断地灌入你的体内,迫你飞升,如此一来,我再趁机夺舍柳观春的躯壳,将魂魄寄宿其中,便能成功渡劫成神。” 江暮雪细思片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得不说,唐玄风的计策确实有效,江暮雪无力抵抗邪祟之神,就连破妄神技也受其克制。 如今,江暮雪已是元婴境五阶,就差临门一脚,便能飞升。 “原来如此……”江暮雪平静接受这个真相,他并没有什么崩溃的情绪。 唐玄风看着无喜无悲的江暮雪,平心而论,他知道江暮雪比自己更有神相。 唐玄风想到两世都得天独厚的江暮雪,心中隐隐生出不甘。 他虽也是高境界的修士,但他看到被天道疼爱的天才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修行,他亦会心生嫉妒,恨不能取而代之。 幸好,终于有一世,天道站在他这边。 唐玄风的大业将成,他能摆脱这一具肉躯,超脱世外,永远不受人境之苦…… 唐玄风看着江暮雪淡定自若的样子,心中莫名横生阴戾,他忍不住问:“你要死了,你的道侣也快死了,你为何不惧不怕,亦不跪地求饶?” 这话问得太过尖刻蹊跷,可江暮雪没有被他激怒,仍是弯唇一笑。 江暮雪道:“因为,你同我一样,都会死在今日。” “狂妄小儿!” 唐玄风以为他是负隅顽抗,故意出言讽刺,可当他迎上江暮雪那双冰寒凤目,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江暮雪怎么、怎么一直凝视他的身后? 唐玄风忽然头皮发炸,浑身冷汗直冒。 他猜到一种可能,但很快,他又否定自己心中生出的毛骨悚然的念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会被邪祟当成棋子,黑太岁只是储藏修为的容器…… 可江暮雪清正的目光,仍引诱唐玄风回头去看。 唐玄风强忍住浑身的战栗,他缓慢地回头。 “哈——!” 诡谲的笑声炸开,响在唐玄风的耳侧。 他的身后,黑太岁瞬移逼近,身躯拔地倚天,傲然屹立。 黑色的软肉,鼓出一颗颗气泡。 从下到上,犹如黑龙盘珠,裂开缝隙。 黑漆漆的眼珠,纤长的眼睫,这是代表邪物开智的慧眼。 成千上万双独属于黑太岁的眼睛,盯向唐玄风。 不可名状、不可抵御的恐怖,瞬间席卷唐玄风全身! 唐玄风惊骇发现,黑太岁不知何时起,竟生出了那么多双妖冶的眼睛! 黑太岁成精了! “怎、怎么可能?你不过一团神力,我是你的主人,你该为我驱使……” 唐玄风连连后退,可没等他逃到江暮雪身后,那一片黑雾已经蔓延而来,将唐玄风连皮带骨,拆吃入腹,吞噬腹中。 咔嚓咔嚓,全是黑太岁嚼肉吞骨的声音,唐玄风连惨叫都发不出,这一次,他真正与黑太岁融为一体。 鲜血流泻一地。 江暮雪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一幕。 即便唐玄风死去,他仍不觉快慰,他无挂无碍,亦无情无欲,这是飞升为神的神灵本性,他已经脱胎换骨,抛弃凡心,他不存悲悯。 只待渡劫化神的天雷降下,江暮雪便要承载灭魄命运,从此世消失…… 时间还早,黑太岁身为至高无上的胜者赢家,它忽然有心思同江暮雪说说话了。 “你是何时 发现我开了智?” 江暮雪:“在你围剿禹州时,我便知你并非寻常邪祟。” “邪祟这个名字不好听。我本就是神明,自该飞升上界。天道压制我,将我困于此世,我等待万年,总算等到你这样身负飞升命格的凡人。你我也算是有缘,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利用柳观春那具肉身,带着她的骨血登天……” 江暮雪没有回答,他只是仰头,望向惊雷滚滚的天穹。 粗壮如蛟龙的雷电在云层中翻滚,隐隐炸开,雷声轰鸣。 他身受重伤,未必能承得住如此杀气盎然的一击。 但黑太岁不在乎,江暮雪是死是活,与它无关,它只要留下江暮雪一口气在就好了。 “哈哈,你快飞升了。” 黑太岁将修为渡来,继续滋补被化神阵束缚的江暮雪。 江暮雪承受着无边痛苦,他能感受到涅槃化神的痛楚,身上每一寸肌骨都被利刃破开,剥去陈肉,塑上新骨。 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成了一团任人磋磨的烂肉,他忍受这些无妄之灾,灭顶之痛。 江暮雪神识昏昏,但他不能陷入沉眠。 他若是死了,柳观春该怎么办? 他不能给师妹……留下任何隐患。 “轰隆——!” 第一道渡劫天雷轰下,电光照得化神阵一片雪亮。 雷鞭以雷霆万钧之势,抽在江暮雪的剑脊神髓之上,抽离他的怨恨痴嗔,抽离他的贪欲私心…… 在那一瞬间,江暮雪为人的私念溃散,他险些要忘记柳观春。 他努力回想,努力记起从前的事…… “师兄、师兄。” 在迷魂梦阵中,柳观春怯怯喊他,一抬头,笑颜如花。 “师兄……” 柳观春在红罗幔帐中,惊惧地望向他,她将纤细的指骨,一点点挤进江暮雪的五指,仿佛握住他,她便不再害怕任何事。 柳观春对他从来都是全副信赖,她对他从来满心依赖。 她不顾生死,步入鬼阵,也只是想救下他…… “柳观春,你不会死的……” 江暮雪终于夺回了自己的神识。 他的七窍流血,强忍住摧心剖肝的痛苦,召出伏雪剑。 煌煌剑威劈开天地,径直劈向江暮雪的灵域中心。 顷刻间,狂风流窜,血气暴涨,震天骇地的雷云,也无法阻止江暮雪的所作所为。 “你怎么每次行事,都如此费剑啊?!” 伏雪剑濒临刃解的苦楚,它的剑灵涣散,但还在执着地执行江暮雪的指令。 伏雪剑痛苦不堪,可它是江暮雪的本命剑,它不能退。 伏雪剑横下心,抵御天雷,横劈向江暮雪赖以生存的雪灵根! 砰——! 灵根被生生剜出一截。 那一道缝隙裂开,修为无处扎根,迅速泄气溃散。 元婴境五阶…… 四阶。 三阶。 二阶。 …… 江暮雪的功法尽破,修为锐减,他又回到了结婴初境。 就此,劫云消散,化神机缘中断。 黑太岁第一次看到这样自损神魂的情形,它瞠目结舌:“你、你都做了什么?” 江暮雪自阵眼爬起,他踉踉跄跄两步,很快持剑站稳。 男人抬起一双清冷眉眼,江暮雪因破功,青丝褪去,头发隐隐染霜,凝霜翻飞。 他的气息奄奄。 但江暮雪仍手持伏雪剑站起,即便他精疲力尽,也没有松开手中长剑。 这是身为一名剑君的尊严。 “如你所见,我生剖开雪灵根,阻你飞升。如此,便够我暂时停在元婴境界,先将你斩杀。” 第145章 但此法只能运作一次,因为江暮雪已经没有再次自毁能力,他只能速战速决,在最短时间内,与黑太岁同归于尽。 黑太岁恨得不行,但它知道,方才江暮雪一剑破天,竟将它储藏的修为也消散大半,虽然它暗藏的修为还足够江暮雪飞升第二次,只是此子阴险,难保会有后手,它决不能心慈手软了。 黑太岁恨不得将江暮雪生吞活剥,它看着眼前看似平静实则疯狂的男人,心中生恨。 “你、你是故意入阵?!你早知我等要窃夺柳观春仙骨,所以你故意入阵与我搏杀?!”黑太岁恍然大悟。 江暮雪扬眉莞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爱重师妹,自是不会给她留下丝毫隐患……” 黑太岁震惊不已。 一时之间,就连它的庞大肉躯都静止不动。 怎会有人,为了自己的道侣,做到这份上? 江暮雪……是傻子吗? 黑太岁冷静下来。 它知道,江暮雪杀不了它。 它能破江暮雪的破妄目力,他拿它无可奈何。 江暮雪不过负隅顽抗,他不过一只一碾就碎的蝼蚁。 人……绝不可能和神一争高下! 可江暮雪并不在意黑太岁的鄙薄,他封住体内几个暗藏痛觉的经脉,信手撕开一条布带,缚上双眼。 他知道,在交战时,他无法看清黑山全貌,既如此,只能抛弃视觉,沉浸战局。 开战之前,江暮雪还谨记往身上施加了一道清洁术,涤荡那些阴秽血气。 江暮雪站在狂风骤雨中,他的衣袍猎猎,衣袂翩跹。白衫胜雪,皎洁如月,广袖如莲迭荡,他又成了那名仙风道骨的剑君。 他的青丝染银,时而乌发如瀑,时而银丝胜雪,他腕骨轻拧,手背青筋鼓动,鲜血满溢。 男人闭目掠步,持剑杀来。 在出剑的瞬间,他对黑太岁说。 “你该高兴,至少,你配得上……与我一战。” 第74章 黑山(十七)最后 柳观春陷进黑暗里。 四周暖乎乎的,温热的水裹着她的五指,仿佛浸在母亲的羊水之中。 柳观春回到了诞生的初期,她好似没有了四肢,变成一颗剧烈搏动的心脏,安然睡去。 “柳观春……”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柳观春睁开眼睛,入目唯有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到。 “师妹……” 温润如玉的男声,似曾相识,质感冰冷。 柳观春瑟缩一瞬,她蜷曲身体,没有前行。 “柳观春,你不能死。” 直到熟稔的声响再度传来,犹如惊涛拍岸,震得柳观春意识回笼,骤 然瞪大杏眼。 黑暗被柳观春剧烈的心跳斥退,少女的面前终于燃起了一团摇曳的星火。 黄灿灿的暖光,笼在她的掌心,是那一缕将熄未熄的三昧真火。 柳观春从黑水中浮起,满头大汗,她环顾四周,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残肢与脏器,尸横遍野,血肉翻飞,火光冲天。 她没有逃过一劫,她仍受困鬼阵。 可江暮雪呢?他被黑太岁吃掉了…… 柳观春脑袋发木,隐约记起方才的情形,她没有看到江暮雪被嚼碎的尸骨,师兄兴许还活着,他很可能还在黑山的体内,就好像唐婉之前那样受困囹圄一样。 柳观春要去救他。 已经没有人记得江暮雪了,没有人知他落难…… 要是连柳观春都忘记了,江暮雪就真的死了啊。 柳观春鼻尖发酸。 她想到每次练剑,江暮雪总在一旁守护,如有磕碰,他都会及时召出剑茧帮她抵御; 她想到每次猎妖练级,如有不敌,江暮雪都会从天而降,一剑帮她荡平险阻; 她想到入夜昏睡,即便只是肩头瑟缩一瞬,江暮雪亦会脱下外衫,披覆于她的肩头……师兄对于冷热并不敏感,他的五感近神,体温冰寒,鲜少会有那些凡人的细腻情绪,但他为了离柳观春更近,他努力模仿、学习那些肉眼凡胎的反应。 神明为她堕落,沦为庸常凡人。 是她把江暮雪拽下神坛,她应该负责…… 她不能,每一次都把江暮雪丢下。 即便江暮雪是神,他也是用这具凡人之躯苦修上去的神。 他和柳观春没什么两样,他也会生病,也会疼…… 可柳观春无法共感江暮雪,她不知道师兄现在有多疼。 远处黑山肉壁蠕动不休,碾压天地万物如凌迟刍狗,修士累到无法惨叫,凡人绝望到闭口不言,天地一片万籁俱寂。 柳观春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想起自己眉心仍留有一丝孟瀚舟种下的术法。 那是元婴期高阶大能赠予的神识。 她可以借助孟瀚舟的神威,重新连接灵域,召出竹骨剑! 柳观春咬开手指,将鲜红热烈的血液,涂抹眉心,指骨翻飞,迅速绘出红光辉煌的越阶血咒…… 与此同时,柳观春的意识迅疾沉入髓海,动作疾如雷电,飞速撞向她的灵域! 砰! 这一撞,带着柳观春玉石俱焚的决心,逼出她暗藏灵池的浩然灵力。 轰隆! 灵流爆开,柳观春喉头鲜血喷出。 柳观春竟误打误撞,撕裂了那层禁锢灵域的冰壳。 就此,孟瀚舟的神识如同枯木逢春,自柳观春的灵台抽丝攀藤而出,师尊那一缕神识生出细密灵脉。 那些高阶神识自柳观春的灵台涌出,化为熊熊业火,焚毁束缚她手脚的黑肉触足。 啵的一声,黑影被炽盛的烈焰烫到,着急忙慌地裂开大口子,将柳观春从黏糊的肉茧中吐出。 柳观春总算脱离了黑肉的禁锢。 她自高空坠落,料峭罡风自她颊边轻擦而过,柳观春在空中翻了十几个跟头,自在得好似一只小鸟。 她还在不住下坠,越落越快,心脏失重,几欲钻出喉咙…… 柳观春浑身疲乏,但她不能睡去。她不能认命,不能死在这里。 柳观春强撑起身,她望着硝烟弥漫的战场,拼死爆开一声凛冽呼喊。 “剑来——!” 来啊。 竹骨剑,快来帮我! 我不能死在这里,求你,帮帮我! 竹骨剑隐约听到响动,那些黯淡的剑光不住震颤。 它感受到了主人的呼喊。 即便与主人的灵域连接若有似无,它仍从黑肉泥潭中翻涌而出。 一道磅礴寒光涌现,竹影昳丽,光剑腾空飞起。 柳观春的脚下不再虚悬,竹骨剑凌空飞来,稳稳接住了她。 柳观春含着的眼泪如簇跌出,簌簌落下,女孩蹲下身子,温柔地抚摸竹骨剑。 “即便你不会说话,你不能传出剑吟,你依旧是我最喜欢的本命剑。” 闻言,竹骨剑的剑气如虹,战意浓烈,它陪着柳观春直袭上天,冲向束缚道宗弟子的黑山肉壁。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掏出一堆法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反正就逐个抛出去,无头苍蝇似的碰运气,乱炸乱撞。 黑肉触足很快发现柳观春破茧而出,又分化出攻势密集的长足来绞杀她…… 柳观春不敌阴邪,她再次被触手摔翻在地。 柳观春如同流星坠地,砸出巨响。 少女白嫩的下巴磕到地面,划开长长的血痕,皮肉翻起,胸腔亦是受到剧烈撞击,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缠痛,令她只能手足僵硬地倒地。 柳观春疼得直冒冷汗,她平躺在地,手中仍旧紧握那把江暮雪送的竹骨剑…… 即便强大的绝望如山倾颓,她也不会弃剑逃跑。 这是身为剑君的尊严,是江暮雪教会她的道理。 “对不起,师兄,我还是没能救下你……” 柳观春茫然地仰望天穹,鬼阵里的夜空漆黑,黑到令人绝望。 可就在柳观春要再度陷入沉眠的时刻,她听到一丝弱小细微的碎响。 咔嚓咔嚓…… 柳观春瞪大双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看到苍茫夜幕裂开了松花纹样的缝隙,天幕剥皮一般簌簌落雪,鬼阵结界开始有了破绽。 轰——! 惊天动地的业火涌进夜幕,漆黑的天穹,猝不及防被凿开一个大洞。 熹微的霞光涌入,如佛光普度,枯骨生花,那些暖乎乎的日光,照在柳观春遍体鳞伤的娇小身躯,让她涌出久违的安心。 “观春!愣着做什么?!快起开,没看到阴虫杀来了啊?” 从缝隙里探进头的人,竟是白眉白须的孟瀚舟! 柳观春流泪不止,呆呆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鬼阵裂缝,被道宗长老们的法器破开,越来越多的宗派前辈钻进鬼阵,从高空一跃而下。 虽然鬼阵仍在愈合,邪祟仍旧步步紧逼。 第146章 但好在柳观春脱险,她活下来了。 被孟瀚舟拉起来的时刻,柳观春还是忍不住大哭出声:“师父!!我差点就死了!!徒儿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她像一个小孩子,一直掉眼泪。 “哭什么?为师不是来了么?啧,唐玄风这个疯子,竟搞出这样的阵仗……”孟瀚舟拍了拍小娃娃的肩膀,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尸山血海,心中沉闷。 柳观春抽抽噎噎:“师父,仙宗鬼阵牢不可破,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先前那么多元婴境的大能联手都无法破开鬼阵,单凭孟瀚舟几人联手,恐怕不可能破开邪阵的。 孟瀚舟叹气:“兴许有什么大能陨落,镇压了鬼阵邪魔一时,让我等有可乘之机,能寻到入阵的破绽……” 柳观春脑袋嗡鸣,她慌张地说:“是师兄,一定是师兄……只有他有这样的能耐。” 柳观春大喜过望,江暮雪很可能没死! “死丫头,你要上哪儿去?!你当黑肉阴虫吃素吃素的不成?为师还未必能打得过呢!回来!你给我回来!” 柳观春置若罔闻,她抄起竹骨剑,不顾孟瀚舟阻拦,一意孤行离去。 “师父,我要去找江师兄,我要去救他!” 柳观春鼻尖一酸,眼泪滚落,“师兄为了博得一线生机,他一定很难。我不能、不能把师兄一个人丢在那里……” 柳观春没有忘记,江暮雪的破妄神技对于黑太岁无效,他御敌一定十分艰辛,她不能赌他的克敌运气…… 江暮雪也是人,他也会感到绝望。 柳观春不能舍下师兄。 她要去帮江暮雪! 孟瀚舟没能拦住柳观春,他要拼死救回那些道宗弟子,自是顾不上二徒弟发疯。 拦在柳观春面前的人,是苏无言。 苏无言好不容易摆脱了缠人的黑肉阴虫,他吞噬不了邪神,方才强行销毁了几团黑肉,如今元气大伤,还没休养好,连妖气都重塑得缓慢。 “柳师姐,你别去!” “让开!”柳观春不想对小猫动粗,但她亦不会停下脚步,即便苏无言来拦也不行! 柳观春仍旧记得当初的梦魇。 她记得梦境里,江暮雪被黑山裹缠,他被困进肉壁,几乎没有呼吸。 江暮雪那么傻,他一向隐忍,连呼救都不会。 江暮雪缄默至此,但他也会希望有人来救他…… 柳观春拔剑出鞘,她紧咬牙关,把凛冽剑锋迎向苏无言。 “无盐,你要吃罐头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拦过你!” 柳观春说的是租房里的事,苏无言自然知晓,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他惊愕不已,好久才回过神:“你……你全都知道?” 知道我是无盐,知道我是你养的猫。 柳观春吸吸鼻子,笑了一声:“自家养的小猫,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啊?” 苏无言心中既温暖又难受,他低下头,第一次连猫耳朵都下垂。 “江、江暮雪不希望你去找他……柳观春,他希望你平安,这是他的愿望。” 闻言,柳观春心里也明白个七七八八。 江暮雪和苏无言事先通过气儿,他们很可能前世就相熟,甚至连今生,三人一起来到道宗,很可能也不是一个巧合! 柳观春:“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们是不是前世就认识?在我死后,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我不喜欢受骗,无盐,如果你不想被弃养的话,你最好老实告诉我……我最恨人欺瞒!” 少女的杏眸泛红,她固执地凝视苏无言,盼着他给一个答案。 柳观春一点都不好骗,莫说江暮雪,就连苏无言也拿她全无办法。 昳丽的少年郎抓了抓黑色猫耳,烦闷地说:“如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鬼阵,应该就是化神阵。唐玄风意图将黑太岁作为积攒修为的容器,他任邪神吞噬凡人精血与修士修为,也好在阵眼之中,将修为渡给江暮雪,逼他飞升半神剑尊境,强行养出他的仙骨。” 柳观春呆呆看他:“什么意思?” 柳观春心脏怦怦跳,像是猜到了原因,她咬牙问:“无盐,告诉我!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逼江暮雪飞升?!养出仙骨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黑太岁会三番两次觊觎我的血肉?!苏无言,你告诉我!” 苏无言破罐破摔:“因为你前世魂飞魄散了!江暮雪无法帮你塑魂,只能与你换命!他和天道做了交易,他飞升剑尊这日,便是与你换命之时。” “你得他的仙骨飞升,离开异世,找到回家的路,而他承接你的灭魄之命,在此界魂飞魄散……” “柳观春,你不要去找他了!他不希望你知道此事!” 柳观春被苏无言这番话袭中心脏,她震惊到无以复加。 电光石火间,昔日所有端倪都连成了一线。 柳观春终于知道江暮雪在想什么。 难怪天道派来的小玉,一心想要助柳观春飞升,找寻回家的路; 难怪江暮雪会自小将柳观春带在身边; 难怪江暮雪总是在她遇险时,反复确认她的呼吸与脉搏; 难怪江暮雪会压制雪灵根的天赋,宁愿待在外门也要陪伴她左右; 难怪柳观春一旦有个闪失,江暮雪就会失控,就会露出那样难过的神情…… 他很害怕啊。 江暮雪明知自己步的是死局,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但他仍想让柳观春得到一个圆满。 原来,即便他们重生,他们也无法真正厮守终生。 原来,柳观春的重生,代表了江暮雪的死期。 原来,江暮雪盼着柳观春长大,是为了真正离开她。 原来,江暮雪很想她,却不能留下她…… - 化神阵中。 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天地凝成漆黑一线,不分昼夜。 遍地都是枯骨残骸,尸山血海。 方才伏雪剑轰出的浩渺剑气,荡平了一波波杀气腾腾的黑肉阴虫,空气中除却漂浮不定的星火灰烬,还有焦黑的鬼怪阴魂。 那些烟尘在空气中飞舞,萦绕着鬼阵最中央的白袍剑君。 四面八方都蛰伏着蠢蠢欲动的妖邪,可它们畏惧江暮雪身上散出的凛冽剑光,不敢贸贸然靠近。 一时间,分不清谁才是恶鬼魔王。 江暮雪身处鬼阵,方圆百里,皆为无人之境,他无所顾忌,就连下手都变得狠厉残忍,毫不留情。 与其说他是屠龙修士,倒不如说他是玉面修罗。 凡是他所闻之声,尽受他所持之刃。 黑太岁不甘心如此僵持战局……它必须尽快吞噬江暮雪,逼它飞升,开启换命仙缘。 它要夺舍柳观春的身体,借她飞升上界,离开此世。 黑太岁分化出无数张牙舞爪的黑肉分身,再度袭向江暮雪。 成千上万条不可名状的邪祟阴虫,听到黑山感召,气势磅礴,腾空而起。 它们杀气腾腾地扑来,密密麻麻一片,犹如万千黑色洪流,挟带雷霆之势,直袭向江暮雪。 黑肉阴虫共享一个意识,那便是:吞噬江暮雪,活吃了他! 妖邪蠢蠢欲动,意图将江暮雪淹没,将他藏进腹中! 黑太岁还有残余修为,即便江暮雪自毁灵根又如何?它还能渡他,还能孕化他,它还能造神…… 江暮雪,来啊。 黑太岁一定要攀升上界,它要成为登天的邪神! 阴气大盛,黑太岁的身形又暴涨数丈! 江暮雪眉峰微拧,即便丧失视觉,他仍能听到黑太岁行进之声。 男人不敢掉以轻心,他手中结印,布下毁天灭地的杀阵。 凛冽罡风灌来,吹起他翻飞不休的衣袍,江暮雪的面容冷峻,脸上没有一丝畏惧,他习惯如此身陷险境。 男人借助伏雪剑,纵身跃起,风行电击地出招,避开黑肉触手的致命一击! 腥臭鬼气擦耳而过,江暮雪似有所感,知道了它真正的位置。 江暮雪以退为进,趁着下坠的间隙,迅速拧腕,隔空轰出声势浩大的一剑。 哗啦——! 锐利无比的剑势,劈头盖脸袭向黑太岁! 邪祟不敌他的剑意,竟被江暮雪的一袭轰得节节败退。 黑山的触手断裂,落到地皮,黑色血肉仿佛受到业火炙烤,很快凄厉地惨叫,蜷曲成一团,转眼间化为刺鼻的青烟。 不过是避开黑太岁一记小小杀招,江暮雪并没有因此喜形于色,亦不敢轻敌。 特别是他方才为了毁阵,生挖出肺腑灵根,中止飞升仙缘,逼自己退回元婴境界。 如今江暮雪本就身负重伤,强弩之末,面对强悍劲敌,进退攻守皆有章程,万不能轻敌,行差踏错半步。 只是,比起杀人尚且游刃有余的黑太岁,江暮雪自是更加不妙。 因方才的激烈缠斗,他的腰腹伤口裂开,血染白衫,白衣上像是绣了无数红梅,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他的狰狞疤痕,泊泊涌出……满地都是淋漓水声。 第147章 而这些细微骚动,会影响江暮雪听声判位的准确性。 让他无法精准诛杀妖邪。 雪灵根醇香的精血,也会令邪神疯狂,战意更甚以往。 黑太岁开了神智,仅从江暮雪的一瞬拧眉间,它便发现江暮雪的弱点……只要足够安静,或是足够吵闹,就能避开江暮雪的耳朵! 江暮雪的眼睛拥有破妄神技,无法像凡人的凡眼一样,能够看清鬼魅世界,承受黑太岁带来的无尽恐惧。 此为优点,也是弱势。 江暮雪看不到黑山,看不到黑太岁,那他便不能及时御敌。 他躲闪不及,便要承受那些撕咬、冲撞、推搡……他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鬼阵,他被遗弃此处,没有人会记得他的牺牲。 江暮雪是绝望的人。 他没有了眼睛。 如今只要让江暮雪再失去耳朵…… 一个又瞎又聋的修士,岂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黑千岁兴奋地颤抖,整个阴湿鬼阵里充斥着黑肉阴虫尖利狂暴的絮语。 “江暮雪、江暮雪,何必战斗?” “江暮雪,加入我们,你就是我,我们合为一体……” “江暮雪、江暮雪,天道不公,让我们一起成神啊……” “江暮雪,让我们吞噬你吧,你的神智强大,你可以在我们的身体里掌控我等,来啊,试试看啊,这样才是清除黑太岁的最好办法……” 那些骚动越来越大,竟似抽枝生叶,生藤结蔓,越长越多,它们如魑魅魍魉一般,绕着江暮雪舞蹈,群魔乱舞,尖锐嗡鸣。 鬼语几乎无孔不入,充盈江暮雪的耳鼓,企图混淆他的试听。 江暮雪头疼欲裂。 江暮雪猜得不错,果然,黑太岁想对付他,连此等阴招都使出来。 江暮雪的瞳孔被魔气侵染,变黑变深,但他不退。 他咬破舌尖,任由浓郁酸涩的血气充盈口腔,心中默念祛除邪魔的静心咒术,涤荡邪祟! 诸神无量,境由心生,灵台澄澈,无尘无垢。 入道后,屡次遇到恐怖 之事,他皆是如此安抚自己。 会有神明降世,会有前辈为他清扫迷障,他不是孤身一人,有那么多在修仙道路中砥砺前行的先驱……可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业障要破。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世上无人能渡己。 鬼阵里忽然滚过一道雪亮电光,雷龙在上方爆鸣,隐隐有裂空之势。 江暮雪听着雷鸣,心中茫然。 但他也知道,他选择在此地与黑太岁负隅顽抗,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亦不希望有人来。 可是…… 江暮雪心生异样,他的道心涣散,险些要控不住身边剑阵,可偏偏黑太岁还要再说。 “江暮雪,你这样保护柳观春,她也不会记得你啊……” 这句话,令江暮雪骤然睁眼,但他的双目被布带蒙住,旁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唯有黑太岁能感知江暮雪心中动摇。 它环绕着江暮雪,看他愕然不语,口器又是两声狂妄的奸笑。 “哈哈哈哈,怎会有你这样的蠢人,喜欢又不得到,爱慕又要失去,为她牺牲又不想她记得你。” 江暮雪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口喷鲜血,胸腔震颤,难耐的痛感袭向他的心头,催出他的汗水。 冷汗淌过男人丰润的眉骨,顺着他的白净下颌滑落。 江暮雪的薄唇颤抖,就地打坐调息,男人并指捻决,再度打下一个稳固心神的法印,控制剑阵,不让其崩塌。 可黑太岁却发现了江暮雪的弱点,他居然只在意柳观春的事,当真是痴情种子…… 黑太岁没有人类的情感,它无法理解为何要为了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甚至放弃飞升仙缘。 邪祟继续迷惑江暮雪,它问:“是你自己给她设下的忘心咒,是你亲手在她臂上绘咒。在你身死之后,她亦会将你遗忘……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难过?为何还要因她道心不稳?” 江暮雪垂眸无言。 黑太岁果真深谙人心,它能窥天地事,它早知江暮雪为柳观春绘下的,并非单纯的同心咒,而是更高阶的忘心共感咒。 如此,他不但能感知柳观春的痛感,还能为她匀伤,甚至在他身死消亡后,咒契会吞噬柳观春的记忆,让她完完全全忘记江暮雪。 如此一来,修仙世界于柳观春来说,便只是一个记不得画面的噩梦,她睡醒了,回到现实了,她会忘记有关他的一切。 江暮雪死了,留下的人不会痛苦,这是他赠予她的礼物。 黑太岁仍然不懂。 它困惑地问:“倘若真如你计划的那样,你与她换命,消亡此世。” “她能够借助你的仙骨开启天隙,回到她的世界,再因你之死触发臂上的忘心咒,忘记关于你的所有事。” “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你为何又要难过?为何又要迷茫?为何又要恐惧?” “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又要成全?” 黑太岁可以说,江暮雪一定是它见过的最复杂的人。 他没有贪念、邪欲,几乎没有弱点,无坚不摧。 可江暮雪又会为了一个脆弱的凡人,道心生隙,变得软弱。 “女子皆薄幸,她会辜负你的仙骨,我不会啊,你把仙骨赠予我,我带你一块儿登天。我体内有你的骨血,你就是我,我不会辜负你的……” 可没等黑太岁说完,江暮雪忽然调动灵力,他趁机凌步跃起,瞬移至一侧,腾转手中霜刃,破开扑面而来的罡风鬼气。 他故意暴露弱点,诱黑山靠近,如今是他收网的时机。 那一把光华流转的伏雪剑凝霜幻雪,霞光漫天。 仙剑锋芒逼人,锐不可当,直刺进黑太岁庞大如山的肉躯! 血浆迸溅,江暮雪满身都是腥浓的血液……他闷头压进宝剑,强忍住黑太岁涌来的声波气流,不顾七窍因邪祟威压而漫出的鲜血,强忍住那些涌上五脏的剧烈疼痛。 于混沌的痛感间,他终于开口。 他为邪祟解惑,回答黑太岁的问题。 他说—— “因为,人都存有私心。” “我是人,并非神。” 他以神躯生情,他为柳观春坠下高台。 他不爱世人,他只爱柳观春。 世间,没人有资格伤害柳观春,便是江暮雪自己也不可以。 前世,江暮雪做过那个留下的人,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个人的滋味,太苦了。 他不希望柳观春也来尝。 今生,江暮雪仍是控制不住本心,他仍想拥有柳观春,既如此,就让他最后卑劣一回。 他在亲近柳观春的同时,也为她绘下了忘心咒。 在江暮雪接受灭魄命运的时刻,柳观春会带着他的仙骨遁出此世。 江暮雪身死,忘心咒开启。 柳观春会永生永世忘记师兄,她会继续做回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 此为江暮雪的秘密,唯有他一人知晓。 这亦是江暮雪赠予自己的……最后一场好梦。 若非知道柳观春定会遗忘他,江暮雪又怎敢在弥留之际拥有她? 如此已经够了,如此已经很好了。 他拥有过柳观春,他很知足。 江暮雪释然一笑。 他想,原来卑劣之人,自始至终都是他啊。 …… 江暮雪这一剑并未直接将黑太岁歼灭,仅凭耳力,他并不能完全判断黑山方位。 只是江暮雪素来出招猛烈无情,濒死之际爆开的致命一击,挟带迅雷烈风,势如破竹,虽没有杀灭黑太岁,却也削碎了它一半鬼身。 黑太岁的修为溃散五成,再这样下去,便是它生擒了江暮雪,它也无法将江暮雪渡为半神剑尊境,它会与飞升仙缘失之交臂! 黑太岁怒不可遏,劈天盖地袭下一道轰天雷鸣! 它是地仙,亦能引动天雷神威! 而凡修最惧天道雷霆,一记雷火威势轰进江暮雪灵台,剧烈的痛楚令他神识一空…… 江暮雪的手骨僵硬,第一次有这种令神魂都惊惧的痛感,比之前世魂飞魄散,不遑多让。 他口喷鲜血,膝骨已经撑不住身形,萎靡跪地。 江暮雪身为剑君,竟被妖邪打压,松开了手中本命剑……他疼到肩背发抖,连伏雪剑也握不住了。 真是耻辱啊,江暮雪自嘲一笑。 可是,他不能死在这里。 若他死了,柳观春必死无疑。 最差的情况,也得他和黑太岁同归于尽。 纵然无法达成飞升仙缘,送柳观春回家,但至少……师妹能活。 脑中走马灯流转不休,全是江暮雪前世的记忆。 柳观春乖巧依偎在他的膝边,柳观春编织好看的花环戴上他的发顶,柳观春担心他夜里怕黑、明明指骨冻得冰冷,也会燃上一豆微弱的灯烛陪伴在他左右……她守着昏迷不醒的江暮雪许久,她一直陪伴他的左右。 第148章 在这一刻,江暮雪目光温柔,他在油尽灯枯的时刻,忽然……好想柳观春。 明知她不会来,可他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原来,江暮雪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 “师兄——!” 一声焦急的女声传来,语调迫切,声音温软。 江暮雪不敢回头,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他又中了黑太岁的邪术吗? “师兄!!你怎么伤成这样了?!江暮雪,你这个大混蛋!!” 江暮雪的肩背僵硬,他一动不动。 隔了一会儿,他才缓慢抽出伏雪剑,摘下缚目的布带,望向远处。 少女身穿莲纹白裙,杏眸含泪,她梳着俏皮可爱的双环髻,腕骨上的银珠红链,被风吹得摇曳,圣洁美丽,犹如芙蕖初绽。 柳观春来了。 她是真实的人影,并非他脑中幻象。 柳观春看到身受重伤的江暮雪,她心痛如刀绞。 她的鼻腔酸涩,心脏窒闷。 她很想逼问江暮雪,她要问他:怎么回事啊?每次我一不看好你,你就出门惹事,弄一身伤回家……师兄,你怎么这么笨啊? 柳观春的眼眶含泪,她不顾生死,义无反顾朝江暮雪奔来。 小小的、软软的女孩,闷头扑 进江暮雪满是血气的怀抱,撞得他往后趔趄一步。 滚烫的体温,令江暮雪渐渐忘却了深入骨髓的剧痛。 在这一刻,冰雪消融,万物回春,他无惧亦无畏。 江暮雪肩披霞光,他反手拥住柳观春。 男人双膝跪地,结实的臂骨搂住少女的纤腰,他把她按到怀里,紧密贴合,感受她的气息、她的体温,以凉薄的唇,感受她颈上脉搏。 江暮雪抱人的力道很大,像是想将柳观春揉进骨血之中,他需要用这种强硬疯狂的占有感,来释缓心中的恐惧。 在这一刻,江暮雪的心中涌出一点酸涩、一点委屈,他终于肯承认,他也好想见到她。 江暮雪抱住柳观春,与她耳鬓厮磨,终是嗓音轻柔,沙哑低喃:“柳观春……你来救我了。” 远处有黑雾幽浮,雷电翻滚,电闪雷鸣。 黑太岁看到那双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阴森大笑。 “我最喜欢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柳观春来了,你不必跑了。就在此地飞升,我渡你修为,我正好能借她的身体登天……” 窸窸窣窣的絮语响起,所有皲裂分化的黑肉阴虫,受到母亲黑太岁的感召,争先恐后回归本体。 雪亮的电光中,柳观春眼睁睁看着那座巍峨高山骤然拔高数丈,长成一只形似蜘蛛的八爪邪物。 黑太岁是黏腻的、阴湿的、可怖的阴秽之神。 它隐在跳跃的雷龙之中,占据整片夜穹,它不可名状,不可直视,不可喁喁私语……它是人心梦魇。 如此可怖之物,却妄图挤进柳观春的身体,充盈她的腹腔,由她之身,孵化邪神……柳观春绝对不允许! 黑太岁再度对江暮雪发动袭击。 充盈凡人精血的黑山肉。身靠近,一股骨血恶臭扑鼻而来。 因柳观春在这里,江暮雪不敢掉以轻心。 他心中虽欢喜,却更怕柳观春出事。 只是,黑太岁却感知到孟瀚舟等人在阵外的进攻,它元气大伤,不能继续与江暮雪缠斗。 必须速战速决,必须成神登天! 好在、好在柳观春也在这里…… 黑太岁鬼气暴涨,身形徒然变大,钢刃一般的触手迅疾刺向柳观春! 柳观春见状,急急拔剑去避。 没等她抽剑御敌,一具高大身躯已然笼罩住她。 温热的鲜血飚射柳观春的面颊,她的指肚沾血,颤抖指骨,看了一眼,是江暮雪的血…… 师兄为她挡下了一击。 柳观春撑住江暮雪的身体,她的牙关紧咬,她心口酸涩,她不喜欢这样脆弱的师兄。 “无事,我不疼,你不要哭……”江暮雪面不改色,他徒手握住胸口插着的触足,硬生生拔出。 他自知修士之身不容易死,因此再多伤痛,他都能忍耐。 怎会有这种人。 柳观春好难过。 她不能再让江暮雪负隅顽抗,她必须帮他一把。 柳观春心生一计,她抽出锋锐无比的竹骨剑,抵上脖颈,她作自刎状,厉声高喊:“黑太岁,你不是想要夺舍我的身体吗?你不是想要借助我的身体飞升吗?我死在这里,大家一了百了,谁都别想好!” 江暮雪错愕不已,可没等他说出什么,柳观春已然飞身后撤。 无数条黑肉阴虫紧追不舍,还没来得及靠近柳观春,便被凌空跃下的苏无言横刀劈断。 然而,黑太岁的能力不容小觑,苏无言不过拦截一时,又被黑肉吞噬。 黑太岁开始围剿柳观春,它见识过凡人的莽撞,知道柳观春为了救江暮雪,什么都做得出来。 等到黑太岁全副精神都落到柳观春的身上时,柳观春忽然高喊:“师兄,西北方向!” 江暮雪闻声,剑气立即盘旋而上,撕开黑太岁的围剿。 黑太岁受伤,它爆开一声凄厉嘶吼。 邪神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被江暮雪袭中……是柳观春告密!这两人打配合,便有万夫莫敌之勇!不能再留着柳观春了! 柳观春见黑太岁身上鬼气暴起,罡风席卷,心知它的确开始忌惮江暮雪。 此招很有效。 柳观春再次诱敌,她连滚带爬,身形疾如闪电,从旁避开鬼气洪流。 好在还有苏无言挥刃相帮,柳观春只要专心御敌几处暗袭。 就在黑太岁再次落下杀招的时刻,柳观春当机立断出声:“师兄,在东……!” 然而,没等柳观春发出指示,她的口鼻犹如泥流覆没,尽数封闭……莫说开口讲话,她连呼吸都微弱,脸憋成猪肝色。 柳观春被黑太岁抓住了……她还是没能帮到江暮雪。 偏偏苏无言也受制于黑太岁,他竟也抽不出身来营救小丫头。 柳观春头脑昏沉,她想了很多。 她在想,她是不是害了江暮雪?她在想,她究竟有没有让江暮雪减少一些苦难? 柳观春心知肚明,黑太岁难杀,江暮雪看不清黑太岁,他势必会死于非命。 江暮雪的死局,从来怨不得她。 只是柳观春贪心,她想让师兄好好活着罢了。 只要师兄能活下来…… 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其实还有最后一计。 为今之计,唯有、唯有自毁…… 若是她死了,江暮雪无所顾忌,他就能能逃出生天。 她实在拖累江暮雪太多,她害了他两辈子…… 她连一句真诚的对不起都没和江暮雪说过。 她好后悔。 柳观春的口鼻窒闷,她的手脚无力,但她没有松开那把竹骨剑。 柳观春以心念召剑,用尖利的剑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她要救江暮雪,不惜一切代价! …… 柳观春的呼吸微弱,江暮雪能看到她憋青了的小脸。 他想救她,可黑太岁阻挠他的前行。 江暮雪看不清黑太岁,他数次奋力挥舞刀刃,企图破开黑太岁牢不可破的防守。 他想让柳观春等一等,可她手中竹骨剑已经小心刺向胸口…… “柳观春!!” 求你等一等,求你不要如前世那般绝望…… 江暮雪想到前世的师妹,想到她遍体鳞伤却仍要对他笑的模样……江暮雪知道,他没有办法了。 若他这双眼睛不再孕育破妄目力,若他生的只是一双凡目…… 江暮雪福至心灵,如梦初醒。 他忽然横刀在前,腕骨奋力一剜。 “呲”的一声。 伏雪剑划过男人的凤目,鲜血满溢,江暮雪的神技破开,破妄目力泯灭,妖邪万象消散。 江暮雪瞎了一双神目,但他能够凭借模糊的凡人目力,看清黑太岁了。 江暮雪没有迟疑,他顾不上钻心刺骨的疼痛。 男人屹立于飞雪间,手中剑光大盛。 剑君的衣袍飞扬,猎猎作响。他朝着邪祟聚集的方位,骤然轰出一道冲云破雾的剑招。 此招凝聚江暮雪毕生所学,威势极强,犹如洪流灌顶,喷薄而出! 因江暮雪舍下与生俱来的神技,竟让他无师自通研习出抵御妖邪的神火! 天地神火尽数融于此招之中,涤荡六界妖邪! 鬼阵不敌浩荡火光,阵眼坍塌,邪祟尽焚,黑太岁无力支撑肉躯,竟开始缓慢消散…… “不、不可能,为何你并非神躯,也能召出神火?我才是神,我才是神!”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无论黑太岁如何呐喊,它仍旧无法聚集阴气……这只毁天灭地的大魔,此刻付之一炬,终于化为齑粉,消弭于天地间。 第149章 柳观春逃出生天,她摔倒在地。 膝骨酸痛,但她顾不上揉腿。 她亲眼看到江暮雪取剑毁目,她看到师兄为了救她,一双凤眸蒙上灰翳,眼尾蜿蜒零星血痕…… “江暮雪!” 柳观春又惊又怕,她奔向江暮雪,扑进他的怀里。 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江暮雪,手臂不住颤抖。 小姑娘的心里泛起细密的酸楚,她牢牢抱住江暮雪,她好难过。 柳观春没能忍住,她终是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江暮雪,你这个疯子!” 柳观春越哭越大声。 哭到最后,她又忍不住去摸他的眼睛,眼眶发红地问:“ 师兄,你是不是好疼?” 江暮雪摇摇头,他没有回答。 男人只是单膝跪地,将少女拥得更紧。 江暮雪紧紧抱住柳观春,他感受这点劫后余生带来的喜悦,他感受她的心跳与脉搏,他真切知道柳观春仍活着,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柳观春,你还活着。” 他紧紧抱着她,许久没有放开。 柳观春依偎着江暮雪,她埋在他怀里哭了很久。 直到鬼阵破开,那些被拦在阵外的修士们都看到了幸存的三人。 仙山内部,煞气消失。天地间云蒸霞蔚,阳光万丈,空中飞出无数只诡谲的纸鹤。 一只只纸鹤,如同结香树落下花籽,随风翩跹起舞,落到众人的掌心。 信鹤点开,是唐玄风死前设下的最后一局。 他为所有修士都送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待江暮雪登上剑尊境界之日,便是柳观春获得飞升仙骨之时。只要夺舍柳观春的肉躯,便能获得仙缘化神……尔等真的能抵抗登天的诱惑吗? 柳观春紧紧抱住江暮雪,她冷静地看着字条上的字句,心中一片凄怆。 她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得很远。 柳观春忽然想笑,她鼻腔发酸,为江暮雪感到委屈。 因柳观春知道……即便江暮雪救世,世人对他还是有所觊觎。 他们会感激一日、一月、一年,终有一日,他们又会生出和唐玄风相近的贪婪之心。 即便道宗容他们躲避一时,可柳观春和江暮雪定也不愿拖累师父与同门弟子,她和江暮雪注定四处流亡,无家可归。 他们最后的退路,终被唐玄风斩断。 从今日起,柳观春和师兄,便再没有容身之所了。 第75章 回家(一)他来娶她。 柳观春和江暮雪还是没有回到道宗。 他们打算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平静度过余下的日子。 苏无言本想跟来,后来又觉得人家二人世界,他非要凑过去做什么,有点碍眼吧……而且江狗这次办事地道,苏无言打算给他一点好处。于是苏无言决定,还是等江暮雪快死的时候,再来找两人。 江暮雪丧失神目,他无法压制体内修为,天地灵气钟情于他的雪灵根凡躯,源源不断涌进江暮雪的丹田,助他攀升境界。 对于其余修士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可对于江暮雪来说,修炼境界突飞猛进,实乃一道催命符。 孟瀚舟不过看了一眼便摇头叹气:“这小子,最多一年时间……”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柳观春明白,至多一年,江暮雪就会飞升渡劫,仙骨换命机缘会再次开启。 在此期间,江暮雪要保护好柳观春,防止那些蠢蠢欲动的修士趁虚而入。 他们只能隐居躲藏,毕竟飞升机缘太过诱人,世间修士无不虎视眈眈,便是道宗倾尽举宗力量都未必能护好柳观春。 最好的情况唯有二人避世隐居,不要被人找到。 待江暮雪成功换骨替命,让他将所有仙缘尽数赠予柳观春,如此就能保证柳观春安然无恙…… 于江暮雪而言,顺利赴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柳观春心中一片茫然。 师兄只能活一年了。 柳观春:“师兄,有没有办法见天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得活下去。” 江暮雪:“来不及……前世因我是人神之躯,方能感应天道。” 柳观春绝望地低头。 江暮雪捧着她的脸,温声劝道:“柳观春,不必害怕,便是只有一年……也很好,我没有不喜。” 只是,有一点遗憾,有一点不甘,亦有一点不舍。 但比起前世,已经圆满太多。 江暮雪很知足。 夜里,柳观春沉入髓海,努力唤醒盘踞髓海的小玉。 “小玉!小玉!你骗我!” 那团名唤小玉的光球很快涌动。 它看到柳观春,大惊失色,但很快从记忆里读取了这些天发生的事,了解来龙去脉。 小玉语无伦次:“我、我也不知道啊。可是,至少柳观春你能回家了,你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柳观春难过极了:“我不能用师兄的性命来换,这对他不公平。” “兴许是他自愿的呢?江暮雪愿意这样做,他一点都不苦……”小玉声音减弱,做贼心虚地解释。 “别说这些了,你有没有办法见到天道,能不能求他大发慈悲?能不能帮我救救师兄?” 柳观春苦苦哀求,她病急乱投医,只能找小玉帮忙。 小玉为难地叹一口气:“对不起,柳观春,我见不到天道,我帮不了你。”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来引导你,并非完全出自天道的天谕,而是有人在另一个世界,一直牵挂着你。柳观春,你的外婆求我救你……” 柳观春脑袋嗡鸣,怔忪不语。 她的外婆已经离世很久了,但柳观春穿进此世,应该没有人去给外婆扫墓了吧?难怪她会感到寂寞。 柳观春终于明白,为何小玉每次只在她濒死之际出现; 为何小玉鼓励她寻到生欲都要用外婆说过的、做过的事; 为何小玉从来不强制她进行攻略任务,放纵她为所欲为; 原来,小玉的神魂里,藏着外婆啊。 那么柳观春前世的苦难,外婆一定都看在眼里,老人家是不是好难过? 柳观春向来报喜不报忧,忽然让长辈知道自己受欺,心中愧怍不安。 但她也很感激,即便外婆早早离世,仍会用一缕残魂跨越数个世界,默默思念她,想方设法救她…… 柳观春的意识渐渐离开髓海,她慢慢睁开眼。 她望向床侧闭目养神的江暮雪,小心爬过去,一双温热纤软的手捧起师兄的脸。 江暮雪浓长眼睫轻颤,自从他自毁双目后,墨瞳便不再是纯黑,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翳,如同覆盖霜雪的澄澈琉璃珠。 江暮雪近乎半盲。 但好在他有神识感应四周的情况,并不是无法视物,至多没有从前那边敏锐,只他能看到的鬼怪也愈发多了……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曾说过,他少时怕鬼,彼时的江暮雪不过看到破妄下的鬼怪真身都会害怕,如今能直接看到狰狞鬼脸,不知他会不会受惊。 柳观春心情沉闷,因她之故,江暮雪陷进另一个更为可怖荒诞的世界了。 “怎么了?”江暮雪能感受到柳观春的情绪低落,忍不住出声哄她。 柳观春弯唇一笑,奖励似的,在他唇角落吻:“就是觉得师兄好看,师兄是世间第一的大美人。” 江暮雪一怔,很快又无奈叹气。 他已经习惯柳观春语出惊人,时常故意调戏他了。 柳观春笑过以后,又摸了摸江暮雪骨相棱棱的下颌,用掌心感受男人那种皮肉里暗藏的锋利。 “师兄,我们为外婆立个衣冠冢吧?我们在外婆的坟前拜堂成亲。” 自从离开道宗,江暮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虽 与柳观春同床共枕,却再没有提过和柳观春合籍完婚。 柳观春不知师兄在顾虑什么,但她不想江暮雪瞻前顾后,凡事都压抑心中。 她不在意他仅剩下一年的性命,她也不在意他如今眼盲,发丝染白,与从前两异。 在柳观春眼里,江暮雪一直很美丽圣洁,他一如从前那般白玉无瑕。 闻言,江暮雪久久无言。 柳观春撒娇抱怨:“师兄是不是嫌我?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江暮雪抿唇:“师妹,你明知我不是……”不是此意。 从来只有江暮雪配不上她,柳观春很好、很好。 柳观春凝望江暮雪,屋内烛火通明,照得江暮雪如玉面容,纤毫毕现。 她的目光分明带着欣赏与爱慕,但江暮雪仍是闭目,偏头避开。 他的雪睫微动,嶙峋喉结震颤,他不喜柳观春如此看他……江暮雪好似以为自己有了瑕疵,他坏了品相,他不再完美无缺。 柳观春不喜欢江暮雪那种,暗藏心中隐忍不发的脆弱,即便他在她面前摔碎又如何?她就是好喜欢好喜欢师兄……怎样都喜欢啊。 第150章 柳观春鼻尖发酸,眼眶生出蓬蓬热潮。 她的舌根发酸,喉头战栗,又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强硬地来吻他。 这一次,江暮雪没有抵抗。 柳观春轻而易举攻占他的唇舌,师兄的唇瓣好凉,像是一块含有霜气的冰。 她用舌尖小心舔着,细细尝着,既想满足江暮雪,又想满足她自己。 每一寸唇纹,她都费心吮过去,但最终还是在满足自己的渴欲与私心,并非取悦江暮雪。 只是江暮雪太顺从了。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尽力诱哄柳观春,迁就她。 竭力先将她喂饱。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最喜寒气,他会无意识散出纯净寒冽的雪气,充盈整张床帐,诱得柳观春心猿意马,脑袋空空,只知索吻。 她吻得很深,整个人趴跪于江暮雪身上,有时还要师兄用手臂将她抱高一些,好助她更深地啃咬他的下颌、喉骨…… 柳观春下意识剥开江暮雪。 她抽拉江暮雪的窄细衣带,把薄如蝉翼的纱衣一层层解开,她的指尖沿着江暮雪那一具清癯秀美的男性身体游走,落在他匀称有力的肩胛骨上。 江暮雪生得肤白,骨血如薄胎白瓷,却并不瘦弱。他长年累月习武练剑,肩臂肌理紧实,腰。腹也坚硬。 只是,柳观春看着江暮雪身上或新或旧的伤疤,亲吻的力道又渐渐小下来。 本该如玉玠明美的男人,可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因柳观春之故,江暮雪不但快要死了,还落下一身战勋。 柳观春低下身段,她故意捻弄江暮雪嶙峋的喉结,恶意挑逗师兄,令他也有一日目光迷离。 男人的白颈软骨,在她手下瑟缩战栗。 江暮雪压抑住那些渴盼的喘熄,一双美丽凤眼上挑,眼尾潮红,银灰色的瞳仁睥来,竟有种近妖的艳丽。 柳观春倏忽一惊。 裙下微凉,不知是月事还是什么,竟不慎湿潮…… 这次来势汹汹,连江暮雪的衣袍都沾上了。 她没放过他。 江暮雪感受到了,不由抿唇一笑。 柳观春脑袋更是一缩。 男人温柔地抱过柳观春,扣住她伶仃足踝,不让她逃。 “我帮你。” 江暮雪乐善好施,他会帮她释缓热意。 柳观春被男人牵引,艰难地双膝跪地,撑在榻沿。 她的肩膀纤细瘦小,双手提起裙子的动作很僵硬,手臂也有些颤抖。 她的身外之物都被褪去了。 腿。骨空空荡荡,风吹过,隐约泛起刺骨凉意。 可柔软的唇瓣浸在江暮雪口中,他故意渡来寒气,令柳观春更觉得寒冷。 她被这种灭顶的快意席卷,膝盖抖得更厉害,忍不住咬紧了唇。 柳观春眼眶开始落泪,她低头,便能看到江暮雪弧度优雅的鼻梁。 她忍不住抓住江暮雪低下的头。 女孩瘦小的指骨一圈圈,重重地绞住他的银色发丝。 柳观春犹如蜷缩的含羞草,时不时做出一个生涩的抵抗。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因江暮雪唇齿上的轻捻慢揉,渐渐冷静下来。 一股麻意,自柳观春的尾椎窜到天灵盖。 只是柳观春明明惊慌失措,却还是把江暮雪抓得好紧。 她不怕江暮雪。 她哆哆嗦嗦,温吞地接纳师兄的好意。 她意识到江暮雪靠近。 她依恋师兄,总会忍不住躬身靠近。 江暮雪的吻极其温柔,压着厚唇辗转,总让柳观春感到意犹未尽。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嘴馋,竟一昧想蚕食师兄身上的气息。 她好像含。咬得格外深,直接压向指根。 江暮雪的指骨,陷进雨水丰沛的唇腔软。肉中 柳观春站不稳,腿都在发酸,她的脑袋放空,手心攥着的银发太多…… 江暮雪总算吃痛,无奈地松开了她。 他轻轻皱起眉头。 抬起头时,莹润的水光染亮男人的唇侧、下巴,就连他的喉结都沾上不少。 全是柳观春之物。 柳观春惊得又是腰。窝酥麻,浑身颤抖一下。 这次,江暮雪倒是很有兄长的典范,他不顾脏污,将她接住了。 看着这一幕,柳观春如遭雷击,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她都臊得不行,胡乱将那些雪色银泽擦拭干净,钻进被窝里不肯见人。 还是江暮雪洗漱后,又换了一身衣,干干净净的男人拥有极多的耐心,他好声好气将她从被褥里捞出来。 柳观春闹够了,她乖乖趴到江暮雪的胸膛,和他好声好气打商量:“师兄,你不能不负责任。师兄,你要给我一个名分。” 小姑娘说这话,倒也不心虚,全是江暮雪伺候她,她哪门子被男人吃干抹净了。 但女孩家嘛,行事总是霸道的。 柳观春盯着江暮雪,固执地命令他。 “江暮雪,你得娶我。” 江暮雪微微怔住,他视物不清,但他能依稀觉察到柳观春脸上的笑。 她是欢喜的,她意欲如此。 江暮雪心中生热,手指顺进她披散双肩的油润乌发,温柔梳理。 江暮雪一边帮她通着凌乱的发,一边温柔地应下。 “好。” 他来娶她。 第76章 回家(二)春 临近年关,隆冬未过。 屋外风雪交加,雪声很大,院子里植着三顷红梅,承载了霜花的重量,花骨朵沉沉往下坠。 柳观春明明怕冷,缩在被窝里的时候却并不安分,仍要毛手毛脚往江暮雪寒气逼人的怀抱钻。 江暮雪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极力收敛身上散出的冷峻霜气,克制住四溢的灵流,尽量忍耐,力求不要冻着柳观春。 柳观春毫无自知,她仅凭亲人的本能,费劲儿压进师兄的怀里,与他亲密无间地相贴。 此举确实能带给江暮雪许多力量,令他感到十足的安心。 “不冷吗?”江暮雪问她,明知故问。 柳观春摇头:“我是筑基期的修士,一点点霜气算什么,又不会着凉生病。” 意为,是有点冷,但不会染上风寒,所以无所谓。 她想抱着师兄。 江暮雪的眉宇间,冷寂之色褪去,银眸浮起浅浅的温和。他不再抵触柳观春的靠近,亦不再害怕自己会伤到她。 江暮雪顺从本心,伸手拥住柳观春,将她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发顶,用虚抱的姿势,将她搂得更深。 仿佛如此,他才能熄灭那些浓烈的渴盼,填满心口凿开的、无法愈合的一个洞。 江暮雪要很用力去反抗,才能熄下那些想要强留住柳观春的私欲。 柳观春蜷在江暮雪的怀中一动不动。 她的身姿娇小,雪肤凝脂,发间萦绕一股甜香,像清冽桂花,又似香馨荔枝。 “吃了什么?”江暮 雪一边轻摁她腰上绵肉,一边猜测那几味闻到的香。 柳观春没想到师兄如此敏锐,竟连她浅尝一口的小食也能知晓,她分明漱过口了。 柳观春心虚地道:“方才师兄洗漱,我想着腹中空空不好入睡,便将昨日山下买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吃完又觉得口干,还喝了一盏清茶,那个茶叶忒苦,我想着万一师兄想尝我嘴里味道呢,咳,所以我又嚼了几颗荔枝糖,荔枝糖到底太酸,龙须糖恰好能缓和涩口的酸味……” “所以,短短一刻钟,你浅吃了七八样吃食?”江暮雪眉尾微扬。 “准确来说,是六样……” “罢了。”江暮雪复而撑起身子,将柳观春也捞出被窝,“靠一会儿,你先消消食。” 柳观春不情不愿地倚到枕上。 单是这样,她仍不满足,又故意把腿挂到师兄的膝骨,与他肌肤相触,紧密地黏连,仿佛如此,肉生着肉,时刻碰到江暮雪,她才能有片刻安宁。 江暮雪心知肚明,柳观春每日嬉皮笑脸,佯装无事发生,但她很害怕。 柳观春一贯擅长粉饰太平,她强忍住漫上心头的畏惧感,不愿江暮雪觉察她的惶恐与不安。 江暮雪心神微震,一种难掩的苦涩如潮涌至……他终是伤害了她。 柳观春夜里睡得很快,她知道有江暮雪在,风雪不侵,他会护她周全。 只是,柳观春有时会忘记,江暮雪早已辟谷,他不用入睡,那师兄一个人熬到天亮,都在想什么呢? 第二天清晨,柳观春牵着江暮雪进了荒山。 她看不懂风水宝地,只看到一棵临水而立的白梅树。洁白的花瓣儿纷纷扬扬,落满镜面似的小河,此地景致很美。 柳观春指着梅林旁边是一块地,道:“咱们就在这里给外婆建坟立碑。” “好。”江暮雪不会扫兴,想了想又道,“既是衣冠冢,今日我们要下山置办逝者的衣冠吗?” 第151章 柳观春摇了摇头:“不必那么麻烦,只要添一些外婆爱吃的、爱用的物件便是。外婆早就离世,我就算为她立碑造坟,她也不在这里。衣冠冢,只是生者记挂逝者的一个念想罢了。” 这句话令江暮雪想到前世的事。 他也知道柳观春不在那口小棺材里,他留着它,无非是满足自己的私欲,欺骗自己,他尚有资格拥有她。 柳观春说完,发现江暮雪忽然沉默下来。 江暮雪心思重,总比她想得深,每次他不说话,安静站立的模样,就会让柳观春无措,让她担心自己又哪处不留心,将江暮雪遗弃在蛮荒之地。 “师兄。”柳观春牵他,似是安抚地打量他,“我故乡有一句话。” “什么?”江暮雪毫不抵抗,任她抓住五指,女孩体温的暖意渡到他的掌心,有种相依为命的踏实感。 “人是由无数个美好瞬间组成的。因此我不会往衣冠冢里放外婆的尸骨,以及衣饰,我要放她爱吃的糕饼、饴糖、给我打过的红绳络子、我教她写过的描红本、练字的笔墨纸砚……” 柳观春那双莹亮的杏眸迎上江暮雪,她的笑容灿若桃花,“只要活着的人仍记得逝者,她便不算在世间消亡。” 柳观春隐隐猜到前世的江暮雪经历过什么,师兄在她死后,一定度过了很难的一段岁月。 她希望这些话能带给他一点微乎其微的慰藉。 闻言,江暮雪若有所思,出了一会儿神,他没再说什么。 柳观春拟定了坟地,又御剑,催促江暮雪带她下山采买物件。 他们如今住的地方,距离道宗很远,这是江暮雪前世四处游历,来过的凡间小镇。 此地虽及不上殷国都城那般富饶,却也四季分明,山明水秀。 只是群山巍峨,又有大江大湖环绕县镇,地方支不出开山造路的银子,不好开辟贸易往来的商道,便渐渐成了消息闭塞的荒僻乡镇。 如此弹丸小镇,邪魔嫌弃人气稀缺,不愿来食;修士嫌弃人口稀少,即便降魔也无法声名远播,渐渐的也就没了外地来游玩的旅客。 刚进镇子的当天,即便江暮雪和柳观春拟了化形的术法,还是引起了好一番骚动。 毕竟一对小夫妻自小在仙门重地长大,气度不凡,再怎么遮掩精致面容,周身的灵光剑气还是驱之不散。只窥一眼,便知两人有天大神通,定是天人菩萨。 因柳观春面善,说话又讨喜,每次她进铺子买吃食、衣饰,老板都给她大打折扣,三两银子的珠花,卖到柳观春手里就只有二两银子。 街巷喧闹,人声鼎沸。柳观春拉着江暮雪逛了好多店铺,甚至去了一趟集市。 她不会做饭,但江暮雪煮菜很有一手,只要柳观春买对食材,师兄就帮她打点。 今晚想吃油焖三黄鸡、河虾煲、清蒸小黄鱼…… 江暮雪帮她挑好荤肉,又取来一缕寒气为肉食保鲜……从前倒没想过,有朝一日冰雪灵流能如此大材小用,顶个冰鉴使。 柳观春买完菜,又吭哧吭哧跑到熟悉的店家那里,买了几匹鲜艳的红绸,塞进藏宝珠。 江暮雪温声提醒:“若是制老者寿衣,红布会不会太艳?” 江暮雪不反对柳观春做事,心存疑虑也只是委婉问上一句。 柳观春简直要朝天翻白眼,她哭笑不得:“这是拿来制嫁衣的!” 说完,她又从藏宝珠里扯出布料,拉江暮雪的指骨去摸缎面。 “师兄觉得如何?这是蝶恋花纹的,这是如意祥云纹的,我觉得寓意都不错,一时选不下来,打算回去再慢慢细看……” 江暮雪看到红布时,这才反应过来,柳观春并非说笑,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她当真要与他成婚,她不嫌弃他至多只能再活一年。 江暮雪垂眸看了一会儿,道:“我可以每一样布都制一身嫁衣,你换上看看,喜欢哪件就定哪件。” 柳观春受宠若惊:“会不会麻烦师兄?” 江暮雪轻扯唇角:“无非是费点术法,并不累人。” “那我就不和师兄客气了。”柳观春欢欣雀跃,又闷头去挑银楼里的花冠凤钗。作为新娘子,她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买完东西,柳观春送出一只纸鹤,告知孟瀚舟、苏无言,关于她和江暮雪成婚的喜讯。 世上唯有苏无言和孟瀚舟知晓她的行踪,至于道宗的师兄姐……如有要事,他们自会通过孟瀚舟,与柳观春取得联系。 苏无言没有回信,但纸鹤显示:已阅。 小猫不上心,小猫不在意。 倒是孟瀚舟给柳观春回了好长一封信。 他告诉柳观春,在她离开道宗的两个月里,宗门发生了什么变化。 柳观春没有及时读信,她把厚厚一摞信攥在手中,找到庭院里正为她烧烤肉串的江暮雪。 “师兄,你来。” 柳观春把江暮雪手上串好的羊肉撂到一边,先拉着师兄进屋,她要靠着他,和他一起读信。 江暮雪信手捏诀,熄了篝火,又涤荡身上烟火气,如此方能勉强接受自己迈进内室,供柳观春将他当成靠枕,依偎他的怀中。 柳观春在江暮雪身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倚着,手里抖了抖信笺,大声朗读信上内容。 她知道江暮雪对待旁人的事很是漠然,若是孟瀚舟与他传信,他很可能压箱底三五日都不知拿出来翻阅。 柳观春不想师兄如此寂寞,还是她代劳,当个念信的书童吧。 从信中,柳观春得知了黑太岁死后,被它吞噬的魂魄大多数都放回人间,运气好的可以遁入轮回,运气不好的消散于天地间。 穆康师兄和白桃师姐运道还算不错,黎九章寻到了他们转世的人家。 白桃生为富户小姐,她从前便喜爱荣华富贵,如今有家人娇养,此生不一定入道。 倒是穆康自小便生出阴阳眼,又生来不喜妖邪,才是个出世的婴儿,一遇妖邪便握拳挥动,连哭也不哭一声。如此坚毅性格,倒是个修行的好苗子,黎九章打算等到穆康七八岁时,再领穆康入道修行。 朱燕和倪芸彤并不知道柳观春的行踪。不过她们猜到,兴许孟瀚舟会知道柳观春的下落,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有机会送信,一定帮她们捎句话。 倪芸彤想告诉柳观春,往后外头混得不好就上倪家铺子给她送信,天南地北无论哪家仙露铺子都行,画个蝴蝶图纹吧,她一见就知道是柳观春,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第一时间去见她。 朱燕没憋出什么话,思来想去也只是说了一句:“少时的澡豆,我知道不是你拿的,那时候的我,只是不甘心留在遍地凡人的道宗,故意给凡修一个下马威罢了。不过,经此一役,我发现灵修也没多了不起,面对妖邪还不如凡修厉害呢。我会继续好好修行的。柳观春,我希望往后还有机会见到你,若是见不到,那就盼你余生顺遂安康……柳观春,你 、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妹。” 念到这里,柳观春自己都笑了。 “笑什么?”江暮雪抬眸,好奇问她。 江暮雪百无聊赖,掌中顺手捻过发丝,眼下不由自主开始拆解柳观春乌黑浓密的长发,帮她重新梳了一个单螺髻。 柳观春享受师兄的照顾,小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朱师姐不讨厌我,毕竟……谁讨厌一个人,还会在膳堂特地等她吃饭啊?” 听完,江暮雪也不禁莞尔。 柳观春眨眨眼,看着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心情也不由大好。 师兄跟她在一起后,真是越来越爱笑了。 柳观春继续往下念,接下来便是王昱风、叶长老、郑长老的事。 两个月时间太短,没什么新鲜的,大家都在忙活收拾妖祸后的残局,不过许多百姓听说道宗降魔的事,倒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想要拜在道宗门下,就连许多灵修世家也偷偷打听道宗收徒的状况……因江暮雪之故,道宗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哦,还有,此番黎九章下山,竟被一只狐妖讹上了,非说要效仿妖修苏无言,也入宗门修炼。 黎九章原本不想干涉此事,但听狐妖自称“桃娘”,他想到柳观春曾说过,有一只名为“桃娘”的狐妖会成为他的未来道侣,切记不能持剑伤妖。 黎九章虽觉此事实乃无稽之谈,但好在留了心,并未拒绝狐妖参加万门择徒比试的请求。 最后就是孟瀚舟给柳观春送的信。 老头聒噪,洋洋洒洒写了足足五页。 柳观春一看那大片大片的字,顿觉眼睛被吵到了。 她福至心灵,没忍住,扭头,战战兢兢问江暮雪:“师兄,前世你失忆时,我也给你送过信鹤……是不是看起来很吵,很打扰你?” 她记得自己话稠,应当不算讨喜的样子。 江暮雪沉眉思忖,与她说:“你虽话密,却也是一派少女鲜活,我并无不喜。” 第152章 “实话?”柳观春惊喜地追问。 “嗯。”倘若江暮雪当真不喜,他会当场粉碎纸鹤,不让柳观春与他传信。 细想起来,当初江暮雪的容忍与耐性,其实也是一种对于柳观春的隐秘偏爱,只他自己从前不承认罢了。 柳观春满意了,她的嘴角上翘,继续念信。 孟瀚舟显然是个伤春悲秋的男人,这封信竟从柳观春进道宗伊始开始说起。 孟瀚舟说柳观春小小年纪就心机颇深,知道用小点心来讨好师兄、师姐,可唯独不知道也给他这位路过外门的长老一份。 谴责完柳观春,又说起她拜在门下,当了自己的徒弟的事。 柳观春还是护短的,自从认了孟瀚舟为师尊,倒也知道时常在外维护师长的尊严,就是太过自以为是,她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孟瀚舟早早知道,柳观春明面上和叶长老、郑长老恩断义绝,私底下跟着两位长老偷学术法符箓…… 此举说好听一点是勤勉好学,说难听一点就是背弃师门。鬼知道孟瀚舟看着臭丫头于术法方面突飞猛进,时不时还能蹦出一招孟瀚舟还没教到的咒印符箓,心有多寒,心有多痛! 说到这里,孟瀚舟又讲起柳观春和江暮雪合婚的事。 两个都是自家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江暮雪命不久矣,但他能为柳观春献出生命,也算是不错的道侣人选,孟瀚舟就不当痛击鸳鸯的大棒了。 只是柳观春若为世外之人,在江暮雪飞升后,还会回家的话,那两人还是悠着点,可别一时冲动造个孩子来。 不然柳观春带着遗腹子遁回异世,这不纯纯折腾人么?柳观春不但要守寡,还要带娃,偏他也见不着二徒弟,不能帮衬着……想想就很辛酸。 这段话,柳观春心里默默消化,没敢念。 少女倏忽缄默,倒引得簪完花的江暮雪低头,不解地询问:“怎么不继续念了?” 柳观春耳朵滚烫,打哈哈敷衍:“啊……不是什么好话。” 她有点庆幸江暮雪的目力没有从前敏锐,无法一目十行看完她的信。 说起来,孟瀚舟的话倒真的提醒柳观春了,她倒是没想起避。孕事一遭,难不成师兄也是顾虑这个,方才不愿与她行房? 柳观春憋了半天,没忍住,开口问江暮雪:“师、师兄,道门里有没有什么避。孕事的秘药?” 听完,江暮雪怔忪,手骨不禁震颤一下。 他沉默许久,方才慢条斯理地说:“修士如想孕育子嗣,只需在行房时,施加赐子福令,便能怀上身孕。若无此念,修士并不会有孕……” 也就是说,倘若柳观春不想,即便她与江暮雪再如何荒唐无度,也不会怀孕?那还真是体贴…… 柳观春莫名想到昨日,她不慎、险些、差点,跪坐上师兄俊脸的事……她记得床笫间隐有靡丽花香散开,她屈膝,雪。腚的两瓣涧,亦有霜花浊浪,流溢。 柳观春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烫,她揉了揉脸,收好这些信笺,觉得自己不能再和江暮雪待在寝房中了。 毕竟江暮雪如此端庄、美丽,她很难把持住啊! 柳观春是和江暮雪来深山老林隐居,修身养性的,不是寻个借口把师兄囚。禁于此,日日想着怎么把江暮雪骗上。床的! 第77章 回家(三)嫁衣。 第二天清晨,江暮雪被几滴眼泪惊醒。 江暮雪那只借给柳观春枕睡的手臂,隐隐感受到从女孩眼角淌下的滚沸湿意。 江暮雪睁眼,看到柳观春的肩头轻颤,小声抽噎。 她在哭。 江暮雪怔忪,他很担心,但仍是放低声音,转过柳观春,柔声问她:“师妹,怎么了?” 柳观春没想到自己小声哭两下也能惊动江暮雪,迎上那双深秀眉眼的时候,她破涕为笑,把眼角的泪花擦掉。 仿佛方才都是江暮雪眼花产生的错觉。 “是不是吵到师兄了?”小姑娘眨眨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没事,我只是夜啼罢了,这么大还哭,真的有点好笑……” 江暮雪不喜欢她哭,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无用,他温柔伸手,帮柳观春拭去眼睫上湿漉漉的泪,耐心地哄劝:“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和我说,不要瞒着我。” 柳观春总算坐直了身子,她跪在床侧,双手去碰江暮雪散落枕边的莹亮白发,指尖有点发抖。 “师兄,前世……你确实生过白发,对吗?我看到的不是幻象,而是你前世的记忆,对吗?” 柳观春的目光坚定,她已知答案,江暮雪骗不了她。 “是。”江暮雪承认。 柳观春心中悄然塌陷,空了一块。 她既庆幸江暮雪肯待她诚实,又难过江暮雪前世孤苦伶仃一个人。 柳观春狠咬江暮雪下巴一口,“江暮雪,从今往后,你不能对我撒谎。” 到底下嘴不够狠,江暮雪只感受到痛,但没有血珠溢出。 眼角余光中,江暮雪瞥向柳观春露出衣袖的一截凝脂藕臂,那里绘着他留下的忘心咒。 一个能在江暮雪死后,令柳观春忘记他的咒契。 可柳观春对此并不知情,她还以为,那道符文不过是寻常的同心咒文。 江暮雪扯了一下唇角。 “好,我答应你。” 这次一定是,最后一个谎言。 至少,不能把柳观春留在苦难里。 江暮雪想,在柳观春开始恨他的时候,她也开始遗忘他。 江暮雪不会在柳观春的余生,留下什么涟漪。 - 柳观春的嫁衣裁得很顺利,不过两日就制好了三身。 柳观春目不转睛看着梨花木衣架上挂着的三套红嫁衣,爱不释手地抚摸袖缘上的银丝金线。 嫁衣华贵高雅,尺寸还很贴身,简直就是为柳观春量身定做的。 柳观春欢欣雀跃,忍不住凑近江暮雪,在师兄清俊秀美的脸上落下一吻。 “师兄,你当真是心灵手巧。” 好了, 这次柳观春又觉得,江暮雪继睡美人、白雪公主之后,又很像受人磋磨的灰姑娘了。 她不管,师兄就是公主,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要换上试试看吗?”江暮雪问她。 哪有姑娘会不想穿新衣呢?柳观春蠢蠢欲动,自然很想,她只是觉得这是江暮雪的劳动成果,她不好意思提罢了。 可师兄居然纵她试衣……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柳观春杏眸明亮,笑着点点头:“想啊。” 江暮雪:“师妹,挑一身你最不喜的。” 柳观春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可我都很喜欢啊。” “成亲那日,只能穿一身,你先试不大合适的,我可以看着改改。” 柳观春恍然大悟,原来江暮雪贴心至此,是想帮她修裁嫁衣。 但很快,她发现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因江暮雪制衣太过繁复,里三层外三层,左边是里衣的樱桃红的丝带,右边是凤纹腰封,臂上还有芙蓉绣纹的披帛……她左拎右提,绑成一团乱麻,连走路都趔趄。 柳观春衣裳没系好不说,走出屏风还磕磕绊绊,一下子摔进江暮雪的怀里。 柳观春没来得及反应,软。臀已被一只健硕有力的臂膀托举,揽到膝上。 柳观春坐到江暮雪怀中,她没来得及穿亵裤,身上只套了裙子与嫁衣外衫。 偏偏女孩的衣袍松松垮垮,没有系紧,只单单就挂了一只霞光红的肚。兜小衣。 江暮雪不过稍稍低眉,便看到柳观春雪腻的肩头,窈窕的腰身。 胸口仅仅绷着一层薄薄的小衣。 兜衣绣面上,野鸭脚蹼扑腾,一左一右泛起的两团涟漪,很有实感,小荷才现角,芙蕖却已丰收饱。满,轮廓丰。腴。 柳观春本以为江暮雪见她危难,会耐心帮她穿衣。 但她好似忘记了,师兄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当她意识到江暮雪目光略有些炽热时,后颈的细带已被他用指骨,一勾一挑,轻轻解开了。 锁骨一凉,小衣落地。 柳观春想逃已经来不及。 女孩的玲珑腰身攀缠上修长五指,江暮雪掐得很紧,几乎是将她摁在怀里。 柳观春无路可退,只能乖巧地仰头,迎向江暮雪落下的吻。 不知是不是柳观春的错觉,白发的师兄比之从前更添几许清雅高华,那双银瞳含了私人的情愫,竟愈发诱人。 柳观春被江暮雪架在怀中,进退维谷。 她被亲得七荤八素,意识都有点迷乱。 明明柳观春没有和江暮雪坦诚相待。 他的膝骨还有单薄布料。 可她就是觉得,江暮雪的…… 炙热锋刃,伤到了她。 江暮雪怕她坐不稳,伸手强硬一拉,不过下压。双腿。 柳观春便觉得自己被人冒犯。 江暮雪竟如此不知分寸,有意碾碎她。 第153章 柳观春近乎狼狈地仰着颈,战栗不止。 江暮雪动作强硬,像是一只扑食的狼。她只觉得自己受人胁迫,一动都不敢动。 柳观春几乎要融化成一滩流动的、泥泞的水,她满头都是汗,被迫低头,吻上江暮雪。 男人甘心做她裙下之臣,就连软肋也尽数献给她。 柳观春不由自主发抖。膝盖颤抖,突如其来的滚沸感受,催得柳观春眼角生潮。 小姑娘整个人直哆嗦,终是受到了炙烤,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78章 回家(四)备嫁 柳观春被江暮雪吻得很深,顾头不顾尾。 她被师兄戏弄,处处都得人妥善关照,即便是以轻柔的吻。 不过是隔靴搔痒的触碰,但柳观春还是有点被江暮雪的雷厉风行给惊到了。 柳观春不敢想象,江暮雪那般天赋异禀,七寸也异于常人。 往后和师兄真刀真枪见面,她会是个什么光景,就连现在的小打小闹触碰,她都忍不住带上一些讨好之意。 柳观春竭力配合,她并不想令江暮雪为难。 好在男人很懂体谅人,他贴心伺候,压着她,莅临战场。 柳观春的后腰发酸,忍不住往前仰,幸好还有师兄掂着、抬举着。 柳观春不喜欢这种太过亲密的耳鬓厮磨,她忍不住抱住男人修长白净的脖颈,咬上他块垒分明的肩膀。 小姑娘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重捶了几拳。 火辣辣的,膝骨都酸到打颤,有点紧燥难行。 但江暮雪显然食髓知味,冲锋陷阵的力道愈发没有分寸。 柳观春伶仃手腕上的红绳银珠,跟着一晃一晃,叮咚作响。 她的眼角被催出眼泪,忍不住咬进师兄的皮肉里,可他肌肉紧绷,牙都酸了,愣是没能破开口子。 没流血代表不疼。 柳观春咬人也恐吓不到江暮雪。 他仍是动作,不肯松开她,少女只能以柔克刚了。 她小心地吮一下江暮雪微微汗湿的颈,讨好地亲他。 试图告诉江暮雪,她够了,真的够了。 本以为江暮雪还会一意孤行。 偏偏他被柳观春这个软乎乎的吻撼到。 像是终于寻回理智。 江暮雪握住柳观春膝。骨的那只手臂。 力量渐渐变轻。 动作亦轻柔、缓慢,怜香惜玉许多。 江暮雪松开一只手。 掰过柳观春灵巧的下巴,缠绵的吻,逐一落到她的嘴角。 柳观春被折腾得心猿意马。 江暮雪温柔地去吻她,与她温吞相融。 明明江暮雪的白发如丝缎,人也生得仙姿佚貌,可偏偏在私欲上,男人的凤眸变得极具侵略感。 幸好眸中神色,仍是平静温和。 柳观春被这双漂亮凤眼蛊惑,后知后觉想着,他是师兄,他绝不会伤害她,所以她不该怕他。 若是柳观春生怖生畏,她躲开了,会令江暮雪伤心。 柳观春迷迷瞪瞪地献吻,她如之前那样,主动献上水光莹润的丰唇。 她亲上江暮雪的唇瓣,舔动他的舌尖,勾缠、吮。吸、吞咽津唾,她知道江暮雪情动时会散出清幽好闻的雪气,苦涩如莲香,清幽如青松。这种沁人心脾的气息有时又似毒。蛇的毒液,注入猎物体内,便能使其麻痹,变得迟钝,或是失控。 柳观春屡次都被江暮雪蛊惑,她被他掐着腰,高高奉起,汗珠顺着眉心,滚到江暮雪高挺的鼻梁,或是落到他赤着的肩颈,再滚进后脊的衫裤。 柳观春迷迷糊糊发觉,江暮雪的外衫被她拉开了,他披散一头凝霜白发,脂玉雪肌,既纯又欲,如同沙丘壁画上的赤。身菩萨,宝相庄严,德隆望重,凡人不可亵渎。 偏偏柳观春不知悔改,她犯了大忌。 竟在诱神。 柳观春心中生出隐秘的得意,她故意低头,更深地啄吻江暮雪。 她的血液都变得滚沸,热意驱逐开那些竭力裹缠她的风雪寒意。 她很有能耐,明明江暮雪是天寒地冻的雪灵根,她也能违抗神性与天命,将他焐热。 柳观春心知肚明,师兄待她宽容,无非是手下留情,师兄分明可以直接折碎她。 但江暮雪从来待她仁慈,下手不会太重,亦给柳观春一 种怜爱的错觉,甚至馈赠她任性的资本,她能故意像蛇一样盘缠上江暮雪的七寸,将他绞杀其中,欺负师兄不敢忤逆她、伤害她。 明明是暧昧的春。事,但柳观春说抽离就抽离,她不与江暮雪同流合污,小姑娘故意悬崖勒马,停住了。 她看着隐忍喘熄的江暮雪,狡黠一笑。 女孩梨涡浅浅,舌尖紧贴牙上膛,以无声口吻,挑衅江暮雪:“求我。” 她不愿江暮雪如愿。 她要阻止江暮雪,奔赴极。乐。 江暮雪被柳观春制止动作。 男人的凤眼潮红,他的下颌绷紧,既欣赏柳观春高高在上的得意,又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劣根邪念。 柳观春越任性,越能激发出男人的侵占欲。 她根本不可能控住江暮雪。 柳观春没想到师兄还能来强的,也是,男人的力气一贯大于女子,她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江暮雪抬手,掐着女孩细软的腰身,又将她拉回怀里,温热的手掌不容分说,按住她的腰窝。 “师、师兄……我错了。”柳观春连连求饶。 即便很可爱,但还是惹得江暮雪发笑。 江暮雪短促的、蛊惑人的笑声响在女孩耳畔。 他怜惜柳观春,手上却不停。 这一次不是春风化雨的和煦,江暮雪有了脾气,刻意与她相击,诱她求饶。 终于,柳观春感受到脚尖一扫而过的热意。 湿热的水渍,不是她的东西。 是江暮雪的…… 一贯冰冷的人,居然也有滚沸的时刻啊。 柳观春惨败间,又有几分得意,心里觉得好笑,如果她不看看自己锁骨一片狼藉的绯色吻痕的话,她还能大呼一声胜利。 她居然……满足到师兄了。 第79章 回家(五)大圣男神。 柳观春想到,昨晚她不过是被江暮雪困在怀里折腾。 他明知她裙底,近乎一丝。不挂,他却仍要霸道地抓紧她。 明明隔着一层薄布,江暮雪竟也存心提枪上阵。 江暮雪素来出招迅猛,今日也是如此…… 江暮雪竟抓她练剑…… 柳观春浑身战栗,她自知自己的灵域太窄浅,根本存不下师兄。 柳观春简直觉得腿侧酸痛,连皮都被磨破一层。 甚至有点红。肿…… 可恨的师兄! 但柳观春又想到那一蓬蓬的,落在她腿肚子的…… 独属于江暮雪的事物。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的餍足神色,汗湿的喉结,她又耳廓发红,心想:算了,原谅江暮雪吧。 师兄忍了这么久,就当、就当给他吃顿好的…… 江暮雪在帮柳观春清洗的时候,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很会关照人的师兄,只要忽略柳观春身上残余的那些指痕的话,她真的可以既往不咎。 只是,柳观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吻痕。 又想到枪戬莅临……浪潮淹没蓊郁繁茂的乌草。 她像是要惩罚师兄一般,故意恶狠狠地说:“婚期延后几个月!临夏才能完婚!” 她等着江暮雪痛哭流涕来求自己,可男人只是微微发怔,随后嘴角轻弯,说了一句:“好。” 后来,柳观春发现,难怪江暮雪答应得这么爽快,他们日日同床共枕,师兄又亏待不了自己……无非是柳观春被江暮雪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罢了。 夜里,柳观春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师兄还要借她的手、腿来纾解,散热。 柳观春夜里睡不好,甚至提议:“要不,师兄你直接进来,我又不会阻你……” 江暮雪没有听劝,他们还没有完婚,这等事,至少留到新婚夜里。 况且,江暮雪知她会疼,他希望带给柳观春的伤害越小越好,他固执地保护柳观春,仿佛如此恪守底线,他就能弥补许多心中的遗憾。 柳观春知道江暮雪古板,又有点文人君子的克己复礼,从前在迷魂梦阵也是如此,待二人成婚,新婚夜的时候,江暮雪才展现他的私心,会如猛虎出笼那般擒着她,不让柳观春逃跑。 师兄费腰,她费人……柳观春记得,自己第二天甚至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还是悠着点吧。 过年的时候,柳观春捡到一只冻到四肢僵硬的小猫。 它有雪白的爪子,圆滚滚的脑袋,特别是眉心一点削瘦的白毛,很像江暮雪眉心殷红的剑印。 柳观春惊慌失措地抱回小猫。 她高举起已经没气儿的小猫,着急忙慌地追问江暮雪:“师兄,它还能不能活?” 第154章 江暮雪放下炒菜的锅铲,解开束缚袖摆的襻膊,从妻子手中接过小猫。 天寒地冻,小猫的身体都冻僵了,呼吸若有似无,几近断气。 它本该死的,可江暮雪看到柳观春担忧的眉眼,他不想让妻子失望。 江暮雪还是渡去了许多活络经脉、温暖躯干的灵流。 小猫缓慢地睁开眼睛,是一双黄澄澄的猫瞳,很可爱。它用鼻尖碰了碰柳观春的手,原本凹陷下去的胸腔开始震颤,心跳恢复,它又有了呼吸。 柳观春欢喜不已,她拿出一床被子,折叠好几层,小心翼翼地给小猫做了窝,还御剑下山买了羊奶,泡化江暮雪煮好的羊肉,一点点喂给小猫。 小猫吃了第一口饭。 小猫伸了懒腰,还用圆滚滚的脑袋蹭了柳观春的手指。 小猫跟在柳观春身后,像一只跟屁虫,怎么甩都甩不开。 夜里,柳观春趴在江暮雪的身上,和他炫耀小猫聪慧,都能跟上柳观春御剑飞行的速度了。 虽然她飞得一点都不快。 江暮雪的目光温柔,他揽住柳观春,指骨一下一下轻轻顺着她那如缎柔滑的发尾。 “一直喊‘小猫’,不给它起个名字吗?” 闻言,柳观春满腔的喜悦,忽然窒在了喉头。 起了名字,就如同收养这只小猫了,柳观春没有做好准备。 “我好懒的,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小猫吗?” 这句话说出口,江暮雪便知道她在撒谎。 柳观春比谁都勤勉,她会早起练剑,会帮江暮雪生好灶膛里的火,即便早饭是江暮雪来煮,她也会和师兄一道儿起床,在一旁作陪。她不会留下江暮雪一人操劳家事。 许是知道江暮雪不信,柳观春又说。 “哎呀,而且我每天御剑飞来飞去,小猫根本跟不上我,它又不会飞!” “你不觉得养猫以后,房间的猫毛变多了吗?我打喷嚏的次数也多了,不知是不是过敏。” “有时候我记性不好,还会忘记给它加水添粮,它又不像无盐一样,饿了知道敲碗……” “师兄,我只有养大猫的经验,我不知道怎么养小猫。” 柳观春想了好多理由,说了很多话,她在说服江暮雪,也在说服自己。 但其实两人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借口,都不是柳观春不养猫的关键理由。 他们只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他们唯有当下。 连他们自己都活不好了,柳观春又如何负担另外一条生命? 屋内的气氛忽然凝重。 他们都对将来的事缄口不语,仿佛如此沉默不提,就能瞒过上苍,将这一瞬变成永恒。 江暮雪懂她的无奈,他低头,亲了一下柳观春的唇角,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柳观春下山,挨家挨户考察,最终给小猫定下了一户家底富庶的好人家。 柳观春把小猫抱给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交完猫,柳观春又往女孩的眉心、小猫的脑袋,各自点下了一道赐福术法。 “要好好照顾大圣。” 柳观春还是给小猫起了名字。 小姑娘仰起笑脸:“神仙姐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不过,为什么它叫大圣啊?” 柳观春咳嗽一声:“从前有个我很仰慕的神,名叫齐天大圣……他很喜欢猫猫狗狗这些,他会保佑小猫长命百岁。”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点头,抱走了大圣。 柳观春看着小孩和猫走远,心里还因那句“神仙姐姐”,感到美滋滋的。 她看着自己的手,脑中不断回忆方才“仙人赐福”的术法……终于有一日,她也能像那些高阶修士大能一般,点化凡人了,还真是气派。 柳观春和江暮雪分享自己方才的得意事,可师兄不知为何,神色恹恹,身上凝的霜雪更甚。 甚至夜里,江暮雪也第一次避开柳观春的吻,不让她多吃。 师兄将柳观春揽到胯上,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 柳观春的身外之物剥离,连带着师兄也褪去衣袍。 没等柳观春反应,江暮雪便搂紧她,任由炙烤过的剑刃莅临战场。 这种骨血相触的切磋,倒真是第一次。 柳观春有点呆呆的,直到江暮雪入内。 柳观春吃痛地皱眉,呼吸也忍不住放慢。 她震惊地瞪向江暮雪。 “齐天大圣是谁?”男人的声音冰冷如霜。 柳观春战栗着收容,她迷迷糊糊反应过来,师兄没听过《西游记》,毕竟在此世界, 取经师徒并不是脍炙人口的故事,那是杜撰的传说。 江暮雪也是神躯,他知道枕边妻子竟有旁的仰慕的神,自会吃味。 柳观春心觉好笑:“师兄,你在吃醋吗?” 江暮雪一怔,微微汗湿的眼睫轻颤,他滚动喉结,寒声道:“没有。” “是吗?”柳观春嘴角微扬,虽然江暮雪矢口否认的样子很有趣,但她并不想给江暮雪添堵。 因此,柳观春就在那些如潮涌至的颠簸里,用稀碎的话语,给江暮雪讲完了师徒四人取经成佛的故事。 江暮雪也从柳观春支离破碎的话语里,渐渐拼接出了她的“心上猴”的样貌——忠诚、话少,很能打。 和他有点像。 江暮雪茫然,他想,他应该不至于是个猴妖的替身。 第80章 回家(六)终章 柳观春注意到一年时间很短的时候,是从江暮雪第一次深夜离床开始。 她想滚进江暮雪的怀里,可身子一侧,手掌竟摸了一片空。 室内冰冷,床帐里仅剩下她一个人。 柳观春想起,江暮雪是天寒地冻的雪灵根,他本就体温很低,单从被窝温度,她无法推断江暮雪离开的时间。 若非要事,江暮雪不会离开她。 除非…… 柳观春心下一空,她撩裙下地,慌张到连鞋都忘记穿。 今日刚刚入夏,山中风大,却不算太冷。 她时常贪凉,下河里摸鱼摸螃蟹,因此赤足乱跑,也并不会受冻。 “师兄?!师兄!” “江暮雪!你在哪里?” 柳观春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她太着急了,连灯都忘记点。 脚掌不慎踩到木屑,尖刺扎进皮肉,她浑然不觉,依旧朝前快步走去。 鲜血蜿蜒一地。 钻心的痛感传来。 柳观春终于冷静下来,她这时才想起,她是个能上天入地的修士啊,她有术法,还有法器……她不会找不到江暮雪的。 柳观春笑自己傻气,手指颤抖,哆哆嗦嗦摸进藏宝珠里,掏出符箓,用灵剪裁剪出人形纸傀儡。 她在前世,曾用这招术法漫山遍野寻找能够果腹的山鸡,江暮雪还夸过她很懂得融会贯通,将术法用于日常所需,他夸她聪慧绝顶…… 啪嗒。 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落在纸上。 湿意渗透进傀纸,转瞬间,扭手扭脚的小人瞬间消失,萎靡成一团灰烬。 柳观春抹去眼泪,她继续剪纸。 没等她剪出小人的脑袋,腕骨就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擒住了。 修长的、如青玉雕琢的五指,握住她的手。 柳观春循着那截手腕朝上望。 她看到一双清寒凤眸,看到那一缕剑气萦绕的莹白长发……来的人,是江暮雪。 “师兄。” 柳观春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自觉丢脸,抬起袖子胡乱地擦,又朝着江暮雪惨兮兮一笑,“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啊。你的眼睛不是在夜里很难视物吗?你要去哪里?怎么不喊我提灯?我又不会妨碍你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江暮雪凝望柳观春哭红了的杏眼,看着她赤足跑出房间,乌发披散后脊,连夏衫都没有披。 柳观春怕他发觉端倪,怕他不喜,她又开始用这种丑丑的笑来遮掩眼泪,她又开始粉饰太平,她又开始忍耐…… 江暮雪心中生疼。 他弯腰,伸手,横抱起身姿娇小的小姑娘。 江暮雪低头,冰冷的吻落在她的眼角,“不要哭,我在这里。” 柳观春受不了江暮雪的温柔,她本来可以忍受那些眼泪。 可明明要承受更多苦难的人,却慢条斯理、温声细语来安抚她,她受不了这种温存的折磨。 柳观春仰起后腰,用双手搂住师兄的脖颈,将他拉得更近。 她的唇瓣也在发颤,却并不是冻的,而是受到了惊吓。 “江暮雪,我很害怕。” 柳观春还是没能忍住,她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闷到江暮雪的颈窝,她以唇纹感受他的气息、他的脉搏……她要很用力地吻他,才能确认师兄还活着的事实。 “江暮雪,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 “江暮雪,你忽然消失的话,我该上哪里找你?我真的会一直找下去的……” 第155章 时至今日,她终于懂得江暮雪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留下来的那个人会如此崩溃。 为什么江暮雪会不顾一切代价,即便牺牲性命,也要找回爱人。 “师兄,你真的好辛苦……” 在这一瞬间,柳观春好像被一记重拳砸蒙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以不回家吗?她可以保护好江暮雪吗? 可是,好像她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江暮雪的修为并不能停滞不前,若她逗留太久,很可能再养出第二个、第三个黑太岁,到时候她会辜负江暮雪的仙骨,她会浪费江暮雪为她换的机缘。 柳观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到底该怨自己,还是该怨恨江暮雪,还是该怨恨前世制造出那么多波折的唐玄风…… 到底谁能教教她,谁能救救师兄…… 柳观春捧着江暮雪的脸,她忍住眼泪,在师兄的嘴角落吻。 “师兄,有你在这里,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并非全是绝望。”柳观春朝他温柔地笑,“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选择赴死。” “江暮雪,我会为你活下来。” 闻言,江暮雪的指骨颤动,在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柳观春攥紧了。 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守着柳观春那么久,他终于有了回报,因他成了柳观春的生欲。 柳观春不再绝望到甘愿赴死。 江暮雪终于……救活了她一次。 薄暮冥冥的夜里,竹青色的床帐之中。 男女身影交叠,掌根相抵。 柳观春洗净了浑身的污浊,她脚底的伤口也被温软的灵力愈合。 她拉着江暮雪坠下神坛,她的五指侵进他的指缝,与他紧密相连,互生互缠。 她抻着颈,血管泛起绯红,她一直在亲吻江暮雪。 吮。咬他筋骨漂亮的手,啄吻他那双因热气而生潮的银眸,还有轻轻挨蹭江暮雪那一缕被雾气打湿的银发。 柳观春清醒地感受他,即便酥麻感自尾骨传递,她也没有逃跑…… 她不会再躲江暮雪了。 她不会再舍弃江暮雪了。 她会留下来。 “师兄,抱抱我。”柳观春一边落泪,一边搂住他的脖颈。 雪气渐渐浓郁,她能感受到江暮雪的所有。 她打开膝骨。 她吃不消那柄炽刃,但她勉力在承受。 江暮雪知道轻重缓急,因两人缔结了能够共感的忘心咒,他能够很好地配合柳观春。 幸好,那种开天辟地的缠痛,他也分担了一些。 幸好,柳观春并没有一直在忍受痛苦,她也有得趣的时候。 柳观春只觉得浑身绵软,像是浸在湿泞泞的雨里。 水声淋漓,不知是哪里下了雨。 江暮雪也能听到很多隐忍的、难耐的哼响。 “若是很疼,可以咬我。” 江暮雪竭力哄她,可他覆下来的肩膀,几缕充盈清幽香气的发丝一直在柳观春眼前晃动。 他明明在迁就她,可他又在竭力诱她。 柳观春渐渐失神……她还是咬了他。 很难形容那一夜的亲吻。 暴烈,疯狂,至死方休。 很难形容那一夜的缠摩。 柳观春用力地绞缠,她紧绕着江暮雪。 力气大到她心口都在酸涩。 她很想落泪。 她好像要碎掉了,她身上的枷锁尽数抛弃,她发出决绝的声响,碎得果断。 像一块被融化的冰。 可柳观春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她怕江暮雪难过,她无可奈何,又只能将自己一片片拼好。 脑袋昏昏沉沉的,柳观春无法思考。 她遵循爱人的本能,她想用身体,永远记住江暮雪。 柳观春需要这种抵死缠绵,来给予自己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凝望江暮雪。 她记住他冷峻的眉眼、记住他清幽的声音、记住他寒冽的气息、记住他那异于常人的、冰冷的体温……她想记住江暮雪,世上独一无二的师兄。 她想留下一些江暮雪的东西,可她什么都留不住。 柳观春清楚知道,她在慢慢失去江暮雪。 就像从未得到一样。 - 盛夏的时候,柳观春开始明白,江暮雪那晚出门的原因。 江暮雪之前自毁过雪灵根,他的天脉出现了问题,修为增长,灵流却因灵池无法容纳太多,而开始反噬己身。 每天晚上,江暮雪都觉得浑身疼痛,血气翻涌。原本服服帖帖的灵流,此时却如此仇恨他 这具灵体,像是要将江暮雪生吞活剥一般,寸寸撕裂他的骨肉,令他痛不欲生。 止疼的丹药无效,镇痛的术法没用。 柳观春找师父帮忙,孟瀚舟动用灵力,隔空移物,将止疼疗伤的寒潭水引到后山,供江暮雪浸泡。 柳观春看着江暮雪苍白的面容,看他明明疼到手背青色血管偾张,满额的冷汗,却还要温声安抚师妹。 “不是很疼了。” “比昨日好很多。” “别哭,有你陪着,我觉得很好。” “乖一点,让我抱一下。” “柳观春,别害怕。” “柳观春,我还在,我醒着,我没有睡去……” 可是,柳观春怎么能不害怕? 无论受多少伤都不觉疼痛的江暮雪,一贯擅忍的江暮雪,居然会因这种灵脉逆冲的苦难,深夜出门闲逛,生怕柳观春看出丝毫端倪…… 若非疼得要死,他怎会忍心不陪着柳观春。 他即将承受灭魄的命运,他怎会不疼啊? 柳观春想和江暮雪绘制同心咒,她想帮江暮雪承担一些。 可江暮雪却轻轻一笑:“师妹,若是你也疼,我更休息不好了。” 柳观春不敢多说什么,她只能忍住眼眶的湿意,每天在寒潭陪伴江暮雪。 时值夏日,婚期又往后拖延了几天,但是外婆的衣冠冢早就造好了。 江暮雪会每日给老人家的坟前摆上供品,燃上香火。 江暮雪敬重柳观春的长辈,即便外婆是辞世多年的老人。 这一天,江暮雪的境界升上元婴期四阶,他开始吐血。 男人垂下浓长雪睫,缓慢抬指,不动声色地擦去嘴角血沫。 他凝望柳观春担忧的眉眼,他开始考虑穿红衫和黑袍。 “如此一来,血落在上面,旁人便看不出来了。” 江暮雪惯来爱洁,若是白衫成日一团血气,他很难忍。 总不能时刻施加清洁术消尘。 不过是一句促狭的玩笑话,却催出了柳观春的眼泪,“不许!江暮雪,我警告你,不许!” 她抽抽噎噎,像个孩子一样,越哭越大声。 怎么都哄不好。 江暮雪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能把柳观春抱进寒潭里。 柳观春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她觉得既冷又热,心脏也酸酸涩涩。 少女的指骨紧紧抓着师兄的衣襟,她紧咬牙关,努力忍泪。 “不要哭……”顿了顿,江暮雪轻扬唇角,尽量不露出痛苦的神情,“师妹近日对我,总是直呼其名。你鲜少唤我师兄了。” “因为你不听话啊……”柳观春的鼻腔又是发酸,“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对不起。”江暮雪低头,用凉薄的、轮廓很好看的唇,缓慢吻她,轻轻蹭着,像是模仿柳观春撒娇,“最后一段日子,本来没想让你哭。” 柳观春狠狠咬他一口,想着江暮雪已经很疼了,她又心疼地慢慢松开嘴。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无意识地呢喃:“江暮雪,你这个大混蛋。” - 夏末的时候,柳观春还是穿上了那一身江暮雪裁好已久的嫁衣。 张扬的莲瓣红长裙,金橙披帛是清透的纱布,绣纹是一些不知名的神佛仙子,不用江暮雪解释,柳观春也知,这是此世界传说中的神明。 江暮雪盼着诸神能够赐福于她。 除此之外,江暮雪还为柳观春造了一对婚戒。 用凡人浊气很重的金锭子熔化铸造的,内壁拓了雪花纹样,很是灵秀可爱。 不知江暮雪是何时量的柳观春无名指尺寸,大小正合适。 残阳如血,霞光烂漫。 江暮雪撩袍跪地,虚扶着柳观春的手,替她戴上婚戒。 柳观春一点都不像个羞怯的新嫁娘,她一身华贵嫁衣,头顶花冠,盯着江暮雪,一直抿唇偷笑。 戴完自己的婚戒,柳观春又帮江暮雪戴上戒指。 她摩挲一会儿男人手上的指环,忍不住问:“婚戒的事,是苏无言告诉师兄的?” 江暮雪颔首:“嗯,我同他打听的婚俗。” 那日,江暮雪悄悄给苏无言发去留影信鹤,在连续被小猫挂断八次之后,总算接通了对方的信鹤。 第156章 苏无言:“如果你是来秀恩爱的,你就死定了。” 江暮雪怔忪:“我本来……就会死。” 苏无言见他诚实到犯傻的地步,如鲠在喉。 小猫抓耳朵:“你究竟有什么事?” 江暮雪:“我想打听一下,你那边的婚俗。” 苏无言懂了,还是来秀恩爱的! 苏无言被烦到不行,他还是将佩戴婚戒的事告知江暮雪,聊了半天又道:“那我也想给无名指上套个银的。这样吧,你俩金的,我银的,我就不喧宾夺主了。江暮雪,你把你的款式图纸发我看看……” 没等小猫说完,江暮雪冷着脸,迅速挂断了留影纸鹤。 …… 江暮雪想起这些小插曲,对眼前感动得又哭又笑的柳观春说道:“苏无言说,婚戒取金,有‘情比金坚’之意。” 柳观春泪汪汪:“师兄,我好喜欢,我不会摘下来的……就算回去了,我也不摘!” 江暮雪轻牵唇角。 柳观春拉着江暮雪跪到外婆的坟前,对外婆说:“外婆,我成亲了,和一个长得特别俊俏的师兄,他名叫江暮雪。” “师兄人很好,长得也好看,他会洗衣做饭,外出赚钱补贴家用,是二十四孝好夫君,就是寿数不大长。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您当初可说了,要是我喜欢,找什么样的人都行,就是不能二婚带娃的,我师兄可是头婚……” 柳观春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她自小和外婆相依为命长大,平素讲话没什么忌讳,无话不说。 外婆喜欢她这样亲昵,也乐意与外孙女荤素不忌地聊天。 江暮雪倒是第一次听到祖孙俩闲谈,他觉得颇为新奇有趣。 柳观春说完了,她想到少时庙里沟通阴阳都要掷筊。 她从怀里摸出两个木筊,递给江暮雪:“师兄,轮到你了。” 江暮雪握住筊杯,他轻轻拧眉:“若是掷了木筊,外婆不允我娶你,那该如何?” 柳观春幽幽叹气:“那我就只能和师兄私奔了……” 江暮雪忍俊不禁,他没有再犹豫。 高大清秀的郎君跪得规矩,他躬身给长者的坟包磕头,同柳观春的外婆道。 “请您原谅,晚辈明知寿元尚浅,来日必会辜负柳观春,还要如此居心不正,挟师妹恋慕之私情,行私定终身之事。” “晚辈入道修行,本该道心坚毅,却为私情所困,仙途崩坍,道心歼毁。此世幸有师妹相伴左右,才尝人生片刻喜乐。晚辈自知品行卑劣,不敢奢望师妹常伴身侧,只求朝夕欢愉。晚辈只余半年寿数,临终前夕,定会竭尽所能,护送师妹安然回家。” “今日行婚,全是晚辈一力强求,还望您切莫置气于柳观春。” “晚辈在此以神魂立誓,既已求娶师妹,自当以命相护,尽心照看,还望您于九泉之下知悉此事,能够看在晚辈尚且有一番真情,能够成全晚辈此等妄念痴心……” 江暮雪说完,朝天抛掷木筊。 哐当一声,筊杯落地。 一正一反,神明应允,此事可行。 江暮雪紧攥的指骨摊开,松一口气。 江暮雪想到此前在柳观春髓海里见过的那个年迈身影……他其实见过柳观春的外婆。 也是如此,他并未对寄居于柳观春身上的光球出手。 柳观春笑了:“看来外婆也很喜欢你这个外孙女婿。” 江暮雪也扬唇,他很欢喜。 江暮雪膝行两步,恭敬地为长者上了一炷香,“多谢外婆。” - 江暮雪攀升至元婴境五阶的时候,已是初冬。 大雪纷飞的季节,柳观春畏寒,成天待在房中和江暮雪,用炭盆煨芋头,半夜剥皮咬两口,当成 加餐的小点心。 一年时间将满,苏无言找上门来。 江暮雪说过,天隙开启的时候,苏无言没有杀人,不沾异世因果,也可以趁机遁逃出此界。 苏无言前来此地拜访的时候,柳观春清楚意识到,她为期一年的美梦快要结束了。 近日,江暮雪咳血少了,人也精神了一些,她还想着师兄定是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原来他是快飞升了啊。 柳观春成日沉着眉眼,郁郁寡欢,气得小猫少年直挑眉:“有你这样不待见家猫的?都是自己人,你甩脸子给我看?” 柳观春摸了摸猫耳朵:“我只是在想事情。” 苏无言被碰了一下耳朵尖,心情好了点,他拍开柳观春的手,问:“想什么呢?” 柳观春:“没什么,猫少管人的事。” 苏无言:“……我觉得还是当魔尊的时候,你对我多有敬重,我这就杀几个人去,练练魔气。” 江暮雪踹猫一脚,“别玩了,吃饭。” 他端上款待客人的鱼汤,又摆上几样菜,招呼柳观春和苏无言坐下用饭。 一顿饭,吃得倒也是宾主尽欢。 苏无言有点明白,柳观春为什么养江狗了。 他煮的猫饭确实好吃一些。 夜里,柳观春给苏无言准备了一间房,铺好毛毯的时候,她还特地叮嘱苏无言一句:“最近……对江师兄好一点。” 苏无言点头:“知道,人死为大。” “……”柳观春沉默片刻。 她本想生气,但没一会儿又笑出声,苏无言话糙理不糙,他比她看得明白多了。 柳观春回到房间,洗漱好以后,换了一身绵软的中衣,钻进被窝,一边忍困,一边等江暮雪。 屋外松涛阵阵,雪海无涯,很是凄清。 她听着风雪声,直到江暮雪拥上自己。 柳观春顺势翻身,钻进师兄的怀里。 江暮雪已经换过衣了,他身上的雪气淡雅,体温微凉。 柳观春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苏无言方才的话。 她想,或许是时候打破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如果她一直掩耳盗铃地过日子,将来她一定会后悔的。 于是,柳观春问:“师兄,天隙打开后,我能带着竹骨剑一起回家吗?” 江暮雪想了想:“只是剑器,可以一试。” “那我能趁天隙大开的时候,带师兄回家吗?” 江暮雪摇头:“若我登天,仙缘中止,天隙会消散,你就无法回家了。” 柳观春明白了,她怎么使小聪明都不行,两个人只能活一个,这是命定的结局。 柳观春将江暮雪抱得更紧,她整张脸都埋进他的怀里,故意让寒气把她的脸冻得发木,算作对自己活着的惩罚。 柳观春忍住心里的涩意,她轻声喃喃:“师兄,我很想你。” 江暮雪笑她傻气,但也从柳观春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撒娇之意。 他拥她更紧,他对她说:“我就在这里。” 柳观春也笑:“嗯,师兄就在这里。” 柳观春知道,也可以说,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江暮雪很快就不在了。 没有人能留住他。 “师兄,我会永远记得你。”柳观春说得很用力,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她会永远记得江暮雪,她不会再找别人,她不可能找到比江暮雪更好的人了。 江暮雪亲吻她的发顶,浅浅地“嗯”了一声。 “只要我记得师兄,你就永远活着……我不会让你死的。” “好。”江暮雪笑着应了声,“你要记得我。” - 又过了几天,江暮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几天。 他只知道,身体的痛感愈发强烈。 强烈到不容江暮雪忽视的地步。 他无法在柳观春面前泰然处之,他连步入寒潭都变得极为困难。 江暮雪主动找上苏无言。 苏无言对他的到来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有了一种天然的默契。 “又来托孤了?”苏无言捏了根柳观春晒的小鱼干,放嘴里咀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江暮雪淡然道:“替我照顾好柳观春。” “不必你说,我肯定会照看好小丫头的,还会给你立一块碑,逢年过节给你烧点纸钱……” “不必。”江暮雪为自己沏了一杯茶,“你不要在柳观春面前提起我。” 苏无言翻白眼:“要是她非得为你哭丧,我怎么拦……” 江暮雪垂眸,如玉指骨轻轻捏住茶盏,指腹压成青白一线。 “她不会记得我,只要你将我的事守口如瓶,她便不会生疑。” 苏无言瞪大一双猫瞳:“你又使了什么花招?” “苏无言,你知道忘心咒吗?” 他当然知道…… 所以,江暮雪为柳观春而死,却不希望小丫头记得他,感激他一辈子? 苏无言看不懂江暮雪,只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成,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小丫头不会哭了。” 苏无言不想看柳观春成日以泪洗面。 眼泪是苦的,掉到他的罐头里可怎么办? 第157章 不过,柳观春日后再找伴侣,苏无言一定会拿新人对比一下江暮雪这个旧人,要是连江狗都及不上,那真的没有谈的必要。 如此也算是告慰江暮雪在天之灵吧! - 等到江暮雪感知到自己死期将至的那日,他为柳观春布下了梦阵。 许是太信赖枕边人,柳观春并无防备。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然陷入沉眠。 江暮雪为她掖好被角,吩咐苏无言从旁看顾。 他要飞升了。 飞升之际,换命仙缘开启,苏无言一定要记得带柳观春逃出天隙。 最好也将那把竹骨剑捎上。 苏无言答应了。 - 天尽头乌云密布,雷龙虬结,在浓密如墨的云层中翻滚。 柳观春陷入沉眠之中。 她许久没有这么疲乏了,她任凭意识飘荡,沉溺于这片梦海之中。 那些属于她的回忆过往,如同雪絮,一缕缕从她的神识中抽离。 柳观 春在梦境中睁眼,她着急去捞,可指缝只能感受到一缕缕寒气,她看到那些记忆碾碎成灰,她看到她的臂骨浮现红咒。 是江暮雪给她绘下的同心咒。 但在这一刻,柳观春看着漫天飞舞的红线,她意识到,师兄还藏了其他什么。 这不是同心咒。 他骗了她。 柳观春该恼怒的,但是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无力地看着那些姻缘红线,缠绕住所有的过往。 丝丝搂紧,再丝丝绞杀。 粉碎的记忆如流火落下,整片雪地都是悬浮的红芒。 犹如夏日萤火,绚烂美丽。 柳观春浸在梦中,她看着皑皑雪地里的男人。 乌发白衫,眉心点痣。 男人额心的那一颗剑尊剑印鲜红胜血,他的一双凤眸乌润,唇峰冷硬,衣袍猎猎作响,随风鼓舞。 他一直站在原地。寂静、沉默,像一座积年不化的雪山。 柳观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陡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她朝他奔去。 可是无论柳观春跑多久,江暮雪永远站在原地,他不会向她靠近。 咫尺天涯,这是江暮雪给她的惩罚。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说:“江暮雪,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江暮雪!你不能这样!” “江暮雪,你不能总是这么自私!你舍下我一个人,你为什么不要我……” “江暮雪,我恨你……” 可是,无论她说多少遍,师兄都没有回应。 柳观春能记住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她渐渐忘记了这是哪里,她渐渐忘记了眼前那个男人的模样。 最后,她忘了自己说过,永远不会把师兄独自留下。 柳观春脑袋迟钝,她不再追赶,她停在原地,她离那片荒芜的雪地越来越远。 最终,柳观春困惑歪头,她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 远处的江暮雪轻轻笑了。 他看着自己逐渐消亡的身体,他看着忘心咒发作的柳观春。 江暮雪平静地接受死亡,只能目光专注、略带些难过地凝视着柳观春。 夜幕如墨,裂开一道混沌的云眼。 那是天隙开启的时刻。 苏无言和柳观春都能回家了。 柳观春被风掀开,她觉得自己变得好轻好轻,她没有任何对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再没有绳索能够将她系在这里。 江暮雪就留在雪地里。 他看着柳观春如同一缕青烟飘起,他目送她远行。 柳观春离那片雪域越来越远了。 远到她连男人的身影都看不清。 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可记不住的事,应该也不重要吧。 算了。 天雷轰下,飞雪涣散,天地被那道电光照得雪亮。 灭魄之运降临。 江暮雪承受着千刀万剐、神魂俱灭之苦,可他已经痛到无法感知。 他不在意此身苦难。 江暮雪薄唇微抿,他仰望天穹。 腕上的红绳被风吹动,姻缘红线翻飞,银铃摇晃。这条红索再如何长,也系不到柳观春身上。 她平安回家了。 江暮雪心满意足。 就在这具身躯即将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的时候,江暮雪终于开始想念,他也会后悔…… 但他知道,后悔无用,后悔无济于事。 命格天定,他别无选择。 江暮雪对柳观春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柳观春,我爱你。” 可是。 实在太迟了。 柳观春早已忘了江暮雪…… 她忘记了,她要爱他。 第81章 人间事(一)he 柳观春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雪山顶上,有着一座草庐,屋前种着几棵苦楝树。 春末的时候,结出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待初冬的时节,又开始结出成串成串青黄色的小果子,被风雪一浸,皮肉起皱,变得梆硬。 柳观春屡次想走进草庐,可无论她如何奔跑,她都靠近不了那间屋子。 她只能远远看着,时不时被袭来的树果砸中小指,带来细微的痛感。 有时,柳观春还能看到草庐门敞开,屋里坐着一名乌发男子。 柳观春能确定这是梦,毕竟对方穿着旧时的长衫,还须了乌润的长发。 只是男人的眉心染上一抹红痕,好似观音痣,身上道袍翩翩,广袖交叠,仙姿玉貌。 柳观春疑心他是什么道教的神仙,只是不知为何三番两次要入她的梦。 “叮铃铃——!” 柳观春从梦中惊醒,她浑身是汗。 环顾四周,窗帘昨晚拉好了,室内散着昏暗的光,方才一切,都只是柳观春在做梦罢了。 房门敲动两下。 柳观春捋起额前湿发,喝了一口水,沙哑地应:“进来。” 门把手被拧开,苏无言顶着一头漂染过栗色的利落短发,探头探脑:“你又喝酒了?一身酒气……快点开罐头,猫都被你饿傻了。” 柳观春无奈地看了苏无言一眼。 少年扬唇一笑,虎牙尖尖,笑容十分欠扁,“我还要二十只水煮虾,鹿肉冻干!” 柳观春:“你是大妖啊,你又不是没手,怎么不能自己煮?” 苏无言翻白眼:“我怕火啊,而且我付你那么多工资,让你当我经纪人,还兼任了助理的活计,你帮我干点事不应该吗?快点快点柳观春,猫要被你饿傻了!” 柳观春想到苏无言如今算是家里赚钱的顶梁柱,又想了想那份两万一个月的工资,还是把这份想揍猫的心情忍下来。 柳观春披衣起身,路过苏无言的身边,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苏无言一眼。 猫妖确实长得好看,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水光潋滟,剪了一头短发,发梢锋锐如松针,垂下来的时候,稍稍遮住漆黑如墨的猫瞳,就连笑起来的样子也很有特色,虎牙带刺,邪肆妖冶。 难怪之前苏无言在超市闲逛,不过不慎入镜一次,就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全网寻人,戏称他是“世纪末代猫系美少年”。 不过,托苏无言的福,自打他被星探挖掘出来,迈入演艺圈后,家里的日子是肉眼可见的变好了……只是柳观春操碎了心,为了不让苏无言暴露妖气,她在外不但要谎称是苏无言的亲姐,还得兼任他的半个经纪人以及助理,毕竟哪家粉丝看到自家艺人苦到每日吃猫罐头,都会痛哭流涕,发上数千篇谴责经纪人的小作文,并且召集水军之力一举冲上热搜,将柳观春骂个狗血淋头。 柳观春头疼。 她取保鲜盒备好两天的猫饭后,对苏无言说:“待会儿王姐会来带你,切记,在外不要暴露猫身,不要喝酒,不要竖起猫耳朵,不要故意变出尾巴抽人,不能动用术法,老老实实学着当一个人。” 苏无言听得拧眉:“你上哪儿去?” “前两天和你说了,我要回去给外婆扫墓,也好久没回去了……” 柳观春为了苏无言的星途发展,离开桐花镇陪他来泸市已有两年,“总不能每次都是电子木鱼积德,点外卖让人帮忙烧纸,我也该去见一见外婆。” 苏无言无异议:“那你把竹骨剑带上。” 柳观春挑眉:“为什么?我又不和你一样,能上天入地,还会法术……不过说起来,你怎么会想到要送我一把剑?天知道每次我安检有多怕它被拦下来。” 幸好剑很懂事,还会自己隐身,骗过凡人。 苏无言把一只虾米高高抛起,再张嘴去接,“带上就带上,竹骨剑能驱邪镇恶,你不怕被妖鬼跟上,你就空手去呗。到时候我就只能把你一块、一块捡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苏无言身上妖气太浓郁的缘故,柳观春每每出门都容易被脏东西跟上,偏她不知何时开的阴阳眼,竟十次有九次能看到狰狞鬼脸,吓得她夜路都走少了。 第158章 柳观春不再和小猫斗嘴,她又叮嘱一遍苏无言今日要走展会红地毯的事项,告诫他:“不要损坏代言的珠宝,每次都要花钱买下来,真的很浪费。” “还有,再乱用术法,我就不能用魔术这个借口帮你挡回去了。毕竟你那一套小连招,网上魔术师揭秘半个月都没找到托,再这样下去,今年春晚他们不请谦哥,改请你了……无盐,你安分一点,最多两天我就回来。” “知道了。”苏无言瞥一眼柳观春空空如也的无名指,好奇地问,“你的戒指不戴了?” 柳观春看了一眼指上的环痕,虽然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何时买的金戒指,竟还一直没摘下来。 “不戴了。每次都被人问是不是已婚人士……拜托,我才二十四岁,还是青春无敌美少女,平时被喊‘柳姐’已经够显老了,暂时没有孤独终老、斩尽天下桃花的想法,不和你唠了,没完没了的,我先出门了。” 柳观春把竹骨剑塞进包里,又贴上一张隐身符箓,防止坐地铁的时候被警察叔叔拦下来。 柳观春用手机预订了一间靠近山中墓地的偏僻民宿。 柳观春赚钱以后,本想将外婆的坟迁到墓园,但请了几个风水先生来看,都说外婆在此处扎根,不愿离开,还是不要动土惊动她老人家比较好。 思来想去,柳观春只能另辟蹊径,以往后盖自建房的理由,买下山中野地。顺道想着,等她老了还能花钱到山里开个农家乐,天天钓钓鱼养养花,过上现代世外桃源的生活。 苏无言最喜欢捕鱼招鸟的,能在山里乱跑乱跳,他定也高兴。 正是初春,柳观春为外婆带了一束白花,又去丧葬品店买了许多冥币纸钱,外婆爱吃的花生白巧克力,还有一些温棚里种出来的香梨、苹果,顺道抓了几根蜡烛以及清香,用于祭奠。 上坟时,柳观春盘腿坐在坟前,她帮外婆擦了擦黑白遗像,和外婆说了很多事。 譬如苏无言这只好吃懒做的大妖怪当上明星了,还被人戏称是什么“妇女杀手”,也就对了后面两个字。 譬如她每天熬夜好像都掉了不少头发,她的工资就是精神损失费。 譬如不是她不想结婚,而是帅哥嫌她没钱,丑男她又不想扶贫,总之柳观春单身的原因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最后,柳观春又和外婆说起困扰她两年的梦。 她总会在梦里见到一名白衣男子。对方生得丰神俊貌,眉心还有一点红痣,不似凡尘中人。 柳观春本以为自己是被什么色中饿鬼缠上,很可能是男鬼故意披一身俊俏画皮,想诱她在梦里冥婚,再吸食她的阳气。 柳观春特地找先生做法,可那只美艳恶鬼法力无边,根本无法镇压,他还是会夜夜入她的梦。 柳观春都服了,她甚至不再负隅顽抗,心里想着,吸就吸吧,吸饱了好放过她,早日轮回投胎。 毕竟男鬼生得好看,柳观春倒也不亏。 然而那只鬼很守规矩,屡次和她隔山相望,就是没有来碰过她。 二人之间,咫尺天涯,仿佛横亘天堑,无论如何都碰不到面。 柳观春也闹不明白此鬼来历,只当是她八字太硬,恶鬼痴心妄想,有贼心没贼胆,只能远远馋她身子。 柳观春和外婆聊完了,她拍拍衣上的尘土,笑说:“我该走了,明年再来看您。” 毕竟外婆已经去世多年,柳观春这番话,还不知道是真能被她老人家听到,还是说给旁的孤魂野鬼听呢。 “叮——!” 就在柳观春转身离开的瞬间,她听到山风送来清脆的铃声。 柳观春回头一看,一条挂了银珠的红绳,不知何时,搭上她的鞋面。 弯腰拾起,原来是一根打了数个死结的手链。 有点眼熟。 柳观春怔住。 一瞬间,她的脑海涌出几个画面。 是柳观春隐忍哭腔,抓过男人白皙的腕骨,小心系上这条红绳。小姑娘垂着头,打结认真,指骨用力,似要用脆弱的绳结,缠住男人岌岌可危的寿数…… 她好像喊了一句——师兄。 头好疼。 柳观春伸手按了下太阳穴,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又随风消散了。 是幻觉吗?柳观春茫然地眨动杏眼。 柳观春看了一眼渐黑的天色,时候不早,她不再管那些光怪陆离的事,还是趁着天色未晚,早些下山吧。 柳观春定的民宿就在山脚,走小半个时辰的山路也就到了。 民宿老板不但开设住宿,还承包了一片鱼塘,建了个农家乐。 只是柳观春来得不巧,前两天有旅客坐船捞鱼,溺死在湖里,据说民宿当天夜里就出了事,死者的尸体都殡仪馆的人拉走了,走廊每每入夜还能涌出一滩滩的水迹,就像是枉死的旅客阴魂不散,滞留此地。 闹得人心惶惶。 “都闹鬼了,你还骗人住店?”柳观春鼻子都要气歪了,都是凶宅了,这不坑人吗? 民宿老板也很无奈:“又不是死在我店里的,我也没讹人啊。况且,这位女士你别急,我特地去请了法力高强的江道长前来驱邪消灾……江道长做这种白事老有经验了,先前我家老太太诈尸,还是他一剑抽下去,把邪祟镇住的。” 柳观春目瞪口呆:“你这不但闹鬼,还诈尸啊?” 民宿老板:“……”糟了,话说太快了。 “不成,这店我住不了,你不但得退我房钱,还得分担我一部分车钱……”穷乡僻壤的,要叫车来拉人,少说一趟也得百来块,特别是深更半夜,还未必打得到车。 柳观春惜命,她不敢和妖邪叫板。 正当她要出门叫车的时候,远处山路,隐隐有黑烟火把燃起,伴随念经拜忏的声响,由远及近传来。 早春天寒,山中偶有飘雪。 阴风阵阵,将那团凝霜雪絮扫进柳观春的眼睫,冻得她后脊酥麻一阵。 没等她眨眼,那一袭身穿道袍法衣的身影,便行至柳观春面前。 来人穿一身广袖道袍,肩背挺拔,如松似柏。 是个持剑的年轻道士。 道士身上的法衣并非紫纹黄衫,布料素白胜雪,看不出品阶……柳观春纵观港澳鬼片,她只知道紫袍道长为至尊大能。 只是,这位道长年纪轻轻,便很有仙风道骨。他头戴莲花玉冠,乌发尖利如松针,墨汁一般流泻,垂至窄瘦后腰。男人的眉眼虽婉丽,肤色却苍白,几无血色,只眉心那一颗观音红痣,灼如火焰,也不知是天生血痣,还是后天人为点上的朱砂红印。 柳观春抬眸瞥了一眼,不慎与他对视,被男人眸中冷色摄住。 也是在这一刻,她惊讶发现……这位道长,怎么长得和她梦里那只男鬼,一模一样?! 难道是她的阴阳眼开了,她又见鬼了? 柳观春忍不住后退一步,颤抖声音,问老板:“你、你能看到那个男人吗?” 老板白她一眼:“那是江暮雪江道长啊!小姐,江道长很厉害的,你不要言语冲撞他,很没规矩诶。” 说完,老板急忙走出柜台,笑脸相迎:“江道长,这边请!我和你说,那两个死鬼真的害人,尸体都被拉到殡仪馆了,魂魄还留下害命,我生意都被耽误不少……” 老板一边抱怨,一边请江暮雪进民宿杀鬼。 江暮雪一言不发,沉着脸,跟着老板入内。 只是,在他路过柳观春身旁的瞬间,道君淡扫来一眼,同女孩道:“今夜鬼门大开,包中的仙剑护不住你……若无大事,还是暂且留宿一夜,明日再走。” 柳观春闻言,顿时大惊失色。 高、高人啊!这位道长神仙是怎么知道她包里藏着竹骨剑的? 第82章 人间事(二)绝不是什么春。…… 柳观春活这么久,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 这一幕特别像世外高人发现了妖邪出没的端倪,好心提醒作死的路人甲不要出门。 偏路人甲心高气傲,一边喊着“我不信我不信”,一边连一件法器都不带,非要出门撞鬼,最后死于非命。 柳观春显 然惜命,她不是这种人啊。 于是,她不但回到民宿过夜,还和老板说:“好了,老板,我不用你退款,但我有个要求……这位江道长应该是整夜留在民宿做法事吧?要是他在店里订了客房,我想挑道长隔壁的那间房……” 紧跟着高人住宿,存活概率明显大上很多。 柳观春的声音已经压到最低了,但江暮雪五感敏锐,也听到了她的话。 男人的浓睫轻颤,眼风轻斜,睥来一眼。好在那双凤眸虽岑寂,静如湖水,没有嫌恶之意。 老板抬头,询问江暮雪的意思:“江道长,您看这……” 他害怕世外高人脾气古怪,最讨厌被人纠缠不清。 江暮雪薄唇微抿,低喃一句:“可。” 第159章 柳观春听到了那句应允的话,大喜过望,连连上前拍马屁夸赞:“不愧是法力高强的江道长啊,瞧瞧那磊落胸襟,瞧瞧那宽广仁心,简直就是神佛降世,爱民如子。老板,你做法事选江道长就对了,我看他行。” 柳观春还想着,夜里要是真撞鬼,还能寻求江暮雪帮助呢,她哪里敢得罪他……熬过今夜,反正他俩再没见面的机会,丢掉的脸面也可以慢慢捡回来。 老板也被柳观春一顿谄媚话给整懵了,这小姑娘嘴皮子忒利索了吧? 老板嘟囔:“成,我喊人给你换房,待会儿你上柜台拿房卡去。” “好嘞,没问题。” 柳观春目送两人离去,没再犹豫,赶紧跑到柜台,和值班的店员换了房卡,“附近有超市吗?” 店员还在峡谷厮杀,头也没抬,“出门左转,有个小卖部。超市在镇上,离得远,别去了。” “行。”柳观春临走前,还要扫一眼他的屏幕,“百里肯定是个挂比,你方躲草,他都能盲狙三杀,记得举报一下。” 来到小卖部门口,柳观春从琳琅满目的商品里挑了一盒冰淇淋、两包小小酥、一包牛肉干、再来两瓶旺仔牛奶。 最后她在烟草区犹豫不决,考虑选中华还是黄鹤楼,她甚至不知道江暮雪抽不抽烟。 柳观春平时刷视频常看到,许多现代道士会拍自己的道门日常,也是吃喝拉撒,练剑画符,甚至还能谈恋爱,结婚生子……至于吃肉喝酒抽烟,那简直就是小意思。 但江暮雪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位道长都不同,他太仙气飘飘了,就连演艺圈里,柳观春平时都难得见到这样鹤骨松姿的男艺人。 以她在圈里淫。浸多年的眼光来看,江暮雪要是入圈,肯定能火透半边天,甚至还会被推崇为娱乐圈男菩萨一类,保不准还能与苏无言同台竞技…… 柳观春好歹是苏无言的经纪团队里的人,不好倒戈,再给自家艺人推出一个竞品来打擂台。 咳咳,还是算了。 柳观春不否认自己是个颜控,平时看腻了苏无言那张邪魅妖相,以为世上早就没有男人能入她法眼,居然今日还能遇到这样一个极品美男子,自然涌起了欣赏美的心情。 思绪飘远,她忽然又觉得冷了。 柳观春抖了抖,她拿起一袋零食,最后又拎了两瓶啤酒,走出小卖部。 回到民宿,法事还在继续。 柳观春陪苏无言演过几场仙侠剧。 剧中的道士做法,大多都是参考真实的法事科仪。现场要布置华贵的彩纹华幡,法桌上摆放香炉,再放好瓜果香花作为供品,以及布满各式各样贵重的法器。 整个场景烟熏火燎,沐浴与诵经声此起彼伏,很是肃穆。 但江暮雪的道场却与旁人很是不同,他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摆件,无非是以朱砂绘符,腕骨拧剑,再借用璀璨烛火,迅速将符文打向阴气浓重的角落。 轰隆——! 一声巨响。 火花四溢,气涌如山,庄严悠长的神音传来,于冷寂的夜里悠然回荡。 旁人看不出江暮雪雷厉风行的出招,只当这位道长是个练家子,竟真有几分雷霆剑术。 但柳观春能通阴阳,她显然看到一缕霜色剑光,自江暮雪手上那把长剑迅疾扫出,一团流溢金光的业火被他袭向角落,直接将那一抹蜷缩在犄角旮旯的黑影,灼烤殆尽。 阴气消散,鬼魂堕入轮回。 江暮雪背对着柳观春,衣袍猎猎,气息沉静。 他还剑入鞘,寒声道:“阴鬼已除,再烧三日纸钱安抚孤魂,往后不会再有冤魂入室。” 老板眼见着地上的河水一点点干涸,知道鬼怪已被歼灭,他心花怒放,连连点头:“麻烦江道长了,真是辛苦您了。那法事的钱,我这边照常打到您的卡里?” “嗯。”江暮雪应下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柳观春听到江暮雪收钱,心里有点幻灭,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吸风饮露的仙人,也要有钱财香火供奉,才肯下山降妖除魔啊?不过也是,江暮雪只是长得好看,他也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普通人嘛。 柳观春要回房睡觉了,她路过两人身边,点头致意:“江道长辛苦了。” 江暮雪看她一眼,视线落在柳观春提着零食的手上……准确说,是她的无名指上。 男人薄唇轻抿,凤目渐寒。 他意识到,柳观春摘下了婚戒……她曾经许诺过,永远不会拿下来。 她果真忘记了一切。 柳观春见江暮雪一脸冷淡,还当这位道长是不喜欢法事有人旁观。她缩了缩脑袋,很快回房,不再出门寒暄。 如此一来,她手里的啤酒倒是买的多余了……本来还想和江暮雪套近乎呢。 - 江暮雪回房后,沉着的脸色还是没有恢复如常。 他想到半年前的事。 那时,江暮雪目送柳观春回家。 而他留在异世,忍受灭魄挫骨之痛。 在江暮雪神魂俱灭的瞬间,他听到髓海隐隐有人指引,牵动他分出的一丝神识,引导他迈入天隙。 江暮雪身若青烟,他麻木地跟着那一道年迈佝偻的身影,缓慢朝前走。 他明明目力尽失,却在步入天隙的一瞬间,窥见引路人的手腕。 是一只苍老的长者手臂,腕上佩着那根银珠红绳…… 江暮雪猛然想起,柳观春说过,她外婆从前便是用银珠红绳来压她的魂魄,保她不被魑魅魍魉觊觎身体。 江暮雪如梦初醒,他哑声道:“您是观春的外婆……” 良久,风声送来老者含笑的话语,外婆对江暮雪道:“两个小娃娃要好好的,能结为夫妻不容易,切莫死啊活啊的。去吧,老天爷总不能老是拿娃娃出气。” “是,多谢您。晚辈会珍重疼惜观春,此生定不负她。” 江暮雪陷入昏睡。 再醒来时,他手持伏雪剑,躺在一座坟地前。 江暮雪看清碑上遗像,深知这是柳观春的外婆。 他信手拈来几根燃好的清香,插至坛中,又磕了几个头。 随后,江暮雪持剑下山,他寻到那间荒废多年的白马观,在此地落脚。 江暮雪并未丧失灵力与剑术,他通过术法蛊惑凡人,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合法身份。 安顿下来后,江暮雪开始搜寻柳观春的去向。 江暮雪倒是不担心柳观春移情别恋,毕竟他入得现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起卦演算师妹的姻缘……顺道用了一些术法,将柳观春的烂桃花悉数斩碎。 只是江暮雪心知柳观春丧失前世记忆,她不记得师兄,她对他没有爱慕之情……江暮雪不知该如何找回妻子。 现世看重职业、财富、家世,偏江暮雪孑然一身,亦无傍身技艺,至多是能够驱魔降妖,开设科仪道场,收取降魔的酬金。 江暮雪为了日后照顾师妹,明码标价,五万块一场杀鬼法事。 数月下来,江暮雪已积累了小两百万的家财。虽不知在此世,这些微薄银钱够不够养活妻子,但应该足以维持二人的日常温饱…… 幸好,今日,他又与柳观春相见了。 只是师妹待他冷淡,形同陌路……他不知该如何讨柳观春欢心。 江暮雪打坐调息,没等他陷入忘我境界,一缕鬼气怀恨在心,竟悄悄钻进了隔壁房间。 江暮雪想起隔壁住着柳观春,他几乎没有迟疑,手持伏雪剑,穿墙而入,瞬移至柳观春房中。 待浴室里的花洒大开,冷水淋头,江暮雪被瓢泼大雨淋湿乌发,后脊的衣布也被冷水濡透,如一层油纸,黏连肌理,透出线条紧绷的肩颈。 江暮雪方才意识到,他好似瞬移错了地方。 没等男人反应,一记既脆又响的耳光,猛然摔上了侧脸。 啪! 剧痛袭来。 江暮雪嘴角溢血,他被这一记掌掴打得发懵。 他终于注意到,眼前还站着身材娇小的少女。 水流顺着男人冷硬的下颌流淌,滴进柳观春,曲线姣好的覆雪峰壑。 江暮雪略一低眉沉目,恰好迎上女孩那双微微泛红的杏眼。 他这才意识到,柳观春正在沐浴换衣…… 而他不慎闯入。 - 柳观春疲乏一整天,她累得不行,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洗个澡,再换上睡衣,躺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吃零食看剧。 然而,她才刚脱衣洗澡没多久。 一道高大的身影徒然逼近,男人滚沸的气息与她相织。 清冽的雪气漫来,将她浑身裹缠其中。 这一刻,柳观春心中涌起异样的熟稔感。 当柳观春抬头,看到那张美艳如天人菩萨的俊脸,她还是受了惊。 柳观春下意识惊呼出声,巴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摔了出去。 啪! 江暮雪被她一记耳光,打出了血丝。 第160章 男人闭目不语,似是忍疼。 柳观春想到穿墙而入的江道长,她想到他不含情。欲的眼眸,以及克制扶墙、与她拉开距离的手臂……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误会? “江道长,你、你……” 江暮雪背过身去,冷声解释:“抱歉,方才窥见一缕鬼气穿墙,一时情急入内,这才不慎冒犯……” 柳观春松一口气。 她见识过江暮雪的能耐,知道他是真有神通。又因那些深藏心中的梦境,她对江暮雪有着一种天然的信赖感。 柳观春不疑有他,她推江暮雪出浴室,心大地说:“那江道长先在屋里帮我驱邪,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出来。” 女孩说得一派天真烂漫,竟让江暮雪有一瞬恍惚……为何柳观春半点不害怕,还执意留他在此?她待人一贯如此放松警惕么? 这话真的是冤枉柳观春了,对于一个能无视门锁,甚至利用术法穿墙入内的道士,她的警惕有用吗? 江暮雪要轻薄她,早就对她上下其手了,还会这般老实,任她推搡出门? 江暮雪没有作声,他出了浴室后,动用搜鬼符探寻阴气,果真在床底寻到一缕蛰伏的鬼影。 江暮雪眼疾手快,弹出利刃,诛杀鬼影。 不过是些许残余的怨气,伏雪剑甚至无需散开剑光,便能将其尽数吞噬。 鬼魅涤荡,邪祟尽除。 江暮雪不会在女子闺房中久留。 只是,他想到柳观春刚才惊慌失措的神色,心中又有几分茫然。 他并不想招致误会,亦不想让妻子认为他品行不端…… 思来想去,江暮雪只能留下一张驱邪符咒,压在柳观春的枕下,在她出浴室之前,先一步回了房间。 柳观春自是听到屋中驱邪的动静,她打了江暮雪一巴掌,心中隐隐后悔,正想着待会儿给江暮雪上个药,也好郑重其事道个歉。可她一拉开浴室门,屋内空空如也,江暮雪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柳观春呆呆地坐回床边。 她刚想躺下睡觉,一摸枕侧,掌心被一样三角形状的东西硌到。 翻动枕头,底下藏着一只符箓。 苏无言老是在她面前画符、动用术法,柳观春耳濡目染,能够看懂符箓上的咒文……这是赐福安神的咒文。 是江暮雪留给她的。 柳观春心中涌起暖意,江道长是个好人。 柳观春还是翻开塑料袋,拿出那两瓶啤酒,以及几样零食,敲响隔壁房门。 江暮雪开门,缝隙里,探进柳观春娇俏的小脸,她讨好地笑:“江道长,你睡了吗?” 江暮雪微微拧眉,似是不解柳观春为何深夜寻他。 柳观春讪讪一笑:“方才一时冲动,误伤了道长……” “你做得很好。”江暮雪忽然出声,嗓音幽冷寒寂。 “啊?”柳观春呆呆的。 江暮雪低眸:“如遇登徒子,自该出手教训,不必犹豫。” 柳观春听到他为了教会她保护自己,不惜自比臭流氓,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江道长,你能喝酒吗?” 江暮雪静静看她,略微惊讶:“为何……寻我饮酒?” 他与师妹,应该只是初初相识。 柳观春从门缝里挤进来,她摸了摸鼻尖:“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道长眼熟,一见如故,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说完,柳观春意识到,她这句话好像在撩拨一个修道之人。 道教有诸多派系,例如正一派的道士有些可以婚嫁,甚至能食荤饮酒;而全真派的道士却要严格遵守清规戒律,决不能结婚生子…… 万一江暮雪入的道教不能婚恋,得成日苦修?那她岂不是在搔首弄姿勾引道长,刻意毁他的道? 柳观春见江暮雪神色淡漠,心中惴惴不安。 她并不知道江暮雪素来话少,一直面无表情,她还以为江暮雪心里存气,他在隐忍不发。 好的,柳观春确认了,这位江道长……肯定是不能娶妻的全真派大能道士。 柳观春头皮发麻,又找补似的解释一句:“当然!我做的,都是一些正常的梦,绝不是什么春。梦,江道长你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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