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第1章 [现代情感] 《苍耳》作者:跄跄春河【完结】 简介: 俞苍耳和她的名字一样,廉价、扎手、生命力顽强。 顺着底层的人生轨迹,考进末流大专农校,本想糊弄完这一生,不料这里成了她生活的拐点。 在农校,公牛散步,母鸡乱舞,瓜果疯长,稻谷飘香。它是杀马特回收站,怪咖的心灵港湾。 其中有一个最怪的小祝老师,明明是天才少年,却沦落到农校当编外讲师。 苍耳:(小声)“你不会是欠了高利贷来躲债的吧?” 祝江:(冷静)“你平时分没了。” 人物设定 女主俞苍耳:身负巨债的怪力农校少女 男主祝江:自我放逐至农校任教的天才少年 配角陶美兮:立志当兽医的千金娇小 姐 配角罗桑:校内乖学生 / 校外街头扛把子 第1章 油菜花 苍耳,一年生草本植物,广泛分布于中国各省份。常生长于平原、丘陵、荒野、路边、田边。带刺,生命力顽强。 冬去春来,昼渐长,日渐暖,裹在身上一整个冬天碍手碍脚的厚衣裳,终于能一层层扒下来。 新禾镇是皖南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镇,虽然镇子中间立着一小片有年头的徽派建筑,但不成规模,也没有商业开发,仍是原住民们的自留地。但村镇为了统一风格,新搭的房子无论民居还是商业街,也都是清一色的灰白配色,透着一股子廉价的乏味。 俞苍耳顶讨厌这白墙灰瓦的徽派风格,跟她的日子一样,冷冰冰的,看不见一点生气。 小时候她一逮着机会就用各种各样的颜色往墙上涂抹,为此没少挨她妈的打。后来妈妈离开了,没人再打她,她却看惯了,也看厌了,不再想去改变什么,只是心里头偶尔没来由地冒出一股恶念:放一把火把这里全烧了,烧成灰。 不过现在正是这座灰扑扑的小村镇一年中最亮眼的时候——油菜花开了。 田地里、矮山上、围墙边,金灿灿的油菜花连成一片,浓而不腻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任谁看了都忍不住从内心深处洋溢起希望来,觉得接下来会是个好年头。 此刻,两座开满油菜花的低矮山包之间,传出轰隆隆的发动机声。 十九岁少女俞苍耳,开着一辆堆满化肥和农药的小型机动三轮车,从碎石子路上缓慢开了过来。 苍耳穿着厚厚的格子衬衫、卷了裤腿的直筒牛仔裤,脚下的帆布鞋沾了层层叠叠的泥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头乱蓬蓬的过耳短发刺棱棱的根根分明,在阳光下随着三轮车的起伏而甩动。 她神色始终带着点淡淡的烦躁,丝毫没有被满山春色打动的样子,但圆圆的脸蛋上还没完全褪去的婴儿肥破坏了气场,让人一眼看出她还是个孩子。 这辆老旧的小三轮显然已经不堪重负,连爬三十度的缓坡都费劲。爬到一半时,发动机的叫唤声已经从“轰隆隆隆”变为“轰哒哒哒哒”。 苍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拉起手刹跳下车,走到后轮处,熟练地对着车屁股狠狠踹上一脚,发动机瞬间振奋,像半死不活的老头硬是提起一口气,又“隆隆”地响了起来。苍耳重新爬回驾驶位,三轮车又艰难地往前拱了一段,在一条小径旁停下。 这片山头的油菜花茂密得尤为茂盛,一眼看过去几乎望不见绿色,与隔壁几片稀稀拉拉的田地对比强烈。平时看不出什么,该做的农活大家都做了,但到了开花的时候,谁家做的细致到位,谁家在糊弄,一览无余。土地从不骗人。不过如今依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太少了,大多数人家种油菜只是为了供自家一年用的油,所以不太上心也正常。 山腰上一个正给油菜除草的中年女人抬起身,远远对苍耳吆喝:“硼砂送到啦?”苍耳“嗯”了一声。她是这片繁茂油菜地的主人,庄上有名的菜农,唐阿姨。 唐阿姨正欲过来搭把手,却远远瞧见苍耳将一袋 50kg 的硼砂扛到肩头,卸在路边,随后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唐阿姨被这力能扛鼎的怪力少女吓了一跳,充满敬意地走到苍耳旁边。唐阿姨说着辛苦了,随手想帮苍耳拍拍身上的灰,苍耳却跟被电了似的往后一闪,显然对这种身体接触十分抵触。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几秒,唐阿姨笑了笑,说:“行,那你走吧,还有好几家要送吧?谢谢啊。”见对方丝毫没有要付钱的意思,苍耳知道又进入了那个环节——推拉。从小到大,她见别人做过无数次,好像不拐弯抹角就没法说话做事,可她不喜欢,也懒得学。 苍耳平静地伸出手:“一百六。”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不给,这一包我先试试,好用的话我再去买,一起付,我跟你舅舅说好的。” “那要是不好用呢?” 唐阿姨愣了一下:“啊?” 苍耳却丝毫没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什么不对,她又重复了一遍:“一百六。” 唐阿姨没好气:“我没带钱,下次再给。” 苍耳默默从三轮车上拿出一个收款二维码,唐阿姨无语地沉默了。这时,一直在一旁假装忙碌的她丈夫终于笑着出现,扫码付了钱,还笑着解释:“她手机没电了,我付,我付。” 看,这么简单的事,偏要磨叽一番。 唐叔叔付了钱,又随口问道:“你今天没去报道吗?我家晓宁已经去学校了。” 苍耳没有回答,语焉不详地“啊”了一声,便开走了。 看着三轮车扬起的灰尘,唐阿姨嘟囔:“这丫头的脾气跟她名字一样古怪,不知道她爸妈当年怎么想的……”“嘘,”唐叔忙比了个手势,“小心她家那老太婆来找你麻烦。”提到那“老太婆”,夫妻俩下意识倒吸了口凉气,回到田间继续忙碌。 苍耳一下午跑了十几户人家,开春正值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买化肥和农药。好容易送完了一车,小三轮都轻盈起来。回家路上,经过一条宽敞的县道,两侧是油菜花田,当中点缀着几颗正开花的桃树和梨树,远远看去像白白粉粉的云霞。 四下无人,柔和的春风拂过面颊,苍耳烦躁的心情终于平息了一些,她把油门踩到最大,让风加速从耳边划过,让自己彻底放空。送货只是体力活,虽然累,但并不烦,跟人打交道才是最烦心的。 然而短暂的平静被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打断,后视镜里可以看到,两个人骑着电瓶车追上了苍耳。 两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一个胖成了球,穿着黑 t 和牛仔外套,下巴上的肉一层层垒起来,一眼望不到脖子,却还倔强地带着一条大银链子,巨大的身躯让人忍不住同情他身下那辆颤颤巍巍的电瓶车;另一个人则瘦的像麻杆,穿着花衬衫和紧身牛仔裤,剃着倔强的飞机头,头顶挑染一缕黄色,满脸写着“哥不好惹”。 两人按着喇叭加速上前,和苍耳的三轮并排。胖子先喊:“喂,今天收了不少钱吧?把这个月的利息还了。” 苍耳:“我是帮人送货的,这不是我的钱。” 胖子热得扯了扯 t 恤:“管你谁的钱,让你拿就拿。” 瘦子嗓音低沉,“丫头,哥不跟女人动手,自觉点。” 苍耳被尬到沉默。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发展,都无法撼动这帮乡村杀马特少年炫酷的小世界。她有些不耐烦:“还没到月底,催什么?” “没差几天了,少废话,别逼我们上门找你家那老不死的!”瘦子威胁道。 听到这话,苍耳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她一个急刹停下车,静静盯着他们。胖瘦二人被她的目光看的心里一颤。胖子故作硬气地嚷嚷:“看什么看!” 苍耳想了想,一句话没说便拧动油门一溜烟跑了,胖瘦二人反应忙追了上去。向来拉胯的小三轮在关键时刻竟意外给力,颠得飞快。三人像拍动作片一般在县道上追逃,只不过坐骑稍微掉了点档次。 三轮车在乡间小道上不断拐弯,将两辆电瓶车甩在身后。瘦子骂了声娘,对胖子说:“你跟紧了,我绕边,把她给截住!”瘦子说罢却没听见回音,他转头一看,胖子在远处跟个推土机似的以十五码的速度缓缓拱进着。 “我操,”瘦子气得头晕,“你他妈能不能快点!” 胖子哭丧着脸:“早就跟老大说过给我们也换成摩托车嘛!” 苍耳从后视镜见两人速度慢下来,嫌弃地“啧”了一声,稍微放慢了点速度,故意等他们追上。开到一处大下坡,苍耳不带刹车往前猛冲,胖瘦二人也跟着冲了下去,紧随其后。在快到坡道末端时,苍耳猛地一转弯,胖瘦二人来不及反应,尖叫着连车带人一头栽进了前方的臭水沟里。 眼看两人一身的污泥,胖子还卡在水沟里出不来,苍耳在一旁满意地笑了,乏味的一天终于找到点乐子。 瘦子一边用能想到所有的污言秽语辱骂苍耳,一边费力地把胖子往外拽。苍耳对他满嘴的脏话丝毫不生气,反倒觉得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很可笑。 第2章 真正能让她生气的,只有瘦子刚才说的“老不死的”那四个字。 瘦子本想把胖子拽出来,却一不小心被他再次拉进了臭水沟里,而且这次是脸朝下。苍耳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开车走人。 胖子在她身后连哭带喊:“你等着!桑哥不会放过你的——”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苍耳在播报声中熟练地倒车入棚。 “怎么还在开这个老式的机动三轮车,让你舅舅给换成电动的嘛,轻便些。”正在小卖部门口打牌的男人见苍耳回来,打趣道。 另一个牌友附和道:“就是,你舅舅一边开店一边组牌局,两手抓钱,怎么换辆车都舍不得?” “哦知道了,这不是侄姑娘没几年要出嫁了,忙着攒嫁妆呢!”众人哄笑起来。 苍耳对这些看似没有恶意但给人添堵的玩笑话早已习以为常,她漠然看着牌桌上这几个牙齿通黄的中年男人,心里唯一的疑惑是,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都这么闲,连农忙时节都能在这里打牌?那他们家里的农活和家务到底是谁在干? “对尖!”牌桌中间的男人用力甩出一对牌,笑呵呵应道,“我这明明是一手抓一手送,开店赚点钱全贴给你们了!”他是俞苍耳的舅舅,这间小卖部的店主,黄进。 苍耳从腰包里翻出今天收到的一小把现金,交给黄进:“微信转账你都收到了吧?现金都在这儿了,你点点。” 黄进大概扫了一眼,没细点,从中间抽出两张一百的票子,随手递给苍耳:“来,拿着,零花钱。”苍耳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推拒,漠然收下。 “老黄,你这个人,没别的,就是太仁义了!”牌友叹了口气,拍了拍黄进的肩膀,“你一手把妹妹的女儿养到这么大,供她吃供她喝,她帮你做点事不是应该的?你还给这么多钱!” 黄进皱着眉摆了摆手:“说这个干什么,我妹妹的女儿不就跟我亲女儿一样?我们两口子疼她比疼亲儿子还多。” 牌友连声赞叹,又看向苍耳:“你舅舅对你真是没的说,将来出嫁了也要记得他啊! 黄进笑道:“也不用记多深,每年过年买两瓶好酒一条好烟就行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期待地看向苍耳。 苍耳知道此时自己只要附和地笑一笑,随口应一声,就能把这个场面圆过去。她立在原地,很努力地想要笑出来,但嘴角像僵住了一样,怎么都提不起来。最后,她十分僵硬地“呵”了一声,快步走回门内,其实她的本意是假笑一下,但听起来充满嘲讽。 身后一圈人尴尬地坐在原地,有人欲打抱不平为黄进说几句,黄进却一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摆摆手:“算了,算了。” 苍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心想下次要笑得再真一点,省得麻烦。 她随手将刚才黄进给的二百块压到收银台的计算器下面,在一旁假装整理货架的舅妈这才松了口气,继续不动声色地假装忙碌。苍耳心中不禁感慨这两口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装。 黄进明知道苍耳不会收钱,但每每还要当着人面塞钱给她,这是他最喜欢的表演,用零成本博取一个仗义的好名声。仗义的名声对一个棋牌室老板来说很重要,赌博佬们最喜欢的就是仗义豪爽的老板。而苍耳虽然讨厌虚假和伪饰,却从不戳破黄进,还会配合他表演。毕竟还寄人篱下,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如果黄进心情好一点,也会对外婆好一点。 苍耳上楼梯回到自己和外婆的房间。这是一栋二层小楼,是外公在世的时候为了给舅舅娶媳妇亲手盖的。一楼沿街的客厅改成了小卖部兼棋牌室,最多能支四张牌桌,热闹的时候整夜烟熏缭绕,叫骂声不绝。 一楼内侧是舅舅夫妻俩的主卧,方便做生意。二楼采光最好的卧室属于表弟,虽然表弟如今在高中寄宿,两周才回来一次。苍耳和外婆则住在旁边的小卧室,原本是杂货间,现在摆了两张小床。 虽说住在一起,但已经分灶好多年了,菜也是各买各的。一般是舅妈先做饭,和舅舅两个人吃。然后外婆再做,和苍耳吃。只有表弟回来的时候,一家五口人才会坐在一起吃顿饭。具体为什么分灶,苍耳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因为伙食费、买菜之类的事情,她也懒得问,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千奇百怪又稀松平常。 拧开台灯,苍耳从抽屉里掏出记账本。本子第一页写着大大的“九万”以及一个被中性笔用力涂上色的惊叹号。 九万块,这是她一年半以前、还在读高三的时候欠下的高利贷。 第2章 马兰头 往后翻,本子上涂抹得跟鬼画符一样,乍一看像是小学生做数学题的草稿,仔细看才能看懂,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是进出账,还了多少、还欠多少。俞苍耳每天忙忙碌碌,就是为了让这上面的数字快点变少。 苍耳扳起手指头算,过去这十天她都在帮人采茶叶,清早六点出工,晚上七点回来,抢清明前的毛尖,一天工资两百,十天就是两千。加上在饭店打零工的钱,这个月赚了四千,还完三千七的利息,这月还能余下几百,苍耳颇为满意。 采茶叶这种来钱快的活儿是她最喜欢的,但不是每个月都有。抢完清明前最嫩的毛尖后,茶叶一天掉一个价。等过了谷雨,采茶机一上,就不再需要人工了。 采茶远看是一道景,大姑娘小媳妇们扎着头巾、一人背一个竹筐,俯身用纤纤细指从茶树上掐下最嫩的尖儿。只有真干起来才知道有多遭罪,从早站到晚不说,还要不停地弯腰再抬起,一天下来腰难受得直也不是弯也不是,手臂也跟脱了臼似的。就连苍耳这样十九岁壮如牛的年轻人,也睡了好几个晚上都没补回来。 大部分人干个三四天、赚点外快就跑了,不愿意受这个罪。苍耳是为数不多坚持下来的人之一,和她一样从头干到尾的只有几个壮汉和吃苦耐劳的中年妇女,她在会计大姐敬佩的眼神中领了工钱。但苍耳白天没有提前把钱还给收债的,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他们总觉得你有余力,往后催债只会催得更紧。 九万,对有钱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次旅游的预算,可对苍耳而言却是天文数字,当同龄人还在找父母要零花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为了还上每个月的利息而打几份零工。但她从来没抱怨过,更没想过要躲债一走了之,反而有点感谢当初借钱给她的人。毕竟如果没有这笔钱,她可能真要成为孤儿了。 钱嘛,总有还完的一天,不要紧。苍耳正自我安慰着,楼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小耳朵,吃饭了!”苍耳送了一天的货,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就等着这一声了,她忙不迭地跑下楼。 暖黄色的白炽灯照射下,外婆揭开大灶的木锅盖,热气登时腾了出来,把灯泡都包上了一层雾。现在农村用柴火灶的人户少了,这个灶原本也要被舅舅拆掉的,但外婆怎么都不肯,说柴火灶做的饭才香,这才保下来。现在外婆用柴火灶,舅妈用燃气灶,各不干扰。 外婆用锅铲挑起架在米饭上的一盘香肠,放到灶台边上,又拿碗盛饭。苍耳用抹布包着碟沿,将香肠放到桌上。 添饭回来的外婆看到桌上摆得齐齐整整的三道菜,一筷子敲到苍耳头上。 “三个菜摆一排,上坟呐?”外婆说着把三个菜摆成了三角形。 苍耳“哦”了一声,先就着香肠扒了几口饭,随后看看菜色反应过来,乐了:“香椿头炒蛋、凉拌马兰头、蒸香肠,你这顿饭又一分钱没花呀?” “村口的香椿头刚长第一茬,你知道多少人盯着?我大清早打着手电筒采的!哪个能抢得过我!”外婆洋洋得意,“马兰头你知道现在外面卖多少钱一斤?路边上的早就被人采光了,这都是我在田埂上捡的!新鲜!” 盘里的马兰头被切成了碎丁,只用开水焯过,和香干丁拌在一起,再淋上芝麻,简简单单便是一口独属春天的鲜香。苍耳吃了一大口,口齿不清地大肆夸赞,外婆满意地点点头。 外婆今年六十六岁,耳聪目明,腰杆笔挺。一年半之前动了场大手术,村里人都以为她要一蹶不振,没想到出院回家第一天,就叉着腰把想趁机占她田地的人从村头骂到了村尾,让所有人都看到这老太太战斗力半分没减。 吃着时令尖货,苍耳惦记起春天的另一口鲜:“我们明天去山上挖笋吧。” “附近几座矮山的笋早就被挖光了,还想挖笋,挖竹子去吧你。”外婆无情嘲笑完,又问,“明天上午你们学校报道截止吧,还不去?” 苍耳沉默地扒了几口饭,下定决心:“我不念了。” “瞎讲,小小年纪不读书干什么?” “真不念了,大专毕业跟高中毕业有什么区别?白混两年多的日子而已,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新禾农校,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3章 外婆语气笃定:“就是不一样。” 苍耳一撂筷子,没好气:“哪里不一样?” “我既没读过高中也没读过大学,怎么知道哪里不一样,”外婆慢吞吞咽了口饭,“等着你读完告诉我呢。” “我读的又不是大学,垃圾大专而已。” 外婆摇摇头:“要是我年轻的时候能读个大专,做梦都笑醒了。” “现在的大专跟你年轻的时候能比吗……” 苍耳懒得再争辩,外婆那个年代,大专生是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现在的大专生……何况还是在新禾农校这种地方。 新禾农校的全名叫“新禾农业职业学院”,是本地的一所大专院校,说起来倒也历史悠久,建校于民国时期,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借着国家发展高等职业技术教育的东风,还曾辉煌过一段时间,不少学子慕名前来学习技术。然而在院系改革中,农校被拆得四分五裂,稍微强势点的学科都被各个本科院校瓜分走了,新禾农校成了个空壳,从老牌技术院校一路下跌,行情一年不如一年,成了大专中的末流。 新禾镇的家长们教育小孩的一个惯用手段是,将他们带到新禾农校门口,以“你要是再不努力将来就只能上这种地方”来恐吓孩子。 除了实在没处可去的,谁也不愿意来上这种学校。苍耳当时之所以上这所大专,主要原因一是她的成绩确实很烂,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二是不想离开外婆太远;三是本地贫困生上农校,补助更大。 如果有重来的机会,苍耳大概率根本就不会去填志愿,直接辍学打工了。但当时的她是个一无所知的高三毕业生,随大流随手填了一个本地的农学院,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录取了。 大一刚开学的时候,苍耳还怀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去学校上过两节课,但老师过于明显的糊弄和死气沉沉的班级氛围让她感到厌烦。好像没有一个老师想要把学生教会,也没有一个学生真的想要学到什么,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大大的麻木。苍耳坐在“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课堂上,环顾周围低头各自玩手机的同学,和讲台上漠然朗读 ppt 的老师,心里只有四个大字:还我学费。后来她便不再去上课,而是在镇上到处打工挣钱。 苍耳埋头吃饭,打定主意不会再读书了,她心里盘算着明天就去学校办退学,顺便看看能不能把第一学年的学费要回来。虽说贫困生补助已经减免了大半,而且上学期都过完了,但……有枣没枣先打两竿。 日近黄昏,天边抹着粉色的夕阳,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不少老人在家门口的院子里用大水炉子烧水,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慢悠悠地扇火。 与此同时,新禾镇中心商业街,台球厅角落。 一个身材纤长、身穿皮夹克的寸头男人弯下腰,一双眼尾上扬的桃花眼微微眯着,右眉上有一道疤,将上挑的剑眉从中隔断。他瞄准台上最后一颗黑 8。“啪”的一声脆响,黑 8 以刁钻的角度折射进洞。 寸头青年站起身,斜靠在台球桌上,台球厅刺眼的白光让他棱角分明的脸看起来更加冷峻。他缓缓吐出一口烟,这才抬起眼看面前的两人。 胖瘦二人组瑟瑟发抖地低头站在一起,从上到下都是臭水沟里沾上的泥巴,连头发都结成一坨。 “钱,没收到?” 胖子一哆嗦差点没跪下,瘦子硬着头皮答话:“她、她说,没到月底,不交。” 寸头拿起台球杆,胖瘦吓得浑身一凛,下意识抱住头往后一缩。 “干嘛呢?”寸头被俩人整无语了,“我没那个闲工夫体罚你们。” 胖子松了口气:“桑哥说的对,而且那是个小丫头,我们也不好动手。” 罗桑把台球杆放回架子上,目光冷冷扫过胖子谄媚的笑脸:“废物。滚回去洗干净。” 胖瘦二人又低下头。瘦子不甘心,补了句:“我们警告过她了,说再不交桑哥就亲自来找她,结果她一点都不怕!” “就是就是,她明显不把桑哥您放在眼里!”胖子忙帮腔。 罗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提起单肩包离开,走了两步,停下问道: “叫俞苍耳,是吧?” “对,对!” “什么怪名字。”罗桑皱起眉头,迈开两条长腿朝外走。 怪名字的俞苍耳靠在床上打了个喷嚏。好容易熬过新闻联播,苍耳又陪外婆连看了两集央视八套的家庭情感伦理大剧。楼下的牌局还在热烈进行着,时不时传来几声激动的叫声。祖孙俩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两人讨论了一番剧情后,熄灯各自睡了。 春天的夜晚很舒服,不冷不热,但苍耳总觉得身上有些燥。她蹬了蹬被子,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掏出碎了屏还舍不得换的手机,翻开一个 qq 兼职群,平时会有人在这里更新招工信息。群里有一条新公告: “急招新禾农校女大学生,工作内容和酬劳加 q 私聊,高薪急聘!!!” 苍耳无语,这是正经兼职群,不是求包养群,哪来的恶心东西,群主居然还发公告。 她熄了屏准备睡觉,qq 上却收到一条添加好友提醒。对方大约是个新注册的 qq 号,头像是原始企鹅,昵称是“t”申请好友的备注是“听说你是新禾农校的学生?有一份学校里的兼职,很急,请通过验证聊一下,我不是坏人”。 苍耳正犹豫着要不要通过,对方又追加了一条验证消息:每月三千块。 她顿时肃然起敬地从床上坐起来。 第3章 老母鸡 看着对方不断发来的验证消息:每月三千、工作内容很简单、在校内就能完成,苍耳越发心动。就算是骗子,自己这家徒四壁的境况也没什么可骗的。于是她点下“通过验证”。对方很快发来了一长串消息,说明他的来意。 对方的要求很简单,让苍耳在新禾农校农学院大一这届学生中,找一个叫陶美兮的女孩子,在生活上、学习上照顾她,另外定期向他汇报陶美兮的情况。 这样的要求真是头一回听见。照顾一个女大学生,有什么难的?居然给三千块钱一个月?难道她有什么隐疾?苍耳问对方是什么人,什么目的。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自己打听到苍耳做事尽责靠谱,又是农学院的学生,所以特意找的她。苍耳猜他大概还听说了自己特别缺钱,什么都干。总之对方希望苍耳先找到陶美兮,确定能接单,然后再聊。苍耳想了想,反正明天也要去办退学,顺便问个人有什么难的,便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苍耳便蹬着自己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破自行车出发了。穿过集市、居住区,还有大片的农田,终于到了这所偏远的农校。 焊接的金色招牌已经褪成了暗铜色,外墙上还挂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此情此景如果放在一个名校身上,就是在显摆自己一个世纪的历史厚度;可在这么个破农校门口,只能平添凄凉。 苍耳顺着歪歪斜斜路标往农学院的方向走。她大一上学期总共没来上过几节课,还都是心理健康、大学语文之类的公共课程,在主校区教学楼上课,所以虽说是农学院的学生,她还没踏进过农学院的大门。她走过机电工程、幼师、经济管理、护理等几个学院,主校区看起来比较正常,是一个普通的、破败的学校样子。然而穿过一条长长的小路、进入农学院地盘后,画风就开始突变。 这里不像个学校,倒像个植物园。每隔几步便种着不一样的花草树木,有的叫得上名字,有的叫不上。为了给这些植物提供充足的生长空间,地面上都没有大面积铺瓷砖,而是在泥土上搭出可供通行的小路。 不少花草树木被像圈地盘一样围了起来,上面标着班级或者学生的名字。有一株花开得稀稀拉拉的低矮灌木上挂着个牌子:延毕三年学长毕业实验!跪求勿摘!!! 把花种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难怪要延毕三年,苍耳正在心里吐槽着,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啄自己的脚,她低头一看,表情没控制住地抽搐了两下——赫然是一只身形肥硕的老母鸡。 老母鸡啄了几口苍耳的鞋带,发觉没什么好吃的,似乎有些失望地摇头摆尾离开,回到它的队伍中去。一群秃毛母鸡在院子里闲庭漫步,东啄西看,丝毫不在意苍耳这个大活物。苍耳觉得自己刚才判断早了,这不是植物园,是养殖场才对。 “嗷嗷嗷——”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一只公鸡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飞过苍耳头顶,像颗手榴弹般落在那群母鸡当中,炸得它们东飞西窜,其中有好几只扑腾进了一小方被低矮栅栏围住的菜圃里。 苍耳站在飞舞的鸡毛中,满脸凌乱。好在这时终于有一个人类女孩出现,不然苍耳真要以为自己误入了鸡的平行宇宙。苍耳正准备问问她教务处在哪,却见那女孩拎着一把扫帚,暴怒地冲到菜圃外,用力挥舞起来。 “打死你们这帮小贼!再敢来我把你们全炖了!”母鸡在她横扫千军的帚法中四处飞窜,又踩倒了几颗菜苗。 第4章 “哎哎哎,谁让你打我的鸡了!”一个男孩撒着拖鞋冲过来,想要夺过女孩手里的扫帚,“有话好好说!不准打小红!” “能不能管好你家的小红小绿,天天往我地里钻,看给我这郁金香苗啃得,跟生菜似的!” 原来不是菜,是郁金香啊,苍耳在一旁默默想。 “你那郁金香长得本来就不行,别怪到我家鸡头上!”鸡主人对自己宝贝十分维护,“再说你就不能把篱笆修高一点?” “是你没把这些禽兽关好!” “你才禽兽!” “飞禽走兽,不是禽兽是什么!” “我研究的是走地鸡,当然得让它们走呀!关在笼子里怎么锻炼!” …… 苍耳听得头疼,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默默拂去头发上沾的鸡毛,继续往前走。 相比千篇一律的主校区,农学院偏居一隅,自成天地。从学校名字也能看出来,农学是这所大专得以立身的核心专业,也是最早设立的专业,到现在还沿用着建校时用红砖盖的两层小楼,被学生们戏称为小二楼。小二楼后面是学生宿舍,以及农学院专用实验基地。 农学院有三个系,农业、园林、畜牧兽医。大一是大类招生、不分专业,到了大二才根据成绩和个人兴趣来选择具体专业。 当年院系改革时,农学院原本也要被一所重点农业大学瓜分走,当时的校长抵死相抗,带着全院师生游行示威,这才保下了一脉根基。然而时代的大风刮过,当年那一批老教授早已不在了,随着新禾农校整体的没落,没什么年轻人才愿意来这个荒山野岭任教。更重要的是,在人人都能吃饱饭的年代,人们不再关注农学了。学生们被一个又一个新兴产业吸引,土木工程、信息技术、金融……谁也不会在小学作文里憧憬地写: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农民。 苍耳的梦想当然也不是,因为她没有梦想。她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还完欠款,带外婆离开这个破烂地方,过上好日子。但好日子具体是什么、怎么实现,她不知道,也没时间去想,光是活着、还债就已经够费力气了。 在养鸡人和郁金香主人越发激烈的争吵声中,几只鸡扑腾到了那株挂着牌子的灌木上,啄食它本就不多的花朵。苍耳同情地摇了摇头,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学长今年毕业又无望了。 这时,一个清爽的背影从苍耳身边擦肩而过,带过一阵淡淡的清香。 苍耳愣了下,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只见过两种男人:一种是以舅舅为代表,牙齿黄中发黑、穿着深色 polo 衫、一坐下啤酒肚就无处遁形的中年男人;另一种是以表弟为代表的初高中男同学,无论个头是高是矮都给人一种筋骨没长开的局促感,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住校男生特有的几件衣服轮着穿、只换不洗的青春版男人味。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背影:颀长、匀称,既没有中年人的粗重,也没有少年的单薄,从上到下都这么恰到好处,还带着一阵不知道是洗衣粉还是洗发水的清香。苍耳回过神来,追上去:“同学,你好,请问教务处怎么走?” 那人回过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小二楼旁边一排平房。他的眼神很漠然,虽然目光停留在某处,但眼睛里又分明空空如也,像两个深深的黑洞。 苍耳“哦”了一声,道过谢,朝小平房走去。被问路的人也朝那个方向走,估计也是去教务处找老师办事。苍耳本想再跟他打听打听大一的辅导员是谁,可他虽然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气场却拒人与千里之外,她便没开口。 走到那排平房门口,苍耳左右打量了一番,猜测这大概是仓库改造的办公室。这会儿还没正式开学,办公室大部分锁着门,有几个开着门的,里面也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张简陋的办公桌。 教务室在最靠边的房间里,关着门,苍耳走过去敲了敲,没人回应。正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刚才被她问路那男孩却径直走过来,在苍耳疑惑的目光中,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大概是学生会主席那种很受信任的学生吧,苍耳想。直到那人十分自然地坐到贴着“大一报到处”的办公桌前,还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苍耳才傻了眼。 “你是……老师?” 祝江点点头,翻开桌上的一本学生名册:“学生证拿来。” 第4章 黑土地 苍耳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看着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怎么就当老师了?这关系硬的,得是校长的亲儿子才行吧? 祝江见她不说话,又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苍耳反应过来。 “哦,我是来办退学的,学生证没带。”估计也找不着了。 祝江愣了一下,他还没处理过这种业务,但语气还是很平静:“姓名。” “俞苍耳。” 祝江低头在名册上俞苍耳的名字旁边标了个小小的三角。他没有随手在名字上画一个圈,或者一道杠,而是认真标了个小三角,这让苍耳觉得有点不一样。 “明天带上学生证过来办手续。”他头都没抬地说。 苍耳“哦”了一声。没想到退学这么容易,她原本还做好了应对劝阻的准备,打算无论对方怎么苦口婆心,都坚定退学,对方这漠不关心的态度反而让她有点猝不及防。 见这位小老师没什么别的话,苍耳默默地退了出去,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自己潦草的高等教育生涯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之后就是高中毕业生了?她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俞苍耳!”苍耳循声望去,是唐小黑在二楼对她招手,“这儿!” 唐小黑一溜烟从二楼跑下来。她原名唐晓宁,是苍耳之前送过化肥的菜农唐家的女儿。 唐晓宁、俞苍耳还有其他几个同龄女孩,是镇上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发小。不过苍耳十岁时家里出变故后,就不再跟她们玩到一起,因为她讨厌那些无辜而同情的目光。后来,大家各自上了中学,联络就更少了,高考之后更是天各一方,只剩唐小黑和苍耳还留在新禾镇。 不过留与留之间也有区别,苍耳是没得选,小黑却是主动留下。 唐小黑跑到苍耳跟前:“你来啦!我还准备联系你呢,全班就差你没报到了!” 唐晓宁的外号之所有叫“小黑”,纯粹是客观描述,她皮肤黝黑,牙齿和眼睛都亮亮的,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黑土地般的健康和活力。这外号还是上幼儿园时苍耳给她取的,当时把五岁的晓宁气得大哭一场,但无奈外号太过贴切,很快就传播开来,被大家从小叫到大了。 “你报过到了吧?”唐小黑问。 “嗯……”苍耳懒得说自己要退学,省得被她追问。 在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唐小黑家里很穷,只能靠几块菜地过活,苍耳家却十分殷实,苍耳没少把妈妈叮嘱过不要分给别人的昂贵果冻悄悄带给小黑吃。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两家境况掉了个个儿。唐小黑的父母凭着两个人四只手,从根上沾着泥巴一筐筐小菜开始卖起,在农贸市场盘下了自己的专属摊位,又搭起了十几个蔬菜大棚,成了新禾镇有名的蔬菜大户。而苍耳穷困潦倒不说,连家都散了。每当苍耳看到唐小黑,总会想起遥远到像不曾拥有过的快乐童年,心头泛起一阵酸苦。 唐小黑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实践手册》递给苍耳:“明天就要开始上实践课了,这是进实践基地的注意事项,人手一本。” 苍耳接过手册,打算回头找个垃圾桶随手扔掉。 “你知道实践内容是什么吗?”唐小黑一脸兴奋地问。 苍耳心想是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了。 “是——种地!”唐小黑笑得像黑人牙膏的广告一样,“上了半年的课,我还没进过实验基地呢,终于可以开始学种地了,好期待。” 苍耳“哦”了一声,有些无语,这有什么可期待的?这里是农校,校外是农村,还有比种地更稀松平常的事情吗?唐小黑在自己家种不够,还非得到学校来种? 唐小黑却真的很兴奋。她喜欢土地,打小就跟着父母卖菜,无数个黎明,她都和田地里刚摘下来的蔬菜一起,躺在爸爸的三轮车后座里,一颠一颠地前往农贸市场。可她一点都不觉得日子辛苦,反而很高兴,就像在和爸爸妈妈一起玩过家家。 一到冬天,唐小黑最喜欢的就是躺在蔬菜大棚里面晒太阳,裹着塑料膜的土地暖和又踏实,所以她才晒得这么黑。 苍耳打算快点结束这场对话,但在此之前要先打听一件事。 “对了,农学院大一有没有一个叫陶美兮的人?” “你问她干嘛?你认识?”唐小黑语气变得不太好。 苍耳不禁奇怪,小黑脾气很好,总是笑呵呵的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齿,能让她一提起来就明显反感的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第5章 “不认识,刚有人找我打听来着。”苍耳随便编了个理由。 “哦,是我们班的。”唐小黑没多想。 苍耳想了想:“她……没什么疾病吧?” “她有病!”唐小黑斩钉截铁答道。 果然如此,苍耳的猜想得到映证,如果不是有什么疾病,或者手脚不方便,怎么会需要人照顾? “什么病?”苍耳问。 “精神病!还有公主病!”唐小黑义愤填膺。 苍耳一愣,听这语气不像真的有病的样子,于是追问:“我是说她身体方面,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啊,就是烦人了点,”唐小黑疑惑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哦,没事。”苍耳心里更加疑惑,没病没痛年纪轻轻的女大学生,为什么需要人照顾? “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那是真有病!我跟她一个宿舍,可受够了!”唐小黑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你也是我们宿舍的,只不过你从来没住过。”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但苍耳不敢直接让小黑带自己去找陶美兮,两人显然不对付,便问:“我们住的是哪个宿舍?” “106。怎么了,你今年要住?” 苍耳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住校是不是要交住宿费呀?” “对呀,一年一千二,大一一整年的住宿费已经交过了。” 苍耳在心里默默吐出一口老血,整整一千二,打水漂了…… “住学校里方便,这学期的课比上学期多多了,还有实践课。对了,你上半年挂掉的那门生物基础,这学期要补考啊。” 苍耳一愣,自己上学期只来听过两次课,却只挂了一门科?不该是应挂尽挂吗? 唐小黑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得意地笑着解释道:“我可是班长。上学期只有三门必修课,只有生物基础有期末考试,所以你挂了之外,其他都是日常考核的水课。我每次都把你和我分到同一小组,帮你签到,跟我一起交小组作业。所以那两门课,你不但没有挂,而且分还挺高。” 苍耳很惊讶,但并不惊喜。唐小黑做这些,无非是出于同情,可自己最讨厌的就是同情。像她这种家庭幸福、生活顺遂的人,是不是最喜欢到处散播慷慨的善良? 苍耳淡淡说:“谢谢。但是不需要了。” 唐小黑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嘿嘿一笑,解释道:“我知道你忙嘛,那两门课很简单的,大家都在划水,不多你一个。生物基础就很难了,挂了百分之九十,不过你放心,这么多人陪你一起补考,学院肯定会放水的,只要……” “我要退学了。”苍耳冷不丁打断了她。 唐小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今天是来办退学的,我不读了。” “为什么?你才十九岁,不读书干什么去?” 苍耳耸耸肩:“十五岁就能进工厂打螺丝了。还有裁缝店,按件计价,谁也不管你几岁。最不济就像小梅,马上要生二胎了。” 小梅是她们小时候的玩伴之一,十六岁就早早的怀孕结婚。苍耳从没考虑过这条路,这简直比死路还要可怕。但她故意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出来,只不过想表明自己和小黑早已不是一路人,未来也会越离越远,趁早收起无用的同情心,不要以为能拯救自己。 唐小黑有些着急,她不想眼看童年玩伴走上跟上一辈农村妇女一样的命运里。如果她们俩还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她一定立马拽着苍耳的手去教务处报到,可是隔着这么多年的疏离,苍耳最无助的时候自己却一无所知,现在又有什么立场去干扰她本就不易的生活。 沉默半晌,唐小黑问:“你真想好了?” 苍耳点点头,两人沉默地并肩向外走。 唐小黑心里五味杂陈,她叹了口气,感慨道:“真可惜,我还帮你申请了贫困生奖学金,有三万块呢。” 苍耳停住了脚步。 第5章 兔子窝 “唉,不过出去工作也好,不管读书读到哪儿,出来不都是要打工的吗……” 唐小黑边絮叨边心情复杂地往前走,一偏头却发现身边没人了。她疑惑地看着驻足不前的苍耳。 “你刚才说,多少钱?” “三万啊,农学院特设的贫困生奖学金,叫‘金稻穗奖’,是咱们学院从前一位研究水稻的老院士设立的,他一辈子投身研究,没有后代,临终前把所有遗产都捐献给农学院,设了这个奖学金,专门奖励品学兼优的贫困生,听说他自己家里就很穷,差点读不起书。” “你替我申请了?” “嗯,交申请表的时候你不在,我又找不到你,就顺手帮你填了一张。” “这个奖……好拿吗?” “当然不好拿!金稻穗奖要求很高,宁愿空缺也不会随便发,已经好几届都没人拿到了。” 苍耳“哦”了一声,迅速放弃幻想。而唐小黑突然反应过来,难道这才是能留下她的关窍?想到这里,小黑连忙补充:“不过,你有特殊优势!” “什么优势?”苍耳疑惑。 “你格外贫困!” 苍耳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半天才憋出来:“谢谢啊。” “真的!这个奖会优先考虑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你也知道,现在很多贫困生都是想办法弄了个贫困证明混补助而已,像你这样实打实的穷人,评奖的时候会有倾斜。三万啊,你想想!咱们镇上多少人一年都挣不到三万!” 苍耳被这个数字蛊惑得晕头转向,下意识考虑起实操可能性:“可我不是已经挂了一科吗?还能拿奖学金?” “金稻穗奖跟别的奖学金不一样,它三年才评一次,在每届学生快毕业的时候,综合三年内的绩点和校内表现来评选,1-3 人不等。我查过,挂过科没关系,只要挂科数不超过 10%且补考通过就行,你有希望。当然,前提是不退学。”唐小黑认真解释道。 苍耳半信半疑,她知道唐小黑不是贫困生,也完全不缺钱,查这些东西显然都是为了自己。苍耳忍不住重新看了一眼这个儿时玩伴。如果说是廉价的同情心,那她做的未免也太多了。 “谢谢。”这是是真心道谢。 “我可是班长,为人民服务!”唐小黑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形,亮晶晶的。 “可我一学期都没上过课了……” “放心,农校的课都很简单的,咱们又不是什么名校,这里的同学一大半都是来混大专文凭的,你只要用心,一定能超过他们。” “你说的简单,你可是能上二本的人,我连字都快忘了怎么写了。”苍耳自嘲笑笑。 是的,唐小黑高考填志愿时明明可以上二本,可她居然和家乡的农机站签了定向就业协议,读新禾农校这所大专,毕业后直接进入农机站工作。这是苍耳一直不能理解的事情。 “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只要你每节课都来点名,混满平时分,期末考之前我再给你画画重点,绩点很快就提上去了。”见苍耳将信将疑地动了心,唐小黑赶紧趁热打铁,“校内校外还有很多比赛可以参加,像什么创新创业大赛之类的,获奖了都能加分。像这种比赛,其实比的都是人脉,跟老师和校领导关系混得好,就能拿到好项目,都包在我身上了!” 苍耳在脑子里盘了一通,这个奖学金确实诱人,但能不能拿到还是个未知数。如果为了这个继续上学,学费负担倒在其次,毕竟贫困生补助已经减免了大部分,主要问题是会耽误自己挣钱,她原本打算退学后,去周围几个食品加工厂找份全职工作,业余时间再做做兼职,攒上几年就能还清债务了。 如果 qq 上的那个活儿是真的,工资倒是比食品厂还高…… “怎么样?趁报到还没截止,快去吧。”唐小黑期待地看着苍耳。 “再说吧,你能不能先陪我去宿舍看看?”毕竟自己没有钥匙。 “这会儿那谁应该在宿舍呢,你自己去吧,我不想见到她,我还要帮老师整理材料呢。”唐小黑说着从钥匙圈上卸下一把小钥匙递给苍耳,“106。” “宿舍就我们三个人吗?” “本来是八人间,但那位大小姐嫌挤,花钱把其他五个人的床位全租下来了,还想租我的,我给她脸了!我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家里,但就是不租给她,哼!让她知道不是有钱就什么都能如愿!” 有钱就是什么都能如愿的……苍耳默默想。早知道自己上学期就去宿舍露个脸了,让这位富婆把自己的床位也租下来。 两人分开后,苍耳前往学生宿舍。 学生宿舍建在学校后山脚下,不远处还有一排带小院的独栋小屋,是农学院的教师宿舍,能住进去的都是上了年纪有资历的老教师。 老旧的宿舍楼透露着一股绿野仙踪的气息,回廊上缠绕的紫藤花将开未开,外墙上垂着各种各样的藤蔓,抬头望去,几乎每个阳台上都种着些花花草草。 第6章 走过铺着老式印花地砖的走廊,苍耳来到一楼最角落的 106 号宿舍,门上贴着一只大大的卡通兔子贴画。她用钥匙打开门,随即被眼前的房间惊呆了——这哪是八人间学生宿舍,比唐小黑家精装修的自建豪宅还要奢侈的多,最关键的是……哪来这么多兔子! 不是真的养了兔子,而是铺天盖地的兔子元素:随处可见的兔子贴纸、兔子纹样的窗帘和床上四件套、兔子形状的地毯。对,居然在学生宿舍里铺地毯。连水龙头和门把手上都套着兔头形状的软胶套子。 一只兔子或许挺可爱的,但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出现过于密集的兔子元素,只会让人头皮发麻,像是某个兔子主题的恐怖游戏包间。 苍耳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不敢进去,捅了兔子窝了这是?她鼓起勇气推开门走进去,突然感觉浑身一紧——黑暗处有一双眼睛看着她! 苍耳猛地靠到墙上,用脚踢开半开着的门,更多光线照了进来,她这才看清楚,那双眼睛是墙角一只半人高的拟人兔子雕像。它穿着西装戴着墨镜,手里捧着一个钥匙盘,手腕上还搭着一条毛巾。 “神经!”苍耳骂了一句,这才走进去。那个让唐小黑避之不及的人此刻不在里面。 八人间的宿舍原本应该有四个上下铺,但现在只剩下一个上下铺和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各摆一边,泾渭分明,所以看起来空间还挺大。上下铺的下铺应该是唐小黑的,上铺堆放着一些杂物。单人床上不但铺着兔子花纹的床上四件套,还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兔子玩偶,有穿着围裙啃胡萝卜的兔子、戴蝴蝶结的兔子、宇航员兔子、白兔子黑兔子棕兔子……密密麻麻,让人怀疑这床还有没有空间睡人。 除了床之外,其他配置也一应俱全,在狭小的空间里挤进了净水器、电脑桌、电竞椅、鞋柜、小沙发……在学生宿舍这样作天作地都没人管,除了金钱的力量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这时,手机 qq 有新消息,是昨天那位雇主迫不及待来询问。 t:找到她了吗? 苍耳想了想,用手机拍了一张画满兔子的窗帘,窗沿上还挂着一个兔子风铃。照片发送过去,对方很快激动地回复。 t:没错,就是她!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我跟她在一个宿舍。 t:太好了!昨天说的事,你能做吧?三千一个月,在生活起居上照顾她,直到她毕业。还有,定期向我汇报她的情况。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 :就是给她当保姆? t: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希望更你跟她交朋友,以朋友的身份接近她。 另外,千万要保密!不要说是我请的你!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t:我没有恶意,只是怕她一个人在外面照顾不好自己,会吃苦。 苍耳看了看金窝一般学生宿舍,心道你真是多虑了,这位一看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可是对面这人到底是谁呢?父母?男友?可关系亲近的人想要照顾她,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难道是那种变态追求者?!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我必须知道你是什么人才行。 t:一个月四千。 苍耳一愣,这就是传说中的封口费吗?她在对话框里迅速敲了敲。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五千。 t:成交。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这笔生意她都做定了……她在心里盘算,每月如果有五千的固定收入,再加上打零工的钱,两年左右就能还清九万块钱。不过这份工作没有任何保障,说不定哪天对方就消失了。想到这里,她又试探性地补充了一句。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 :每月月初付全款。 t:好。你支付宝账户多少?我先把下个月的发给你。 苍耳一边在心中感叹对方的爽快,一边飞速把自己的手机号发了过去,十几秒后就收到一笔六千块的进账提醒,这是她收到过金额最大、挣的最轻松、给的最干脆的一笔钱。 t:还没到月底,多出来的一千算是这个月的工资。 苍耳迅速发了一个“跪谢大佬”的表情包。 t :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一定要照顾好她啊,形影不离!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 :一定! 简简单单两个字,充满了真情实感。每月五千,别说照顾了,就是让自己每天给她捏脚、倒马桶,或者代替那个兔爷雕像站在门边上当钥匙托都行。如果哪天这位金主消失了,自己再退学打工也不晚,反正食品厂一年四季都招人。 苍耳立马给唐小黑发了个消息: 我决定不退学了,而且要住宿舍,睡你上铺行吗? 第6章 樱桃树 “咳咳咳。” 苍耳一边咳嗽一边从床底下钻出来,蹭了满手的灰尘,头发上还沾着蜘蛛网。她在家里犄角旮旯翻了一通,怎么都找不到学生证。 她转头问坐在一旁缝裤子的外婆:“不会是你卖破烂的时候给我卖了吧?” “你放屁!”外婆撂下裤子站起来,指着衣柜,“把凳子搬到那儿去。” “干嘛?” “让你搬就搬!” 苍耳从地上爬起来,按照外婆指示把凳子搬了过去。 “站上去,伸手摸,衣柜顶上最右边。” 苍耳摸到了一个鞋盒,她抱着鞋盒跳下来,正打算坐到床上打开看,被外婆一巴掌拍到屁股上。 “要死了!这么脏往床上坐,被单你洗啊!去去去。” 苍耳蹲下来,把鞋盒放在凳子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陈旧的证件、泛黄的文书,还有她的学生证。 苍耳无语地摘下头上的蜘蛛网:“你知道在这里,不早点说,眼看着我到处钻?” “让你长长记性,这么重要的东西,到处乱扔,一点算计都没有,回头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外婆义正言辞,要不是她没压住幸灾乐祸的笑容,苍耳就要信了她是在认真给自己讲人生道理。 苍耳把学生证揣进口袋,随手翻了翻鞋盒,里面有外公外婆当年的结婚证,她好奇地拿起来看。照片上,田月娥女士扎着辫子,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有些好奇地看着镜头。相比之下,黄则澄先生显得淡定不少,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他也是个标准的美男,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外公外婆年轻时是在林场帮工时认识的,结后用打拼多年攒的积蓄把林场给承包了下来,种树、种粮食、养猪养鸡……两人还在林场盖起了一个三间的小平房。苍耳年幼时常跟着妈妈在林场小住。林场春天的花,夏天的桃,秋天剥下来堆满仓的玉米粒,冬天夜里大雪压断竹子的脆响,是苍耳童年最好的记忆。 外公三十多岁时,夏天发洪水,他跟着生产队扛沙子铸堤,为了救一个差点被卷走的工友而落水,虽然被抢救回来,但落下了肺炎的毛病,不到六十就得肺癌走了。 在苍耳的记忆中,外公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人能扛得动一头被电死的野猪,靠着两只手就能盖起一栋房子,家里不管什么东西坏了,经他叮叮哐哐一顿敲打就能修好。苍耳八岁生日那天,外公带她在林场小屋外亲手种了一颗樱桃树,说等她出嫁的时候,自己就用这棵树给她打家具做嫁妆。 苍耳回过神,把结婚照放好,感叹道:“外公年轻的时候真帅啊。” “那当然,”外婆一脸骄傲,“村里多少大姑娘追着他跑,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上。” 外婆神情落寞了一瞬,苍耳知道她想念外公了,便故意在鞋盒里扒拉:“咦,怎么一张存折都没有?你老太太藏的够深的。” 外婆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放心,我这几年捡垃圾攒了好几百,等我蹬腿那天全都是你的。 ” “那你最好再捡三十年,好歹凑个四位数给我。” 两人都笑起来。这时苍耳看到鞋盒角落掀出一张老相片的一角,她好奇地想抽出来看看,但还没抽完,外婆便一巴掌拍到她手背上。 “你还不去报名?马上吃中饭了。” “哦!”苍耳回过神,赶紧下楼,骑着自行车“夯哧夯哧”蹬回学校。 教务处还是只有祝江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翻看一本《作物育种学》教材。他看得快且安静,目光平均在每页上停留三秒钟,便翻过去。苍耳不禁腹诽,这就是他上课前的准备工作?看着好敷衍。苍耳将学生证轻轻放到桌子上,对方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祝江翻开学生名册和她的学生证,看到自己不久前标上的小三角号,问:“退学?” “不是,报到。” 祝江轻轻“哦”了一声,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就像之前没有问她为什么退学一样,同样也没问她为什么在短时间内改变了主意。他拿起旁边的公章,在学生证的大一下那一栏中敲上“注册”,便归还给她,全程没再说一句话。 第7章 苍耳接过学生证,道了声谢谢,便离开了。走到窗前,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打量屋里的人。他还是像之前那样,坐的笔直,坐在办公桌前匀速翻书,他的身上好像罩着一层无形的壳,将他和周遭的环境分隔开来。分明是很日常的场景,却让人觉得不真实,好像在从很遥远的地方观看他。 真是个怪人,苍耳想。 那个要退学又不退学的学生离开后,祝江很快翻完了手里的教材。他合上书,看了眼腕上的手表,11 点 57 分。腕表大概是被摔过,玻璃面上有几道裂缝,但还能看清时间。 虽然名单上的学生都已经注册过了,可距离规定的报到结束时间还有三分钟,祝江就在座位上又坐了三分钟。桌上这本《作物育种学》对他而言,大概是十以内加减法的水平,他提前看一眼,确认下这学期要传播的是什么科普小知识。 祝江不是辅导员,甚至不是在编教师,只是个挂职的临时工。报到注册原本不是他的工作,但昨天开会的时候,同事请他帮忙,他就答应了。虽然他对那位同事很陌生,也记不住他叫什么,但对方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自己,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同时又很信任自己。 这是祝江来到新禾农校的第二个学期。 昨天下午的教研会上,教研组长照本宣科念完新学期教学规划后,特意把祝江留下来,叮嘱了一些语焉不详的话,什么要考虑到农校学生的实际情况、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要太僵化也不要太激进…… 如此种种,语重心长地说了快一个小时,祝江没完全听明白,但总体意思他理解到了:组长对自己的教学工作不满意。平心而论,祝江觉得他批评得有道理,毕竟上学期自己教的生物基础有 90%以上的人挂科。 生物基础是祝江来到农校后带的第一门课,他自认为教的尽心尽力。教研组长见他是难得的新鲜血液,便放心地把出期末考题的任务交给了他,以显示对年轻人的重视。祝江也不负所托,他根据教学内容,严格遵守 7:3:3 的易中难比例,出了一张各方面都非常完美的试卷。没想到这张卷子,活活考出了 12.3 分的平均分。 不仅学生们抓了瞎,教研组长、系主任、农学院郝院长也都惊了,这可是教学事故,传到校长耳朵里,难免要问责。于是教研组长紧急召开会议,调整最终成绩计算方式,把平时分比例提高到 70%,期末考占 30%,甚至用上了给分数“开根号乘十”的传统技能。 然而即便是这样处心积虑的计算方式,还是只有不到 10%的学生及格。因为祝江严格遵守点名纪律,每节课都清清楚楚记录了缺勤人员。由于农学院学生一贯出勤率奇低,所以祝江给出的平时分也非常难看。就这样,农学院出现了破天荒的 90%的挂科率。郝院长从校长办公室接受完批评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比猪肝还难看。 “嗒,嗒,嗒——”指针走到十二点,祝江起身离开。他已经反思好了,一定是自己教得不好,他默默决定,不能再重蹈上学期的覆辙,这学期要更加认真教学、严格考勤。 第7章 爪子钱 虽然明天清早就要上新学期的第一节 实践课,但苍耳还是在家想再陪外婆睡一晚。回家路上,她绕道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准备晚上加餐。菜市场旁边就是新禾高中,这是她念书的高中,一所三流普高。 苍耳骑车快速划过学校门口,目光一刻都没有在学校大门上停留,可思绪却不如身体那么潇洒,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一年半之前。 那时,十七岁的俞苍耳刚刚升入高三。她的成绩打小就拿不出手,小学当别人语文 97、数学 99 时,苍耳勉强能混个 80 分。上了中学之后,她的成绩很稳定——稳定地下降。 什么加速度、抛物线、氢氦锂铍硼,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苍耳不是没好好听讲,而是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一眼能看出来应该连接三棱柱内的这两个点来做辅助线,而自己连参考答案都要看很久才恍然大悟。 好容易熬到文理分科,苍耳能学进去的却只有地理,因为地理是最讲道理的学科,那些知识点总能在生活中找到映照。 比如江南丘陵是中国三大丘陵地带之首,就像新禾镇,到处都是低矮的小山;比如秦岭淮河是我国南北方地区的分界线,苍耳有个表姑嫁到了阜阳,老人们都说她嫁的是“淮北侉子”;比如植被随着纬度的变化而变化,小时候唯一一次长途旅行,妈妈带着苍耳坐绿皮火车一路向北,路边从荫荫树木变成广袤草原…… 她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知识,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惜大部分学科都是摸不着的。虽然不喜欢,苍耳还是硬着头皮背书,终于在三流普高从垫底爬到了中游,如果保持这个势头,有希望冲上二本。 新禾镇的大学生不多,哪家有孩子考上大学,是要在门口拉横幅的,苍耳希望让外婆也能拉一条横幅,告诉所有人她培养出了个大学生。 可是就在高三第一次模考结束那天,苍耳兴冲冲跑回家,却看到外婆晕倒在灶台。 眼前的世界好像空白断片了几秒,随后她才手足无措地喊来人帮忙,将外婆送到镇卫生院,又辗转送到市二甲才查出来是脑瘤。苍耳在医院一言不发,牙齿不停打颤,以为老天连最后一个真心爱她的人都要收走。 幸而脑瘤是良性的,可以手术摘除。但这个手术光手术费就要二十万,而且省内没有一家医院能做,只能往上海或者南京转。可一旦转去外地,新农合就只能报销不到一半,还得自费将近九万块。 那天晚上,外婆躺在病床上,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舅舅、舅妈还有外婆的几个侄子侄女在楼梯口低声商量了一夜,最终决定:不转院,就在在家医院保守治疗。 苍耳蜷缩在楼道门外,听到他们说,老人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何况脑子上怎么能动刀呢;那谁谁谁家的老娘,原本没多大事,在医院开完刀过几天就死了。 听起来不无道理,可是苍耳记得,白天主治医生明明说过,外婆不做这个手术就只有等死,难道他们要她等死吗? 她猛地站起来,想要推开门冲过去问个究竟,但握上门把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通了:几天前,她听到舅舅舅妈在家商量,表弟没有考上高中,为了不让儿子读职高,夫妻俩决定把十五万积蓄全都拿去交择校费,给他买进重点高中。 苍耳松开门把手,沉默地擦干眼泪,走回病房,从舅妈的钱包里偷出二百块钱,连夜打车回到新禾镇——她要筹钱。 出租车上烟味很重,跟司机浓重的汗味混在一起,味道让人想吐。幸好司机是个好人,见苍耳一个高中生半夜离家出走,差点给她送到警察局。但苍耳的样子太过吓人,大有不送她去就当场跳车自尽的意思,司机只能照做。 那天晚上夜色黑得压人,出了大道就没什么路灯,苍耳坐在后排,看到漆黑的夜幕被出租车灯的两道强光破开。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把外婆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她没去找自己的亲爹俞大伟,虽然他也住在镇上,但是,连亲生儿子都不肯拿钱,何况是前女婿。苍耳一下车就径直跑到镇中心的台球厅,找老板万总。她从舅舅的那些牌友们口中听过,万总放是爪子钱的,借多少他都有。 十七岁的苍耳半夜敲开万总的门,两手紧紧攥着校服袖口,尽力克制住自己因害怕而颤抖的声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开口: “听说你是放爪子钱的,借我九万,今天就要。” 万总穿着睡衣,原本因为半夜被吵醒原本很生气,听完她的话反而笑了,把手机递给她:“小孩,打电话叫你家长来接你。” “我不是小孩,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废话,来我这里的谁不缺钱?借给你,你拿什么还?” “我去打工!毕业之后可以去上班,我能挣到钱!” “咳,呸!”万总不耐烦地清清嗓子,吐了口老痰,“高中生是吧,学过复利吧?知道什么叫高利贷吗?你今天从我这里借九万,等你毕业的时候要还多少钱,你有数吗?” “不管要还多少,我一定要救我外婆的命,我能还得起!求你了!” 万总看着她,叹了口气:“小姑娘,人总有遇到难事的时候,不要一时冲动后悔一辈子。有些事没到你扛的时候,不要瞎出头。滚吧。” 万总说完转身离开,苍耳在他背后喊:“你不会是不敢吧?你放心,我再过几个月就成年了,爸妈也都不管我了,没人会来找你麻烦的!” 幼稚的激将法让万总好气又好笑,他转过身,问:“你要是还不上怎么办?” 苍耳看着万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把我的命拿走。”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么中二又幼稚的话,万总这老江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反倒被震住了,因为对面这女孩不是在耍横,而是真心实意地给出这个回答。她单薄的身躯套在宽大的校服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满脸是血的疯狂小兽。 第8章 总之最后,万总把钱借给了她,签的借款合同是最仁慈的那一种,不算复利,每月固定本息,五年内还清。 苍耳把钱交给舅舅,让他立即给外婆转院。至于钱的来源,苍耳甩到了黄雅芳身上。 黄雅芳是苍耳的妈妈,七年前外出打工、一去不复返。苍耳谎称自己一直偷偷跟她有联系,昨晚她听说外婆生病的事,连夜把钱转给了自己。因为苍耳知道如果说实情的话,舅舅一定会立马揪着自己去还贷的。 有了钱,一切都好办。舅舅迅速将外婆送到上海的医院做了手术,对外宣称是自己拿的钱,当然又博得了孝子的美名。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术很成功,苍耳兑现了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接回了一个平平安安的外婆。 因为外婆的这场病,苍耳落下了一个多月的课程,在洗澡都恨不得带本书的高三,一个多月就是天堑,她再也没跟上同学们的节奏。但苍耳也没什么怨言,她从十岁开始就学会了一件事:接受。 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接受自己就是比较倒霉的那一个。她还自我安慰,幸好自己原本成绩就不好,否则不是亏死了。 不过小地方没有秘密,借高利贷的事情很快就传到黄进耳朵里。那天是周五晚上,在重点高中就读的表弟回家过周末,苍耳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外婆在楼上休息。 黄进狠狠摔了筷子:“你这是打我的脸啊?大人的事轮的着你管吗?一个高中生不好好读书,居然往那种地方跑?” 苍耳慢悠悠吃了口饭:“舅舅,我帮你救了你妈,你应该谢谢我。” “你了不起是吧?跟那种人扯上关系,借他的钱,你知道会给我们家带来多少麻烦?” “我们家?”苍耳无辜地眨眨眼睛,“舅舅的意思是,你要还这个钱咯?” “你放屁!又不是老子借的钱,凭什么要老子还?” “那不就行了,我又没说过要你还,你发什么脾气?”苍耳淡漠地看着暴跳如雷的黄进。 “你、你、你这个小畜生,跟你妈一模一样,没良心的杂种!”黄进口不择言。 表弟黄耀祖吓得不轻。他戴着黑框眼镜,满脸青春痘,头发又厚又油,不明所以地看着爸爸和表姐,结结巴巴地开口:“爸,你、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姐,你……” 苍耳猛地转过头看向他,问:“重点高中怎么样?” 黄耀祖不明白她突然问这话的意思,茫然道:“还、还行。” 苍耳突然笑了笑,一字一句地对表弟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哦,你还不知道吧,为了让你有高中读,你奶奶差点死了。” 黄耀祖愣住了,呆呆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黄进却撸起袖子暴怒地朝苍耳冲过来:“老子今天就替你爸妈好好管教你!” 舅母死命拦住黄进:“要死啊你!想要所有人都听到是不是!” 苍耳放下碗筷站起来,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黄耀祖还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苍耳心里涌起一股恶劣的快感: 表弟是无辜的,可自己不也是无辜的?凭什么让他心安理得?她偏不! 那天之后,大家默契地对这件事闭口不谈,苍耳开始了一边挣钱一边打工还债的生活,和舅舅之间有种撕破脸皮又黏上的淡淡尴尬。但苍耳都不在乎,她最担心的是外婆的态度。 之前村里有一个老太太得了冠脉病,儿女都孝顺,花了十几万给她做心脏搭桥,手术很成功,可她回来之后成天长吁短叹,说自己活着不如死了,糟蹋钱,是儿女的累赘,半年不到就把自己活活郁闷死了。万一外婆也这么看不开可怎么办…… “笨死你算了!”刚康复的外婆中气十足,“你就不能对着人家哭一场,把利息要低一点?” 苍耳:“……要不我带你过去,你哭一场演示一下,毕竟你现在老弱病残占了两项。” 祖孙俩吵吵闹闹之间,默契地一起把这件事扛了下来。 苍耳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已经骑了很久,虽然脑子在分神,但身体已经熟练能自己骑回家。这个小村镇的每一条街道,她都走了无数遍了,灰扑扑的楼房、从早到晚用大喇叭播放动感音乐的女装店、一下雨就坑坑洼洼的道路……闭着眼睛都像在眼前,让她无比厌烦。 总有一天,她要带外婆一起离开这个破地方。 正胡思乱想着,一辆通体漆黑的摩托车突然横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开摩托的是一个戴头盔的男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骑电瓶车的熟悉身影,一胖一瘦。 苍耳刹住车,警惕地看着他们,同时默默扎紧了装着两斤排骨的塑料袋。 第8章 大摩托 摩托上的男人摘下头盔,露出圆圆的寸头,右边眉毛上的疤痕让他看起来平添戾气。 罗桑上下打量了苍耳两眼:“俞苍耳,是你吧?” 苍耳冷漠地看着他:“不是,你认错人了。”说完她平静地掉头离开。 胖子在身后大喊:“桑哥,就是她!你给我站住!”胖瘦两人骑着电瓶车越过罗桑,到前方将苍耳拦住。 罗桑顿感丢人。他本以为对方是道上混的,或者至少是个太妹,现在一看俞苍耳这样子,留着学生头,连妆都不化,穿的跟搬砖的差不多,像个要冲刺一本的女高中生。自己堂堂新禾镇扛把子,居然出手收拾这么个丫头片子?但来都来了,小弟们看着,总不好无功而返。 想到这里,罗桑略尴尬地咳了一声,开口:“事没说清楚,跑什么?” “这个月的钱我已经还过了,你老板没告诉你吗?”苍耳冷冷道。 罗桑抬起长腿下车,懒洋洋斜靠在摩托车上,被擦得一丝不苟的锃亮的油箱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了苍耳的眼睛。 苍耳心道:该死,被他给装到了。 “不是钱的问题,你下了我两个兄弟的面子,就想这么了事?”罗桑邪魅狂狷地一开口,摩托车带来的滤镜顿时碎了一地,苍耳忍不住默念了句“中二大舞台,有脸你就来”。 看着罗桑紧绷的下颌线,苍耳突然忍不住想,他这种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或许用不上十年,四、五年后的某一天,他大概就会突然觉得无聊,青春已经消耗完了,除了一辆破摩托什么都没有留下,此刻还紧绷的下颌线会因为啤酒和烧烤而松弛,精壮的身板会发胖、走形。他会扔掉皮夹克,找一份工厂或者工地上的工作,和所有人一样为一日三餐劳碌,再在亲戚的牵线下认识一个方圆五十公里内的姑娘,为彩礼而发愁。 “喂,发什么呆!”瘦子喊道。 苍耳收起幻想,不管这些人二十年后怎么样,但眼下把自己揍个半死、抛尸荒野是没问题的。 “那天他们来要钱,但还没到月底,我钱没有攒够,只好先跑,他们不依不饶地追,自己不小心栽进了水沟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能说是我下了他们的面子呢?”苍耳认真解释。 “明明是你故意急转弯,把我们带到那条水沟里去的!”胖子嚷嚷。 “我看到前面有水沟,刹车又刹不住,不就只能转弯吗?我还想提醒你们来着,可惜你们蹿得太快了。”苍耳原本就是个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杏眼,不故意绷着的时候,其实很可爱,她此刻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罗桑看看她,再看看两个又横又废的手下,越发觉得自己这趟来的可笑。 “桑哥,我们掉进水沟的时候,她在旁边笑得可开心了!”瘦子及时补充,“她就是故意带我们在路上飙车,把我们引进去的!” “闭嘴!两辆电瓶车飙不过一辆三蹦子,还有脸说!”罗桑低声呵斥。 两人顿时不服气地闭了嘴,苍耳却被逗得“噗嗤”一笑。刚笑出声她就意识到,不好,破功了! 果然,她抬起眼瞄罗桑,见罗桑正冷冷地打量自己。刚才罗桑差点就相信一切是个误会,但俞苍耳这一笑将她隐藏的狡黠暴露无疑。 罗桑心道:该死,被她给装到了。 “好笑吗?”罗桑问。 苍耳忙收起笑容,坚定地摇摇头。但罗桑已经不吃这套了。 “你很会飙车是吧?那这样,你跟我飙一场,你赢了,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赢了,你就给我这两个兄弟道歉。怎么样?” “跪在那条臭水沟里道歉!”瘦子补充条件。 苍耳看了看自己缺胳膊少腿的二手自行车,又看看罗桑那锃光瓦亮的大摩托,神色茫然,杀人不过头点地,还非得走个形式吗? 罗桑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无语地解释:“你想什么呢?我堂堂新禾镇扛把子,能这样欺负你?你用什么车,我就用什么车,你来挑,绝对公平。” “就是,我桑哥是什么人?进职高第一年,就单枪匹马干翻了当时高三的老大,一战成名,成了整个新禾镇的一哥。” “当年八校混战,桑哥一个人一把刀杀了个七进七出,身上一滴血没沾,像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桑哥一根手指头戳死一堆。” 第9章 听着胖瘦二人一唱一和地给他们的老大吹彩虹屁,苍耳越发沉默。只听过十校联考,没听过八校混战,还七进七出,以为自己赵子龙吗…… “行了都闭嘴,别扯屁了!”罗桑打断小弟们的说书,看向苍耳,“怎么说,应不应?” 苍耳看着三人,陷入犹豫。要是不应,这事不知道怎么才能了;可要是应下,万一输了,她相信胖瘦两人是绝对能做出把自己按进臭水沟的事来的。而他们的老大,这位桑哥,虽然看起来比两人冷静,但苍耳知道,这种冷静并不来自个人素养,更像一种见过真刀真枪的人对小打小闹的不屑。胖瘦二人那些彩虹屁,虽然有夸大成分,但肯定建立在部分事实的基础上,至少这位绝对是个提过刀的。 见苍耳犹豫不决,瘦子出言讥讽:“怎么着,这就怕了?怕了现在就磕头认错,身段软一点,哥哥们就饶过你。” 苍耳抬起眼,冷冷地怒视瘦子,瘦子又被她看得一哆嗦。 罗桑不耐烦了:“到底怎么说?” 苍耳咬咬牙:“比就比。” 罗桑颇有兴趣地一笑,正要说什么,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听起来声势浩大。苍耳转身一看,只见一支七个人的摩托车队朝这里驰来,车是统一的红色,尾巴扬起一团灰尘。 苍耳疑惑地转过头看罗桑,罗桑也盯着摩托车队的方向,表情没有了刚才的漫不经心,变得严肃起来。胖瘦二人更是紧张不已。苍耳猜到,是他的对头来了。 果然,摩托车队在苍耳等四人面前停下,呈三角状排开,看起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与对面这参差不齐的三人小组对比惨烈。为首的人看起来比罗桑大几岁,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四人。 “呦,桑哥,今天这么有兴致?”他又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苍耳,面露一丝疑惑,“怎么着,换口味了?” “处理点小事,让腰哥见笑了。”罗桑答道。 被称为“腰哥”男人笑了笑:“这小丫头惹桑哥生气了?你是怜香惜玉的人,下不了手的话,腰哥帮你处理。” 腰哥的几个手下听到这话,立马会意,用色眯眯的眼神看向苍耳。 苍耳心道不好,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将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悄悄用手机编辑短信“新禾镇小康村口向东 200 米 斗殴”,收信号码是 12110527,她手指放在发送键上,准备报警。 这是下策,虽然一时能脱困,但容易同时招来这两个团伙的报复,那可就真麻烦了。所以苍耳暂时没有发送,而是蹭到自己的自行车边,观察事态变化,随时准备跑路。 罗桑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又点起一根烟,慢悠悠地抽了起来,实则大脑在飞转。他眯着眼看去,对面这八人的摩托上都带了家伙,显然是有备而来。两天前,自己手下的弟兄和腰哥手下在河边打起来,打断了人家一条胳臂,他知道腰哥早晚要过来找场子,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其实断胳臂断腿都是借口,就算没这桩事,两边也会有新的摩擦。归根结底,是因为罗桑跟着的万总和腰哥跟着的姚总不对付、抢生意。而罗桑自己和腰哥也是老对头了,刚才胖子彩虹屁里说的,被罗桑干翻的职高老大就是他。今天罗桑大意了,被人给围在这里,如果腰哥真对这个小丫头感兴趣,倒是可以给自己拖延一点时间摇人,可是…… 想到这里,罗桑瞥了俞苍耳一眼,苍耳几乎顿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这是打算把自己献祭出去,为他们争取时间啊!她顾不上别的了,正要按下发送键,却突然听到罗桑开口—— “腰哥,你今天找我是有正事吧?”罗桑深吸一口烟,用力掷开烟头,“别被她耽误功夫。” 苍耳有些意外地看向罗桑,罗桑不耐烦地呵道:“还不快滚!” “哦。”苍耳赶紧上车,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开了。 黄昏,麻雀在电线上落成一排,苍耳望着它们发呆。 不知道那个叫桑哥的怎么样了,不会被打死了吧?骑车离开那条大路后,她也考虑过要不要帮忙报个警,但想想还是怕惹麻烦,希望他自求多福吧。 “发什么呆呢,锅都烧干了!” 外婆的叫喊声让苍耳回过神来。她忙冲回厨房,掀开锅盖,幸好糖醋排骨还没糊,不然可白瞎了五十多块钱。 苍耳将糖醋排骨起了锅,桌上除了春天常吃的马兰头扮香干,还有一道地皮菜炒鸡蛋。 地皮菜在苍耳老家叫“地渣皮”,顾名思义是从地上捡的渣子,长得确实其貌不扬,像是残次的木耳,但口感奇特,脆脆滑滑,炒起来也很香。春天的雨后,地上到处都冒这种野菜,越脏的地方冒得越多。不过它冒得再快也不如镇上老人们手快,这种不要钱的美味,他们最喜欢了,天不亮就拎着小篮子遍地捡。桌上这一小盘,就是外婆清早在激烈的竞争中抢下来的。 小灶里的米饭也焖好了,饭上还蒸着两只完整的大茄子。苍耳将茄子拎出来放到盆里,不用多余的烹调,只要用勺子把蒸透了的茄子碾成糊糊,蘸上外婆刚调好的蘸料,又糯又香。除了这些,还有苍耳花重金称的卤猪头肉、卤猪耳,都是外婆最爱吃的。 外婆看着这一桌苍耳亲自掌厨的大宴,神色凝重地问:“你犯什么事了?” 苍耳将盛好的饭递给她:“我从明天开始要住校了,下午我已经把行李搬过去了,以后估计一周回来一两次。” “吓我一跳,住个校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外婆松了口气,“你这是打算发愤图强了?” “也不算吧……有件事要在学校才能干。” “哦,去吧。”外婆表情十分平静。 苍耳点点头,看了看外婆,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从学校回家骑车回家只要二十分钟,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啊,我立马回来。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千万要告诉我。” 外婆看着神情紧张的苍耳,笑了笑:“好,我背上痒了就喊你回来抓。” 虽说离得很近,但祖孙俩朝夕相处惯了,一下子要分开,心里都有点舍不得。两人面对面默默地吃饭,都不说话。 苍耳瞥见外婆的头发已经白完了,她突然想到家里的楼梯那么陡,外婆每天要爬上爬下,万一哪天不小心摔下来……听说老人是最怕摔跤的,苍耳知道镇上的几个老人,原本身体挺硬朗,但一摔跤,就像在阎王爷那里挂上号一样,没几年就被收走了。 她越想越担心,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这时候突然听见外婆问: “你知道那个王老太吧?” “嗯,怎么了?”苍耳有点茫然。 “她啊,比我还大八岁,老头走了十几年了,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在外地上班,一年三节才回来一次,但她过得挺好的,总约人打麻将呢。还有路口住土房子的何奶奶,无儿无女的,一个人捡垃圾也能活得下去,村干部每个月还来给她送爱心。农村这样的老人多了去了,相比她们,我已经算过得很好的了。” 苍耳不想听了,啃着排骨故意打岔:“盐好像放多了。” 外婆却不理她,继续说:“你是你,我是我,就算没有你,我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你这么小一个人,不能只把我一个老太婆挂在心上,要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你不比别人差,晓得吧?” 一阵酸意涌上鼻头,苍耳赶紧扒了几口饭,嘟囔道:“晓得了。” 夜里,外婆照例看完剧睡了,苍耳却迟迟睡不着。 她侧过身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涌起一堆混乱的念头。明天就要开学了,学农学……可是学完又能干什么,当农民?这年头还有真正的农民吗?除了小黑的父母,她没见谁纯粹靠种地为生,更没见过自己这个岁数的农民。咦,这样说的话,再过二十年地都由谁来种?算了,操这个心干什么,有那些大人物和科学家呢,反正自己不会饿着就是了…… 身体在胡思乱想中浮浮沉沉,渐渐睡了过去,她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就要开始新生活了,新生活不管是好还是坏,应该不会无聊吧。 第9章 进基地 新学期的第一天,清晨。 学生们三五成群从宿舍或者食堂里出来,打着哈欠走向各自的教学楼。 苍耳看着打扮精致的女生们手挽手走在校内大路上,甚至有三五个人挽成一道人墙的,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她已经回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跟人挽着手走路是什么时候了。到底是多深厚的感情才需要时时刻刻用肢体接触来彰显呢,真是令人不解。 正想着,突然有一个人从后面挽住了她的手臂,苍耳浑身一紧。 “你来啦,昨天怎么没在宿舍住?”唐小黑背着一个大水壶出现。 苍耳僵在原地,手抽出来也不是,挽着也不是,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你怎么啦?走呀。”唐小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拽着她继续往前走。 第10章 “我、我今晚过去住。”苍耳浑身难受,随即灵光一动,“我鞋带散了!”说完她一把将胳臂抽出来,蹲到地上,把原本系得好好的鞋带胡乱松开,又系上。 唐小黑站在一旁看着她系鞋带的动作发呆,突然想起什么:“哎呀,你怎么没穿胶鞋?” 苍耳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止唐小黑,其他往实践基地方向走的人也都穿着长筒胶靴。 “必须穿胶鞋?” “对呀,今天要下地,我在班级群里通知了的,你没看到?” “我不在班级群里……” “哦,是去年面对面建的群,把你给忘了。”唐小黑有些抱歉。 “没事,我穿这个就行。”苍耳系好鞋带站起来,还刻意往边上挪了一步,将手臂紧紧抱在一起,以免再次被挽上。 唐小黑赶紧把苍耳拉进班级群里,带着她往实践基地走去。 苍耳原以为基地就是一小块荒地,给学生们种着玩的,走进去一看却傻了眼: 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被有序地规划为几十个区域,分别种着各种各样的农作物、树木、花朵,高低错落,色彩交织,远远看起来像一张百家布,每一块都有自己独特的纹理。田埂上偶尔伫立着一棵大树,像是不同区域的地标。 苍耳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左右张望,真心感叹道:“好大呀。” 小黑有些骄傲:“这还算大?校外基地比这个大十倍,这个充其量算微缩模型。” “这么大的基地,平时都由谁来打理呢?”苍耳问。 “有专业的管理员,每个班级和老师也要负责本学期分到的田地,像我们班,这个学年要负责一块水田和一块菜地。哦对了,回头我还得组织同学们去菜地除草。” 小黑领着苍耳往里走,边走边像导游一样向苍耳介绍: “咱们基地以种植为主,养殖为辅。养殖棚在东边,臭臭的,不带你去看了,以后上畜牧兽医课会去。那里面的动物都是给学生实践用的,不是为了吃肉。这几个大棚里都是蔬菜,西红柿、茄子、黄瓜,什么都有。你看那一个,是专门研究无土栽培的,我进去看过,蔬菜都养在水里,好神奇……西北角这一大块地都划给园林系种树了,这样冬天还能防风……这一块是粮食作物,现在种的是冬小麦;那一块是油料作物,你看,油菜花开得多好!油菜花旁边那两小块种的是花生和大豆……” 看着唐小黑在田埂上蹦蹦跳跳、絮絮叨叨的样子,苍耳突然有种回到小学春游的感觉,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喜欢田啊,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念,非要留在这里种地?” “种地不好吗?”小黑笑着张开双手,面朝田野,享受风把麦子的清香扑到她脸上,“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了去了,与其浪费四年的时间学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不如待在我喜欢的地方,学点有用的。” 苍耳看着她的侧脸,突然觉得非常羡慕,为什么有人能想得这么清楚,早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也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但光是找到这个答案都很难。 基地里不止有田地,中间还有一块水塘。塘里放了网兜,细看能发现里面兜着一圈鱼苗,正欢脱地游来游去。几条水管从塘里接出来,通向各个不同的方向,就地解决基地的灌溉问题。塘边的湿地上长了几簇高大的芦苇,浅白色的芦花在春风中微微摇晃。 绕过水塘,眼前突然出现一人高的栅栏,将一块地牢牢围住。苍耳凑到栅栏的夹缝间朝里看,里面原来是一片花田,几十种花朵在这方小天地里争奇斗艳,苍耳一时间贪看呆了。 “这是园林系的花圃,原本没有围起来,可后来总有人过来偷名贵的花苗,所以就装了栅栏。” “这么好看的花,开在这里没人看到,可惜了。”苍耳感叹。 “傻呀你,怎么会没人看?”小黑凑过来指给她看:“中间的那块郁金香,是我们学校园林系老师培育的特色品种,此时此刻,上海的大街小巷开满的郁金香,就是这个它。” “真的?”苍耳惊讶,这个破地方的破农校的破基地里养的花,居然能开到上海的街头? “骗你干嘛,不光是花,基地里培育的树木和蔬菜也供不应求,不然你以为学校辟这么大一块地出来,是专门给我们闹着玩儿的吗?” 苍耳突然感觉很神奇,新禾镇与上海,她眼中两个天差地别的地方,一个贫瘠而乏味,一个遥远而精彩,竟然被眼前这一片小小的花圃连接在一起。 “走吧,前面还有好多呢。”小黑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又走了几百米,才来到基地的末端,这里有一大片空置的水田,是今天上实践课的地方。再往后便是连绵的矮山,将农校和外界分隔开来,像世外桃源一般。 两人来的早,其他同学还没到。小黑去找地方挂水壶了,苍耳远远看见一个头戴草帽、身穿粗布汗衫、踩着解放鞋的老伯,推着一辆堆满秧苗的独轮车走过来,看起来有些吃力。苍耳猜想他应该是基地的管理员。 管理员老伯推着独轮车走近,车轮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石块绊了一下,车身顿时倾斜,老伯控制不住,差点连人带车摔进地里。 “老伯,当心!”苍耳眼疾手快冲上前蹲下,一把扶住独轮车,帮忙将车扶正。 老伯松了口气,用肩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把汗:“谢谢,小同学。” “没事老伯,”苍耳见他满头大汗,便主动上前接过车把,“我帮您推吧。” 老伯连连摆手:“不用,这太重了,你哪能……”他话音未落,苍耳却已经推起小车稳稳当当地向前走了。老伯大概是很少看到这样的年轻学生,他两手背后跟在苍耳后面,用欣赏又好奇的眼神打量她。 “你是大一的学生吧?” “嗯。” “叫什么名字?” “俞苍耳。” “苍耳……”老伯跟着念了一遍,苍耳以为他要跟其他人一样追问父母怎么会取这种怪名字,不料他却说:“好名字。” 苍耳一愣,好在哪?这老伯睁眼说瞎话。 在老伯的指引下,苍耳将小车推到水田边的一块空地上,满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这时小黑挂好水壶回来,看到老伯远远便喊:“朱教授!” 朱教授对她和蔼地点点头。 苍耳震惊地转头看向这位与土地融为一体的朴实老伯:“教、教授?” “这位是我们学院知名的教授,水稻领域的省级专业带头人,朱教授,这学期咱们作物栽培课的老师。”小黑介绍道。 “朱老师好,啊不是,朱教授好。” 见苍耳一脸尴尬的样子,朱教授笑了:“你还是叫我老伯比较亲切。” 其实朱教授才五十多岁,因为常年在田间地头做试验,才晒得又黑又糙。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几乎都穿着胶靴,有些男生直接穿着拖鞋和短裤来了。唐小黑点了下名,全班二十八个人,还有几个人没到。 大家看到苍耳都有些奇怪,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人跟她站在一起,而是三五成团地站着,窃窃私语并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苍耳并不在意,也没有做自我介绍,她对这些同学没什么兴趣,毕竟自己这个学不知道哪天就不上了,转头都是陌路人。苍耳在意的、和她息息相关的人只有一个—— “我再点一次啊,陶美兮,陶美兮到了吗?”小黑低头在点名册上勾画着,忍不住小声嘟囔,“天天迟到,真讨厌……” “到!” 一声脆甜甜的答到声响起。站在一起的学生们不自觉从中间分开一条道,集体朝后看去。 苍耳也紧张又期待地看过去,想知道自己接的究竟是哪一路财神。 一个身穿迪士尼公主风粉白蓬蓬裙、踩着圆头方根小皮鞋的少女,撑着一把蕾丝镶边兔子花纹小洋伞,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她丝毫不为周围人的目光所困扰,反而颇为享受,好像她天然就应该是目光汇聚的焦点。 伞面被微微抬起,苍耳这才看清楚她的长相:很白,从脸到脖子、再到手臂,都是毫无色差的白皙,蓬松的长卷发搭在肩上,齐刘海让她的大眼睛更加突出。 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粉嘟嘟,像是一只打了粉色腮红的小兔子,更像是洋娃娃成了精,跑到田埂上,与周围环境不能说格格不入,只能说毫不相干。活活把周围原本还能称得上青春活力的大学生们,衬托成了在田间地头劳作了十几年的老农…… 陶美兮步履轻盈、目不斜视走过人群,裙面随着她的走动摇晃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让人感觉她脚下踩的不是田埂,而是万众瞩目的 t 台。 苍耳看着她的伞,又抬头看看天,心中茫然:这也没下雨呀! 第10章 插早稻 唐小黑看到陶美兮的打扮,气不打一处来:“班级群里的公告你没看啊?今天要下地,你穿成这样是来田埂走秀的?赶快回去换衣服!” 第11章 陶美兮不以为意,理了理自己的卷发:“不是说把这块地种完就行了吗?又不是每个人都要下地?脏兮兮的,不知道有什么虫子老鼠,我才不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你不下地,你的那份谁做啊?” “就没有不下地的任务吗?”陶美兮无辜地看着她,眨了眨大眼睛,“我可以在岸边给你们加油打气呀。” “……你是不是还要跳一套啦啦操呀?” “这个我真不会,”陶美兮面露难色,又突然想起来,“但是我可以拉大提琴!要不你帮我回宿舍把大提琴搬过来吧!” 唐小黑脸被气得更黑了,跟雪白的陶美兮站在一起,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一颗白萝卜和一颗地瓜。 看同学们的反应,应该是早习惯了这两人互怼,看热闹不嫌事大。女生们大多跟小黑同仇敌忾地讨厌陶美兮,这很正常,毕竟她漂亮得太扎眼。男生们没有那么激烈的反感,但奇怪的是也没有因她的美丽而献殷勤的人,大概是很清楚她不是自己能够得上的层级,所以干脆放弃幻想。 苍耳算是弄明白了为什么唐小黑会讨厌陶美兮,其实不是讨厌,而是一种出于陌生的抵触。唐小黑和苍耳一样,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新禾镇,她们生活里从没有出现过陶美兮这样的人,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漂亮精致,自我,身价不菲,还坦然地高高在上,没有丝毫掩饰自我以融入周围环境的尝试。这样的人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不过苍耳没法给唐小黑站队,她时刻谨记 qq 上那位大金主交代的任务:和陶美兮做朋友,以朋友的身份形影不离地照顾她。钱都拿了,事一定得办,就算没人监督也得办好,她可是很有职业操守的。但也不能现在开腔帮陶美兮,显得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需要缓缓渗透。 朱教授乐呵呵地听唐小黑和陶美兮斗了半天的嘴,这才出来打圆场:“好了,小班长同学很负责任,陶同学下次一定要遵守规定。不过今天刚好有一个不用下地的任务,就由陶同学跟我一起协同完成吧。” 陶美兮甜甜应道:“好嘞!”说完还得意地瞥了小黑一眼,小黑翻了个白眼,两人恶狠狠地擦肩而过。 苍耳看她们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这两个小学鸡,还是太闲了。 小黑收起点名簿,对朱教授汇报:“还有一个同学因为受伤没来,他跟我请过假了,其他人都到齐了。” 朱教授点点头,让大家聚集到那辆独轮车前,举起一根嫩绿秧苗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知道,韭菜!”一个瘦瘦的男生故意大声回答,引得大家都哄笑起来。男生名叫夏宇添,是班上的搞笑男。 朱教授也笑了:“我忘了,跟你们说过今天是水稻种植课。对,这就是水稻的秧苗。跟韭菜手感不一样,你摸摸。”他说着把秧苗递到夏宇添手边,让他摸了一下。 “咱们这里是皖南,属于长三角地区,水稻一年种两季,有没有人知道分别是几月种几月收啊?”朱教授继续提问。 这次没人跳出来回答。苍耳瞥了眼左右,有人窃窃私语讨论,有人漠不关心像没听到一样,她难以置信,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没人知道?哪怕不留心,每天路过地里的时候也该看到种了什么吧? 她正疑惑着,突然听到朱教授点自己的名:“苍耳同学,你知道吗?” 苍耳一愣,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感觉,好陌生,让她没来由地有点小紧张。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中,她故作镇定地答道:“第一季稻四五月份插秧,七月底收割。收完马上种二季稻,好像是在立秋之前插完秧,十月十一月收。” 朱教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全对。” 被老师表扬的感觉,比被点名更陌生,苍耳竟然有点心虚,回答出这种常识,也值得被表扬吗? 朱教授从小独轮车底部掏出一捆麻绳和一根粉笔: “今天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两亩地都插上秧。为了让大家种得规整,我和小陶同学会站在水田的两端,拉住这根绳子,大家沿着绳子站成一排,每人负责插自己面前一米宽的地。”朱教授说着扎了个马步,用手比划自己面前一米左右的宽度,“每隔二十厘米插一根,所以这一米地可以插多少根?” “五根。”夏宇添抢答。 “是六根,两端各有一根。”朱教授点了点夏宇添,“小学数学啊。” 大家都被逗乐了,夏宇添也不觉得尴尬,挠头嘿嘿一笑。 “大家看,这一米长的区域,被我们的两脚平均分成三等份,每一等份里种两株,间隔也是二十厘米。”朱教边说边俯身模拟插秧的动作,从左到右种下六棵秧苗,“每插完一排之后,听我口号,统一向后退一步,再插下一排,明白了吗?” 见大家似懂非懂,朱教授笑道:“没事,下地就懂了。”说着他用粉笔在麻绳上画上了二十六个记号,代表大家的站位。 做完标记,朱教授将众人带到田边,将独轮车上成捆的稻秧交给夏宇添等十几个男生:“来,小伙子们,帮我把这些稻秧扔到田里,像我这样,每隔几米就扔一捆,扔得均匀一点。这样大家下地之后,就可以近取自己手边的秧苗来种,不用种完又上去取了。”说着朱教授将手里的几捆稻秧扔了出去,男生们也模仿他的样子,很快就扔满了两亩地。 朱教授随即脱掉自己的解放鞋,将麻布裤子卷到膝盖上,直接赤着脚踩进泥地里,淤泥淹过了他半个小腿。他拿起一把水稻秧苗,边说边演示给大家看: “大家看好,你下地之后,顺手取你附近的秧苗。你左手握住一把苗,右手从当中分出两到三根出来,每个穴里就插这么多,太疏或者太密都不好。分好秧苗之后啊,要这样握着,食指向下竖起来,手指尖和秧苗的根保持平齐,另外几根手指握住秧苗,用食指带着把秧苗垂直种进地里,记住啊,一定不能插得东歪西倒的,人要站直了才好看,稻子也一样。不信你们看,这样佝着背是不是很丑?” 朱教授夸张地佝起背,像个缩成一团的小老头,把大家都逗笑了。 “插秧的深度,不能太深,太深了它长不出来,也不能太浅,太浅容易随水飘了。大概三厘米左右,土淹过你半根食指就行。”说完,他扎着马步弯下腰,把手中的稻苗直直插进地里,“看,这样一棵就插好了。每穴之间的间隔留二十厘米,这个疏密程度最好。”说着,朱教授又在刚才种下的那株稻苗的左右两边各种下一株。 “插完这一排之后,集体往后退一步,再插下一排,每排之间的间隔也是二十厘米。”他往后撤了一步,再次弯腰插秧。 演示结束,朱教授长吁一口气,直起老腰:“怎么样?看懂了吧,是不是挺简单的?” 大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朱教授意味深长且不怀好意地一笑:“好,去田埂上吧。” 同学们走到田埂上,站成一排。苍耳之前看过不少次村里人插秧,远远看上去很简单,弯腰,站起来,再弯腰,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门道。虽然她打过不少份工,但从来没下过地,最多就是帮外婆打理下家旁边的小菜园,所以和其他同学们一样,觉得有些新奇。 朱教授让陶美兮站在田埂的一头,自己牵着绳子走到她对面,两人同时一拉,让绳子横在了水田上方。陶美兮右手牵着绳子,左手仍旧撑着遮阳伞。 小黑忍不住小声对自己右手边的苍耳吐槽:“你看她像不像聊斋志异里面的女鬼,根本就没太阳还要撑把伞,是不是一晒就要现原形啊!” 苍耳本不想说财神爷坏话,但偏头一看,陶美兮穿着裙子站在田埂上一手打伞一手牵绳的样子实在太过离谱,她忍不住违背职业道德地笑了:“原形估计是一只兔子精吧。” 说完两人低头偷笑起来。小黑瞬间觉得和苍耳的距离拉近了,果然共同的说小话对象是女生间友谊的最佳基石。 苍耳左右看看,一排望过去全是胶鞋,甚至有人穿了连体胶衣,只有夏宇添和其他几个男生穿了拖鞋。自己脚下这双三十块钱的盗版匡威板鞋显得十分不合群。她考虑了几秒那浑浊水田里可能出现的各类生物,迅速决定还是保住鞋要紧。 她脱掉外套,又脱掉鞋袜,赤脚站在田埂上。时值清晨,杂草上的露珠还没蒸发完,一种湿湿软软凉凉的神奇触觉挠着苍耳的脚心,怪怪的,还有点舒服。 小黑看着她的光脚有些担心:“要不跟朱教授说一声,你别下地了,容易着凉。” “没事,我从来不感冒。”苍耳从小就壮得像牛犊,幼儿园的时候一拳打掉了小黑两颗乳牙…… “每个人都找好自己的点了吧?保持直线插秧,不要走歪了。来,同学们,下地吧!”朱教授一声令下,仿佛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学生们像一排战士,一脚踏进陌生的战场。 第12章 嘶——初春的水,好凉,但不冰。苍耳试探着彻底踩进泥里,淤泥又软又滑,迅速包裹住整个脚背,反倒暖和了一点。她在地里挪动着轻轻踩了两下,让自己适应这个触感,站得更稳一点。 然而这时,周围哀嚎声四起: “哎呀!我靴子进水了!”“我也进水了,不光进水还进泥巴!”“脚好冰好恶心!”“我的鞋已经被泥巴灌满了,抬都抬不起来!”…… 刚一下地,胶靴军团就迅速全军覆没,只剩一个穿连体胶衣的女孩独善其身。 夏宇添洋洋得意:“我就说靴子没用吧,还是穿拖鞋方便!” 朱教授站在田埂上,对眼前的情况显然早有预料,他笑呵呵地喊:“来同学们,把稻苗拿好,准备开始插秧了。 ” 同学们依照刚才朱教授的演示,从地上成捆的秧苗里分出一把握在左手,再从中分出两三根来。但看似简单的事情,自己上手却没那么容易,有人一把抓多了掉到地上,有人不小心扯坏了秧苗。 “种——” 大家齐齐弯下腰去,将秧苗栽进地里,从左到右插六次。淤泥很软,第一次插秧很难与它达成默契,不是种深了、活活把半截苗摁进泥里,就是种浅了一松手就飘在水上。垂直就更不用说了,朱教授站在田埂上沿着绳子看过去,种成什么角度的都有。 “不着急,孩子们,慢慢找手感。” 苍耳端详着自己刚种下的这几株稻苗,不深不浅,不歪不斜,嗯,很不错。 这时朱教授又一声长吆喝:“起——”大家依照指令站起来。 朱教授远远对陶美兮招了招手,向右指了指,示意她准备挪步。陶美兮正看着众人这副狼狈样子觉得有趣,在兴头上,遥遥对朱教授比了个 ok。两人牵着绳子,一起往旁边跨了一步。 “退——” 同学们艰难地拔出腿想要往后退,但靴子已经在泥地里陷得很深,抬起脚要费好大力气。苍耳此时已经习惯了田地里的温度,光着脚反而动作灵活。 “哎,快帮我一起拽!” 说这话的小黑正以一个看起来功底极深的姿势半蹲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劲两手往外拔自己的胶靴,脸憋得黑红黑红的,看眼就要一屁股坐到地上。苍耳忙上前,用膝盖顶住她的屁股不往下坐,再帮她一起把像是被泥巴咬住了的胶鞋给拽了出来。 “你家不是种地的吗?”苍耳见她的狼狈样忍不住问。 “傻呀你,我家是种菜的,旱地!”小黑甩了甩手上的泥巴,“没下过水田。” 这时,夏宇添突然大喊:“我的拖鞋找不着了!拖鞋被地吃了!” 同学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苍耳也笑了起来。夏宇添弯腰在地里摸索了好几下,终于把拖鞋拔了出来,随后将其抛到田埂上,其他几个男生也纷纷扔了碍事的拖鞋,加入赤脚战队。 见大家都挪好了步,朱教授再次下指令:“种——起——退——” 同学们听着口令,再次弯腰栽秧,起身后退,栽秧,后退…… 天空划过一群飞鸟,它们如果低头往下看,便会看到这幅神奇的景象: 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孩子,在田里沿着绳子站成一条直线,整齐划一地弯腰、起身、后退,他们所过之处,纤细的秧苗给土地装点上嫩绿。 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嫩绿的秧苗会变得挺拔而青翠,最后再垂下饱满的穗子。 第11章 兔子精 两亩地已经种了一半,大家的动作越发娴熟,腿上身上的泥点子也越来越多。虽然秧苗还是有些歪七扭八,但总体而言比一开始齐整了不少,弯腰起身后撤的动作竟然有了一种奇妙的节奏感。 朱教授将大家的变化看在眼里,欣慰地点点头。他边往右挪了一步,边给大家打气:“加油同学们,这块地已经种了一半了,坚持住!来,起——退!” 唐小黑听令往后退了一步,却突然感觉身后有绳子拦着自己,她原本就站得不稳,被这么一绊,直接要倒。与她同样被绊住的还有七八个同学,一起惊呼着往泥地里直直摔了下去! “小黑!”苍耳下意识伸手抓住唐小黑想救她,下一秒却眼前一黑,只听见“啪叽”一声——她被唐小黑给带了下去,而且是惨烈的脸朝下,整个脑袋埋进了泥里,和大地来了个沉浸式拥抱…… 其他同学也抓水鬼似的一个带一个,全班如多米诺骨牌般稀里哗啦摔成一串,水田里顿时泥浆四溅,连牛蛙都被这惊天动静吓得呱呱乱蹦。 朱教授震惊地睁大眼睛,不知道这场突变从何而来,明明刚才自己还在开心地给孩子们打拍子呢?怎么突然集体变泥娃娃了? 死一般的沉寂后,一颗仅剩半个后脑勺幸免于难的脑袋从泥地里抬了起来。 “呸,”苍耳从泥地里抬起头,呸出嘴里含进去的泥巴和杂草,茫然地擦了把脸上的泥浆,环顾四周。看到大家都摔成这样,她稍感欣慰了些,自己就没那么丢人了。 朱教授扯着嗓子喊:“有没有人受伤啊!这是怎么回事?” 小黑愤怒地从地里站起来,指着陶美兮大喊:“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不挪绳子,所以我们都被绊倒了!” 众人齐刷刷往陶美兮的方向看去,只见她确实还站在上一轮的位置上,没有和朱教授平齐,而绳子已经脱手掉到了泥地里。 面对全班同学愤怒的眼光,陶美兮有些不知所措:“我、我……” 站在队伍最左边、离陶美兮最近的那个女生也站起来指控:“没错!我看到了,她刚才在自拍!还把我们都拍进去了!” 大家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到陶美兮左手拿着的手机,以及她心虚的表情。人证物证具在,大家的愤怒直线升级,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 “我们在地里跟老农似的,她倒在岸上美美自拍!” “难怪穿成这样,原来早就计划好了,用我们来衬托她的美呗。” “太自私了,拉个绳子都不专心,真把自己当大小姐啊?” “要当大小姐回家当去,关我们屁事?为什么要在这儿害我们!” 苍耳没说话,观察着陶美兮的表情,见她白皙的脸上爬上了窘迫的红晕,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被这么多人围攻。但再低头看看自己被毁掉的衣服裤子,又感觉是罪有应得。 看着一群泥人对自己破口大骂,陶美兮心里既内疚又委屈。她刚才……的确在自拍。但那是因为他们种地的样子真的很好笑嘛,想拍照留念一下,所以忘了挪绳子,又不是故意害他们摔跤,为什么这样咄咄逼人,自己长这么大一句重话都没听过,他们真的好凶…… 啪嗒,啪嗒。 两颗豆大的眼泪从陶美兮红红的眼睛里滚下来,把地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刚才吵吵闹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拜托,到底是谁欺负谁啊!明明是她一个人霸凌全班,怎么像是倒过来了一样! 苍耳也是一愣,但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眼睛红了之后,更像兔子精了。 朱教授在田对面,看不清发生了什么,见大家突然安静下来了,很是着急:“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队伍中间有个女生小声告诉他:“她哭了。” 朱教授没听清,扯着嗓子又问:“你说什么?” 夏宇添大声答道:“她哭了!” 朱教授更疑惑了:“啊?哭了,谁哭了?哭什么?” “鬼知道她哭什么!”小黑简直气的冒泡,叉腰对着陶美兮道,“有没有搞错啊你?一身泥的人到底是谁啊!我们都没哭,你哭什么?” 旁边有人小声附和她:“就是,搞得好像我们欺负她了一样。” “卖惨呢,别理她。” …… 苍耳深吸一口气:就是现在!此刻就是与陶美兮建立好感的最好时机,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开口道:“算了吧,她……” 话没说完,陶美兮却突然抹掉眼泪,大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你们!” 苍耳沉默了。她这算是……道歉? “刚才确实是我不小心,但我不是故意害你们跌倒的。” 小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发出一声很响的“切~”。 “我赔给你们就是了!”陶美兮冲着大家大喊。 正当苍耳期待她想怎么赔,是不是给大家一人发一笔巨款的时候,只见陶美兮轻轻放下手中的伞和手机,脱下方根小皮鞋,两手握拳,对着田地深吸一口气,随后——猛地跳了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小黑张大嘴巴,苍耳也惊了。 陶美兮跳下去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直接坐到了地上,洁白的裙摆摊成一圈,均匀地铺在水面上,可以说像一朵睡莲,也可以说像一块煎饼。她嫩藕似的手臂上沾满了泥巴,脸颊上也溅得满是泥点子。 世界都安静了。 第13章 人有时候出于激愤,会做出一些戏剧性极强的行为,但当情绪褪去后,行为人不得不面对一个极为尴尬的问题:这场表演该如何收场? 就像此时此刻的陶美兮。她刚才受不了大家审视的目光,一时冲动才跳下泥地,想着“这样一来他们就能闭嘴了吧”。但现在,在泥巴和污水的包裹下,她只想回到五秒钟之前抽自己两耳光,这触感简直太恶心了!天知道里面有什么蛇虫鼠蚁!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这么丢人过,还被一群讨厌鬼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个黑漆嘛唔的讨厌鬼! “噗——”小黑率先憋不住笑了,发言打破沉默,只见她表情诚恳,“那个……你能不能重新跳一次,我刚才没录下来。” 这话一出,人群中先是有几声憋不住的轻笑,随即所有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好几个人笑到捂着肚子坐到地上。 陶美兮在大家的笑声中站起来,原本轻盈的裙摆沾满泥浆之后变得很重,她从瓷娃娃变成了泥娃娃。 “这下你们满意了吗?”陶美兮恶狠狠地问。 小黑已经弯着腰笑到失声,她狠狠点点头,表示非常满意。 朱教授见陶美兮主动下地,十分欣慰:“小陶同学,既然已经下地了,不如也一起动手吧,机会宝贵。苍耳同学,我看你种得已经很不错了,你和小陶同学换个位置,去岸上帮忙拉绳子吧。” 苍耳应了一声,捡起绳子站到岸上。陶美兮不情不愿地往苍耳原先的位置上走,但想了想又转身,从岸上拿起了自己的遮阳伞,准备打着伞下地,丝毫不顾大家惊异的目光。 苍耳也震惊了,心道这真是病得不轻,但还是出于职业道德提醒她说:“插秧需要两只手,你刚才没看见吗?” 陶美兮看了看大家两手握着的秧苗,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顿时有些纠结。这种晴天看着太阳不大,其实紫外线很强,如果不打伞,晒一个小时下来,皮肤可就老化了,人会变丑的!可是这个老师人挺好的,刚才还帮自己说话,让自己站在岸边不用下地,要是自己现在走人,好像有点对不起他…… 苍耳想了想,从田埂上拿起自己刚才脱下的外套,递给陶美兮:“喏,把它披在头上吧,遮阳。” 陶美兮有点懵,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示好,可是这件外套……也太土了吧。然而对方的眼神又显得很笃定,让她不由自主地把这件土里土气的外套接了过去。 “谢谢啊。”陶美兮放下伞,把苍耳的外套顶在头上。 苍耳表面平静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一阵窃喜:攻略开始! 但同时,苍耳感受到田地里射来一道能杀死人的目光,她知道那是小黑谴责的眼神,她自觉无颜面对小黑,所以故意抬头看天。 陶美兮顶着外套走到小黑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瞬间都不屑地转过头去。 “好了,同学们,还剩一亩地,继续加油啊。种——” 日近正午,太阳越来越高。 陶美兮学着周围同学的样子插秧,自以为有模有样,但种了一溜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秧苗比别人的矮了一大截。 小黑忍不住嘲笑:“你干脆把整根苗都埋进地里好了,使这么大劲,生怕稻苗长出来是吧?” 陶美兮听明白是自己种得太深了,但不甘示弱:“咦,班长,你手上怎么没有沾泥巴呀?哦~原来是同一个颜色,没看出来。” “你!”小黑调整了下情绪,转换攻击思路,“你这条裙子上周刚买的吧?真可惜哦。你这会儿怎么不自拍了?” 陶美兮准确被踩到痛脚,沉默了。这条裙子是她在网上请师傅定制的,等了两个月才拿到手,今天第一次穿出门,就被自己给毁了……但是没关系,再做一件就是了,给师傅加钱! 苍耳站在田埂上揉了揉腰,有点感激陶美兮这一跳,让自己能休息一会儿。本以为采茶叶已经够累了,没想到插秧更磨人,腰弯的弧度更大,这才两个多小时,腰已经开始酸了。不知道从前外公外婆在林场,两个人几十亩地是怎么种下来的…… 连苍耳这种铁打的牛犊都觉得累,别说地里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脆皮大学生了。此时大家的进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队伍中时不时有人站起来,对着自己的腰又锤又捏,并发出酸爽的叫声。 这时,另一个农业班也来上实践课,同样是栽秧。 小黑站起来直了直腰,有些幸灾乐祸道:“这个点才来,晚饭都吃不上了。” 另一个女生接道:“而且下午太阳肯定更大,晒死他们!” 见有人比自己更惨,大家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插起秧来也更有干劲,打算一鼓作气赶紧干完了回去吃午饭。 隔壁班的陈老师和朱教授远远招手互相打了个招呼,随后给同学们一人分发了一筐稻苗,将他们带到田边做示范。 小黑等同学们不自觉停下手里的活儿,朝那边张望,等着看隔壁班下地时刻的狼狈样,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彻底破防—— 只见陈老师站在田边,抓起一大把秧苗随手往田里一抛: “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抛种。” 第12章 农学人 陈老师边走边抛,继续示范:“抛种最好选在今天这种没有风的天气,均匀地抛洒下去,别看刚抛下去的时候是倒伏的,不到一周就会站起来。来,全班同学围着田埂站成一圈,每个人抛一块,等全部洒好之后,再派几个人下地补一补,在稀疏的地方多抛几颗就行了。去吧。” 小黑等全班同学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是小丑。 隔壁班同学很快将田地围住,在陈老师的口令下往地里呼啦呼啦扔苗子,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落在苍耳班上同学的耳朵里,格外刺心。 朱教授见状解释道:“水稻秧苗有两种栽培方式,插秧和抛秧,各有利弊。插秧呢,水稻会长得更健壮、更抗风,但耗费人力;抛秧省时省力,但在同等条件下水稻产量会偏低。咱们这两个班种的两块地就是对照组。” 夏宇添忍不住问出大家的心里话:“那为什么他们班抛我们班插?” “因为我石头剪刀布输给陈老师了。”朱教授有些不好意思地憨厚一笑,“但不用羡慕他们,虽然他们轻松,但你们这块地水稻产量高呀!” 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 “来,继续加油!”朱教授给大家打气。 无奈,大家只好放下心中的嫉妒,认命地弯腰干活。 隔壁班在银铃般的笑声中,半个多小时就解决战斗,迅速撤离。他们离开一个多小时后,插秧班的冤种们才终于插完了两亩地。 终于走出泥巴地之后,所有人都瘫坐在田埂上,甚至直接躺下。已经十二点多了,但没有人急着去吃饭,因为已经饿过劲了,而且也走不动。陶美兮神志不清地往后一躺,却躺到了小黑的背上,但她们此时都没有力气再推开对方,也没力气斗嘴,只能半死不活地各自往旁边一歪。苍耳帮朱教授收好麻绳交给他,随后也坐到地上。 朱教授看着这群仿佛被抽去三魂七魄的孩子,笑呵呵地在他们对面席地而坐,温和地问: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第一次干过农活?举手给我看看。” 除了苍耳、小黑和另外两个男生之外,班上同学都举手了。 朱教授看看向他们四个:“你们之前有谁种过水稻吗?” 四个人当中,只有一个黑黑的、腼腆的男生弱弱举起手。 “你叫什么名字?” “陈杰。” “你家里有多少亩稻子?” “十六亩。” “平时都是谁在种?” “我爸,我妈,我有时候帮忙。” “每年插秧的时候,你爸妈要忙多久?” 陈杰很害羞,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盯着,表情有些紧张,说话声音也小小的。 他想了想,答道:“两个人从早到晚……忙一个多月吧。插秧之前还要施肥、灌水,水稻苗子也要提前种,再移栽到地里。” 朱教授赞许地点点头:“难怪你刚才动作比别人都利落。 陈杰有点脸红,他也是新禾镇本地人,但不是镇上的,而是更偏远的农村里的。父母都是普通农民,用种稻子的钱供他和姐姐上学。他考上新禾农校的时候,父母高兴了很久,觉得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 朱教授转头看向同学们:“大家听到了吗,普通农户,夫妻两个人四只手,要种你们二十七个人六倍的地,你们做的只是插秧这一环,真正的农民还要育种、给地施上底肥、灌水,插完秧之后还要除虫、防旱、最后收割。好不容易忙活完一轮,一口气都不能歇,二季稻就要开始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现在不都用机器了吗?谁还自己种啊。夏宇添扣着拖鞋上的泥巴,懒洋洋发问。 “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先问问大家,你们觉得种一亩水稻,能挣多少钱?” 第14章 大家都没什么概念,七嘴八舌回答了几个数字,有说五千的,有说三千的。 朱教授等大家猜完了再揭晓答案:“五百到一千之间。” “啊?这么少?” “靠,这么累,才挣这么点,谁还种地啊?” 朱教授给大家掰着手指头慢慢算:“假设这亩地是农民自己的,不用交地租,而且自己干,不用请人工。亩产一千斤,当然这是没有天灾和虫害的情况下,一斤晒干的稻米价格高的时候能卖到一块四,那么收入就是一千四。再看成本,种地要买种子吧?一亩地种子要三四十块;农药加化肥,至少要两三百,算它二百五吧;到了收割的季节,像这位同学刚才说的,大部分农户都会请收割机来收割,每天成本一百五。这样一来,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一亩地收益也只有九百六十块。何况还有很多农民的地是租来的,要刨去地费。亩产一千斤、单价一块四也都是非常乐观的估计了。” 除了陈杰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听这个数字,都有些被惊着了。尤其是陶美兮,她实在难以想象,像刚才那样累死累活地种这么大一亩地,忙一年下来,只能挣九百六?九百六,连自己一把伞都买不到。 苍耳虽然在农村长大,但家里亲戚早就没人种水稻了,对这个数字也有些惊讶。自己每个月在镇上饭店打打零工也不止这个钱。难怪新禾镇和周边农村那么多地都荒着,大家都要出去打工。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们当中有多少人饿过肚子?”朱教授又问。 “我!”夏宇添举手,“我现在就很饿!” 大家都被逗笑了。朱教授笑着摇摇头,“不是这种饿,是真的饥饿,再不吃饭就会死的那种。” 见大家都沉默,或者摇头,朱教授接着道:“真是幸运的孩子啊。像我这个年纪的人,特别是农村人,小时候都是挨过饿的。肚子从早到晚都是饿的,家里兄弟姐妹又多,粥永远不够喝,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体会到‘饱’的感觉。你们知道我们中国十三亿人口,啊不,现在是十四亿了,能吃上饱饭,应该感谢谁吗?” 这次很多人都异口同声答上来了:“袁隆平爷爷。” “对,袁隆平院士,还有一代又一代像他一样投身水稻研究的人。袁院士就是农学系的学生。他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员,亲身经历了 1959 年到 1961 年的饥荒,立志要用农学打败饥饿,让中国人不再受到饥饿威胁。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坎坷研究之后,他终于在 1975 年正式育成了杂交水稻。一直到去世前,袁院士还在不断改良品种,提升亩产。” 春天的阳光照在朱教授粗糙的脸上,眉目间满是高山仰止之情,他认真对学生们道:“这就是农学人。我们农学人,要永远把老百姓的饭碗端在心上。” 此时此刻,春风拂面,田地里刚刚亲手插秧的秧苗冒着生生绿意,苍耳的内心莫名涌起一股澎湃。她没想过农学是这么了不起的学科,可以喂饱十四亿人,其他任何一个学科,都不会有这么伟大的贡献吧,而自己学的就是这门学科。 可是很快,这股澎湃又消退了:袁隆平爷爷是伟人,自己绝不可能做出他那样的贡献,自己只是一个末流农校大专的末流学生,哪能算得上什么农学人。何况老百姓的饭碗已经有人端起来了,她和外婆的饭碗却只能靠自己。 苍耳环顾四周,并没有人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或许大家也都觉得事不关己吧。 没有人给出回应,朱教授似乎对大家的反应稍感失落,但又好像已经习惯了,他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好了,孩子们,都饿了吧,吃饭去吧!记得,从今往后一定要把碗里的米吃干净啊。” 说完,他推起自己的独轮车,默默离开了。 “晚上七点,第一次班会,所有人都要来,别迟到!”小黑大声叮嘱大家。 身上的酸痛还没恢复,躺了十几分钟后感觉更没力气了,同学们撑着地、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站起来,慢悠悠往回走,但不是去食堂,而是回去洗澡换衣服,毕竟顶着这一身泥,食堂都不会给进。 苍耳正看着朱教授的背影发呆,被小黑一把拽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一路狂奔起来。 “你、你干什么?” “快跑!”小黑小声说,“回宿舍抢淋浴,不然那个兔子精一进去要洗一个多小时!” 在奔跑中,苍耳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亩水田,内心滑过一个念头:你们一定要好好长大。 回到宿舍,苍耳对着镜子看了眼自己的尊容,不禁摇了摇头,外婆要是看到自己这幅样子一定会笑死。她正准备问小黑是她先洗还是自己先洗,不料小黑坐在地上对着手机狂笑。 苍耳困惑地看着她,小黑快速招手让她过来,苍耳蹲在凑过去一看,里面竟然是陶美兮一身泥巴、头上顶着外套坐在田埂上的丑照。小黑往后翻,她偷拍了几十张,张张不重样。 “她一定会杀了你。”苍耳真心实意道。 小黑却已经笑得难以自控,用脚用力蹬地:“半年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糗过,我要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印两米大!挂在宿舍,看她还怎么嚣张!只可惜没拍到她跳下地的样子。” 苍耳无奈地看着狂笑的小黑:“那我先去洗澡了。” “去吧去吧,让我再笑会儿。你这个外套也真是绝了,她披上之后好像要饭的啊,你就是故意给她的吧哈哈哈哈哈……” 苍耳正欲起身,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阴气袭来,小黑显然也感受到了。 两人缓缓转过身,陶美兮正站在两人身后,居高临下地用死神般的眼神看着她们。 第13章 三巨头 陶美兮在走廊上远远就听到唐小黑放肆的笑声,更可气的是她连宿舍门都没关,破坏了自己用昂贵的空气净化器和加湿器营造的美好生活环境。 这个唐小黑真是讨厌,怎么都不肯搬走,害自己没法住单人间。自己把宿舍环境改造的这么好,她坐享其成、毫无感激之情就算了,居然还总是找不痛快。这个班的人都一样讨厌,不过今天那个给自己外套的女孩子还算是好人,之前怎么没见过,难道是长得太普通了?也难怪,她连外套都那么土…… 这么想着,陶美兮步入宿舍门,一进门就看到刚才那个给自己外套的“好人”和自己最讨厌的唐小黑一起蹲在地上,看她的丑照。就连刚才递外套的“善举”,都是和唐小黑商量好的。她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委屈和被欺骗的感觉。 面对陶美兮愤怒的目光,苍耳有些尴尬地站起来,小黑则毫不在意地哼起了欢快的小曲:“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陶美兮扬了扬手里的外套,冷冷对苍耳道:“外套我会找干洗店洗完再还给你的。” “不用,我洗澡的时候顺手洗了就行。”苍耳接过外套,忍不住补充道,“而且镇上也没有干洗店。” 陶美兮看到她手上拿着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这才反应过来,一脸惊讶:“你要在这里洗澡?” 苍耳还没来得及回答,小黑抢先发言:“你睁睁眼吧,这屋子里多了一张床铺,你看不出来吗?” 陶美兮一看,唐小黑上铺原本放杂物的床果然铺了起来,用的还是很土的床上四件套,只是她平时都努力把唐小黑当空气,不朝她的方向看。 “这是我的宿舍,谁允许你搬进来的!”陶美兮尖叫。 “这原本也是我的宿舍,我上学期一直没来而已。”苍耳尽量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这学期我准备住校了,很高兴能和你们做舍友。” “高兴什么!这宿舍住两个人已经够挤了,住三个人就成鸟笼了!” 苍耳无奈,心道这宿舍本来应该住八个人…… “你不高兴就搬出去呗,这宿舍又不是你家开的。”小黑嚷嚷道。 陶美兮当然想过搬出去,她第一天来宿舍的时候,待了一秒钟就出去了。可是这个破地方,连一家像样的宾馆都没有。原本想租一套房子,可是装修没有她能看得上的,何况离学校都很远,没有比宿舍更方便的地方了。她这才动用金钱的力量,给舍友每学期三千块,让她们都搬出去。其他舍友都拿着钱美滋滋地另谋住处了,只有这个讨厌的唐小黑,故意给自己添堵。 “你怎么不搬出去?还不是看我把宿舍装修得好,你舍不得走了!” 唐小黑怒了,明明是她仗钱欺人,倒成了自己想占她的便宜似的。 “谁稀罕你这些破东西?这衣柜、沙发、饮水机,我用过一次吗?你还天天点什么香薰、还有那个喷雾机,把宿舍弄得乌烟瘴气的,不举报你就算不错了!” “那叫加湿器,你这个土包子!还有,别说的好像你没举报过一样!” “我举报你怎么了!违法乱纪还不让人管了?要不是宿管阿姨被你的二手羊绒大衣收买,你和你的这些破烂早就滚出宿舍了!” 第15章 “宿管阿姨那是看我被你们欺负,同情我!才不像你们一样!大衣我爱送谁送谁,我好衣服多着呢,要你管!” “哎呦呦,了不起,堂堂一个大小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呢,你爸妈怎么不给你买进哈佛牛津啊?” 陶美兮好像突然被踩到痛脚,感到一阵心虚,嚷嚷着掩饰:“关你什么事!你搬出去!” “你搬出去!” 苍耳感到一阵疲惫,如果不打断的话,感觉这俩人能像永动机一样吵到海枯石烂。 “你先去洗澡吧。”苍耳对陶美兮说,随后又对小黑解释道,“我实在太饿了,有点低血糖撑不住,我们去吃饭吧。” 说罢她装出一副头晕的样子扶住墙,小黑果然关切地扶住她坐下:“你怎么样,要紧吗,你别动了,我去食堂打饭给你带回来。”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苍耳起身。 陶美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觉得她的脸色好像挺正常的。苍耳故意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安慰道:“我没事。” 陶美兮想了想,从柜子里掏出一块兔子形状的巧克力,递给苍耳:“喂,你先吃吧。” “谢谢。”苍耳毫不客气地剥开吃了起来,她确实饿了。 “你既然上学期都没住宿舍,那肯定是有地方住。我之前租她们的床位,给她们每学期三千,我也给你这个价,你搬出去吧。” “你别太过分!”小黑义愤填膺。 “我搬出去也不是不行,”苍耳伸手拦住一脸难以置信的小黑,“但三千一学期太少。” 陶美兮有没想到苍耳会是这个反应,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屑地问:“那你要多少?” “一学期两万。”苍耳坦然开价。 陶美兮和小黑同时被震撼到沉默。苍耳却很理所当然,毕竟那位金主给的是一个月五千,一学期四个月可不就是两万。自己还是很实在的,一分钱没多要,她在心中默默为自己的职业操守点了个赞。 小黑缓过神来,用敬佩的眼神看向苍耳,凑过去对她大声耳语: “我是支持你宰她,可是一学期住宿费才六百,你要两万,翻了三十多倍,会不会被警察抓起来啊?” 陶美兮也疑惑了。作为一个有钱人,她被很多人想方设法骗过钱,但这样明晃晃的抢劫,还是第一次。 “你、你是觉得我傻吗?” 苍耳心道那可不就是吗?嘴上回答着:“这就是我的底价,你出得起我就搬。” 陶美兮想了想,说:“两万可以。” 这下换苍耳和小黑傻了眼,这是什么地主家的傻闺女? 这时傻闺女又补充道:“但你们俩要一起搬出去。” 两人同时答道:“不行!” 小黑说不行是因为她不会为了钱而受陶美兮羞辱,苍耳说不是因为两个人平分就只剩一万块了,没法覆盖损失。 磋商失败,不欢而散。 小黑带着苍耳来到食堂,已经快下午一点了,食堂即将收摊,这时候窗口阿姨的大勺是最慷慨的,把两人的不锈钢餐盘都堆成了小山,还不忘对着她们的背影叮嘱“小姑娘要多吃一点喔,你们两个人太瘦了!” 小黑替还没来得及充饭卡的苍耳刷了卡:“这是你回学校念书的第一顿,我请你!” 苍耳道了声谢谢,接受了小黑的好意,虽然只有十一块,但她还是打算尽快充上饭卡之后还了这个人情。 干了一上午重体力活,两人都是真饿了,一坐下就沉默地闷头干饭。 从前吃饭的时候,苍耳眼里只能看到菜,饭只是用来配合着菜填饱肚子的东西。直到今天亲手种过地之后,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大米,忍不住想象它们来自哪块田,经过什么的人的手。 小黑狂吃五分钟后,腹内的饥饿感消失,又重新开始了话痨:“咱们学校最大的好处就是食堂,你看这些食材,全都是从基地里现摘现做的,连肉都是校外畜牧基地里自己养的,全国哪家学校食堂能做到?” 苍耳心道难怪,这些菜好得完全不像食堂该有的水平,她高中食堂的菜猪都不吃。 “这还不算什么,到了果树丰收的时候,苹果、梨、桃子、葡萄,在窗口摆成一溜,免费取,根本吃不完,那味道……” 小黑正说着,苍耳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祝江。他拿餐盘,打菜,全程都很沉默,偶尔在指不明白的时候开口说自己要什么。刷完卡道了谢之后,他端着餐盘默默走到一个角落坐下,即使整个食堂大厅里除了他之外只剩苍耳和小黑两个人,他还是像在躲避人群似的。 苍耳小声问小黑:“这个人是我们的辅导员吗?” 小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是小祝老师,去年带我们班的生物,最后出的那张试卷可真是……”小黑想起来就心有余悸,“今年的作物育种学还是他带,祈祷我能及格吧。对了,他的课你要格外注意,不能迟到,他考勤很严。等今年下半年他带大一生物基础的时候,你得去补修补考,不然就拿不到奖学金了。” “他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呀,怎么就能当老师了?” “不知道,听说他是和我们这届学生同时进学校的,平时除了上课之外一句话也不说,特别神秘,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背景、打哪来的。”小黑看着他的背影思考着,“应该只是长得年轻吧,说不定三十多了。我看连郝院长都很尊重他的样子,肯定不是刚毕业的新人。” 苍耳点了点头,没再打听下去。“三十多岁”这几个字仿佛在祝江和她们之间砸出一道天堑,在这些十几岁的人眼里,三十多岁的人已经可以去养老院挂号了。 两人吃干净了餐盘里的每一粒米后,赶紧回去洗掉了一身泥巴,终于觉得自己又有了点人样。下午的宿舍非常安静,因为都已经没力气吵架,拉上窗帘睡了一个昏天黑地的午觉。 苍耳在上铺侧身看着身穿兔子睡衣正酣睡中的陶美兮,心想今天至少算是完成了第一步,住进了宿舍。虽然被小黑拖了后腿,导致她现在对自己充满敌意,但看她的样子是个脾气直来直去的人,跟这种人做朋友应该不难。 她在心里盘了盘接下来的日子,首先是想办法跟陶美兮搞好关系,完成金主的要求,拿每月五千块的工资;同时像小黑说的那样,好好上课,争取每门课都拿到高分,再找机会多参加比赛加分,在毕业前申请三万块的金稻穗奖。但这两件事,尤其是奖学金,都很不保险,为了还上每个月的利息和本金,还是要继续打工。好在每周只有三天有课,剩下四天可以去餐馆打工,可是来回跑很麻烦,如果能在学校里再找一份工作就好了…… 想着想着,苍耳也昏睡了过去,宿舍一片安静,只剩加了薰衣草精油的加湿器发出一阵阵呼呼轻响。 第14章 班主任 “起床起床起床起床!” 苍耳的床架子被小黑拍得噼啪乱晃,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向窗帘,外面光线似乎很昏暗。陶美兮的床铺已经空了。 “天亮了?”苍耳揉揉眼睛。 “天黑了!”小黑一边穿衣服一边催促,“我们睡过了闹铃,已经六点五十了,赶紧起床去开班会,今天是新班主任第一次来。” “之前的班主任呢?”苍耳一边下床边随口问。她很少睡午觉,没想到一下子睡到了天黑,突然觉得很空虚,好像时间都被偷走了。 “之前的班主任是心理健康课老师,休产假去了。新班主任是教休闲农业与乡村旅游的老师,好像姓尤。”小黑边穿鞋边语速飞快地解释。 两人从宿舍飞奔出来,刚好遇见夏宇添、陈杰还有同寝室的另外两个男生,他们也在朝教学楼的方向狂奔,脚下的拖鞋被踩得啪啪作响。 “呦,班长,你也迟到啊!真难得。”夏宇添跑着步还不忘损小黑两句。 “呵呵,跑你的吧,小心又把拖鞋甩飞了!”小黑回怼。 夏宇添突然加速,笑着喊:“拜拜了班长,你这速度就等着迟到吧!” 四个男生嘻嘻哈哈地飞奔而去,小黑不甘落后地追上去,苍耳也只好跟着加速。无奈腿短一截,撒开丫子也追不上。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教室门口,却看见夏宇添等四个男生站在门外面,也大着喘粗气。小黑正要问他们怎么不进去,夏宇添给她使了个眼色。 两人往里一看,教室里坐了十几个人,一片安静严肃,陶美兮已经在座位上。 讲台上站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胖,两手背后,啤酒肚顶在讲台边缘,他戴了副金丝眼镜,脸上布满刻薄的沟壑,额头却大泛油光,这人正是他们的新班主任老尤。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老尤抬头看了眼班级后面的挂钟,七点零一分。 “谁是班长。” 同学们齐刷刷看向站在门口的小黑,小黑有些不好意思地弱弱举起手:“是我,老师。” 第16章 “呵,”老尤冷笑一声,“班长带头迟到,难怪这个班风纪这么差!” “对不起老师,我们班上午刚上了实践课,插秧种地,实在是有点累,所以下午睡过头了,抱歉。”小黑一脸抱歉。 老尤背着手走到班门口,冷冷审视这几个迟到的人,没再说什么。 大家都松了口气,毕竟只迟到了一分钟,而且认错态度良好。但苍耳总觉得他的眼神让人极其不舒服,就像在看一槽牲口。 沉默几秒后,老尤突然用极高极尖锐的声音破口大骂: “还找借口,不知羞耻!才种几亩地,能把你们累死吗?连最起码的规章制度都不遵守,能做成什么事?连班长都带头迟到,你们这个班真是废掉了!” 学生们被他突然暴怒的情绪吓到了。 小黑的脸顿时通红,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大家,忙低头解释:“是、是我不该迟到,跟其他同学没有关系。我们班……” “你闭嘴!”老尤指着她的鼻子怒喝,把小黑吓得一惊,苍耳从背后扶住她。 “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垃圾货!你们的父母瞎了眼,花这么多钱生养你们,供你们读书,读了十几年,就考到个大专!大学都扩招这么多年了,但凡长了脑子,稍微用点功,也不至于连大学都考不上!”老尤越说越激动,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唾沫横飞,用颤抖的手在他们面前指来指去,“要脑子没脑子,要本事没本事,要钱没钱,国家花钱养你们这些垃圾大专生,简直就是浪费金钱,浪费资源!你们就是社会的渣滓!一群没有未来的劣等废物!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猪!”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是随着老尤飞溅的唾沫而四处扩散的口臭。 教室内外一片死寂,只有老尤愤怒的喘息声。 不管是教室里坐着的学生,还是外面站着的人,都愣住了。虽然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心里为上大专而感到低人一等,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表达对他们的鄙夷和厌恶,而且还是一个为人师表的班主任。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愤怒,但此刻心里的震惊却远大过愤怒,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无比漫长的几秒钟过去,苍耳突然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抬头看向他: “我们是渣滓,那你是什么?渣滓管理员?” 老尤顿时再次暴怒,他气得左右踱了几步,激动地指着她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随后回到讲台,将桌子上一本厚厚的教案卷在手里,高高举起来,大跨步往苍耳跟前走。 “居然敢这样对老师说话,我今天就好好教教你怎么尊师重道!” 眼看老尤的书要抽到苍耳脸上,小黑惊呼着把苍耳往自己身后拽,同时伸手想要把老尤推开。夏宇添一把抓住了老尤的手腕,将他往后搡了一个趔趄,老尤“哎呦”了一声,差点摔倒在讲台上,扶着桌子才站稳。 老尤丢了大脸,火冒三丈地朝他们走过来。夏宇添、陈杰和其他两个男生上前一步,堵住门口,四双眼睛怒视着他。 面对四个年轻体壮的小伙子,老尤眼里顿时流露出怯意,嘴上依旧凶狠: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群殴老师啊?我告诉你们,你们这种行为是要进档案的!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统统毕不了业,退学!” 这话一出,四个人当中的陈杰气势顿时矮了下来,心里惶恐,生怕自己真的被退学,毕竟爸妈好不容易才供出自己一个大学生。 老尤看到陈杰的表情,心中得意。他今天下午已经看过学生档案了,几乎都是省内农村、乡镇来的,家里没什么背景,父母不是务农就是打工。他在心里不屑地笑了一声,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学生就是好哄,几句话就吓住了。 今天是他接手这个班的第一天,必须把这些不服管的镇住了,不然没法立威。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只不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而已,对待这群垃圾,不用太客气。 老尤调整了下表情,对陈杰道:“你,进去吧,看你比较老实。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这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陈杰。陈杰低下头,没动,耳朵红了。 陈杰从小最害怕的人就是老师。 自打父母送他上幼儿园开始,每天早上叮嘱他的就是“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上小学、中学之后,他也一直谨遵这条金科玉律,从没有让老师请过家长,这是他父母最骄傲的事情,对亲戚们常说“我家小杰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高考虽然只考上了大专,但没读过书的父母照样欢天喜地送他来上学,以他为傲。 他不敢想,如果自己在学校里出了点事,父母从乡下家里赶过来,对着老师低头哈腰道歉,该是怎样的窘状。更重要的是,即使老尤已经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潜意识里仍不敢去质疑他,推翻他,而是战战兢兢地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现在不进去,你明天就跟他们一起滚蛋!”老尤再次恫吓。 陈杰心一横,埋头快步走回自己座位坐下,连余光都不敢瞥到舍友们震惊又鄙夷的眼神。 老尤得意一笑,对着门外剩下的几个人说:“开学第一天,我也不想为难你们,你们站到讲台上检讨,我就放过你们。” 苍耳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虽然没见过多大世面,但见过的恶比这些同龄人要多得多。破口大骂的舅舅、把她当全职工使唤却只给小时工工资的饭店老板、在 ktv 打工时试图揩油的醉汉……但她都没有那么愤怒,因为在她眼里,这些都是社会上的人,社会上发生什么都很正常,可是这里……是学校。 无论外面怎么样,学校至少应该是一个干净的地方吧? “迟到的事情,我们已经道过歉了。现在你应该为侮辱我们的事道歉。”苍耳竭力控制着声音中的颤抖,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她第一次开口怼老尤是出于激愤,因为外婆说过,被人打了一定要打回去。但这一次开口是经过思考的。她知道老尤没有权力因为这点事就把他们开除,劈头盖脸骂这么一遭,不过是发泄恶意加立威,只要他们低头道个歉,这件事就能掀过去。 可是如果把这么恶心的道歉说出口,将来照镜子都会觉得丢人吧。 班上同学都倒吸一口冷气,谁都没想到这个第一天出现在班上、长相貌似老实的女生会这么生猛,全部紧张到到大气都不敢出。陈杰羞愧地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一个老师给你道歉?你算什么东西?你们算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侮辱你们了,我那是在教育你们!”他用手点了点苍耳,又点了点夏宇添,“你们两个人,一个污蔑老师,一个殴打老师,等着吧!” “所有人都听到了,是教育还是侮辱,你自己心里有数!”小黑道。 “谁听见了?”老尤转身对班上同学咆哮,“我看谁敢听见!” 一个穿裙子的身影弱弱站起来,举起手中一直在摄像的手机:“我、我听见了,而且还录下来了,从你骂人开始。” 陶美兮一开始只是打算拍下小黑被罚站的糗样,没想到阴差阳错录下了老尤辱骂学生的全过程。 老尤一惊,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过她的手机,狠狠摔到地上! “我让你录!上课居然玩手机,敢偷偷录视频?违反校规校纪!中国学校的风气就是被你们这种人败掉的!” 说完,老尤又上去狠狠跺了好几脚,又把手机残骸丢进了泡着拖把的水桶里,彻底毁尸灭迹。 面对老尤这一套猛烈的动作,陶美兮惊呆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砸了自己的手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 小黑上一秒还在心里为陶美兮叫好,现在见她又哭了,满脑子只有“丢人”两个大字,恨不得把她的脸蒙起来。 老尤指着教室门,对陶美兮大吼:“滚出去!” 被他这么一吓,陶美兮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抹着眼泪快步走了出去。 老尤对着门外六个人怒吼:“你们几个,今天晚上去把实践基地里我们班的菜地全部翻一遍,明天早上要是让我看见一根杂草,所有人记大过!” “我们班的菜地有整整半亩啊!”小黑惊呼。她本来准备安排全班同学明天上午一起去除草翻地的。 夏宇添扯了扯小黑的袖子,小声说:“算了,班长。” 六人在班上同学同情的目光中离开教室,苍耳临走前还不忘从拖把桶里捞出那个报废的手机。 陶美兮抽泣着嫌弃地看了一眼:“还捡回来干嘛,我不要了。” “你还想把老尤的罪证找回来啊?泡成这样肯定没用了。”小黑道。 苍耳边走边用力地把手机里水甩出来,惋惜地说:“要是没进水,就算摔碎了也能卖好几百。” 第17章 “碎成这样了还有人要?”小黑疑惑。 “要的,我之前在电子产品回收站打过工。”苍耳坦然回答。 实践基地里没有路灯,只有明朗的月光照亮田间小路。 走着走着,陶美兮突然蹲在田埂上大声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他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 大家都沉默了。他们走过来的一路上其实也都在回想刚才老尤说的话,“社会的渣滓”、“没有未来”、“劣等废物”深深刺痛了几颗年轻的心。 夏宇添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泥块:“狗东西,凭什么看不起我们!”他的两个舍友,周皓和方诚也义愤填膺。 小黑见陶美兮哭得一抽一抽的,忍不住蹲下来安慰她:“你一天哭了两次了,丢不丢人?” 陶美兮闻言哭得更大声了。 苍耳看了看长满杂草的半亩田地,叹了口气,道:“赶紧开始吧,不然今晚睡不了觉了。” 她心里也并非不愤怒,但她早就习惯把情绪放在现实问题之后,先解决问题再说。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几个去工具室把锄头扛过来。”夏宇添说着带上两个舍友走了,只剩三个女生留在原地。 见陶美兮还在哭,小黑作势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着她:“你再哭我又要拍黑照了。” 陶美兮伸手去夺手机,两人像猫咪打架一样蹲在田头互相扒拉,飞快出拳。苍耳被她们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陶美兮和小黑顿了一下,也笑了。 月色温柔,三人之间的氛围难得这么融洽,苍耳正打算趁势多说几句,拉近和陶美兮的距离,小黑却突然发觉不对劲,翻着手机相册猛地站起来对陶美兮大喊: “你偷偷删我手机照片了!” 第15章 翻菜地 面对小黑的指控,陶美兮有些心虚,但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谁让你偷拍我丑照的!” “那你也不能动我手机啊!个人隐私懂不懂!” “我又没看你其他东西,只删了我自己的照片而已!” “你什么时候拿我手机的?回寝室的时候还在,只可能是我睡午觉的时候了?你怎么解的锁!” “就、就用你的指纹解锁呗,谁让你睡得那么死,打呼的声音比闹钟还响!” “谁说我打呼!我从来不……”小黑突然反应过来,“闹钟?所以我的闹钟也是你关的?!” 陶美兮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下意识捂住嘴。 那时是下午五点,闹钟响个没完,跟唐小黑的呼噜声混在一起,更吵了。陶美兮被吵得受不了,喊了唐小黑好几声都没反应,她这才起身把她放在床头的闹钟给关了。但看着小黑的睡颜,她突然起了念头,悄悄用她的指纹解开手机,删掉了自己的十几张丑照。 删完之后陶美兮心情好了不少,又躺了一会儿。她起床的时候也犹豫过要不要叫醒上下铺这两头猪,但想想时间还早,她们不至于睡到天黑吧。但没想到,她们还真迟到了……所以刚才在课堂上,她会主动举起手机,有一大半是出于对她们俩的愧疚。 小黑恼火不已:“所以我们迟到,全怪你?” “谁知道你们那么能睡呀,天都黑了还不起来……” “你!”小黑还没来得及骂出口,就看到夏宇添他们扛着锄头、钉耙和铁锹回来了,她立马闭了嘴。 虽然三人表现得一切正常,但夏宇添还是敏锐发现她们之间的气氛变了。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同仇敌忾的吗?女生之间的事真是太难懂了。 夏宇添想了想,突然举起手里的钉耙,跳进地里,大喊: “看,猹!” 他猛得将钉耙插进地里,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小黑先笑得不行:“喂,闰土,你走错场了,这不是瓜地。” 其他人这才想起《少年闰土》这片课文来,月光、少年、钢叉都有,只差西瓜和猹了。大家顿时爆发出笑声,刚才略微尴尬的氛围一扫而空。 夏宇添开始分派家伙:“三把钉耙,两把铁锹,一把锄头。钉耙比较重,我们男生用吧,你们女生用其他的。” 三个男生各领一把钉耙。小黑试了试之后,选了一把趁手的铁锹。苍耳拿了锄头。陶美兮拄拐杖似的拄着一把铁锹,不知所措。 小黑提着铁锹下地查看土地状况,背影像一个月下提刀的大侠。毕竟这是菜地,是她的专业领域,她弯腰翻看杂草的种类,又起身把铁锹插进地里、再狠狠跺上一脚,了解土地的软硬度。 苍耳正看着小黑的操作,夏宇添突然走到她身边,从兜里掏出三双手套,递给她:“咳,我们在工具室找到的手套,你跟班长她们分一下。” 苍耳讶异于夏宇添的细心,道了声谢谢,却突然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苍耳有些疑惑,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到小黑说: “这片地是从毕业班手里传下来的,基础还不错,就是放了几个月,杂草有点多。夏宇添,你们三个先用耙子把土破开,我们跟在后面把杂草拔出来,最后再一起深翻一次。” 三人领命下地,挥起耙子。闲置了几个月的土地有些板结,破起来并不容易。 苍耳给小黑和陶美兮一人递了一双手套,开始在破开的地上拔杂草。小黑和苍耳干起活来很利落,将拔出来的杂草扔到一块,准备一会儿一起烧掉。 陶美兮蹲在地上,学着她们的样子,从地里找出杂质扔出来,一片,两片,三四片,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后妈逼迫着从灰盆里捡豆子的灰姑娘。正当她在凄美的身世中自我陶醉时,被小黑一嗓子给叫了回来: “陶美兮,你这捡的什么?” “杂草啊。”她有些莫名其妙。 小黑看着陶美兮垒起来的那一堆菜叶,十分无语:“这是去年没收完的白菜叶子,留在这里是沤肥的。” “呕、呕肥?什么意思?”陶美兮真诚发问。 小黑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怄死了。“就是放在地里让它发烂,这样土地就更肥,种出来的菜就更好。”她又抓起一把自己拔的杂草给她看,“看,这是稗子,这是小飞蓬,牛筋草,猪秧秧……都是杂草。” 陶美兮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重新开始除草。 少男少女们刚好分成三组,一个耙一个捡。小黑和夏宇添配合默契,速度均匀。中间这组则是方诚已经耙了一半,陶美兮还在远处慢悠悠地捡。 到了苍耳这边,画风又是一变。 她动作太快,而周皓比较瘦弱,还没翻到一半就快举不动钉耙了。苍耳也不催他,拔完一段地之后就站在一边两手抱胸默默等着。但这样反而让周皓的心理压力更大,月光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总觉得她在传达无声的鄙夷。这让周皓更想证明自己。 于是,他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臂,高高举起钉耙——下一秒,闪着腰了! “哎呦!”周皓嚎叫着扶住腰,钉耙也掉到地上。 众人赶忙围过来,周皓更觉丢人了,忙说自己没事,抓着钉耙还要继续。苍耳生怕他倒在这里,那今晚就更别想睡觉了。她一把接过周皓手里的钉耙,对他说:“你去休息一下,如果能动的话就去捡杂草吧。” 周皓顿时觉得自己那男人的自尊心就像被钉耙穿过的泥块一样四分五裂,他连连推拒着“不行不行”,但苍耳没理他,直接抡起钉耙开干了。力道之大,动作之利落,让三个男生都瞠目结舌。周皓见状也放弃挣扎,扶着腰缓缓除草。 几人好不容易破开土地、拔完了杂草,现在正一人一把家伙,从头开始翻地松土。由于陶美兮拿锄头挖地的样子是在太像小孩玩沙子,大家一致同意让她继续拔剩下的杂草,不用松土了。 苍耳沉默地将钉耙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给一块泥巴翻了个身。 这种动作单一又需要力气的活,最适合发泄情绪。虽然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但老尤的话闷在所有人心底,也闷在苍耳心底,越发酵越堵,堵成满腔的愤怒。 愤怒一半来自老尤的侮辱,另一半却来自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难道我们真的是老尤所说的,毫无用处的社会渣滓吗?难道上了大专就注定低人一等吗?就可以这样被人明目张胆地看不起吗? 不!一定不是。 至少小黑不是,她原本成绩很好,是自愿来到这里,她聪明勤劳又喜欢种地,将来会继承父母的蔬菜大棚,成为一个优秀的菜农。陶美兮也不是,她漂亮又有钱,什么都不用操心,将来想做什么都行。 那自己呢…… 自己一定也不是!自己虽然成绩不好,一无所有,可至少自食其力,从没有伤害过别人,无论如何也不是社会渣滓。像老尤这样,到处散发恶意、欺凌弱小的人,才是社会的渣滓。对! 想通了这一点,苍耳干起活来更有力气。她把脚下的土块当成是老尤的脸,甩起钉耙来格外有力气。 第18章 天越晚,月亮越亮。 苍耳松土松到田埂底下,才意识到半亩地已经耕完了。 一下一下挥动钉耙的时候,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回头看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她扔掉钉耙,瘫坐在地上,随后直接仰面倒了下去。很快,大家各自翻好了地,一个接着一个地瘫倒。 陶美兮又捡出来不少杂草,扔到一边的杂草堆里,回头一看他们全倒在地上了,不禁嫌弃:“地上好脏啊,有虫子,刚才还有一只青蛙。” 没人理她。她也很坦然地放弃了,打不过就加入。很快,六个人头朝头在地上睡成了一颗六角星。 辽远的天幕中繁星闪烁,让人沉醉。身下的泥土松软平整,周围格外安静,只有不远处水塘边的牛蛙叫声嘹亮。这就是以天为盖地为庐吧,苍耳想。 “星星好亮啊。”小黑真情实感地感叹。 “嗯,真好看。”无人注意到,夏宇添说这话时,偷偷偏头看向了小黑。 “我上次看到这么美的星星,还是在加拿大的魁北克。”陶美兮一句话迅速破坏气氛。她见没人接话了,还有点疑惑,难道自己又说错什么了?真奇怪。 苍耳知道加拿大,但不知道魁什么北。别说加拿大了,她长这么大,唯一一次出省,还是小时候那次长途旅行。 那时候妈妈很年轻,打扮得很好看,她抱着自己坐在绿皮火车上,指给她看窗外的风景,还给她喂新奇的零食。妈妈在苍耳脑海里的模样就停留在那个瞬间。因为旅行回来之后,妈妈把自己送上通往新禾镇的大客车,说外婆会在车站接她,自己晚点回来。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咕咕。”不知道谁的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打破了苍耳的遐想。 也是,这几个迟到的人都是从宿舍床上直接飞奔到教室的,没来得及吃晚饭,又干了一场体力活,早就饿得不行了。 夏宇添突然从地上坐起来:“哎,我们吃烧烤吧!” 小黑看了眼手机:“都十一点了,哪来的烧烤?”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眼睛里明显在放光。 “你想想我们在哪?在农校,在地里!还能饿着?遍地都是食材!”夏宇添兴奋地站起来,指着刚拔出来的一堆杂草,“还有现成的燃料!” 周皓有点犹豫:“半夜在这里放火,会不会不太好啊?” “这周围都是土,烧不起来的,放心!”小黑仿佛已经闻到香味了,哈喇子都快流出来,“烤土豆,烤茄子,烤青椒,烤韭菜,烤香菇……” “别说了,”苍耳咽了口口水,一脸严肃地站起来,“行动!” 第16章 野烧烤 几人一拍即合,男生们负责去拾柴火、找工具。女生们则在小黑的带领下去高年级的菜地里找食材。 黑灯瞎火,朗朗星空,三个少女拎着篮子鬼鬼祟祟潜入蔬菜大棚。小黑刨马铃薯,苍耳采辣椒,陶美兮摘茄子。 陶美兮第一次干这种事,既紧张又兴奋,小声喊着问:“我们这样好吗?这不是在偷菜吗?”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小黑边刨地边统一团队思想,“种在这里的蔬菜原本就要被食堂收走的,收走之后还不是做给我们吃的吗?我们现在只是提前来取了,还不用麻烦食堂厨师做,这怎么算偷?” 陶美兮被说服了,信服地点点头,手下动作更快。 “你别光薅那一颗呀!”苍耳忍不住提醒,“那一株茄子都被你薅完了!” 陶美兮“哦”了一声,学着苍耳的样子,分散开摘。 小黑刨出整整一筐土豆后,还不忘把土埋回去恢复原状。 三人盆满钵满地走出蔬菜大棚,又去菌菇棚采了一筐蘑菇和金针菇,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到水塘边清洗战利品。蘑菇飘在水面上,将月亮碎成粼粼波光。苍耳将土豆搓得光溜溜,小黑熟练地破开辣椒,掏出里面的籽。 陶美兮收拢着裙子蹲在水池边,十分存疑地问:“这水真的干净吗?” “不干净,你别吃,小心中毒。”小黑头也不回答道。 陶美兮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心翼翼地拎着茄子蒂,玩水似的在水面上划来划去。苍耳看不下去,夺过她手里的茄子,麻溜地搓了。 “对不起啊……今天害你们迟到挨骂。”陶美兮沉默了片刻后,弱弱说。 “算啦,你也帮我们说话了,还因此损失了一个手机,扯平了。”小黑大大咧咧答道。 苍耳“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三人洗完蔬菜回到田里时,夏宇添已经用几根结实的长树枝搭成了三脚架。他敏锐察觉到她们之间的氛围又变了,他一脸茫然。什么“四月的天后妈的脸”,依他看应该是“四月的天姑娘的脸”才对。 夏宇添在三脚架中间塞进捡来的杂草和枯木。周皓捡来一块平整的石头,铺上从宿舍取的塑料袋,做成一个简易砧板。苍耳用水果刀熟练地把蔬菜片成可以烧烤的片。其他人用从工具室里偷出来的铁丝将蔬菜片串成串,再喷上从其他宿舍要过来的油。 万事俱备,夏宇添朝方诚伸手:“火。” 方诚下意识一捂口袋:“我哪有火?” 夏宇添莫名其妙:“装什么装?” 方诚无奈,只好掏出了打火机。 班长小黑顿时对他怒目而视:“寝室里不准抽烟!” “我不在寝室抽!不在寝室抽。”方诚连连解释,同时往夏宇添屁股上踹了一脚。 夏宇添先燃起一把枯草,用这把枯草点着了柴火堆。六人围坐在篝火边,一人拿一支铁签开始烤,很快变冒出香气来。 土豆是最受欢迎的,对刚干完体力活的人来说,没什么比扎扎实实的淀粉更好的了。 陶美兮看着黑乎乎的土豆,不肯下口:“我爸妈说吃糊了的东西会得癌症的!” 再一次,没有人理她。陶美兮再次遵循打不过就加入原则,默默用水果刀剃掉了外面焦糊的部分,犹豫着咬了一小口,瞬间睁大眼睛:真香! 六人沉默不语地迅速干完了一筐小土豆,都明显感受到自己头顶的血条随着胃被填满而迅速回血。 小黑向后仰了仰,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我总算知道西伯利亚人为什么拿土豆当主食了,豆门永存!我要把我家的菜地都改成种土豆!” 苍耳笑了:“你爸妈会先把你敲成土豆。” 实现温饱后,大家才想起来搭理这些蔬菜。但蔬菜比土豆的火候难掌握,土豆外面糊了还能吃里面,可是青椒香菇一烤就漆黑一片。 大家正为难时,苍耳站起身,手里拿着长长一串蔬菜,灵活地将它们在火焰中上下翻动,动作镇定娴熟。很快,她将蔬菜串拎起来,分给大家。几人一尝,新鲜的青椒、茄子和菌菇被烤到恰到好处的微微焦香,正好激发出食材本身的原汁原味。苍耳又连着烤了几串蔬菜,几人都抢不过来。 面对大家敬佩又惊讶的目光,苍耳淡淡表示:“我之前在烧烤店打过工。” 几人敬佩地看着她,同时在心里默默想她到底打过多少份工。 “那个老尤简直是疯狗,这样的人到底怎么当上老师的?”夏宇添边啃茄子边愤愤道。 方诚附议:“就是,能不能让刘老师别休产假了,早点回来。我一看到姓尤的那个老狗币就……” 话音未落,夏宇添给了他一个胳臂肘:“你说话文雅一点行不行?有女生在呢。” “真的,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吓死我了。”陶美兮小口小口啃着一颗香菇,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那你实在是太幸运了,苍耳心道。 周皓还是很担心:“我们今天得罪了他,他肯定要给我们穿小鞋。” “管他呢,大学班主任算什么,又不是高中班主任,能拿我们怎么样?”夏宇添满不在意。 苍耳心里却没有那么洒脱,有些隐隐的担心。今天一时激愤玩了把大的,可这与她想要拿奖学金的目标是相悖的,万一老尤滥用职权给自己动点手脚……算了,有句话叫“落子无悔”,做都做了,想也白想,真出了问题再解决。 树枝被燃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篝火烤得人身上暖暖的,漫长而劳累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此刻几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见火苗弱了些,苍耳往里面加了些柴火。除了小黑了解她的情况外,其他几人都是第一天认识苍耳,又见识了她硬刚老尤的样子,都对她很好奇。之前不熟不好问,这会儿夏宇添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你一直是我们班的吗?为什么上学期没见过你?” “宿舍你也没来住过。”陶美兮补充。 “你和班长怎么认识的?” “你好勇啊,刚才怼尤老狗真是太帅了!你也是本地人吗?” 几人七嘴八舌发问,苍耳虽然和他们混熟了一些,但并不想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和盘托出,否则又会引来一阵同情。 第19章 她敷衍地迅速答道:“是本地的,我和小黑是小学同学。我上学期有点事,没怎么来上过课,这学期没事就回来了。” 见陶美兮还要追问,小黑忙打断她:“查户口呢你们?总之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患难之交了,来,干杯,不是,干串!” 小黑伸出手中的烤串,其他人也笑着把烤串签碰在一起。 “干串!”六人欢呼。 “谁!谁在那儿放火!”一声暴喝骤然响起,同时,手电筒的强光扫过了几人的脸。 几人吓了一跳,立马缩下去,卧倒在地。 小黑惊道:“完蛋了,是管理员!” 苍耳反应迅速地拿起铁锹,铲起土盖到火堆上,小黑和夏宇添反应过来,也抄起家伙要加入,但拿着远处手电筒的人已经在朝他们跑过来。 “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快走!分散开跑!”见他们还不走,苍耳着急道,“再不跑被抓一窝就跑不掉了!” “我来收拾,你走!”夏宇添道。 “你个头大目标大,我收拾完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行了!快走!” 几人不再犹豫,立马四散逃窜。 “别跑!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声如洪钟的管理员打着手电筒不断逼近。 苍耳迅速扑灭了篝火,又把树枝、灰烬还有没吃完的蔬菜全都翻进泥地里,再把铁丝、水果刀等工具扔进草丛里,彻底毁尸灭迹,这才逃走。 然而不管她往哪儿跑,光柱都锁定在她身上。苍耳在奔跑间隙回头张望,只见管理员几个箭步跨过田埂,迅猛地朝她奔来,奔跑的同时还能用手电筒精准锁定自己的位置,苍耳震惊又无语,这人是特种兵出身的吗?! 眼看跑不过,苍耳干脆一头扎进了水塘边的芦苇丛。她蹲在芦苇丛中,用芦花遮住自己的脸,克制着因为剧烈运动而起伏的呼吸,小心翼翼地朝外观察。 管理员追到水塘附近,没看到苍耳的身影,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手电筒环视四周。苍耳这才看清,这位迅雷般敏捷的特种兵管理员居然是个女的,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壮硕,穿着笔挺的工装,腰带扎得紧紧的,头发比男人长比女人短,看起来利落又强悍,一巴掌能扇飞一头猪。 “别躲了,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出不去的。有本事就在这儿跟我耗着,我看你能不能躲到天亮。”管理员对着空气颇有气势地喊话,“开学第一天就在这儿给我玩花样,居然整起野外烧烤了,真是一届比一届有创意!” 四周一片寂静,回应她的只有牛蛙既低沉又响亮的“昂哞”声。 管理员环视一群没发现人影,便往水塘另一边搜去。 苍耳瞄见她走远了,弓着腰蹑手蹑脚地转了个身,打算从芦苇丛里溜出来,一回头却突然对上了一双眼睛。她以为撞上了鬼,吓得差点尖叫着跳起来。幸好她心理素质过硬,刚站起来便立马捂住自己的嘴蹲下,和眼前这人面面相觑。原来不是鬼,是个熟人—— 祝江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孩。 他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爱好:晒月亮。夜深人静的月光下,最适合放空和思考。很多科研上解不开的难题,他都是在晒月亮时获得的灵感。 今天天气晴朗,月色正好,他走到芦苇地打算好好享受与月亮独处的时光,但偏偏来了群半夜种地的学生,吵吵闹闹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种完了,竟然又在田里烧烤,香味都飘到水塘边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这时,管理员已经听到异动,朝芦苇丛的方向走过来。苍耳做出“嘘”的手势,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祝江,示意求他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管理员用手电筒扫过芦苇:“谁在那里,出来!再不出来我进去了。” 祝江漠然地看了苍耳一眼,站起来。 管理员语气明显松懈下来:“哦,小祝老师,又过来晒月亮啊。” 祝江点点头:“嗯。” “你有看到几个学生跑过来吗?” “没有……” “哦。现在这些小屁孩真是……” 苍耳刚松了口气,却听祝江接着说:“没有几个,只有一个,在这里。” 苍耳抬头一看,祝江的手指正指着自己的脑袋。 第17章 收白菜 第二天一早,基地管理员住所。 依旧一身工装的管理员站在一个满是油污的单眼燃气灶前,把几盘不知道剩了多久、也看不出原先是什么的剩菜,倒进一口看起来十几年没洗的锅,又从包了浆的电饭锅里舀出半盆剩饭倒进去,开大火用锅铲随便搅和翻炒。 苍耳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对这一锅猪食般的炒饭咋舌不已,觉得管理员很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海的女儿》里面那个窝在洞穴里烹制毒药的女巫。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在心里骂了小祝老师八千次,谁家好人会大半夜在芦苇丛里晒月亮?要不是他的举报,自己也不会大清早站在这里立正挨打。 这是由一间小仓库改造的住所,中间没有任何隔断,只能靠陈设来区分功能区域。门口搭了一张灶台,这就是厨房;窗边摆着一张桌子,这就是书房;墙角靠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行军床,这就是卧室…… 大平层的主人炒好了早饭,走到书房架起二郎腿开吃。吃了几口之后,见苍耳还等在这里,有些不耐烦。 “还杵在这儿干嘛?我昨天晚上说过了,叫你的班主任一起过来。” “老师……” “打住,我可不是老师。你看我这样子像老师吗?” 苍耳心道确实也不像,她继续解释道: “我昨天晚上过来给我们班菜地松土,拔出来不少杂草,我就在地里烧了,想给土地增肥。我不知道这是违反规定,对不起。” 这是昨天晚上苍耳和小黑紧急商量出来的说辞。 管理员点点头:“编的还挺好。” 她从桌子底下踢出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苍耳低头一看,正是她昨天晚上扔进草丛里的铁丝、水果刀,有几根铁丝上还串着没吃完的烤串。 苍耳顿时心下一凉:大意了。 管理员皮笑肉不笑:“这些,都是你没烧完的杂草?” 铁证如山,苍耳只好认罪:“对不起,我烧杂草的时候……顺便做了点吃的。” “你们很会就地取材啊,青椒、茄子、蘑菇、土豆,怎么不去水塘里再捞几条鱼呢!” 苍耳一听竟然有些心动,昨天晚上怎么没想起来呢? 管理员看出她一脸神往的表情,更加冒火:“怎么着,你想今晚去试试?” “不敢不敢。”苍耳低眉顺眼。 “我看你们没什么不敢的,说,你那几个同伙都叫什么名字,我让你们班主任统一处理。” 苍耳自然不可能把大家的名字供出来。可是这事一旦报到老尤那里,不用说他也知道是哪几个人了。老尤正等机会收拾他们呢,这不是瞌睡了给人送枕头吗?绝对不行。 “既然您不是老师,那这事,咱们能私了吗?” 管理员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怎么私了?你要给我钱?” “这个我没有。”苍耳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你说个屁。” “我可以帮您干活。”除了劳动力之外,她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出卖了。 “我能用得上你?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管理员一脸不屑。 “我可以的,我打过好几份工,在家也经常帮我舅舅送货。” “干过农活吗?” “昨天第一次干……之前摘过黄瓜算吗?” “滚。”管理员言简意赅。 苍耳还想继续争取机会,这时门外传来卡车轰隆隆的声响。 “海姐,我来收大白菜了!” “来了!”管理员应了一声,回头打发苍耳,“行了你走吧,必须把你班主任叫过来,不然我直接找你们院长了。不好好惩治惩治你们,回头一个个把基地当自己家菜园子了。” 说完,海姐撂下碗提起一把砍刀出去了。小卡车司机将车在场院里掉了个头,跳下车。 最近是白菜收获的季节,基地里种的白菜供应食堂之外还有不少余量,不卖出去就要烂在地里了,所以海姐今天预约了司机过来收菜。 司机拉开后厢门,爬了上去,海姐站在车下面接他递过来的塑料筐。一个筐子虽然不重,但几十个摞在一起也有一人多高,海姐不费吹灰之力就抱了起来,稳稳往地里走。 司机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海姐,那我再过两个小时过来?” “行,去吧,收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海姐将塑料筐放在田边上,看着自己这一地颗颗饱满肥硕的大白菜,成就感满满。她提刀下地,准备送它们上路。 海姐弯腰轻松拔起一颗白菜,用刀将它的老根砍去,再剥掉外层老化、虫蛀的大菜叶,便是一颗卖相完美的大白菜。处理完之后先撂到地上,待会儿统一收。海姐动作极快,一口气的功夫便收了一溜,这才抬起头缓口气。 第20章 这时她才发现不对劲:地里怎么多了一个人? 那个半夜偷菜烧烤的女学生,正提着砍刀,和自己一样弯腰在地里收白菜。 “你干嘛呢!别给我添乱!”海姐喊着。 她在这儿干了快十年的管理员了,基地就是她的家,她最受不了这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学生来自己地里随随便便搞破坏。 苍耳没出声,继续收白菜。虽然之前没干过,但她刚才观察了海姐的动作,已经掌握了技术要领。 海姐愣了愣,这丫头干得还挺有模有样?虽然还不熟练,但活儿干得很到位。 “喂,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们。”海姐又喊。 “我知道,是我闲着没事干,我帮您收。”苍耳边说手上也没停。 海姐没再搭理她,反正这种小鸡崽子似的大学生,肯定坚持不下去,最多干十分钟就要跑。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苍耳非但没有走,反而越做越熟练,速度快赶上海姐了。 海姐看到她背后被汗湿透的痕迹,忍不住道:“我可不会给你付钱啊!” “我不要钱。别说了,快干活吧。”苍耳头都不抬。 海姐“哦”了一声,弯腰继续砍白菜,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这小丫头指挥了? 两人齐心协力下,地里的白菜很快就砍完了。苍耳直起腰,长长舒了一口气。 海姐此时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了几分欣赏:好多年没见过这么能干活的小孩了! 海姐将砍好白菜收进塑料筐,苍耳也一言不发地跟着收,几十个筐子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地里只剩下菜叶子。 海姐将两箱白菜摞在一起,一把抱起来,开始往卡车上装货。苍耳也学她的样子,把两个筐子累在一起,正要动手搬的时候,被海姐喝住。 “别动!小胳膊小腿的逞什么能?闪了腰我没钱赔啊!” 苍耳却不理她,扎了个马步,“嘿”的一声将两大筐白菜抱起来,脚步稳健地往卡车走去。海姐在她身后看愣了,这一把子力气还了得? 司机已经收到消息赶回来,站在卡车上收菜筐,也被苍耳这怪力少女吓了一跳。 他笑呵呵对海姐道:“难怪今天这么快,原来是多了个帮手啊。” 海姐也笑了:“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很快,载着几十筐大白菜的卡车扬长而去,海姐对着后视镜挥了挥手,随后转身回屋,对叉着腰大喘气的苍耳视若无睹。苍耳还以为没戏了,没想到屋里传来一声: “进来喝口水吧。” 因为整个屋里找不到第二个杯子,海姐只能给她用碗倒水,苍耳也不嫌弃,咕嘟咕嘟干了两大碗凉白开。 “昨天晚上烧烤好吃吗?”海姐发问。 “好吃……我们几个晚上都没吃饭,空着肚子翻了几个小时的地,吃什么都好吃。” “为什么大半夜来翻地?” “班主任逼的,不翻就开除。” 那块菜地确实是晚上新翻的,海姐有数。她昨天还疑惑哪个班半夜来松土,原来是被班主任体罚了,但海姐可懒得管那么多,如她所言,她不是老师,只是基地的管理员,只管地不管人。 “知道你们错哪儿了不?” “我们错在不告而拿,糟蹋了学长学姐们的劳动成果。”苍耳老实反思。 “错!这是我的地盘!谁也别想在我的地盘上动土。”海姐霸道地说。 “哦……”真是很难揣测的答案。 海姐摆摆手:“行了,我不追究了,下不为例。” 苍耳松了口气,一上午的活儿可算没有白干:“谢谢海姐!保证没有下次!” 道完谢,苍耳转身离开,却听到海姐在背后问: “你愿意在基地帮工吗?” “帮工?” “对。实践基地是有勤工俭学名额的,我可以招募一到两个学生助手,但因为我要求太高,没有符合标准的学生,所以很多年没招过了,我看你还不错。” 海姐这话说得有些心虚。其实真实原因是工资太低了,每月只有一千五,干的活儿太重,没人肯来。就算有来的,也都干不到一星期就跑了。 “有工资吗?” “当然,每月……一千五。” “一千五?”苍耳诧异。 海姐心道果然嫌低了,她心虚地咳嗽了两声,补充道:“工作量也不大,就是帮我打理打理田地,喂鸡喂猪,看看门,很简单的。” 苍耳内心狂喜,她原本就想在校内再找一份工作,没想到自己送上门了。而且打打下手每月就能拿一千五,简直太好了。 “我愿意干!”苍耳立马兴奋地表态。 海姐内心狂喜,她本来还在想如果苍耳实在嫌低,自己可以跟学校申请给她涨到两千,毕竟原本有两个人的名额。 但姜还是老的辣,海姐没有流露出兴奋,而是故作严肃地说:“虽然不是正式工作,但你既然答应了,就要坚持做下去,不能半途而废。” “我保证不会!”苍耳一脸诚恳,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海姐按捺心中的得意:“行,那你走吧,也不用每天都过来,有事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看着苍耳离开的雀跃背影,海姐终于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廉价劳动力而握拳喝彩:“耶!” 苍耳走出基地后,忍不住为自己因祸得福的好运气喝彩:“耶!” 第18章 买手机 苍耳一上午没回宿舍,手机微信也不回,小黑以为她一定是被扣住受处分了,担心得不行。没想到她不但全身而退,还找到了新兼职,小黑这才安下心。 “基地那个管理员海姐,是什么人?”苍耳打听起自己新老板的消息。 “不知道,听说脾气挺古怪的,四十多岁没过结婚没生孩子,一个人守在基地里,想想也怪可怜的。”小黑表情同情。 可怜吗……苍耳脑海中浮现海姐魁梧的身影、干活时麻利的样子、看到白菜垒满车厢时满足的笑容,好像很难把她跟“可怜”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但是在新禾镇这个小地方,无论男女,三十多岁不结婚就已经千夫所指,连带着那人的父母都会抬不起头来。四十岁还不结婚的话,简直是违逆人伦。苍耳知道去年村里有个老阿姨,上吊逼自己三十九的岁女儿去相亲,差点没救回来。苍耳也不知道海姐究竟可怜不可怜,但总觉得她身上透出一种劲,虽然描述不出是什么劲,但总之是在舅母这种与她同龄但已婚已育的女人身上看不到的。 苍耳和小黑的动静吵醒了陶美兮,她悠悠睁开眼,想要抬起手拿手机看时间,却发现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浑身上下透着发酵后的酸痛。 昨天是陶美兮此生以来劳动量最大的一天。她上次劳动还是在奶奶七十大寿的时候,把保姆扯好的面条扔进锅里,再捞进保姆调好的面汤,算作是自己亲手煮的长寿面,还因此收到了两万块的小红包。 陶美兮翻了个身,艰难伸出手去掏枕头下面的手机,一掏空更崩溃了,她这才想起来手机已经在昨天晚上被迫提前退休了。今天必须出去买新手机,这个破地方网购的话要好几天才能送到,还要自己取货。可没有手机出门寸步难行,连钱都付不了,看来只能向眼前这两个人求助了,昨天刚一起种了地,她们应该不会拒绝自己吧? “终于舍得醒了?昨天晚上苍耳因为掩护我们被抓了,早上去受处分,连夏宇添都知道发消息问我她怎么样了,你倒是睡得很香。”小黑噼里啪啦一通开炮,把陶美兮还没说出口的话给怼了回去。 但陶美兮也很委屈,自己昨天那么累了,哪还有脑子管别人的事,连睡得香也是错? 还没等她开口,苍耳先道:“我这不是没事了吗。对了,我今天要去街上买点东西,你们有人要一起吗?” “我!我我我。”陶美兮忙举手。 苍耳心中窃喜。她刚刚就猜出陶美兮想叫人陪她买手机,但被小黑给怼回去不好再开口。但苍耳怎么会放过这个和陶美兮拉近距离的好机会,毕竟这才是自己最大的财神。 小黑本不想跟陶美兮一起出门,但更不想被落单。于是半小时后,三人出现在镇中心唯一的商业街。 看着喧闹的女装店、永远在清仓大甩卖的鞋店、还有插满大鱿鱼的炸货店,陶美兮真情实感问:“哇,好热闹,就是小学课文里说的农村赶集吗?” 小黑和苍耳都沉默了。这里已经是新禾镇最繁华的地方了,周边农村的人到这条街来一趟,都被称作“进城”。 小黑偏头看向苍耳,用眼神对她进行无声的谴责:为什么要叫这位祖宗一起上街?苍耳无可奈何地尴尬一笑,那意思是:来都来了,算了吧。 陶美兮对身边两人难看的脸色浑然不觉:“走,去苹果直营店吧,在哪儿?” “我帮你查查。”小黑一脸平静地打开手机,阴阳怪气道,“哦,最近的一家在一百多公里外,坐大巴几个小时就到了。” 第21章 陶美兮诧异:“这里连苹果都没有?那去华为旗舰店吧。”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小米总有吧……”陶美兮还在挣扎。 苍耳不忍心再听下去,打断了她:“走吧,我带你去买。” 几分钟后,苍耳带着两人走进镇上最大的电子产品交易中心——悟空手机城。 虽说招牌上写着手机城,实际上什么都卖,几十个摊位鳞次栉比,卖手机、电脑、大小家电,甚至还有卖电动车和老头乐的。 不少摊主和顾客为几块几十块激烈厮杀着,唾沫横飞,给陶美兮看的一愣一愣的。她从没想过买电子产品还能讲价,从前她都是走进苹果直营店,拿起最顺眼的一款,然后直接付钱,因此她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十分新鲜。 苍耳领着她径直朝里间的一个摊位走去,边走边叮嘱: “这地方水很深,好多卖的都是假货和二手翻新。我现在带你去的这家,是我之前打过工的地方,货是正品,但要价也高。老板是我熟人,我不好开口砍价,他报价之后你一定要狠狠砍,知道了吗?” 陶美兮“嗯”了一声,势在必得地朝摊位走去。 苍耳对坐在柜台里看剧的老板打招呼:“魏哥,忙着呢,我带朋友过来买手机。” 魏哥抬起头,面露喜色:“呦,我还以为你把魏哥给忘了呢,想我了没有?” 苍耳尴尬地笑了笑。这老板其实人不坏,给钱也算大方,但就是喜欢有意无意间言语调笑几句,这也是她辞掉这份工的原因。 见苍耳不理他,魏哥也没多说,转头对陶美兮道:“美女,买手机来我这里就对了,货最全,价格也最公道。” 他说着从柜台下面掏出各式各样的新手机摆成一排:“每个品牌的最新款我都有,看你想要哪个。” 陶美兮挨个看了一遍,其实手机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只要外形好看、拍照好看就行了。在魏哥热情介绍了一圈型号、芯片、运营内存、存储内存后,她随便挑了一个淡粉色的新款苹果,因为点开它的时候,屏保刚好是一只兔子。 “有眼光!”魏哥喜笑颜开,来这里的顾客很少选这么贵的手机,“这款在官网要卖九千多,看你是苍耳朋友,给你便宜点,八千八百八。” 苍耳假装转圈看手机,实则在魏哥身后咳了一声,用手刀做了一个假装抹脖的动作,示意她大砍价。陶美兮回了她一个会心的眼神,表示自己明白。 “老板,能不能便宜点,”陶美兮自信开口,“八千八百五。” 魏哥、苍耳、小黑都愣住了。 “下次一定要再来啊!”魏哥欢天喜地地将三人送到手机城门外,热情送别。 刚一出店门,苍耳崩溃怒问:“八千八百五?八千八百五!八千多的东西,你只还了三十块钱?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不是跟你说了要大砍价吗!” “你不是在那边比划‘五’吗?”陶美兮学着苍耳手刀的手势,一脸疑惑,“这不是五的意思吗?八千八百五?” “我的意思是……”苍耳无力地放弃了解释。 小黑在一边已经笑得不行,小声对苍耳道:“反正她有钱,你管她呢。” 见陶美兮已经开心地拿新手机自拍了,苍耳便不再说什么,至少带她买的是正品。 “来,看镜头。”陶美兮举起手机。 苍耳和小黑同时别过头去:“不要!” “咔嚓”一声,陶美兮新手机的第一张照片记录了 106 宿舍第一次集体出行。 三人路过一个卖手机壳的路边摊,陶美兮一眼看中了一个毛绒外壳带兔耳朵的款式,她拿起来往手机上套着试了试,刚刚好。 “好可爱呀!这个多少钱?”陶美兮问。 阅人无数的摊主大姐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是个人傻钱多的,便黑着良心瞎开价:“七十五。” 陶美兮想都没想就要付钱,苍耳一把抓住她的手,对大姐道:“十块钱。” 陶美兮震惊地看向她,心道这人是失心疯了吗。 摊主大姐急了:“小姑娘你这是要放抢哦!哪有你这么还价的,你们要是真心要的话,就给六十吧,买二送一。” “买二送一?”陶美兮惊喜道,“我们一人买一个吧!” “大姐,你可真敢叫,六十块,买一送二我都嫌贵!”小黑帮腔。 “其实我觉得这个价格……哎,你们干嘛,我还没买呢!”陶美兮话音未落,便被苍耳和小黑一人抓住一边胳臂,挟持着往前走。 苍耳还在她耳边小声叮嘱:“别回头,往前走。” 正当陶美兮不解其意时,身后传来大姐焦急的声音:“五十,五十好吧!别走啊,四十,三十!二十,不能再低了,成本价了!” 陶美兮吃惊地左右看看,只见苍耳和小黑依旧表情淡定地往前走。 “一口价,十五!好了吧?”大姐追了上来。 几人停下脚步,苍耳想了想:“十五,买二送一。” 大姐被她气笑了,拿她没办法:“行行行,算是砸在你这小丫头手上了。” 三人一人各挑了一个手机壳,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苍耳认真对陶美兮道:“这,才叫砍价。看到了吗?” 陶美兮心服口服:“你们真是太厉害了!我从来不知道还可以这样!”她买过这么多东西,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物超所值。 小黑问苍耳:“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吗?走吧,买什么?” 苍耳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之前随口编的借口。她晃晃手里的手机壳说:“就是这个,我是来买手机壳的。” 小黑莫名其妙地“哦”了一声。 到了饭点,三人找了个路边面摊吃午饭。 陶美兮刚刚学习了一门新技能,心痒不已,按捺不住地要尝试,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问面摊老板: “老板,牛肉面多少钱?” “十五。” “便宜点,五块吧。”陶美兮自信沉着。 整个面摊都安静了。 苍耳和小黑瞬间低下头,用手挡住脸,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只想撇清自己和这个丢人玩意儿的关系。 面摊老板疑惑地看着这个长相斯斯文文的漂亮小姑娘,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来砸馆的。 陶美兮见老板没反应,意识到该走下一个流程了。她起身一脸高傲地对苍耳和小黑道:“不吃了,我们走。” 苍耳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她一把扯住陶美兮的手臂,将她拽回座位上,同时一脸不好意思地对老板道:“她开玩笑,开玩笑的。我要一碗小菜面。” 小黑捂着肚子死死憋笑,笑得浑身发抖,连带着桌子都在颤抖。 陶美兮对两人的反应很不解。苍耳扶额道:“砍价也要分场合的,别乱来。”她真的很担心陶美兮这个样子出去会被打。 陶美兮充满求知欲地追问什么场合适合还价,什么场合不适合。苍耳解释得口干舌燥,小黑默默用餐巾纸擦掉笑出来的眼泪。 此时,街道斜对面。 胖瘦二人组从街角走出来,二人脸上都挂着彩。他们身后,走出来一个右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的人——罗桑。这都是上次和腰哥那伙人干架的后果。此时罗桑刚替万总收完房租,这会正带着小弟出门觅食。 胖子眼尖,一眼看到不远处正在吃面的苍耳,激动地叫道:“老大,是她!上次没收拾完的那女的!” 罗桑定睛一看果然是苍耳,便朝她走过去。胖瘦二人得意不已,跟在老大身后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想着这次一定要一雪前耻。 不料,他们的老大突然停住脚步,并且一个迅猛转身,快步退回街角。 面对小弟疑惑的眼神,罗桑故作淡定地解释道:“大街上动手,影响不好。这次先放过她。” 胖瘦二人虽然困惑,但也不敢多问,便跟着罗桑离开了。 罗桑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了,坐在苍耳身边的两个人,是自己的同学! 第19章 新狼王 诚如王家卫所言,就算你是一个杀手,也会有小学同学。 可王家卫应该没料到,一个街头大佬,居然还会有大学同学。 罗桑初中毕业被“分流”进入职高,刚到学校就跟当时的职高老大对上,并且一战成名取而代之,就像狼群中战胜老狼王而登基的新王。关于罗桑在职高学的专业,他一直讳莫如深,或许是为了维系神秘感。 当然,不管什么专业,罗桑显然都没有好好学过。三年打了无数场架,很多轰轰烈烈的架他都已经忘了为何而打的了,只记得当时断了哪根骨头。 职高毕业前夕,罗桑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茫然:这个架还能打到哪一天? 书显然是不会继续读下去了,一旦没了学生身份,自己就会彻底沦为“社会闲散人员”,到时自己何去何从…… “砰!”一个啤酒瓶挨着罗桑的脑袋飞过去,在他耳后的电线杆上炸了个粉身碎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对方的拳头就已经呼啸而至。罗桑一掌控住来拳,另一只手勾拳挥过去,狠狠打在对方的下颌骨上。 第22章 这是一场因土地纠纷而起的械斗,罗桑是被人叫过来帮忙的。 每次打到最激烈的时候,罗桑反而会放空,手脚在下意识地打斗,魂魄却好像飘在空中俯视这一切。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结束,快点结束。 这时候天上好死不死下起大雨,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每个人看起来更加狰狞。罗桑擦了一把劈头盖脸的雨水,但就在他松懈的这一瞬间,对面的人竟然拿起砸碎的半个啤酒瓶朝他捅了过来。罗桑一个激灵闪避开,下意识抄起地上的废弃钢条朝对方抡去,却一失手捅进了他的肚子。 看到鲜血从对方身体里喷涌出来的瞬间,罗桑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缩在拘留所的墙角了。 罗桑不是没想过,自己这种人迟早会有这样的下场,但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不知道那个人死了没有;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判;不知道在外面打工的父母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后悔没有一直把自己带在身边……就这么辗转反侧几天后,罗桑居然被放出来了:有人帮他摆平了这件事。 罗桑疑惑地走出拘留所,刚一出门就被人拦住,带到了镇上的台球厅,见到了那个男人——万总。 几天前那一场混战,让万总注意到了浑身上下散发着狠劲的罗桑。万总告诉罗桑,他伤的人是自己的手下,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自己也替他赔过钱,平了这桩事。罗桑自然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便等着听他的下文。 万总说很欣赏他,问罗桑愿不愿意给自己做事,如果愿意的话,自己会好好栽培他;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权当是交个朋友。 彼时的罗桑职高都还没毕业,满脑子都是关二爷和“士为知己者死”,哪能听得了这个,立马激动地表示自己愿意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万万没想到,投诚之后万总给罗桑交给罗桑的第一个任务却是:考大学。 “为什么?”罗桑百思不得其解,干这行还有学历要求? 万总深深吸了口烟,悠悠道:“小罗你记住,不管混哪一路,有知识,别人才会尊重你。” 谁不尊重我,打到他尊重不就行了,罗桑心想。 然而万总对此非常坚持,什么活儿都不给他派,逼着他准备考试。罗桑虽然不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捡起多年没碰过的书本。不过他脑子灵学得快,加上新禾农校和本地职高之间有对口单招政策,罗桑就这样学习几个月捡漏考进了新禾农校。 万总叮嘱过他,一定要拿到大专毕业证。万总是罗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最有英雄气概的男人,对他而言亦师亦父,万总的命令他从不违背。因此罗桑上大专这半年以来,一边帮万总做事,一边坚持上学,学的比高中还要认真。 虽然罗桑在班上同学们面前从来不摆架子,但他举手投足间散发的大佬气质还是迷倒了不少女同学,每月都能收到一摞情书。不过罗桑从不放在心上,因为深受黑帮片和武侠片影响的他认为,江湖上的男人不该有儿女情长。 刚才和俞苍耳坐在一起的那两个女生他认识,一个是班长,凶巴巴的;另一个……是个美女,但太骄矜了,他不喜欢。 罗桑不想在班级同学面前展现自己街头大佬的一面,不是觉得丢人,而是这种双重身份的人设让他觉得自己神秘而独特,他不想打破两种生活之间的那堵墙。不过这个叫俞苍耳的女的怎么会跟她俩混到一起?自己上学期上过那么多课,也没见过她呀,应该不是同学吧。 说到学校,等胳臂养好之后,自己该去上课了。 上学期挂了一门生物,还被万总问是不是工作太多没空学习。这学期可千万不能再挂了,不然万总非得逼自己脱产读书不可。 买完手机回学校的路上,三个女生的关系明显拉近了不少,陶美兮对乡镇生活很好奇,一路上问个不停。她早就想出来逛逛,可苦于没有朋友,一个人不敢在这荒郊野岭里乱跑,现在终于有人陪了。 路过一棵开满花的桃树,陶美兮雀跃地跑到树下面,抬头感叹:“好美啊!” 小黑见陶美兮两手别在身体两侧、抬头一脸陶醉看花的样子,忍不住嘲笑:“你好像一只鹌鹑啊。” 陶美兮不理她,打开手机摄像机递给苍耳:“快帮我拍照。” 苍耳后退一步:“我拍照很难看的。” 小黑无奈地接过手机,摆出很专业的架势指导陶美兮的 pose:“脚踮起来,再踮,再踮,右手抬起来假装接花,左手往后甩,甩高一点……好,稍等,再来一张……” 陶美兮以高难度动作站了很久,满心期待地接过手机一看,手机里哪有什么优雅看花的美少女,只有一米二的窜天猴。拍了十几张,越往后翻越丑,把陶美兮气得够呛,小黑已经在一边笑得不行。 眼看陶美兮气得脸都胀红了,小黑这才艰难收住笑容道:“好好好我给你重拍……” 苍耳站在一边,看着两人吵吵闹闹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在背上生活的负累之前,她和小黑也是这样嘻嘻哈哈,夏天翻山越岭偷桃子,冬天捡没放完的鞭炮炸雪堆。 这时,手机 qq 提示音打破了她的回忆,是 t 发来的消息。 t: 怎么样?和她搞好关系了吗? 苍耳抬头看了一眼正用力摆造型的陶美兮,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 差不多吧。 t:她昨天都干了什么?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白天上课,种地,下午睡觉,晚上接着种地。 t:什么?这么大强度?她能受得了吗?!她现在怎么样?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挺好的,不用担心。 t:拍张照片给我看看。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不好吧,没经过她同意。 t:我要是经过她同意,还花这么多钱请你干什么? 一句话把苍耳怼得没话说。确实,这钱本身就挣得不光明磊落,何必再装样子呢?她走了几步,挑了一个看不到陶美兮正脸的角度,迅速偷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传了过去。 对方似乎对照片很满意,发过来一个大拇指,并叮嘱苍耳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汇报陶美兮这一天的情况。苍耳这才搞清楚,对方花重金聘请自己,重点不在于照顾,而在于监视。她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适感,觉得自己干的事很恶心,比给饭店后厨的蟑螂收尸还恶心。 “走呀,苍耳!”陶美兮笑着对苍耳招招手。 “来了。”苍耳收起手机,跟上她们。 看着陶美兮比桃花还灿烂的笑容,苍耳心里的罪恶感突然变成一丝隐秘的快感。陶美兮这种人生来就和自己天差地别,这点坏事,不过是从她那无边无际的幸福人生的汪洋里,舀出一小勺来喂养干涸的自己罢了。 “哎,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读农校?你总不可能是想当农民吧?”小黑对陶美兮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农学院不是有畜牧兽医专业吗?我想学兽医,将来给小动物治病,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 小黑和苍耳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么正经的回答。 “兽医在哪儿不能学,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苍耳忍不住追问。 “我爸本来是要送我出国的,我才不去呢。我高三的时候偷偷报了国内高考,但因为从小读的是国际学校,考的都是托福和 sat,没怎么学过国内的课程,所以只能考上大专。我填了五个有兽医专业的学校,最后录取到这里啦。我还伪造了一个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嘿嘿,我爸到现在都以为我在国外念商业管理呢。”陶美兮面露得意。 小黑一时间觉得难以评价。她猜到陶美兮大概是个叛逆的富家千金,没想到叛逆得这么狗血,狗血中还掺杂着一丝热血。她头一回真心对陶美兮竖起一个大拇指,道:“算你狠。” 苍耳的观感则更复杂一些。 首先,她没想到连陶美兮这种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人都有梦想,而且跟小黑一样敢想敢做,为什么她们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其次,对不住了陶美兮,你自以为已经骗过的那个老爸,大概率就是我 qq 通讯录里面的那位金主…… 第20章 课代表 “当——当——”上课钟声响起。 苍耳被铃声惊醒,她刚趴在座位上补了个十分钟的觉。 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开学以来就没歇过。第一天种水稻加翻地,第二天砍白菜。海姐嘴上说着“不用每天都来,有事再叫你”,实际上天天都有事!不是除草就是浇水施肥。苍耳总算明白,不是海姐要求太高招不到人,而是活太重没人肯干吧!回头一定要找她涨工钱。 苍耳揉揉眼睛左右看看,除了自己和小黑以外,空无一人。 “人呢?不是上课了吗?”苍耳茫然问右边的小黑。 第23章 小黑不语,低头翻看眼前的二手《作物育种学》教材。 这时后方传来说话声,苍耳回头一看,当场石化:教室后一半座位乌泱泱挤了一百多号人,各自刷抖音、化妆、吃早饭,充满了……生活气息。而前一半座位空荡荡,只有唐小黑和自己,极其扎眼。 见苍耳回过头,后排的同学们也齐刷刷看向她,目光中有疑惑、探究,更多的是“装什么装”的不屑。陶美兮在后排的角落,目光同情地对她摇了摇头。 苍耳僵硬地转回头,咬牙切齿地小声问小黑:“你不是说,大家都会坐前排,所以要早点来占座吗?” 小黑一脸诚恳地看着她:“前排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太寂寞了,有你陪我真好。”说完还对她比了个心。 “你自己做孤勇者吧!”苍耳抓起书迅猛起身,准备换到后排去。 “呵,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坐里面?” 小黑胸有成竹地坐在靠近走廊的一侧,堵住唯一的出入口。要想换座位,要么从她腿上跨过去,要么翻过这排桌子,无论哪种都丢不起这个人。无奈,苍耳只好在后排众人的瞩目中又坐了下来。 这时,门外走廊上,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夹着教材,脚步沉稳地朝教室走来。 一看到这人,苍耳顿时皱起眉毛。要不是这个半夜晒月亮的怪人指认,自己也不会被海姐抓走。 祝江稳步走到教室门外。进入教室前,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半年前,姑姑、姑父打着带他到乡下散心的旗号,将他带到了新禾镇;又打着学校缺人手、来帮帮忙的旗号,给他在农校挂职了编外讲师;一个学期过后,又说他教的课挂科人数太多了,得留下收拾这个烂摊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混到了今天。 最后一声上课铃响起前,祝江走进教室。虽然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但每次面对这么多人的时候,他还是会紧张。很神奇,当祝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因为不断跳级,周围都是比他大很多的同学;可当他长成大人之后,面对的却是这群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 “大家好,我是你们这学期作物育种学的老师,祝江。” 台下没几个人抬起头,依旧各干各的,当他不存在,只有前排这两个女生不一样。一个很认真,眼神里充满求知欲;另一个却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他有些疑惑,什么时候得罪过她吗?没有吧,自己都没见过她。 幸好苍耳听不到祝江此时的心理活动,否则肯定要气吐血。 其实祝江并不是眼高于顶,而是天生对人的记忆力有限,就像天生对科学有远超常人的兴趣和理解力一样,二十二岁就博士毕业。 “以后每堂课前,先请课代表点名,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担任课代表的?” 底下的学生们头埋得更低了。 上学期,大家都以为这个年轻英俊、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老师是个好人,没想到挂起科来这么凶残,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因此都对他又畏又怨,不想接近。 祝江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群学生和自己从前的同学们完全不同。 他们不爱上课,从不提问,那么简单的试卷居然没有一个人及格。祝江想一定是因为自己没经验,教得不够好,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为此,他特意向经验丰富的姑父——朱教授——请教,朱教授让他多跟学生沟通,比如选一个课代表作为他和学生的沟通桥梁。 苍耳也低着头,对这种事毫不关心。但这时,小黑突然用笔头重重戳了下她胳臂肘上的麻筋,苍耳一惊,下意识一抬手。 “好,这位同学,就你了。”祝江看着她。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苍耳身上,她尴尬地“啊”了一声,正要拒绝,却听到小黑小声说:“跟小祝老师搞好关系,争取及格!” 苍耳想起那笔巨额奖学金,点了点头。为挣钱,不丢人。 于是,生平第一次,苍耳站在讲台上帮老师点名。她很不习惯这种被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感觉,因为紧张而全程板着脸。底下的同学们窃窃私语,好奇这个新面孔是什么来头。上学期从没上过课,一来就怒怼班主任,如此标新立异地坐在前排,还成了魔头老师的课代表。 苍耳顶着压力点完了名,出人意料的是出勤率很高,大家被上学期的挂科率吓怕了,都来混平时分。 她将点名册还给祝江,祝江道了声“谢谢”接过去。苍耳有点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毕竟前两次碰面的情形都十分尴尬。一次是要退学又反悔,一次是半夜烧烤被抓包,而她居然还恬不知耻举手当课代表,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然而,祝江看自己的眼神却非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慈祥。莫非这就是大人吗,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都波澜不惊。她带着疑惑回到座位上,小黑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苍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作物育种学是研究选育及繁殖作物优良品种的科学,育种的主要任务是提高产量、改进品质和增强抵抗不良环境因素的能力……” 祝江连书本都没有打开便讲了起来。他研究生读的生物,博士攻读的便是作物遗传育种学。其实作物遗产育种并不是最精尖或热门的方向,以祝江的能力,可以选择更前沿的领域,他的导师也为此劝过他,但是祝江十分坚决。 因为有一个人说过,育种是培育未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学科。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手腕上摔碎的手表,这也是那个人留下的。 不过,在教室里这帮学生眼中,它却晦涩又无聊,就连授课人出众的外表也很难为这门课增色,学生们昏昏欲睡。 虽然如此,祝江还是坚持讲下去,姑父告诉他,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把眼前的事做好。 “作物的繁殖方式分为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两种。由雌雄配子结合,经由受精过程,最后形成种子繁衍后代的……” 这时,死水般的课堂上突然发出一声突兀的偷笑,随即变成最后一排五六个男生心照不宣的奸笑声。女生们朝后排瞥去,有的皱起眉,有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学生们也是成年人了,一听就明白他们在想什么笑什么。小黑嫌恶地朝后瞪了一眼,苍耳则觉得他们很无聊。 “你们在笑什么?”祝江突然发问。 后排的男生们顿时噤声,低下头不说话。祝江却很执着,他把课堂当做一场试验,笑声就是试验中突然出现的变量,他想要搞清楚变量从何而来。 一个男生小声答道:“没、没什么。” “给大家分享一下吧。”祝江追问。 同学们不解地看着祝江,不明白他追问这样一个猥琐议题的意义何在。后排的男生们则认定祝江是故意羞辱他们,想让他们出丑来作为惩罚。 中间的男生故意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阴阳怪气道:“我们在讨论有性繁殖啊,老师。”他故意给“有性”两个字加重音,挑衅地看着祝江,意思是想让我难堪,先看看你自己几斤几两。 课堂上气氛紧绷,大家期待地等着看祝江的反应。不料祝江像是完全忽视了他言语中的挑衅意味,不但毫不生气,反而继续追问: “你们对有性繁殖感兴趣?之前学习过吗?有什么心得?” 出言挑衅的男生呆住了,没想到看着斯斯文文的小老师,竟然是个高手?但他也不肯输了气场,硬着头皮继续做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说: “我倒是一直想学习体验,只可惜没有女同学肯跟我切磋呀。” “吁——”这话说得相当露骨,教室里顿时起哄声四起,女生里只有少数人跟着起哄,大多数都感到不适。 祝江直到此时才搞明白他们猥琐的笑点。并非他不通人事,而是知识在他眼里是纯粹的,他无法从“有性繁殖”这四个字里衍伸出男女之事的联想,就像其他人也无法和他一样,从日常事物中衍伸出关于科研的联想,本质上是思维方式不同。但祝江并不生气,这些男孩的表现在他眼中,都是正常的生理波动。 这场景突然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候刚过十岁的他被一群充满躁动荷尔蒙的青春期男女包围,课上课下也经常爆发出这样意味不明的笑声,男孩女孩们互相打量,眼神里涌动着他看不懂的东西。等他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却每天泡在实验室里,无暇他顾。 在二十三年短暂人生的每个阶段,祝江与这种充满热情的、暖色调的生活始终隔了一层。 “人类,也属于有性繁殖。人是由精子和卵细胞结合成的受精卵发育而来的,受精卵就是人类的‘种子’。但这门作物育种学讨论的是农作物,也就是植物。如果你们对人类育种感兴趣,可以钻研基因学、细胞生物学等等。” 祝江一脸平静地解释完,同学们都安静了下来。的确,一旦把这些事坦然地摊开来讲,既没什么好笑,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第24章 “还有其他问题吗?”祝江看向后排的男生,他们赶紧摇摇头。 祝江也没再说什么,课堂继续。 各种专业名词在苍耳耳边滚动,她很努力地想要跟上、听懂,然而“学生”不仅是一种身份,更是一种专注力,像苍耳这样半年多没坐下好好上过一节课的人,再想恢复高中时代的专注度,简直难于上青天。 她撑头看着祝江发呆,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好像隔了一层玻璃。苍耳的心绪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天边,思考到底什么事才能调动这位小祝老师的情绪?他生气、乃至失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看起来与他格格不入的地方…… “发什么呆,吃饭去。”小黑撞了撞苍耳的胳膊,苍耳这才回过神。 同学们已经走得稀稀拉拉了,苍耳起身跟小黑一起离开。 “你说,小祝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苍耳忍不住问。 “就一个年轻的爱挂人老师呗,别的不了解,干嘛?” “没事,就是有点好奇。” 苍耳没意识到,在这几年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生活中,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好奇”过了。 第21章 泡种子 清晨,农学实验室外走廊。 “同学们,接下来这几个月时间,我们学习蔬菜种植。我买了七种蔬菜种子,你们班二十八个人,自行组队吧,三四个人一组分成七组,每组选一种蔬菜。这周先对种子进行催芽和育苗,之后再将菜苗移栽到地里。你们将见证从种子到果实的全过程,期待吧?”朱教授乐呵呵道。 学生们却表情哀怨。上次种完水稻后,一整周的酸痛还记忆犹新,现在又来。其他课坐在教室里刷刷手机、睡睡觉就过去了,可朱教授的课却没法混,毕竟土地就在那里,一目了然。不过对苍耳而言,下地干活反而是最轻松的,只要专注把眼前的事干好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老师,我们班还有一位同学请假没来。”唐小黑通报人员。 “没事,那就有一组暂时缺员,等那位同学来了再加入。”朱教授道,“好了,大家自行组队后,过来领种子吧。” 小黑看了一眼旁边打着伞的陶美兮,心想这次一定要把这个累赘甩开,否则整个学期都要少一个劳动力。小黑对苍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一队,离陶美兮远一点。随后,她环顾四周,搜罗另外两个队友。 她的目光划过一圈人,停留在夏宇添身上。嗯,上次一起被罚翻地,他干活还算利落,可以入选。此时刚好夏宇添的目光也朝她探了过来,小黑对他使了个眼色,夏宇添立马会意。 他窃喜又有些害羞地一笑,抬脚正欲朝小黑走来,下一秒却被室友周皓拦腰搂住。 “朱教授,我们组四个人满了。”周皓举手示意。 夏宇添无语地看了周皓一眼,拼命忍住想要掐死他的冲动。 小黑无奈地摇摇头:不中用啊。 小黑转过头,发现苍耳和陶美兮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小黑神色复杂地看了苍耳一眼,苍耳则露出苦笑,示意是陶美兮贴上来的,自己也没办法。 其实苍耳根本没打算甩开陶美兮,她这样的拖油瓶,哪个组都不会收的,到时候剩她一个落单,肯定很尴尬。让她留在这组,大不了自己把她的那份活儿干了,收了人家那么多钱,好歹得干点事,否则太心虚了。 三人凑成一组后,还差一个人。其他人看到这组有陶美兮,都自动退避三舍。其他人纷纷组成队找朱教授领种子了,苍耳瞥见男生堆里有一个人落单,正是之前跟苍耳他们一起迟到、但在老尤威胁下回座位坐下的人——陈杰。 自打那天之后,陈杰便成了被宿舍撇下的那一个。此刻陈杰正尴尬地站在一边,看着舍友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找别人组队。 苍耳叹了口气,谁说女生宿舍是非多,男生宿舍分明也好不到哪去。 “我们把他叫过来组队怎么样?”苍耳悄悄指着陈杰,问小黑和陶美兮。 “他?”小黑嫌弃地看了陈杰一眼,“那个怂包?你忘了他那天晚上怎么当叛徒的了?” 陶美兮倒是无所谓,她茫然地左右看看,随她们俩做决定。 “但是现在没人愿意加入我们,加个男生进来,刚好弥补我们缺失的劳动力。”苍耳拿出了非常实际的理由。 小黑看了眼陶美兮,意识到确实苍耳说的对,否则她和苍耳两个人要干四个人的活,于是她无奈点点头。 于是苍耳将陈杰拉进了这一组。陈杰面对她们的邀约有些受宠若惊。小黑是个嘴硬心软的,看到陈杰一脸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气已经消了一半。 其实对于那天晚上陈杰的“背叛”,苍耳并不像小黑和夏宇添他们那么愤怒,她理解陈杰,他只不过是在那个瞬间选择做一个逃兵而已。事实上,她理解任何人为了自身利益而舍弃一些东西,即使被舍弃的人是自己。 四人商议了一番,从剩下的茄子、辣椒、丝瓜、西红柿四种蔬菜当中选择了西红柿,因为一长出来就能吃。 分好组后,朱教授将众人带进实验室。 “老师,蔬菜种子不是直接洒进地里就好?为什么还要来实验室?”夏宇添把玩着手里的种子问。 “笨呐你,白菜、生菜、黄瓜这些可以直接播种,其他很多菜都是要育苗的。”小黑嫌弃地看了夏宇添一眼。 朱教授笑了:“班长同学说的对。我国栽种的蔬菜品类有二百多种,其中大多数是可以育苗的。育苗可以提高大田栽培的存活率,节约成本,提高产量。但也有一些蔬菜,像菠菜、茼蒿、苋菜等等,它们的食用器官就是叶片本身,而且生长季节短、植密度大,不适合育种后移植,所以直接在地里播种就行。” 同学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种子处理有消毒、浸种、催芽几个步骤。对种子进行消毒呢,可以防止种子上的病菌传染到幼苗和成株身上。消毒有热水烫种和药水浸种两种常用办法,今天我们统一采用热水烫种。” 朱教授边讲解边示范操作,他拿起几袋西红柿种子:“看,这个是皖红一号,安徽自主研发的西红柿品种,在两淮地区种植很广泛。这是大果粉、这是草莓西红柿、龙珠红、龙珠黄、马蹄西红柿……” 见大家都听晕了,他笑着说:“分不清没关系,等长出来吃到嘴里就分清了。” 他将西红柿种子倒入清水中清洗,随后浸泡十分钟,撇去表面漂浮起来的干瘪种子,捞出沉在底部的优质种子,放进大量杯内。再往量杯里注入五十度的热水,并不断搅拌种子。 “水温不用太高,五十到五十二度即可。我们保持这个水温,将种子持续浸烫十五分钟,就能杀死种子上的大部分病菌。” 学生们学着他的样子操作,杯壁被搅动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 苍耳之前虽然看过外婆种菜,但外婆都是买的现成的秧苗,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挺有趣的,像过家家。 十五分钟结束后,学生们在朱教授的指导下,将烫好的种子捞进凉水里,散去余热。 “消毒过后就是浸种,把种子放在清水里浸泡 6-10 个小时,让种子充分吸收水分,外壳软化,便于出芽。好了,同学们,晚上再回这里,进行下一步——催芽。” 学生们各自散去。苍耳接到海姐的召唤,到基地帮她浇水。 海姐搬了把摇椅坐在田边,边晒太阳边嗑瓜子,悠闲欣赏苍耳拿着水管在田间穿梭的身影。 “角上没浇上啊,边边角角都要浇透了。”海姐指挥道。 苍耳揉了揉腰,喊:“海姐,你不是说可以招两个学生助理吗?另一个什么时候来?” “我是说可以招两个,但没说一定要招两个呀,那些学生笨手笨脚的,干活儿我看不上。”海姐呸出一口瓜子。 “分明是这么长时间只坑到了我一个人吧……”苍耳小声嘀咕。 大部分田地里装了自动灌溉系统,只有少部分需要手动浇水,但因为基地面积实在太大,把苍耳累得够呛。好不容易浇到最后一块地,旁边刚好是第一节 实践课朱教授带她们班所种的水稻田。 才过去一周多的时间,但当初瘦弱的秧苗已经长高了快十厘米,一样望过去挺拔又青翠,充满生命力,不再是刚种下去时歪歪倒倒的样子。苍耳看愣了神,一周的时间,竟然足以发生这么大的改变,这让她不禁期待起之后的变化。 之前念书的时候,努力一个月、甚至一个学期,排名都未必有多大的起色。可是土地真的好慷慨,不需要聪明,不需要开窍,只要你做了该做的事,它就会公正地回报你。 “啊!”一声沉闷的叫喊响起,苍耳回过神看去,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从一旁的油菜花地里猛然站起来。 苍耳手忙脚乱地关起水管,朝受害者跑过去:“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看到有人……” 第25章 祝江抹了把脸,恢复视线,但头发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看清长相后,苍耳心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怎么又是他! 祝江也很懵。他刚才正在油菜花田里观察和记录新品种的开花情况,却被突如其来的水柱浇了个劈头盖脸。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下暴雨,现在明白了,不是天灾,是人祸。 “抱歉,小祝老师。” 苍耳一脸愧疚地把搭在肩头的毛巾递给他,祝江看了一眼上面的泛黄的汗渍,没有接过去。苍耳的手尴尬地停在两人中央,又讪讪地收了回去。他肯定烦透自己了,退学,夜里烧烤,现在又浇了他一头的水…… 哦!祝江终于想起她是谁了——课上主动申请当自己课代表的女生。上课积极主动,课余时间又来从事田间劳动,真是难得一见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两人心思南辕北辙地对视了两秒。 祝江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苍耳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表——白金色的机械表,表盘上布满裂缝,像是被狠狠摔过。苍耳心中不禁好奇,都摔成这样了还不换?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也可能单纯是太穷了,就像自己也舍不得换手机一样。 这时一阵风吹过,祝江被激得打了个喷嚏,今年的春天有点冷。 苍耳反应过来:“小祝老师,您赶紧回去换件衣服把头发吹干吧,不然要感冒了,这套衣服换下来我帮您洗。” “不用了,你忙去吧。”虽然狼狈,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老师在学生面前的体面,尤其是面对这种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更需要高姿态来拉开差距。 他故作毫不尴尬的样子,收起记录的小册子,从地里出来。 然而这时,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虽然衬衫里面穿了背心,但先被浇透又被冷风一激,上半身某个难以控制的地方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变化。 苍耳内心非常混乱——论浇了冷若冰霜的老师一头水后又近距离目睹他激凸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她想装作没看见,但迅速扭开的脸已经暴露了她。 祝江的内心更加混乱。一秒钟之前,苍耳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学生,但此刻,他不得不面对她是一个女学生的事实。以祝江匮乏的与异性相处的经验,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形。 “我、我继续浇水了,您记得喝点感冒药。” “嗯。” 两人朝着不同方向,火速各自离开。 人的记忆很神奇,有些事情一下子就滑了过去,好像没发生过;但有些尴尬瞬间却深深刻在脑子里,越想遗忘越会时不时跳出来逼迫你反刍。 就好像这一天,苍耳总是想起上午干的蠢事,想起小祝老师的狼狈模样……她默默祝福小祝老师别感冒,否则自己的罪过就更大了。 “阿嚏!”祝江在饭桌上打了个喷嚏。 祝江的姑姑,祝引珊,放下碗起身给他冲了杯感冒灵。“怎么搞的,受凉了?你从小不怎么感冒呀?” 祝江沉默地喝药,不想回忆早上的经历。 朱教授吃着饭搭话:“他第一次在南方过春天,气候不适应,正常。” 祝引珊是畜牧兽医系的老师,和朱教授结婚二十多年了。当初为了朱教授的水稻研究,祝引珊毅然放弃家里安排好的北京体制内工作,跟着他来到这个偏远的地方任教,在这里扎了根。两人因为身体原因没要孩子,住在校内的教师公寓里,每周只做一两次饭,其他时候都吃食堂,过得悠闲自得,像一对神仙眷侣。祝江正是在他们的“哄骗”之下来才来到这所农校。 “江江,我之前说让你这学期跟学生多交流,交流得怎么样了?”朱教授随口问。 祝江不小心把感冒药呛了出来:“挺、挺好的。” 他心想,“浇”流得挺好,甚至有点过头了。 第22章 育菜苗 晚饭后,学生们又来到实验室。种子泡了一整天之后,并没有太大变化。 大家在朱教授的指导下,用打湿又拧干的纸巾将种子包好,再套上塑料袋,随后放入恒温箱中催芽。这几种蔬菜的催芽温度都在 25-28c之间。 “湿纸巾和塑料袋是为了保证种子一直处在湿润的环境中,水分不被烘干。不同种子的发芽速度不一样,西红柿两到三天就能发芽,辣椒三四天,茄子更久。每组每隔一天需要有人来查看种子情况,确保水分和温度,另外,发了芽的种子要及时播种,否则根会长到纸巾上。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没精打采答道。 “是不是觉得很麻烦?这才只是开头呢,等种子发芽之后,播种、移栽、施肥、搭架子、修剪……每个环节的纰漏,都可能影响最后的品相和产量。没想到吧,每天都吃的蔬菜,是花了这么多努力才走到你的餐盘里的。”朱教授笑了笑,“我把这间实验室的钥匙交给班长,想要进实验室查看种子的同学,让班长带你们进来。” 后面几天,苍耳一直惦记着保温箱里的种子,每半天就忍不住跑过去打开看一次、给纸巾加几滴水。小黑被她闹烦了,直接把钥匙交给她。苍耳也不明白,这些连生命都算不上的小小种子为什么牵动着自己的心。 种子三天还没发芽,苍耳有些着急,猜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操作的不对?还是打开的次数太多、影响了种子生长? 苍耳为此向海姐请教,却遭到了无情的嫌弃: “种个西红柿还催芽?哪个农民有这么多闲工夫,要么买现成的苗,要么直接撒地里。我看你也别去上那个破课了,还不如跟着我干活学得快。” 小黑在种菜上有经验,安慰苍耳别多想,发芽时间早一天晚一天都正常,说不定第二天早上就发芽了呢? 小黑的嘴像开了光,第四天早上,苍耳小心翼翼掀开湿纸巾一看,几十粒种子上都冒出了小小的白芽,她欣喜不已,忙召唤来小黑、陶美兮、陈杰三个队友,朱教授得知消息后也马上赶过来,确认种子都发好之后,将他们四个带到了实践基地的蔬菜大棚里。 走进大棚时,三个女生心虚地对视了一眼,因为这正是她们那天晚上偷菜的地方。 “这个大棚归高年级的几个班在用,你们班暂时借它育苗,等苗长出来之后,再移栽到自己班的地里。”朱教授指着角落上的两袋土,让她们搬过来。 朱教授话音刚落,陈杰已经把两袋土扛过来了,他话很少,但干活不含糊。 小黑从其中一袋土里抓起一小把,在手上捻了捻,故意道:“咦,这个土怎么暖和和的,你们试试。” 陶美兮将信将疑地伸手摸了摸:“没有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小黑憋着笑问,“是蚯蚓粪!” 陶美兮尖叫着撒开手,从小包里掏出消毒湿巾,边用力擦手边恨恨地瞪着小黑。小黑在一旁乐不可支。苍耳已经习惯了她们的小学鸡互啄,在一旁无语地摇摇头。 朱教授笑着说:“对,这是蚯蚓粪,也就是经过蚯蚓降解的有机质,是一种天然的有机肥。这袋是泥炭土,保水、保肥、透气性都很好,是育苗的基础土。你们把泥炭土和蚯蚓粪按照大约 3:1 的比例混合好,装进小桶里。每桶放一到两颗种子,种子上面盖薄薄一层土就好。” 四人行动起来,陈杰用铁锹将两种土混合在一起,三个女生用小铲子将配好的土装进朱教授准备好的小塑料桶里。但陶美兮自从知道这种土是蚯蚓拉的便便之后,表情十分勉强,捏着鼻子铲土。 “你行了啊,这蚯蚓粪是干的,根本就不臭。”小黑很是无语。 “算了,你别铲土了,就负责把种子放进桶里吧,每桶放一两颗,不要放多。”苍耳对陶美兮道。 陶美兮小心翼翼地放种子去了。 小黑不满又狐疑地瞥了苍耳一眼,小声问:“我怎么觉得你对她格外好呢?你对班上其他人都爱搭不理的,但对她特别上心,处处照顾,你该不会是……” 小黑惊讶地捂住嘴,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但越想越合理。她震惊地看着苍耳,没想到这个发小长大后不但性格变了,取向也变了。 苍耳恨不得抓起一把土扔到她写满八卦的脸上:“别瞎说,我就是看她干活手慢脚慢的,不如自己来。” “哦,确实。”小黑反应过来,“那还不是你要拉她进我们组的!” 苍耳讪讪一笑,只能闷头加速干活,弥补自己的心虚。 几人很快种好了八十多盆种子,均匀洒上水后,将它们并排摆在温室里 朱教授蹲下用手指探了探土壤的湿度:“嗯,接下来几天暂时不用浇水了,什么也不用做,静静等待种子发芽吧。等其他组的苗都长好后,再一起移栽。” 离开大棚前,苍耳回头看了一眼那几排小桶,默默祈祷它们都能顺利出芽。 接下来这几天,除了每天过来看种子是否出芽之外,苍耳又多了一件挂心的事情—— 第26章 “自交系品种是对突变或者杂合基因型进行……咳咳,进行连续多代的,咳咳咳……” 戴口罩的小祝老师在课堂上咳得撕心裂肺,苍耳在底下听得焦心内疚。自打那天之后,苍耳眼看他从轻症感冒发展到现在,快赶上百日咳了。 “同学们,抱歉,这节课暂时改为自习,我咳咳咳……怕传染给你们。课代表,帮我看一下堂。” 苍耳毫无反应,直到被小黑撞了撞胳膊,才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忙应了一声。 小祝老师强忍着咳嗽离开。班上学生们像得了赦令一般,哪还有人自习,瞬间哄闹开了。苍耳担忧地看着祝江离开的背影,生怕他被自己害得把肺管子都咳出来。 “课代表,放部电影看吧!”几个男生在后面起哄。 苍耳有些不知所措,小祝老师走的时候让自己看下堂,可是在她十几年的学生生涯里,从来只有被看管的份,从来没有看管过别人。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坐到讲台上?还是敲桌子让他们别吵了?无论哪种,对她来说都很难干出来…… 犹豫半天后,她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严肃地说:“大家、自习吧。” 噪音没有丝毫降低,苍耳有点尴尬。 小黑噗嗤一声笑出来:“地里的蜜蜂都比你声音大,你站到上面说去吧。” “我不去!” “你去!” 小黑把苍耳往外推,苍耳保住桌子死也不肯站起来。两人推搡之间,前门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吵什么吵!” 教室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抬头望去,站在门口的正是老尤。 “老师不在一分钟,你们吵得整栋楼都听见了!这么大人了,屁股和嘴巴一样都管不住,乱动乱叫!驴都比你们好管!” “驴本来就好管。”小黑小声嘟囔了一句,但因为教室很安静,所有人都听见了。沉默一秒钟后,教室爆发出大笑。 老尤恼羞成怒,快步冲进教室,指着前排的小黑和苍耳骂:“还敢犟嘴!我看得清清楚楚,最吵的就是你们两个!亏你还是班长,上次带头迟到,这次带头破坏课堂纪律,以为你成绩好一点了不起是吧?就你这种品行恶劣的学生,我一句话就能让农机站不收你……” “老师,”苍耳站起来打断她,“我是课代表,小祝老师临走的时候让我监督课堂纪律,是我没有管好,跟班长没关系。” 苍耳这次话说得很礼貌,她不想再像上次一样半夜去耕地了,毕竟她们相较于老尤都处于劣势,占不到便宜的情况下,不如保存体力。 然而老尤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他的怒火还没有发泄完,虽然谁也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对生活有这么大怨气,以至于要随时随地散发恶臭。 “讲义气啊?梁山好汉是吧?还课代表,你高考有一门课及格吗?真是恬不知耻,上次处罚你们太轻了,像你们这种废料,就应该……” 一句句羞辱在颅内转化为尖锐的鸣响,苍耳攥紧拳头,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眼看要压制不住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尤主任,这节是我的课,请你让一下。” 见祝江回来,老尤立马又换了一副面孔。 他看过祝江的履历,来头不小,家里在学术圈自成派系,将来万一有什么评奖评优,说不定能用得上。 “哦,小祝老师,你不是生病在办公室休息吗?一节课不上不要紧的,一定要注意身体呀。我刚才路过,看到这帮学生吵吵闹闹实在太不像话,就帮你教训了一下。你年轻脸薄,下次镇不住他们就跟我说,别客气,呵呵。” 学生们目瞪口呆,都被老尤快速切换的演技惊着了。 老尤满脸堆笑,等待祝江的回应,不料他一言不发,冷着脸走进教室,都没多看自己一眼。 祝江自打进学校以来,对谁都彬彬有礼,别人让他帮忙做事也一概应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摆过脸。老尤自觉丢了面子,但又不敢对他发作,尴尬地笑了两声后,沉着脸离开了。 老尤走后,小祝老师站在讲台上,和一教室学生面面相对。他刚刚帮学生们出了一口气,大家都期待地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祝江却终于憋不住地捂住口罩狂咳嗽起来。 刚才祝江本想回公寓休息,却听到尤主任在辱骂学生。他的第一反应是匪夷所思,自己有记忆以来遇到的所有老师,都端正善良,就算脾气再火爆也不可能对学生说这种话。他刚才不是故意摆脸子,而是真的非常生气。 祝江是个很少生气的人,一年可能只气两三次。自从来到这个学校后,他见识到了很多从没见过的东西,学生不像学生,老师不像老师。 难道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么样子,只是自己从前不知道?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在安静空旷的教室回响,一百多号学生就这么静静看着,场面实在有些滑稽。不知道谁先憋不住笑了出来,像火星子燎着了整锅油,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 祝江在咳嗽中艰难吐字:“下、咳咳咳、下课!” 下课后,苍耳又去蔬菜大棚看了眼自己的番茄种子,已经种下去两天了,还没有任何动静。不过蔬菜大棚里很暖和,难怪小黑喜欢躲在自己大棚里晒太阳。 明天是周末,开学已经两周了,发生了好多事情,认识了好多人,她突然很想坐下来给外婆一件一件慢慢讲,不知道外婆想自己了没有。 于是,苍耳蹬上自行车,飞快骑回了家,一路上都满心欢喜,想象一会儿外婆看到自己时惊喜的表情。 然而离家门还有十几米时,她远远看见家门口围满了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样子,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下意识捏紧了自行车把手。 一个村民老头看到她,远远便道:“快回去看看吧,你家出事了!” 第23章 打山货 苍耳心里一惊,加速蹬到家门口,把自行车往墙边一扔,冲进大门。 “让一下,让开!” 她提着一口气,用力扒开看热闹的人群,钻进客厅,迅速扫视一圈—— 家具板凳砸得乱七八糟,舅母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舅舅黄进被三四个男人架住、却还面红耳赤、骂骂咧咧地想往屋里冲。但外婆气定神闲地坐在唯一一张还完好的小马扎上,好像沉船事故中,坐救生艇离开的幸运乘客。 苍耳松了口气。 这也叫出事?大惊小怪,哪年不来个好几回。 外婆看到苍耳回来,惊喜一笑,对她招招手:“小耳朵,回来了。” 苍耳目不斜视地顺利躲避着舅舅、舅母隔空互扔的东西,走到外婆身边,祖孙俩离开战场,身后仍哭骂声不断。 “平时一口一个好儿子,现在嫌丢人,就变成我儿子了?你要是看不上我们母子两个,我就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再也不碍你的眼!” “你滚啊!有本事滚了就别回来!把个儿子养成这样子,不知道天天在干什么!还非要老子花那么多钱,把他送到那狗屁学校去,学了个屁!” “是我非要送的?不是你自己说上职高丢人吗?现在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花钱怪老婆,儿子养不好也怪老婆,你他妈就是没种!” 黄进被激得火冒三丈,费了死劲挣脱周围的人,喊着“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往舅妈那里冲去,被几个大汉拼命拦住。 舅妈在几个女邻居的劝慰中,哭喊声一迭高过一迭:“他要杀我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 二楼,外婆用挖耳勺掏了掏耳朵,一脸淡定。 苍耳透过窗子看见黄进被几个大汉架走。她知道,黄进虽然嘴上嚷嚷得狠,但不会真的动手打老婆,这一点比镇上很多男人要好。在心里想过这句话后,苍耳都被自己逗笑了,原来“不打人”都已经能算一个优点了。 “这次又吵什么?搞得这么严重。黄耀祖怎么了?” “还不是学校里的事情,说耀祖买进重点高中之后,成绩一直都跟不上,高二分到了末班,现在学不下去了,老师今天把他们叫到学校,说建议给耀祖退学。” “啊?已经到退学的地步了?”苍耳惊讶,毕竟就连自己高中那种烂成绩都没被劝退。 “他们还不肯,硬要耀祖继续读,要我说,这是脑子不好,捡芝麻丢西瓜,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真逼出个好歹来,唉……”外婆虽然对这两口子吵嘴打架习以为常,但心里还是牵挂着孙子。 “别太担心了,高中压力都大,熬过去就行,他们的事你操心也没用。”苍耳躺倒在床上撒赖。 外婆叹了口气,点点头,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着问:“学校食堂难吃吧?是不是饿瘦了。” 学校食堂其实很好吃,苍耳却故意耍赖:“就是,难吃得要命,一进去就没胃口。你得给我弄点好吃的。” “外面的能有家里的好吃?”外婆面露得色,“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第27章 苍耳想了想:“山上的小竹笋冒出来了吧?” 春天一头一尾有两拨笋。开春时,胖墩墩的春笋最适合拿来炖锅子,暖呼呼饱食一餐。而春末,手指头粗细、脆生生的小笋成为新宠,配上现捞的小虾米,用酱一炒,一碟子咸辣鲜香的虾笋酱就能下三碗饭。 祖孙俩对于不用花钱的美食向来热情,此时已经提着蛇皮袋在山坡上掰笋了。 竹笋喜阴,背阴的竹林里长得密密麻麻。两人动作利落,弯腰使上巧劲轻轻一掰,一根就入袋了。 “学校怎么样?” “还行,除了班主任有点恶心之外,其他人……还挺有意思的。” “你们都学什么?” “学种地!插了水稻秧子,现在在种西红柿。” “嚯,”外婆被逗笑了,“你去学校当农民了?” “差不多,但我们是有技术的那种。我们学校里的实践基地可大了,什么都种,听说校外的基地更大。我第一次知道,西红柿种子要在温室里催芽……” 苍耳兴奋地说起在学校的见闻,外婆笑着认真听。 从刚才见到苍耳的第一眼,外婆就敏锐察觉她变了,虽然这变化很小,但作为最了解她的人,外婆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怎么描述这种变化呢…… 多了点自信,多了点雀跃,但最重要的是,多了点希望。 虽然这些年,自己和外孙女很有默契地把日子往好里过、从不怨天尤人,但在外孙女眼里,看不到年轻孩子最应该有的东西——对未来的希望。这一直是外婆最担心的地方。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外婆本来还以为苍耳谈恋爱了,听下来才明白,合着这些改变不是来自爱情,而是来自种地……虽然有点小失望,但也还不错。 眼看这一片山坡已经薅得差不多了,外婆吆喝苍耳走人,苍耳却拨开挡路的茂盛竹枝,还想往里走,外婆一把拎住她的领子: “你要把这片山上的竹子吃到断子绝孙呐?走了。” 苍耳从外婆手里抢过装了半袋笋的蛇皮袋,扛在肩上,两人一起往山下走。 “我这不是想多掰一点,回去晒笋干,你留着慢慢吃嘛。” “小菜讲究个新鲜时令,干的有什么意思,跟我这老太太似的。”外婆自黑起来总是不遗余力。 竹林边立着一棵树,厚实的树叶呈深绿色,叶片长而窄,枝头挂着一簇簇黄白色的小花,苍耳正想问这是什么花,就听见外婆道: “山上的枇杷花还开着呢,山下的早就开过被摘完了。” “枇杷花?采这个干什么?” “枇杷花煮水,润肺止咳。你小时候老感冒,有一次连着咳了一个多月,小儿百日咳,肺都快咳坏了,吃什么药都没用。村里老奶奶教我在村里采枇杷花,用五碗水煮,煮到还剩一碗水再喝。你喝了几天,还真就好了。” 苍耳“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枇杷树。 离开竹林后,外婆又把苍耳带到一片针松林下面,寻摸另一种山货——娃娃拳。 娃娃拳学名蕨菜,一种长相神奇的山间野菜,五十厘米左右高,比手指头细,青紫色,浑身长满刺挠挠的小绒毛,茎的顶端蜷曲,形似婴儿的拳头,因而得名。采摘的时候,只掐上面十几厘米最嫩的茎。 苍耳撂下装得鼓鼓的蛇皮袋,擦了把汗,跟着外婆掐起娃娃拳,但想想就发现了问题: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来采娃娃拳?故意让我扛着一袋笋跟着你翻山越岭?” “瞎说,不是你想吃笋,我们才来的吗?掐娃娃拳是临时才想起来的。” 信你个鬼……苍耳默默想。 两人掐完娃娃拳之后,又很幸运地路过一棵长在山间没被人采过的香椿树,摘了一大把,满载而归。回到家后发现,舅舅不知道上哪儿喝闷酒了,舅母已经收拾行李回娘家了,屋里只剩她们两个,难得的清静。 苍耳将小竹笋倒在院子里,一人一个小马扎开始剥笋衣。苍耳从小跟着外婆剥,动作十分熟练:左手握住笋身,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握住尖端的笋衣,然后食指迅速转圈,像绕毛线团一样一剥到底,再把笋子转过来,同样绕下另一边的笋衣。 一根小竹笋不到十秒钟就剥得干干净净,露出它未见过天日的嫩黄色的身躯。外婆将剥好的笋子拿去切丁,热锅滚油爆香酱料后,将笋丁、肉丁、香干丁、小虾米下锅爆炒,攻击性极强的香味从厨房飘到了街上,路过的邻居老太太都忍不住探头进来看一眼。 苍耳蹲在水管边,用清洁球刷掉娃娃拳表面的绒毛后,放进开水焯了七八分钟,直到锅里水变成灰绿色才捞起来,用凉水降温后切成段,和过年新腌的腊肉一起爆炒。香椿头炒蛋最简单,切成碎丁后搅上两个鸡蛋,下锅摊成饼就齐活了。 三个菜都是顶顶下饭的,再配上清而不淡的小青菜豆腐汤,齐活。 夕阳照进厨房里,映着桌上的饭菜,更添加食欲。屋子里很安静,没有恼人的牌局声和烟味,苍耳难得地在家里感觉到舒坦。 “如果一直是我们俩住就好了。”苍耳大口扒饭,忍不住感慨。 “那你打个电话,通知他们再也别回来了。” “我说真的,他们吵吵闹闹的,而且房间在二楼,你每天都要爬楼,容易摔跤。等我还完了钱,咱们在村里租一个小房子,很便宜。”苍耳认真盘算起来。 “别想那么多,在这儿住着挺好的。而且我搬出去,不就相当于跟你舅舅分家了?跌他的面子,他能同意?” “不是你和他分家,是我跟他分家,我都十九了,毕业之后难道还一直住在舅舅家?到时候我带着你一起搬出去。” 外婆看她充满期待的样子,好奇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有信心?” “我在学校里找了两份工,一个月能挣六千五!” “啊?在学校里还这么挣钱?”这超出了外婆的认知,她一直认为读书就是花钱的。 苍耳得意地点点头:“可不是人人都能挣得到的!我在实践基地当助理,帮管理员打理老大一片农场。那么多学生,她只招了我一个人。” “不错,那另一份工呢?” “另一份……”苍耳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份并不光彩的工作,“就是帮其他同学干点农活什么的。” “哦,这样就能挣六千五?早知道你们学校的钱这么好挣,村上人还出去打什么工,都去你们学校念书得了。” 苍耳心虚地笑了笑。 过去几天,她一直在依照金主指示,汇报陶美兮每天的动态,就像古装剧里面记载皇帝衣食起居的大臣,或者太监……她觉得自己更像后者。 晚上照例是电视剧时间,但苍耳两周没看,已经播到大结局了。外婆看得极其投入,苍耳却一脑门子问号。 “她妹妹怎么死的?”“什么?这两个人搞到一块去了?!”“他怎么原谅他的?不是害他亏了几千万吗??”“卧槽,这个老东西居然活到最后了?凭什么!” 面对连环疑问攻击,外婆终于受不了,怒吼让她闭嘴。苍耳悻悻地闭了嘴,默默百度中间缺失的剧情。 熄灯之后,舅舅还没有回来,祖孙两人难得享受一个静谧的夜晚。 苍耳翻了个身,用胳臂肘撑着头,看向外婆。 “阿婆。” “嗯?” “你不要老好不好?” “瞎说,我已经老了。” “我是说很老很老的那种。” “人有小就有老,你学种地的你不懂?一颗种子冒了芽,抽条、开花、结果,最后落叶归根,谁都躲不掉。” “可是你老了我怎么办?” “你现在还是一颗小芽,等我老到动不了的时候,你已经长得笔挺,雨打风吹都动不了了,什么都不用担心。” 一阵酸意涌上鼻头,苍耳转过身,闭紧眼睛,努力克制着不让眼睛变湿。 她想,自己要快点长到雨打风吹都动不了的那天,好给身边这个人遮风挡雨。 第24章 拖拉机 回学校后,苍耳连宿舍都没回,第一时间冲到蔬菜大棚,但八十多盆种子,一株也没有破土而出。苍耳有点小小的失望,但又觉得自己不该太着急。她蹲下用手指探过每一盆土壤,确保湿度充足。她突然被自己逗笑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迫不及待看到小鸡破壳出来的孵蛋老母鸡。 虽然种子还没冒芽,但作物栽培课也没闲着。新一节课,朱教授将大家带到实践基地,同学们以为又要下地了,哭丧个脸。 “同学们,上次你们亲自下地插了秧,累不累?”朱教授问。 “累——”大家异口同声。 “从前不管多少地,都只能靠农民手工种,但现在不一样了,农用机械的普及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农民的双手,也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作为一个现代农学人,使用农机是必备技能。大家都说说,用过或者见过哪些农用机?” 第28章 众人七嘴八舌报出“拖拉机”、“收割机”、“播种机”、“插秧机”等等机器的名字,朱教授点点头,又问有谁用开过这些机械,这下没人吱声了。 “你们接触得少也正常,大型农用机都是消耗品,一年用几次也好,天天用也好,过几年都是要坏要换的,所以虽然购买农用机有国家补贴,但还是很少有普通农民单独购买,一般都是在需要的时候雇佣别人的机械来家里作业,除非……是土财主。” 大家被逗笑了。 苍耳恍惚间在朱教授身上看到自己外公的影子。脸上写满了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却没有一点苦大仇深,反而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十分专注,充满热情,还总能匀出富裕的心思来逗身边人开心,好像这也是他们的责任之一。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或许是自己喜欢上作物栽培课的原因。 “农用机有很多种类型,在农村最常用的就是拖拉机,所以今天主要带大家认识和学习驾驶拖拉机。” “您还会开拖拉机?”夏宇添日常接茬。 朱教授笑了:“这个我真不会,就不纸上谈兵了,我特意请了一位专业的师傅来教你们。” 他说着将班上同学带到一间仓库前,库房的卷闸门锁着。 小黑打量了夏宇添一眼:“你是收了钱专业捧哏的吗?” “我也经常给你捧哏呀,怎么没见你付钱?”夏宇添贱兮兮地问。 “切。”小黑不屑地别过头去。 苍耳在后面看到两人低头说小话的样子,摇了摇头,这爱情的酸臭味。 她早就发现了,夏宇添看着嬉皮笑脸的,但他的眼神总悄悄落在小黑身上。然而小黑这个心如钢铁的直女,愣是一点也没察觉。 不过既然夏宇添没挑明,苍耳也不会多话,她不想介入别人的生活,或者说,害怕介入,因为一旦介入,就会有一连串后果。 朱教授朝不远处看去:“你们今天的师傅来了。” 众人好奇地翘首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脚蹬黑色皮靴身穿迷彩服、脸上架着一副酷拽墨镜的人从逆光中走了出来,学生们中间顿时此起彼伏出现“好帅!”的惊呼声。 苍耳也愣了一下:没想到海姐戴上墨镜之后,这么拽。 海姐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拽姐的人设夯到底,在朱教授向大家介绍她之后,海姐只是略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撂下一句“开始吧”,便拎着一串钥匙打开仓库的卷闸门。 “哗啦”一声,卷闸门被掀起来。一辆锃光瓦亮的红色拖拉机出现在大家面前。 “哇!”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惊叹声。海姐故作高冷,但苍耳分明看到她镜片后闪过的得意神色,并觉得她这副臭屁的样子很像小孩,有点可爱。 学生们围在拖拉机周围,听海姐讲解,拖拉机跟苍耳这种身量小的女生差不多高。由于海姐自带一种霸道气场,大家都自动距离她一米远。朱教授则坐在仓库门口的椅子上喝茶躲懒,活像个看仓库的大爷。 “拖拉机是最实用的农用机,能干大部分基础农活,犁地、除草、播种、收割,拖拉机跟它的名字一样,本身主要起到一个拖拉牵引的作用,你想用它来干什么,就在它后面挂什么工具。” 海姐说着掀开墙边盖着的塑料布,墙上靠着五六样种不同的挂载设备,她一一带大家认过去:“这是犁,破垄松土的;这是披耙,平整土地的;这是把几种功能结合在一起的旋耕机,一次性碎土、平地,还能切碎埋在地底下的根茬,是现在最常用的机械。还有撒肥料的、浇水的、播种的……也可以直接挂上拖斗,运送东西,当货车用。” “哇,那有这一台车什么都能干了?”一个女生问。 “差不多,但也有其他更专业的设备,比如说联合收割机,可以一次性收割、脱粒、粉碎秸秆。还有插秧机,专门插水稻秧苗的,等等。” “拖拉机有大中小型三种,安徽这边因为山多,地的面积不大,所以一般用中小型的。像这款东风 354,就是一个中型拖拉机。” 海姐说着摸了摸红色拖拉机的车身,动作竟有几分温柔,跟她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样子大相径庭,就好像她摸的不是一台钢筋铁骨的拖拉机,而是一只憨厚忠诚的大狗。 “不管什么车型,结构都大同小异,开法也跟汽车差不多。但汽车烧的是汽油,拖拉机烧的是柴油。”海姐跨上拖拉机,她原本就又高又壮,坐上拖拉机后如同国王登基,更显得威风赫赫,又收获了一波艳羡的目光。 苍耳简直没眼看,有种目睹熟人在别人面前装 x 的尴尬感。海姐倒是完全无视了她,自顾自表演。 “太酷了,这台车多少钱啊?”一个男生问。 “四万多。”海姐道。 “这么便宜!”“这么贵!”陶美兮和苍耳同时发出感慨,随后互相无语地看了一眼。 海姐模拟驾驶的样子,边操作边讲解:“钥匙插在这里,启动点火。这是离合器、刹车、方向盘、操作杆……” “这辆太帅了,我们能开吗?”夏宇添跃跃欲试。 “这个对你们来说难度太大了,”海姐往旁边一指,“那两辆是给你们准备的。” 夏宇添朝旁边看去,大跌眼镜地“啊”了一声。 只见角落里可怜巴巴地摆着两台矮小破旧的拖拉机,机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油污,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了,到处缠着绑带,车把也锈迹斑斑。 见同学们一脸嫌弃,海姐解释道:“这种小型拖拉机是农村最常用的,学会这个就一通百通了了,我特意为你们准备的。” 这话半真半假。 这两辆拖拉机的确是为了这堂课特别准备的——特意从农民们那里收购回来的报废货。她自己维修改装了一下,现在勉强能上路了。她才不会让这帮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小屁孩碰自己的宝贝靓车。 海姐跳下车,走到破拖拉机边。 “这种老款拖拉机跟新款主要的差别是需要手摇点火,所以它也叫手摇拖拉机。” 海姐分别给两个小破拖拉机装上了犁地和平地的设备,从地上拿起一根直角转弯的大铁棍,把铁棍一头插进发动机里,扫视了一圈小鸡似的学生: “谁想来试试手摇点火?” 几个男生跃跃欲试,夏宇添率先举手。 海姐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行吗?这可得一把子力气。” 如果说刚才夏宇添只是好奇,那么此刻他眼中已经燃起了必胜的火焰:谁也不能挑战他男人的尊严!尤其是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 “那你来吧,看好,左手按住这个减压阀,右手摇手柄,感觉手柄惯性够了、上了劲之后,左手松阀,右手同时把手柄抽出来,千万不能直接松手,知道吗?” 夏宇添点点头,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发动机前,弯腰左手按住阀门,右手握住手柄用力一摇——纹丝未动。 “噗。”小黑忍不住笑了出来,落在夏宇添耳中格外响亮。 “算了吧你,让我来!”他的舍友方诚欲抢过曲柄,夏宇添反手拦住了他。 “别动!” 夏宇添微微扎马步,凝神运力,把吃了二十年饭攒下来的力气汇聚于此刻,赌上男人的尊严,孤注一掷地用力一摇——手柄终于转了起来。 夏宇添松了口气:尊严保住了。 他越摇越快,感觉手柄已经上了劲,他心中一喜,松开手,同时转头对小黑露出一个得意的眼神。然而下一秒,他就被反向转动的手柄重重打到脸上! “啊!!!”夏宇添惨叫着连连往后弹。 小黑第一个担心地冲上去:“你怎么样?打到眼睛没有?” 夏宇添用手捂住被打的侧脸,疼得佝下腰。朱教授和其他学生也担心地围过来看。 海姐骂骂咧咧地扒开人群:“说了不能松手不能松手!你在发什么呆!手拿下来,我看看怎么样。” 夏宇添捂着脸不肯拿下来,连声说没事。 海姐着急地“啧”了一声:“别磨磨唧唧的!” “快拿下来!”小黑勒令。 夏宇添犹豫着放下手,大家看到他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原来他脸颊上被抽出了一条通红的红印,看着十分滑稽。 他大感丢人,捂住脸背过身朝着墙,不让人看。 小黑笑得不行,她走到夏宇添身后,一手捂着笑得发酸的肚子,一手大力狂拍夏宇添的肩膀,在笑声中断断续续安慰道: “你,哈哈哈,你、还好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宇添不想理她,贴墙贴得更紧了,他的肩膀被小黑拍的啪啪作响。 苍耳在人群外同情地看着夏宇添,她用心声对小黑尖叫:别拍了,爱情快要被你拍散了。 “没什么大事,回去用冰或者熟鸡蛋敷一下就行了。”海姐道,“还有人想试吗?” 第29章 其他几个男生原本还跃跃欲试,但看到夏宇添被抽成这个样子,有点怂了,怕跟他一样丢脸。 海姐环顾一周,目光落在苍耳身上:“你,过来。” 被点名的苍耳“哦”了一声,走上前。她就知道海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今天高低得折腾自己一下。其他同学都很疑惑,海姐怎么会挑中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她能扳得动? 苍耳左手捏住阀门,右手握住手柄,淡定一摇,手柄立马转了起来,她从慢到快加速摇动,只见她底盘稳稳当当,两腿丝毫没有随着手的动作而上下晃动,可见完全是靠上肢力量在发力。 手柄“呼哧呼哧”越摇越快,大家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苍耳已经迅速撤手,左手松阀,右手在同一瞬间将手柄抽了出来! “轰咚咚咚……”的声音昭示着发动机成功点火,排气孔迅速冒出一阵黑烟。 “哇,好厉害!”陶美兮星星眼感叹道。 小黑率先鼓掌,仓库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苍耳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略点了点头,随即淡定地回到队伍中,好似无事发生,实则内心激动得要死——她从小到大都没收到过这么热烈的掌声——虽然这掌声来自于给拖拉机点火。 海姐有些骄傲地看了一眼苍耳,就知道这丫头片子能行,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海姐跨上轰隆作响的拖拉机,像战车上的将军般豪情万种地大手一挥: “娃子们,下地!” 第25章 遇冤家 “轰隆隆隆隆……”老式拖拉机在地里缓慢地往前拱,屁股后带起一阵扬尘。 田埂上站着一排学生,认真观摩海姐犁地。 这台拖拉机原本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年纪,硬是被海姐抢救回来,现在拖着残破的身躯重返工作,响亮的轰鸣声仿佛在为自己喊冤。不过即便如此,它身后拖着的犁还是势如破竹地将泥土翻开,像一头精疲力竭却还要为主人贡献最后一口气的老黄牛。 “明明有拖拉机,老尤那狗东西还非让我们手动犁地,我呸。”夏宇添回想起那天夜里手上磨出来的老茧,恨恨道。 周皓接话:“不过也多亏了他,否则我们也吃不上那么新鲜的……” “嘘!”小黑生怕被别人听见。 周围的苍耳、陶美兮、方诚几人都想起了那天晚上的烧烤,互相默契地对视几眼后,偷笑了出来。 陈杰站在他们几个身后,看到他们拥有共同秘密的样子,心中无限羡慕:这里面原本应该有他一个。可因为那一瞬间的懦弱,让他失去了尊严和朋友。他沮丧地低下头,不再看他们。 海姐犁完一道后,熟练地掉头,挨着刚才的地又犁完一道,这才把拖拉机开回田埂边。 灰土随着拖拉机扑面而来,陶美兮边咳嗽边捂住了口鼻。 海姐在学生们面前刹住车:“看到了吗,沿着直线走,犁完一条沟之后,原地掉头继续犁。来,谁第一个试试。” 陶美兮第一个后退一步,这脏兮兮灰扑扑的车,她才不要开。 然而她这一退,却被海姐抓了个正着,海姐指着陶美兮:“就你了,把伞放下,上车。这一没雨二没太阳的,打个伞干嘛?” 苍耳大感舒心,终于有人问跟自己同样的问题了,这简直是海姐说过的最有水平的话。 “不了不了,我我我、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上来就知道简单得不得了。” 海姐跳到地上,边拉边拽地硬是把陶美兮给弄上了车。美兮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到处都是泥巴和机油,脏的不行,操作杆还尴尬地树在两腿之间,她可是穿裙子的人! 陶美兮尖叫着要下车,却被海姐用两臂霸道地圈在驾驶座上,美兮可怜弱小又无助,欲哭无泪。但海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其他同学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苍耳则一脸担心,小黑也不像从前那样急着掏手机拍丑照,而是神情关切地看着她。 “看好了,这是离合,这是油门,这是刹车,这是操作杆,先踩离合再挂档,边松离合边给油,跑起来之后松离合,继续踩油门,要停车就先踩离合再踩刹车,听懂了吗?” 海姐一通连珠炮似的绕口令把陶美兮给绕晕了,她从第一句就迷失了,只听说过油门和刹车,离合是个什么玩意儿? “听懂了吗?”海姐为了盖过发动机的声音,大声吼着问。 陶美兮吓得一机灵,茫然地“啊”了一声。 海姐以为她是听懂了,便道:“那上路吧!” 面对众人的眼光,陶美兮硬着头皮握住泛着油光的车把,低头一看,三个长得差不多的小方块,先干什么来着? 苍耳在一旁提醒她:“先踩离合再挂档。” 拖拉机“哆哆哆哆哆”震个不停,震得陶美兮头晕眼花,她强行定了定神,一脚猛踩下去——车毫无反应。 “你踩的那是油门!你没挂档,现在是空档,车走不了的。”海姐有些着急,这小姑娘长得水灵灵,怎么笨头笨脑的,“那个才是离合,先踩离合,踩住!” 陶美兮手忙脚乱地依照指示踩住离合器,又胡乱掰了下操作杆挂上档。 “对!现在右脚踩住油门,慢慢踩,边踩油门边慢慢松开刹车。” 陶美兮用颤抖的右脚踩住油门,但用脚同时操作两个按钮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还要一松一踩,就像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一样离谱。她右脚刚踩上油门,左脚就下意识跟着一起踩离合。 “松!左脚松!” 海姐一声怒吼,陶美兮吓得立马抬起左脚,轰鸣的发动机瞬间安静下来——熄火了。 “哎呀!”海姐心疼本就快报废的发动机。 看到海姐一脸无语的样子,陶美兮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苍耳看不下去,上前伸手将陶美兮半扶半抱的放到地上,她的头发已经被拖拉机抖得乱七八糟。小黑也难得的没有发出嘲笑,而是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海姐看到陶美兮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有点懵:“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怎么这么脆弱?” 听了这话,陶美兮眼泪差点止不住了。 “是你教得太急了。”苍耳小声反驳。 “对,我们也没听清。”小黑帮腔。 陶美兮感激地看了她们两个一眼,把眼泪收了回去。 海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只是性子急,并非存心为难陶美兮。现在看到她灰扑扑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便压低嗓门尽量轻声细语地又讲了一遍。 “现在听懂了吧?”海姐继续问,“下一个谁来开?” 好几个人举起手想开,但陶美兮却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说:“让我再试一次。” 海姐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帮她把发动机重新点上火,陶美兮再次坐上去。 深吸一口气,踩离合,挂档,踩油门,松离合。她按照刚才记下来的顺序,一步步慢慢做,当离合和油门到达交替临界点时,车身颤颤巍巍蓄势待发,陶美兮突然有种摸到江湖绝学窍门的兴奋感。 彻底松开离合的一瞬间,车身挪动了!陶美兮露出惊喜的笑容,小黑和苍耳下意识对视一眼,也为她高兴。 陶美兮加大踩油门的力度,拖拉机缓慢但坚实地向前移动,犁随之切开土地,将泥土拱向两侧。陶美兮身量小而轻,压不住这台车,被它带得不停晃,远看起来摇摇欲坠。如果搁在平时,她可能已经吓哭了,可是此刻,风驰电掣的新鲜感压倒了一切。 太阳将陶美兮的身影投到田地上,她为自己穿着裙子在拖拉机上翩然而立的身影而陶醉不已。稍稍熟悉了这台机械老黄牛后,陶美兮再次加大踩油门的力度。 她回头朝人群兴奋地招手:“苍耳,小黑,你们看!” 两人同时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陶美兮更加高兴。 夏宇添八卦地凑到小黑身边问:“你们俩关系不是不好吗?” 小黑白了他一眼:“要你管。” 海姐原本叉着腰看得挺欣慰,但很快意识到不对,她边大喊着边朝陶美兮的方向跑过来,表情焦急。 “看前面,快掉头!你马上要撞到田埂了!” 奈何发动机的声音太大,陶美兮一点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疑惑地喊:“你说什么?” “掉头!”海姐着急地用手比划着掉头。 苍耳和其他同学也看出不对,苍耳着急地朝拖拉机的方向飞奔过去,边跑边喊:“来不及了,快踩刹车!” 陶美兮终于转回头看向前方,但此时拖拉机距离田埂只剩不到半米!她尖叫着大力踩下刹车,可车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加速了。因为她踩的根本不是刹车,而是在极度紧张中再次踩下了油门。 于是,在同学们惊恐的眼神和陶美兮绝望的呼救声中,拖拉机朝着田埂直直撞了过去,随后轰然侧翻! 第30章 陶美兮的身影和拖拉机一起,被一团蘑菇云一样的尘土淹没,谁都看不清里面究竟怎么样了。 苍耳崩溃地朝拖拉机跑去,心中对陶美兮的担心和对失去每月五千块工资的悲痛各占一半。其他同学也关切地跟着她跑过去。 然而在距离拖拉机还有几米的地方,飞扬的尘土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苍耳对着人影喊道:“美兮,你怎么样?”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随着人影一步步往外走,大家都发现了不对劲:这人身高比陶美兮高得多,而且怀里似乎横抱着什么东西。 灰尘终于散去,大家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陶美兮完好无损地被人横抱在怀中,表情因为受了惊吓而懵懵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苍耳见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却在看清了抱她那人的脸之后,再次提起来—— 竟然是上次骑着大摩托拦截她的桑哥。 第26章 下战书 罗桑上午刚去医院拆了手臂上的石膏,下午就来学校报道,再旷课下去,这学期要挂的可就不止一门了。 得知自己班在上实践课,罗桑赶到基地,却远远看见神奇的景象: 班上最娇矜、最做作的那个女生,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拖拉机在地里驰骋,洁白的裙子在尘土中飞扬,她眉眼俱笑,看上去自信又潇洒,跟自己上学期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完全不一样。 这时罗桑不得不承认,刚才说的那些形容词,“最骄矜、最做作”后面,还要加一个“最好看”。 然而他还没欣赏多久,就见到拖拉机直直朝着田埂撞去!他在隔壁田上,比其他人都要离得近,他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因为撞击而飞出去的女孩及时抱在怀里。 嗯……好轻盈的手感。香香的,小小的,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桑哥僵住了。 灰尘散去后,另一个让他没想到的人出现了——那个被追债的俞苍耳,竟然真的是自己同学。 当罗桑和苍耳神情复杂地四目相对时,他怀里的陶美兮红着脸结结巴巴小声道: “放、放我下来。” “哦!”罗桑反应过来,赶紧将陶美兮小心地放到地上。 苍耳和海姐忙冲过来,上上下下地检查一番,确认陶美兮没有受伤后,这才松了口气。 “你开拖拉机怎么能不看路呢!到了田埂边上还东张西望,不会转弯就算了,连刹车都不知道踩,直愣愣地往上撞?”海姐一边心疼地检查拖拉机,一边噼里啪啦地问。 “我踩了刹车的,它没反应……”陶美兮委屈。 “你踩的哪个?” “就中间那个啊!” “那是油门!” …… 混乱的情状中,苍耳悄悄瞥了罗桑一样,却发现他也正疑惑地看着自己。 “罗桑,你你伤养好啦?”小黑问。 罗桑点点头。 “太好了,我还准备组织同学去医院看你呢。” “那就不必了吧!”罗桑惊恐,同时庆幸自己今天来了。 苍耳这才意识到,班上那个一直因伤请假的人就是他。哎?因伤?不会就是自己跑路的那次,他被人揍惨了吧…… 小黑见罗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苍耳,便解释道:“她也是我们班的,叫俞苍耳,上学期有事没怎么来,所以你没见过。” 苍耳略微紧张地觑着罗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料罗桑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虽然拿不准他的态度,但目前看起来他至少不会当众发难,苍耳定了定心,也对罗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陶美兮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走到罗桑跟前,说:“刚才,谢谢你。” “没事。”罗桑表面淡定,心中却十分受用,毕竟哪个男人心里没做过英雄救美的梦? 陶美兮道完谢就走到一边,悄悄偷看罗桑。刚刚车祸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完了,没想到这辈子没有死在自家的劳斯莱斯里,竟然交代在一辆破拖拉机上,难以想象爸妈来接自己时的表情。不过这趟来得可真亏,一堂兽医课都还没上过呢…… 想着想着,她就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睁开眼一看,是一张皮肤略显粗糙、写满了桀骜的脸。她认识他,这是自己班的同学,但上学期拢共没说过几句话,他总远远坐在后排,跟班上人好像没什么交集,也从不跟那些男生混在一块,独来独往的,好像总在琢磨自己的事。 但此刻,他身上陌生而强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两手圈在他脖子那带着汗的触感,他手臂因为抱紧自己而凸起的肌肉,都无比清晰,这一切让陶美兮的心咚咚直跳。一定是因为撞车太紧张了,她想。 混乱的小插曲过后,海姐把另一辆拖拉机也开了出来,让每个小组轮流试开了一会儿。苍耳虽然也是第一次开拖拉机,但海姐说过一次她就都记住了,两手握着车把丝滑转弯掉头时,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这片土地上的王。 由于罗桑来得晚,没有分组,就在一边田埂上懒洋洋坐着,看他们开车。小黑身为责任心极强的班长,主动问他要不要到自己这组来,一起开拖拉机,罗桑摇摇头。 “你刚才没听,不会操作是吧?没事,我教你。”小黑热情招呼道。 “不用了班长。” 见罗桑仍旧拒绝,小黑也就不管他了,继续和苍耳、陶美兮她们研究给拖拉机换后面拖的设备。 苍耳见小黑跟罗桑这么熟,不禁咋舌,悄悄问:“你不怕他吗?” “怕他?”小黑一脸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怕他?” “他不是……” 苍耳正打算说之前在校外见过他的事,可一旦讲起来,就难免说到自己被追债的事情,她可不打算到处宣传自己的悲惨遭遇。 就是这么一停顿的间隙,让苍耳瞄见了桑哥正在不远处死死盯着自己,眼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苍耳一时没搞懂他在向自己传达什么信息。 “不是什么?”小黑追问。 苍耳突然意识到,小黑这些学生们,对罗桑在校外的所作所为好像并不知情,而罗桑刚才装作不认识自己、还假客套的打了个招呼,也证明了这点——他并不想让同学们知道他在校外的身份! 这样一来,苍耳便看懂了罗桑眼神中的警示,意思是不要透露他的事情。没想到两人在这方面竟然达成了一致的默契。 “哦,你不是说他之前受了伤吗,我怕他开拖拉机会牵动伤口。”苍耳编了个解释。小黑也很容易就被糊弄了过去。 实践课又上了一整个半天,学生们离开时,这一块地已经被彻底翻过一遍又平整好了。 苍耳留下帮海姐收拾工具,跟她开玩笑:“你教这个课倒是省事,找来一帮人给你干活。” 海姐翻了个白眼:“拉倒吧,这么点活儿我自己一个小时不到就干完了,教你们这帮人才是真累。” 一向精力旺盛的海姐第一次这么心累,有种一个人被二十多个人拖住后腿的感觉,她把拖拉机开回仓库里,默默决定再也不接这种活儿了。 收拾完了之后,苍耳也离开基地,打算去食堂,然而路边却有一个人两手插兜靠在一棵柿子树下,显然是在等她。 该来的还是来了。 苍耳深吸一口气,朝罗桑走去。 “之前的事,谢谢你。” 她是指罗桑在腰哥面前护了自己的事。 不过真要算起来,如果不是罗桑拦住她,她也不会陷入险境,所以这句谢谢只是客套一下,希望能够降低罗桑的敌意。 “我和他们的事,本身就跟你没关系。”罗桑淡淡回答。 苍耳心道你知道就好。“我没把你在学校外面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希望你也替我保密,欠钱的事。” “好。” 苍耳松了口气:“那我们之后井水不犯河水,我先走了。” 她说完便要离开,却被罗桑伸手拦住。 “一码归一码,我们的事情,还没了结呢。” 苍耳警惕地看着他:“你还想怎么样?” “上次约好的,赛车。”罗桑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 苍耳无语了:“你到底有什么执念?这车就非赛不可吗?我钱已经还了,你也帮过我,咱们俩是同学,还互相保守秘密,就不能翻篇吗?” “当然不能,”罗桑无法理解她的逻辑,“学校是学校,江湖是江湖,怎么能混在一起?你都是这么含含糊糊、毫无原则地过日子吗?” 苍耳沉默了,想大嘴巴抽他。 眼看这件事糊弄不过去了,她问:“赛车是吧?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按照上次说的,你赢了,就翻篇,我保证两个小弟不会再来骚扰你;你输了,就要向他们道歉,否则你一旦出了这个学校,他们会对你做什么,我都不管。” 苍耳咬咬牙:“行。” 第31章 “赛什么车,怎么比,你说了算,上次我答应过的。” “那就比……拖拉机。”苍耳紧急思考得出结论,比摩托自己肯定输,比自行车,体力也不一定能拼得过他,只有拖拉机,目前看起来是自己会而罗桑不会的。 “拖拉机?你确定?” “确定!”苍耳斩钉截铁。 “行。但我好心先提醒你一句,”罗桑轻笑了一声,“我是有拖拉机驾驶证的。” 第27章 练驾驶 我是有拖拉机驾驶证的。 一整晚,这句话都在苍耳脑海中飘荡。谁能想到一个狂拽酷炫、骑大黑摩托、带着小弟跟人干架的大佬,会有拖拉机驾驶证这种东西啊! 精挑细选,最后跟关云长比大刀。 苍耳用被子裹住头,想把自己就地掩埋。 下铺的小黑踹了上铺的床板一脚:“干嘛呢你,翻来覆去的。” “没事。”苍耳声音闷闷的。 白天她和罗桑商定好了,比赛时间定在三天后,在校外的山地上竞速,参赛拖拉机自备。 可是三天时间能干什么?最后不会真要去给一胖一瘦两个小混混道歉吧,那两位不知道会怎么折腾自己…… 正当她感到一片灰暗时,手机传来震动声,苍耳拿起来一看,竟然是支付宝入账五千块。同时,qq 上传来金主的消息: 本月工资已发。上个月表现不错,再接再厉[玫瑰玫瑰] 苍耳凉凉的心瞬间热了起来,重新充满斗志——不就是驾驶证吗,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明天就去找海姐借那辆红色的拖拉机练起来,不信赢不过罗桑! 自我打气结束,苍耳信心满满地入睡了。 片刻后,陶美兮带着兔耳朵发箍、敷着面膜从卫生间走出来。她走到小黑床前,见她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便两手扒住护栏,轻轻踩上床沿,在苍耳枕头边探出脑袋。 “喂——”陶美兮小声喊。 苍耳睁开眼,被床边突然出现的大白脸吓了一跳:“干嘛呢你!” “嘘!”陶美兮不想惊动下铺的人,小声问,“你睡着了吗?” “你说呢?” “哦。”陶美兮趴在床沿上,用手指扣苍耳的床单,欲言又止。 苍耳看出她有话想说,虽然自己已经很困了,但还是秉持着职业道德,问:“你怎么了?” “你觉得……罗桑怎么样?”陶美兮用很低的声音问。 苍耳这才明白她这副含羞带臊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思春了。 可苍耳对于这种类似闺蜜谈心的场景非常陌生,她太久没跟同龄女孩子亲密相处过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让她给小女生剖析恋爱心理,她宁愿爬起来去再犁十亩地。 况且自己跟陶美兮的关系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她为什么这么信任自己?都怪自己工作做得太好了,哎。 “呃,这个,”苍耳费力思考着措辞,“我之前没见过他,不了解。” “哦……”陶美兮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下床准备卸面膜睡觉。 这时苍耳的 qq 突然响了一下,金主又发来一条消息: 另外,如果有不三不四的男生接近她,千万要阻止! 苍耳猛得从床上坐起来:“关于罗桑……” 陶美兮立马兴奋地跑回床边,小黑被她的动静惊了一下,但没醒,只是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 “你说,他怎么样?”陶美兮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苍耳。 在这样的目光下,苍耳一时间不忍心开口了,可是还有比罗桑更精准符合“不三不四”这四个字的人吗? 终于,她还是在保护少女心与满足金主诉求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觉得他看着不太正经,有点像小混混,你、你最好离他远点。” 听完这句话,陶美兮瞬间不高兴了:“你才第一天认识他,怎么说这种话,他今天救了我的!你没看见?” “我看见了,但是……” “我不听不听不听!”陶美兮气鼓鼓地跳下床去,“你对他有偏见!”她说着摔上卫生间门,卸面膜去了。 苍耳无奈。女孩的心思你别猜,明明是她主动挑起话题,看似在征求你的意见,其实你只能发表一个意见,那就是与她保持一致,否则就会被判定为“非我族类”。 苍耳想了想,回复金主:我尽量。 第二天清晨,海姐一推开门,就看见苍耳拎着一把从食堂打来的蒸包、煎饺、鸡蛋、豆浆,带着一脸讨好的笑站在门口。那架势,把“黄鼠狼给鸡拜年”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海姐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正在殷勤打扫卫生的苍耳忙放下笤帚,擦了擦手,给她递上插好吸管的豆浆。 海姐猛嘬了一口豆浆后,看向眼前这只黄鼠狼:“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拖拉机用。” “啊?”海姐疑惑了,就这么点事?还以为要怎么着呢,“你用去呗,那两台破车就在仓库里,钥匙在那儿挂着呢。” “我想借那辆红色的。”苍耳小心翼翼道。 “绝对不可能!”海姐一把捏紧豆浆杯子。 “求你了,我真的有急用。” “你借拖拉机不就是干活儿吗?那两辆破车都是我亲手修过的,照样能用,你可别以貌取人啊。” “我不是要干活,是要去……赛车。”苍耳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离谱,因此声音越说越小。 海姐用“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看着她,半晌后道:“你如果实在闲着没事,就去给我把农药打了,少在这儿吃饱了撑的。” “农药我马上就打!但我真的得借拖拉机比赛,求你了,这关系到我以后还能不能在这里打工。” “干什么,威胁我是吧?我缺了你还干不了了!” “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苍耳想了想,决定利诱,“只要你借我,我以后每天早上都从食堂给你送早餐过来。” 海姐不屑道:“我自己不会打饭?” “我还可以给你打扫一个月的卫生,外加洗衣服!”苍耳加码。 海姐有些心动,但还是不松口,只“哼”了一声。 “还有!以后基地的鸡、鸭、鹅、猪、牛,都交给我来喂!”苍耳咬咬牙,给出最终筹码。 之前她和海姐俩商量过,这些事都由海姐自己来干,因为苍耳不想沾上一身臭味去上课,但眼下顾不得这些了。 夏天就要到了,牲畜棚里有多臭多热,海姐比谁都清楚,这实在是一个难以抗拒的条件。 海姐从腰间的钥匙串上解下其中一把,递给苍耳,苍耳正要接过去时,海姐又收回手,郑重叮嘱道:“小心开啊,别瞎糟蹋。” 苍耳认真答应下。其实不用海姐叮嘱,四万多的车,苍耳就是糟蹋自己也不可能糟蹋它。 海姐仍旧不放心,一定要到仓库亲自看着苍耳把车平稳开出来,没出什么岔子,这才离开。 开着人高马大的红色拖拉机驶过基地的马路,两边的果树和庄稼在风中敬礼一般微微摇晃,苍耳觉得自己拉风极了,就像国庆典礼上坐着红旗车视察军队的领导人。 趁着路上没人,她将油门踩到最大,想试试速度,拖拉机马上给力地驰骋起来,跟昨天那两辆苟延残喘的破车天差地别。 下午的英语课上,苍耳无心听课,在后排猫着腰看视频学拖拉机驾驶技巧。她发现居然真的有拖拉机拉力赛,看来世界上到处都是无聊的人。 坐在前排的唐小黑给她发消息:你怎么跑后排去了,不好好听课,当心英语不及格! 苍耳抬起头,看见小黑从前排射来的谴责目光,忙给她发消息解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你好好听课别管我了。 身旁的陶美兮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懒洋洋小声道:“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学拖拉机啊?” 苍耳无语地看着一前一右两个人。 她最近发现,交朋友也是件麻烦事,从前独来独往的,干什么都不用跟人交代,现在哪怕是一顿饭没吃、晚上回宿舍晚了,都要跟她们解释两句。被关注、被牵挂的感觉,有点……烦人。 陶美兮还在把毛茸茸的脑袋往她屏幕上凑:“哇,他们是在用拖拉机赛车吗?” 台上的老师用大学英语课本重重敲了敲课桌,看向后排:“那个女生,对,就是你,戴兔子大耳环的那个。” 陶美兮弱弱站起来。 “你聊得很起劲啊,来,把这篇课文读一下。” 苍耳迅速瞄了一眼前面同学的书在哪一页,帮陶美兮把书翻开。其他同学虽然没有回头看,但不少人暗戳戳等着看笑话。 “loneliness may be a sort of national disease here, and it’s more embarrassing for us to admit than any other thing. on the other hand, to be alone on purpose, having rejected company rather than been cast on by it…… ” 安静的教室里,纯正地道、行云流水的英文诵读声响起,大家一时间愣住了。苍耳说不上陶美兮读得有多好,就是觉得跟高中听的英文磁带一样好听。她完全听不懂这段话的意思,却莫名听出了一种悲伤感,像在念诗一样。 第32章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学生们这会儿都忍不住回过头偷瞄她,她清晰悦耳的英文声回荡在教室里,让众人觉得自己不再身处于一所偏远农校的简朴教室,而是某间高雅的大学课堂,又或者是某个大型会议现场。 还有一道视线,从窗边看过来,眼神中满是探究和欣赏。那是罗桑的视线。 罗桑原本趴在靠窗的座位上睡觉,风吹动窗帘,挠着他的鼻子,麻痒麻痒的,他正闭着眼心烦地在鼻子上抹了两把,后脑勺的方向突然响起很悦耳的声音,像一阵清凉的泉水流过燥热的心田。 他挠了挠脑袋:谁叽里呱啦地在念什么呢? 转头一看,昨天那个开拖拉机翻车的女孩,此刻站在午后偏斜的阳光下,穿着一条和昨天不一样的裙子,正安安静静地念英文,耳朵上的大兔子耳环随着她的换气而轻微晃动。 罗桑这辈子都没听过真人念出这么好听的英文。从小学到高中的英语老师,要么带着“n”“l”不分的厚重口音,要么一念爆破音就口水横飞。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让他英语不是一门学科,而是一种语言,而且是很优美的语言。 他撑着脑袋懒洋洋看着,直到她念完了才挪开视线。 英语老师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摆摆手:“坐下吧。”想了想又补充道:“学得好也不能上课说小话!” 面对苍耳惊艳的目光,陶美兮得意地小声解释: “我从小上的可是国际学校,什么都没学会,光学英语了。” 下课后,苍耳直奔基地,照着视频上教的技巧练习转弯、掉头等等,不知不觉日暮西山。 她正准备缓缓倒车入库,余光却瞥见一人行色匆匆走来,看也不看路,差点撞上自己的车屁股,她心下一惊,刹住车,头也不回地喊道: “谁啊!走路不……呃,小祝老师好,您、您没事吧?” “啊,没事。”祝江心不在焉地答道。 借着夕阳,苍耳发现小祝老师的面色不像平常那么冷静,而是多了几分慌乱。 祝江快步离开,没走几部,又转头回来叮嘱她: “如果有人问你我在不在这个学校,一定要说没有!” 第28章 喂小羊 “啊?什么没有?” 苍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祝江便慌忙闪身进了旁边的仓库。 她正疑惑着,却见一个陌生男人步伐匆匆地朝她走过来,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 “你好。”男人主动打招呼。 苍耳茫然地应了一声。 “请问,你有见到一个这么高的男的走过来吗?” “没、没有。” “哦,”男人又问,“那你们学校有一个叫祝江的老师吗?” “也没有。” 男人表情失望,不甘心地环顾四周,却只能看到夕阳笼罩下的田野。 他叹了口气,自嘲般小声说:“也是,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说完,他对苍耳道了声谢谢,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他走后,祝江才从仓库的角落里走出来,朝那人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因为天色昏暗,苍耳看不清楚小祝老师的神色。她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然而祝江只是遥遥对她点了点头致谢,便离开了。 苍耳将拖拉机倒回车库,同时在脑海中拼凑有关祝江这个人的影像:看起来很年轻,去年刚来学校任教,不是本地人,上课有种不合时宜的认真,戴着一块破表……现在新加一条,在躲着别人。 想到这里,她用手机点开农学院的官网,却发现任职教师那栏并没有祝江的名字。 她又在搜索框里直接检索祝江,排除了几个同名同姓的人之后,锁定了一个人: 中华科技大学,生物学……博士! 后面跟着一长串她看不懂的论文目录,都是他的著作。虽然网站上没有放照片,但苍耳有种强烈的直觉,就是他。 博士……她印象中的博士应该长朱教授那副样子,厚重儒雅,充满知识的气息,而不是像小祝老师这样,看起来那么的……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但总之不是祝江这个样子。 苍耳又顺着万能的网线继续深扒,找到了一篇祝江所在的市区在十年前发布的新闻: 热烈祝贺我市天才少年祝江,在今年以 13 岁的年纪参加高考,被中华科技大学生物系录取! 宣传稿里配了一张 13 岁的祝江举着取通知书的照片,虽然眉目稚嫩,但很明显就是祝江。 13 岁?高考?中科大? 这些闪耀着金光的字眼在苍耳脑海中震荡出巨大的回音,这是正常人类能干出来的事情吗?自己 13 岁的时候在干嘛?上初一,学什么四边形?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猪还大……苍耳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挫败。 根据新闻稿的时间来推算,小祝老师今年才 23 岁,只比自己大四岁!却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苍天呐! 算了,这样的天才一万个里面能有几个,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吧,就跟路边的苍耳一样,大把大把地长,不起眼,不值钱。 可是这样一个宝石般耀眼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她又翻回新闻上的照片,13 岁的祝江举着录取通知书,笑得那么开朗又自信,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上在自己面前展开的康庄大道。 但现在……苍耳回想起小祝老师那无悲无喜的表情、那把他和其余人隔开的无形屏障,心头涌起无数疑惑。十年时间,发生了什么,让他从一个阳光耀眼的少年,变成现在的模样? 从博士论文发表时间来看,他是前年毕业的,这种人不是应该在国外深造,或者穿着白大褂泡在某个名牌大学的实验室里吗?怎么会在这个破农校里教一群破学生呢? 当天晚上,苍耳带着一脑门子问号进入梦乡,她没有跟小黑或者陶美兮讨论,既因为她不习惯于跟人分享心事,也因为她有种奇怪的直觉:小祝老师应该并不喜欢被人讨论。 由于接过了喂牲口的重担,苍耳一早便来到食堂后门,取泔水桶。食堂每天都会留一桶剩菜给海姐喂猪,这是好多年的习惯了。 后厨大叔见今天换人了,诧异地指了指墙角的泔水桶:“就在那儿,这么一大桶,你能搞得动?” 苍耳道了声谢,走到比她粗上好几倍、装满剩菜剩饭的大桶前,两手抓住桶沿,气沉丹田,猛然发力,稳稳将泔水桶搬到门外的平板车上,推着它离开了。 大叔在她身后看呆了,手里的包子都忘了吃,连连感叹海姐真是强将无弱兵。 苍耳拖着沉重的泔水桶,在学校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留下一路“哒哒哒哒”的声音。路上迎面走来的光鲜亮丽的学生们时不时对她投来诧异的目光,有的还用袖子捂住口鼻,苍耳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好像一个无情的机器人。 牲畜棚在基地下风口的角落,因为夏天容易有臭味。 虽然在农村长大,但苍耳并不喜欢鸡鸭猪牛羊这些家禽,主要是因为它们太爱拉屎了。苍耳记得小时候走路去上小学,每天都在路上踩屎,鸡屎鸭屎就不说了,最吓人的是牛粪,老大一坨,毫无礼貌地横在路中间,如果是夏天,周围往往嗡嗡绕着一群苍蝇,给苍耳留下深深的童年阴影。 很小的时候,她就在心里立誓,长大后一定要走一条没有屎的路。可现在长大了…… “哼哼哼哼——”十几头猪在她脚下的食槽里激烈地进食,用肥硕的身体互相拱来拱去,拱得泔水飞溅,不少溅到了苍耳的裤腿上。 苍耳认命地叹了口气,用大葫芦瓢给它们添食,同时心里默默咒骂那个该死的罗桑,要不是他非比什么破赛,自己怎么会接下这么个破事!这帮小混混就应该统统报警抓起来! 喂完猪之后,苍耳又到旁边的库房,依照海姐昨天的吩咐,把去年存下来的玉米杆子切成小碎段,混在饲料里,拿去羊圈喂四只羊。不得不说,相比旁边那群猪,羊吃起东西来要斯文多了,让苍耳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 她注意到有一只母羊怀孕了,但不怎么吃饲料,好像胃口不大好。见那只母羊病恹恹的样子,苍耳有些于心不忍,特意用大勺舀了一勺放到它跟前,但它还是无动于衷。苍耳猜想是饲料太粗了,怀孕的人不都要吃精细的吗?估计怀孕的羊也一样。 于是,苍耳拎着袋子走到基地的田埂上,东薅薅西捡捡,收了一大把青草,回到羊圈喂羊。嗅到鲜嫩的青草,母羊有了兴趣,小口小口地嚼了起来。苍耳心中涌起一小股成就感的同时,又忍不住骂自己实在是闲得慌。 接着,她又和基地里的一头牛、一群鸡打了照面,这才回到教室上课。她还没落座,陶美兮远远便捂住了鼻子:“你身上怎么有一股怪味?” 苍耳麻木地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有吗?我怎么没闻到。” 陶美兮做出“请勿接近”的手势,把苍耳赶到了三排开外。苍耳在心中默默吐槽,就她这样子还想当兽医?恐怕离圈舍几十米远就被熏走了吧。 第33章 苍耳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却发现前面坐着的正是害自己被熏出味的罪魁祸首,罗桑。而他却对自己的罪行一无所知,依然趴在那里睡觉。苍耳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拿手里的笔狠狠扎进他背心。 正当她拿着笔在罗桑背上虚空比划、过过干瘾时,罗桑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坐直,朝后面看过来。苍耳心虚地手一抖,把笔摔到了地上,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低头看书。 罗桑弯腰从地上捡起笔,对着苍耳晃了晃:“怎么着,想拿它杀了我?” 苍耳一把夺过笔:“谢谢。”这人是有什么感应系统吗?她想。 可罗桑却像看透了她心思一般,两手抓着椅背,逼近她小声威胁道:“别忘了我是什么人,我浑身上下都是眼睛,对杀机最敏感,别想耍小动作。” 说完,他懒洋洋地转回去又趴下了。苍耳现在真是连杀了他的心都有,还杀机呢,自己最多只能杀鸡……中二病就应该趁早治疗! 然而这时,苍耳突然也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凉意,她警惕地转头扫视一圈,但什么都没发现,只好继续听课。 当苍耳转回身后,陶美兮再次向她射来充满杀意的目光: 好你个俞苍耳,说什么罗桑像小混混、让我离他远点,原来是你自己想离他近啊! 第29章 钟薛高 步履纷杂的街道上,一双女士牛仔帆布鞋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双男士高帮球鞋。 球鞋加快脚步,帆布鞋也加快;球鞋停下,帆布鞋也停下;球鞋转身,帆布鞋赶紧藏进了店边的服装店。 罗桑狐疑地回头张望,眼神扫过巷口,小吃摊,都没发现可疑人员。奇怪,分明感觉有人跟着自己,难道又是腰哥那伙人?停顿片刻,他继续往前走。 苍耳松了口气,从服装店里闪身出来,跟上他。 刚才下课时,苍耳见罗桑朝校外走。她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决定跟出去看看他用的是什么拖拉机,于是一路跟踪罗桑到这里。 “哎呦,桑哥,您来了!” 罗桑步入一家农用拖拉机销售维修专营店,老板热情地迎上来。 “老板,上次我要的拖拉机准备好了吗?”罗桑问。 “好了好了,您要的东西当然第一时间备好。”老板将罗桑引到后院,那里停着一辆锃光瓦亮的崭新拖拉机,“您看这台车,马力大,轮胎稳,发动机性能好,最高时速能到 30 公里!” 罗桑拍了拍车身,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次要好好亮瞎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的狗眼!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小丫头片子”正躲在角落一辆大型拖拉机后面,恨恨地偷看他。 说什么公平公正,用这台高配版拖拉机和自己比,还不如直接用大摩托跟自己的破自行车比呢!苍耳愤愤离开。 “就它了,先放在你这里,过几天我来开走。我先把钱付了。”罗桑掏出手机准备付钱。 “不用不用不用,您就用个车,还给钱,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老板殷勤地送罗桑出门,“只求下次我这里房租万一有个周转不过来的时候,您在万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苍耳边走边想怎么应对这个装备怪,却在经过巷口时,一不留神被人拽进了小巷里。她一惊,正要叫出来,却又被捂住嘴压到墙上。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罗桑嫌弃地松开手:“怎么是你?你跟了我一路?” “神经病啊!谁跟着你!” 苍耳说着就要走,却被他拽着手腕重新按住:“我告诉过你,我对杀机最敏锐。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别再想耍什么小花招,否则我随时可以让你在学校混不下去。” “放开我!”苍耳奋力想挣脱手腕,却被罗桑紧紧攥住。 “先说清楚你为什么跟踪我。” “你先放开,我……” 两人纠缠之际,一个闷棍猝不及防狠狠敲到了罗桑头上! 罗桑不可思议地摸向后脑上,脑子里飞速转过无数个念头:是谁?什么人竟然有这么高的功力,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从背后近身偷袭!是腰哥,还是什么新仇家? 他转过身,下一秒就和苍耳一样,震惊地看向来人—— 陶美兮颤颤巍巍举着一根棍子,惶恐地看着罗桑,表情无辜又紧张。 “你、你不准欺负她!”陶美兮弱弱地发出威胁。 罗桑骂了句脏字,后脑勺的剧痛让他感到眼前发晕:“谁他妈欺负她了!” 他一手揉着后脑勺,一手扶住墙,用力闭了闭眼,收起眼前乱冒的金星。随后,他睁开眼,一把夺过陶美兮手里的木棒。 “下手够黑啊你……” 罗桑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张着嘴愣在原地。 因为在他对面,陶美兮红着眼睛委屈巴巴地将两手握在一起,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落。 “我靠!”罗桑举起棍子,见陶美兮吓得一缩,他更无语了,把棍子狠狠掷到地上,“我要想打你还用得着棍子吗?” “呜呜——”陶美兮听完,化无声为有声,直接哭了出来。 看到她这幅样子,罗桑像一只屁股被火烧了的猴子,原地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地转了好几圈。 “你你你,我去!你哭什么呀?是老子挨了打,老子被你打了!” “呜——” “你闭嘴!”罗桑的心情是崩溃的,这要被人看到了算怎么回事呀?自己堂堂新禾镇一哥,当街欺负小姑娘,给人弄得哭哭啼啼的?谁会相信是她给了自己一闷棍? “姑奶奶,算我求你,别哭了行吗?”罗桑放低声音。 在旁边看戏的苍耳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一物降一物。 见罗桑用杀人的眼神看着自己,苍耳这才收起笑容,安慰陶美兮道:“好了好了,别怕,他不会杀我们的。” 陶美兮慢慢止住了抽泣,哽咽着问她:“那他刚才在干什么?” “他和我在商量一些事情。你先到旁边等我一下,我跟他把话说完。”苍耳对陶美兮道。 陶美兮将信将疑地站到一边。 “你之前说过,比赛的方式由我来定,现在还算数吗?”苍耳问。 “你不是已经定过了吗?拖拉机竞速,我没有异议。” “我后来又想了想,拖拉机是农用工具,把它当赛车开,有点太儿戏了。” “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应该物尽其用,既然是开拖拉机,那就比耕地好了!” “哈?” 苍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而且既然要公平竞争,用的设备也应该一致,我们就用基地仓库里那两台破拖拉机比赛。” 罗桑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是看到了自己的拖拉机设备,害怕了。 “定好的规则,你说改就改,凭什么?” “你也可以不同意,”苍耳耸耸肩,“如果你觉得只有凭设备才能赢得了我的话。” 罗桑被气笑了:“激将法是吧?行,我再让你一次。但是,你必须把今天这事给我摆平,我不想学校里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罗桑指了指陶美兮的方向,苍耳会意地点点头。 回学校的路上,陶美兮闷闷不乐。苍耳想到她刚才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两人走在一条林荫道上,路边有个大婶支着一把大遮阳伞在卖冰棍。 苍耳掀开冰箱上湿哒哒的厚棉被:“有没有小布丁?” “有大布丁。” 苍耳撇撇嘴,小布丁才是唯一真神,五毛钱一根,是她童年夏天除了西瓜之外最好的东西。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到处都买不到小布丁了,虽说大布丁和小布丁只有体形之分,但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给我来一根绿色心情,”苍耳转头对陶美兮道,“你也选一个,我请客。” 陶美兮瞄了一眼,随手指了一个,便躲到一旁的树荫去了。 苍耳拿出她指的那一根,一起结账:“多少?” “六十三。” “多少?!” “绿色心情三块,那个是钟薛高,六十。” 苍耳看着手里那奇形怪状的雪糕,感觉它像一把扎向自己心脏的尖刀。 “买不买?不买放回来要化了。” “买……”苍耳回头看了眼站在树荫底下的少女,总不能让“救命恩人”连一根想吃的雪糕都吃不上吧。 苍耳含泪结账,这是她今年被宰得最惨的一次。 她强行挤出一个小笑脸,把雪糕递给陶美兮:“吃点甜食,心情好。” 两人在河边一颗歪倒的大柳树树干上并肩坐下,一起吃冰棍。苍耳麻木地舔着绿色心情,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它一样,又绿又冰。 “还在担心刚才的事啊?放心,他不会找我们麻烦的。”苍耳见陶美兮还是闷闷不乐,问道。 第34章 陶美兮啃了一小口雪糕后,问:“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 “啊?” 陶美兮见他们在课堂上眉来眼去,又前后脚出了学校,一时没忍住,便跟着苍耳出来,却目睹苍耳被罗桑当街“霸凌”。她来不及多想,抄起棍子就对着罗桑后脑勺敲下去了,可事后越看越觉得不对,她怀疑自己不是见义勇为,而是破坏了小情侣打情骂俏。 “不是吗?我觉得你们俩关系肯定不简单。” “绝对不是!我和他是有一些纠葛,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陶美兮两眼放光。 “我发誓!” 陶美兮终于笑了起来:“我相信你!那你们究竟有什么事?” 苍耳思忖着回答:“我在入学前就认识他了,当时……有些纠葛,总之我跟他说好了,用拖拉机一决胜负,了断恩怨。” 陶美兮“哦”了一声。 “你是不是……” “什么?” “是不是傻?拎着棍子就敢往上冲,万一他真是坏人怎么办?” 苍耳原本想问她是不是喜欢罗桑,但纠结了半天也没能问出口,她实在不适应这种对话场景,万一陶美兮说喜欢,她都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所以临时变了话头。 虽然坐在树荫下,但陶美兮还是打着伞。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嘛。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其他人不是讨厌我,就是不怀好意地打探我,她们以为我傻,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我只是懒得理她们而已。只有你,主动跟我玩,处处照顾我,什么都不为。” 陶美兮露单纯的笑容,“所以,我才不会让你受伤害呢!” 说罢,她起身往回走,苍耳跟在她身后。 虽然才刚刚立夏,但林间的蝉鸣声已经聒噪起来,一阵一阵从耳朵刺进人心里。 “陶美兮!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前面的少女回过头。 “你,你嘴角沾了巧克力。” 第30章 开赌盘 “发芽了!” “我们组的也发芽了!” “那一盆发了三个!” 蔬菜大棚里充满了学生们惊喜的声音。 茄子、辣椒、丝瓜、西红柿……几百盆种子集体冒了芽,有的盆里还冒了两到三棵,还没长开的小芽看起来都差不多,绿油油嫩生生的惹人怜爱。 “同学们,恭喜你们,距离收获果实又前进了一步。育苗期是非常关键的时期,每种蔬菜所需的营养元素都不一样,我给每个小组列了表,你们根据配比,每天及时给它们补充水分和营养。” 朱教授一边查看每组的出芽情况,一边做记录。 “不同蔬菜苗适合的移栽时间不一样,像西红柿苗,过十几天、等它长出 3-4 片叶子之后,就可以移栽了。辣椒苗要等的时间要久一点。总之,你们要及时观察育苗情况。每组的出芽情况、存活率、挂果率,还有最终销售额,都是影响考评的,每个环节都不能松懈。” 苍耳最近为拖拉机比赛的事情烦心,还要忙着喂猪喂羊,好多天没来看过了。现在看着这些小嫩芽,突然觉得烦心事也没那么烦心了。 小黑指着刚冒芽的番茄幼苗挥斥方遒:“这几盆,做西红柿炒蛋;这几盆,做西红柿蛋汤;这几个,糖拌;这几个,炖牛肉。” “你的食谱好没有创意啊。”陶美兮冷不丁吐槽。 “你好像那种给刚出生的孩子规划考清华还是北大的家长。”苍耳接力道。 “糖拌,糖拌好吃,我爱吃。”隔壁组的夏宇添探头过来捧场。 “你又不是我们组的。”小黑傲娇道。 “别这么小气嘛班长,我用我们组的丝瓜跟你换,丝瓜蛋汤也好喝。” 几人正叽叽喳喳讨论西红柿和丝瓜怎么做才好吃时,陶美兮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她转头一看,只见罗桑正两手抱臂,斜靠在桌边上,更可怕的是,他手里还拎着一根木棍,打拍子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桌角。陶美兮一惊,往后退了两步,躲到苍耳和小黑身后。 小黑顺着陶美兮的目光看过去,见罗桑无所事事地靠在那里,想起了什么。 “罗桑,你前几节课没来,还没有分组吧?你得找一个小组加入,不然没有期末成绩。” “我就加入你们组,班长。” “不行!”苍耳抢白,随后补充道,“我们组人满了。” “对,对。”陶美兮小声补充。 有一个三个女生的小组,互相推推搡搡的,终于派出一个人走到罗桑面前,红着脸对他说:“我们组还缺一个人,要不……” 罗桑好似没听见,眼睛看着陶美兮和苍耳,随意挥了挥手里的木棍,把她们俩吓得一哆嗦。 “但是再加一个也不是不行!”苍耳改口。 “行,行。”陶美兮在她身后点头。 小黑一脸狐疑:“你们俩今天怎么回事?” 于是罗桑就这么强行加入了已经满员的小组,导致这个组的配置看起来非常奇怪: 卷王班长、划水大小姐、跟全班都不太熟的俞苍耳、被排挤的陈杰、还有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大帅比罗桑。 刚才邀请罗桑失败的女生恨恨瞪了苍耳一眼,苍耳有冤没处诉。看样子这天杀的小混混竟然还是班草。 不过罗桑加入小组之后表现倒还算老实,跟她们一起调配药水、浇水。 苍耳趁着周围没人,小声问罗桑:“你到底想干嘛!” “加入小组上课啊。”罗桑一脸莫名其妙。 “那么多组,你干嘛非要来我们这组?” “谁在意你们,我是冲着班长来的。” “啊?” “每次有她的小组,平时分都是最高的,我抱大腿。” …… 真是,令人难以反驳的理由。 苍耳表情复杂:“没想到你还挺……上进哈。” “那当然,不管干哪行哪业,都要有文化才能被人看得起。”罗桑想了想又特意补充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周末的比赛,你小心点。” 罗桑说罢认真浇水去了,留苍耳在原地凌乱,这个社会小青年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陶美兮悄悄拱了拱苍耳,略带期待地小声问:“哎,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是不是为了我来的?” 苍耳没好气:“不是,他冲着小黑来的。” 话音刚落,苍耳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她回头一看,夏宇添正用吃人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罗桑。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没等苍耳解释,夏宇添已经恨恨地转身离开。 苍耳无语问苍天,总共就这么几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么混乱的?这些天杀的少男少女。 当苍耳告诉海姐,自己不再需要她的红色拖拉机、而要改用那两台破车比赛时,海姐的第一反应是:“那牲口你还是得喂啊!车我已经借给你,用不用是你的事。” 苍耳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认命答道:“知道了,我会喂的。我们还想邀请你做拖拉机比赛的裁判。” 这是她和罗桑商量过的,既然要比拖拉机技能,就得有个行家居中裁决,否则都说自己干的好,比不出个结果。 当裁判?这倒不失为一个乐子。 “好啊,看在你给我喂牲口的份上,我答应你。不过事先说好,我是不会给你放水的。” 苍耳点点头,心道也没指望过你。 海姐想了想:“那我把比赛规则也给你们制定了吧,正好基地里还有两亩地没犁,那两亩地在犄角旮旯里,长得歪七扭八的,你们俩就一人一亩,比犁地和平地吧。” 海姐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苍耳脸上了,借着比赛的机会,把自己不想干的农活全丢出去。苍耳丝毫不怀疑,海姐应该很乐意看到他们再办一个喂猪大赛、修剪树枝大赛、果树施肥大赛…… 苍耳将海姐制定的比赛规则发给罗桑,罗桑回了个“ok”的表情。苍耳真的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在校外是个街霸,在校内却是个好学生。既然要当好学生,为什么又揪着自己不放非得比赛?自己可不像他那么闲。 罢了,安安静静把这个破比赛比完,之后井水不犯河水。 苍耳边想着,从后门步入教室,却远远听到教室里闹哄哄的,大家都聚集在前排。 周皓在人群中高喊:“这周六,俞苍耳和罗桑拖拉机大赛,决战实践田之巅,谁胜谁负,买定离手!” 苍耳的表情僵住了。她疑惑地走进教室,挤进人堆里,看到周皓统计的赌盘,神情从疑惑转为愤怒——居然一大半人都买罗桑赢,自己这边只有几个少得可怜的人。 岂有此理! 陶美兮没看到苍耳来了,义愤填膺道:“两边赌注差多少?我全都平上,押苍耳这边!” 苍耳心里竟然有一丝感动。 “老板大气!”周皓乐呵呵地掏出手机收款码。 第35章 见苍耳来了,周皓讪讪一笑,收起赌盘:“呦,本主来了。” 苍耳盯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周皓指了指方诚,方诚指了指夏宇添,夏宇添指了指小黑,小黑又指了指陶美兮。 陶美兮对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不小心说漏了。” 苍耳心里的感动顿时消散了。 “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们!”小黑一巴掌拍到苍耳背上,“你们为什么要比赛?赌注是什么?你们俩不像刚认识的呀?之前有什么故事?” 苍耳不胜其扰,反问她:“你们这种行为是聚众赌博知不知道?你还班长呢,居然带头掺和!” “我这是与民同乐嘛!不爱说就不说,反正你们俩肯定有故事。” 故事?事故还差不多。 算了,反正都是班上同学,看就看吧,苍耳自我安慰着。 可她忘了,世界上没有比大学生更精力充沛且时间多到花不完的物种了。她和罗桑拖拉机比赛的事情,在 qq 群和食堂、寝室的对话中,一传十,十传百,成了轰动整个农学院的大新闻。 等苍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班主任老尤已经站在了郝院长的办公室里。 “尤老师,你们班最近出了个大新闻,你知道吗?”郝院长问。 老尤心头一紧,哪个不知死活的畜生又给自己惹事了?就知道不该接手这破班,大专生能有什么好的! 自从老尤的儿子去年夏天高考发挥失常、考去外省的大专之后,老尤觉得自己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处处被戳脊梁骨:还大学教授呢,连自己儿子都教育不好! 虽然从没有人当他面说过这话,但他总觉得所有人都是这样在背后议论的,他从此变得更加刻薄和易怒。 偏偏这时候,院长又通知他带一个大一班的班主任,因为原先的班主任休产假了。他妈的,这些女人既然要生孩子就不该出来工作,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 他百般不情愿地接了这个破班,看谁都像看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但自己儿子还是聪明的,后劲大,只是不肯努力,哪像这帮人就是纯粹的废物!废物还不安生,成天看着就来气。 “您说的是什么事?”老尤问。 “你们班有个叫俞苍耳的女生……” “又是她!”老尤声量陡然提高,“她又怎么了?” “你不知道?她和你们班另一个叫罗桑的男生,要比赛开拖拉机,整个农学院都等着看呢。” “有这种事?”老尤震惊又愤怒,害自己丢人丢到院长面前了,“我一定好好……” “一定要好好鼓励他们。”郝院长接话。 “啊?” “这么年轻的孩子,居然主动学习农用机驾驶技能,还互相切磋交流,真是让我没想到,这种关心农业、关注实际、勇于实践的精神,难能可贵啊!” 郝院长是个情感过于充沛的人,非常容易激动,一激动就爱用咏叹调。此刻他对老尤说得慷慨激昂,眼中含泪,老尤却听得直发懵。 “我真没想到,咱们农学院还有这样的学生,还出在你的班级,我真是太惊喜、太感动了!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啊!” “哪里哪里,都是院长您领导得好。”老尤虽然搞不懂郝院长在激动个什么劲,但这种基础应对已成为他的肌肉记忆。 郝院长忍不住拍案而起:“我看这个比赛,我们院方要大力支持,给它大搞!特搞!” 第31章 大赛日 很多年后,俞苍耳回忆起拖拉机大赛那天的场面,文化基础薄弱的她只能用小时候看过的春晚小品来形容:那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烙印在她心头的,除了农学院全员师生出动的大场面,还有尴尬到窒息的极致体验。 罗桑显然也有点懵,没想到简简单单一桩事最后会闹这么大。他和苍耳并排站在基地中间特设的舞台上,面前是农学院的几百号师生,身后是正对着麦克风狂喷口水的郝院长。 苍耳表情麻木,一边考虑从台上跳下去逃跑的可能性,一边寄希望于镇守基地的土地公公现身,把自己给收走。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罗桑,眼中满是谴责:你看吧,都怪你非要比赛,害我们沦落到这个地步。然而桑哥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他虽然也明显倍感窘迫,却还能气定神闲地对观众席上的迷妹打招呼。 苍耳看着他那副骚包样子,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他背后操纵的,只为了能在大家面前现世,而自己是他踩在脚下出风头牺牲品。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从谴责变为仇视,把无意间瞥向她的罗桑看得心头一凛。 酷刑。被这么多人盯着,是绝对的酷刑。 台下几百双眼睛,有看热闹的、好奇的、不屑的、烦躁的,还有一双尤为好看的眸子,平静中带着几分疑惑,那是……小祝老师。 苍耳的头顿时低得更低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尴尬模样。像他这种天才,一定觉得自己这种人很好笑吧。 身后,郝院长慷慨激昂的演讲终于接近尾声: “……身为农学院的院长,我非常欣慰且荣幸地看到,在新一代农学生当中,有你们这样关心农业生产、积极主动投身农业实践的孩子。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将接过前辈肩上沉甸甸的担子,走上一代又一代农学人投身的道路,为中国农业现代化做出属于你们自己贡献!” 台下掌声雷动。 如果不是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苍耳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她有种做贼的感觉,很想回头告诉郝院长自己只是因欠钱被追债而跟罗桑结下梁子,然后才决定用拖拉机一决高下的。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开口,就院长这性格,他听完没准能哭出来。 算了,就当哄老人高兴吧。 然而,郝院长的下一句话,瞬间让苍耳振奋起来: “为了鼓励他们这种宝贵的实践精神,我决定,从农学院活动基金中拨出三千元,作为本次比赛获胜者的奖金!” 台下起哄声四起。苍耳两眼放光,此时此刻,她谁的目光也不在意了,满脑子只有那三千块奖金,她眼中燃烧起必胜的斗志。 “我宣布,比赛开始!” 随着郝院长一声令下,各届各班同学根据指引,围到实践田的田埂上,准备观战。视野最好的一块小土坡,留给了郝院长等老师。 海姐已经测过面积,把这块形状崎岖、几乎走不出直线的田地一分为二。两台破拖拉机停在两侧,等待一展雄风,田埂上放着犁和耙两种农具。 “我再重申一遍规则啊,”海姐脖子上挂着哨子,站在两人中间说,“一人一亩地,先犁地再平地,自己挂农具、打火。两个考评标准,一、速度;二、质量。速度不用说了,质量就是犁地的深度、平完之后地的平整度,还有是不是边边角角都处理到了。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请最后确认你们的比赛车辆。”海姐提前看了不少拉力赛视频,准备了一套裁判术语,说起来有模有样。 苍耳和罗桑各自确认好拖拉机情况正常,对海姐点点头,同时互相挑衅地看了一眼。 “比赛,开始!” 尖锐的哨声回响在田地中,全学院师生屏息张望。 苍耳和罗桑动作迅猛如同脱兔,迅速给拖拉机挂上了用于翻土的犁,又按照课上学过的方法,左手按住阀门,右手迅速转动手柄,几乎在同一时间点火!随后,两人立刻坐到座椅上,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向前。 “好!”小黑带头喝彩,田埂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像在为大军壮行。 郝院长不住地点头:“你们看,他们点火的动作多么熟练!” 其他老师也附和着。 朱教授伸长脖子,饶有兴趣地看比赛,还转头跟身旁的祝江讨论:“江江,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们学校好玩吧?” 祝江真诚地点点头。 他从小参加和看过最多的就是各种奥数比赛、生物化学竞赛,赛场总是紧张而安静,好像能听到每个人大脑飞速运转的声音。他还从没看过这样沸反盈天、尘土飞扬的比赛。 他抬头看去,两辆拖拉机在黄土地里轰隆隆向前,带动尘土翻飞。而拖拉机上的那个女孩——那个浇了自己一身水的课代表,正毫无惧色地向前冲锋,看那架势,今天绝不会跟这块地善罢甘休。 苍耳两手紧紧握着车把,沿着地的边缘行驶,争取一次把边边角角全都犁到,省得回头返工。 她昨天已经拉着小黑过来研究了比赛场地的形状,在学霸小黑的帮助下,设计了一套行驶速度最快的路线。苍耳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已经烂熟于胸。 而另一边,罗桑的驾驶路线则显得随意得多。虽然他动作娴熟随性,一看就是个有经验的;可他一个劲往前跑,跑到边缘就掉头,因此漏掉了边缘上很多弯曲的位置。 第36章 苍耳瞄了他一眼后,暗自得意:哼,你有拖拉机驾驶证又如何,不动脑子只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小黑紧张关注着战局,夏宇添凑在她身边,时不时点评战况,并借机试探:“苍耳看起来有点紧张啊,但她速度比罗桑快,哎你觉得罗桑怎么样?” “嘘!专心看比赛!”小黑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聒噪的嫌弃。 夏宇添无奈闭嘴,喜欢上一个心如坚钢的直女,是他的孽。 苍耳很快犁完了周围犄角旮旯的地方,只剩中间一块平地,速度略领先于罗桑,她加大油门,准备一鼓作气把全部犁完。她仿佛看见三千块奖金在对自己招手。 突然,拖拉机左前轮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车身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苍耳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被震了一下。 糟糕! 苍耳反应过来大事不妙时,她已经随着拖拉机轰然向右倾倒,全身毫不客气地狠狠摔在泥地上。 尘土扑面而来,苍耳紧紧闭上眼,心里竟然满是惆怅——同样的场景,发生在陶美兮身上就是偶像剧,有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抱着她衣不染尘地走出来;而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只能是乡土喜剧,真是不同人也不同命啊…… 虽然她紧闭着眼睛和嘴巴,但灰尘还是冲进了鼻腔,激得她不住咳嗽。真是丢大人了!她都不敢想象现在周围观众的表情,尤其是站在高处的小祝老师的表情。 拖拉机翻倒的瞬间,田埂上响起一圈惊呼声。海姐和小黑第一时间朝她冲了过来,罗桑也跳下拖拉机朝她那里飞奔。 郝院长急得边说着“这这这……”边冲下土坡,却不小心崴了脚,滑倒下去,幸而被祝江用力地一把扶住。 祝江和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团灰尘,刚才那动静可不小,这孩子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在海姐、小黑、罗桑等几路人马距离苍耳还有十几米的时候,苍耳一边咳嗽一边扶着车身站了起来。她抖了抖四肢,还好,没有被压着。 没人抱就没人抱吧,自己站起来就行,早习惯了。 海姐和小黑把苍耳从上到下摸了一骨碌:“摔着了没有?” 苍耳狼狈地拍了拍满身满头的土:“我没事。” 陶美兮反应和动作都慢半拍,此时才气喘吁吁跑来,确认苍耳没事后,她松了口气,转头气鼓鼓地怒视罗桑,用眼神发出谴责。 罗桑没生气,他自己也有些后怕,她要是真摔出个好歹来,自己还得照顾她一辈子。 苍耳对陶美兮摆摆手:“没事。” “走,带你去医务室检查检查。”海姐道。 “不,比赛还没比完呢。”苍耳摇摇头。 “都这样了还比什么赛!”小黑着急,“实在不行我替你比!” “我真没事,你们刚才不都摸过了吗?”苍耳说着已经两手撑着车身,要将拖拉机扶起来。 小黑着急地看向罗桑:“说句话啊你,还比?!” 罗桑这时候倒有几分佩服俞苍耳了,他一笑:“比,为什么不比!架势弄这么大,不好半途而废吧?” 听到他的回答,苍耳也笑了,两人对视一眼。罗桑上前帮她一起,把拖拉机给扶了起来。 “颠公颠婆。”小黑摇摇头,回到田埂上。陶美兮也跟着她离开。 “行,那比赛继续。”海姐宣布。 罗桑回到自己的拖拉机上。 周围的师生看明白他们的意思是继续比赛,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 谁都不知道,支撑着苍耳的不是信念,也不是面子,而是那三千块奖金。 “写新闻稿,发推送,发校刊!”郝院长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好好宣扬这种精神!” 祝江警惕地看着他,准备随时出手,防止他再次因为激动而滚下去。 苍耳抱起那块大石头,准备搬到田埂上扔掉,但她想了想,将石块压在了犁上面,这才跳上车继续往前开。 “这是什么意思?她把石头压在车上干嘛?”夏宇添问。 “她这是在给车配重,用石块压在上面,地会犁得更深。”小黑解说道。 两人前后脚犁完了地,差不多同时开回田埂边上,手速飞快地更换农具。 “我的天,他俩这架势,简直像专业开拖拉机的。”夏宇添语气钦佩。 换上耙子后,两人重新出发,将刚刚拱开的土地再平整一遍。 苍耳的拖拉机不知是不是因为摔过,速度相比刚才降下来了,被罗桑给甩到身后。 不过这时候,苍耳已经没心思管其他人了,对手和观众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身下的这块土地。 随着拖拉机的颠簸,她能明显感觉到地势的起伏和土壤的质地。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拿着梳子在给这块地梳头,边梳边与它对话。 罗桑率先回到出发点,苍耳落后他五分钟。 随着海姐的一声哨响,比赛正式结束。 从速度判断,应该是罗桑赢了。苍耳刚才沉醉在过程中,但等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个结果,还是有些失落。 由海姐、郝院长、朱教授组成的三人评分小组来到地里,蹲下身认真考评这两块地的情况,甚至伸手捏起土块来观察。苍耳和罗桑站在台上,与围观的所有人一起紧张地等待结果。 三人从地里走出来,又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最终由海姐走上台,拿起话筒: “经过裁判商定,我宣布,本次拖拉机驾驶大赛的获胜者是——俞苍耳!” 苍耳一愣,随即在如雷的掌声中露出惊喜的微笑。 海姐补充道:“虽然罗桑的速度更快,但我们三位裁判一致认为,俞苍耳的这块地犁得更深、平得也更细,这种地透水透气性强,庄稼长势也会更好。所以从实用角度,判俞苍耳赢!” 幸好,被那块石头绊倒却因祸得福,让苍耳想起之前曾见到老乡在犁地时,为了翻得更深,有时候会在犁上站一个人来加重,所以她有样学样,把石头给搬了上去。 苍耳开心地对小黑和陶美兮招了招手,两人也用力挥手回应她。 从祝江的视角看过去,她浑身灰扑扑的,头发上还有没抖干净的灰尘,却发自内心笑得那么开心,像一个在阳光中用力招展的树苗。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那么顽强又快乐? 苍耳从郝院长手里接过写着“奖金 叁千元整”的牌子,乐不可支,发自内心地对郝院长说了十几声谢谢。 郝院长心里更感动了:多有礼貌的孩子啊! 看着手里硬纸板做的奖金牌,苍耳陷入一阵幸福的眩晕,觉得自己可以短暂地原谅全世界,包括眼前的罗桑和他那两个烦人的手下。 于是她带着笑容走到罗桑跟前,主动伸出手,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问:“我们的赌约?” 罗桑握住她的手:“你赢了,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两人在大家的又一阵掌声中如磋商成功的合作伙伴般握手,相视一笑泯恩仇。 握手时刻被定格了下来,当天就出现在农学院官方微信号的推送上,下面还跟了一行话: 院方决定,将农用机驾驶大赛设为我院固定活动项目,每年一度,欢迎各位同学踊跃参与! 第32章 种番茄 天气晴好,太阳不烈不燥,田间的微风拂面。 苍耳她们小组选在今天这样一个好日子,让番茄苗入土!不是,移栽。 因为每个组种子出芽的时间不一样,所以朱教授是轮流带各组进行移栽。今天来的人除了小组成员俞苍耳、小黑、陶美兮、陈杰、罗桑,还有一个打着“观摩学习”的幌子强行跟过来的夏宇添。 “嗬,好庞大的组织。”朱教授看着他们这一行人笑着说。 八十多盆番茄苗,除了少数几株蔫蔫的之外,大部分都发得很好,长到了 10-15 厘米高,每一株都分成了三四根分支。而且茎秆发育得很结实,上面长满了白色的小绒毛。 苍耳蹲下认真看着这些茁壮的番茄幼苗,心里涌起一股成就感。 突然,她发现了异样,指着其中一株长得特别细长、只有一根分支的幼苗,问:“朱教授,这株是怎么了?” “咦,是啊,长得像豆芽。”夏宇添伸手在那株苗上弹了一下,被小黑拍开。 “这个叫‘徒长’,是番茄育苗中的一个常见问题,主要成因一是光照,二是水分。光照不足的情况下,它只能拼命长高来找寻上层的光线;水分过多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它们还有救吗?”陶美兮问。 “有救。走吧,去地里,我教你们怎么救它们。” 几人跟着朱教授一起将这几十盆番茄苗从蔬菜大棚转移到了自己班的地里,就是那片他们亲自用锄头一寸一寸种刨过的地。 “今天室外温度是 22c,非常适合移栽,15c以下番茄生长就会受影响。前天还下过一场雨,土壤水分也刚刚好。先起垄吧。” 第37章 朱教授拿起旁边的一把锄头,沿着一条直线,将两边的土地朝中间拨拢,形成一条一米宽、十几厘米高的地垄。 “沿着这条线一直起到底,这一垄就够你们组种了。” “为什么要这样呀?直接种在平地上不行吗?”陶美兮问。 “问得好,你们猜猜。班长不许说。” “嗯……地上的土是我们翻过的,但翻得不深。把土堆起来之后,被翻过的土高度增加了,这样番茄的根能扎得更深?”苍耳思考着答道。 “非常对。”朱教授赞许地点点头,“有句老话叫‘浅根长叶,深根结果’,如果直接种在地上,根系扎得浅了,它能够供给从长叶到开花的营养,但到了结果期,它这个吸取营养的能力就不足了,会导致番茄只开花不结果。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呢?” “翻过的土透水性更好,土堆高之后,浇上的水可以立马渗下去,不会积在根部。”罗桑道。 “这是第二个重要原因。番茄、辣椒,尤其是红薯、马铃薯这种根茎类作物,都很怕水分过多,容易导致它们的根部腐烂。其实大部分蔬菜都更适合起垄种植,农机当中也有专门用来起垄的。来,动手吧。” 几人各自拿了锄头和铁锹,沿着朱教授起的头,往后继续起垄。 夏宇添悄悄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套,递给小黑。“戴上,这个可磨手了。”见小黑要问什么,他忙补充道,“嘘,我只带了这一双。” 小黑笑着接过手套戴上,小声道:“好兄弟,够意思!” 夏宇添无力地转身铲土去了。 苍耳在两人身后摇了摇头。小伙子,你就这么慢慢来吧,等到小黑四十大寿那天,你差不多准备好告白了。 而在苍耳身后,陶美兮和罗桑一人站在地垄的一侧,把两边的土往中间拨。陶美兮用锄头的样子十分滑稽,像小鸡拱地,而隔壁用铁锹的罗桑则是大刀阔斧地开干,用力铲下去再扬起。 “啊!!”陶美兮发出一声尖叫,“你全都撒我衣服上去了!” “那你动作快一点,跟我同频往前走,就不会被撒到了。” “你不讲道理!” “我至少没有从背后偷袭你吧?”罗桑冷笑着说。 陶美兮被怼得不知道说什么,气鼓鼓站在原地。苍耳过来打圆场,让陶美兮去给起好的垄规整规整形状,自己替她起垄。 罗桑看了苍耳一眼,好像想说什么但没开口,继续往前铲土。 陶美兮小声而生气地对苍耳说:“我不喜欢他了!” “哦。”苍耳面无表情。 几人很快起好了垄,朱教授拎来一袋肥料:“因为咱们育苗的土用的是有机肥,地里就不施其他底肥了,用这个平衡肥就好。” 他拿着一把小铲子,在地垄一侧挖了一个小坑,又在相隔 50cm 的另一侧也挖了一个小坑。 “番茄我们种双排,这样之后搭架子的时候,两边可以靠到一起。” 朱教授用手比了比两个坑之间的宽度,“这个地垄是一米宽的,两颗西红柿之间距离放半米,两边各留 25 厘米左右。排与排之间的距离留 40 厘米,这个间距比较适合。西红柿植株后期会长得比较大。” 他从小盆里挖出一棵番茄苗,放进坑里,又在距离个根系半掌宽的地方洒下一点点肥料:“平衡肥不用太多,用手掂掂,五克左右就差不多了。” “咦,为什么肥料不放在根地下,要离它那么远?”陶美兮问。 “太近会把根烧死的。”小黑道。 “对,让它努努力能够到,这是最好的位置。如果得到的太容易,反而会营养过剩。”朱教授总是不经意间说一些很有哲理的话。 几人拿起小铲子,学着朱教授的动作,将八十多盆番茄种子依次种下去。 苍耳挖开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把番茄苗连土一起从盆里取出来,生怕伤到它的根系。她将苗放进坑里,施上肥料,再把土拢起来,用手握紧。 咦,怎么有点歪? 她刨开土,把苗扶正,再重新埋上土。怎么还是歪歪倒倒的? “不用管,浇上水之后,再过几天自然而然就长起来了。”朱教授看到苍耳紧张的样子,笑着说。 苍耳“哦”了一声,点点头,继续种下一株。 把菜苗移进地里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居然莫名让人非常舒心和愉快,比躺在宿舍单人床上刷一小时抖音要好多了。 这时,苍耳看到了刚才朱教授说过的那根“徒长”的细长苗,于是请教朱教授该怎么办,其他人也都围过来看。 “徒长的菜苗呢,只高不壮,容易出现只开花不结果的情况。如果是在育苗期发现的,只要把它埋深一点,放到光照好的地方,过几天就能恢复正常。但现在已经到了移栽的时候,我们就尽力抢救一下,看它能不能改邪归正、起死回生。” 几人又被朱教授逗笑了。 “你们看,它茎秆上这些白色的小绒毛,只要把它们埋进土里,就能够生长出根系来。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它更多地接触土壤。有两种办法,一个是把坑挖深一点,只留最上面的两三片叶子。第二种是把它的根茎绕一下,用土包成团,再埋进地里。来,你试试。” 他将番茄苗递给苍耳,苍耳依照他说的在,将番茄苗那长长的茎绕了两个小圈,再用土包起来,高度一下子缩短了十几厘米。 “像在包饭团。”夏宇添笑着说。 苍耳将那坨土饭团埋进地里。 “好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朱教授道。 因为人多,八十多盆番茄很快就全种下去了。几人又拎来洒水壶,给番茄苗浇上水。 “哇,原来种地就这么简单?老师,我们多久之后能吃上呀?”陶美兮一脸期待地问。 “三个月左右吧。但你们现在就想着吃,恐怕太早咯。” “为什么?不是都种下了吗?”陶美兮问。 “像这种茄科类作物,种活是很简单的,你看它们虽然歪七扭八,但过两三天就会长起来,这不难。真正难的是后面病虫害防治等管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半个月之后,准备搭架子。” 种完番茄后,其他几人一起去食堂吃饭,苍耳则照例去圈舍里喂鸡喂羊。 正当她捧着一盘鸡饲料,走到鸡棚外准备喂鸡时,却发现今天的鸡格外喧嚣,在鸡棚里横飞乱走,发出急促而紧张的“咯咯”声。 她疑惑地走到门口,发现罪魁祸首是一颗正试图通过破洞往鸡棚里钻的毛茸茸大脑袋。她凑近一看,居然是一只贼眉鼠眼的大金毛! “哪来的小贼!” 被苍耳一吼,大金毛受惊吓地吠叫起来,一时间棚里鸡飞狗叫,场面更加混乱了。 大金毛见苍耳朝自己追过来,忙把头缩回去,撒丫子逃跑,因为慌不择路跑到地里,踩坏了好几根海姐种的胡萝卜秧子。苍耳哪肯放过它,放下饲料就朝它追了过去。 一人一狗在基地里狂奔。金毛跑过田埂和大路,朝着山脚下径直奔去,边跑还边回头看苍耳,眼神仿佛在说这个人类怎么这么能跑! 苍耳穷追不舍,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找它主人要个说法。 终于,大金毛的目的地出现了,是山脚下的一间带院子的小屋,院子里种着一棵看上去有年头的银杏树。 金毛径直冲进房门,还不忘把门给关上。 还想跑?跑不掉了你!苍耳大喘着气走过去,用力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打开,苍耳迫不及待要告状。 “是你家养的狗吧?你知不知道你家狗今天……小祝老师?打、打扰了。” 第33章 大金毛 祝江穿着一身材质绵软的成套家居服,头发和表情都透着刚睡醒的懵懂,跟他平时一丝不苟的样子大不相同,倒是更符合他二十三岁的年龄。这份难得一见的失神让苍耳觉得,小祝老师身上那层把他和其他人隔开的无形屏障,短暂地消失了。 不过很可惜,在意识到来人是自己的学生之后,他身上那层屏障又迅速浮现,他甚至都不需要换下家居服,只是一个眼神、一种神态的切换而已。 “稍等。”小祝老师半掩上门,回屋套上一件长外套,这才再次打开门。 “你刚才说,狗怎么了?” 苍耳朝屋子里撇了一眼,大金毛正以一种嚣张的姿态歪头看着她,大概是意识到有人撑腰了。 “额……其实也没什么,它钻到鸡棚里,把鸡给吓着了,还、还踩倒了好几根胡萝卜。” 祝江回头看了一眼大金毛,它顿时呜呜咽咽地缩了下去,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跟刚才那个法外狂徒判若两狗,苍耳鄙夷地看着它。 “抱歉,给基地造成损失了?我,咳咳咳,我赔偿。”祝江别过头对着门内咳嗽起来。 “您咳嗽还没好?这都多久了?吃药了吗?” 第38章 “吃了,暂时没起效,咳咳。它造成了多少损失?” 苍耳在心里盘了盘,踩到的几根胡萝卜苗扶起来应该还能活,鸡目前没看到伤亡,难道要给鸡索赔精神损失费吗? “真的没有,我去的及时,它还没来得及干什么,我就是来提醒一下。” “对不起,我今天咳得厉害没有遛它,它自己跑出去了,我以后一定管好……咳咳咳……” “我帮你遛吧!” 说出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有点愣住了。 看着小祝老师意外的表情,苍耳有点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种无事献殷勤的感觉。可是看他脸色苍白,声音也咳哑了,而他的咳嗽还是自己一水管子浇出来的,总有些心虚。 “那、那有劳了。”虽然很怕麻烦别人,但祝江不想辜负学生的一片好心。 大金毛难以置信地看着主人把自己的牵引绳交到苍耳手中,它惊恐地往后躲,好像怕她报复性把自己宰了。苍耳笑眯眯接过绳子,威胁地看着金毛,把它给看怂了,只好乖乖出了门,同时无辜地看着祝江,似乎想挽回主人的心。 苍耳捋了把它的毛,问:“它叫什么名字呀?” “金毛。” “我知道它是金毛,它叫?” “就叫金毛。” 啊?这么随便? 为了报复金毛早上的挑衅,苍耳特意将他栓到鸡棚边的树下,让它看着自己喂鸡、喂羊,看得金毛气哼哼的。 那只怀孕母羊的肚子又大了些,苍耳每天都格外关照它,把它拴在草长得好的树底下。而几只猪每天都在长膘,苍耳看着都担心,边喂边对它们说“长得太肥了会被吃掉”。 喂完之后,苍耳带着大金毛在基地里报复性遛大圈:你不是精力旺盛吗,看看是你能走还是我能走。 一个多小时之后,金毛再也不复之前的嚣张模样,走在田埂上的步伐变得缓慢起来,但苍耳依旧没有放过它的意思,铁了心要一次给它遛服气。 遛着遛着,苍耳忍不住想,不是说谁养的狗就像谁吗?这只大金毛可一点都不像小祝老师,又憨又蔫坏的。而且谁会给自己的狗取“金毛”这种名字啊!这简直跟直接叫“狗”差不多了。 仔细回想刚才交接金毛的全程,小祝老师好像都没有碰过它。虽然自己也没养过狗,但面对这种毛绒绒的大家伙,总会忍不住摸两把吧。 这些疑问,终于在送金毛回家的时候忍不住问出口。 苍耳把金毛还给祝江,祝江对它蔫头耷脑的样子十分诧异。之前它每次跟自己出去,回来的时候都一副意犹未尽的嘴脸,从来从没像今天这样。祝江连声道谢,感觉它至少能消停一天了。 “不用谢,遛它很好玩。”苍耳说,“你为什么会养一只精力这么旺盛的狗?” 看起来跟他实在太不像了。 “其实,也不算是我的。”祝江蹲下,用湿巾轻柔地给金毛擦脚。 “是你捡来的?难怪没有名字。” “不,是……别人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就给我了。” “哦。” 回去路上,苍耳还是觉得很奇怪,什么叫“还没来得取名字”,取名能花多长时间?小祝老师为什么也不给它取名呢?难道高学历的人都这么奇怪,不愿意为这种琐事烦心? “嘟嘟嘟。” 中医养生与中药炮制选修课班级群里冒出一条通知:由于课程需要,请全体同学在明天上课前清洗头发,但不要用护发素等护理产品。 苍耳看的一脸疑惑,现在上课还有仪容仪表的要求了?不洗头不让进? 没课也没事的悠闲下午,苍耳、小黑、陶美兮三个人并排坐在阳台的靠背椅上,边刷手机边晒刚洗的头发。 三个人头发的长度刚好是短、中、长三个层级,远远看去很有节奏感。 “为什么上课前要洗头?”陶美兮微微晃动自己的一头湿漉漉的长卷发,问。 “不懂,难道有什么教学检查?”小黑猜测。 苍耳听着她们的闲聊,趁这个空档盘了盘自己本月的收入,金主给的五千块、基地帮工的一千五的工资、拖拉机大赛的三千块奖金,加起来竟然有九千五百块! 这辈子没挣过这么多钱! 苍耳从靠背椅上猛地坐起来,从床铺底下掏出自己鬼画符的记账本。 刚欠下高利贷的时候,苍耳和外婆每月光还利息都费劲。直到她高中毕业开始打工,才能勉勉强强还上利息,再后来,在利息之外能还上一两千或者几百块的本金。 总之但凡手上有一点零钱,她都拿去还债了。一点一滴,积少成多,截至上个月底,已经还了八千多的本金。 9500 块,还掉这个月的利息、留下生活费之后,还能还五千的本金。那这样一来,她欠的本金就只剩下……七万六千二百五十一块三毛! 自从到农校上学以来,还钱的速度提高了不少,连拖拉机比赛都能收获意外之财,苍耳生平第一次强烈觉得自己这个书读对了,新禾农校就是她的风水宝地。而且拖拉机比赛奖金让她看到了从学校挣钱的可能性,她突然觉得“金稻穗奖”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苍耳信心大振,美滋滋躺回靠背椅上,对着太阳用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 “甩到我脸上了你!”小黑喊着。 “甩你就甩你,还要挑日子吗?”苍耳说着更大幅度地摇晃脑袋,往小黑身上甩水珠。 “好啊你!”小黑不甘示弱,也往苍耳身上甩。 两人的斗殴误伤陶美兮。陶美兮放大招,把自己的长发握成一束,用力往两人身上甩出一道细细的水鞭。 初夏的午后,三个头发长短不一的女孩,在阳台一起疯狂甩头,在彼此身上甩出密密麻麻的水点子,笑声溢出了阳台。 第34章 枇杷花 第二天,全班同学顶着一头刚洗过的飘逸秀发,疑惑地来到“中医养生与中药炮制课”实验室。 这是小黑精挑细选的一门绝世好选修课:给分高、没有考试、内容有趣。 苍耳和陶美兮都跟着她抢了这门选修。苍耳是想学点中医知识将来好看顾外婆,美兮则想看看有没有美容养颜的秘方。然而开学以来,小知识没学到什么,倒是跟着老师打了两个月的八段锦。 “同学们,今天带你们炼制一种中药,血余炭。知道什么叫‘血余’吗?”颇具老中医气质的女老师问。 同学们摇摇头。 “齿为骨之余,发为血之余,”莫老师摇头晃脑地念叨着,“所谓的‘血余炭’就是用人的头发煅烧出来的炭,有收敛止血、化瘀、利尿之效。” 学生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不会要烧我们的头发吧!” 莫老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同学们瞬间炸开了锅。虽然还没到脱发困扰的年纪,但在互联网铺天盖地的发量焦虑下,谁也不肯献出自己宝贵的头发丝。 莫老师面色有些为难。这门课教了十几年了,从前的学生不这样啊?怎么这几年,要他们一根头发跟要命似的。 “每人剪一小段就好了,积少成多。”莫老师好声好气劝道。 众人还是瑟瑟不前。 莫老师为自己的教育事业感到担忧,她提起一口气,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先带个头?” 见还是没人理她,只好再加码:“平时分加十分。” 话音未落,苍耳已经站了出来。 这门课没有期末考,平时分占期末评分的比重很大,加上十分的话,期末满绩的希望就更大了。 莫老师眼里燃起了希望的光芒,问清她的名字并做好加分记录后,郑重地把剪刀递给她,苍耳神色凝重地接过来。 全班同学都用看壮士的眼神看着她。 苍耳右手拿着剪刀,左手撩起自己的一小撮头发,下意识抿住嘴唇,正欲剪下来。 陶美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目光:“你真的想好了?” 苍耳对她郑重地点点头,陶美兮只好松开手。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中,“咔嚓”一声,一小撮头发被剪了下来。 虽然只是剪下一缕头发,却有种剃度的架势。 她听到有人小声议论:“她你不认识?就是那个开拖拉机的女的呀!” “哦~难怪这么猛。” …… 莫老师欣慰地从苍耳手里接过头发,放进篮子里,对其他人说:“看,每人只要贡献这么一小撮就好。这位同学剪完之后也没有丝毫影响嘛,还是非常可爱。” 受到老师这话的影响,同学们换了种眼光打量苍耳,这个彪悍的女孩子却有一张肉肉的圆脸,头发是最简单的短发,发质粗硬有光泽,看上去非常精神,眉毛也是未经修饰地乱长,整个人洋溢着原生态野性,确实……有点可爱。 被这么多人盯着,苍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躲到队伍后面去。 第39章 在苍耳的带动下,小黑等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响应,排着队贡献头发。 见没人再盯着自己,苍耳悄悄拿出手机照了照。她特意剪的内层的头发,稍微掩饰一下,应该还好吧? “别照了,真的很难看。”陶美兮在苍耳耳边小声而真诚地说。 “你怎么还不去捐头发?小心我举报你。”苍耳小声威胁道。 这时莫老师在前面大声说:“烫染过的头发不要啊!” 陶美兮得意地拂了拂自己的卷发,对苍耳做了个鬼脸。为了维护这一头长度和蜷曲度都完美的短发,她可是不辞辛劳地每个月都包专车去上海,找自己专用的 tony 老师理发。 莫老师将收集到的长长短短的头发放到电子秤上称重,有二百多克,勉强够用。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锁定在苍耳身上: “来,这位同学,你代表大家来操作吧。” 苍耳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突然觉得大学老师也是个挺孤单的职业,没有义务教育阶段的老师那么累,但同等地,也就不能像他们那样,跟学生建立起很深的关系。她能感觉到这位中医老师,还有朱教授,都渴望跟学生交流,但大家往往爱搭不理。 她应了一声,走上前,从莫老师手里接过那一筐头发。长长短短、发质参差的头发聚集在一起,看久了总有几分诡异,她赶紧挪开了视线。 “其实正规制作的话,应该用碱水清洗后再晾干,但因为我们每周只有一节课,就不现场洗了,昨天让大家都洗过头了。接下来,我们开始烧制血余炭。” 莫老师说着从柜子里掏出一个迷你燃气灶和一个大陶罐。同学们都惊了,实验室里真是什么都有。只有苍耳在老师身边听到了她的碎碎念: “借用一下食品工程班的东西没问题吧?应该没问题。” 莫老师又从书包里掏出一袋泥巴递给苍耳,说是自己课前在学校花坛里现挖的。 现挖的泥巴、现剪的头发、偷用的设备,真是把就地取材贯彻到极致啊…… 苍耳按照莫老师的指示,将头发放进陶罐里,盖上盖子,又用泥巴把盖子周围一圈封起来,有点像冬天腌菜。 莫老师又从食品班的瓶瓶罐罐里翻出了一小把大米,放在罐子上:“等米变黄,就差不多煅烧好了。” 开火之后,陶罐里很快飘出难闻的气味,让等待的时间变得十分难熬。 终于,米粒变黄了,苍耳关上火,同学们也松了一口气。 莫老师先放大家出去自由活动了会儿,等到陶罐冷却后,才召唤他们回来。 终于到了炼丹炉的开启时间,同学们都有些期待,毕竟有自己贡献的一缕宝贵头发。苍耳小心翼翼地铲掉已经烧干的封口泥巴,在全班同学的瞩目下开盖—— 罐子里只有一坨黑乎乎的焦状物。 大家都沉默了,苍耳也有点小失望。虽然知道有点离谱,但她开盖前的确在期待里面是一颗发光的金丹之类的东西…… 苍耳用小勺子轻轻刮下黑色的焦块和粉末,放在玻璃皿中。莫老师十分满意地拿起来向大家展示: “大家看,不掺杂质的好血余炭就是这个样子,乌黑、光亮,质地轻而脆,布满蜂窝状的细孔。如果身体上有创口出血,或者伤口久溃不敛,都可以外敷一些血余炭,有很好的止血凝血效果。” 经她这么一说,原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坨坨黑炭突然变得高级了起来,大家也算是炼过中药的人了! 莫老师将血余炭装进小罐中密封起来存好,并叮嘱同学们把实验室恢复原状,尤其别让食品工程班的的人发现东西被动过…… 走出实验室时,苍耳瞥见小祝老师在楼下教室里戴着厚厚的口罩上课。 小黑见苍耳发呆,顺着苍耳的眼神看过去,随口道:“小祝老师感冒还没好啊?这都快一个月了。” 苍耳“嗯”了一声,又回想起自己把他浇湿的事迹,有些头疼,这可是在课上帮她们驱逐过老尤的好人,被自己害得成了个大病毒。 走出教学楼的路上,或许是受到刚才中药课的启发,苍耳突然想到,那天和外婆一起打山货时曾路过一棵枇杷树,外婆说枇杷花能治咳嗽,或许值得一试? 于是,两天后的下午,祝江的小屋门被敲响。 祝江打开门,见又是苍耳,有些诧异,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 “金毛它又……” 苍耳忙摆手:“不是不是。我看您咳嗽一直没好,我听说枇杷花煮水能治咳嗽,我采花熬了一碗水,您试试。” 说着她提起手上的保温杯示意。 那天中药课炼完丹之后,苍耳蹬自行车来到那天掰竹笋的山上,一口气把那棵枇杷树上的花全薅完了,放在宿舍阳台暴晒两天之后,又借海姐的灶煮了一个多小时,才实现了外婆说的“把五碗水煮成一碗水”的浓缩效果。陶美兮和小黑搞不懂她在干什么,对着满满一阳台的枇杷花发呆。 祝江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有点懵,看着保温杯,不知道如何反应。 “您这场感冒多半是因为我那天不小心……” 说到这里,两人显然都想起了那天被浇湿之后发生的尴尬事情,小祝老师的耳廓瞬间红了。苍耳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我心里过意不去!总之您先喝吧,有效果的话我每天给您送。啊对了,杯子是干净的,没用过!” 是特意去中国移动用积分换的。 祝江心里涌过一股暖流。这种没来由的、毫无目的性的关心,让人实在无法拒绝。 更何况,这是对自己短暂的教师生涯最有力的肯定啊!居然有学生主动献爱心,一定是自己的师德师品和认真教学的精神打动了学生。 祝江接过保温杯,真诚道:“谢谢。” 苍耳看他接过去,不由自主笑了,露出两排小小的淡黄色干净牙齿。 她亮晶晶的充满笑意的眼睛一下子晃了祝江的神,纯澈的笑容居然有这样神奇的感染力,祝江被她带动着笑了起来,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祝江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他又说了声“谢谢”,退后半步,准备在苍耳离开后关上门再喝,可苍耳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祝江疑惑地看着她,难道她还要在这里盯着自己喝完才走? 苍耳丝毫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见小祝老师看着自己,她也疑惑地看向他。自己当然要在这里等他啦!只有一个新保温杯,肯定要拿回去洗了明天再装,难道要再换一个新的吗?中国移动积分都不够了。 小祝老师对人情世故丝毫不通,但又非常有礼貌地乐于服从。 他见苍耳没有要走的意思,立马反应过来:原来按照常理,给人送药的人是要盯着对方喝完才能走的吗? 既然如此,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强作淡定地打开门: “请进。” 第35章 博物馆 苍耳有些错愕,她本来只是想在屋外等着而已,居然获得了进去参观的机会?但见小祝老师一脸真诚,苍耳便进了门。 她在玄关处踌躇了一下,唯一一双居家棉拖正在小祝老师的脚上,地毯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鞋子。 祝江往屋里走了几步,发现苍耳没动静,这才一脸抱歉地想起来鞋子的事情。 “稍等。” 他打开鞋柜门,从最上层翻出了一双女士拖鞋,放到地上。 自从住进这间院长特别关照的小院,除了姑姑和姑父之外,苍耳是第一个进他家门的陌生人。好吧,现在不能算是陌生人了。 苍耳走进玄关,用收敛着的好奇目光打量这间小公寓。 第一感觉是干净,跟小祝老师这个人一样。不大不小的一室一厅,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或摆件,也看不到任何乱扔乱放的东西。餐桌上只有一个水壶、一个杯子,虽然没进厨房,但苍耳确信里面只有一个碗,一双筷子。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到木地板上,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翻飞,给屋子减去几分冷寂。 祝江背对着她,将保温杯里的枇杷花水倒进唯一的水杯里,水是清澈的淡黄色,没有中药的异味,还有点淡淡的香气。 察觉到苍耳在期待地看着自己,祝江忙喝了一口—— “嘶!” 烫到了…… “您还好吧?” “没事没事!” 祝江尴尬地放下水杯,打算放冷点再喝。怎么每次在她面前,都会这么狼狈呢? 中国移动换的杯子保温效果这么好?苍耳想。 她朝客厅另一边望去,随着视线扫过墙面,她的目光从疑惑变为震惊。 三面白墙上,除了落地窗之外,全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相框,几乎没有间隙。 走近两步才看清,相框里不是照片,而是各式各样的植物标本,有奇形怪状的树叶,也有鲜艳得如同从未凋谢的花朵。有的小小的单片树叶,或者一朵花;也有完整的一条树枝。 第40章 这些标本长短、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又星罗密布地长满墙壁,将这一方小小天地变为绿野仙踪一般神秘的所在,又像一座小型植物博物馆。 苍耳不由自主被吸引着靠近,一片一片地看过去,有些植物她见过,更多的没见过,它们的纹理都如此清晰地舒展呈现。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像欣赏艺术品一般认真地欣赏一片树叶。花瓣的纹理相较树叶更淡,一道道细微的脉络潜伏在花肉下,很像人的皮肤肌理。 她在一朵形状很独特的花面前停步。这朵花的花苞形如鸟喙,横向连在花梗上,而它的十几片花瓣却狭长尖锐,直直朝上刺去,看起来像某种鸟类头顶的美丽羽毛。 “这是望鹤兰。”祝江见她好奇驻足,走过来解释。 “望鹤兰……”苍耳喃喃着,“真的像一只鹤在眺望远方。这些都是你收藏的吗?” “都是我自己做的。” 苍耳诧异地看向他。 “望鹤兰原生长于南非,后来被英国的植物学家发现,移栽到皇家园林里,现在在世界各地都有培植。可是养在花盆里的花总觉得不够舒展、自然。这一株是我在随研究生导师去费非洲考察的时候,在尼湖德维原收到的。” 望鹤兰旁边是一片被小相框装着的树叶,叶子形状像一对张开着的滑翔翼,叶身翠绿,经脉却是一道道红色,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有生命的动物,马上就要飞走。 “这是铺地蝙蝠草,是我在印度旅游时采到的。国内也有,中医还以它入药。” 祝江见她感兴趣,便一一介绍过去。 “这是刺戟木,也叫马达加斯加龙树,你看它像不像一队小人正在沿着绳子往上爬?一个踩在另一个的头上。” 苍耳被逗笑了。原本奇形怪状的枝条在小祝老师的讲述下,突然有了生命,活灵活现。 还有像凌乱海草一般的大苍角殿、长得像动画片里魔王手爪一样的锦珊瑚、树叶像烛泪般向下流淌的掌叶花烛…… 每一个标本背后,都有一段旅程、一个故事。祝江轻描淡写讲来,却在苍耳心中击起巨大的涟漪。 原来见过世面的人,是这个样子? 他说的每一个地方,自己都只在地图上见过。 小祝老师只比自己大四岁,足迹却遍布全世界。而自己,从小到大只有过一次旅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东北。即便这样,也没有耽误他在一年前就读完了博士。 如果说上次苍耳知道他的学历后,只觉得人与人的差别比人和猪还大,那么现在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自卑。 他见过的,是她最想见的世面。 小祝老师还在不知疲倦地一一介绍着。苍耳发现,小祝老师在说这些植物时,不管是对它习性的解释、从它形状延伸出的想象,都充满热情,与他平日里清冷淡定的模样完全不同。 当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喜爱某样东西,并热情地与你分享时,你是很容易受到感染的。 就像此刻,苍耳看着小祝老师神采飞扬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认真看起眼前这些树叶,不再去想自己和小祝老师之间的云泥之别。 渐渐的,她也投入其中,开始散发想象。 “这个好吓人!像骷髅一样。” 立方体的透明凝胶中,一根干枯的树枝上挂着六七个小小的如同骷髅头般的花朵,把苍耳吓了一跳,像是西游记里沙僧被招安之前的骷髅项链。 根据之前那些植物命名规律,苍耳猜测道:“它是不是叫骷髅草?” “它叫金鱼草。” “金鱼?”苍耳不可思议地看着这萧条诡异的植物,“它哪一点像金鱼了?” 祝江没说话,把凝胶翻了个面。 在诡异骷髅的另一面,是一株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却正值盛放的花朵。一颗颗嫩黄色的花朵轻柔而舒展,花瓣张开,果真像金鱼。苍耳突然想到初中学的一篇文言文中的一个句子:皆若空游无所依。 “这、这是它开花的时候?” 祝江点点头。 苍耳又把凝胶翻回挂满骷髅的那一面,翻转之间,仿佛看到了花开花落的一生,她忍不住惊叹这个标本的巧思。 整整三面墙的标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由来。祝江带着她一一看过去,两人都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意犹未尽地看完最后一片树叶,苍耳才想起来: “呀,水该凉了!” 祝江这才拿起水杯,果然已经凉了。 苍耳有些抱歉,本来是给他送药的,结果因为自己贪看,把药都放冷了。 “没关系,我再热一热。” 刚才沉浸在梦幻般的植物世界中,这会儿抽身回到现实,两人一时间都为刚才忘我的密切交流感到一丝尴尬。 苍耳拿起保温杯:“那我先先走了,您热完记得喝。” 祝江点点头,送她到门口离开。 “我明天继续给您送药。”苍耳脚步匆忙地离开。 祝江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失神。他为自己刚才喷薄而出的倾诉欲感到奇怪。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已经太久没跟任何人说过那么多话了。 那几个月,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和外界交流,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坠地的沉闷巨响,还有那双无法闭合的眼睛。 是自己错了。自己从生下来到现在的每一刻都是错误,光存在就已经是错误。 他借助从前敬而远之的酒精,希望能够麻痹自己,哪怕睡上一秒都好。可酒灌下去,身体是倒下了,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模糊和遥远,可心里却无比清醒,那种绝望就好像在沙漠中逃了很久,筋疲力尽,一抬头却发现还在原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无路可逃。 于是他想到了死。 和那个人一样,从高处坠落,只要几秒钟,就再也没有任何烦恼了。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定很自由吧? 他强烈地动心了,但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他实在不忍心让父母再遭灭顶之灾,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活在这世上才是自己应受的惩罚。从那往后的每一天,他都要用痛苦为自己赎罪。 就这样混混沌沌不知道过了过久,姑姑和姑父从外地赶过来,这才把祝江拎出房门。那时候他已经错过了申请好的美国顶尖大学博士后,其实不是错过,是他主动放弃的。他已经无法再这样心安理得、一帆风顺地走下去了。他觉得自己不配。 姑姑姑父说要把他带到他们所在的农校,祝江也想离开家,他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或许就能不那么痛苦。他知道自己的逃避很可耻,但他已经撑不下去了。 祝江只带走了最珍视的植物标本,因为这一走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来到新禾镇之后,他的确好了很多,至少目之所及不再全是那个人、那件事的痕迹。可表层的痛苦随着时间渐渐散去后,更深的痛苦却沉淀下来,不用刻意去想起,却成了生活的每分每秒都存在的背景色。 祝江总在想,如果自己从前不那么自顾自地活着,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苍耳拿着保温杯离开公寓小院时,大金毛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忍不住上手摸了两把。金毛自从上次被她驯服之后,见到她就面有惧色,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趴着任她撸毛。 苍耳回头看向小屋,她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那片梦境般的森林。如果说小祝老师原本是一个陌生神秘的影子,那么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点点窥见了他不为人知的侧面。 可了解得越多就越疑惑。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难道不是在浪费自己的天赋吗? 她在心里拼凑已知的所有信息:二十二岁博士毕业天才、来到谁都不认识他的穷乡僻壤做一份大材小用的工作、挺穷的(碎掉还舍不得换的手表+极简的住宅)、在躲避某个找他的人…… 她根据有限的生活经验疯狂推理,最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没想到,小祝老师竟然跟自己同病相连…… 他也欠高利贷了呀! 第36章 杀牛蛙 陶美兮从几天前开始就很兴奋。 因为她的兽医梦想,终于要启航了! 来农校一年多,光种地了,一节兽医相关的课程都没上过。种地虽然还算好玩吧,但不是她的志向所在。 陶美兮是冲着兽医专业才来这所学校,无奈农学院实行大类招生制度,大一一整年先学所有专业的入门课程,大二才分专业。陶美兮心心念念等了半年多,《兽医入门基础》终于开课了。 虽然还没入门,但陶美兮已经忍不住开始幻想起自己将来穿着白大褂坐在自己开的宠物医院里,微笑抚摸可爱的小动物,并为它们缓解病痛样子。想着想着,差点乐出声。 天还没亮,苍耳迷迷糊糊从上铺爬下来上厕所,准备再眯一会儿再起床,一下地却被坐在窗边的陶美兮吓了一跳,人都精神了。 第41章 “你干嘛呢!”苍耳压低声音问,因为小黑还睡得正香。 “化妆呀。”陶美兮转过头对苍耳眨了眨眼睛,展示她化了一个小时的眼妆。 苍耳眯着眼凑上去看:“你是不是没睡好啊,黑眼圈好大。” “去!”陶美兮被她气倒,这分明是自己精心设计的卧蚕!原本还想让她给自己参详配哪条裙子,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她不配! “一会儿上早八,你化妆给谁看?” “你不懂,今天是我开启兽医事业的第一天,一定要漂漂亮亮的。” “行行行。”苍耳打着哈欠离开,大小姐开心就好。 于是,在兽医课实验室上,陶美兮破天荒地和苍耳、小黑一起,坐到了第一排。 兽医课刚一开始,就解答了苍耳心中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叫祝江“小祝老师”,就因为他年纪小吗? 现在她明白了,原来还有一个“大祝老师”。 “我叫祝引珊,是你们这一学期的兽医基础课老师。”戴着金属边眼镜、冷若冰霜的祝老师进行了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 苍耳看她第一眼,就确定她和小祝老师一定是亲戚,两个人身上的气场太像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祝老师便说:“第一节 课,牛蛙双毁髓。” 片刻后,全班同学依照指示围到讲台前,一脸敬畏地看着祝老师面无表情地将一只牛蛙攥在手里,她甚至连手套都没戴。 这是一只身强力壮的牛蛙,虽然被扼住命运的喉咙,但两条后腿仍有力地蹦跶着,两个前蹼也不停往祝老师的手掌上啪啪乱拍。 这触感,光想想就让人出一身鸡皮疙瘩,祝老师却面不改色。 陶美兮缩在苍耳肩膀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看,神色惊惧。 “你不是要当兽医吗,怎么这么没出息?”苍耳小声问。 “谁家兽医给青蛙看病呀!我最最害怕这种没毛的东西了,好恶心!” “这是牛蛙。”小黑小声补刀。 “先观察这只牛蛙,它是雄性还是雌性?”祝老师问。 虽然她提问了,但丝毫没有需要互动的意思,见大家茫然几秒,就直接公布答案。 “这是雄性,雄性牛蛙的头部较大,前嘴长,四肢强壮,咽部为黄色。牛蛙的繁殖是通过抱对的方式进行交配,雄性压在雌性的背上,双方同时排出精子和卵子,进行体外受精。” 祝老师左手握着牛蛙,右手拿起一根又粗又长的针,看起来跟容嬷嬷扎紫薇用的针差不多。 “我们处死牛蛙用的方式是双毁髓法,也就是毁掉脑髓和脊髓。为了方便操作,左手握牛蛙的时候要注意手势,用小拇指和无名指控制住后肢,拇指和中指分别捏住背面和腹部,食指压住头,让头部向下弯曲。” 说着,祝老师把牛蛙向前一伸,展示手势。所到之处,学生们都畏惧地往后一缩。 祝老师用针从牛蛙的头顶沿着中线轻轻往下划:“针要从它枕骨大孔的位置进,看,它头顶这里有两个凸起,枕骨大概就在这个位置。” 苍耳看到那根针在牛蛙头顶划过,忍不住感到一阵胆寒,这种被死神之刃轻轻划过脑袋的感觉…… 下一秒,长针直接刺进了青蛙的脑袋! “啊!”苍耳突兀地发出一声尖叫,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她尴尬地向大家点点头以示歉意。 祝老师见惯了在解剖课上大呼小叫的人,因此没有追究,继续操作。 苍耳咬牙切齿地回头看了陶美兮一眼。刚才那声尖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陶美兮猛然大力捏住了手臂。陶美兮不好意思地在她手臂上摸了两把作为安抚。 祝老师轻轻旋转针头:“针尖只有刺入了颅腔中,处于游离状态下,才能把脑髓完全搅碎。如果你的针头动不了,那就是扎在了肉或者骨头上,这时候就要把针拔下来,重新找位置。” 苍耳因为站得近,能够清楚看见牛蛙绝望乱蹬的后腿,还有那随着针尖搅动而痛苦转动的眼珠。她也受不了,紧紧抓住小黑的手臂。小黑没得抓,只能两手死死抠住讲台桌板边缘。 “搅一搅,往前伸一点,再搅一搅。听到针尖跟颅腔壁摩擦的声音了吗?” 学生们的表情狰狞地点点头,好像那根针正在搅动的是他们的脑袋。 一分一秒被拉得无比漫长,祝老师还在一丝不苟地将针尖进进退退,反复搅动:“不同的脑神经控制不同的部位,只有全部搅碎,才能切断所有控制。” 终于,祝老师将针抽了出来,牛蛙也不再动弹。 苍耳替它松了口气,早死早超生吧,伙计。 “单毁髓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毁脊髓。因为蛙是没有肋骨的,所以我们可以直接捏住它的脊柱。” 祝老师说着将针头调转方向,沿着脊柱缓慢而用力地将针朝里面推进。 这时,苍耳以为已经死掉的牛蛙,四肢猛地抽搐起来,随着针的深入,痛苦地扭动,原来它还没死透。 看来有时候太顽强了也不是好事……苍耳默默想。 “如果针插到皮下或者肉上,是能摸出来的。像现在这样,只能摸到脊椎,位置才是对的。针一定要插到最末端的脊椎,把整个脊椎完全破坏掉。” 祝老师狂风骤雨般用力进进退退地插了十几下,直到牛蛙彻底丧失生命力,四肢尤其是两条大长腿,都软趴趴地垂下来,这才将针抽出。 她将牛蛙腿托起来再放开:“双毁髓结束后,把腿托起来试试,如果能自然下垂,就算合格。如果发硬、僵直,都不合格。” “接下来你们自由分组,四个人用一张操作台,但每个人都要完成一次双毁髓,才算及格。”祝老师下达任务。 陶美兮听到要分组,刚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划水躲过一劫,却听到每个人都要杀一只牛蛙的噩耗,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可以松开了吗?”她听到一个男声在她耳边淡淡说。 陶美兮疑惑地转头一看,才发现她一直死死攥着的是罗桑的手臂,她赶紧松开。 “不、不好意思啊,我以为是苍耳。”难怪,触感硬邦邦的,很有弹性。 罗桑看了眼手臂上一圈一圈的红印,没说话。 陶美兮讪讪地走到苍耳和小黑的操作台前。罗桑目光四处逡巡,看哪里有空位。祝老师嫌他阻拦视线,便随手指了指陶美兮那桌: “去你女朋友那桌。” 刚才全程手拉那么紧,这会儿避起嫌来了? 话音未落,罗桑和陶美兮同时喊:“不是!” 祝老师懒得理这些闹别扭的小情侣,而耽误的这会儿功夫,其他人都组好队了,罗桑只能无奈地走到陶美兮身旁。 看着篮子里四只尚且康健的牛蛙,苍耳拿着针的手在颤抖。 这才第一节 课,有必要玩这么大吗? 她提起针,凝视几秒后,果断把针递给了小黑。 小黑倒没有那么怕牛蛙,毕竟地里多的是,从小经常逮着玩,“残害”致死的也不在少数。但现在长大了,多了同情心之后,反倒下不去手。 陶美兮一直站在离牛蛙很远的地方,一只牛蛙就够吓人了,四只待在一起更让人恶心。 罗桑受不了她们犹犹豫豫的样子,搞不懂女的。不就是杀个牛蛙吗?搞得好像没吃过一样。这几只牛蛙腿又长又结实,要是扒了皮扔进火锅里,那口感,那嫩滑,想想都要流口水! 他从小黑手里抢过针,左手徒手抓起牛蛙,按住牛蛙头,迅速找到了它头上的隆起,果断下针,一通乱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摧毁了它的脑髓和脊髓。 软趴趴的牛蛙尸体被扔到三只仍健在同伴面前,让人很难揣测它们的心理活动。 三个女生被他疾风骤雨般的动作震惊了。 “你不害怕吗!”陶美兮惊呼。 “有什么好怕的,地里到处都是。”罗桑莫名其妙。 在罗桑的带动下,苍耳和小黑对视一眼,也决定动手。这是课堂作业,不完成会影响期末分数。 小黑重新抓起一只牛蛙,不敢直视它的眼睛,拿着针叽里咕噜小声念着什么,苍耳凑上去一听: “阿弥陀佛,我无意杀你,你也不是因我而死,如果要恨,就恨那个叫祝引珊的女人吧。一路走好,来生不要再托生到实验室了……” 苍耳从小黑手里接过针,深吸一口气,抓起牛蛙。 牛蛙因为脱离水分太久,皮肤已经开始发干,与她的手指产生粘黏感。如果说滑溜溜的牛蛙恶心,那半粘半滑的牛蛙恶心程度要乘以十。 为了让它早点解脱,自己也早点解脱,苍耳强压内心的罪恶感和恶心感,按照祝老师的演示迅速一通乱搅。当牛蛙的双腿蹭着她手臂内侧胡乱扑腾的时候,她真想给它扔的远远的,但为了平时分,只能忍下去。 在用针用力穿透牛蛙的脊髓时,苍耳有两个想法:第一,种地比当兽医好玩;第二,陶美兮绝不可能成为兽医。 第42章 见牛蛙终于死透了,苍耳如释重负赶紧撒开手,打开水龙头疯狂洗手。 现在三个人都已经完成,只差陶美兮一个。 陶美兮和最后一只幸存的牛蛙大眼瞪大眼。她想起自己的兽医梦想、想起自己拖着行李箱毅然来到这里的样子,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颤抖地接近牛蛙,忍着强烈的恶心将它抓在手里!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壮烈极了,世上在没有任何事情能打败她。 苍耳和小黑用“啧啧啧”的表情担心地看着她,罗桑则一脸玩味。 陶美兮尽量不去看它的眼睛,用针直直刺进了它的头颅。这时候她已经不觉得恶心了,只觉得残忍。 突然,一阵不明液体喷射到陶美兮手上,她尖叫着把牛蛙扔到桌上! “啊——” 全班同学都看向这边,祝老师也闻声赶来:“怎么了?” 见陶美兮已经傻了眼,苍耳忙接话:“我、我操作的时候,牛蛙好像尿了。” 祝老师看了一眼,淡定道:“这是它受到刺激的正常反应,你继续。” 说罢,祝老师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盯着苍耳操作。 苍耳和陶美兮对视一眼,苍耳只好将牛蛙捡起来,再次操作。有了刚才的经验苍耳这次无论找孔还是扎针都熟练了不少。祝老师点点头,离开。 课后,其他人都走光了,陶美兮还在用实验室里的消毒洗手液反反复复搓洗手臂,但牛蛙皮肤和尿液恶心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小黑拍了拍她肩膀:“好了,再洗就秃噜皮了。” 陶美兮接过苍耳递过来的纸巾,擦擦手,眼睛红红的,对苍耳道:“谢谢你。” 苍耳还没说话,一旁的罗桑突然冷笑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你笑什么?”陶美兮不满地问。 罗桑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看向苍耳:“你觉得这样就是对她好?” 苍耳不解地“啊?”了一声。 “上次种地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总是替她把什么都做好了,今天也一样,你是她的丫鬟?还是老妈子?” 陶美兮很生气,但又找不到话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于是只能用红红的眼睛瞪着他。 罗桑懒得再说,拎起包走了。 “别理他,你也很棒。”苍耳苍白地安慰着陶美兮,心里却道个死罗桑,瞎说什么大实话,自己可不就是她的老妈子,每月领工资的那种。 第37章 搭菜架 几只青蛙在石子路边上的小水坑里鼓囊着下巴,安静幽僻林间小道上,无论是野草还是树叶,都长年不沾染一丝灰尘。 这时,不远处的转角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带着轻盈的笑语,朝这里走进。青蛙朝声音的方向张望一眼,随即灵活地跳进草丛中,了无痕迹。 苍耳她们一个班同学正在朱教授的带领下,一人拎着一把镰刀,朝后山进发。虽然初夏的太阳有点大,但这类似春游的活动还是让大家有几分兴奋。 “搭菜架子的材料呢,用什么都行,树枝、塑料棍子都可以。当然塑料棍子不太环保,我们这边农民最常用的还是竹竿。”朱教授道。 “竹子在安徽老百姓的生活中是很常见的角色,随处可见,不要钱,轻便又好用。盖房子、做家具、竹筐竹篾、凉席,还有晾衣杆、竹筏子……数都数不过来。” “还能吃竹笋!”一个学生道。 “对,从小到老都是宝。” 众人走进后山的竹林,满地都是积了好几年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打在层层叠叠的竹枝上,把整个林子映成翠绿色。不过这片高大的翠竹并不是今天的目标,毕竟够不着。 穿过竹林后,外面是一大簇低矮的小竹林,这才是今天的取材点。 “来之前都算过了吧?每个组大概需要多少根竹竿,需要多少就砍多少。竹枝选一米七到两米左右长、一个小拇指左右宽的。” 各个小组开始行动。 苍耳和小黑来之前算过,她们组八十多株番茄,大概需要一百多根竹竿。五个人,每人砍二十多根就行。 分完工之后,几人就沉默地各自砍竹子去了,陈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但又不敢问,只好默默干活。 陶美兮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用笨拙的姿势拿着镰刀砍竹子,半天也砍不下来。苍耳本来想让她一边去,自己替她砍,却突然想起罗桑在兽医实验室里说的话:你总是替她把什么都做好了,真觉得自己这样是为她好? 于是,苍耳按捺下自己大包大揽的冲动,只在旁边砍自己的,同时小心地关照着陶美兮,生怕她砍到手。 自从上次在期待已久的兽医课上被牛蛙尿了一手,陶美兮就像被抽了魂似的,没有了从前那股子傲气,连衣服都不精心搭配了。苍耳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受挫,很快就会好起来,可这都快过去一周了,她仍闷闷不乐,对罗桑更是一个字没有。 “你这几天怎么了?”苍耳小声问。 陶美兮没回答,机械地动作着继续砍。见她不想说话,苍耳也没有追问。不料片刻后陶美兮突然说: “我在想……可能不应该当兽医。” “怎么会?你这才刚开始呢,第一次上手做不好很正常,等再上几次课……” “不是,我没有觉得自己不行,我是觉得……太残忍了。” 苍耳回想起针头搅动牛蛙颅腔的声音,的确一阵头皮发麻。可为了这个就放弃兽医? “可是当兽医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我的梦想是救那些小动物,不是杀它们,而且还用那么残忍的手段。” “对牛蛙来说的确残忍,但那也是学习的必要过程吧,如果没有这些动物的牺牲,兽医怎么学习技术呢?” “可谁来规定谁应该被牺牲?如果现在有一群比人类更高级的外星人来到地球,它们对你说,‘喂,为了研究人类,我们现在要用针刺进你身体里,把你的脑袋和脊髓全都搅碎,你牺牲一下吧’,你会同意吗?” 苍耳被问懵了:“人和牛蛙怎么能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牛蛙也会痛,也会思考。你没看到它们眼珠直转吗?我觉得它一定记住了我们的样子。” 苍耳突然感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冒起来,吓得她挥镰刀的手一抖,差点砍到自己。 “不是,那照你这么说,动物全都不能吃了?外星人也可能要吃人类。” “你说的也是我没想明白的地方,明明吃猪肉鸡肉牛肉的时候,我没有负罪感,可是看到一只牛蛙因为实验而那么残忍地死在我手里,我真的受不了。” 苍耳拍了拍陶美兮的肩膀,虽然自己在这方面没有这么敏感,但多少也明白陶美兮的感受。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能说服她的有力理由。 旁边突兀冒出来一个声音:“试都没试就放弃,还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这也能叫梦想?” 见说话的人是罗桑,陶美兮别过脸去:“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偷听我们说话的!” “你们说这么大声,还怪别人听?”罗桑理直气壮,“而且,我怀疑你们俩躲在这里在划水。” 苍耳刚想反驳“谁划水了”,一转头却看见罗桑身后那一堆长短一致的竹竿。好吧,她们的确在划水。 两人埋头一阵砍,很快就凑够了二十根。当然,其中有苍耳的十六根和陶美兮的四根。 各组按照朱教授的话,用绳子将砍下来的竹竿绑起来,拖回地里。这次苍耳她们不用动手,罗桑和陈杰绰绰有余,还帮另外两个没有男生的组一起拖。苍耳走在女生行列中,突然感觉这种被照顾的感觉有点不习惯。 “看好,竿子插在苗的外侧,一边插一根,朝中间合拢搭在一起。”朱教授拿起竹竿示范,“但是先不要绑起来,因为我们还要在上面架一根。” 他搭好三个左右相交的三角形架子后,又将一根竹竿架在三个树杈的顶端,形成一个类似帐篷的结构,再用细绳把交界处捆好。 “这样就差不多了,但侧面还可以再加固一下。”说着他又将一根竹竿斜着顶在侧面,“这样更防风。” 操作不难,同学们很快行动起来。大家都很喜欢这种不需要太多体力、又有趣味性的活儿,干起来格外有劲。出身菜农世家的小黑经验丰富,指导小组迅速行动起来,有条有理。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陶美兮和罗桑还是全程没说话,忽视对方的存在。 用力系好最后一根绳子,苍耳呼出一口气,直起腰。她环顾四周,惊觉脚下这块地已经大变样了。 第一次来这里被老尤惩罚的那天晚上,那时这片地还长满杂草,是她们亲手拔掉的,还在这里烧烤。虽然亲手拿锄头翻了一遍,但它还只是一片乱七八糟的黄土地而已。后来朱教授带着她们起了地垄、种上菜苗。虽然略有改变,但并不起眼。 但此刻,整整齐齐的竹架让这片地突然看起来有模有样,一点也不像是她们这群什么都不懂的人能折腾出来的样子。苍耳突然觉得很欣慰,有种亲手建设了一个家园的感觉。 第43章 架子已搭完了,接下来就是等番茄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将它固定在架子上,让它慢慢爬藤。 这时候小黑发现,这五分地还剩一小块没种完,闲置也是浪费了,便问朱教授能不能种一些课堂以外的东西。朱教授笑呵呵地让她们随意。于是,小黑经过民主投票,实际上是她一言堂式的倡导,决定栽西瓜。 “你们想,再过几个月地里能有三四十度,到时候干完农活,边上有现成的新鲜西瓜,用手劈开就能吃,那个鲜甜……” 下课后,其他同学都散去,苍耳见陶美兮还是闷闷不乐,就将她带到基地的养殖棚,让她陪自己喂喂牲口。毕竟她是想当兽医的,肯定会喜欢这些动物,说不定这能让她感觉放松,苍耳想着。 然而这个女人,总让人出乎意料。 陶美兮捂住鼻子大喊道:“臭死了!带我来这儿干嘛?” 苍耳一边撒鸡饲料,一边无语地问:“你不是要当兽医的吗?还嫌臭?” “我是要给宠物看病的呀!小猫小狗,毛绒绒的多可爱,才不是这些臭烘烘的鸡鸭牛羊!” “你别这么大声!它们听见会伤心的!”苍耳气鼓鼓道。 虽然一开始也觉得它们很臭,但这些日子喂下来,她竟然产生了护犊心理。 喂完鸡鸭猪牛之后,苍耳照例将母羊单独牵出来吃草,它的肚子又大了,海姐说它快要生了,苍耳很好奇小羊会长什么样子。 “她肚子好大呀,吓人。”陶美兮冷不丁开口,把苍耳吓一跳,还以为她已经被臭走了。 陶美兮凑上来,小心观察片刻,确定母羊很温顺之后,伸手摸了摸她。母羊的毛很厚,摸起来软绵绵的,手感很好。 “不嫌它臭?” “它不臭,还挺干净的。”陶美兮指了指圈舍,“那边臭。” 陶美兮试着将一束草递到母羊嘴边,母羊顿了一下,张嘴接过去慢悠悠地嚼着吃了。陶美兮惊喜地看向苍耳,两人一起笑了。 “喂,你到底为什么想当兽医?就因为喜欢小猫小狗?”苍耳忍不住问。 “不是啦。是因为兔子。”陶美兮抚摸着小羊,低声说,“小时候我爸妈总不在家,今天在这个国家做生意,明天到那个国家见客户,家里只有阿姨和爱丽丝陪着我。爱丽丝是我的兔子。” 这是陶美兮第一次说起她的家庭,苍耳静静听着。 “你知道吗,兔子活五六年就已经很长了,但爱丽丝活了八年,从五岁陪我到十三岁,她陪我过了九个生日、八个新年。我确定她能再活十年,因为她一直很健康。可是有一天,我正在陪她球,她突然倒下来,四肢抽搐。我吓死了,但保姆和司机都不在,我只能抱着她往宠物医院跑,可是我跑得太慢了,我感觉自己跑了很久,都已经累得不行了,结果才到路口,爱丽丝就在我怀里变僵了。她原本是很软很软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可那天她在我怀里变硬了,越来越硬,最后像一块长了毛的石头。但我还是把她带在身边,过了十几天,那时候是夏天。最后,阿姨趁我睡着了,悄悄把它抱走……烧掉了。” 苍耳看到,陶美兮的表情看似空洞而平静,身体却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犹豫几秒后,伸手将陶美兮揽在自己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希望用身体给她一点支撑。 难怪陶美兮那么喜欢兔子,喜欢到恋物癖的程度。苍耳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惨的,而陶美兮这样的人从小就在蜜罐里泡大,不会有一点烦恼。到今天她才明白,无论有钱没钱,人需要和在意的东西都只有那么点,爱和陪伴。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和这个朋友,有了同病相怜的深刻联系。 第38章 银杏树 给空巢老师送爱心活动已经持续了两周。 苍耳和小祝老师之间有了一些不用言说的默契,每次她把保温杯送来之后,就会把金毛牵出去溜一圈。等遛完狗回来,小祝老师的药也喝完了,她取走保温杯离开,这样就可以免去进他屋子的尴尬。虽然苍耳很喜欢那个博物馆一般的客厅,但总进老师的家也怪怪的。 金毛正值青春期,体格壮实,精力旺盛,还很叛逆。虽然上次被苍耳遛服气了,但很快又暗暗跟她较起劲,不让它做什么就偏要做什么,苍耳拽它不走,苍耳一慢下来它就狂奔,在路上看到小花就忍不住上去啃两口…… 不过越是这样,苍耳就越喜欢遛它,隔着一条缰绳跟狗子角力,幼稚但好玩。每次看到它趾高气昂地出去,蔫头耷脑地回来,苍耳心里更是十分畅快。 回到小院,祝江正在院子里等着。苍耳对他点了点头,将金毛拴到银杏树下。 “辛苦了。”祝江把洗干净的保温杯还给她。 “没关系。” 金毛哈着热气,见没人理自己,竟然自己用两只前腿搭上院子里的水池,熟练地扒开水龙头,歪着脑袋畅饮起来。苍耳被它的样子逗笑了。 祝江也笑着说:“它经常这样。” 经过半个多月的送药,苍耳和小祝老师已经互相熟悉很多,相处起来之前放松,但祝江还是话不多,只有在说到和植物有关的话题时,才会多聊几句。 金毛解完渴关上水龙头,在银杏树下乖乖趴下。初夏的太阳一天天大起来,这棵树刚好为它提供一点阴凉。 “我明天再给您送药过来。” “不用了。”祝江答道。 “啊?”苍耳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没发现,我已经不咳嗽了吗。”祝江笑着说。 “哦……恭喜恭喜。”说完她就后悔了,在心里骂自己有病。 “谢谢你。喝了那么多药都没有,没想到被枇杷花治好了。你懂的真多。” 苍耳错愕。一个二十二岁中科大博士毕业的人,夸一个大专生懂得多? 她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苦涩。小祝老师的咳嗽好了,之后自己就不用再来这个小院,也不用再遛大金毛了。 想到这里,苍耳蹲下轻轻摸了摸金毛,动作温柔让金毛都有点不习惯,侧起头看了看她。 苍耳心里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会这样不厌其烦地给小祝老师送药,不是因为什么尊师重道,而仅仅是对他好奇,想要接近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代表着外面更大世界的人。 她从出生就待在新禾镇,周围所有人的人生,几乎都能一眼望到头,她太想看到不一样的人了。 苍耳甚至有点庆幸,如果不是小祝老师欠高利贷躲到这里,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认识像他这种人物。 她怅然若失地站起来在,被透过翠绿色银杏树叶的阳光晃了眼睛。 “为什么从来没见过银杏树开花呢?”苍耳突然问。 “它会开花,只是生长周期比别的果树长。一般果树 5-10 年就能开花结果,而银杏树从种植到开花,至少要等二十年。其实二十年都有些勉强,一般四十年才能大量开花结果。”祝江解释道。 “四十年?”她还没活到四十年的一半。 “即便开花,花期也很短,只有十天左右。所以很少有人见过。这棵树已经有三十多年树龄了,但还没开过花。” “不会有人觉得它很没用吗?”苍耳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毕竟,有几个人会花四十年的耐心,等一棵树开花结果。 “我想人类没有资格嫌弃它。”祝江伸手抚摸树干,“最早的银杏树化石可以追溯到 1.7 亿年前,它存在于地球上的时间远早于人类,它有自己的生长节奏,不需要为人类的需求服务。” 苍耳忍不住也伸手抚摸树干。她根本想象不出 1.7 亿年前的地球是什么样子的,这样秀气的树,居然和恐龙同期存在过? 她正发着呆,突然听到小祝老师接着说: “何况慢一点有什么不好?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 苍耳将目光从树冠移动到小祝老师脸上,他似乎在透过树叶看向天空,与遥远的某处对话。 走得太快,未必是好事。 他是在说自己吗? 他那按了加速键的完美人生,难道给他带来了什么苦果吗? 看着小祝老师脸上怅然的表情,苍耳不禁想起他的遭遇。当然,是她揣测出来的遭遇。 她暗自唏嘘,这样一个完美的天才,竟然因为跟自己一样的债务原因,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躲到这个破地方来。哎,真是同病相怜。 虽然自己是学生他是老师,但在面对债务这方面,苍耳觉得自己更有经验,有必要给予后来人一些鼓励。 “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去接受它,追问它为什么发生在自己头上,只会让自己更痛苦。不如振作起来,一个一个解决问题,就行了。”苍耳认真道。 祝江错愕地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但又觉得这些话像鼓槌一样,一字一字敲在自己心上。 祝江出神半天,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第44章 苍耳突然觉得极为尴尬。 人家虽然还债经验不足,但好歹比自己多活四年,这么点事,还要自己一个学生一本正经地教他?小祝老师肯定觉得自己很可笑。 苍耳内心在尖叫,她迅速转身朝门外走,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先走了!” “俞苍耳,”小祝老师在背后喊,“谢谢你。” “不谢!” 苍耳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小院的,还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祝江看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发怔了好久。他心里那块刻意封存起来、不让任何人也不让自己触碰的隐痛,被她莫名其妙地撞开一条缝。 他觉得心里抽了一下,同时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需要有人来说这些话。 金毛拱了拱祝江的脚腕,祝江回过神,走回屋子里,从书柜深处取出一本厚厚的标本收集册。他翻开书册,里面的标本都是常见的小花和树叶,制作手法也不甚成熟,能看到很多瑕疵,跟客厅里挂着的那些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奇珍异宝没法比,但显然是祝江珍藏的。 他翻到中间一页,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竟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相貌虽然一样,但神态不同。既不像现在的祝江这样清冷,也不像学生时代的祝江那样富有锐气。他的眼神是平和的,带着宽容的笑意,好像能够包容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祝江摩挲着照片,轻轻说:“哥,我好想你。” 第39章 剖蛔虫 距离残忍杀害牛蛙的暴行已经过去了一周多,但那种黏糊糊的手感一直在苍耳手间挥之不去。 苍耳和小黑讨论认为,这应该是第一节 课的下马威,后面的课不会一直如此变态,然而她们实在想多了。 第二节 课的内容也是重量级——解剖蛔虫。 原本长而细的蛔虫,被福尔马林泡过之后变得又粗又硬。祝老师带大家分辨完雌雄、头尾、正面背面之后,用两根大头针将它一头一尾钉在蜡盆里,又用针尖和小镊子将其开膛破肚。 原本大家只觉得福尔马林的味道刺鼻,可剖开它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像是发酵了十年的呕吐物味冲鼻而来,凑在前面的几个同学当场捂住嘴巴差点吐出来。 气味只是第一波冲击,里面的内容更是烈度加倍。 一条蛔虫竟然也有完整的肠道、子宫、输卵管、卵巢,它们都是黄白色的细长线条,有粗有细,来来回回缠绕在一起,既像豆腐丝,又像方便面。随着祝老师小镊子的拨动散发出一波又一波腐臭味。不能细看,可又偏偏不得不细看。 解剖完雌虫后,祝老师又剖了一条雄虫,结构大同小异,味道也一样恶心。 课堂要求是每个人都要解剖一只蛔虫,并将所有器官分别陈列出来。 分组作业时间,苍耳、美兮、小黑、罗桑四脸黑线看着桌上的蛔虫。 “你这次怎么不冲了?”小黑问。 “牛蛙好歹是长在水塘里的,这玩意儿可是……” 当着三个女生的面他没好意思说完,这玩意儿可是长在粪里的!罗桑眼前浮现这只蛔虫还健在的时候,和它的亲朋好友们一起在那啥里面畅游的样子,心中一阵崩溃。 苍耳见谁都没有下手的意思,秉持着早死早超生的原则,她拿起大头钉准备开干。 这时,一直沉默的陶美兮淡淡出声:“我来。” 几人诧异地看向她,要知道她有一整柜子香水,每天都要根据天气和衣服搭配,最讨厌难闻的气味。 陶美兮拿起大头针,看着眼前的蛔虫,脑子里回想的是罗桑说的那句话: 试都没试就放弃,也能叫梦想? 她决定,为了梦想再试一次。 苍耳拿出自己从食堂顺出来的塑料手套,递给陶美兮,这是特意为她带的。不料陶美兮摆摆手,因为戴手套会影响触感。 将蛔虫钉住后,陶美兮深吸一口气,轻轻划开背部,令人呕吐的气味直冲鼻腔,其他几人都捂住了鼻子,陶美兮却屏气凝神,动作轻柔,用大头针将那些密密缠绕的线轻轻拨开。 遇到难舍难分的,她就用镊子将那一团乱麻轻轻夹起来,再用大头钉耐心地一点点梳理、拨开,甚至弯腰凑上去仔细看。 罗桑和小黑已经受不了臭味攻击,躲得远远的。 而苍耳看到陶美兮有条不紊将蛔虫器官一个一个分离出来摆在蜡盘上的时候,竟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自己那精心呵护的大白菜,终于长大了! 陶美兮做的不是最快的,却是解剖最准确完整的,连一向冷脸的祝老师看完都点点头说了声“不错”。 小黑惊奇地看着陶美兮,这还是那个连厕所下水孔头发都不愿意清理的人吗? 陶美兮刚才极度专注,眼里心里只有这条蛔虫,连臭味都抛诸脑后了。这会儿完成任务回过神来,简直臭死了!同时她也感到一阵惊喜,原来自己的确能做好。 苍耳和小黑也跟着完成了解剖,只剩罗桑还在踌躇。小黑和苍耳一样,对兽医事业毫无兴趣,原本那一点好奇心也已经在第一堂牛蛙课上迅速消散。她们俩诉求一致,拿到好分数,然后赶紧分专业,再也不进这个恐怖的动物实验室。 罗桑终于鼓起勇气,对苍耳伸出手。 “干什么?”苍耳疑惑地问。 “手套,借我。” 罗桑手大心粗,又戴着手套,还呼吸不畅,一上来就用力过猛,用大头针把这条雄蛔虫背部扒拉得四分五裂,肠道也在他的暴力拉扯下活像一桩人间惨案。 这一大坨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什么是什么啊! 罗桑疑惑地挠挠头,但意识到手套上有福尔马林,又闪电般弹开手。 陶美兮实在看不下去,她用大头钉把被罗桑戳得惨不忍睹的器官拨开,一一教他辨认,哪个是肠道、哪个是输精管。 在她凑近的瞬间,罗桑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清香,这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些,从烦躁中平静下来。 在她低声但清晰的指引下,罗桑完成了解剖。 “谢谢啊。”罗桑道。 陶美兮傲娇地点点头。 她承认,对罗桑短暂地上头过,因为他的长相,还有在拖拉机下救出自己那富有戏剧性的场景。但上头这种事,来得快去得快,抛开滤镜,他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同学嘛,只不过长得稍微帅一些,但嘴实在太讨厌了! 什么喜欢一个人就要故意惹她不高兴、引起她的注意?一把年纪还玩小学男生往女生文具盒里扔虫子那套。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应该用对方能感知到的方式对 ta 好,而不是故意反着来。 因此,罗桑态度在她看起来,就是不喜欢。 陶美兮有一种天分,一旦察觉别人不喜欢自己,她就能迅速同等地不喜欢别人,而不会内耗地追问 ta 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苍耳把陶美兮态度的变化看在眼里,颇为欣慰。毕竟受金主所托,要盯着她远离小混混。万一她真跟罗桑谈恋爱,自己还要纠结是否向金主汇报。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众人逃命似的争先恐后涌出实验室,希望这恶心的味道和记忆能从脑海中尽快消散。 然而好死不死,这天中午食堂重磅推出特色米线,尝鲜半价,贫穷又爱新鲜的大学生趋之若鹜。 因此,苍耳她们一步入食堂,眼前来来往往的人餐盘里端着的全是白花花、圆滚滚的米线!像无数条蛔虫在碗里翻涌。 “呕!”三人逃出食堂,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小黑靠在墙上,摸着胸口平复了一下情绪。 这时小黑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点开一看,又迅速上下滑了几下,表情变得奇怪起来。 小黑拍了拍苍耳的背:“哎,给你看个东西。” 苍耳看向小黑的手机屏幕,眼神从疑惑变为愤怒。 农学院,教师办公室。 “尤老师,您为什么取消我的贫困生资格?” 苍耳站在老尤办公桌前,用自己觉得尽量礼貌的音调,压抑着愤怒问。 老尤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刮了刮杯盖,不慌不满地抿了一口,这才悠悠道: “不是我取消了你的名额,而是贫困生认定每年都要根据实际情况做调整,都是正常的。” “上学期刘老师当班主任的时候亲口说过,我的家庭在班上同学里面是最困难的,请问短短一个寒假,出现了什么新情况,把我给调整下去了?是有其他同学破产了吗?” “呸,”老尤把嘴唇里抿住的茶叶吐回茶杯里,“你只了解你自己的困难,其他同学的情况你清楚吗?家庭贫困的同学那么多,学校和政府不能只照顾你一个人吧?无理取闹,出去!” 苍耳被气得冷笑一声:“我碰巧知道一点。你取消我的资格,新评上的是吴连,吴连是我小学同学,他家情况我清楚。他爸妈在外地做生意,每个月生活费好几千,他上个月刚换了新 iphone,他那贫困证明是在乡政府上班的小姨给他开的!” 第45章 “哐!”老尤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 “你少在这儿满嘴胡喷!你们这些学生就是这样,自私自利,只要损害到你们自己的利益,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敢做!全中国就你一个人贫困,别人的证明就是走关系的?你小小年纪思想怎么这么阴暗龌龊!看你自己这副嘴脸,为了一点钱,冲到老师办公室大吵大闹,你太要了你!” “你!”苍耳真想把这杯茶泼到老尤脸上,可是泼了就理亏,贫困生补助没了、学费减免没了,奖学金更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她把愤怒咽下去,逼自己冷静道:“尤老师,如果开学以来我有任何得罪您的地方,我道歉。但贫困生补助对我来说很重要,请您重新评定。” 老尤见她服软,立马得意起来,往后靠了靠:“你家庭怎么困难了,说说具体情况,我好深入了解。” 苍耳被他的嘴脸恶心到想吐,比蛔虫还恶心。 她鼻子一酸,竟然想哭。 真糟糕,架还没吵完,绝对不能哭出来。 要开口剖白自己的家庭情况,求他可怜?绝对不可能。 “尤老师,贫困生的认定是有明确标准的。家庭地处经济落后的农村地区,单亲、父母离异家庭,学生月生活费低于当地政府规定的最低生活保障标准。每每一条我都满足,你没有理由取消我的补助资格。” “我是班主任!你们的资格审核都要过我这关,不是符合标准就行了的。政府的资金宝贵,要用在值得的人身上,要品学兼优!” 老尤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上下打量着苍耳,意思是“你也配”。他想了想又继续说。 “而且你还能算得上贫困?拖拉机比赛拿了三千块奖金吧?我刚刚查过了,你还在学校基地里帮工,每月一千五。一个月四千五收入,多少大学生都挣不到,你还不知足!还想要从政府手上赚钱,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道德低下!” 苍耳双手攥着衣摆,眼睛死死盯着老尤的茶杯。 如果说她刚才还试图解释和争辩,那么此刻她已经明白,老尤就是在刁难她,一切都是借口。即便她说出自己每个月要还的债,也不会收获他的任何同情,只可能引来他更猛烈的嘲讽。 苍耳抬起头,鄙夷地看了老尤一眼。 一个人为什么能活成这副恶心模样?真让人费解。 苍耳没再说话,离开。 老尤得意不已,在自己的班上还敢乱蹦跶,我还治不服你了! 他品了一口茶叶,清香凛冽,不愧是上品。 这茶叶那个叫吴连的学生的小姨亲自送来的,这才叫会办事。现在哪还有人真的贫困,这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孩子懂个屁。什么贫困生名额,都不过是他手里可以置换的小小资源而已。那死丫头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然而,老尤这次是踢到真正的铁板了。别的事情苍耳或许会忍气吞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过去,但涉及到钱,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咚咚咚。” 苍耳敲响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请进。” 她拧开把手走进去:“您好,郝院长。” 第40章 大富翁 郝院长见了苍耳很是亲切,他这些年颁过大大小小的奖不少,但这个在拖拉机上英姿飒爽的女生还是让他印象深刻。比赛结束后,他还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说,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自己。 “是俞苍耳同学啊,有什么事?”他一脸和蔼地笑着问。 “郝院长,我想向您反应关于贫困生名额的问题……” 刚一开口,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把郝院长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天哪,好多年没有这样在外人面前哭过了,真丢人。 从前日子过得再苦,但每次收到助学金的时候,她都有种没被抛弃的安全感,可现在连这份关照都要被人夺走。 她越想把眼泪憋回去好好说事,眼泪就越收不住地往下滚。 郝院长惊得站起来:“你你你、你先坐下,别哭,有什么问题慢慢说。” 苍耳点点头,正要坐下,身后却响起一个熟悉声音。 “那,院长,我先走了。” 苍耳诧异地转过头,看到小祝老师正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她忙转过脸低下头。 祝江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离开。 苍耳的崩溃上叠加了新的崩溃,好几年才哭这一次,偏偏被他赶上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那种到处卖惨的人…… 祝江把门带上,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郝院长给她抽了两张餐巾纸:“来,慢慢说。” 祝江在食堂吃饭时,眼前总浮现刚才苍耳的样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刚才说自己是贫困生?难怪会在基地里帮工。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困难,能把她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的人逼成这样。 祝江一顿饭饭吃的食不知味。来到这里之后,认识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和他有这么深的联系,只有她。 与此同时,院长办公室里,苍耳擦干眼泪,把自己每个月要还的债务、花的生活费清清楚楚地说给郝院长听。核心思想是,虽然每个月有 1500 的基地帮工收入,但她还是很贫困。 苍耳用尽量平静克制的语气讲述,尽可能削弱自己家庭的悲剧色彩,不希望听起来太卖惨,但多愁善感易激动的郝院长还是红了眼眶。 当然,关于老尤从班上选定的新贫困生是个土豪这件事,她也没忘了告上一状。 苍耳离开办公室合上门时,看到郝院长已经拨通了老尤的电话。她放下心:应该没问题了。 很快,贫困生助学金名单正式公示,苍耳名列其中,没有那个吴连。 老尤似乎没有受什么影响,但苍耳并不在乎他,只要别影响自己拿钱,他爱死不死。 事实上,郝院长私下对老尤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警告,并且在大会上把苍耳的事情作为例子,提醒各级辅导员、班主任要关心学生生活。虽然并没有点老尤的名,但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满头大汗。 为了保护学生隐私,郝院长没有说这个背负贷款、倒霉又励志的学生是谁,但祝江知道是谁,由此了解了她的遭遇。 祝江难以想象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在这样生活。可和苍耳相处的这几个月,一点也看不出她背负着如此重担。 祝江想起那天苍耳突然说出的那番话: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去接受它,追问它为什么发生在自己头上,只会让自己更痛苦,不如振作起来,一个一个解决问题。 原来苍耳是在说她自己。 突然,他胸口憋闷,心中涌起一种极其熟悉的压抑和痛苦,但他一时间没想到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受。 直到郝院长宣布散会,祝江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这才如遭雷劈地想起刚才心中那一阵憋闷的由来: 因为俞苍耳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祝珉。 在过去那么多年中,祝江一直以为祝珉过得很好,以为他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开朗、快乐、对生活充满热情。直到他从高楼纵身一跃,祝江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有了解过这个至亲之人。 祝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怪咖,不管是同龄人还是不同龄的同学,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只有祝珉,始终耐心带他却触碰那个陌生的属于普通人的世界,带他打这个年纪男孩爱打的游戏、打球,骄傲地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认识、让他们带他玩,偷偷带他看自己喜欢的女孩…… 科研之外的普通人的世界对祝江而言充满危险,只有和哥哥在一起时,他才感觉是安全的。可他从没有想过,哥哥心里是否觉得安全。 哥哥背负着那么多痛苦,却在自己面前扮演一个完美的兄长。而眼前这个女孩,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却顽强生存。 坠地那声沉闷巨响回荡在祝江的胸腔中。 不,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他一定要做点什么,帮帮她。 已经走到会议室门口的祝江突然折回头,走到郝院长跟前。其他老师已经陆续离开。 “院长,您之前跟我说可以招募学生科研助理的事情……” “你不是说不需要吗?”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有必要的。马上要收油菜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哦,那倒是,乡里对你这次的油菜育种成果非常重视,缺人手就招,一定要好好搞。” 郝院长见祝江积极上进的样子,心中十分欣慰。 一开始朱教授和祝老师说要把侄子介绍过来,他还担心是什么草包关系户,但又不好驳了这两位的面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松了口。没想到迎进来这么一尊大佛!人家对待遇没有任何要求,连编制都不要,勤勤恳恳上课,对学院交代的科研任务也毫无异议地完成,来农校一年不到,把整个农学院的科研水平提升了一个层次。 第46章 见祝江一副话没说完的样子,郝院长追问,“怎么了,还有什么顾虑吗?” “我确认一下,学生助理是有工资的对吗?” “那当然,否则不成压榨学生了?人数,经费预算,你填好表交给我,我批。” “谢谢院长。” 每周六是祝江固定到姑姑姑父家吃饭的日子。 朱教授喜欢折腾,院子里放满了盆栽,还在基地里占了一小块空地种菜,自给自足,桌上都是他做的时令小炒。祝引珊不爱动手做这些侍弄花草、种地的活儿,但很享受丈夫营造的这种充满美感和诗意的淳朴生活。 朱教授扒了口饭,看向祝江: “我听院长说,你给科研助理申请每月一万的补助?” 一向表情淡淡的祝引珊剧烈咳嗽起来,朱教授忙给她拍拍背。 祝江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姑父问起这事。 朱教授看着祝江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无辜表情,摇了摇头。 郝院长看到祝江的申请表之后吓了一跳。但出于对天才的敬畏,他没敢直接找祝江驳回,生怕他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用场,便偷偷来找朱教授探口风。 “江江,你要招募的这个助理,没什么特殊任务吧?”朱教授问。 “没有。” “你明天重新申报一次,每个月一千五。” “这么少?”祝江惊讶。 听说她欠了九万块,一个月一千五,不吃不喝要打五年的工。 “不少了,这还是院长对你的特殊优待,否则最多八百。” “哦……” 育种学课后,课代表俞苍耳将收好的作业交到小祝老师的办公桌上,说了句收齐了就慌不迭离开,不愿多留一秒。 那天涕泗横流与他四目相对的样子一直烙印在苍耳心头,导致她连育种学课都不坐前排了,上课也低着头不敢对视。 “等等,”祝江叫住她,“我、我想在班上招募一个学生科研助理,主要工作是帮我收集实验数据,整理文档,月薪一千五,你问问有没有人愿意。” 苍耳一开始听得漫不经心,当听到“月薪一千五”的关键词时,瞬间两眼放光:“我愿意!” 哎不对,小祝老师的科研助理,跟海姐助理不一样,自己能搞得定吗? “请问……有什么要求吗?是不是需要成绩特别好的?”苍耳讪讪问。 “不用,细致踏实就行。”生怕苍耳拒绝,他又补充了句,“我觉得你可以胜任。” “真的吗?”苍耳面露惊喜。 苍耳兴奋地走出办公室,简直要在学校里横着走。 她怎么也没想到,又一份新工作从天而降。一千五的科研助理工资,一千五的基地帮工工资,再加上金主那里的五千块,她,俞苍耳,正式成为月薪八千的大富翁了! 第41章 换班长 自打在院长那里狠狠告了老尤一状之后,老尤对她的态度可以概括为视而不见,即使在班上骂人发泄,目光也会从苍耳身上划过去。苍耳对这种状态非常满意,她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跟任何人做对抗,只想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老尤的恶心程度。 新一节班会课,小黑在讲台上布置下周去校外实践基地收割油菜的相关事宜。学生们听说要去校外基地了,都很兴奋,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 “听说野猪基地比学校里这个基地大十几倍,什么都有,还能摘果子吃。” “去一整个星期?住哪儿啊?” “有专门的宿舍和食堂,听说条件比学校还好。” 苍耳发出疑惑:“野猪基地?这什么名字。” “学名叫青禾农业实践基地,但传说早年间经常有野猪出没,所以这么一代代叫下来,就成了野猪基地了。”夏宇添解说道。 “哦——”苍耳点点头。 虽然苍耳比其他同学早熟,但再怎么样也还是个十九岁的孩子,听说能去一个新地方待一星期,她也跟其他同学一样有些小小兴奋。 “那今天班会就到这里……” “等等,我还有事。”一直坐在旁边刷手机的老尤突然出声,并走上讲台。 同学们都很疑惑地看着他。每月一次的班会是学院强行规定的,老尤每次都是一脸不耐烦地完成任务。要么沉默地玩手机,要么随便找个由头骂人,很少有这样正经说事的。 小黑也疑惑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一转眼我接手你们班也有半学期了,对你们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了解,我也知道,少数人对我有怨言。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为你们好。” 苍耳听到这里,预感不详地皱起眉。 “选班干部是为了帮助老师管理班级,但是有些班干部,拿着鸡毛当令箭,假公济私,私自传播还没正式公告的消息,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对于这种班干部,绝不能姑息。” 老尤眼镜片上的油光一闪,看向小黑,其他同学不明就里。 “唐晓宁,你从今天起不再是班长了。代班长就由……”老尤的目光在座位上扫视一圈,落到陈杰身上,“那个谁,就是你,陈、陈杰来当。” 众人一片哗然,小黑和陈杰都很懵。 苍耳神情愤恨,她明白了,老尤是在因为自己的事情报复小黑—— 当时老尤让小黑把他审批好的贫困生名单交到院里,而小黑私下把名单告诉自己,自己才会提前反应。 老尤柿子只捡软的捏,知道苍耳被郝院长特别关注,暂时不好动她,便拿别人来撒气。 这个恶心的玩意儿。 夏宇添第一个不服,高声道:“凭什么?班长干得好好的,为大家做了多少事情,你一句话说撸就撸了?” 老尤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男男女女在想什么,要搞对象到外面搞去,不知检点。” “你嘴巴放干净点!”夏宇添一摔书站起来,舍友在旁边拽他袖子。 “咆哮课堂是吧,我看你是想被开除!”老尤激动地提高音量。 小黑站起来,不卑不亢:“我是班上同学投票选的班长,就算要换掉我,也应该民主投票。” “就是,我们不同意!” “班长为我们做了多少事,你又做了什么事?” 学生们情绪沸腾起来。谁也不是傻子,老尤那不加掩饰的鄙夷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而小黑当班长这半年多以来,做事周到细致又充满热情,不管生活还是学习上的困难,她只要知道,都会记在心上,想尽办法帮忙解决。 大学里的班长不像小学或者中学,它毫无权威性可言,是一个纯服务性的职位,小黑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老尤竟然拿她开刀,学生们积压已久的愤怒爆发了出来。 老尤惊怒,他没想到换个班长会引发这么大的集体情绪,这种失控感让他更为恼火,他用力拍打讲台,试图压住下面如火山爆发般不断喷涌的抗议和指责。 “陈杰,你看看谁吵得最凶,把这些人的名字通通记下来,我一个一个处理!” 老尤的怒吼起到了一点震慑作用,如沸的声音略微降低。 苍耳正欲站起来戳穿老尤的公报私仇,不料一个身影抢先她一步站起来——陈杰。 老尤得意地看着陈杰,从上次的事情他就看出来,这个男生是最好摆布的。 “你到讲台上来,看得更清楚,把人名全都记下来,一个都不要漏!” 在众人愤愤的目光中,陈杰低头红着脸,紧张开口:“我、我不当班长。班长做的很好,我们都、都认她!” 虽然陈杰的声音很低,但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教室安静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又昂扬的掌声,陈杰不好意思地讪讪坐了下去。 老尤越叫停,底下的掌声越响亮,拍出了同仇敌忾的气势。老尤气急败坏,但也知道自己今天讨不到任何好处,只能撂下一句无力的“你们等着”,落荒而逃。 老尤逃出教室门的那一刻,掌声变为欢呼和雀跃的口哨,教室里充满大快人心的喜悦。 陈杰的肩膀和后背挨了好几拳,那是来自夏宇添和周皓等舍友的表达友爱的拳头。 “行啊你,闷声不响憋个大招,你看尤老狗那脸色,乐死我了。” “胆子突然变这么肥了你!”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簇拥着陈杰,大家都没提之前的事情,就这样默契地和好了。其实不光陈杰后悔,夏宇添他们也早就不生气了,他们看到陈杰形单影只,也很难受。但谁都没先破冰,男生无法处理太复杂的人际关系。 苍耳看到这一幕后松了口气,替陈杰高兴。随后,她把目光转向这场事故的主角。 “对不起啊,都是因为你给我通风报信,才被他针对的。”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而且要不是他这么一闹,怎么凸显本班长在人民群众心中不可替代的崇高地位呢?” 第47章 苍耳被逗笑了,她这个发小从幼儿园当班长一路当到现在,自己都想象不出小黑不当班长的样子了。 苍耳真的很羡慕小黑,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多余的迷茫。她享受为大家服务、得到大家信任的感觉,就一直争取当班长并且干得很好;她喜欢种地、依恋家庭,就不顾旁人的眼光,放弃大学留在新禾农校。 这副淡定从容有时候让苍耳怀疑她真的是同龄人吗,总觉得她像想清楚了之后重新活了一世。 这时,小黑用力拍了拍夏宇添的肩膀,大咧咧道:“好兄弟,刚才够义气!” 苍耳摇摇头,推翻了自己的假想。连老尤都看出来夏宇添对她是“男男女女”的心思,她还看不出来,完全不像重生后的水平。 今天狠狠打了老尤的脸,106 三人组胃口大开,连陶美兮都把餐盘吃了个干干净净。 走出食堂时,小黑收到动物医学课祝老师的通知,让她带几个同学去校门口,从供应商那里接手下节课要用的实验动物,并送到实验房登记饲养。 实验动物……三人心头涌起一阵恐惧,不管牛蛙还是蛔虫,都是不愿面对的存在。 三人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校门口,从供应商车里接下一个蒙着布的笼子。 小黑将笼子放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掀开布,里面竟然是一笼毛茸茸白花花的—— “兔子!”陶美兮惊喜地叫起来。 几乎同一时刻,苍耳担心地看向她。 第42章 抓兔子 陶美兮将削成小条的胡萝卜伸进兔笼子,十几只小兔子一颠一颠地往前拱,抢胡萝卜吃。 “乖,不用抢,都有啊。”陶美兮一脸慈爱。 她又将洗干净的大白菜叶子递进去,兔子用小小的嘴巴叼住,然后迅速鼓动腮帮子“哒哒哒哒”地往前蚕食,专注用餐的样子可爱极了。 小黑蹲在她对面,把手指伸进笼子的缝隙里,挠兔子软乎乎的肉,又捏它们那薄薄的两片耳朵。 “别说,是挺可爱的哈。” “那当然,兔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 苍耳两手抱臂站在一边,担忧地看着陶美兮。 关于童年和兔子的记忆,陶美兮只跟苍耳说过,小黑并不知道。陶美兮被兔子萌晕了头,迫不及待把它们拎到校内基地里面玩,但她好像忘了这些兔子的身份——实验动物。 苍耳脑海中浮现牛蛙垂死挣扎的绝望眼神,再看看陶美兮一脸怜爱的样子,她心里警铃大作:要出事。 “走吧,送到动物实验室去。”小黑站起身。 陶美兮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面带笑容地蹲在那里专心喂兔子。小黑又喊了一声,她还是没反应,小黑疑惑地看向苍耳。 苍耳走到陶美兮身边蹲下,把手轻轻放到陶美兮肩膀上。陶美兮一愣,随即,一阵轻微的颤抖通过手掌传递到苍耳这里。 “它们……也要被杀掉吗?”陶美兮用颤抖的声音问。 苍耳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们都知道答案。 陶美兮突然弯下腰,半跪在地上,用两只手臂紧紧护住笼子。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把它们送进屠宰场。” 兔子们被她的举动吓到,又或者是被她紧张的情绪感染,它们停止进食,集体往笼子一角聚拢,用红红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外面的人。 小黑被陶美兮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了,苍耳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 苍耳想了想,安慰道:“动物实验也不一定是要杀了它们,你看我们之前做的都是比较简单的东西,不可能一下子就上手解剖兔子吧?没准是给它们做体检、抽血之类的?” 大概是觉得她分析得有点道理,陶美兮头抬起来了一些。 小黑忙趁热打铁:“她说的对,我们先把兔子送过去,饲养起来,之后等祝老师安排再说。” 再三劝说之下,陶美兮终于沉默地站起来,两人都松了口气。 “那,我自己送过去吧,你们不用陪我了。”小黑生怕陶美兮又出什么幺蛾子,她只想赶紧完成任务。 “不,”陶美兮拎起笼子,“我跟你一起。” 小黑和苍耳一路小心翼翼地盯着陶美兮的神情,但她除了特别沉默之外,没再有什么异常,还亲手把兔子交给了实验室的助理。 管理员递来一张登记表,陶美兮很自然地接过笔,签了她的名字和学号。苍耳和小黑都没觉察出不对。 直到第二天的动物实验课上,祝老师请实验室助理带一只兔子过来讲解生理结构才得知,兔子丢了。 “什么?”祝老师疑惑不已,教学这么多年,只听说过实验动物死了病了,从没听说过丢了。 助理一脸懵地翻看记录:“没错啊,昨天晚上八点多,一个叫陶美兮的学生来把兔子领走的,说上课要用。送进来的时候就是她登记的,所以我就没多问。这个陶美兮不是你们班的吗?”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陶美兮,助理看到她的脸之后,连声指认就是她。 陶美兮神态坦然,丝毫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苍耳倒吸一口凉气。昨天自己明明一直盯着她呀,完全没发现异常,唯一没盯住的时间就是……自己洗澡的时候,就是晚上八点多!大意了。 祝老师疑惑地看着陶美兮。她对这个漂亮女生有点印象,是上次解剖蛔虫表现很好的那个,为什么跟兔子过不去? “你把实验兔子拿到哪里去了?”祝老师问。 “放生了。”陶美兮神色甚至有几分骄傲,“它们现在应该正在后山散步吧。” 学生们目瞪口呆,祝老师一口老血卡在胸口,万分疑惑。 “放生?”以为是在公园里放乌龟吗?! 陶美兮点点头。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让祝老师从疑惑变为愤怒。 “实验室损失的钱我可以三倍赔偿,五倍也行。” “这是钱的问题吗!一只合格的实验动物要花费多少时间精力来饲养,运输到这里的成本,被你放走之后耽误的课堂时间、我重新挑选兔子的精力,这些你怎么赔?”祝老师彻底被激怒了。 陶美兮一心只想救兔子,哪管得了这么多。现在看到祝老师愤怒的样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或许真的做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但回想起兔子从笼子里走出来、蹦进草丛中的样子,她又觉得一切都值了。 “用动物来做实验太残忍了,更何况是兔子!” “你觉得你是它们的救世主?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幼稚愚蠢的行为给教学带来多大麻烦!” “我幼稚、我愚蠢,可我至少对小动物有爱心和同情心,我觉得老师您没有!您杀死牛蛙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它们是没有生命的工具。您这样的人,真的能做好兽医吗!” 陶美兮铿锵有力的质问让整间教室都安静了。 祝老师和陶美兮四目相对,一双眼睛理性中满是愠怒,另一双清澈而激动,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小黑作为昨天负责接兔子的人,对眼前的情况深感有责任。 “对不起老师,昨天是我负责送兔子过来登记,是我没做好。”小黑发声打破了僵持局面。 “对,还有我。”苍耳跟着说。 祝老师从愤怒中冷静下来,扫了小黑和苍耳一眼。 “你们小组,去把兔子全都抓回来,少一只,全组挂科。”祝老师冷冷道。 “啊?”一直在看热闹的罗桑像突然又挨了一闷棍。 “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是我放的,要挂就挂我!”陶美兮这下真急了。 “我说过这门课是小组作业,一个人的错误全组一起负责。况且你放走实验动物的时候,都没想过会影响全班同学的学习进程,现在担心起同学来了?” 学校后山,上坡路上。 苍耳、陶美兮、小黑、罗桑四人一起上山了。 罗桑是最懵的,他跟其他同学一样,在上课之前都对兔子什么的毫不知情。刚看了会儿热闹,突然就站在挂科边缘了?他招谁惹谁了! 几人夯吃夯吃爬上陶美兮放生兔子的山坡,绿草茵茵,哪里还有兔子的踪迹。 小黑两手叉着腰环顾四周,脸色明显不好。 “对不起啊,是我连累你们,我没想到祝老师会……” “你到底在想什么!”小黑到现在也没闹明白,“你就算把这些兔子放了又怎么样?你放走一批,学校再买一批,放走一批再买一批,你有本事把全国的兔子都买下来呀?要不然把全世界的动物实验室都关了!” 陶美兮眼睛红了。她知道小黑说的是对的,自己什么都阻拦不了。可是让她眼睁睁看这笼亲手喂过的兔子被残忍杀掉、被解剖,她实在做不到。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矫情又没有意义,但又没办法不做。 “那现在怎么着,兔子还抓吗?”罗桑问。 第48章 “当然要抓,难道一起挂科啊!”黑心烦不已,“这么大一座山,上哪儿抓去。” “我有办法!”一个声音从山路下方传来。 几人回头看去,见夏宇添拿着捕兔夹、捕兔网、捕兔笼、胡萝卜等一堆东西,喘着大气爬了上来。 “工具都给你们带过来了,是在这儿放生的吗?那就以这里为圆心,在周围安置陷阱,一定能抓回来的。” “还是你靠谱!”小黑对雪中送炭的夏宇添真心道。 “我、我不同意。”陶美兮眼泪都快出来了,真的要把那些重获自由的小兔子再抓回来送死吗? “你算老几?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小黑怒了。 这学期以来因为苍耳的掺和,自己和陶美兮的关系越来越好,好不容易觉得她像个正常人了,居然整这死出。 “想挂科就自己挂去,我们其他人还要毕业证呢,我们又不跟你一样家财万贯、来这里玩儿的?烦死了,别理她。” 小黑带着夏宇添怒气冲冲要走,陶美兮想拦又觉得没立场,泪水积满了眼眶。 苍耳察觉到陶美兮的目光钉在夏宇添手中拎着的东西上。苍耳想了想,反应过来,喊住他。 “捕兽夹就别用了,容易弄伤兔子,到时候又要被祝老师骂。”苍耳说着从夏宇添手里接过捕兽夹。 夏宇添和小黑离开,从背影能看到夏宇添一路都在哄小黑别生气。 陶美兮抹了抹眼泪,对苍耳道:“谢谢。” 苍耳拍了拍她的肩膀。苍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喜欢肢体接触,在语言难以表达感情的时候,手掌的温度足以传递支持的信号。 “别闲着了,找兔子吧。”罗桑冷不丁出声。 两人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被无辜牵连的人。 陶美兮抽泣着,用红红的眼睛疑惑地看着罗桑:“你不怪我?” 罗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说不怪么也不可能,毕竟她害自己大热天的在山上抓兔子。可是回想起她刚才在课堂上的话,罗桑反倒觉得有几分道理。 其实第一次杀生之后,罗桑看出其他同学多多少少都有点不舒服,但其他人都选择不想、不问,默认这个规则。可陶美兮显然过不去这件事,过不去的事,她不会假装过去,而且采取了激烈的反抗。 罗桑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所以他也欣赏有原则的人。这次陶美兮的举动虽然可能连累他挂科,却让罗桑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甚至……欣赏她。 “虽然我不支持你的行为,但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罗桑认真道。 陶美兮惊讶地看着他,第一次发觉这个人居然很讲道理。 “你想清楚了吗?兔子抓回去之后,还是要做实验的。”苍耳问。 “先抓兔子,防止你们挂科,其余的……再说。”陶美兮擦干眼泪,下定决心。 于是,小黑和夏宇添二人组设好陷阱守株待兔;苍耳、陶美兮、罗桑三人则主动出击,在草丛和灌木丛中翻找。 “小兔子,快出来,先跟我回去一趟,然后我再送你们回家,小兔子……”陶美兮对着草丛深处轻声呼唤。 “噗,”罗桑被她逗笑了,“是送它们回老家吧。” 陶美兮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罗桑突然对她比了一个“嘘”。陶美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两只小兔子正躲在树底下的杂草丛里发呆。 罗桑示意陶美兮不要动,自己蹑手蹑脚地朝草丛挪动。陶美兮屏住呼吸,紧张急了。既担心兔子被抓到,又担心罗桑抓不到。 在距离兔子还有一米多远的时候,罗桑一个猛扑,整个上半身都扑进了草丛里。当他抬起身时,左手右手各攥住了一只兔子,对陶美兮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晚上,小组四人出现在了祝老师办公室里。 “对不起,老师,我们努力了一个下午,只抓回来了六只。”小黑道。 六只重新回笼的小兔子瑟瑟发抖缩成一团,陶美兮抱歉地看着它们。 “就算你们全都找回来也没用,实验动物的饲养有严格的标准,它们在野外半天,已经携带了会干扰实验结果的微生物和寄生虫,没有用了。” “那你还让我们抓,逗我们呢?”一身灰土和草的罗桑急了。 祝老师冷冷看了他一眼,罗桑闭上了嘴。 “不管有没有用,都是实验室财产。我会对它们进行无害化处理。” “无害化……”陶美兮反应过来,“即使它们已经没有实验价值了,你还是要杀了它们?你到底有没有心!” “如果不处理,就代表你做的是对的,只要偷放走实验动物就是救了它们,我不会助长这种行为。” 祝老师的语气始终平静。陶美兮沉默着,心中的愤怒和困惑却达到极点。 片刻后,陶美兮才开口: “不用担心这个了。我退学。” 第43章 走与留 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摊开在 106 宿舍中间。 陶美兮正把她数不清的兔子玩偶和裙子往行李箱里放。 她放进去一件,苍耳拿出去一件,放进去一件,拿出去一件。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你放心,我只是离开这个破地方,不会忘记你的。”陶美兮郑重地对苍耳说。 “你别冲动,冷静一下行不行!”苍耳欲哭无泪。她当然舍不得陶美兮,可眼下更紧迫的是,一旦她离开,自己每月五千块的收入要飞走了! “我已经想清楚了,这里没有我想学的东西,她那种冷血的人,根本就不配当兽医!我是绝对不会把自家毛孩子交到这种人手上的。” 苍耳急得原地打转。 小黑原以为她是一时上头说着玩的,现在眼看她把床头的兔子灯都拆下来装箱了,这才着急起来。 “喂,我今天在山上太着急了,态度不好,但你也不用这样吧!” “不关你的事,你总体而言是个好人。”陶美兮发表临别赠言,“加湿器、饮水机、空气净化器都留给你们了。” “你、你走可以,但别走这么急,马上就要去野猪基地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苍耳对小黑狂眨眼,小黑会意,配合她的缓兵之计。 “是啊,野猪基地那边可好玩了!” “不去,我本来也不想种地,是为了当兽医才来这里。” “你就当是陪陪我们,好不好?从基地回来就是端午节了,至少和我们一起过完端午吧?”苍耳恳切地看着陶美兮,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有几分是在挽留这五千块,几分是在挽留这个人。 见两人都一脸焦急又期盼地看着自己,陶美兮也不忍心再拒绝。反正已经决定要走,早几天晚几天也没什么差别。 “好吧,那就过完端午。” 苍耳短暂地松了口气。这一晚,三个女生都没睡好。 第二天,祝老师办公室。 苍耳把打好的腹稿一股脑说了出来,关于陶美兮的兽医梦想、她是如何为了学兽医而违背家长意志、兔子对她来说有怎样的特殊意义,还有动物医学课让她对这个行业的失望,等等。 苍耳说的口干舌燥,祝老师面色始终很平静,电脑屏幕上还滚动着最新的英文学术期刊。 等到苍耳终于安静下来,祝老师才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才刚起步就失望了,证明她不适合这行,早点放弃是对的。” …… 苍耳还指望自己一番真情剖白,能打动祝老师,让她以一个前辈的身份引导陶美兮、帮助她度过这一关,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没想到她冷漠到这种地步。 失望之余苍耳忍不住想,如果是朱教授,一定不会眼看着学生退学。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她失神地走出办公楼,思考该怎么办。然而下一秒,她就看见朱教授和祝老师牵着手走了出来,差点惊掉她下巴,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竟然是两口子?!这个世界上她看不懂的事情又多了一桩。 苍耳失魂落魄地往基地走,一路上都在心里计算。 这几个月她凭借几份工作挣的钱,已经把欠债数字减少到了六万多,如果陶美兮走了,每月收入锐减一大半,还债进度又要慢下来了。想要补上这个缺口、在新禾镇找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谈何容易,这么轻松的更是痴心妄想,恐怕真的只能进厂打工了…… 唉。 她叹了口气,准备喂鸡,却看到羊圈的门有被开过的痕迹,再抬眼望去,陶美兮正牵着那只怀孕的母羊吃草。 “干嘛,来帮我喂羊?” 苍耳无精打采地朝她走过去。 “嗯,有点舍不得,原本还想看她的宝宝长什么样子呢,应该等不到了。” “你真的不想当兽医了?如果还要做的话,走到哪里都躲不过做动物实验。”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还接受不了,或许有一天,我的想法会变吧,但不是现在。” 第49章 见苍耳一脸愁容,陶美兮心里很感动。竟然有人因为她的离开这样不舍,自己来这里一趟,有了这么一个朋友,也算值了。 想到这里,陶美兮突然紧紧抱住苍耳,小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将来也会是。” 苍耳身体僵硬,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拥抱过了。这种热烈黏腻的肢体接触让她极其不适应。 然而这样真挚的话语在耳边,任谁听了都会柔软下来,苍耳也不例外,她也伸出手,回抱了陶美兮。不过她心里想的是:我绝不会放你走。 自从决定离开,陶美兮看新禾农校的目光也变了。 原本哪哪儿都不顺眼,又破又偏,除了食堂味道还行之外,没有一点好处。但现在因为心里开启了倒计时,反而突然拥有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比如说,绿化很不错,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花草树木;有几个老师人很好,尤其是朱教授;有几个男同学还挺帅的,好吧,没有几个,只有一个罗桑,挺帅的。 也许离开之后,自己也会想念这里吧。陶美兮在英语课上发着呆想。 然而课后,那唯一一个“挺帅的男同学”突然拦住她的去路。 “喂,跟我去个地方。” “啊?” 还没反应过来,陶美兮已经被罗桑带到了新禾镇边缘的一条村路上。 看着路两边连片的农田和越来越稀疏的民居,陶美兮心里一阵害怕,这人要把自己带哪儿去? 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被罗桑那副又拽又神秘兮兮的样子迷住了,稀里糊涂地就跟他走到了这儿。现在理智回归,她开始担心起自己的人身安全。 “你就这么随便跟人出来?万一是坏人怎么办?”走在前面的罗桑突然回头,冷不丁问。 陶美兮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吗?” “我有可能是坏人啊。”罗桑丝毫没觉得自己的逻辑不对。 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把陶美兮弄得不自信了,只得弱弱问:“那、那你是吗?” “我当然不是!做这么久同学了你还问这个。”罗桑一副不明白她在讲什么的表情,“总之如果有别人约你,不能随便答应,不安全。” “哦……那你到底带我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陶美兮发现田里种的东西变了,刚才是像水稻一样绿油油的农作物,这会儿地里变成了一颗颗硕大的绿叶菜。 “哇,好大的白菜。”陶美兮惊叹。 罗桑无情嘲笑了一声:“这是烟叶,什么白菜。” “烟叶?”陶美兮好奇地看着又像白菜、又像超大版莴笋叶的植物,“香烟是用它做的?怎么做?” “等烟叶成熟后,烟农把它们收回去,一捆一捆地绑在竹竿上,送进烤烟炉里,连烘七天,烘干之后就可以拿去烟站卖了。你看它们现在是绿色的,等到烘干之后就会变成金黄色,叫黄金叶。” “听起来很好玩。”陶美兮一脸向往。 地里的烟叶在太阳下被烘烤,一阵窒息感突然袭来,罗桑回想起童年。 每当收烟叶的时候快要到来,他都觉得恐慌、喘不过气。忙活烟叶那半个月,是每年躲不过去的噩梦:烈日下的收割;热到要把浑身水分烤干的烟炉,又黑又闷,让人窒息;昼夜不能停的炉火;偶尔睡过去,醒来后生怕烟叶被自己烤糊了、白费全家半年劳动的惊恐…… 全部烤干后,罗桑和母亲、奶奶还要用最快的速度把烟叶从竹竿上解下来,根据品质将成千上万的烟叶一片一片分拣,扎成把、打成垛。那几天基本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每天从凌晨忙碌到后半夜。 直到将成垛的烟叶送到烟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成功后回家的路上,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放松。 陶美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你烤过吗,好不好玩?” “好玩啊,烟叶刚采下来的时候有很浓的清香,在烤的过程中,烟叶会慢慢散发出焦香,尤其是开炉的时候,烤烟的香味会往人脸上扑。” “那不就是烟味?可是烟味很臭,我最讨厌了。” “不一样,烟味是后来加工过的,纯天然刚出炉的烤烟叶是有一种很特别的清香味,独一无二的。” 陶美兮被他说的十分向往,让他下次烤烟叶的时候一定要带上自己,罗桑笑了笑没应。 两人沿着田间的小路一直走,陶美兮发现地里大多种的是烟叶,忍不住好奇。 “为什么这个村子种了这么多烟叶?他们不用种水稻吃吗?” “水稻不挣钱呀,烟叶是这边最值钱的农作物,卖了烟叶可以花钱买米,但种水稻的就没钱买烟了。” “哦……”陶美兮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也是这里人?” 罗桑“嗯”了一声,随即远远指着前面一间屋子说:“到了!” 陶美兮抬眼一看,见前方是一片民房前的空地,十几个中青年男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围观什么。 突然,人群后传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杀猪般的嚎叫,陶美兮一惊,下意识抓住罗桑的手臂,惊恐地盯着前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随后,人群从中间分开,四个大汉两前两后扛着一根竹竿,而竹竿上绑着的东西正是嘶嚎声的来源——竟然是一头四只蹄子被紧紧绑住倒吊在竹竿上、还在拼命挣扎大肥猪! 第44章 杀猪宴 猪凄厉地嚎叫着,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用最后的生命力嘶吼着不甘。 陶美兮听得心惊胆战,感觉这声音像一只长着尖锐指甲的大手,把她的心狠狠揪成一团。 心揪得越紧,她攥罗桑手臂的劲就越大。罗桑皱眉强忍,平时干活儿的时候怎么没见她力气这么大?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陶美兮惊恐地问。 “看杀猪啊。你不是怕杀动物吗? 看完这个保证你什么都不怕了。” “你有病!我才不看呢!”陶美兮转身就跑。 “这就怕了?又不用你自己动手,只是看着都不敢?那我会认为你放弃兽医只是因为胆小,说什么看不惯祝老师对实验动物的态度,都是借口而已。” 陶美兮停住脚步,愤愤地看了罗桑一眼,随后视线死死盯住那只待宰的猪,以此自我证明。 猪被按在了院子中间的大桌板上,它力气极大,五个壮汉都按不住,眼看要扑腾到桌子底下。这时,又一双有力的大手按了上去,终于勉强将它控制住,它只能绝望地嘶吼。 提着刀站在杀猪台前的男人看到突然冒出来的罗桑,疑惑道:“小桑?今天怎么有空来帮忙?” 罗桑手下使劲,脸上云淡风轻:“听说刘叔你今天杀猪,过来讨碗汤喝。” “放心,肯定有你的。” 刘师傅这才留意到罗桑身后还跟着一个极水灵的姑娘,看她那样子简直不是新禾镇该有的人,更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这是你女朋友?瞎搞,怎么把小姑娘带到这种地方来,别闹了,快带走!” “没事,她就爱看这个。”罗桑笑着说。 周围的大汉们用震惊又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个穿裙子的小美女,陶美兮无地自容。她怒视罗桑一眼,无声质问他为什么不反驳“女朋友”的称呼,罗桑笑着对她抛了个媚眼。 刘师傅摇摇头,真搞不懂现在的小年轻,约会约到这儿来了。 “那你站远点,小心血溅到身上。” 陶美兮乖巧点头,后退了几步。 刘师傅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儿子,拿刀过来。”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走过来,递上一把窄而锋利的小刀。刘师傅接过,对旁边的女人使了个眼色,那女人赶紧把孩子牵走了。 “为什么要让他送刀?”陶美兮在罗桑耳边小声问。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递刀不算造杀孽。”罗桑小声而快速地解释道。 刘师傅摸了猪耳朵,认真说:“猪儿猪儿你莫怪,你本是人们一道菜,今年去了明年来,别看别记快投胎。” 陶美兮环顾每个人的表情,见包括罗桑在内的所有人都神情庄重,似乎在随着刘师傅的口诀一起为这头猪默哀。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猪都是以排骨汤或者烤肉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的,没想到一头猪的离世竟然伴随着这样庄重的仪式。 下一秒,刘师傅手起刀落,瞬间割断了猪的喉咙! 鲜红鲜红的血浆随即喷涌出来,哗啦啦流进事先准备好的大铝盆当中。猪的嚎叫声随之熄灭,庞大的身躯却还不甘痛苦地抽动。 陶美兮还沉浸在刚才默哀的情绪中,没想到刘师傅动作这么快,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到割喉的瞬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黑白的,只剩红色鲜血源源不断从被割开的咽喉涌出来,把她目光所及之处都染成鲜红色。 猪的生命随着鲜血渐渐流失,罗桑也松开了手。他见陶美兮整个人都呆住了,失了魂似的,突然有点怕,难道自己这剂药下得太猛了? 第50章 猪的眼皮一点点无力地耷拉下来,最终也没闭严实,留下一条半开半阖的缝,缝里是没有灵魂的眼白。 “你还好吧?”罗桑用胳臂肘拐了拐她。 陶美兮回过神,赶紧将视线从猪的眼睛上挪走。 就这样?刚才还拼命吼叫的庞然大物,就这样死了?生命的消逝,如此简单。 两个男人抬走装满血的大盆,红彤彤的极为刺眼,陶美兮留意到这些新鲜血液已经开始慢慢凝固了。 “不错啊你,居然没哭。”罗桑小心观察陶美兮的脸色后说。 “走吧,看完了。” “看完?还早着呢。” 罗桑和几个壮汉一起将猪抬到地上。 刘师傅换了把长方形的刮毛刀,一手拎着开水壶浇水,一手剃猪毛。原本脏兮兮还沾血的猪皮,经他剃过立马变得白净。 地面上不少地方都沾了鲜血和污水,陶美兮站在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安静地看刘师傅操作。罗桑洗过手,站到她旁边。 刘师傅洗猪之余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小桑,你这个女朋友胆子蛮大的,长得这么秀气,看杀猪一点都不怕,好,就要这样子才能镇住你。” 罗桑以为她会急着反驳,没想到她却问:“刘师傅,你刚才杀猪前念的那个顺口溜,是你自己编的吗?” “不是,是跟我师傅学杀猪开始,从他那里听的,念了几十年了。”刘师傅不徐不疾地刮着猪毛,“师傅也是从师傅的师傅那里听来的在, 一代传一代。” “那你最开始杀猪的时候,会害怕和不忍心吗?”陶美兮追问。 好久没听到这么细腻的问题,刘师傅神情恍惚了一下,思绪短暂地回到二十多年前。 “肯定怕哦,不忍心也有,毕竟是一条命嘛,不然怎么说干我们这行折寿呢。” “刘叔你别瞎说。”罗桑打岔。 “一开始不敢干,但没办法,没读过多少书,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学这个。刚杀猪的时候,夜里都睡不好,总听到那个猪在我耳边上叫,瘆人得很。后来我就想通了,总有人养猪,总有人吃猪肉,我就是中间那一环而已。要是杀生有报应,那我收拾的猪肉也喂饱了不少人,算是将功补过吧。” 陶美兮若有所思。 刘师傅剃干净猪毛,又用喷枪把它从脚到头烧了一遍。 一个同来帮忙的乡民站到罗桑旁边,自己抽烟,也给罗桑递了一根。罗桑很自然地伸手去接,忽然想到刚才某人说过最讨厌烟味,便赶紧摆摆手示意不要。对方十分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转了性。 这时刘师傅吆喝道:“行了,来抬吧。” 空地里早已用粗木头搭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三脚架,另有一根木头横在三脚架上。刘师傅将两根 s 形大铁钩的一端刺进猪的两根后蹄,随后几个壮汉帮忙将猪抬高,好让刘师傅把铁钩另外两端挂在横着的木桩上,这样一头猪便被倒挂起来,方便操作。 刘师傅再次冲洗掉猪身上沾着的泥沙后,换上一把弧形的砍刀,先顺着猪的背部从屁股一路划到头,再绕到腹部,一刀开膛破肚。陶美兮下意识用手捂住脸,生怕看到鲜血飞溅、肠子横流的恐怖场景。 “别怕,血都放干净了。”罗桑道。 果然,想象中的恐怖场面没有出现,反而非常平静。刘师傅有条不紊地将小肠和大肠扒拉出来放进盆里,旁边有人接过去清洗。肠子掏干净后,猪尿泡、猪肝、猪心猪肺等器官也一一被掏出来挂上。 猪肚子都已掏空,接下来的操作就很方便了。刘师傅用大刀顺着脊柱从上砍到下,将一整猪分成两扇。 当半扇猪被搁到操作台上时,从中间被劈开的半个血淋淋的猪头还是把陶美兮吓了一跳。此时别的部位已经可以被归为“猪肉”而非猪了,但五官尚存的猪头还是会提醒人,这曾经是一个生命。 不过这最后的“生命遗迹”也很快被砍了下来。随后,刘师傅熟练地剔下一整扇排骨,又把猪蹄连带着扇骨和大骨卸了下来,最后把肉切成大大的长条。 “这一条就叫‘一刀肉’。”罗桑在一旁讲解,“买菜的时候你跟人家说我要一刀肉,就会给你这个。” “哦……” 她会去买菜才怪。我会去才菜才怪。两人同时想。 刘师傅动作行云流水,用刀干净利落,剜下每块骨头的时候,感觉没有一刀是多余的,先用刀尖沿着骨头轻轻一划,再“叮当”一敲,骨头便脱了出来。陶美兮竟然看出了一丝美感。 “他杀了二十多年猪了,是新禾镇最有名的杀猪匠。”罗桑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不过现在政府管得严,不让私人随便杀猪了,他也就杀自家养的,还有亲戚朋友托的。” 杀猪看完了,罗桑带着陶美兮准备悄悄离开,毕竟没有真的帮忙,总不好意思蹭顿饭。然而刚开溜就被人刘阿姨从厨房追出来叫住。 “小桑,往哪跑,带你女朋友留下来吃饭!” “刘阿姨,不用了,我们跟朋友约了。” “那就把朋友一起叫过来嘛!你帮了忙的,不吃饭像话吗?” “我哪帮忙了,我们就是来看热闹,真不吃了!” “你不吃你滚,你小女朋友第一次来,必须在我这儿吃饭!要是不吃的话我就要包红包给她了。” 罗桑犯了难,杀猪宴当然极具吸引力,可他担心陶美兮一定不愿意跟一群陌生人乱哄哄地吃饭。他正打算再次拒绝,却听陶美兮说: “那谢谢阿姨。” “好好好!这丫头我一看就喜欢,又漂亮又大方。等着啊,饭一会儿就好!” 刘阿姨喜气洋洋地回厨房去了。罗桑诧异地看着陶美兮。 “你跟他们很熟?”陶美兮问。 “嗯,小时候我家里没人,我经常在村里到处混饭吃。” “你家不是种烟叶的吗?” “那是我小学的时候,后来我爸妈嫌种烟太累了,就出去打工。一开始还经常回来,后来他们在外地又生了个儿子,就长年待在外面了。” 罗桑时常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自己反而是个局外人。 陶美兮在罗桑脸上看到压抑的悲伤,她从小跟男生接触很少,从没有异性在她面流露过脆弱的一面,她心中涌起一种黏糊糊的同情。 “我也一样,虽然没有弟弟妹妹,但我爸妈也很少陪我,只会动不动转几十万过来,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陶美兮掏心窝子,用自己同病相怜的成长经历安慰他,不料罗桑听完表情变得很复杂,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 太阳落山了,夕阳将无边无际云霞染成赤红色,白天里普通的田野,此时也映着别样浪漫的光晖。 男人们在院子里支起大桌,女人们流水般从厨房端出大钵小碟,一张硕大的圆桌面一点点充实起来,直到拥挤得摆不下。 罗桑在刘叔夫妻的热情招呼下,带着陶美兮大喇喇坐下,丝毫没有了刚才推辞时的不好意思。陶美兮从吃过这种露天、这么多人的席面,觉得非常新奇。 “棒骨汤、猪血旺、爆炒腰花、梅菜扣肉、椒盐排骨、黄豆炖猪脚、蒜泥白肉、猪头肉猪耳朵猪尾巴、猪油渣……” 罗桑报菜名似的给陶美兮一一介绍,陶美兮惊了,全猪宴! “我们今天要把这头猪吃完吗?”她真诚而疑惑地问。 桌上人哄笑起来,罗桑也乐了: “想太多了你,谁一顿饭吃一整头猪?” 桌上人不少都是看着罗桑长大的,今天见他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村,心中都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当了长辈的自豪感,阿姨们抢着给陶美兮夹菜,她的大碗很快就堆成一座小山。众人还不断催促罗桑好好招呼她,给她夹菜、盛汤。 “够了,真够了。”陶美兮无奈地笑。 罗桑从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中,偏偏夹起一块起其貌不扬的黄色块状不明物体,放在陶美兮面前。 “这个,你肯定没吃过。” “这什么啊?” “猪油渣。用猪的肥肉炼油之后剩下来的渣子。” “啊?”陶美兮一脸嫌弃,“渣子还留着干什么,这能吃吗?” “快尝尝,刚炼出来的最香,人间极品。”罗桑说着把猪油渣往她碗里放,被她嫌弃推开之后,干脆直接往她嘴里塞,陶美兮抵死不从。 “啧啧,那你可就要错过人间美味了。” 罗桑把猪油渣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声音又沙又脆,他还一脸享受。陶美兮被勾起了馋虫,将信将疑地夹起一小块,心一横,丢进嘴里。 咬下去的瞬间,被炼得恰到好处、还热乎着的焦香肉块在牙齿间迸开,最天然原始的油脂香味瞬间充满整个口腔乃至大脑!太香了! 陶美兮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她原本就圆圆的杏眼因为惊喜睁得大大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可爱极了。罗桑停下筷子,偏头笑着看她。 第51章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用这个包饺子更好吃。” 陶美兮顾不上说话,不住地点头。罗桑又给她夹了一块猪油渣,还蘸了点辣椒粉。旁边的刘叔看不下去: “这么多菜,你就给她吃猪油渣子,你对人家可真好!” 满桌哄笑起来。 陶美兮从来没吃过这样热火朝天的宴席,男人女人红扑扑的笑脸在晚霞下格外温暖。深棕色桌子是厚木板做的,虽然擦得很干净,但能看出日积月累润进木头里的油光,如果是在饭店里,陶美兮肯定会嫌这张桌子脏,但此刻,她与桌面接触的手臂却觉得光滑又温暖。而家里那张大理石桌面的十二人位餐桌,不管什么季节,手臂放在上面都是冰凉的。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中间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 “你是想帮我脱敏,对吗?” “不完全是。”罗桑费力组织着语言,“你看刘叔杀了一辈子的猪,但每次杀猪之前都要念那个口诀,人杀生时候都会于心不忍、有负罪感,不止你一个人有这个困惑。杀猪是刘叔的工作,当兽医是你的理想,刘叔找到了和他的困扰相处的办法,我希望你也能找到。” 陶美兮没回答。 方才还透明的月亮此刻成了夜空的主角,清亮亮的月光洒在小路上,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45章 野猪基地 校门口的大巴车上挂着“青禾农业实践基地”的牌子,大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走出校门,每跳上来一个人,这辆年头久远的老式大巴就不受控制地打个颤悠。 端午假期前的最后一周,苍耳她们班终于迎来期待已久的校外基地之行,每个班一辆大巴。为了应对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不少人提前在小卖部储备好了零食、橘子、饮料,甚至瓜子和扑克牌。这帮拎着零食叽叽喳喳的大学生,看起来跟去春游的小学生没多大差别。 一个半人多高的硕大行李箱被费劲地拎上台阶,一下子堵住了大巴车狭窄的过道。 苍耳擦了把汗,回头看去——陶美兮打着伞朝大巴车优雅走来。 “我说,就去住七天,你有必要把整个宿舍搬出来吗?”小黑黑脸看着阻塞交通的大行李箱。 “那可是整整七天!我可不像你那么不在意生活质量!”陶美兮语气夸张。 苍耳没有介入她们俩的拌嘴,事实上这一个大箱子已经是她昨天晚上勒令陶美兮再三精简后的结果了,否则现在应该有一辆小卡跟在大巴车后面专门给她运行李。 苍耳想把行李箱推到大巴车中间的行李架下面,无奈它横截面太大,被她用力一推之后,牢牢卡在四个座位腿中间,进退两难。 后面的学生上不了车,排成了一条小队,不耐烦地问前面发生了什么。 “你这放不下!拿下去,放到底盘行李厢去。”司机嚷嚷着。 无奈,苍耳只能让后面排队的人先让开,自己把行李箱再挪下去。 祝江从中排座位靠窗的角落里站起来,朝苍耳走过来,准备给她搭把手。但苍耳根本没看到他,她两手抓住行李箱两侧的手柄,气沉丹田后用力往上一使劲,将行李箱悬空抱起来,一步两步稳稳向后退了出去。 祝江又默默坐了回去。 等苍耳放完箱子上来,车上已经只剩一个位置——小祝老师身边。 她用谴责的眼神看了一眼坐在一起的陶美兮和小黑,陶美兮回给她一个人甜美笑容,小黑则用坚毅的眼神对她点点头,意思是这个宝贵的位置只能留给课代表。 其他同学都已经坐下,站在走道里的苍耳显得十分扎眼。她朝小祝老师看过去,他正望着窗外出神,看上去一尘不染。而自己刚把大箱子搬上搬下,出了一身细汗,真要坐到他身边吗…… “还不坐!站着干嘛,马上发车了!”暴躁的司机师傅一声吼,所有人都朝苍耳看过来,包括小祝老师。 苍耳和他对了个眼神,讪讪走到他身边坐下。 大巴缓缓发动。汽油味透进窗户,有种怪异的好闻。 苍耳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这次野猪基地之行是由小祝老师带队的。 “啊?为什么不是朱教授?”苍耳问。 “这次去基地是收油菜的,油菜研究是小祝老师的课题。”小黑蛮不在意地解释,“你怎么这么怕小祝老师?他虽然挂人太狠,但平时还是很不错的吧。” 倒也不是怕,是想接近,又不敢接近。 树木和农田在玻璃车窗里快速后退。 难得的短途旅游让大家十分兴奋,学生们在座位前后前后交头接耳,聊得热火朝天。车厢里只有一个安静的角落,那是祝江和苍耳。 后排的夏宇添拿出一袋洗好的樱桃让人往前传递给小黑,奈何雁过拔毛,每个人都掏三两颗,于是等传递到小黑手上的时候,只剩一团塑料袋,里面装着两颗小樱桃。 “谁传了一袋垃圾给我?”小黑莫名其妙地问。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苍耳回头看了一眼夏宇添崩溃的表情,也乐得不行。 祝江前后看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心情跟着他们莫名变得愉悦起来。他一转头,刚好对上苍耳不怀好意的笑脸。苍耳忙收起幸灾乐祸的嘴脸。 自打做了小祝老师的科研助理后,她还什么都没做过,难道世上还有光拿钱不干活的美事?这让她有些不习惯。 “小祝老师,这次去实践基地收油菜,需要我帮您做什么?” 问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还有主动找活干的,真是劳碌命。 “会有一些数据收集统计工作需要你帮忙。” 苍耳一口答应,又突然想起来:“您不在家,金毛谁来喂?” “我姑父,就是你们的朱教授。” “哦……”苍耳点点头。 颠簸的车辆让她有了几分困意,正当她准备闭上眼补个回笼觉时,却听到小祝老师说: “上次交上来的作业……” “嗯?没收齐吗?” “不。你错得太多了。”小祝老师认真道,“那些都是基础题,你上课是不是没有跟上?哪里不懂,告诉我。” 苍耳实在不忍心说自己哪里都不太懂。 由于金稻穗奖的召唤,苍耳已经拿出了吃奶的劲在学习,比高中还用功,不管必修还是选修,每节课都认真听讲、做笔记、写作业。其他课程在小黑的辅导下都已经跟上趟,甚至有望满绩,唯独作物育种课…… 这种集生物、物理、化学甚至数学于一体的科目,简直是她的死穴。 看着小祝老师真诚的眼睛,苍耳实在开不了口。 “从哪里开始没懂的?选择育种的方法听懂了吗?” “有一点点不懂……” “杂交的几种方式和和杂交后代的选择懂了吗?” “只有一点点懂……” “回交所需的植株数公式呢?” “一点点都不懂……” 苍耳清晰地听见小祝老师倒吸了一口凉气。苍耳无地自容,正当她要道歉并表示自己会好好学的时候,却听到他说: “没关系,我从头开始给你讲。” “啊?” 小祝老师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果一门课连课代表都考不及格,那该有多失败,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现在换苍耳倒吸一口凉气了。 “不、不好吧,太麻烦您了,而且我也没带书。” “不需要。” 于是,当车上其他人都在聊天、嗑瓜子、打牌、看剧的时候,苍耳享受了一对一专家深度补习。这些对苍耳来说天书般的知识,对他来讲只是常识,所以的确不需要书,他就能从第一章 开始有条不紊地慢慢讲。 两个多小时后从大巴车上下来时,苍耳已经天旋地转。 “都懂了吗?”小祝老师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话,这几天都在基地里,随时可以找我讨论。” “清楚了!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小祝老师欣慰地点点头,真是颇见成效的两小时! 众人都下了车,大巴车从她们面前缓缓开走,青禾农业基地大门这才呈现在面前。 不同于农校大门的狭小、古朴,基地大门透露着一股子财大气粗的现代化豪情,当然,可能不是财大,仅仅是地大。 祝江作为本次实践的带队老师,表面淡定地引导学生往里走,心里却紧绷不已。以老师身份把一群半陌生的孩子带出来住一个星期,这对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挑战。 其实原本应该姑父带队,自己做跟队指导教师的,但姑父临时病了,自己一定要扛起这个重担,不让他担心。嗯,一定能做好的。 与此同时,农校小院里,朱教授正在给大金毛往碗里添食,大金毛急不可耐地围着碗转圈。祝老师则在祝江家里漫不经心地四处看看。当然,如果看到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她也是绝对不会帮忙收拾的,她不是常规的女性长辈。不过祝江也不是常规的年轻小伙,他不会遗留下任何需要别人帮忙收拾的地方。 第52章 “你可真行,骗江江说你生病,他一个人带那么大一个班,能行吗?他比那帮孩子可大不了几岁。” “放心吧,江江是当了快一年老师的人了,能处理好。”朱教授笑着给金毛撸毛,“别总把他当小孩子。” 祝老师摇摇头,懒得管:“总之,要是出了问题,你去收场。” 野猪基地,学生们正在小祝老师的带领下,沿着宽阔的马路走进基地大门。 与想象中不同,这里并不是只有连片的土地。 一进门是一栋气派行政楼,她们正走在行政楼门口精心设计的圆形广场上。广场两侧是大片的实验草坪,浓密而青翠。 “哇塞,这真是我们那破学校的基地吗?”夏宇添感叹。 “咱们学校都多少年啦,这个基地是一二年政府拨款新修的,当然新。”农校百事通小黑解释道。 穿过行政楼下的回廊,步入基地深处,大片规整的田地豁然铺开,水稻杂交试验田、小麦杂交试验田、大豆、玉米……每一片田地都在尺寸上十分慷慨,相比校内基地紧凑的切分,这里要宽敞开阔得多,让人看上去就身心愉悦。 一路上时不时还会经过硕大的温室大棚,里面种植着千奇百怪的果蔬和花朵,还有专门的无土栽培试验大棚。学生们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全程好奇惊叹。 祝江是个毫无威慑力的带队老师,同学们停下来,他也就停下来,等大家看完再默默继续前进。但他表情里没有丝毫不耐烦,仿佛大家觉得有趣的事情,他也乐于一起欣赏。 苍耳、小黑和陶美兮在队伍后面慢悠悠地走,陶美兮纯粹怀着春游的心情,因而心情雀跃,看到一草一木都觉得新鲜有趣。可苍耳清楚知道,倒计时越来越近了,而自己没有任何能留住她的手段。 小黑用胳臂肘碰了碰苍耳:“自从她说要走,你就魂不守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失恋了呢。” 哪是失恋,分明是失业。 但这话跟小黑解释不清楚,苍耳只能陶美兮摘花的背影叹了口气。 “虽然我之前跟她不太对付吧,但毕竟一起住了快一年,也有点舍不得。但她又不是我们,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小黑耸耸肩,“况且你跟她哪来这么深的情谊,你上学期根本就没来好不好?她不在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苍耳突然想到,在自己出现之前,小黑明明很讨厌陶美兮,但自己为了挣钱一来就向陶美兮献殷勤。小黑从来没有因此责怪自己喜新厌旧,她为了自己而被动和陶美兮相处,甚至成了朋友。 想到这里,苍耳心头涌起一阵内疚,她看着小黑的侧脸,不禁想自己怎么配拥有这么好的朋友呢? 内疚又感动的心情化为行动,苍耳突然伸手搂住了小黑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苍耳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小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基地虽然新鲜,但新鲜感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疲惫。 步行十分钟,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五十分钟了…… 眼前身后,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宿舍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到底还要走多久?我们真的还在基地里吗?确定不是走到外面的田里来了?” “好累啊,脚要磨破了……” “就没有摆渡车能坐吗?” 抱怨声由小变大,学生们走得口干舌燥。尤其是苍耳,背着自己的包,还拖着陶美兮大箱子。 祝江抱歉地看着大家:“同学们,再坚持一下,再走半小时就到了。” 众人炸开了锅,要他们在这种状态下再走四十分钟,简直是要命。 “大家先到那片树荫底下,原地休整一会儿。”小黑及时发挥班长的组织领导作用,暂时平息怒火。 祝江没处理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苍耳不忍心看他难堪,凑到他身边偷偷问: “刚才为什么不让大巴车直接把我们送进来?” “我忘了。”祝江诚恳答道。 …… 苍耳两手叉着腰大喘气,想骂人又于心不忍,毕竟他刚给自己补了两小时的课。她环顾左右,看到一百多米开外的温室大棚门口停了一辆电动车,她心中一动,跑了过去。 同学们躲到了树荫下,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干脆坐在草地里,眯着眼疑惑看着苍耳的背影。 只见她跑进大棚,几分钟和另一个穿着工装的阿姨一块儿出来。苍耳给阿姨指了指这边这一坨嗷嗷待哺的人群,又交涉了几句,顺利从阿姨手中接过钥匙,蹬着那辆自行车回到人群前。 苍耳一脚刹下车,看向小祝老师:“我找基地的帮工借了一辆电瓶车,您骑着这个去找宿舍那边的管理员,让他们想想办法来接我们吧,至少把包先拿走。” 同学们不住地点头赞同。 祝江见苍耳积极帮助自己解决问题,心中感动,也十分钦佩她的对外交涉能力,但唯一的问题是…… “我不会骑电瓶车。”小祝老师讪讪地看着苍耳。 第46章 奢香夫人 电瓶车以十六码的速度缓缓行驶在野猪基地的田间大道上。 驾驶员俞苍耳腰挺得笔直,目不斜视,两手紧紧抓着车把手。她这辈子没以这么端正紧绷的姿态骑过电瓶车。 只因为她身后坐着一个不会骑电瓶车人——小祝老师。她既怕自己出什么岔子,把这位金贵的人才摔下去,更怕自己前后颠簸的时候撞到他的胸口。十几分钟的路,开得战战兢兢。 祝江倒没有那么多思虑,坐在电瓶车后座上兜风,对他而言是新鲜体验。 初中的时候他害怕骑自行车,因为失去把控和平衡的感觉很可怕。不管哥哥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再试。爸妈给他们兄弟俩买的两辆自行车就都成了祝旻的,他一天单双日换着骑,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 想到儿时的事,祝江嘴角露出笑意。这时刚巧一缕阳光照到后视镜上,反光闪着了苍耳的眼,她眯起眼睛躲避。刺眼的阳光从后视镜上划走之后,祝江的笑容刚好被苍耳捕捉进眼底。 她突然觉得时间空了两秒。 陶美兮打着一把伞蹲在树荫下,像一颗五彩斑斓的大蘑菇。徒步这么久,带的水都喝完了,早知道这么累,就不该听她们俩的蛊惑,那天晚上就该直接走人才对。 正想着,一颗通黄小巧的枇杷被人递到伞面下,她微微抬起伞往上看。 罗桑扬了扬手里的枇杷:“拿着。” 陶美兮面有疑色地接过来:“你采的?” 罗桑点点头,打算在一旁蹲下。陶美兮忙喊:“你别动!就站在这儿,帮我挡挡太阳!” 罗桑一脸无语,但也没动弹。 陶美兮拈着这颗小而饱满、长满小绒毛的枇杷,先观察了一番,确定没有小虫子后,暂且放心了一些。 而罗桑已经连皮带肉囫囵吃完一整颗了,正在吐核,他低头一看陶美兮还没吃:“你不是渴了吗?这儿可没有卖水的。” “我不吃酸的。” “你傻不傻,不酸我还不采呢,没听过望梅止渴吗?这时候就要吃点酸的。” 陶美兮考虑了一下,把伞递给罗桑:“帮我拿着。” 罗桑以为只是短暂帮忙拿一下,不料陶美兮空出手之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剥起枇杷来。一条一条慢慢撕,看得他简直没了脾气,只得默默摇头。 陶美兮轻轻舔了一口被剥得光溜溜的枇杷,没有想象中的酸涩,反而有一种清清凉凉的甜味,甜中微酸,爽口又解渴。她像小兔子一样仔细又快速地啃完了一整颗,抬头问罗桑:“还有吗?” 罗桑张开大手,手里是堆成小山般的一把枇杷。陶美兮惊喜地笑了。 旁边和他同宿舍的男孩看不下去:“要是只有一颗,不带我们吃也就算了,你有这么大一把,愣是一颗都不分给我们?重色轻友……” 舍友们纷纷附和,共同对罗桑发出强烈谴责,罗桑笑着没反驳。 “算了,不指望你,你在哪儿采的?我们自己采去。” “不行!基地里的水果不能乱摘!”小黑道。 “他都已经摘了!” “他摘的时候我没看见,现在看见就不能不管了,不好意思啊。” 这时,道路远处终于传来了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响。众人像等待救世主一般翘首以盼,只见一辆大卡车从道路尽头驶来,在前方引路的是苍耳的小电瓶。 学生们欢呼雀跃把行李扔上车,随后自己也一个一个跳上去。苍耳特意在卡车上备了一大壶白开水和一次性杯子,大家争先恐后地解渴。 苍耳还了小电瓶,也爬上卡车,小祝老师和学生们乌泱泱挤了一车,有的站有的坐。 小黑不放心地叮嘱司机:“师傅,麻烦您开慢点。” 卡车缓缓前进。 田间一个老农直起腰喘息,却看到不远处的马路上,一辆卡车载满青年男女慢悠悠地开过去,他看愣了,还以为回到知青下乡的年代。 第53章 夏宇添见地里有人在看着他们,他便高喊着朝那边挥手:“嘿——” 老农用毛巾擦了把汗,笑着对他回招了招手。 同学们的情绪被带动得雀跃起来,一齐朝路边挥手,大声笑闹。 “都站好!别乱动,当心掉下去!”小黑操碎了心。 大路开到尽头,卡车进入铺着碎石子的小道,开始颠簸起来。大卡车每颠簸一次,车上学生们就起哄似的跟着一起惊呼。 二十岁不到的孩子,开心跟不开心一样容易,刚才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 不知道谁先带的头,歌声越来越响: “越过绵绵的高山,越过无尽的沧海,如果期待依然在,总是春暖到花开。请你轻轻留下来,让梦卷走这尘埃……”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可是苍天对你在呼唤。 一座山连着一条河,千山万水永不寂寞,。 你来过年华被传说,百里杜鹃不掉落~~~” 男生们扯着嗓子唱的起劲,几个女高音不甘落后,互相飙了起来。男声这边竞争则没那么激烈,因为只有夏宇添记得曾毅的歌词。小黑被夏宇添的傻样逗得直乐。 陶美兮则转头茫然地看向罗桑:“他们在唱什么歌?” “奢香夫人。你是不是中国人?” 快活豪迈的歌声随着卡车飘落一路,偶尔经过的路人都忍不住跟着唱起来。 一片活泼洋溢的气氛中,苍耳悄悄瞥了一眼祝江,他因为来回奔波,一向白而冷的脸此刻变得红晕,发尾也湿哒哒地耷拉下来。 祝江好奇地看着卡车上的合唱团,眼睛亮晶晶的。他完全沉浸在此刻的欢乐中,任由自己的心情随着卡车的颠簸与歌声一同起伏、荡漾。 苍耳一时间贪看愣了神。 祝江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一般,朝这边看过来,两道视线撞了个满怀。不过这次苍耳没有马上闪开视线,而是看着他的眼睛。 “我寻着你的路,让风都停住。 依然清晰看见你那坚强的脚步。 如果天留得住,如果地也能把你挽住, 愿你就在这片云水间常驻……” 卡车在一栋半弧形建筑前停下,这就是他们这一周的落脚点了。折腾了一路,大家都累了,纷纷拎起书包和行李往里走。 “一楼是食堂和实践室,男生宿舍在二楼,女生宿舍在三楼。我在二楼楼梯口的单间,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祝江叮嘱道。 陶美兮穿的是小皮鞋,此刻脚已经磨到不是自己的了,她现在只想赶紧找到自己的床躺下。当然,在此之前要先把行李箱里的床上四件套拿出来换好,她可不能让基地里不知道什么人睡过的床单接触自己敏感娇嫩的皮肤。 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爬上三楼,走到宿舍门口,却目瞪口呆。 “啊——” 三楼爆发出一声尖叫,把二楼的男生们吓得不轻。 祝江几个箭步跨上楼,短短几秒间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其中最恐怖的是,楼上不会有蛇吧!他第一次带队,要是让学生被蛇咬了,那岂不是…… 他和罗桑、夏宇添等人快步冲到三楼,却见女孩们安然无恙,只有陶美兮手撑着墙壁,一脸惊恐。 “怎么了?”祝江焦急询问。 其他女孩都一脸莫名其妙。 苍耳无奈解释:“她看到三楼只有这一个宿舍,还是十六人的大通铺,吓着了。” 众人愣了几秒,随即憋不住大笑起来。小黑和苍耳大感丢人,只想和她撇清关系。 可陶美兮很委屈。她预想过基地的住宿条件可能比自己改造前的宿舍要差一点,没想到会这样。十六个人住一间,十六个人!自己家的保姆都每人有一间单独的卧室! 祝江没有笑,他让其他男生先下去,自己站在宿舍门口往里看了看。虽然是十六人间,但每个人都是一张单独的小床,没有上下铺,也还算干净整洁。他心里有了判断,对陶美兮道: “这里条件是艰苦了些,但还算干净,毕竟只住七天……” “十几个人住一间房,要是她们都打呼怎么办?要是有人半夜梦游,打我掐我怎么办?太恐怖了,我不能住!” 祝江犯了难。与人相处一直是他的短板,更别说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简直是人生盲区。 “我现在就走,哪里能叫车?”陶美兮拖着行李箱就要下楼。 祝江一把按住行李箱:“要不,你住楼下的单间?我和他们挤挤。” “可以吗?”陶美兮眼里燃起希望。 “绝对不行!”苍耳斩钉截铁,她把祝江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现在顺着她,一会儿人人都来找你闹,你要连夜给她们每人搭一个单间吗?” 祝江也意识到刚才的处理不合适,可是面对这种小女孩,他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别管了,我处理。” 祝江担忧地看着苍耳,苍耳眼神示意她赶紧下去。祝江悄声下楼,心想女孩的事还是要交给女孩解决。 陶美兮不满:“你为什么阻挠我住单间!” “你想好哦,跟一群二十岁的臭男生住同一层,晚上会在走廊看到什么,谁也不好说。” 小黑成功恐吓住陶美兮,给苍耳争取到了时间。 苍耳跟已经选好床铺的女同学一番交涉,女同学看在她今天帮大家找到车的份上,把靠墙角的位置让了出来。 苍耳和小黑把另外两张床铺横在墙角的床前,给陶美兮营造出一个安全的死角,即便有人梦游,也靠近不了她的床。 陶美兮换上了自带的床上四件套,苍耳又用原先的床单被套——她口中的“监狱同款格纹”——给她搭起了一个类似帐篷的简易床帘。陶美兮坐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终于有了一丝丝安全感。 苍耳松了口气,给祝江发送消息:危机解除。 短暂的休整过后,祝江领着同学们来到田边,标志牌上写着“油菜杂交试验田”。 几个月前还开着金灿灿花朵的油菜,如今已经变成青黄色,密密麻麻的荚像无数只触手,朝各个方向用力张开,像一朵朵绿色的烟花。 祝江把学生们领到两片油菜地中间的田埂上。 “我们的课是作物育种学,很多同学觉得很深奥难懂,甚至觉得没有意义。”说到这里他特意看了苍耳一眼,苍耳转过头躲避视线。 “当知识停留在课本上时,你们的确很难感受到其中价值,这是本次实践课的主要目的。在你们两手边,分别是育种改良前后的油菜,请大家观察它们之间的差别。” 大家左右看看,神情茫然,这不就是一大片油菜吗,有什么差别? “右边的好像整体矮一点。”苍耳先说出自己的观察,打破沉默。 “没错,还有呢?” “右边的茎秆长得更粗。”苍耳又补充。 祝江点头,鼓励大家继续。 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变得容易起来,同学们把这当成了“大家一起来找茬”的小游戏,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右边长得更直,左边有些歪歪倒倒的。” “右边单棵上结的果荚更多,左边要稀疏一些。” 罗桑在左右两边各摘了一个果荚,发现左边的果荚里有三十二颗黑色的油菜籽,而右边的果荚里有四十五颗。其他几个学生也好奇地摘下果荚,发现这并不是个例,右边的油菜籽数量比左边平均高出十几个,有的甚至结了五十多颗,众人惊奇不已。 “大家观察得非常细致,你们提到的每一个特点,都是我们在育种研究中有意追求的。低矮、茎秆粗是为了防伏倒,结荚密度、单个果荚的菜籽含量,都是为了提高亩产。为了达到这些目标,我们选择具有以上特质的不同品种油菜,分别作为父本和母本,进行杂交育种,经过多次试验,最终得到想要的新品种。大家现在对作物育种学有了新的认识吗?” “我懂了,就像是基因筛选,分别从爸妈那里继承优点。”夏宇添道。 “嗯,这个理解很生动。” “那能不能用到人身上?我好像光继承他们的缺点了。” 大家被逗笑起来,祝江也笑了: “这个想法太危险了,有纳粹主义倾向。油菜是人们培植的油料作物,以满足人的需求为导向,所以它的优劣是有评判标准的。但人并不是这样,人不为什么服务,优缺点也没有标准。” 众人被小祝老师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 “可是我随我爸,长得特别黑,这也是优点?”小黑忍不住发问。 夏宇添和苍耳同时接茬:“你那是自己在大棚里晒的吧?” 小黑白了他们两眼。 “当然是有优点,皮肤黑的人,皮肤中的黑色素多,而黑色素可以帮助抵抗紫外线辐射,从而低患皮肤癌的概率。好了,每组从两边的田地里各摘十株油菜,回去对比它们的性状和产量,每组提交一份报告。” 第54章 “老师,请问怎么对比产量?” “数它的油菜籽数目呀。”祝江理直气壮地平静答道。 晚上十点,一楼实践室。 “六百八十四,六百八十五,六百八十六……” 陶美兮的声音越来越小,撑着头睡了过去。 罗桑在她耳边打了一个嘹亮的响指,她惊醒过来:“天亮了?!” 罗桑偷笑。 陶美兮环顾四周,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把把油菜,荚壳和叶子四处散落。同学们怨气冲天地在教室里或蹲或坐,嘴里念经一般念念有词地报数。 “我刚才数到哪儿了?”见罗桑摇头,她气急败坏,“哎呀都怪你!” 罗桑一脸无辜。 “六百八十六。”正写观察报告的小黑打了个哈欠,“快点数,数完好睡觉。” 初夏的夜晚,外面的蝉都已经消停了,一个班的学生还在像灰姑娘拣绿豆一样一颗一颗数油菜籽。要命的是油菜籽比绿豆小得多,都快数成斗鸡眼了。 又一个小时后,大家终于拖着疲倦的身躯上楼了,陶美兮困到没力气纠结公共洗浴间有没有门帘,破天荒地连澡都没洗,刷个牙就睡了。 深夜,玲花豪迈的歌声从祝江的门缝里漏出来,滑到走廊上。 他从前只听轻音乐,但今天学生们在卡车上那种毫无由来的纯粹快乐深深触动了他。旋律是记忆的存储器,他想趁快乐的记忆还深刻的时候,反复听这首歌,加深联系。这样将来只要点开《奢香夫人》,就能重温这种感受。 祝江认真审阅完大家的观察报告,对今天的教学成果甚是满意。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明天的天气预报,是阴天,很不错,适合收油菜。 第47章 收油菜 半阴半晴是夏天最舒服的天气,同学们一人拎着一把割刀,雄赳赳气昂昂跟着小祝老师往地里进发,颇有黑帮片大佬出街的气势,只不过领头的大佬太过斯文,破坏了气场。 依照小祝老师的叮嘱,大家都穿了长裤长袖,不是防晒,是防止糊糊糙糙的茎秆挠到身上。 “收油菜要选在阴天,如果太阳过大,果荚容易裂开,收割过程中的损耗率会很大。而且在八成熟的时候就要开始收割,有句谚语叫‘八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两成漏’,也是同样的原因。”祝江边走边讲解。 “您还懂这些,您也跟朱教授一样种地吗?”夏宇添没大没小地问。 因为脱离了学校的环境,昨天一起颠沛过,又同吃同住,学生们突然发觉小祝老师不像从前那样遥不可及,反倒看起来是个跟他们差不多的同龄人,所以说起话来越发随意。小祝老师对此接受良好。 “就算不亲自种,也要了解。因为农作物育种这项技术,不是把新品培育出来就大功告成,只有它能给农民带来实际好处、农民愿意把它种到自己的地里,这才算成功。所以在做育种试验前,要弄清楚农民的耕作习惯和他们的诉求。” 苍耳和其他同学一样,漫不经心地听着。毕竟育种这种高级的事情,只有朱教授和小祝老师这类高级人才能做,她这种公式都算不明白的,就别瞎操心了。 地里颗颗饱满的油菜荚让人身心愉悦。 小祝老师将班上同学分为两组,分别收割两块对照田的油菜。 其实试验田主体部分早已经由收割机收完了,出油数据也已经有了,祝江培育的新种杂交油菜的亩产和出油率都提高了 30%,学校和市农业农村局都大为振奋。剩下这几亩地是特意留给学生们做课堂实践用的。 基地工作人员赶到,是昨天开开车的老头,姓邓。他负责教学生们如何收割,还有之后的打籽和榨油。 面对祝江郑重的介绍和学生们友善的笑脸,邓老头一脸烦躁,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就跳进地里。 邓老头手上还有农活没做完,被派过来带班,一百个不情愿。何况是这群冒着傻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学生。每次他们过来,基地就遭一次殃。 上次忘了是哪个班,居然把香菜籽当成肥料洒在玉米地里。一周过后,每株玉米边上都冒出三四根香菜苗。一开始他们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差点联系走近科学,弄清楚原因后,简直要被这群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笨蛋给气死。由于那时候玉米正在抽雄期,不能打除草剂。整整三亩地,是他们手动一棵一棵拔的香菜苗。 自打那次过后,基地工作人员对这些学生退避三舍。一年来不了几次,一来就是蝗虫过境,在他们辛辛苦苦维护的田地上过家家。 想到这里,邓老头咬牙切齿地跳进地里,抓起一株油菜做演示:“看好了,左手抓住杆子,右手握刀,用这个豁口对准杆子底下,轻轻一拉,就下来了。” 他将割下来的油菜轻放到身后,又砍了一颗架在上面:“几棵摞成一垛,回头一起用拖拉机拖走。” 言简意赅的演示过后,学生们信心满满地下地了,每个小组各负责一块地方,但问题很快出现: 有人(特指陶美兮)把割刀当小刀用,沿着茎秆轻轻地反复划,就是割不断;有人抓油菜的时候用力过猛,还没砍呢,果荚就被薅掉了一地,损耗率百分之七十;有人低血糖,弯腰砍完几株站起来便天旋地转,往后一倒,差点把脖子递到旁边人的刀口下面…… 看着这一片混乱景象,邓老头的刻板印象再次得到验证,这么简单的事都干不好,现在的年轻人果然都是废的!他窝着火走到每个人跟前指导。 “你左手要用力,让它绷起来,右手再轻轻一拉不就行了,真笨呐!” “活祖宗!你赶紧上去吧,辛辛苦苦种点油菜,籽全给你撒到地里去了!” “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别糟蹋我的东西了!” 罗桑听不下去,将手里还刚割下来的油菜往地上一掷,伸手拦住他,淡淡道:“喂,你说话客气点行吗?我们是学生,不是你孙子。” 他难得在学校里展露出这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倒让苍耳想起第一次和罗桑见面时那副大佬样子,谁能想到现在成了一起割油菜的同学?真是造化弄人。 邓老头见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敢来训自己,火更大了:“好好好,你们能,你们自己胡搞去吧,也不用别人教了!” 说罢他转头就走,小黑和苍耳一起拦住他。 “老师傅,我们第一次割油菜,确实不会,您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嘛。” “是呀,您要是走了,我们出了问题可就没人问。” 被两个跟孙女同龄的小姑娘这么一拦一哄,邓老头没了脾气,更不好意思再开口骂人。他瞪了罗桑一眼,继续教人去了。 罗桑对她们俩比了个鄙夷的小拇指,苍耳和小黑同时回了他一个倒拇指。 在各自糟蹋了几株倒霉的油菜之后,大家渐渐摸索到了手法,就连陶美兮也在小黑的手把手指导下掌握了割刀的正确用法。虽然进度远远落后,但至少走上了正轨。 相比插秧和种番茄,割油菜在技术层面还算简单,弯腰、薅住、割。但今天的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 平均一个小组要割将近一亩地的油菜,听着不大,但干起来是真要命。 苍耳埋头苦干两个小时,所过之处油菜一棵棵倒下,又一摞摞被码起来,干净利落。但她一抬头,发现身后除了自己生生开辟出的这条一米多宽的路之外,其他人影子都没有。 “小黑?美兮?你们在哪儿?”她大喊。 “嗨——”陶美兮的声音从远方飘来,她朝苍耳热情挥手,但站在苍耳的位置看,她似乎还在出发地,动都没动过。 “我在这儿。”小黑的进度只落后苍耳二十多米,刚才弯着腰所以没看见。 小黑用刀指着苍耳补充道:“你别显摆了!好像就你一个人多进步其他人多落后似的!” “就是!”罗桑从另一片地里冒出头,大声附和。 苍耳啧啧摇头,真是世风日下。自己不努力,还不准别人奋斗了?苍耳不搭理他们,继续埋头向前。 就这样,她们从清晨干到了中午,本以为能回去歇口气,没想到基地后勤人员直接把盒饭送到了地头上。学生们在地头上坐成一圈,谁也没力气对盒饭的口味挑三拣四,全都大口大口扒拉起来。 祝江吃了几口饭之后,对上午的工作进行总结:“同学们做得很不错,但进度稍慢。明天是个大晴天,我们必须趁今天尽量多收,否则没收完的小组明天就要早起,趁正午之前收割。” “多早?” “四点多吧。”祝江思考后给出答案。 众人愣了一下,随后没人再说话,只看到筷子翻飞、腮帮大鼓,三五分钟迅速解决午饭后,大家就提刀下地了。 午后的太阳比上午要热了些,果然如小祝老师所说,果荚更容易裂开。看到一粒粒乌黑发亮的油菜籽滚落到地上,苍耳心疼不已,这可都是它们辛辛苦苦长了好几个月的成果呀,弄丢一粒都是罪过。 第55章 学生们动作比上午熟练,但也更沉默和疲惫。油菜栽得很密,感觉自己割了半天,但直起腰看看才前进了一米多,让人崩溃。 但没办法,任务放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替自己干,今天不干明天也得干,再崩溃也只能一棵一棵地割下去。 苍耳是班上进度最快的人之一,小黑和罗桑也在下午齐头赶上了。 她干着干着,直起腰喘口气,这才惊觉太阳已经偏西,它最先漾出一圈耀眼的金红色,随后一层层向外晕染,从金红到橘红再到粉紫,色彩丰富而神秘的天幕盖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比美术书上看到的任何一幅画都要美。 苍耳有点想落泪。 这时,小祝老师和邓老头交流一番之后,用喇叭对着地里的学生大声喊: “今天差不多了,各组把自己割的油菜收集到一起,等拖拉机来收。班上有没有会开拖拉机的同学?” 邓老头不屑道:“拉倒吧,就他们还拖拉机,我还是自己……”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地里一男一女同时高高举起手:“我!” 拖拉机大赛双杰再聚首。上次比赛结束后,苍耳干脆也去考了一个拖拉机驾驶证,打算在忙农时节出去村里帮忙收割、播种,听说很赚钱。 苍耳和罗桑开着各自的拖拉机到地里,同学们将割下来的油菜一摞一摞装到拖厢上,很快堆成了两座小山。邓老头原本还以为他们在夸口,直到见他们真的把拖拉机开进地里,这才刮目相看。 作为拖拉机双杰的小组伙伴,陶美兮和小黑享受了特殊待遇,得以坐在驾驶员身边,跟车回去。夏宇添则打着帮忙的旗号,硬挤上了小黑的车,缩在油菜堆里。 两辆满载的拖拉机一前一后行驶在路上,风扑到脸颊上,把汗吹干。劳累了一天的身躯终于得到舒展,天边的红霞映得每个人的脸都黑黑亮亮的。 此情此景,让夏宇添忍不住又高歌一曲:“日落西山红霞飞,壮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军训练过的红歌人人都会唱,虽然觉得夏宇添傻气,无奈这曲调太有号召力,他刚开了个头,剩下四个人都忍不住跟上。 “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mi sou la mi sou,la sou mi dou ruai,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虽然下午的效率提高很多,但距离完成收割任务还早,也就是明天早上要四点起床继续收。学生们哪干过这种强度的活儿,一天下来已经累瘫了,听到第二天要四点起来,哀嚎声一片。 祝江表示了同情,但后面几天接连着都是大太阳,如果油菜再留在地里暴晒,等到收割时损耗率会非常大,影响实验结果。好消息是明天收完油菜后,需要将它们暴晒两三天,这段时间可以休息。 大崩溃过后,众人只能接受现实,上楼抢淋浴头洗澡。 苍耳已经困得站着都能合上眼,却被陶美兮扯着,一直等到所有人洗完了,才去浴室洗澡。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了,她绝不能跟一群不熟的人赤身裸体站在一起。 夜深人静,两人隔着一道门板,边搓一身臭汗边聊天。 “你今天太厉害了,我看那个姓邓的老头都不一定比得过你。”陶美兮真心实意夸道。 “人家都多大年纪了,这不是欺负老年人吗。你也很厉害,一整天都坚持下来了,我真怕你中途跑路。” “放心,说好陪你们到端午的。” 苍耳突然不困了,一下子醒了神。这几天来到新地方的新鲜感和劳动的疲惫让她暂时忘了这件事,但陶美兮的话又把她拉回现实。 是啊,距离端午没有几天了。 “你就不能不走吗?”苍耳冷不丁问,“马上就要分专业了,你不学兽医,可以留下来学农学,对呀!又不是一定要学兽医,这样的话我们还能继续在一个班。” 苍耳为自己突然想到的好点子拍案叫绝,但陶美兮没说话。 沉默片刻后,她说:“我知道,可是我是为了学兽医才来这里的,我瞒着爸妈、骗他们我还在国外,都是为了那个梦想。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做的事很没意义,很好笑,你明白吗?” 苍耳心里在尖叫我不明白!!但没说出口,只能报以沉默。 “我很羡慕你。”陶美兮突然说。 “我?” “嗯,我觉得你是那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活下去的人,就算明天世界末日了,你也能想办法带着我们逃命。大家也都很喜欢你,老师和同学。不像我,如果你没来的话,我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可是……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觉得你心里知道,只是脑子还没想清楚。不用着急,做着做着自然就清楚了。” 第48章 老头乐 冷知识,凌晨四天的天,居然是亮的! 学生们一个接着一个四肢僵硬、脚步虚浮地挪出宿舍楼,排成僵尸队伍向前缓慢蠕动。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怨气,因为神智尚未回到躯壳,无法产生情绪。 树林间的鸟鸣声清脆,田间晨露熹微,越发将他们衬得面如死灰。 苍耳年轻嘭弹的脸上,突兀地出现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昨天晚上洗完澡已经很晚了,她只想闭上眼就地躺下,陶美兮却坚持用最低档冷风吹干自己那一头秀发在,又因为怕黑,拽着苍耳陪自己。 算起来,昨天只睡了五个小时不到。难怪没人愿意当农民,一天也就算了,收割期天天这样,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众人来到田埂边。昨天离开时天色昏暗,而且地里一片凌乱,所以看不清。现在收割完的油菜已经被运走,被收割后的田地上只剩下硬硬的短茬,学生们这才清晰具体地看见,他们昨天完成了多少事情。 剩下还没收的部分,只剩四成不到了。 所有事情都是如此,一旦进度条熬过 60%,剩下的便势如破竹。 苍耳提着刀站在地里,深吸一口气,田间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潮腥,油菜的淡淡清香,还有深夜滞留下来、尚未散净的寒意。从鼻腔灌进胸膛,清冽提神,她缺乏睡眠的身体终于慢慢苏醒。 苍耳很快收完了自己剩下的部分,又去帮陶美兮,小黑和罗桑不久后也加入。 随着太阳一点点抬高,夜晚留下的最后一层朦朦胧胧的薄膜也褪下,天色逐渐亮堂,空气由湿转燥。 这是陶美兮第一次在户外看到天亮的全过程,原来早晨可以这么长。 她碰上了一棵长得格外高壮的油菜,割了几下都没成功。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陶美兮转头一看,正是罗桑那个狗东西,两手环抱在胸口懒懒看着自己。 “你不干活笑什么笑!” “大小姐,我那一片早就干完了,要不是你,我们组都已经收工了。” 陶美兮无言以对。 罗桑往前走了几步,笑着说:“怎么着,要帮忙吗?” “用不着!”陶美兮气鼓鼓。 不能被这个狗东西看不起!陶美兮左手紧紧抓住油菜,重心往后偏移,右手一使劲,割下来了!但……人也倒了。 陶美兮手脚扑腾着往后倒去。 “嘭!”她仰面倒在一大摞油菜上,倒是不疼,但很丢人。 “你怎么不拉我!”陶美兮打开罗桑伸过来的手,站起来。 罗桑一笑:“你不是不用帮忙吗?” 陶美兮不再理他,继续割油菜。罗桑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哼着小曲转身就走。 “喂,你真不帮忙啊!”陶美兮朝他背影喊。太阳越来越大了,她可不想日到正午还在地里。 罗桑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去后面给你收,大小姐。” 陶美兮回怼:“那你就是大小姐家的长工!” 长工背对着她举起手,高高比了一个“ok”,陶美兮被气笑了。离开之后可能会有一点点想念这个带自己看杀猪的长工吧,她想。 从凌晨四点开始,经过六个多小时的奋战,同学们终于在最热的时段开始前,收完了所有油菜。 不知道谁第一个发出兴奋的嚎叫声,很快,地里各个角落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如同大型人类返祖现场。 依旧是罗桑和苍耳负责运输,两人将成堆油菜运到仓房。仓房门口的大院子里已经铺上了厚厚的油布,同学们在邓老头的指导下,把这两天收下来的油菜一捆捆摊在油布上,准备迎接为期两天的暴晒。等青绿色的油菜晒得通黄焦干,荚一碰就炸开,就可以打菜籽了。 陶美兮长呼一口气:“后面应该就轻松了吧。” 邓老头在旁边发出冷笑,轻松?呵呵呵呵。到时候她就知道了。 狼吞虎咽的午饭后,苍耳正准备大补一觉,却被小祝老师叫住:“下午我要去种油菜的农民家考察,你一起去吧,记录下数据。” 苍耳连忙点头。这可是小祝老师交给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一定得做好。 第56章 其实根本不用记录什么数据,祝江只是去观察农民的耕作习惯,为杂交新品将来的投产做准备,看有没有需要改良的地方。但他对这个村镇完全不熟,也不知道怎么跟村民打交道,带上一个本地通助手比较安心。 邓老头把自己的交通工具借给他们——一辆仅能容纳两人的电动老头乐。 祝江新奇地打量这个小巧可爱的交通工具,它只有普通轿车 2/5 左右的体积,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还能开空调。 苍耳开车载着小祝老师上路,虽然是第一次上手,但这玩意儿也太好开了,风吹不着日晒不到的。她把空调开到最大,决定等还完债一定要买一个,二手的估计四五千就能买到。到时候带外婆出去兜风、赶集、到隔壁村看戏都很方便。 畅想将来的美好生活,苍耳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你怎么什么都会?”祝江一脸真诚的敬佩,“拖拉机,电瓶车,老头乐,喂猪喂鸡、煮枇杷水。” 苍耳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点受宠若惊,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你不觉得你刚才说的这些技能,都毫无含金量吗……长了手就会做。” “我就不会。”祝江突然觉得受到了攻击。 “我不是那个意思……”苍耳忙解释,“我做的这些事情都……没什么价值。但凡智商正常的人,愿意学都可以做,而且都不是什么大事。不像你,十三岁就考上中科大,二十出头博士毕业,我哪怕再活十辈子都……” 苍耳紧急闭上嘴。 小祝老师又没有给自己说过他的经历,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不就只能是猥琐地偷偷在网上百度人家查来的吗! 啊啊啊啊啊! 苍耳握住方向盘的手用力到青筋分明,她紧急思考措辞,正要开口解释。旁边的小祝老师却平静地接过话茬。 “别妄自菲薄,你做的事情绝对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我……也没什么可了不起的。博士,天才,”祝江自嘲地轻笑一声,“我宁愿做一个正常人。” 苍耳的心颤了一下。 祝江没问苍耳怎么知道的自己的履历,他从小被人窥探、议论习惯了,何况他相信苍耳只是出于好奇,没有恶意。 苍耳很想说自己不是有心的,但查人家的过往,显然是有心的。而且已经过了最佳解释时机,现在再开口找补会很奇怪,所以她也闭了嘴。 喷了彩漆的小车像一只瓢虫,缓缓从田地间爬过。 路过一片正在收割的油菜地,地里有个黑黝黝的老乡正埋头苦干。这么大一片田,苍耳忍不住像他一个人要干到什么时候。 “说说你对这个油菜品种的观察。” 小祝老师冷不丁发问,苍耳吓的浑身一凛。小时候那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恐惧袭来。她反应了一下,但有了前天晚上数油菜籽到半夜的经验,这题回答起来驾轻就熟。 她观察一番后答道:“这片田的油菜平均高度在一米六左右,偏高,茎杆偏细,抗、抗倒伏能力差,结荚较稀,单株有效结荚数约在两百左右,单荚角粒数约三十。” 祝江欣慰地点点头,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今年春天风大,油菜倒伏比较严重,影响了产量。”他碾开一个果荚观察它的结籽情况,“这应该是徽油 45,前几年就淘汰的品种,不知道为什么还在种,这片地今年产量恐怕不好。” “基地里种的那些油菜产量不是很高吗?为什么不推广出来,让大家都种那种?” “新作物种子必须通过国省两级审定,才能推广和流通。基地里种的是我用皖南常见的皖油 77 和陕惠 10 杂交出来的新品种,去年刚通过筛选试验,现在正在进行区域试验,至少还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审定通过。” “啊,这么不容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两人正先天下之忧而忧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干什么的你们!”来者是个气势汹汹的农妇,这是她家的地,“喂,他爸,快来!” 地里的人听到老婆的吆喝,立马往这里跑。 祝江不慌不忙:“您好,我们是新禾农校的师生,过来考察的,抱歉打扰你们了,我……” 地里的人已经跑过来,警惕地看着他们:“搞什么家伙的你们。” 他方言很重,祝江不大听得懂,但能猜出意思,于是把刚才的话又解释了一一遍。 “跑到我们各块来搞么家伙?”对方依然没有放下戒心。 苍耳赶紧用方言交涉,表示他们的确是新禾农校的,自己是本地学生,就住在镇上,身边这位是搞油菜的专家,到地里来考察的。 夫妻俩听话这话,上上下下地打量祝江,满脸狐疑,随后又说了句祝江听不懂的话。苍耳尴尬赔笑。 “他们说什么?”祝江问。 “说你太年轻了,看着不像专家。”苍耳翻译道。 其实她的翻译经过大大美化了,对方的原话是:长的嫩生生的,哪像个专家,别是偷偷跑出来谈恋爱的学生。 苍耳一番交涉,终于让他们相信了自己和祝江的身份。 对方相信祝江是研究油菜的专家后,像遇到了青天大老爷一般,把这块地有多难种、收成有多不如人意一股脑都倒了出来。一开始用得还是普通话,但说到激动的地方就变成方言了,苍耳便从中翻译。 大概就是说,他们知道这个品种是已经淘汰下架的,可是店里还是能买得到,价格也比其他的便宜。种油菜本来就不挣钱,只能想办法降低成本,所以就用了这个。但今年风大,开花期雨水又太多,所以收成这么差。 苍耳听的心里很难过。这么辛苦的劳作,却因为没有选好品种,加上天不作美,几个月劳碌下来,可能连成本都覆盖不了。 祝江要冷静很多,他简单安慰了几句,又说了几种成本相对低、产量更稳定的品种,建议他们来年种这些。 “不种了,明年肯定不种了,挣不到钱,我们年纪也大了,搞不动了。” 离开这片地的路上,苍耳心情沉重。 虽然在学校里种过地,但那在她眼中只是课堂实践,并不需要以此谋生,甚至还有点好玩。但到了真实的农民面前,她才意识到种地这件事与农民生计多么息息相关。 车门关上,苍耳踩下油门,继续前进。午后的太阳把车内这个狭小空间炙烤得有些灼热。 “你为什么学农学?”祝江突然问。 “随便填了好几个专业,被这个录取了。”苍耳把自己毫无规划的人生暴露出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很适合学这个。” “啊?为什么。” “因为你真的关心他们,这是最重要的,别的都可以弥补。” “那你选择研究育种学,也是因为关心农民吗?” “其实一开始我只把它当成智力游戏,我觉得自己像造物主,从一个品种里留下好的特质,筛去不好的,或者把几个品种的优点结合在一起,就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任由我掌控、挑选。” 作为一个从小被这个世界一路开绿灯的天才,他曾经真的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后来呢?”苍耳忍不住追问。 “后来我觉得无聊了,因为研发出一个品种要花的时间很长,而且有很多重复的体力劳动,还要跟各个环节上的人打交道,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都不想做。就在我准备换方向的时候,我……我哥说育种学是一门关于未来和希望的科学,他很喜欢,所以我才坚持到现在。” “你还有哥哥?” 祝江轻轻点了点头。苍耳原本还想追问两句,但见祝江并不想多说的样子,就没有再问。 两人又经过了好几家种油菜的农户,祝江在苍耳的翻译协助下,和他们交流了许久。其中还有几户人家要留他们吃晚饭,被坚决拒绝后才作罢。 “你们这里的人好热情。”祝江扣上安全带,感慨道。 “客气一下而已,别当真,我们要是真留下他们就傻眼了。”苍耳戳穿他的美好幻想。 “真的吗?这是怎么分辨出来的?”祝江求知若渴,这是他最不擅长的东西。 “就……看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呗,”苍耳觉得有点难解释,“嘴上说着‘进来进来’,但人堵在门口动都没动的,显然不希望你进他家门。还有桌上的菜,现在已经五点多了,那家桌上用罩子罩着的明显是中午的剩菜,晚上热热将就吃了,怎么可能待客呢。” 祝江再次感叹:“我就说你懂的多。” 天刚刚擦黑,周围一片静谧。苍耳打开了车前灯。她突然觉得自己开的不是一辆老头乐,而是一只缓缓漂浮的水母,田地是它的海洋。 一阵铿锵有力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恭嘿你发财,恭嗨你精彩……” 苍耳尴尬地看了小祝老师一眼,单手接起电话并外放。 第57章 小黑焦灼的声音传来:“陶美兮不见了!” 第49章 打湿兔子 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陶美兮补觉醒来,看到太阳已经小了,想出去走走。小黑当时提醒她,基地很大不要乱走,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陶美兮满口答应,但到了晚饭时间还没回来,手机也打不通,小黑急得不行。现在基地工作人员已经发动出去找了,暂时没有消息。 苍耳把油门踩到最大,一路狂飙回来,到现在手还是抖的。 野猪基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算上后面连着的群山,那可就没边了。 虽说有不少学生平时看不惯陶美兮,但这种时候没人希望同学出事。眼看基地工作人员没消息,大家纷纷自告奋勇,要出去找。 祝江考虑了一下,让女生们留在教室负责联络消息,男生们四人一组出去找人。但小黑和苍耳坐不住,也加入了找人的行列。 各个小队拿着手电筒和对讲机分头出发。小黑、苍耳和夏宇添一组。而罗桑等不及小祝老师回来,已经单独出去半个多小时了。 基地地广人稀,路边只能听到牛蛙的叫声,白天的茵茵绿木晚上变得张牙舞爪,格外吓人。 苍耳一边呼喊陶美兮的名字,一边不停地给她拨电话,但始终无法接通。 “她是手机没电了吗?”夏宇添问。 “如果没电了,应该是已关机。无法接通……难道她走到没信号的地方去了?” 苍耳心里一惊,基地里虽然网不行,但信号没断过。持续这么长时间没信号,只可能是…… “她走到山里去了?”小黑也吓到了。 别忘了,这里叫野猪基地,可不是平白无故起的名字。 这里原本是荒山野岭,基地新建成的时候,常有野猪下山搞破坏甚至伤人。一开始基地拉了很多电网来打野猪,后来管得严了不让用,便只能修栅栏、铁丝网,野猪这几年才渐渐没了踪迹。 这时,小黑接到罗桑的电话,对面声音急切:“她回去了吗?” “还没有,我们都出来找了,你现在在哪个方位?” 罗桑报出自己的位置,他在这一片没找到人。 苍耳从小黑手里夺过电话:“我们现在怀疑她走出基地、走到山上去了。我看过地图,基地后面有两条上山的路,一条在西北角,离你近,你走那条。另一条路在东边,我们去那里,手机保持联络。” 天已经黑透了,好在天上没有云,月光没有遮挡地散落下来,堪堪能照明。 脚下传来“咔嚓”一声,夏宇添吓得一惊,往小黑身上躲。 小黑用手电筒扫过去,十分嫌弃:“只是一根树枝而已!你这个胆子,还是回去等着吧。” “不行,万一有危险,我得保护你们。”夏宇添说着,小心翼翼握住了小黑的手腕,让她带自己走。小黑虽然嫌弃,但也没甩开。 “陶美兮,你可千万不能有事……”罗桑焦急地用手电筒四处探望,但都没看到那个穿裙子的身影。 听说陶美兮不见了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之前被群殴、甚至蹲局子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因为在那些事情中,受伤的最多是自己,而自己承受什么代价都行。但现在不见的人是她。一个毫无自理能力、遇事就哭的笨蛋,大晚上的不知道把自己丢到哪儿去了,真急人! 原来把心挂在另一个人身上,会这么不可控。今天罗桑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了。 与此同时,山路深处。 陶美兮用颤抖的手再次按下通话键,依然是那个让人崩溃的女声: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她吸了一下鼻子,已经满脸泪痕,头发被汗水和眼泪胡乱黏在脸上。 虽然有月亮,但山上的树又高又密,把月亮遮了个零零碎碎。从枝叶间隙中漏下来的月光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反倒让林子更加阴森。 陶美兮看不清路,伸手扶住旁边的树干慢慢往下走,一伸手却不知碰到了什么滑腻腻的东西,吓得她尖叫着收回手,往旁白一缩,脚下却踩到了松动的碎石,嗤的一声坐到了地上,碎石子把屁股硌得生疼。 她的尖叫声让周围的寂静更加诡异。 她再也憋不住,两手抱住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苍耳、小黑、罗桑,你们在哪儿,怎么还不来找我……” 回想起来,自己也没有乱跑呀。 只是沿着基地的大路散了会儿步,看到一座风景很美的吊桥,就忍不住走过去看看。树上有几只可爱的小松鼠蹦来蹦去,她跟着松鼠往山上走了几步。山路只有一条,要回头很容易,她就没多想。 不知道是哪个瞬间,天突然开始黑了。 陶美兮害怕起来,赶紧往下走,但不知道是哪个路口弄错了方向,路越来越陌生,树越来越密。 她越慌,步速越快,走得也就越远。当她想起来求助的时候,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陶美兮哭了几分钟,还是没人来找她。 她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如果换成是苍耳,她会怎么做? 首先,她一定不会害怕地坐在这里哭。于是陶美兮擦掉眼泪,开始思考。 自己一直在山路上走,肯定是走错方向了。再沿着路走下去,说不定越走越远。最好的办法是直接下山。 对,如果是苍耳的话,她一定会往山下走。虽然没有路,要自己横穿过森林,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动物,但只要到了平地上,就一定能回去。 陶美兮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树枝,用它当拐杖,依靠手机手电筒的微弱光亮,一点点探着路往下走。 一定能走下去的。一定可以。 同一时间,罗桑看到了那座吊桥,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陶美兮一定就在上面。 罗桑毫不犹豫地穿过吊桥。 野路难走,陶美兮都不记得自己被石头和凸起的树根绊到多少次,更可怕的是那些低矮但长得密密麻麻、还带刺的灌木丛,陶美兮总觉得那里面藏着蛇。她用树枝想要挑开那些灌木,但无奈它们长得太结实,她那点力气根本扒不开,只能用脚踩出一条路。 穿着裙子的腿上被刺划出无数道小伤口,但在极度恐惧和紧张下,她居然感觉不到痛,只是后悔为什么出门散步时没把割油菜的刀带着。 已经摸索着往下走了好久,为什么看起来没有一点变化?刚才稍稍镇定了一点的陶美兮再次崩溃了。 这时候,更崩溃的事情发生了:手机没电了,手电筒熄了! 光线灭掉的瞬间,她惊恐地摔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抬头一看,铺天盖地的黑影好像越压越低,马上就要把她彻底吞噬了。 看来自己不是苍耳,她能解决问题,自己只能制造问题。 从小到大,自己就没有干成过一件事情,只会花钱和发脾气。好不容易自己做了一回主,追求梦想,骗过爸妈来到这里,但现在又要放弃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听他们的安排,什么也不争取,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还有比自己更糟糕的人吗? 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砸到已经不成样子的小皮鞋上。 突然,一道强光晃过去,她抬起头。 呼喊声从远处传来:“陶美兮——陶美兮——” 陶美兮眼含泪水带着哭腔回应:“我在这里!” 罗桑喊得口干舌燥,终于听到了微弱的回应,他停下几秒钟,仔细辨认声音的方向,随后迈开腿三步并两步地疯狂往那里跑去。 呼哧、呼哧。 他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一阵狂奔之后,终于,那个人出现在手电筒的光线里:汗湿的头发,满脸脏兮兮的泪痕,还有被勾拽得乱七八糟的裙子。 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兔子。 罗桑停在离她几米的地方,手扶着树,大声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控制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 可是下一秒,那只兔子竟然冲进了他怀里,撞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怀里的人大哭起来:“你怎么才来啊!” 第50章 打菜籽 一步,两步,三步。 罗桑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动。 “你能不能走快点。”陶美兮趴在他背上,举着手电筒软绵绵说。 “大小姐,我这可是负重越野,我倒是想快。” “我只有 96 斤!背不动是你太虚了。” “是,你不虚,你半夜在这儿野外生存。” 陶美兮默默把头歪在手臂上,不说话了。 “干嘛,生气了?” “我好像,又给大家惹麻烦了。” “不是好像,是惹了大麻烦。”罗桑道,“整个基地都出动了,要是再过半小时找不到你,小祝老师就打算报警了。” 片刻的沉默后,一滴分量不小的水珠砸到了他脖子上。 第58章 罗桑一开始觉得是雨,但一秒钟不到就反应过来,是她的眼泪。 凉凉的眼泪滚进他的衣襟中,划过大汗淋漓的身体,带给他一种异样的触觉,罗桑忽觉被一股电流击过。 “我真的好没用。”陶美兮压抑着抽泣。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你吗?” 陶美兮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快走到山脚下了。沿着你刚才的路继续往下走,马上就能到白天经过的大路上了。” “真的?” “骗你干嘛。就算我没来,你再走个七八分钟,就到了。” 陶美兮惊奇,原来自己的尝试是正确的?只差那么一点点了。这样说来,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没用。如果手机没有断电,自己一定能够自己走回去的。 “真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要问几遍啊!”罗桑被气笑了。 陶美兮破涕为笑。 “你给苍耳她们打过电话了吧?她们回去了吗?” “回去了。” “她们肯定会把我骂死的……” 走到宿舍楼前,陶美兮轻轻拍了拍罗桑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罗桑稳稳蹲下,温热又柔软的触感离开背的时候,他确信自己舍不得。 陶美兮看着亮灯的大门,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有很多人不喜欢自己,这次自己又惹了这么大麻烦,肯定有人要借题发挥。但不管她们说什么,她都要受着,不能回嘴。 下定决定之后,陶美兮一瘸一拐地走进大门。 门厅里原本很吵闹,同学、小祝老师、基地工作人员,都在焦急地大声说话。门边的人最先发现了她,大喊“她回来了!”。 众人瞬间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朝她看过来。 陶美兮吞了口口水:“对不起大家,我……” 话音未落,一个人扑过来紧紧把她抱住,另一个人也随即扑上来,把陶美兮抱得喘不过气。 “苍耳,小黑,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 “你个死……算了,回来就好。”小黑叹了口气,“急死我们了。” “你能不能先起开,我喘不过气了。”苍耳用窒息的声音对小黑说。 两人松开后,陶美兮对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没人说话,她抬起身,面对的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疾风骤雨,而是一双双关切的眼睛,对她笑着。 陶美兮鼻头一酸,眼泪再次充盈眼眶。 “哎呀!”一个女同学突然惊呼,“你腿在流血!” 众人低头看去,一道道渗血的细小伤口在她白皙的腿上简直触目惊心。 “我去找管理员借碘伏和创可贴。” “我带了棉棒,我去拿。” “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浴室现在没人。” 几个女生扶着陶美兮坐下,众人忙活成一团。 小黑和苍耳抱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真能折腾,困死我了。”小黑吐槽道。 “我也是。反正她有人照顾,我们睡觉去吧。”苍耳打着哈欠提议。 “赞同。”两人悄声往楼上走,但移动的身影还是被陶美兮捕捉住。 “小祝老师呢?我好像应该跟他道个歉。”陶美兮问。 “他……有点忙。”苍耳指向落地窗外。 陶美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半透明的蓝色玻璃刚好映出小祝老师的身影——他正对着一群基地工作人员 90°鞠躬。对方仍旧骂骂咧咧、指指点点,小祝老师的反应也始终如一:鞠躬道歉。 看着小祝老师起起伏伏的腰杆,屋里的人没良心地笑了。 门外,祝江鞠着躬送走了无辜的基地工作人员,擦了把汗。带学生,比做科研难多了。 经历了这一通大折腾,接下来的三天风平浪静,等待油菜完成暴晒。 白天太阳大的时候,学生们聚在一楼实践室里,吹着空调看电影。夏宇添甚至弄来了两副牌,教会了不少人打掼蛋。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学生们三五成群,去基地各处寻觅水果。新鲜的枇杷、西瓜、杏子、葡萄,常常堆满教室的桌子,每次都被一扫而空,但总有人及时补货。 基地工作人员见一次骂一次,但招架不住小黑嘴甜,一口一个“哇塞,我从来没在外面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要么就是“您太厉害了,我都想留在这里跟着您种地了”,把他们哄得没招,甚至还主动给她指哪里有她们尚未发现的水果品种。 苍耳吹着空调、吃着西瓜,看着投影上的鬼片,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用打工、不用想还债的事情、也不用学习,心情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苍耳觉得这是她上中学以来,第一个彻彻底底的悠长假期。 然而,有一句很俗的真理: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一个烈日灼人的中午,小祝老师走到晒油菜的稻场。 女生们站在宿舍窗子前,紧张地眺望他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心里祈祷:没晒好、没晒好。 只见小祝老师弯腰随手捻开一颗豆荚,观察了片刻,随后拿出手机按了几下。 苍耳手机响起提示音,她点开一看,面如死灰:“小祝老师让我们出去。” 女生寝室里哀嚎声四起。 磨磨蹭蹭的十几分钟后,长裤长袖帽子面罩全副武装的男男女女出现在稻场上。当然也有几个头铁的男生,什么防晒措施都没做。 小黑看着他们,默默摇头:等着化为灰烬吧,少年。 虽然刚步入夏天,但太阳已经显露出盛夏的威势。即使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要被热浪吞没。 “一定要这个点出来干活吗?不能等太阳下山了再来?”夏宇添问。 “哼,还没干就喊累了?”邓老头只戴了个草帽,两条老树枝一般结实的手臂在太阳下乌黑油亮。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顶端挂着一块像扫帚一样的竹条板,小黑介绍那是连枷,专门打菜籽打谷子的工具。 小祝老师躲在屋檐下解释道:“打菜籽一定要在太阳大的时候,这样才能让菜籽从荚中充分脱落,不浪费。” “没什么技巧,就是体力活,想办法把油菜籽从这里面分出来。”邓老头说着,大脚直接往油菜上踩了上去,“先来来回回踩一遍,再用连枷仔细捶打一遍,然后把茎秆拣出来,最后再过筛。” 邓老头边说边演示。他无情踩踏过一遍后,又扬起手中的连枷开始敲打。原来木棍顶端连着的那块竹条编成的板子是可以旋转的,随着木棍的扬起、落下,竹板便 360°转了个圈,重重拍打在被踩塌下的油菜上。 随着他的动作,果荚不断迸裂开,一颗颗漆黑圆润的菜籽滚落下来。 演示结束,大家分小组开始行动,每组负责一块油布。 成捆的油菜堆起来超过小腿高,要踩上去挺费劲,还深一脚浅一脚的容易崴脚。学生们一个个裹得像木乃伊似的,在烈日下沉默地上下来回踩动,场面看起来很是诡异。 踩完一遭之后,罗桑给小组每人分了一把连枷,预备开打。 苍耳从前经常看到村里人打菜籽,今天是第一次上手,本以为没什么难度,没想到在邓老头手上手拿把掐的家伙什,到自己手里这么不听使唤。 要使对力气,才能让竹排随着手柄的上下而转动,并且准确地拍打在地面上。 苍耳尝试了几下,找到了手感,勉强能转起来,但是拍打出来的声音却是“噗、噗、噗”,孱弱无力,刚打下去就被弹起来。 可刚才邓老头演示的声音明明是…… “嘭、嘭、嘭。”罗桑在一旁做示范般拍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苍耳不服地看了他一眼,加大力道,但用力过猛,竹排重重嗑到地上,差点摔坏。 “知道你一身使不完的牛劲,用蛮力是不行的,”罗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要用智慧。” 打个油菜还打出智慧了? 苍耳观察他的动作,原来每次竿不用抬那么高,那是白做功,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竿的顶端,让自己的动作的起伏与竹排的旋转形成合力。 悟出要领之后,苍耳很快也打出了有力的声响。 苍耳和罗桑不知不觉又较起劲,“嘭嘭嘭”的声音此起彼伏。 陶美兮打着伞躲在屋檐下,喝了口冰水,旁观他俩这莫名其妙的竞争,一转头却发现小黑也躲在阴凉处。 小黑发现她诧异的目光,淡淡解释:“太热了。” “你居然也有偷懒的时候?” “这不叫偷懒,叫带团队。”小黑抠开一罐冰可乐。 陶美兮信服地点点头,两人碰了个杯。 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苍耳额头上滚下来,直直砸到地上,她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感觉自己泡在水里。 小时候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直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诗有多写实。 第59章 打完一面之后,要把油菜翻个面,再打一次。 陶美兮觉得自己快要被烤焦了:“有必要打这么细致吗?” “你又何不食肉糜了,一亩地总共才出这么点,再不仔细打,不都浪费了?” “好吧……” 等到他们把两面拍打完,小黑才下场进行下一步。她将一大摞打过油菜抱在怀里,用力抖落,尽可能让果荚都脱落或者裂开,然后才抱到一边,再抖下一摞。 见苍耳和罗桑满头大汗的样子,小黑让他们去阴凉处歇歇,交替上岗。但他们俩都拒绝了,早干完早解脱。 陶美兮有点不好意思。她看了眼灼热的太阳,纠结许久,终于还是轻轻放下伞,走到阳光中,和大家一起分拣。 等到庞大蓬松的油菜杆全都被搬出去,留在油布上的油菜籽真是少得可怜,其中还掺杂着一半荚壳、秸秆。陶美兮这才真正理解小黑说自己的“何不食肉糜”。 终于来到最后一道工序:过筛。 过筛还分成粗筛和细筛。 粗筛的工具是需要两人合力的抬筛。“抬筛”是架在两根粗木棍上的大筛子,需要两个人同时抬起来,前后晃动,筛掉残留的大的秸秆和果荚。 苍耳和罗桑一人抬着一边,陶美兮和小黑则负责用簸箕把地上的混合物舀上去。抬筛前后晃动,油菜籽哗啦啦落下去,灰尘四溅。陶美兮站在下风口,被吹了个灰头土脸,咳嗽不止。 筛完一批之后,苍耳和罗桑走到一边,将抬筛一整个倾斜,把油菜籽和残留的油菜荚倒到一边,借着去筛下一堆。 小黑则带着陶美兮开始了细筛。她们每人拿着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细孔圆筛子,用力晃动,把粗筛过的油菜籽再过一遍。这次,大部分油菜荚都会被留在筛网上,少部分漏网之鱼就不再管了。 就这样,大家从日当正午忙到了日落西斜,在太阳暴晒和重体力活的双重作用下,所有人几乎都要脱力了,还有几个人脸色发白,有中暑的迹象。小祝老师忙让人送他们回宿舍休息。 到了收尾的时刻。苍耳小组四人一人抓住油布的一角,往中间聚拢。手上的重量逐渐变得沉甸甸,散在油布各个角落的油菜籽汇聚到中间,竟然也有了小山似的一堆。 “呼,忙活了半天,居然就这么一点。”苍耳擦了把汗,感慨道。 罗桑抓来几个大蛇皮袋:“来,装袋吧。” 最后过称,苍耳她们小组打出了两大袋,共 126 公斤油菜籽。 几个小组的数据一汇总,杂交新品种的亩产竟然达到了 407 公斤!作为对照,常规品种的亩产只有 170 公斤。 没有什么比亲手打出来、亲手过称的数字更让人印象深刻了。 苍耳忍不住在心里盘算,按照油菜籽一公斤七块钱来算,种新品种的农民一亩能赚 2849 块,而旧品种的只能挣 1190 块。 农学的意义,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而这个巨大的飞跃,是那个人做到的。 苍耳钦佩地看向小祝老师,他站在电子秤旁边,温声细语地给大家称重、记录数字,没有丝毫自得的神情,就好像眼前的成果跟他没关系一样。 苍耳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她也要做这样的人。有一技之长,能给别人带来好处,也让自己有成就感。 这天,学生们基地旁边的榨油厂,闻到了这辈子最香的味道。 机器一开,浓厚悠长的油香迅速飘出来,深吸一口,连骨头都酥透了,一天烈日下的劳碌统统被抛诸脑后。那香气将人从头到脚裹住,轻轻托起来,漂浮到空中,如坠梦乡。直到坐着装满油桶的车回基地,脑子还晕晕乎乎的。 虽然产量很大,但因为油菜种子还没通过审定,不能拿出去卖。所以这些油一半留在野猪基地供工作人员,一半带回去供给食堂。 想到接下来一年都能在食堂吃上自己亲自打的油菜,苍耳不由得对接下来的一日三餐都充满期待。 期待一日三餐,就是在期待生活吧,苍耳满足地想。 第51章 溯清溪 原本打完油菜,第二天早上就该返程,但第二天是周五,要上老尤的课,大家一百个不情愿。小黑出了个馊主意,干脆和小祝老师协商,就说任务没完成,让他帮忙延长一天。 然而小黑光出主意不出力,与小祝老师磋商的任务,经过大家投票,落到了苍耳身上。 “为什么是我?”苍耳一脸抗拒。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差不多摸到了小祝老师的脉门。如果有事请他帮忙,他绝不会推辞;但让他撒谎,那是万万不能。 “你是他的课代表啊,跟他最熟。”小黑理直气壮。 “那你还是班长呢!” “正因为我是班长,才不能带领大家干坏事。考验你对组织的忠诚度的时候到了。”小黑严肃地拍了拍苍耳的肩膀。 “这样不好吧,”陶美兮小声道。 苍耳欣慰地看陶美兮,这孩子没白养。 “油都榨完了,说任务没完成容易被发现,不如说有人中暑了,需要休息两天。”陶美兮补充道。 苍耳苍凉地看了她一眼,白眼狼! 小黑的提议得到女生宿舍全票通过,苍耳被她们硬推到了小祝老师房间门口,小黑开溜前还“贴心”地替她用力敲门。 苍耳想逃,但门已经被打开了,她只能顿住。 穿着成套真丝睡衣的小祝老师打开门,看到门口的苍耳,有点疑惑。 苍耳露出尴尬的笑容:“还没休息呢?” “嗯。有事?” “咱们明天是不是要回学校呀?” “是,我正在联系大巴。”祝江想想又补充道,“放心,这次我会让司机开进来的。” “哦,那就好。额……能不能延迟一天?”苍耳在脑子里编排着语言,还是决定采用陶美兮版本,“有几个女生中暑了,想在基地多休息一天。” “谁?”祝江顿时紧张。 “是……唐晓宁和陶美兮,她们身体不行,好吃懒做,上吐下泻,卧床不起。”苍耳咬牙切齿地夹带私货。 祝江吓得不轻,转身回屋拿手机:“我马上送她们去医院。” “不不不不用!”苍耳抓住门把,防止他冲出来,“她们现在已经好多了,但是明天想卧床休息一天。” “真的没事?”祝江眉头紧锁。 “我保证!” “好吧,那辛苦你晚上多关照她们,如果症状反复,马上来告诉我。” “一定!那学校那边……” “我处理。” 好有安全感的三个字! 苍耳用力压住嘴角的笑容,道谢之后,脚步轻盈地小跑上楼。 几秒后,女生宿舍传来欢呼声。 男生宿舍的欢呼声延迟了十分钟,因为小祝老师跟学校联系好之后才在群里发的通知。 祝江挂心着中暑的学生,晚上睡得不深,清晨六点多就醒了,他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便准备下楼走走。 然而他一下楼,便看见那两个“上吐下泻,卧床不起”的女生,兴致勃勃地穿着防晒服和运动鞋准备出门。以祝江脸盲的水平,本来是很难把那两个名字和人脸对上的,但因为他在这个班最熟悉就是苍耳,而她们俩总跟苍耳待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就连带着记住了。 苍耳正眼睛半睁半闭地蹲在地上系鞋带。 昨天在烈日下劳动一整天,外加前天晚上差点上演“消失的她”,苍耳觉得自己身心都需要休息。骗来的这一天假期,她原本打算在小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一整天。但该死的小黑精神过于饱满,她早听说基地这边的山里溪水特别好,前一天晚上就规划好了今天的行程——登山。 “登你个头啊!” 苍耳翻了个身,毫不留情地让她滚。 小黑也不恼,坐到她床头语重心长说:“看看你,才十九岁,就这么消极懒惰,年轻人要追赶朝阳呀!” “谢谢,我马上就二十了,朝阳留给你就好。” “走嘛走嘛走嘛~人家也想去玩。”陶美兮故意用起夹子音,因为她知道苍耳受不了这个。 果然,苍耳把头上的被子掀起来,做了一个“yue”的表情:“你那天晚上还没爬够?” 没睡好的人攻击性这么强吗? 苍耳蒙上被子准备继续睡,但另外两人显然不打算放过她,俩人对视一眼,四手齐下,隔着一层薄被子给她挠起痒痒来。 苍耳被挠得像一条活泥鳅在床上扭来滚去,又痒又气地发出猪哼,很快便招架不住投降。 小黑心满意足地在“新禾正道の光”群里发消息并@所有人:十分钟后楼下集合。 这个群原本是农作物栽培课的小组群,有她们三个加罗桑,但因为夏宇添总强行跟她们混在一起,所以荣耀成为“正道の光”的一员。 苍耳半梦半醒地系鞋带,余光扫到小祝老师下楼,她那因为睡眠不足而迟缓的大脑五秒后才反应过来,一个激灵站起身,搂住小黑和陶美兮就往外走,两人莫名其妙。 第60章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只听小祝老师在身后说:“你们……” 小黑精神抖擞地打招呼:“早呀,小祝老师!” “你们休息好了?这么早去哪里?” 小黑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有点受宠若惊:“休息挺好的呀,我们正要去爬山溯溪。” 苍耳恨不得把她嘴捂上。显然她没有把昨晚编造的谎话全盘告诉她们,主要是没料到她大早上整这一出啊! 祝江有些懵:“你们……身体素质真不错。”不愧是年轻人。 小黑谦虚一笑:“也还好啦。哎,您今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 苍耳赶紧说“小祝老师这么忙,你别耽误他时间”,然而话说到一半,夏宇添和罗桑前后脚从楼上下来。 “小祝老师,您也跟我们一起呀?太好了。”夏宇添自来熟。 苍耳叹了口气,他和小黑真是天生一对。 她觑着小祝老师,心里替他感到尴尬,他怎么会愿意大热天的跟一群小孩做这种无聊的活动。 但她不知道,祝江此刻的内心活动是:大大的感动! 除了哥哥之外,他从没有拥有过同龄朋友,也很少受到他们待见。没想到当了老师之后,反而拥有了真诚的欢迎。左右今天也没事,学生们自由活动。 “好,一起。”祝江愉悦地答应了。 苍耳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睡醒。 六人走过窄窄的吊桥。清晨的山里空气清凉,水雾还没完全散去。 小黑如同猴子归山,一步跨两个台阶,连蹦带跳,时不时回头喊“快点”,只有夏宇添响应号召提速,两人那的架势不是来登山的,是来参加铁人三项的。 陶美兮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不由想起那天罗桑背着自己一步一步下山的样子。 “谢谢你。”她对身边的罗桑说。 “嗯?” “谢谢你在山上救我。那天我吓坏了,忘了说谢谢。” “我说过了,就算我没来,你再走几分钟就能到山脚。” “可是你来了。”陶美兮顿住脚步,看向罗桑,眼神里有期待。 罗桑也下意识停住脚步。 那天晚上少年坚实有力又温度灼热的背,少女交垂在他胸前、在夜里格外白皙的手臂,都让彼此难以忘怀。他们知道有些事情改变了。 可……这时机来的太尴尬。 陶美兮已经决定离开了。虽然在基地的这一趟旅程很好玩,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变好了,可是这都不重要。她的离开不是因为课程不好玩,也不是因为人际关系,而是对兽医这件事失望。 但如果是为了爱情留下,她愿意。在陶美兮人生价值排序中,爱情和理想一样重。当然,那是在理想破灭之前。 可是,她眼下体会到的这种甜蜜又酸涩的滋味,是爱情吗?在一群人当中一眼看到他;听说要和他一起爬山,嘴角止不住抬起来;看到他和别的女生说话,会忍不住走慢点听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叫爱情吗? 但爱情至少应该是双向的吧?而罗桑看起来一直淡淡的,对自己的态度毫无变化。 你想让我留下吗? 陶美兮看着他,在心里问。 罗桑脚步顿了几秒,但没有把头转过来,而是喊着“你们跑那么快干嘛”朝小黑和夏宇添追了过去。 苍耳看出了陶美兮背影里的失落。 她不是没想过,撺掇陶美兮和罗桑在一起,这样她就能继续赚这份钱了,但很快就放弃了念头。虽然每月五千块是巨款,但为了这笔钱而左右别人的生活,她做不到。 苍耳已经在心里做好和陶美兮告别的打算。她昨晚没睡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缩在被窝里用基地的破网刷了好几个小时的招聘网站。 入学前她的打算是,如果这笔单子没了,就退学去食品厂打工。但现在“退学”是她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考虑的选项了。 说实在的,从幼儿园到现在,上了十五年学,苍耳到今年才真正体会到上学的趣味。她舍不得离开。 可想要找到能填补 5000 块收入的兼职,谈何容易。她只能说服自己放低预期,这几个月挣的钱就当是一笔横财吧,横财不会天天有。 祝江忧虑地看着小黑猴子一般蹿远的背影:“我找邓师傅借了风油精和藿香正气水,如果她们需要的话可以用上。” 苍耳从对收入的忧虑中回过神,发现小祝老师还在为那两个“中暑”的人担心。 “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没人中暑。”苍耳突然坦白。 祝江疑惑地看着她。 “我们只是不想回去上课,想在这里多玩一天,才对你扯谎的。对不起。” “哦……”祝江受到了谎言的冲击。 由于缺乏判断人语言背后真实意图的能力,祝江对别人的话基本选择全盘相信,家里人特别叮嘱过要小心的人除外。对于这些在他眼里纯真热情的学生,他更是没有丝毫怀疑,没想到被她们骗了。 看着小祝老师这一脸吃瘪的样子,苍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会有这么好又这么好骗的人? “对不起。”她憋着笑说。 在山路上起起伏伏走了两个多小时,山林间终于传来潺潺的水流声。几人兴奋地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只见一条溪流从群山深处不徐不疾地流出来,水流清澈到透明,要不是因为水声还有它撞击在大石头上激起的水雾,几乎察觉不到水的存在。 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在溪流底部,因为长年累月的冲刷而圆润,甚至有种类似柔软的触感。溪水浅的地方刚没过脚踝,最深的地方大约也只到腰部。 几人把背包随手甩在岸边的卵石滩上,迫不及待地剥掉鞋袜,噼里啪啦地欢呼着往水里踩去。 苍耳刚一踏进去,被清冽的溪水冰了个一激灵,但是……好爽。她右脚找了个缝隙卡好,左脚轻轻拨弄水流,让它扑到自己的小脚肚子上,享受这沁人的清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泰国电影《初恋那件小事》的女主角。 不过很快幻想就被打破,因为女主角不会在自我陶醉的时候被人一捧水浇到脸上。 “呜呼!”夏宇添正大力舀水,无差别攻击每一人。 小黑奋力反击,这很快演化成一场水仗。四溅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光晕,尖叫和笑声惊醒了山林间栖息的鸟。 苍耳暂时退出战场,拧了一把湿透的刘海,这才发现小祝老师一直静静站在岸边看他们玩。 “你不下水吗?” 小祝老师笑着对她摇摇头。 石头上的青苔和小颗而密布的螺蛳,水里的寄生虫,更别提那些半透明、成群游过的小鱼苗,每一样都令人惊恐。 脱鞋脱袜光脚走到这里面去?绝无可能。 这时小黑在后面喊:“我们准备往上游探一探,一起过来呀。” “去吧,小心点,我在这里给你们看包。”祝江答道。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还怕被野猪拱走吗?”夏宇添笑着说。 见小祝老师坚持,几人便不劝他了,往上游走去。小黑看苍耳没动,便回头喊她。 “哦,你们去吧,我、我累了休息一会儿。”苍耳声音因为心虚而闷闷的。 几人都奇怪地看着她,这钢铁般的人走了两个多小时就喊累了? 无情嘲笑她几句话后,四人便探着石头溯流而上。 安静的山林间只剩他们两人,太阳逐渐升起来了,反射在水面上,有点晃眼睛,苍耳伸手遮住眼睛。她故意朝小祝老师的对岸走,不往他那边看,感受水流在小腿上轻柔的冲击力。 苍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分明不累,她只知道相比跟那群铁憨憨去溯溪,跟小祝老师一起留在这里更有吸引力。 “你会游泳吗?”苍耳问。 祝江摇摇头:“怕水。你会吗?” “当然,小时候一到夏天我就泡在水库里。” 看着小祝老师一丝不苟的体面模样,苍耳突然很像把他拉进水里,让他也跟自己一样湿漉漉的,乱七八糟。 想到做到,苍耳朝他走过近,伸出手并不怀好意笑着。 “下来试试嘛,真的很舒服。” 祝江往后退了一步。 苍耳干坏事的心过于急切,往前又进一步,却踩上一块长满青苔的滑腻腻的石头,脚下“哧溜”一滑,整个人以一种错愕的表情朝前扑腾着倒下去,眼看整个人就要栽进水里。 她的大脑在这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大的是:害人之心不可有。 当她以为要在同一人面前第 n 次丢脸的时候,一双纤长有力的手圈住她的上半身,将她托了起来。 苍耳抬起头,对上小祝老师干净清亮的眸子,如同静止的溪流。 她怔住了。随后两脚局促地挪动,终于找到能站稳的角度。 祝江松开手,这对他而言也是极陌生的触感。 第61章 两人面面相觑,苍耳看到他刚才来不及脱鞋,现在从鞋子到裤腿全打湿了,有点不好意思。 祝江往自己脚上看了一眼:“现在你目的达成了。”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日头渐渐升高。祝江干脆脱了鞋袜坐在溪流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把脚泡在水里。的确很清凉,很舒服,只要他能克制住脑海中关于细菌入侵的可怕画面。 苍耳则弯着腰,在水底寻摸好看的鹅卵石。这是她童年和小黑最爱的活动之一,那时候山上的水比现在多,后来好多溪流都淤住了。 颜色各异的鹅卵石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里,原本普通的石头都变得梦幻莫测。苍耳发现一块纯白色半透明的鹅卵石,惊喜地举起来给祝江炫耀。 “看!好看吗?” “好看……啊!”祝江猛地抬起脚,原来是有一群鱼围过来吻他的脚腕。 苍耳反应过来他是被鱼吓成这样,捂住肚子笑得不行。 在集齐了七颗颜色、形状、质地各有特点的鹅卵石之后,溯溪的四人组终于回来了。 好巧不巧,小黑也装了一口袋沉甸甸的鹅卵石回来。看到对方也保留着小时候的习惯,两人默契地笑了。她们依照儿时传统,从对方的鹅卵石里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颗,互相交换。 “你们可以开一个鹅卵石博物馆了。”夏宇添道。 苍耳和祝江不约而同想到他屋子里的标本博物馆,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又同时转开头。 但苍耳转过头的时候忍不住偷笑了。这种在人群中拥有了小秘密的感觉,真好。 第52章 生死之交 夏宇添从包里掏出一团油布,是晒油菜用过的。他将油布在鹅卵石滩上铺开,当做野餐垫。几人纷纷从背包里掏出从基地顺的玉米、茶叶蛋、火腿肠、黄瓜、枇杷、草莓。祝江这才搞明白他们鼓囊囊的背包里都装了些什么。 六人席地而坐,互相交换吃的,以及投喂没有储备的祝江。 “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过来。”夏宇添感慨,“这里还挺好玩的。” “如果下学期分专业之后学现代农业的话,肯定还要过来的。哎,你们准备选什么专业?”小黑问,“我肯定是学农业啦。” “我……还没想好。在农学和园林之间选吧。”夏宇添道,“其实我选什么都无所谓,你们也知道,我家是开超市的,我爸妈只是想让我混个学历而已。” 苍耳心里涌起一阵羡慕。夏宇添家的超市可不是那种破破烂烂的门面,而是新禾镇中心转角处的双层大门面,“天添乐大超市”。在镇上大多数人家里还是水泥地的时候,他家超市就已经贴上洁白耀眼的大瓷砖,让苍耳走进去之前都忍不住蹭蹭鞋的那种。 有家产可继承是什么样的感觉?这辈子已然体会不到了,下辈子试试…… 不过苍耳又想,如果要自己和他交换人生,后半辈子待在新禾镇、守着一个大超市,自己愿意吗?好像也并不会。这样看来也不用羡慕了。 “苍耳,你呢?”小黑问。 “我也学农,种地挺好玩的。”主要是兽医实在下不去手,园林没兴趣。 “那我们就能继续待在一个班了!”小黑面露喜色,又转头看向陶美兮,“你……” 刚说完一个字,就想起陶美兮要退学了,于是小黑非常僵硬地把头转向罗桑:“你呢?” “我学兽医。”罗桑果断回答。 几人都有些讶异,罗桑平时看着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但不管考试还是小组作业,都完成得不错,谁也没看出来他对什么专业有特别的兴趣,没想到他早就默默想好了。 面对众人“为什么”的追问,罗桑答不出来。其实他上学的原因跟夏宇添一样,混学历而已,只不过要求夏宇添的是父母,而要求他的是老板而已。学什么专业对他来讲都没区别。 但他认识了陶美兮。这个人摆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口号喊得震天响,结果现在溃逃了。既然如此,自己就替她去这个专业看看吧。 虽然他这些话没说出口,但陶美兮却莫名懂了,她心中一颤。 夏宇添“咔嚓咔嚓”啃了几口黄瓜,刚从地里摘出来的,果然又脆又多汁。他见祝江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便大大咧咧问: “小祝老师,您为什么来这里教书?您不是本地人吧。” 几人地好奇地看向祝江,只有苍耳故意没抬头,好似专注在剥枇杷。 太过在意的答案,反而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去听。 “我……我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让我的人生停下来。”祝江认真道。 之前面对同事或友善或八卦的探听,祝江都礼貌微笑着敷衍过去,但面对这群真诚的学生,他突然想把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这个充满哲理的答案让几人云里雾里。 “没有人认识你……”夏宇添念叨着,“可是现在我们都认识你了呀?” 祝江笑着点点头:“我也认识了你们。” 苍耳看着小祝老师,觉得他跟初次见到时不一样了,那层紧紧笼罩着他、冰冷而悲伤的浓雾,好像渐渐在变淡。 因为不好意思继续深挖小老师的过往,这个话题就没再继续,苍耳低头平静地啃着茶叶蛋,心里怒骂夏宇添废物。 陶美兮环视一圈,好像看到了他们接下来两年的生活,原本觉得苦不堪言又无聊,现在竟然有些舍不得。 小黑突然想到:“你们说野猪基地现在还有野猪吗?”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见过活的野猪,早就绝迹了吧,或者躲到大山深处去了。”夏宇添满不在意地啃火腿肠。 “你没见过?我小时候每年都有野猪肉吃,是大人们用电网打的。”苍耳道。 “好吃吗?” “太硬了,还有一股腥臊味。” “它们好可怜哦,想象一下如果有人侵占了你的家,还在家门口拉起电网不让你进去……”陶美兮心有戚戚。 “这也是人和自然磨合的过程嘛,而且只是驱逐,又不是把它们全杀了。”夏宇添忍不住反驳。 陶美兮不满:“说的好听,那不就是……” “嘘!”小黑突然全身紧绷,脸色煞白,钉在原地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小溪对面的草丛。 几人朝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瞬间被惊恐慑住,一阵电击般的麻软从脚底升到头顶—— 一只毛色灰黑间杂、拱形身材、威风凛凛的野猪正站在对岸的草丛后,看着对面这一群人,而它嘴边那一对向上翘起的尖锐獠牙在阳光下反射出白光,让人胆寒。 六人一猪隔水相望了几秒,暂时都没有动作。 夏宇添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你们觉得……野猪……会游泳吗?” 苍耳有点佩服这人了,什么时候了还能开玩笑!! 罗桑警戒地盯着野猪,同时缓缓蹲下身,把手伸进包里掏着什么。 “你在干嘛?”陶美兮紧张地问。 “我包里有把刀。你们慢慢往后退,原路退出去,我殿后。” “不行!太危险了!”陶美兮差点尖叫出来。 “别逞强,不要表露攻击的意图,如果野猪察觉到危险,会无法控制。”小祝老师沉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苍耳莫名有种安全感,虽然野猪真的冲过来,小祝老师那细胳臂细腿还不一定有自己能打。 “别盯着它的眼睛,看别的地方,慢慢地一个一个往后退,退到小路上去,不要发出太大声音引起它的注意,包也不要拿。”小祝老师发出指令。 几人依言移开视线。苍耳用余光瞟见野猪还在原地没动,似乎在打量他们,又像是单纯地晒太阳。 “快,从后往前,一个一个慢慢退后,退到这片树林后面它就看不到我们了。” “我、我腿软,动不了。”陶美兮声音带了点哭腔。 小黑保持不动,恶狠狠小声道:“那你就留下来喂野猪吧,被野猪拱死的人都死得可惨了,因为一时半会死不了,只能活生生被它……” “你再说她更走不了!”苍耳喝止小黑,转而温声细语安慰陶美兮,“别怕,先挪一步,再挪一步,慢慢走,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陶美兮把精神集中在双脚上,屏息往后轻轻挪了一步。接着是小黑、夏宇添、罗桑、苍耳,小祝老师最后。 六人排成一列,蹑手蹑脚地缓缓后退,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野猪一直静静站在对面,看着他们的行动,似乎觉得很有趣。苍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喘不过气,生怕下一秒它就冲过来,把自己撕个粉碎。 过程很顺利,眼看就要成功隐匿到树林后时,野猪突然抬起头! 几人一惊,陶美兮腿一软差点哭着坐到地上去,苍耳及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捞起来。 六人看似静止,其实一个个心脏都要从胸口炸出来了。 第62章 无比漫长的几秒钟过后,野猪往前走了一步,却只是低头喝水。 几人同时无声地松了口气,继续往后退。等到所有人都退到树林之后,小祝老师透过树干的缝隙看了一眼,确认野猪还在继续低头喝水后,低声道: “快走!” 六人卖命狂奔,边跑边提心吊胆地回头看野猪追过来没有,一口气没歇,冲到了山脚下。跑出进山的吊桥后,几人脱力地栽倒在地上,大口吞吐着空气,回味这在鬼门关走一遭的滋味。 夏宇添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断断续续道:“我说、我们得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拖着酸软的双腿往宿舍楼走的路上,小黑从刚才的惊恐中走出来,便下了封口令:“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为什么?”夏宇添问,他还准备回去狠狠吹一通牛逼呢。 小黑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却欲言又止:“总之保密就行。” “为什么?”小祝老师也问。 小黑很无语,看来这个小老师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小黑担心的正是他。虽然小祝老师是被他们拉出来玩的,但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肯定会被说成组织学生出游、导致学生陷入险境,虽然没出事,但还是很可能受处分,因此这个神奇经历还是控制在“生死之交”范围内吧。 “要是被老尤知道了,肯定要找我这个班长的麻烦。”小黑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纯真的小祝老师,只好由我来守护啦!小黑心中生出了一股子保护老师的责任感。 在野猪基地的最后一顿晚饭异常丰盛,是基地工作人员特别招待的,用她们昨天刚榨回来的油炒基地里现摘的菜,格外香。 大家在小黑的带领下举起饮料杯敬邓老头,全程板着脸的他这会儿也终于有了笑容:“你们嘛,虽然干活不太行,但好歹没搞破坏,不错。” 邓老头干了一大口牛栏山,又给旁边的祝江倒了一杯,祝江闻到白酒的刺鼻味道简直瞳孔放大,连连推拒说自己不喝。邓老头不信,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苍耳和小黑在旁边看热闹,被小祝老师窘迫的样子逗得偷乐半天,这才端着饮料去帮他解围,把他和邓老头隔开。 学生们借着热闹的氛围把小祝老师团团围住,一起对他大声说谢谢,苍耳在灯光下清楚地看到他的耳廓红了。她私心里觉得小祝老师这样子比平时更可爱了。 第二天一早,同样的大巴车,但这次车开到门口来接了。 回程比来时安静得多,没有了新鲜目的地的刺激,大家昏昏沉沉地睡成一片。 这次小祝老师和罗桑坐在一起,苍耳坐在相隔好几排的后排,可以放肆偷看他的半个后脑勺。 连后脑勺都长得跟别人不一样啊,苍耳想,随即又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于是闭上眼,眯了过去。这几天真是太累了,浑身的骨头都需要休息。 迷迷糊糊间就到了学校,苍耳脖子差点没睡断。 其他同学下车后都直奔寝室,苍耳却先去了基地。走了一周,地里那些菜长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被虫蛀?还有她们小组种的西红柿,结果了没? 她像个下地巡视的地主,把绕着基地走了一大圈,时不时露出欣慰的表情:看来自己不在的日子,大家也有在茁壮成长啊,不错! 巡视到养殖棚,海姐显然早上来喂过食了,那几只猪又长胖了;离开时一手能握住的小鸡崽,现在也欢脱地满地跑了。苍耳的目光搜寻那只怀孕的母羊,见它独自站在羊圈角落里,一动不动。 苍耳走进羊圈,想要跟往常一样将它牵出来吃草,它却不似平时温顺,怎么都不肯迈开蹄子。 “几天不见,不认识我啦?” 苍耳正准备用力将它拽出去,却发现它状态不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体随之用力起伏。看着它鼓囊囊的肚子,苍耳心里一惊,慌忙绕到她身后一看,只见母羊的屁股后面鼓起一个红彤彤的大包,淡黄色的黏糊液体间断淌出来出来,滴到地上。 很显然,它要生了! 第53章 接小羊 接到苍耳电话的海姐正在几十公里外的农产品交流市场,周围人声鼎沸,她把一只耳朵捂住,大声对着电话喊: “你说什么?” “羊!羊快生了!”苍耳着急地扯着嗓子大喊。 “早上看还没事啊?看样子还要过几天呢,你确定要生了?” 苍耳回头看了一眼痛苦喘息着、屁股处一鼓一鼓、奶头硕大而红肿的羊,它眼睛的睁开面积越来越小。 “我确定!你快回来吧!” “我今天晚上才能回来!哎,它这是头胎,怎么刚好赶上我不在呢。这么着,你看着吧,等它生,半小时之内生不出来就叫人……” “我叫谁啊?喂!” 海姐那边一阵嘈杂之后,电话挂断了。苍耳骂了声娘。 接到她通知的小黑和陶美兮很快赶过来,小黑还带了一把吃炸鸡剩的一次性手套。 陶美兮一来便关切地走到母羊身边,此刻它已经半跪坐在地上,看起来十分痛苦。小黑怕羊圈里其他几只羊惊吓到它,便将另外几只先赶到了别的圈舍了。 苍耳焦急地看手机,海姐说半小时,可谁知道它是几点开始生产的?说不定已经过半小时了!叫人叫人,让自己叫谁去! “祝老师!”小黑反应过来,“找祝老师,她是兽医,一定有办法。” 可是今天是周末,怎么找祝老师? 苍耳想了想,立即拨通了小祝老师的电话。 祝江从自己的小院里一路跑过来,手里举着和姑姑祝引珊的视频电话。 几人看到手机屏幕里的祝老师,简直像看到救星。 苍耳从小祝老师手里接过手机:“祝老师!” “情况我知道了,我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但至少还要半小时。” 听到这话,几人焦急又失望。 “先让我看看羊的情况。”祝老师冷静道。 苍耳将镜头举进,前前后后让她看了一圈。镜头靠近鲜红狰狞、像在呼吸一样一睁一闭的宫口时,苍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想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尽量不去看。 “看样子羊水已经破了至少二十分钟,没法等到我回来了。” “那怎么办!”陶美兮惊呼。 “冷静。你们照我说的做。先让羊往它的右侧躺下,方便操作。” 几人连掰带扯,但又不敢太用力,半天才让它侧躺好。 “现在伸手摸一摸,看是朝外的是羊腿还是羊头。” “这怎么摸啊?” “摸形状。” 苍耳和小黑看着那猩红的部位,怎么都下不去手。祝江也没有见过这场面,同样束手无策。 陶美兮推开二人走上前,她也很害怕这狰狞的场景,但看到母羊这么痛苦,她只想尽快帮它解决问题,别的都顾不上了。 她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伸手触摸羊肚子和宫口附近,隐约摸到靠近宫口的地方似乎被硬硬的长条抵住。 “好像腿靠外。”陶美兮看向手机屏幕。 祝老师已经认出她是那个放走实验动物还叫嚣要退学的女生,但同时也将她刚才的动作收入眼底。 “很好,胎位没问题。母羊现在状态怎么样,眼睛还能睁开吗?” “不太行,只能睁一条缝。”小黑道。 “它已经没有力气自己生产了,你们得帮它把羊羔拉出来。” 几人一脸惊恐,怎么拉? “把手伸进去,抓住羊蹄子往外拉,一次拉一只。” 把手……伸进羊的阴道口?她怎么能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快!再不拉出来,羊羔就要窒息了,母羊也会有危险。” 可是,可是这……苍耳咽了口口水,跟小黑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陶美兮深吸一口气,圈舍的臭味、羊水黏稠的腥味夹杂在一起,直冲天灵盖。 她颤抖着缓缓将带着塑料手套的手伸进狭窄滚烫的甬道,挤进去的时候,母羊痛苦地呻吟了几声,但也无力反抗,只能静静承受命运的折磨。 小黑和苍耳都倒吸一口冷气,转过头不敢看。祝江也对陶美兮的表现很惊讶,这跟他之前印象中的那个女学生完全不一样。 宫缩的痉挛一下一下挤压着陶美兮的手掌和手臂,母羊的生命和痛苦通过这种抽动连接到陶美兮身上,这种呼吸相连的感觉让她忘了恶心和害怕,只顾着摸索。 “我摸到了!” “好,用力抓住一只蹄子,慢慢往外拉,如果母羊挣扎的话,要把它按住。” 苍耳听了这话,立马把手机递给小祝老师,自己和小黑去前侧按住羊,后面这恐怖的景象没法再看一秒。 陶美兮握住了一只纤细湿滑的蹄子,开始往外扯,但是刚一用力,手就从一次性手套里滑出来,根本握不住。陶美兮思忖片刻,下定了决心,她攥紧手套,把手轻轻抽了出来。 第63章 随后,她果断摘下被鲜血和黏液糊满的手套,光着手伸了进去! 苍耳和小黑都震惊了。同样震惊的,还有刚刚看到群消息,赶过来的罗桑。 没有手套的间隔后,陶美兮的触感更为敏锐,她再次抓住了羊蹄,那是生命中的另一个生命。 她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扯动了小羊。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羊羔随着陶美兮动作艰难地往外移动,奄奄一息的母羊张了张嘴,连声音都发不出了。苍耳和小黑只能在按着它的同时,不停用手抚摸它的背部,希望能起到一点点安抚作用。 眼看羊蹄子到了宫口,陶美兮使出吃奶的劲,两手并用,但阻力实在太大,羊蹄又太滑,她屡屡脱手。罗桑正打算上手帮忙,陶美兮摇摇头: “不是力气的问题,是它实在太滑了,握不住。” 视频里的祝老师发声:“你手边有绳子吗?扁一点的,不要太粗。” 众人左右看看,陶美兮突然想起来,指着自己头上的墨绿色丝绸发带:“这个可以吗?” 祝江忙将镜头移过去。 得到祝老师肯定的答复后,陶美兮让罗桑过来帮自己把发带解开,罗桑依言照做,她柔软的栗色卷发松散下来,让罗桑心里软了一下。 陶美兮将发带拿在手里:“然后呢?” “你们会不会打猪蹄扣?农村杀猪的时候,捆猪腿的绳结。打一个猪蹄扣,套在羊蹄子上,这样就不会滑脱了。” 陶美兮虽然看过杀猪,但对什么猪蹄扣闻所未闻,她茫然地看向罗桑。 罗桑接过发带,熟练绕出一个绳结。陶美兮将它圈在手上,再次伸进羊体内,一阵摸索之后,成功将绳结套到了羊蹄子上。 这样一来便好用力得多。罗桑本打算帮忙拉发带,但陶美兮嫌他力气大,怕伤到羊羔和小羊,坚持自己来。她缓慢而用力地把发带往外拉,把羊蹄拉到了宫口附近。 眼看要成功拖出来,羊蹄却因为蜷曲而横在宫口出不来,陶美兮再次伸手进去,将蜷曲的羊蹄拉直,终于成功拽出了一条腿! 几人都激动地惊呼起来。 很快,陶美兮又将附近的另一只腿拉了出来,她抓住两条腿一同往外扯。 但因为羊羔的身体接近宫口,将它又撑大了些,沉默许久的母羊突然尖锐地“咩咩”了起来,两只前腿也不停地向前扑腾,扒拉地面,想要逃走。母羊因为抵抗而不肯发力,羊羔在它的身体里卡得更紧了,难以拽出来,陶美兮急出了一头汗。 小黑和苍耳原本打算抓住母羊的上半身,和陶美兮相对着扯,但母羊的哀鸣声实在太过痛苦,让人不忍心听下去。 陶美兮让罗桑握住羊羔的两只蹄子,自己走到母羊面前蹲下,用旁边抹布胡乱擦了把手之后,轻柔地抚摸它的头顶: “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你的宝宝卡在你的肚子里出不来也很痛苦,这对你们来说都很危险。我们是在帮你,再坚持一下,好吗?你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宝宝。” 在她柔声的安慰和反复抚摸下,母羊竟真的平静下来,不再嘶叫和挣扎。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生怕打扰这奇迹般的一幕。 “谢谢你的信任。”陶美兮在她耳边轻轻说。 陶美兮对苍耳和小黑使了个眼神,两人会意,上前轻轻按住母羊。陶美兮则走到后面,继续把小羊往外拉。 苍耳清晰感觉到,平时那个迷迷瞪瞪的女孩,此刻毫无疑问是这里的主心骨。看到陶美兮安抚母羊的样子,她第一次无比确信,这个世界一定给每个人准备了一件擅长的事情,只不过有的人早早就知道了那是什么,有的人一生也没有找到。她希望自己也能找到。 羊羔的前蹄被一寸寸拉出来。伴随着一阵涌出的黏液,羊羔的头终于出来了! 陶美兮和罗桑惊喜地对视了一眼,正准备继续把它的后半个身子拉出来时,祝老师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不着急,先把小羊口鼻里的黏液清理出来,让它能呼吸。” 陶美兮左右看看,没发现适合的工具,于是随手抓起自己裙摆,用裙摆包着手指伸进羊羔嘴里,把里面黏液掏干净,又给它轻轻擦了把脸。 陶美兮最后轻轻一拉,整只小羊羔终于落地,跟纯白色的妈妈不同,这是一只白底黑斑的小羊。陶美兮依照祝老师的指示将小羊的脐带剪断并扎好。 漫长的折磨结束,母羊发出一声解脱的呻吟。 陶美兮轻抚它的背部:“你很棒,做得很好。” 几人在小羊面前蹲成一圈,细细打量这个新鲜出炉的小生命。 小羊四条腿很细,但足以支撑它颤颤巍巍地站立着。它用大大的无辜的眼睛打量眼前这几只庞大的人类,好奇又懵懂的小眼神让人怜爱不已。 “好可爱!!”小黑低声尖叫。 “你好呀,小宝贝,我们是你的助产士。”陶美兮的心都被萌化了。 当其他人都在看小羊羔时,只有罗桑在看陶美兮。她脸上全是汗,头发因为没有发带的约束而胡乱披散着,手上、裙子上全是黏液和血污,可罗桑却觉得,她美得震撼人心。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忘记她今天的样子。 母羊的恢复速度惊人。刚才还半死不活瘫在地上,让苍耳以为它死了,这会儿已经站起来,用舌头将刚出生的宝贝浑身上下舔了个干干净净。小羊洗过澡之后更可爱了,三个女生掏出手机对它连拍了十几张照片。 手机里的祝老师发出一声咳嗽,大家这才想起手机里还有个人。 “谢谢祝老师。”几人齐声道。 “不用谢,你们做的很好。我到学校后会过来检查母羊和小羊的情况。再见。” 虽然是表扬的话,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没有感受到一点对于新生命降生的喜悦。不过……虽然语气冷淡,但至少是表扬的话。 “你们可以给它取个名字。”一直举着手机的祝江说。 “真的吗?我们可以给它取名?”苍耳受宠若惊。 “当然,如果没有你们,它可能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了。” 苍耳、小黑和罗桑不约而同地看向陶美兮,陶美兮也没有推辞,她认真想了想。 “就叫……奥利奥吧!” 几人露出会心一笑,都觉得非常适合这只奶牛色的小羊,便纷纷叫着它的名字逗它玩。 “奥利奥~看姐姐。” “应该是阿姨吧?” 片刻后,百思不得其解的祝江还是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几人同时回头看向一脸真诚的小祝老师,愣了几秒后,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笑。奥利奥被这动静吓的往母羊身后直躲。 祝老师不到四十分钟就赶了回来。她从停车场一路小跑过来,但在快到学生面前时又紧急刹车,整了整头发,镇定优雅地走来。 刚才在电话里,这几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女孩的表现,震动了她。是的,震动,她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夸张的词汇了。生产这样的场面,都一次看到的人大多受不了,更别说亲自接生了。 虽然满怀激动和骄傲的心情,但在看到那几个孩子时,她只微微点点头,说了句“做得不错”,便去检查小羊和母羊了。陶美兮还是忘不了她对待动物、尤其兔子时冷漠的态度,因此看到她时还是冷着脸。 祝老师拎着工具箱径直走到羊圈里,仔细检查了一圈小羊的情况后道:“小羊很健康。” 几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陶美兮,她生怕自己刚才那一通生拉硬拽把羊蹄子给拽坏了。 祝老师又抓住奥利奥的两只后蹄将它拎起来,同时轻轻拍它的背,奥利奥发出咩咩的叫唤。 “这一步是为了防止有羊水残留呛进它的肺里,引起异物性肺炎。” 随后,祝老师打开工作箱,用浓度 3%的双氧水给小羊的脐带消毒。 “很多农户家新生的羊羔存活率低,易发破伤风,主要是因为接生的卫生条件不达标,剪脐带的剪刀没有消毒。我现在是在用 3%的双氧水进行清洗,再在脐带末端涂上 3%的碘酊来杀菌。” 旁边几人已经下意识站成一排,认真观摩听讲,这就是祝老师的魔力,只要一开腔,随时随地把周围变成课堂。 处理完小羊,祝老师开始检查母羊,同样边操作边讲解。 “你们刚才应该看到,母羊把小羊身上的黏液舔掉了。这一方面是母羊在熟悉小羊,增进亲子感情;另外,羊水中含有大量的催产素,有助于母羊排出胎衣。这只母羊的胎衣已经顺利排出了。” 几人扫了一眼地上那坨像肠子一样猩红粘稠的东西,都忍住恶心默默转开眼。 祝老师用头孢和鱼腥草给母羊做了消毒,并讲解母羊产后消毒的要领。陶美兮默默记在心里。 陶美兮发现工作中的祝老师和课堂上像是两个人,虽然语气是同样的冷淡理智,可她呵护母羊时专注的神情、轻柔的动作,让陶美兮觉得她跟自己一样,在意眼前的这个生命。 第64章 正想着,祝老师抬头看向陶美兮:“过来给母羊疏通奶头,让小羊喝奶。” 陶美兮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 cue 自己,但还是戴上手套蹲到母羊跟前。母羊的奶头已经涨得很大,陶美兮伸手去掐,但几下都没掐出奶来。 祝老师让她让开,自己演示给她看,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掐住奶头上方两三厘米处,再用中指一拨,奶水就滋了出来。 “母羊奶头前期是堵着的,羔羊很可能吸不动,需要人工开奶头。” 陶美兮依照祝老师的话操作,左手把住奥利奥的脑袋,不让它乱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按住奶头的底部,再用食指中指勾开小羊的嘴,让它吮吸奶头。 “它喝上了!”陶美兮下意识惊喜地看向祝老师。 两人对视几秒,都想起之前不愉快的经历,神情有些尴尬。 祝老师转移话题:“第一次要让小羊喝够,能喝多少喝多少。初乳营养丰富,还含有抗体和溶菌酶,能够增强小羊的抵抗力,对于提高羊羔的存活率很重要。尽量要让羊羔在出生后半小时内吃上初乳。” 奥利奥喝得一本满足,几人也看得一脸陶醉。 苍耳关上圈舍门,陶美兮还在依依不舍地打招呼:“奥利奥,姐姐明天再来看你。” 几人正准备离开,祝老师叫住她们。 “我今天本来是要下乡看诊的,被你们叫回来了。作为补偿,你们派一个人给我做助理吧。” 苍耳和小黑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了一步,让中间的陶美兮凸显出来。 祝老师看似不经意地对着陶美兮一点:“那就你了。” 陶美兮茫然指了指自己:“啊?” 第54章 绿发带 陶美兮坐在后座,祝老师开车,行驶在乡间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陶美兮能清楚听到车轮碾压过石子的难听声音。 自从莫名被抓上车带走,她和祝老师就一路保持沉默。但这种沉默显然不是因为熟稔和舒适,而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尴尬。 诡异的安静像个真空机,把狭小车身内原本就不多的空气一点点抽掉。 陶美兮假装斜靠在座位上玩手机,实则偷偷观察祝老师。听说她是小祝老师的姑姑,那年纪应该不小了,可看起来很年轻。 不对,不是年轻,是一种跟岁数相符的、沉淀后的美丽。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不安和困惑,虽然她很少笑,但能清晰感觉到她对生活是满意且自信的。 “你要退学?”祝老师冷不丁发问,把陶美兮吓了一跳。 “啊?我……对,要退学。” 本以为要迎来一长串教育,没想到祝老师没再说话,继续安静开车了,就好像她刚才问的是“你吃了吗”一样。 陶美兮有点懵。 四十多分钟后,车开进一个人口看起来很密集的村庄,村子里大多是简陋的自建楼房或者联排平房。村里的路又窄又崎岖,七拐八磨,祝老师却轻车熟路地开进村庄深处的一个小稻场。 稻场旁边的树荫下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他们应该是认识祝老师的车,远远就站起来朝车聚拢。陶美兮莫名有点紧张。 “下车。”祝老师道。 刚一出车门,热浪扑面而来,要把人淹死。 祝老师从后备箱里拿出工具箱,又套上她的工作服,是一件类似工人穿的塑料罩衣。陶美兮觉得她这样子和想象中穿白大褂的兽医相去甚远。 “祝医生,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等不及嘞!”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道,“赶紧去我家吧!” “哎不行,我比你先来的,我家猪等不及了!”另一个男人用胳臂把她扒开,挤到前面说。 “我早就给祝医生打过电话了,先去我家!”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像要打架。 “好了,安静。你家是牛犊拉肚子对吧?我晚点过去喂药就好,不急。你家是牛不吃东西?你家是小猪肚子上长了一个鼓包,还不知道病因是吧……” 祝老师一一问过去,居然对每家人的情况了解的七七八八,陶美兮暗自惊讶。这些人不全是这个村庄的,还有从更底下的小村子赶过来,特意等祝老师的。 一番询问之后,祝老师按照紧急程度给他们排了个序,开始一家家看诊。 大家都注意到祝医生今天带了个漂亮的小助理,但谁也没心情多看她一眼。陶美兮还没反应过来,农户已经领着祝老师快步朝家里走,她只能自己灰溜溜地小跑着跟上。 第一户的病人,啊不,病猪,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小猪崽,肚子上坠着一个大大的瘤包,随着它的跑动一晃一晃,看起来有点诡异。 “是脐疝,”祝医生简单检查后迅速下了结论,“可能是出生的时候剪完脐带没有扎好,肠子掉出来了。” “那怎么办?” “手术。” 农户依照祝医生指示,迅速在自家三轮车后斗里铺上了塑料布,当做一个简易手术台。在她用开水烫手术刀和剪子时,农户夫妻俩把小猪按到了塑料布上。 见大家都有事可忙,陶美兮茫然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她朝祝老师投去询问的目光,祝老师却根本没空往她那边看,陶美兮只能继续旁观。 小猪崽子被按在手术台上还动个不停,东看西啃,直到一针管子麻药下去才消停。祝老师把它的手术部位冲洗干净,又剃了毛,左手捏了捏肿胀部位,右手朝很自然地陶美兮的方向伸过去。 她的手滞留在空中三秒。陶美兮茫然地出神,正想着原来小猪崽洗干净之后又粉又白的,一抬头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刀。”祝老师平静道。 “哦!”陶美兮忙把烫过的手术刀递给她。 祝老师一层层划开小猪肚子上的肿胀部分:“看,果然是肠子。” 陶美兮看了一眼,差点吐出来。 祝老师将露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又一点点切除多余的肉,最后将伤口缝合,动作一气呵成,手稳得不像话,即使中间小猪因为疼痛而迷迷糊糊地乱蹬腿,也没有影响她下针。缝合完毕,祝老师将小猪身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又涂上消毒药水,这才算完成。 看到猪崽恢复平整的腹部,陶美兮松了一口气。 祝老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随后在农户的千恩万谢中赶往下一家。陶美兮小跑着跟上,这会儿工具箱已经到了她手里。 “祝老师,你是不是忘收钱了?”陶美兮在她耳边小声提醒。 “我不收钱,是义诊。” 陶美兮更看不懂这个人了。 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给第十六家拉稀的小牛喂完药走出来时,已经晚上十点了。她们是上午十一点到的,一刻不停地连轴转了十一个小时。没有吃午饭,也没吃晚饭,中间当然有农户热情邀请她们一起吃饭,但因为今天上午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祝老师怕今天看不完,因此一概拒绝了,甚至连水都没怎么顾上喝。 神奇的是,陶美兮并没有感觉到饿。 今天是她有生以来最充实的一天。给小猪缝肚子,给公鸡治脚气,给大狗看皮癣,给母牛掏粪便……有的开药就行,有的要就地动刀。 本以为自己今天上午接生奥利奥已经是人生高光,没想到只是祝老师日常工作里最普通的碎片。 唯一值得骄傲的是,她已经从一开始的局外人,变成了一个偶尔能派上用场的助理,帮祝老师递工具、调药水、消毒伤口。 脱掉工作服,坐回车上,两人都脱了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祝老师也没有发动车。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静静坐着,开着车门,让夏季夜晚的凉风穿过车身、并送进来阵阵蝉鸣。 片刻后,祝老师从前排座位底下拿出两瓶水,递给陶美兮一瓶。陶美兮喝了一口,魂魄终于回来了一点。 “您每周末都过来?义诊?” “对,周围几个村子,轮流去。” “他们村里没有兽医吗?” “现在村里养家禽的人家不多,专门的兽医挣不到钱,没什么人干,附近几个村子只有一个兽医,是老兽医的儿子,老兽医已经去了,儿子很年轻,村里人信不过他。” “我看您对他们每家的情况都很熟,您做义诊多久啦?” 祝老师想了想:“七八年了吧。” “为什么……不收钱呢?”陶美兮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其实从前的她根本不会想起这个问题,但跟苍耳这种抠门精相处久了,让她意识到钱是普通人非常在意的问题。 “我不缺钱。”祝老师平淡道。 “哦。”这个答案对陶美兮来说很合理。 沉默片刻后,祝老师问:“你放弃兽医,是因为不想杀动物?” “嗯。” “你有数过,我今天动了多少次刀吗?” 陶美兮正在回忆,祝老师道:“六次。” 第65章 “那些动物在我们来之前,正在经受各种各样的痛苦,但明天它们就会慢慢好起来。我一天就动了六次刀,当兽医这些年动了成千上万次。你觉得如果没有练习解剖蛔虫、牛蛙、兔子、老鼠,我能一上来就给牛羊猪开刀吗?” 陶美兮摇摇头。 “你是不是以为当兽医就是穿着白大褂、坐在亮堂堂的宠物医院里,给那些可爱的猫猫狗狗看病?” “才不是!”陶美兮抬高声音反驳。但她心里知道,就是。 “是也没关系。宠物主人对它们倾注了感情,需要它们的陪伴;饲养家禽的农民投入了成本,需要它们的经济回报。无论给什么动物看病,你面对的期待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把它们治好。” 陶美兮不解地看向祝老师。 “你把兔子放走的时候,我真的非常生气,我不相信你真的是出于对动物的爱心,只认为是过于任性。”祝老师顿了顿,“因为我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我对动物并没有你那种热情,我给它们看病更多地是为了帮助人,但你不一样,你关心的是动物本身。” “因为我经验的缺失和偏见,没能在当时对你进行恰当的引导,让你对兽医这个职业失望,甚至想退学,是我不对,对不起。” 祝老师真诚地看向陶美兮,陶美兮没想到会得到这么真挚的道歉,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反应,愣了半晌后才说: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这也不能全怪你……” “那当然,无论如何你私自放走实验动物都是错误的。”祝老师理直气壮地接道。 “但负责任地说,教书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最适合当兽医的学生,如果你就此放弃,我会很遗憾。你也会的。” 驱车回学校的路上,夜已经深了,乡道上漆黑一片,但陶美兮觉得眼前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 下车后,陶美兮往宿舍一路狂奔,她迫不及待要告诉苍耳和小黑,她不走了! 然而宿舍楼下,有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靠在路灯竿上,好像在等人。 陶美兮走到罗桑面前:“你……在等我吗?” 罗桑点点头:“你今天都跟祝老师做什么了?” “去农户家里义诊,忙了一整天,累死了。”陶美兮做作地打了个哈欠。 罗桑表情有些紧张:“她跟你聊了吗?” “聊什么?她只是让我给她打下手而已呀。”陶美兮懵懂地眨了眨眼。 “那你还是要退学?” “对啊。”陶美兮理所应当道。 她看到对面的男孩刻意遮掩脸上失望的神情,低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包装纸袋,纸袋表面有些褶皱,看起来是在手里握了很久。 他摊开手,把纸袋递到陶美兮面前:“给你。” 罗桑手心起了一层细汗。 陶美兮接过来,打开袋子,在灯光下一看——是一条崭新柔软的绿色发带。 是的,这个下午,当陶美兮跟着祝老师辗转在各个农户家义诊时,罗桑骑着摩托车跑遍了新禾镇和附近几个镇子的精品店。 陶美兮从小收到过无数名贵礼物,裙子、首饰、鞋子、包包不计其数,但都不像这条发带,在初夏的夜晚,猝不及防地来到她眼前,撞进她心里。 “你那条不是弄脏了吗,我白天在路边上碰巧看到一条差不多的,就、就买下来了。” “哦,知道了。”陶美兮低头一笑。这条发带除了质地不同外,颜色和花纹都与她白天给小羊接生时用掉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既然他说是“碰巧”,那就是碰巧吧。 陶美兮珍重地把它收好。 “你什么时候走?”罗桑问。 “还没定,就这几天吧。” “嗯,提前在群里说,我、我们送你。” “你没有别的话跟我说?” “没有。” “那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陶美兮对他招招手。 罗桑疑惑地俯耳过来,陶美兮凑到他耳边,顿了两秒。 随后,猝不及防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第55章 过端午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陶美兮起床后看不到小黑和苍耳的身影,迷迷糊糊地出门吃早饭,却看到食堂门口有两个大水桶,里面插满了艾草,有几个同学站在桶前面挑拣。陶美兮好奇地走过去,桶前面放着微信和支付宝两个收款码。 但这微信收款码中间的头像,飞天小女警……怎么这么眼熟? “一根三块,三根十块。”苍耳在两桶艾草后头也不抬地说。 “这是干什么用的?”陶美兮嗅了嗅,“味道怪怪的。” 苍耳这才看到是她:“艾蒿没见过?辟邪驱蚊的,买三个吧,放我们宿舍门口。” “哦。”陶美兮晕乎乎地扫码付钱,开心地挑了三根。 当苍耳用草绳把三根艾蒿捆在一起时,陶美兮才反应过来:“一根三块,为什么三根十块啊?你这个奸商!” “买三根有附加价值。” “什么?” 苍耳把捆好的艾蒿递给她,并送上一句真诚祝福:“端午安康。” 陶美兮看着坐在小马扎上的苍耳:“这都是你大清早去采的?你穷疯了?” “对啊。”苍耳平静点点头。 这都是苍耳天不亮在基地里砍的,承接了端午这天清晨的露珠,货真价实,十块钱三把很合理。 “那我陪你一起卖。”陶美兮在苍耳身边的另一个小马扎上坐下。 “你坐我位子干嘛,起开。”小黑拎着两袋早餐从食堂走出来。 “你们俩一起的?”陶美兮突然不悦,“为什么不叫我!” 苍耳一脸莫名其妙,叫你你来吗? “以后集体活动必须得叫我!”陶美兮气鼓鼓道。 “行行行。” 见陶美兮没有让座的意思,苍耳只能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小黑,又转身去食堂里搬了一把椅子出来。 “今天端午节,我们怎么过呀?”陶美兮一脸期待地问,“我看公告说食堂今天有包粽子的活动,我们报名吧!” 苍耳和小黑对视一眼,欲言又止。陶美兮疑惑地看着她们。 “我今天……回家过节。”苍耳道。 “我也是。” 陶美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们俩都是本地人,跟自己不一样。短暂地沮丧一小会儿之后,她反应过来。 “你们可以邀请我去你们家过节呀!我还从来没去过你们的家呢!” 苍耳和小黑面面相觑片刻。 小黑的父母都是农民,她担心父母面对陶美兮这种奇行种,会怀疑自己在学校里都交了些什么朋友。 苍耳就更不想了,她可不像小黑,在家里说一不二。 她原本打算今天回去陪外婆吃几个粽子就行,谁料昨天舅母特意打电话回来,说她好久没回家了,端午一定要回来吃团圆饭。苍耳诧异之余,还有点感动,或许是距离产生美,住校之后不在他们眼前晃悠了,反倒激发了几分残留的亲情。 陶美兮见她们都不说话,眼神从期待变为沮丧:“我回宿舍睡觉了。” 说着她起身要走。 小黑看着苍耳为难的表情,她叹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你跟我走吧。” 两桶艾蒿迅速被价格不敏感的大学生们买完了,一个半小时净收入 168 元,非常令人满意。 把大红桶还回基地后,苍耳久违地蹬上小破自行车,踏上了回家的路。 好久没回去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充实,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一点点被什么东西填满,记忆里那些不好的事情好像在一点点远离自己,她越来越少去回忆,反而总是在想接下来一两个月的事情。 比如快要期末考啦,得赶紧复习,尤其是小祝老师那门课,千万不能挂;比如学期末就要分专业了,分完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小黑陶美兮住一间宿舍;比如暑假要去哪儿找一份高薪水的暑假工…… 就连舅舅舅母和表弟,偶尔想起来时,也是刚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对自己好的那些画面。想到这些,心里甚至会泛起一阵柔软的酸涩。 回到家,外婆和舅母正在小院里包粽子,高中放假回来的黄耀祖在角落里打游戏,黄进也难得地没有打牌,而是打扫卫生。舅母和外婆边包粽子边说着村里人家的八卦,黄进时不时插嘴点评几句。 苍耳被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钉住了脚步,是自己在做梦吗,还是时光回溯?她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这副幻象。 “小耳朵,回来啦。”外婆笑眯眯对她招手。 苍耳这才应了一声,停好车走进门,跟舅舅舅母打了个招呼。 “小耳朵瘦了啊,是不是学校学校伙食不好?”舅母关切地问。 “伙食还好,可能总是下地干活吧。” “瘦了好,更像大姑娘了,好看。”黄进道。 苍耳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和夸奖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干笑了两声,心情越发轻松起来,随即洗了手过来帮忙包粽子。 第66章 黄耀祖全程没有抬头,他又胖了,脸上的暗红的痤疮多到连成了片。他面无表情,但手指激烈地点击着屏幕,手机里发出阵阵厮杀声。苍耳犹豫要不要开口提醒舅母带他到医院看看皮肤科,但想想还是算了,闭嘴才是维系家庭表面和谐的良方。 更何况自从高利贷事件后,黄耀祖见到自己就像老鼠见了猫,低头锁着肩膀走,说话都不敢大声。其实小时候苍耳还是挺喜欢这个弟弟的,他也总默默黏着自己。可现在……算了,不可追溯的事情太多,也不多这一件。 翠绿的粽叶两张叠在一起卷成小筒,抓一把泡过水的白净糯米,在中间填一颗完整的新鲜板栗,再覆盖上一层糯米,两手将粽叶合拢起来,用细绳紧紧扎住。外婆按照苍耳喜欢的口味,准备了红豆和板栗两种馅,每年都这样,从没有变过,这让苍耳感觉到安心。 与此同时,学校宿舍。 陶美兮的手指划过衣柜里的一排衣服,从中挑出几件往身上比划:“哎,你说哪件衣服合适?” “都行。” “鞋子搭哪个呢?” “都好。” “头发是披着还是扎着?” “随便。” “你这是什么态度呀!” 小黑崩溃地从床上坐起来:“拜托,你是去我家,不是见家长,只要穿了衣服就行,没人在意你穿什么。” 陶美兮同情地看着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成长经历,让你对自己这么随便?” 小黑又绝望地瘫倒下去。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才终于出了校门。陶美兮容光焕发,趁得小黑更像一个东南亚国籍运动员。 路上遇见罗桑迎面走过来,他面对陶美兮时明显不自在,那天晚上亲吻的触感一直留在他脸颊上,每想起来都有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从脸上蔓延开。 罗桑得知她们是去小黑家过节后,走到陶美兮跟前认真道:“晚上七点,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好。”陶美兮一口答应。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小黑回想起刚才罗桑那大大的黑眼圈:“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你不走了?” 陶美兮偷笑:“哎呀过几天再说嘛,多好玩儿呀。” 小黑摇摇头,这妖精! “警告你啊,到我家可老实点,别作天作地的,我爸妈要是把你赶出来我可不拦着!” “知道啦!而且我哪里作了,真奇怪。” 小黑的脸又黑了三分。 二十分钟后,小黑家。 “叔叔阿姨好!我是晓宁在学校最好的朋友,陶美兮,你们叫我美兮就好~” “哇,叔叔,这么多大棚都是您家的吗?好阔气啊!” “阿姨,您做的菜太香了,当您女儿可真幸福!” “这个粽子也是您亲手包的吗?太好吃了吧,比那些老字号几十块一个的要好得多!” …… 听到陶美兮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餐桌上,看到爸妈慈爱到发腻的眼神,小黑默默吞了一口老血。 妖精,真的是妖精! 陶美兮甚至主动去厨房要帮唐妈妈端盘子,惹得唐妈妈连声说“亲闺女快玩去吧”。苍天啊,宿舍扎好放在门口的垃圾袋都没见她扔过一次!没天理了。 苍耳家的餐桌上也摆满了好菜,过年时剩的腊味也在今天彻底掏空库存,统统上了桌。 见舅母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正在摆碗筷的苍耳忙道碗够了,舅母笑笑没说话,依然把碗摆上桌。苍耳正疑惑时,只见黄进满脸堆笑地引着一个青年走进来。 “小周,今天怎么好好陪我喝两杯,到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苍耳转头望去,这个叫小周的是个陌生面孔,长得也没什么特点。 “来,坐!”黄进拉着小周坐在自己左手边,“小周啊,这个就是我侄女。这个是小周,你周叔叔的儿子,在大公司上班,今年二十五。” “你好。”小周对苍耳笑着点点头。 我哪来的周叔叔?苍耳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详的猜想,但还是怀有一线希望,希望是自己猜错了。于是她礼貌地点点头。 黄进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招呼着苍耳到小周身边坐下,苍耳装作没听见,在角落坐下。外婆则大喇喇一屁股坐到了小周身边。 “来来来,开吃,难得一家团圆。”舅母热情地招呼着。 黄进给自己和小周倒酒,从小周的工作、工资聊到家里在镇上的房子、父母的车。两人唱双簧似的一问一答,把这位小周的身家条件倒了个一干二净。 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苍耳的脸色越来越冷。 第56章 老照片 酒过三巡,黄进已经两眼通红,拍着小周的肩膀大笑,唾沫横飞。 苍耳强忍着不适,夹了一口炒空心菜放进嘴里,随即眉头一皱,吐了出来。 有酒味。 要么是他们碰杯的时候洒出来的;要么是筷子从他们嘴里沾过酒味之后再沾上去的。 “我这个侄女好,懂事,能干!跟外面那些娇里娇气的小姑娘绝对不一样,哪个要是娶了她,真是八辈子的福气。大专毕业,女孩子嘛,这个学历很可以了。将来也不要做什么太累的事情,多照顾家里。是吧小周?你们年轻人多聊聊,别不好意思!” 嘴里的酒味跟饭渣子一起发酵成满口的酸味,更恶心了。 苍耳用果粒橙漱了漱口,说自己吃饱了,准备离席。 黄进随手把空碗往舅母手里一塞,舅母自然地起身去给他盛饭,顺手要把小周的碗捎走。黄进却抢先一步把小周的碗拿过来递到苍耳手里。 “去给小周盛碗饭。”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小周起身要把碗拿回来,却被黄进以一种蒙古摔跤的姿势死死拦住。 “你坐!你是客!她这么大人了,给客人盛个饭不行?” 苍耳看了一眼手里的碗,妥协般起身,黄进醉眯着眼睛露出得意的神情。 “哐当”一声,碗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声音激得所有人一惊,连头埋在饭里的黄耀祖都惊恐地把目光射到碎瓷片上。 苍耳淡淡扫过几人的脸:“不好意思啊,没拿稳。” 黄进怒而一拍桌子要站起来,舅母忙将他按下去,满脸笑着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我再给小周拿个碗。” “毛手毛脚的,你趁早下去吧。”外婆佯装生气呵斥道。 “哦。”苍耳默默走上二楼。 黄耀祖事不关己地看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吃饭。 苍耳久违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熟悉的灰尘味、水洗了不直到多少次已经发白的床单味、大衣柜陈旧的木头味,共同组成了这个安全的小角落。 只可惜这个角落处在这栋楼的二楼,外面总是狂风暴雨的,小角落再安宁也没有用。要是能搬出去就好了,再也不用管这些腌臜混乱的人和事。 自己居然会对今天这顿饭有期待,太好笑了。好笑到有点想流眼泪。 苍耳歪在床上,目光刚好看到衣柜顶上那个外婆收重要文件的鞋盒子,她突然想起来,之前开学找学生证的时候,她看到里面有一张照片,但被外婆阻拦了不让看。 她起身搬凳子垫脚,从鞋盒里取出那张被压住的老照片。照片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小耳朵和爸妈 2007.3.21 于林场” 字迹娟秀,陌生又熟悉。苍耳知道这应该是黄雅芳——也就是自己妈妈——的字迹。 妈妈,好陌生的词汇,即便是在心里默念也会感到一阵别扭。苍耳突然有点不敢翻开照片正面了。 她不准自己多想,用力把照片翻过来。 因为年岁久远,彩色照片已经有点褪色了,好在压了膜,面上没有损坏。 照片是在一个院子里拍的。照片上三岁的苍耳穿着厚毛衣,扎着小辫,神情懵懂懂地坐在妈妈怀里。黄雅芳女士坐在椅子上,俞天伟站在母女俩旁边,手扶着椅背。年轻的夫妻俩神采奕奕,盯着镜头的眼睛亮晶晶的。 苍耳看愣住了。 俞天伟就住在镇上,已经娶妻另生了儿子,只有过年的时候会给苍耳发个小红包,说一句新年大吉。苍耳在微信朋友圈目睹了他的各种人生大事和幸福生活碎片,偶尔还会在路上碰到活人,对她而言,这个爸爸虽然陌生,但好歹是个真是存在的人。 而黄雅芳,消失得太过彻底,了无音讯,就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以至于苍耳在偶然回想起童年碎片时,都会怀疑那些母女亲密的瞬间、妈妈身上香喷喷又柔软的触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自己的臆想? 但眼下,这张照片无声力证着,是的,她存在过,那些美好的日子也存在过,只是现在都消散了。 在翻开照片前,苍耳几乎想不起黄雅芳的样子了,但看到照片的一瞬间,苍耳又无比确信这就是她,就是记忆的迷雾深处藏着的那个人。 第67章 黄雅芳穿着黄色格子毛呢外套,烫了卷发,戴着大大的耳环,一定是那个年代走在时尚前端的弄潮儿。她笑容明媚灿烂,那笑容的感染力并没有因为照片的褪色而削减分毫。 苍耳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揪成一团。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情感起伏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对“被抛弃”这件事毫不在意,只要不在意,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而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事实上,那些感受只是刻意地被压在心底,只要有一个微小的火花,就会引爆出来,把五脏六腑炸的一塌糊涂。 苍耳迅速把照片反过来,收回鞋盒里,拉上窗帘歪倒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想要把那张照片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而黄雅芳的笑容却在眼前不断放大。苍耳愤怒地用枕头捂住脸,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的身体好像缩小了,还没靠椅背高,看东西都是从下往上看的。她回到了一个很熟悉却认不出来的地方,这是一片小院子,小院里是一间土黄色的三开间平房。她跑到房子门口,费力地提起短腿迈过坑坑洼洼的青石门槛,进入屋子。 客厅里只摆了一张大木桌,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大大的中堂,中间是一副迎客松的画,画两边是一副对联。中堂下摆着一张很高的条台,比梦里的她高多了。客厅两侧各有一个房间,左边那间里面是木制架子床,右边那间是挂了蚊帐的矮床。 虽然梦里的苍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她却下意识知道右边这间是自己的房间。她爬上右边的床,躺在上面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的意识逐渐清晰了:这里是外公外婆在林场的老房子,左边是他们的房间,右边是妈妈常带着自己来住的房间。刚才那张照片,就是老房子门口拍的。 外面的院子突然变得很吵,好像有妈妈的声音,还有外婆、爸爸,她们在吵什么? 苍耳睁开眼,发现上方是白色的墙,而不是蓝色的蚊帐。 哦,原来刚才是梦。吵架声不在院子里,是从楼下传来的。 耳朵那一片湿湿的,伸手一摸,原来是在梦里莫名其妙流的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黄进借酒装疯的嚷嚷声越来越响。她擦干眼泪,起身下楼。 “我为了谁啊?我还不是一心为了她好!上个大专,将来能找什么好工作、挣几个钱?人家小周是大工厂里面高技术的,一个月一万多!人家爸妈在镇上好几套房子,就这样的条件,要不是我在中间说和,能看得上她吗?不趁现在年轻行情好,赶紧把婚事说定下来,过几年年纪大了、在跟学校里面那些小男孩子鬼混鬼混,小周还能看得上她?”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算什么账,我告诉你,小耳朵的事情轮不上你做主,她将来就算结婚了,彩礼一分钱落不到你头上!” “老子是图那几个钱吗?老子把她养这么大为的是钱吗!” “少在这老子老子的,老子才是你老子!”外婆指着他的鼻子,“你以后再敢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给小耳朵添堵,老子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打死你!”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闭嘴!你怎么跟妈说话呢!”舅母拉住发酒疯的黄进。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落到舅母脸上。 苍耳走下楼梯,刚好看到这一幕,舅母被打得斜着身子撞到桌子上,桌上的碗碟都被撞得一晃。苍耳忙冲过去扶住舅母。 “你要死是不是?你给我滚,滚出去!不要脸的东西!”外婆发了疯一般拍打着黄进。 黄进这时候也被自己的举动吓醒了酒,他看着自己老婆通红的脸颊,有点发懵。 “要你个死婆娘插嘴,老子抽死你!” 他带着惶恐的眼神撂下这一句话,啐了一口唾沫,逃出门去。 舅母发怔般站在原地不动,脸迅速红肿起来,眼泪滚了下来。外婆被气得心口疼,捂住胸口坐下,同时握住舅母的手腕,长吁短叹。 苍耳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她本来在楼梯上已经酝好了十成力,准备下楼跟黄进大干一场,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 她震惊地发现黄耀祖静静站在门口的角落里,沉默目睹了这一切。 苍耳觉得这孩子一定被吓傻了,有必要说些什么来安抚他幼小的心灵,可撒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好话,毕竟从没有人安慰过自己。 黄耀祖从凳子上拎起书包:“我回学校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多看挨打的妈妈一眼。 这孩子果然长成怪胎了,苍耳心想。 舅母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外婆无奈地安慰她。 苍耳不想应对这种场面,于是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放在盆里,端到院子的水池里准备洗碗。但刚打开水龙头就察觉出不对——院子围墙外,有个可疑的身影一闪而过。 “谁在那里?”苍耳警戒地走过去。 小黑和陶美兮从围墙后面探出头,尴尬地伸手打招呼:“嗨……” 两人在小黑家吃完午饭,陶美兮缠着小黑,让她带自己到苍耳家玩。小黑也实在不想再看她跟自己爸妈“母慈子孝”的样子,赶紧把她拎出家门。没想到一来就赶上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吓得她们不敢进去,但听到事涉苍耳,又不想走,于是在家门口偷听了全过程。 “对不起,我们不该来的。”小黑一脸抱歉。 “也不该偷听。”陶美兮低着头。 陶美兮是第一次了解苍耳的家庭,从前只知道她很穷,却没想到有一群这么奇葩的家里人。心里又震惊又抱歉,只觉得从前对朋友关心太少。 苍耳刚才一直紧绷着,现在却像泄了气一般,耷拉下肩膀。 “算了,听不听的,反正就这样子。” “你还好吗?”陶美兮问。 苍耳回头看了眼屋里的外婆,沉默片刻后说:“你们陪我去个地方吧。” 步行将近四十分钟后,路边的人家越来越少,眼前只剩农田和树林,随后又走上一条狭窄的山路。 陶美兮撑住路边的一棵树,气喘吁吁:“你、你是报复我们偷听,故意带我们乱走吗。” 小黑叉着腰疑惑地环顾四周:“这条路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走吧,马上到了。”苍耳继续往前。 这条路小时候走过很多次,大部分时候是妈妈带着她走来走去,有时候是外婆带着她们。那时候路比现在要宽些,现在因为走的人少了,树木和杂草侵占了路的两侧。 又走了十来分钟山路后,眼前终于开阔起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缓山坡,坡上种着成片的果树,山下是形状不规整但紧凑的田地。好像《桃花源记》里的描述,“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陶美兮惊叹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而小黑则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她看向苍耳,苍耳对她笑了笑。 苍耳朝不远处的一间破败民房走去,那就是她的目的地。 这是一个三间的民房,门口有一个小院子,已经长满荒草。房子的两扇木门用一把老式大铜锁锁着,黄色土砖砌的墙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之下已经破败不堪。 苍耳走到门口,用力将大门推出一条拳头宽的缝隙,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中堂上挂着的迎客松、对联一如从前,只是屋顶破了几个洞,阳光漏了进来。 没变,家还在,只是破了点。苍耳心里涌起久违的安全感。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陶美兮好奇地踢了踢青石块做的门槛。 “这是我的家,”苍耳笑着说,“我要搬回这里。” 第57章 初吻 晚上,家里一切恢复如常。黄耀祖已经回学校了,黄进不知道了赌咒发了什么誓,成功回到卧室。碗碟全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混乱的生活有着超乎想象的巨大惯性,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将人拽回它混乱的轨道上。 苍耳给外婆讲了自己的搬家大计。虽然是一时兴起,但她脑海里已经迅速勾勒出一副未来生活的蓝图:自己和外婆一人一间房,门口种上花、再开辟一块菜园,买上一条藤椅放在院子里,外婆没事就可以坐在上面慢慢摇。 老屋虽然偏远,但苍耳今天考察过了,旁边的林场被人承包后如今已经在规模化运营,七八个工人就住在附近,万一出什么事也不至于无人照应。老屋后面还新修了一条马路,能够开车上下。 外婆听完她这通兴奋的描述,只问了一个问题:钱从哪儿来? 苍耳怎么可能忽视钱这个核心要素,她不慌不忙。 “我下午已经请林场里一个老师傅帮忙看过了,他说老房子的墙还结实,不需要加固。我们俩住,也不用什么精装修,真正需要花钱的地方只有屋顶翻修的材料加人工,如果我自己也算个人力的话,四千以内能搞定。”她想想又补充道,“不过像空调这种大件,只能等将来有钱了再慢慢买了,先用电风扇凑合一下吧。” 第68章 外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个小孙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一个愣丫头变得这么有主意、会盘算。难道真的到了能彻底仰仗她的时候了? 好事倒是好事,只不过比自己预想中早了好几年。 “怎么啦,你不想搬?”见外婆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苍耳问。 “不,我也想要清净。但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因为你舅舅今天发的疯?” “也不全是因为他,我早就想搬出去了。以前总觉得要再等等,等到还完债、等到毕业、找到工作、攒到钱……今天一算才发现,我想要的东西其实不需要花那么多钱,是我自己在想象中把这个目标放得太大了、给自己凭空想象出好多困难,其实没那么复杂。 我计划从每个月挣的钱里面存下来一点点,慢慢修缮,暑假就开始整起。” 今年春节,一定要和外婆在老屋过年。苍耳默默给自己立好了目标。 “好,阿婆支持你。” 罗桑看了眼手机屏幕,已经七点半了,陶美兮还没来。难道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想听,所以故意躲开自己?可那天晚上她分明亲了自己,难道是一时冲动,后悔了?又或者,她说是去小黑家,其实已经离开新禾镇,再也不会和自己见面…… 短短半小时时间,罗桑脑内已经快谱写一首新禾绝恋了。 终于,一个穿着裙子的身影从道路尽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对不起,我来晚了。” 陶美兮陪着苍耳在老屋转了一下午,替她设计了不少装修方案,在哪儿打柜子、铺什么颜色的木地板、配什么材质的窗帘,畅想得不亦乐乎,但被她统统驳回了,真是没品。一直到太阳落山,陶美兮才想起今天还有个重要约会,紧赶慢赶回来,但还是迟到了。 罗桑的表情竟然是松了口气。 陶美兮看到他这副焦急的神情,心里软了一下,不打算逗他了:“我有事跟你说。” “我先说!”罗桑着急道。他怕陶美兮说完之后,自己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和你距离很远,如果不是你来这里上学,我一辈子也不会遇见你这种人。我一开始觉得你很烦,娇气,又爱哭,不分青红皂白打我一闷棍,打完自己还哭……但后来,你做什么我都会关注,上课的时候看你,下地的时候看你,在食堂也看你。你在基地走失的那天晚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一想到你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我简直要发疯。” 陶美兮心里发甜。“所以……你想让我留下来?” “不,我跟你走。”罗桑目光坚定。 这下陶美兮彻底懵了,怎么跟预想中不一样。不是应该他告白之后苦苦哀求,自己为爱无奈答应留下? 她有种被反将一军的感觉。 “你认真的?” 罗桑点点头:“我一无所有,没有资格让你为我留下,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也对兽医失望,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跟你走。虽然我没有学历,但我一定能凭这双手做一番事业。”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告白,是他几个晚上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其实他远没有听起来这么无所畏惧。罗桑几乎没离开过新禾镇,他很清楚,自己在这里是个小霸王,出去之后什么也不是,顶多算新一代农民工。可他还是要走,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小镇。他从没体验过这种心被强烈牵引的感觉,这感觉让人着迷,让人足以抛下过去和未来,只要此刻。 陶美兮认真看着罗桑,借着路灯仔仔细细把他的样子看清楚。她知道他们都太年轻了,此时此刻的真心不知道能作数多久,但她想要永远把罗桑现在的样子记在心里。 “我不走。”陶美兮笑了。 罗桑语气着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感动你,或者给你压力,我是认真的。” “那天跟祝老师做义诊回来,我已经决定不走了。” “那你为什么……” “我逗你呢,笨蛋!”陶美兮咯咯笑了起来,“我就想看你什么时候会开口留我,谁知道你这么极端,简直是剑走偏锋。” 罗桑有点反应不过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轻易骗了,有点丢人。 但丢人归丢人,意识到陶美兮是认真的之后,罗桑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傻笑什么,你话还没说完呢。”陶美兮推了推他。 罗桑茫然,还没说完?自己就差把心肝肺掏出来了。 “你还没告白啊!” “刚才那还不算告白?是要我单膝跪地摆蜡烛吗?” 陶美兮扭头就走,却被罗桑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陶美兮,我喜欢你,喜欢到不行。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陶美兮低头浅笑:“嗯。” 昏黄的路灯下,他们拥有了第一个绵长轻柔的吻。 当晚,陶美兮一边咂摸刚才那个吻,一边喜滋滋点开三人宿舍群聊。 mercy:我宣布,106 宿舍不再是全员单身啦! 魔力黑旋风:猜到了[ok][大拇指][玫瑰]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行吧.jif mercy:你这是什么态度?[怒] 小俞承接一切兼职请私戳:恭喜[大拇指][玫瑰][玫瑰] mercy:[亲吻][亲吻][亲吻] 此时的二楼卧室里,苍耳按熄手机屏幕,无声地叹了口气。 给陶美兮当保姆、外加汇报她动向的工作已经干了快一个学期。一开始,这对苍耳而言是最轻松的工作,可现在……她越来越没法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继续拿这笔钱了。 她就是在利用朋友赚钱,这个事实无可辩驳。 而她的雇主最担心、隔三差五就要问的就是,陶美兮有没有跟“不三不四”的男孩子混到一起。之前苍耳一直隐瞒罗桑的存在,毕竟他们还没走到一起,她良心上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但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再隐瞒下去,既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雇主。 那么,放弃这份工作吧!苍耳迅速下定决心。 毕竟之前陶美兮要退学时,她已经做好了失去这笔收入的心理准备,现在就当她已经走了。好歹现在每月有一千五的基地帮工补助和一千五的科研助理补助,再打打零工,还债没有问题,只是翻修老屋的进程要延缓了。 但至少,再看到陶美兮的眼睛时,不会感到愧疚了。 第58章 靠天吃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标记,以此在流水般的时间中寻找存在的实感。 对苍耳而言,最显著的标记有两个。 一是欠债数字的减少。虽然推掉那份月薪五千的工作之后,还债速度显著放缓,但仍在缓慢进行中。 二是每两周一次的农作物栽培课上西红柿的生长。 课堂手册清楚记录了全过程。 从育苗到移栽,从搭起架子,到看见番茄苗往上直蹿,并随着它的生长不断将枝蔓固定在竹架上。苍耳她们捏着鼻子施过有机肥,戴着手套捉过蚜虫,不停地整枝、打杈、疏叶……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精心养护,番茄终于集中开花了。 嫩黄色的花朵点缀在深绿的枝叶中,煞是好看。 苍耳顶着草帽、戴着手套,穿梭在架子当中,用毛刷轻轻将花粉刷到柱头上,进行人工授粉。 西红柿是自花授粉的植物,在同一朵花上有着雌蕊和雄蕊。在自然情况下,它既可以通过风吹动花朵,震动授粉;也可以通过蜜蜂授粉。由于番茄的结果率跟期末成绩直接挂钩,所以苍耳和小黑她们还是选择了手动授粉,这样能够最大程度提高授粉率。 苍耳轻轻刷动着花粉,动作娴熟宛如老农。期间也有几只黄蜂在花丛中穿梭,和她一起辛勤劳动。 突然,苍耳动作一滞,一脸没脸看的表情转过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到罗桑摘了一朵小黄花插到陶美兮头上。 这俩人自从定情后,就谈上了不在意任何人死活的恋爱,不管教室还是食堂,手就跟黏上了一样,更别提每天晚上在宿舍楼下的难舍难分,就好像她上了楼就要被永久圈禁一样,其实第二天早上就要一起上早八! 母胎单身的苍耳对这种腻歪的感情实在难以理解。 罗桑那种臭烘烘、汗淋淋的青春期男孩到底有什么好亲好抱的?想想就浑身难受。如果是小祝老师那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倒是可以试试…… 该死!怎么肖想起老师来了。罪过罪过! 苍耳正默默忏悔,刚巧朱教授巡视到这里。 “这一株底下的厚叶子可以打掉了,影响通风和透光。” 明明是很正常的指导,可不知为何,这孩子像被吓了一跳,还回头对他猛烈鞠了个躬,然后快步走开。朱教授摸不着头脑。 花开花谢,西红柿终于坐了果,小小的绿色果实连串挂满枝头,看得人满心欢喜。其他小组种的辣椒、茄子、豆角等也都挂了果。同学们欣喜不已,两个多月的辛劳,终于看到成效。 第69章 朱教授看了看天色:“梅雨季节马上到了,高温多水很容易诱发病害,要提前做好管理。主要从促根、抗逆、防病这三个方面做准备,既要保护作物的根系不因为土壤湿度过大而发生沤根、烂根,也要防止叶枯病、黑斑病等等病害。” 一开始以为把番茄种进地里、搭好架子就能坐等开花结果,没想到忙活得一星期都闲不下来。好不容易结果了,却还有那么多关卡等着。九九八十一难,只为一颗超市里廉价的西红柿? 没办法,该做还是得做,少一步前面全白干。众人忙活了一通,追肥、喷药、清理多余的枝叶,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接连十几天的大雨把所有人都下懵了。 从前的梅雨季,顶多是阴雨绵绵,可今年不同,一场接一场的暴雨下出了一种天崩地裂的气势,周围好几个县都发了洪灾。 明明是下午,天却黑得吓人,大雨如注。苍耳、小黑、罗桑、夏宇添四人穿着雨衣来到地里,一来都傻了眼。别说什么控水促根了,整片地都成了烂泥滩,一踩一个灌满水的深坑。 苍耳和小黑急切查看西红柿的情况,发现这一周多的时间,刚结的果子几乎没怎么长,反而越来越蔫了。不少植株的叶子都出现发黄、打卷、掉落的情况。 苍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小黑大喊着交流:“我们都不是打过药了吗?怎么还是这样!” “雨这么大,根都被泡起来了,打药有什么用!” “要不我们搭个棚子,把菜都挡起来?”夏宇添问。 “没用的,你没发现吗,是我们这块地的问题!太低了,水排不掉!”苍耳喊道。 几人环顾四周才发现,她们班这片地相比别的班地势更低,所以除了雨水之外,周围几块地的积水也在不停往这里排,活活将这块地灌成了水塘。 “我擦,你们看!”夏宇添指着隔壁田的缺口愤愤道,“这几个大口子之前没有,肯定是他们班最近挖开的,故意把水往我们这里排。” “我去搬石头,把口堵上!”罗桑气得不行。 “没错,走!” “等等!”小黑道。 “班长,他们都这样了,你不会要放过他们吧?” “凭什么他们挖的口子要我们堵?我录个视频发系里大群,让这帮黑心混蛋自己过来!” 小黑说着立马掏出手机开始骂骂咧咧地录视频。 烂泥地里响起一片掌声:“班长威武!” 在小黑以牙还牙的同时,苍耳仔细观察了一圈,隔壁班的丧德行为启迪了她。 “我们挖排水沟吧。”苍耳道。 几人从仓库里取来了铁锹和锄头,一人一把。苍耳经过观察认为,可以先沿着地垄之间的缝隙挖几条横沟,将水引到中间,同时在中间开三条纵向的大沟,把水排到绕田的水沟里去。 但半亩的面积,这工程量可不小。大家商量了一番,为了守护这学期的劳动成果,为了西红柿、辣椒、茄子、丝瓜……开干! 劈头盖脸的雨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几人拎着各自的家伙什,埋头苦刨,一点点将淤泥刨开,让污水往自己规划的方向流动。可水淤得太深,还在不停下雨,按照这个进度,今天天黑之前是不可能完成了,这意味着菜要再被泡一整夜。 苍耳好不容易挖通了一条小水沟,直起腰喘口气,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却突然看见田埂上出现一排穿着雨衣的人,个个拎着家伙。 苍耳紧张地拽了拽身后的小黑:“哎,哎!你是不是在群里骂得太难听了,隔壁班来找我们打群架了!” 大雨模糊了视线,几人定睛一看,才发现田埂上的人在对她们招手。 陶美兮挥着手大喊:“我们来啦!” 援军到了。 田埂上的同学们纷纷跳进地里,埋怨班长怎么不叫他们、自己偷偷进步。 “这不是雨太大了,我怕你们不愿意出来嘛。”小黑解释道。 “太不够意思了,我们还是看到你在系大群发的视频,才知道你们在这儿。” “就是,要是隔壁班来揍你们怎么办?就你们四个打呀?” 苍耳心说有罗桑在,一个就够了,但心里还是涌起一阵感动。她数了数人头,全班居然到齐了,一个不落。她第一次感受到“集体”的存在。 小黑迅速给大家分派了任务,众人跳进泥地挖得热火朝天。 很快,丧德行的隔壁班也带着工具出现了,向小黑她们道歉后,老老实实把自己开的口子给重新填上,并且也向她们学习,想要挖排水渠,却不知道从哪下手。小黑为了表现宽大的胸襟,把苍耳作为排水顾问丢去了隔壁班,介绍先进经验,帮忙设计通路。 苍耳受宠若惊,自己成专家了?其实刚才只是瞎猜而已呀……但面对隔壁班同学的殷切眼神,她只好故作专业,认真规划设计。 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奋战,苍耳班上的排水系统初现雏形,众人紧张地等待罗桑挥下最后一锄头—— 通了! 污水像瀑布一般哗啦啦流进水沟,全班同学发出胜利的欢呼声。虽然雨还在下,但地面淤水情况已经有了显著改善。日近黄昏,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几乎脱力,但心里却都很满足,大家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 又下了一周多的雨,老天才终于赏了个晴天。 全班同学在朱教授的带领下,来到田边。大半个月的连绵阴雨天后,大家第一次清晰直面他们的菜地:惨不忍睹。 虽然她们冒雨抢修了排水沟,可雨水接连不断的冲刷还是让原本规整的菜地变得一片狼藉。遍地沟壑,菜架东倒西歪,落叶落果遍地,叶子不是泛黄就是发黑,幸存的植株也蔫头耷脑。 看着亲手育苗、一点点养大、付出了那么多劳力和心血的蔬菜变成这幅样子,大家的心都揪成一团,甚至有人眼睛都红了。 朱教授走进地里,仔细查看每种蔬菜的情况,的确不妙。但比蔬菜更让他心疼的,是这群学生的表情。 “过去这一个月本地的降水量,达到了十五年内新高,历史同期排名第三。你们对抗的不只是雨,而是一场自然灾害。而且你们做的非常好,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及时开沟排水,否则现在的情况会更糟糕。” “可是果实都掉光了。”小黑丧丧地说。 “哪有!”朱教授兴奋地跳进地里,从蔫黄发烂的叶子里拎出一串幸存的番茄,高举起来给大家看,“这不是还剩好多吗!” 几个人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沉重的氛围稍稍缓解。 “孩子们,农业本来就是靠天吃饭,有风调雨顺的时候,就会有灾害连连的时候,谁也选不了,只能把自己该干的事情干好,迎接所有好和坏。别盯着掉下去的果子伤心,而该想怎么让剩下的果子长得更好。” 苍耳第一个拿起铁锹,默默开始归整被冲刷得乱七八糟的地垄。 在她的带动下,学生们一个接着一个拿起工具。有人整地,有人绑架子,有人拔掉彻底枯死的植株,有人重新施肥…… 苍耳细细查看每一株番茄,朱教授说的对,虽然掉落了很多,但仔细翻看才知道,也有不少果实幸存下来。 她发现有一株番茄颜色和别的不一样。番茄刚结果的时候都是青绿色的,现在正从青往红转变,可这株番茄的果实却是青中泛黑,长了一副反派的面孔。苍耳怀疑是病害,但它的叶子又毫无病害痕迹,甚至比其他的长得更健壮,她拿不准该不该拔除,便请朱教授过来看。 朱教授观察一番,暂时也拿不准:“应该不是病虫害,但颜色的确异常,先不要拔,再观察一段时间。” 苍耳点点头,对这株叛逆的番茄留了心。 经过半天的重建,一片狼藉的菜地渐渐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虽然有些损失无可弥补,但那苍耳相信,接下来无论是风调雨顺,还是狂风骤雨,她们都更有应对的信心了。 第59章 期末来袭 进入六月中旬,期末考试这四个大字在苍耳心头大亮红灯,压过一切成了第一要紧事。毕竟这直接关系着她来上学的终极目标——金稻穗奖。 小黑手持马克笔,在宿舍的白板上边写边画,挥斥方遒:“时间紧迫,你必须有规划、有针对性地进行备考。” 陶美兮举手提问:“你哪来的白板?” “这是俞苍耳同学的期末动员大会,请旁听人员不要问与会议无关的问题。” “哦。” 小黑清清嗓子继续:“首先看基本拿下的课程。朱教授的农作物栽培实践,中医养生与中药炮制,这两门课没有期末考,你平时表现很好,拿满绩没问题。” “再看很有希望拿下的课程,大学英语、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兽医基础三门。大英,据往年经验来看,出卷很简单,由陶美兮专人专项负责辅导。马原,老师已经画过重点了,详细程度基本等于泄题,你把她圈的地方全都背下来,拿 85 以上应该没问题。兽医基础的平时分跟期末考各占 50%,你平时分我偷看过了,有 92,换算下来,你期末只要考到 68 分,总分就能有 80。” 第70章 苍耳信心满满地用力点头。被小黑这么一分析,自己不简直相当于半个学霸了?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小黑脸色凝重,举起两本书,左手《休闲农业与乡村旅游》,右手《作物育种学总论》。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苍耳倒吸一口凉气。 “休闲农业,原本是一门水课,但难就难在……它的出题人是老尤。挂科风险提示四颗星,这门课你要重点准备。” “怎么准备?”苍耳紧张。 “他不是划了一大堆重点吗?”陶美兮问。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最好的准备方式就是——跳过他划的重点,专背他没划的地方!你想,他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特意留半节课的时间划重点,还划了那么多。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认为他就是故意在带偏备考方向,折磨我们。所以,他没划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重点!” 苍耳被这一番推理震撼,难道小黑真她娘的是个天才? “如果说以上都是人力能扭转的,最后这一门作物育种学,就只能看天意了。挂科风险提示……十颗星。” “什么意思?这门你不管了?”苍耳一脸惊恐。 “爱莫能助。去年的生物基础我自己都是 62 分惊险飘过的,小祝老师实在是个难以琢磨的男人,说起来你是所有人当中跟他距离最近的,打探期末考题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不不不,我不能干这种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小黑将《作物育种学总论》教材重重拍到桌上,“你只要在半个月内把这门课学到炉火纯青,连小祝老师都难不倒你,就行了。” 苍耳看着眼前这本砖块一样厚的教材,回想起小祝老师清澈无辜的眼神,陷入良心的激烈挣扎。 黄昏时分,祝江在客厅里看书,忽然听到院子里的金毛发出一阵兴奋的叫声。这很反常,进入夏天之后它越发懒了,常常整个下午都在树荫下安静地乘凉。 祝江推开门一看,苍耳正拿一颗小球把金毛逗得摇着尾巴直转圈。 “我好久没看见它了,正好今天在附近锄草,就想过来带它遛弯。”苍耳谄笑着解释。 “好,那你带它出去吧。” “一起吧!”苍耳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久坐,那个……不利于健康。” 面对这个突兀的提议,祝江愣了一下,又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便换了鞋一起出门。 金毛今天格外配合,不像往常一样狂奔,而是慢悠悠地闲逛,给了苍耳充分的尬聊时间。 “天真热啊。” “嗯。” “转眼一学期就要过完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 苍耳暗自咬后槽牙,这人真是惜字如金。她想了想,发动岁月史书技能。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把你当成同学问路,后来才知道你是老师,我还说要退学,然后一转眼又来报道了。” 本以为小祝老师会跟自己一起忆往昔,没想到他迟疑片刻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原来开学那天的人是你啊。” 苍耳突然有点莫名生气和挫败感,小祝老师是她来农校之后正式认识的第一个人,她一直认为开学那天是他们俩奇妙缘分的起点,没想到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不记得! 心里一阵烦躁,苍耳下意识用力甩了甩手里的牵绳。金毛被扯得一趔趄,跟祝江一起看向她。 祝江对于人的情绪一向不敏感,但此刻,他居然感觉到了苍耳情绪的急转直下,并在脑子里飞速推导:是哪里不对?刚才发生了什么?聊到开学那天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高兴?”出于严谨,祝江决定先确认,万一结论是错的呢。 “没有。”苍耳声音闷闷的。 “可你的语气跟说的话不一致,说明你的确不高兴。”祝江研究过,这种情况被称为反话,反话要反着听。 苍耳被他认真解题的样子整的没了脾气,小声嘟囔:“反正你都不记得。” “你当时为什么要退学?”祝江当时不问,是因为他从不干涉不相关的人,可现在,她已经是这个地方除了姑姑和姑父之外,跟自己关联最深的人了,祝江想要了解她的事。 “当时我觉得读书没意义,只想快点出去打工挣钱。” “那为什么又留下了?” 苍耳瞬间从刚才莫名其妙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回想起今天的主线任务,她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想拿贫困生奖学金!这笔钱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知道怎么才能拿奖学金吗?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挂科。” 苍耳真诚地看着小祝老师,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祝江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不挂科就能拿奖学金?这跟自己认知中的奖学金相去甚远。但她这眼神是?一定是求鼓励。 “加油,你一定可以的。”祝江真诚回应。 苍耳泄了气,简直油盐不进!她干脆把话再说明白些:“马上要期末考了,别的老师都给我们划了重点,而且基本上划什么就会考什么。” “那不是泄题了吗?” “怎么会!提前透露题目才叫泄题,按照考点划重点是传统,大家都这么干的!” 祝江陷入思索:“是这样吗?” “当然!”苍耳摸到门道了,趁热打铁忽悠,“每个老师在期末都会干的,现在只剩作物育种学没划了,同学们都很着急,我作为课代表,特意代大家来提醒一下。” “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祝江恍然大悟,“可是我不知道会考什么。” “啊?” “这次期末的试卷不是我出,郝院长特意叮嘱,绝不让我插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喜讯。 苍耳已经憋不住喜悦的笑容:“那真是太可惜了!” 祝江茫然,因为她的语气跟说的话又不一致了。交流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可这样我就不能给你们划重点了。” “没关系,不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教得太好了,我们对考试有信心。” 苍耳雀跃地带着金毛跑了起来。 祝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真是教学成果丰硕的一个学期呀! 自从知道出题人不是小祝老师后,小黑便把这门课的挂科风险等级从十颗星降到了三颗星。苍耳也在入学一年之后,第一次知道图书馆大门往哪儿开。 到了期末,图书馆座位比食堂的炸猪排还难抢,苍耳惊讶地发现这个学校里竟然有这么多人真的在学习,简直颠覆了她对这所学校的认知。 她在小黑提前占好的座位坐定,打开书本,一阵眩晕袭来。 和大多数人一样,自打高考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苍耳似乎瞬间丧失了专注学习的能力,甚至怀疑高考前后的自己是不是同一个物种。 不行,要专注! 苍耳翻开马原课本,从第一个知识点开始背起。 “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存在和思维、物质和精神谁为本原的问题,即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形成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种根本对立的哲学派别。” 这是中文吗?在说什么? 专注,专注! 存在和思维、物质和精神谁为本原的问题,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形成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 “发什么呆呢你!”对面的小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苍耳惊醒,一看手机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二十分钟了。怎么回事,感觉只是一瞬间! 她拍了拍脸,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知识点就是分,分就是排名,排名就是奖学金。自己背的不是书,是钱! 眼前这些书看着背不完,但翻地的时候、第一次插秧的时候、收油菜的时候,都觉得做不到、干不完,可事实上只要什么都不想地埋头苦干,最后都干完了。这次也一定可以。 苍耳把手机关机放进书包里,全神贯注地看眼前的钱,啊不是,书。一遍看不懂就看两遍、三遍,原本陌生的文字渐渐变得熟悉起来。马克思这些话虽然拗口,但确实有道理。 读熟之后,她开始尝试默背,可这一个小时过去了,才背了两个概念,这铺天盖地的知识点要背到什么时候去!况且这只是一门课而已。 苍耳抬头看对面的小黑,发现她不是像自己这样闭着眼和尚念经,而是边看书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小黑小声告诉她这叫“思维导图”,把每一章的知识点写出来,找到它们之间的逻辑,在自己心里形成一套系统。这样就不用死记硬背,而是顺藤摸瓜。 “那赶紧把你的图给我背!” “笨蛋!”小黑用笔敲苍耳的脑袋,“思维导图要自己画才有用,你没法把别人的思维变成自己的!只有形成你自己的思维,才不会忘。” 第71章 “你们能不能安静点!”旁边的陶美兮不满。 “怎么着,打扰到你们眉目传情了?”小黑压低声音,恶狠狠看向她和罗桑。 再也不跟死情侣坐一桌了!一整个晚上,不是用草稿纸互相写纸条,就是在桌子底下牵小手,真想给他俩扔出去。 苍耳没有参与这场争端,她还在反刍刚才小黑说的“形成自己的思维”。 在这个平平无奇的瞬间,她突然悟了:自己一直都在做知识的奴仆,辛辛苦苦跟在知识后面,能捡多少是多少;而小黑这种态度,是做知识的主人,把这些散落的知识点串成线、收集好,想用的时候就可以取出来。 苍耳马上拿起笔,抢过陶美兮的草稿本,埋头写了起来。 一页,又一页;一章,又一章。 周围的人都消失了,她沉浸在书本和稿纸之中,耳朵里只剩笔尖的沙沙声。 晚上八点四十的第一轮闭馆铃声响起,美兮和罗桑牵手离开。九点半的第二轮闭馆铃声响起,小黑正准备叫上苍耳一起走,却发现她好像完全没听见铃声。小黑欣慰地笑了,随即抱起书悄声离开。 期末考期间,这个自习室通宵开放。但苍耳整理完最后一章的思维导图,从书本中抬起头时,才发觉自习室已经空无一人。再一看手机,竟然已经凌晨一点了! 也就是说她已经坐在这里画了五个小时的思维导图!而她甚至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只有面前这密密麻麻的厚稿纸证明刚才的几个小时没有虚度。 深夜的自习室落针可闻。 苍耳难以置信地翻看稿纸,惊讶地发现,不管目光落到哪个词上,自己都能大致想起它的意思、前后的逻辑。这些知识,前所未有地清晰浮现在苍耳眼前。她意识到小黑所说的“思维”,真正在自己脑海里成形了。 豁然开朗。 第60章 菜市场 在有惊无险地考完马原和大英后,大家迎来了农作物栽培实践课的期末考——卖菜。 朱教授笑呵呵道:“收获不是农业生产的最后一环,销售才是。光种得好没有用呀,多少农民的水果蔬菜,因为没有渠道、运输条件不够,只能烂在地里。所以我们这门课期末考核的最后一项标准,就是你们蔬菜的销售额!” 为防止有人把蔬菜一车拉回家卖给自己爸妈,卖菜的时间地点都由朱教授确定,就在镇上最大的菜市场——外面的马路边。 “为什么不进菜市场里面?马路上多晒呀。”陶美兮问。 “菜市场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想进就能进得去的。”朱教授道。 小黑面露疑惑,随手拨通了电话:“喂,妈,我们班二十几个同学明天早上想去菜市场卖菜……哎呀你别管啦,就是一个课堂作业……” 简单交涉几句后,小黑走回来:“搞定了,七个摊位。” 朱教授默默把刚才的话咽回去。 朱教授继续说:“摊位解决了,还有运输的问题,需要联系车辆……” 他话音未落,夏宇添也拨通了电话:“喂,爸,明天把货车借我用用……” 很好,运输也解决了。 朱教授心道这真是带过最省事班。 小黑卖菜经验丰富,根据她的规划,明天早上大家四点钟起床,一个半小时内完成运输和采摘,五点半准时开市。 众人哀嚎声一片。四点钟,有些人还没睡呢。 自从暴雨过后,苍耳小组对剩下的番茄极尽呵护,治病害、追肥、控水,一点都不敢松懈。幸好它们还算争气,虽然长了一副饱经沧桑的品相,但口感还不错。苍耳她们在地里现场一一品鉴过了,不同品种的番茄软硬度、酸甜度都不一样,她们根据品质的不同,给它们各自定好了价格。 但在一片红红绿绿中,有一株番茄尤为显眼,它的果实是黑紫色的! 苍耳很早就发现它颜色不对,在别的番茄都由绿转红的时候,它却剑走偏锋,由绿发紫,越来越深,成熟后的颜色比隔壁组的圆茄子还黑。但这株番茄分明是常规品种,同品种的另外几株都很正常,为什么偏它变异了? 几人围着这两株黑西红柿,陷入沉思。 “这玩意儿,明天带到菜市场,会被人怀疑是打了色素吧?”小黑一脸纠结。 “打色素也应该打红色的,谁会把西红柿打得跟茄子似的。”罗桑道。 “要不先尝尝?说不定特别好吃。”陶美兮提议。 “谁试?”苍耳问完发现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这不合理,应该让个头最大的人来试,这样万一它有毒,也消化得比较快。” “激我呢?尝就尝。”罗桑鼓起勇气,摘下一颗黑番茄,正要吃。 “等等!”陶美兮叫停他,“我跟你一起吃!” 罗桑一脸感动:“不行,不能让你跟我一起冒险。” “不,把刀给我,切成两半……” “拉倒吧你们!”苍耳抓狂地从罗桑手里抢过黑番茄,咬上一大口。 苍耳停顿了几秒,确认没有中毒迹象,这才细细品味起来。 嗯……软软的,汁水很足。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口舌尖弥漫开,比其他品种都要更甜,而且有种说不上来的独特风味。 剩下几人紧张地看着她:“怎么样?” “味道不错,你们尝尝。” 小黑将信将疑,又摘下一个分成几块,各自尝了,都觉得意外好吃。 夏宇添也过来凑热闹:“这颜色,这味道,可以冒充黑布李了。” “确实,不像蔬菜,更像水果。”小黑道。 “这应该也很难被当做蔬菜吧,你能想象用它来炒鸡蛋吗?黑暗料理。” 众人七嘴八舌地品鉴。 苍耳拿了一小块请朱教授品尝,他也觉得味道不错。 “而且我发现,这株西红柿虽然也被水泡过,但完全没有病害痕迹,连产量都比别的要大。您看,因为泡水的原因,这次平均产量不高,每株西红柿只能结 10-20 个,但这株黑色的一个结了 37 个。”苍耳一股脑把自己的观察都说了出来。 朱教授欣赏地看着她。留心观察、主动思考,这是他这些年越发少在学生们身上看到的品质。 见苍耳这么在意,朱教授也不由得上了心:“番茄每一届都种,但这种变异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既然你感兴趣,不妨研究研究。我猜这可能与品种杂交有关,但我对杂交不太了解。你等等,我给你叫个专家来。” 杂交的专家?那不就是…… 苍耳心中莫名涌起一阵窃喜。 十几分钟后,小祝老师小跑着出现:“抱歉,刚下课。” “不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苍耳忍着笑意说。 很奇怪,光是听到一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会出现,就足以让心里痒痒的。见到他之后,哪怕什么都还没说,就已经心生喜悦。这样感受苍耳从没有过。 小祝老师走到黑色番茄前仔细观察,苍耳在旁边补充讲解。 “我曾在学术交流会议上见到过一种杂交育种的紫色小番茄,但个头很小,颜色偏紫而不是这种黑紫色。像这种尺寸和颜色,还是第一次见。” “是杂交导致的吗?” “自然情况下,物种是相对稳定的,但也不排除自然杂交和自然突变的可能。这些番茄是人工授粉还是自然授粉的?” “人工的,我们一个个涂上去的。” “那可能性就更小了,虽然番茄是自花授粉的植物,但也可以通过蜂媒传递花粉。我怀疑可能是这附近有其他作物也处于开花期,蜜蜂把它们的花粉带到这里,形成自然杂交。但如果刚一开花,你们就做了人工授粉,这个概率就更低了。” 苍耳思索一番,突然反应过来,这两株番茄刚好是陶美兮负责的区域,她光顾着跟罗桑谈乡村爱情了,哪顾得上西红柿。 “哦,也不是所有植株都做了人工授粉,你说的自然杂交有可能。”苍耳想了想,“咦,那边种了茄子,茄子也是紫色的,会不会是和茄子杂交了?” 苍耳说完就后悔了,小祝老师可是专家,自己干嘛在他面前说这些幼稚的猜想。 但小祝老师并没有流露任何不屑或嘲笑的表情,反而认真思考并回答她的猜想: “西红柿和茄子都属于茄科植物,理论上有杂交的可行性,具体要取决于它们的染色体数目和基因组结构,我要回去研究一下。” “会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苍耳有点心虚。 她的确好奇番茄为什么会长成这样,但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并没有打算做什么。小祝老师这种人的时间宝贵,不应该浪费在不重要的事情上。 “不会,这个现象很罕见,我也想弄清楚。”祝江道,“你可以在基地中继续观察,有没有其他性状相似的茄科作物。” 苍耳答应下来。 第二天凌晨,鸡都还没叫,学生们就来到基地,在晨晞中收割这一学期的劳动成果了。 第72章 苍耳她们拿着剪刀,一手托着西红柿,一手小心翼翼剪断枝条,再轻轻放进筐子里,生怕碰坏一点。就好像收获的不是一斤两块钱都不到的西红柿,而是无价至宝。苍耳和小组成员商量过,这株黑色西红柿就不卖了,留下来做研究。 看着这些红彤彤的果实,几人都想起这些番茄还是幼苗的时候,想起它们被大雨浇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好像见证了一场小小的生命奇迹。 鲜红的西红柿、黑紫的茄子、红红绿绿的辣椒……色彩鲜亮的蔬菜被一筐筐搬上车,向菜市场进发,接受市场的最终检验。 本以为小黑父母安排的是什么犄角旮旯的位置,没想到他们一手遮天,直接给安排了最中间的摊位。 菜市场还没开张,摊主们各自做着准备工作。 一扇扇鲜红的猪肉被扔上台面,卖肉的大汉光着膀子,只系了个围裙,磨刀霍霍;鱼虾从大桶被倒进红盆里,此时它们还活蹦乱跳地拍水,到下午恐怕有不少要翻肚白;鸡鸭鹅在笼子里扑腾得羽毛乱飞…… 陶美兮刚一踏入菜市场就被沉积了几十年的复杂味道冲击得想吐,她一手抓住罗桑的手臂,另一只手掩住鼻子。走路也小心翼翼踮着脚,生怕踩到地上黑乎乎的不明黏液。小黑则刚好相反,一路跟人打招呼,哪个区域都有熟人,简直像是回老家。 罗桑今天打扮很奇怪,大清早戴了个鸭舌帽、黑口罩,看上去要么是出机场的明星,要么是准备抛尸的杀人犯。 “你为什么戴口罩?”陶美兮疑惑地看着他。 “我……咳咳咳,”罗桑做作地咳嗽哦了几声,“我感冒了。” 陶美兮顿时紧张:“要不要紧?吃药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 “我陪你去医院吧,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陶美兮放心不下。 罗桑忙说没事。苍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怕被街头的熟人碰见,她憋笑看着罗桑,罗桑恶狠狠瞪她一眼,示意她帮忙打打掩护。 苍耳看够了热闹,这才把陶美兮拉开:“他这么大人了,壮得跟头牛似的,小感冒去什么医院。” 陶美兮这才作罢,罗桑感激地看了苍耳一眼。 一个卖小青菜的老奶奶跟小黑打招呼:“宁宁,今天过来帮你爸妈卖菜呀?怎么带这么多小朋友?” “刘奶奶,这都是我同学,过来卖菜的。” “呦,大学生来跟我们抢生意咯~” 蔬菜区大多是老人家,拎着筐子卖自己地里种的蔬菜。在他们眼里,这群大学生比地里刚摘的菜还鲜嫩。同学们在整个菜市场的瞩目中,跟着小黑走到摊位里,摆好各组的菜,支起提前准备好的价格牌,看上去还挺像回事。 朱教授带了张钓鱼椅,给自己找个了角落,喝茶旁观。 天光放亮,菜市场渐渐热闹起来。 要不是亲眼所见,这帮大学生死也不会相信会有人凌晨五点半来买菜。顾客们都是附近居民,对菜市场熟悉到买每种菜都有固定的摊位,而这帮大学生嫩生生的脸、紧张又新奇的表情又太过突兀,很难不引起人注意。 不少老头老太太出于好奇来他们这里晃悠,东拣西看的,其实在借机打量他们,样子很逗。 一个老大爷忍不住开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么多人?” “我们是新禾农校的学生,过来卖菜的,这是我们的期末作业。”陶美兮尊老爱幼地温声细语答道。 耳背的老大爷表情茫然:“啊?什么业?” “我们是卖菜的!”小黑显然更有经验,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买点吧!早上刚从地里摘的!” 小黑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熟练地扯了个塑料袋递到他手上。 老大爷拿着塑料袋挑挑拣拣半天,还是摇摇头:“你们这不行,歪七八扭的,没人家的长得好看,不行不行。” 说完他慢悠悠踱着步,走到不远处另一个菜摊挑西红柿去了。 陶美兮义愤填膺:“他居然嫌弃我们的西红柿!知道我们费了多大功夫吗!” “可是人家的确实比我们好看,换做是我也不会选我们的。”罗桑无情扎刀。 事实的确如此。不光是他们的西红柿摊,夏宇添他们组的丝瓜、隔壁组的茄子,全都因为品相不佳而滞销。 “要不然降价吧?”苍耳犹豫着问,“如果一直卖不出去,会挂科吧?” “这些菜本身就已经很便宜了,在品相相差比较大的情况下,降个一毛两毛,对他们来讲没有什么区别。”小黑分析道,“还是要找我们的特殊优势。” 几人陷入沉思。 夏宇添心一横,站起来走出去。 十分钟后,夏宇添带回来一个大喇叭,放到摊子上,按下按钮,接下来的动静把几人都吓了一跳。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我们是新禾农校的学生,我们的试验田被大雨冲垮,蔬菜卖相不佳,如果卖不出去,学校毕业证不发!不拿毕业证,没脸见爸妈!天灾无情人有情,恳请大家多多捧场!快来购买!” 夏宇添充满激情的声音回荡在菜市场上空。 第61章 炒面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杀价的、骂人的、吐痰的,乌烟瘴气又热气腾腾。 最热闹的当属这帮学生的菜摊。自打夏宇添循环播放那真情实感又朗朗上口的音频后,走过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来看两眼。 “你们是农校学生?那应该是专业的,怎么种出来的东西这么丑?”一个阿姨无情点评。 “我们没钱搭大棚,菜地被水冲了,要是今天不卖完就毕不了业了,阿姨,来点西红柿吧,虽然长得一般,但口感绝对好。” 陶美兮发挥人美声甜的优势,可怜巴巴地卖惨。与此同时,小黑已经从一堆奇形怪状的西红柿里挑出几个卖相尚可的装袋并称重,苍耳麻利收钱。三人齐心协力,终于开出了今天第一单。 开张之后,光顾的人就多了起来,陶美兮、小黑、苍耳三个女生密切配合,在不到两平米的小摊位里转得像陀螺,罗桑则全程压低帽子躲在后方,偶尔帮忙找个零。小黑和陶美兮都对他今天的反常行径很疑惑,只能理解为感冒了。 早高峰的忙碌过后,人流量骤减。 学生们菜摊上卖相凑合的蔬菜已经被挑光了,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无人问津。中午气温高了起来,菜市场顶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瓦楞板,毫无隔热功能,中间空气不流通,菜市场成了个臭气蒸腾的大蒸笼。 “我们能不能回去呀,又热又臭。”陶美兮欲哭无泪。 “不行,还有这么多没卖完,影响成绩。”小黑道。 这时,一个大叔晃晃悠悠走到夏宇添他们的摊位钱,装模作样地挑了挑,便大手一挥:“我全都要了!” 夏宇添小组成员欣喜若狂,其他组对他们投去嫉妒的目光。 “这人买这么多丝瓜干嘛?”陶美兮小声问。 小黑摸着下巴,狐疑地打量这位大主顾,再看看闷声装丝瓜的夏宇添,突然悟了: 这他娘的,不就是夏宇添他爸吗!长得一模一样。 小黑重重咳了一声,看向这位神秘的大主顾:“叔叔,也来点西红柿吧。” 夏叔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摆摆手:“不用不用。” 这么多丝瓜已经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真的不用吗?”小黑威胁地看向夏宇添。 苍耳不解地拽了拽小黑的袖子:“卖不掉也不用这样发癫吧,强买强卖。” 小黑没理她,继续说:“我们可以帮忙送货上门的,您家住在哪里,这附近有一个天添乐大超市,您认识吗?” “要!”夏宇添发出惊鸣,“他要西红柿!” “我……要吗?”夏叔叔一脸茫然。 “你要呀!刚才还问我有没有呢,你忘啦?” 夏宇添赶紧把人推到小黑摊前,帮着一起装西红柿,小黑一脸欣慰。 眼看他要称重付钱,陶美兮、苍耳和罗桑都欣喜若狂,马上就能离开这个臭烘烘的破地方了—— “哎,夏总,这时候才出来买菜啊?”一个邻居认出了他,“呦,还带了你家公子一起,难得见哦。” 邻居哼着歌走远,夏宇添父子俩面面相觑。 夏宇添小组意图作弊,被朱教授警告一次。 几人又丧气地坐回塑料板凳上。 日过正午,被挑剩下的菜看起来跟学生们一样蔫头耷脑。 几人商量起吃午饭的事,陶美兮没什么胃口,罗桑说菜市场外面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炒面,便让她们等着,自己出去打包。 “四份炒面,一份辣,三份微辣。” 罗桑结完账在手推车旁边等了一会儿,终于暂时把口罩扯下来透了口气。 好闷,好想抽根烟。但自从陶美兮说讨厌烟味之后,再也没碰过,原来戒烟也没这么难。 只有那些没有女朋友的光棍才抽烟吧,罗桑不无得意地想。 第73章 四份香喷喷的炒面出锅,罗桑重新戴上口罩,拎起来走人。 街道对面的沙县小吃里,一胖一瘦两个小青年正吃着炒粉丝。 胖子嘟囔着:“桑哥最近在忙什么呢?好久都不出来跟咱们玩儿了。” “你懂个屁,桑哥是什么人,那肯定是干大事啊。”瘦子起身从冰柜里又拿了一瓶啤酒。突然,他眯起眼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哎,哎,你看对面,是不是老大?” 胖子回过头看:“是吧,那不就是他最喜欢的炒面吗。” “他从学校出来了,为什么不找咱们?”瘦子心生疑惑。 胖子一惊:“他是不是收了新小弟,不要我们了!” “不!不可能!”瘦子嘴上否定,拿着啤酒的手却颤抖起来,“我们找他问问不就知道了!” 刚好这时罗桑拎着炒面离开,两人忙鬼鬼祟祟追上去。 “四份!他买了四份炒面!”胖子尖叫起来,被瘦子捂住嘴,挣扎着继续说,“老大以前只给我们买炒面的!他最喜欢的炒面!” 胖瘦二人都一脸悲愤,尾随罗桑进入菜市场。 罗桑把炒面放到桌上,几人原本都说没胃口,一闻到炒面的香味却都被勾起了馋虫,一个个埋头扒拉了起来。 罗桑看着陶美兮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给她把披散着头发聚拢起来,免得头发沾上油。 他心中得意:哥选的炒面能征服全世界。 这时他余光察觉到有人走到菜摊前,他随手扯下一个塑料袋,头也不回地递过去:“下午打折了,一块五一斤,买两斤送半斤,随便挑。” 菜摊前的两人没有动,也没接过塑料袋,罗桑疑惑地回过头,对上了两双震惊的眼睛。 罗桑怔了一下,随后立即转过身去,假装无事发生。 “老大,老大!你这是……从良了?”胖子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罗桑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嗡着声音:“你们认错人了。” 苍耳正疑惑这是哪一出,回头一看,三双眼睛相对,胖瘦二人彻底崩溃了。 “是她、竟然是她!老大居然跟她一起,卖菜!还给她买炒面!”胖子破音。 “老大,你上次说已经解决她了,不准我们再找她麻烦,难道你解决的办法是跟她一起卖菜?”瘦子悲愤质问。 全班同学都投来八卦的目光,陶美兮也摸不着头脑。罗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现场陷入诡异的安静。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我们是新禾农校的学生,我们的试验田被大雨冲垮,蔬菜卖相不佳……” 众人被吓了一跳,夏宇添手忙脚乱地按掉喇叭:“不好意思啊,刚误触了,你们继续。” 罗桑无奈,对一脸茫然的陶美兮说了句“等我回来给你解释”,便带着两个小弟出门了。 没等他们走远,学生们已经炸开了锅,毕竟没有什么是比八卦更好的消遣。有人说罗桑是小混混;有人猜他是街头大佬,整片菜市场都是他的,之所以能安排到这么好的摊位全是看他的面子;还有人说他是隐姓埋名的富豪之子,难怪陶美兮能看上他…… 陶美兮和小黑盯着苍耳,听刚才那两人的说法,俞苍耳应该是早就跟他们掺和在一块儿了。 苍耳表情为难:“你都跟他谈恋爱了,你等会儿听他说呗。” “他我当然也要问,但你也别想跑。”陶美兮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小黑和夏宇添洗了两个西红柿,作为看热闹时的口粮。 苍耳无奈,只能把自己和罗桑不打不相识的种种和盘托出。与此同时,罗桑尽力安抚两个小弟。 胖瘦二人组终于弄明白,桑哥不搭理他们,不是收新小弟了,而是谈恋爱了! “哥,你早说呀,我们去给你买完不就得了。你这种身份,在菜市场坐着,太跌份了!” “是啊,你什么时候谈恋爱的,兄弟们都不知道,我们得去拜会大嫂呀!” “千万别!”罗桑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他们围着陶美兮叫大嫂的样子,简直头发晕。在学校种了太久的地,现在听到这些“道上的话”竟然觉得有点尬。 “哦~懂了,随便玩玩的。”瘦子道。 “别胡说!” 罗桑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烦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他们越来越远了。 在长期维持平衡的这两种生活中,罗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倾向性:他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尤其是和陶美兮在一起之后。她毕业后一定会离开新禾镇,而自己如果没有一技之长,怎么跟着她走出去,难道去外地继续拜码头打架吗? 想到这里,罗桑看向面前这两个小伙计:“你学汽修的吧?你学电商的,你们俩中专文凭都拿到没有?” “我拿到了,他没拿到。”胖子懵懵地答道,不知道老大问这个干什么。 “你怎么回事,中专都毕不了业?” “学那东西干嘛?给那些吊人修车啊?天天一身一手油。” “你不修车能干什么?在街上混一辈子吗?”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老大?” 瘦子不爽的同时又感到不安,带着他们往前冲的人,突然说他们从来就不在路上,而是在水里,而且领头的人一副自己要上岸的样子。 罗桑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没人替我们做打算的人,要替自己打算。” 他回到菜市场的时候,其他同学都收摊了。朱教授记录了每组的销售额,让他们把没卖完的各自带回去吃。 罗桑远远看见没人了,他一阵心慌,快步跑过去,哪里还有陶美兮的身影。 一定是苍耳捱不过她们逼问,都说出来了,陶美兮还会喜欢自己吗?一个催债的街头混混?他之前一直拖延着不想解决的问题,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 搞砸了。 长这么大就动心了一次,却这么快就被自己搞砸了。 罗桑摘了帽子,扔到刚才的菜摊上,两手撑住膝盖,无力地弯下腰。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你怎么才回来。” 罗桑转过身,看到陶美兮面色如常地站在他身后。罗桑像快要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劫后余生般突然把陶美兮用力搂进怀里。 “你没走,太好了。”罗桑声音带着委屈。 “我不是给你发微信了吗,说在这儿等你。”陶美兮莫名其妙。 “那两个人是我的……小弟。俞苍耳都跟你说了吧?”罗桑紧张地看着她。 “嗯。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居然是街头大哥?好酷呀!”陶美兮一脸惊喜。 始料未及的反应。罗桑有点懵。 “你……不生气?” “生气呀!气你不早点告诉我,但我知道,你们这种大人物,都要保持神秘感!你是不是像蜘蛛侠他们一样,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变身出去打架?你手下有几个人呀?你上级是谁?你们有专门的徽章吗……” 陶美兮挽着罗桑的手臂,一路眉飞色舞地说了许多,她的想象杂糅了漫威电影、香港黑帮片和各种日本热血漫。罗桑庆幸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庆幸她满怀浪漫幻想,无奈的是……自己那些经历实在称不上美好。 卖完蔬菜回去路上,有人提议用今天挣的钱一起去搓一顿火锅,但大家看着口袋里零零碎碎的小钱,有五毛钱的纸钞、甚至一毛钱的硬币,用惯了电子支付的学生们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钱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被陈年汗水浸润过的货币,有种沉甸甸的实感,让人不敢也不忍心挥霍。 拒绝了火锅的提议后,苍耳到食堂觅食。因为还没到饭点,食堂人很少。苍耳一眼看到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小祝老师,还坐在第一次在食堂看到他时的座位,真是个很有秩序感的人呢。 苍耳犹豫了一秒钟,便端着餐盘径直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小祝老师只短暂错愕了一下,抬头看到是她,便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们今天去卖菜了。” “哦。” “那么多菜,只卖了一点点钱,吃顿饭都不够,还是食堂便宜。” “嗯。” 苍耳放下筷子,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他:“你就不能跟我多说几个字吗?” “啊?”祝江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反应过来,补充道,“多吃点。” “什么?” “食堂便宜,好吃,你多吃一点。”祝江认真回应。 苍耳被他逗笑了,两人低头吃饭。 “我正在对那颗黑色的西红柿做基因检测,等检测结果出来了,就可以跟其他同种植物进行比照。不过我们学校实验室的条件比较落后,我怕检测结果不准确,就发了一份样本给在华清大学做研究的同学,请他也帮忙。” 苍耳嘴里的鸡腿惊掉在餐盘上。 自己不过是好奇请教,想要弄清楚黑番茄是怎么回事,谁能想到小祝老师这么兴师动众,居然都劳烦到华清大学的实验室了? 第74章 “这……会不会太隆重了?只是一颗西红柿而已。” “这是你的重要发现,不是小事,而且我只是举手之劳。”小祝老师认真道。 苍耳小声说了句“谢谢”,低下头默默啃鸡腿,心里却涌动着异样的感动。 从小到大,她总是被敷衍被糊弄的那个,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习惯于糊弄自己,把自己的需求和想法视为不重要的、可以忽略的东西。除了外婆之外,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可小祝老师,虽然沉默,却真的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为了给她答疑解惑而不惜麻烦。 苍耳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小祝老师也抬头看向她,眼睛清亮亮的,没有一丝“看我为你做了多少事”的邀功,或“看我人脉有多广”的炫耀,好像他只是做了一件很自然、应当的事情,没有任何值得讶异的地方。 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呀,祝江。 第62章 收水稻 烈日炎炎的下午,教室里老旧的电风扇“呼哧呼哧”转着,也难以给下面抓耳挠腮的学生们降温。 如果心声能外放,此刻教室里一定此起彼伏着对老尤的激情辱骂声。因为……他真的完全没有按照自己划的重点出题! 不少人考试前一天晚上都在通宵背重点,带着通红的双眼自信满满走进考场,没想到又被他狠狠摆了一道。 在其他人对着空白卷面放空或者胡编乱造时,只有“新禾正道の光”小组成员自信沉着地沙沙动笔,一边狂写一边在心里惊叹小黑真是个天才,这知己知彼运筹帷幄的素质,放在古代绝对是军师啊。 考试结束的铃声拉响,苍耳刚好写完最后一道问答题的最后一个句号。看着密密麻麻的答题纸,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成就感。 停笔的瞬间,前几天死记硬背的知识就已经全忘了。原来很多时候,学习只是一种获取想要的东西的手段,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高高在上,只要掌握了方法,就能把它变成一种工具。 在一片对老尤的辱骂声中,正道の光小队悄咪咪走出教室,没有向其他人炫耀,走到操场才敢欢呼起来。 “为什么不把划重点的事情告诉其他人,一起打老尤的脸?”陶美兮问。 “笨呐你,万一我猜错了呢?不是要被群殴。”小黑一脸嫌弃。 这是最后一门考试,要命的考试周终于结束了。 原本最害怕的《作物育种学》,这次试卷不知道是哪位老师出的,大概是对之前小祝老师制造的惨案心有戚戚,所以这次极尽所能地放水。做了充分准备的苍耳轻松拿下。 绩点,易如反掌! 考试都结束了,但在暑假前,她们还有最后一节实践课要上——收水稻。 早上六点,全班同学在朱教授的带领下,再次来到水稻田边。 当初亲手插下的翠绿秧苗,在四个月过后,已经变成满目金黄的稻浪。十几厘米长的穗子上挂满了饱满的稻谷,丰收的重量将水稻压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在风中微微起伏。 苍耳记得,水稻插秧是她今年来到农校后上的第一节 课。那时候她还对将来的一切茫然无知,孑然一身,疲惫、顽强、满腔愤怒。而现在,她有了朋友,有了信心和希望,心里……有了一个人。 原来短短四个月时间,足够让一季水稻成熟,也足够让一个人的内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四年呢?十年呢?是不是足够自己变成一个很好的人,去到很远的地方? 苍耳第一次对时间有了期待。 “孩子们,这是我们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了。过去几个月你们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和你们待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 “您本来就不老!”夏宇添狗腿子发言,把朱教授和大家都逗笑了。 “谢谢。你们当中如果有人选现代农业的话,下学期我们还能碰面,选其他专业的就碰不到了。”朱教授和蔼地笑着。“行了,我们好好完成这最后一课吧。” “你们还记得吧,当时我们班是插秧,隔壁陈老师班是抛秧。” 怎么可能不记得?回想起来都要恨恨咬碎后槽牙的那种记得。 朱教授继续说:“你们看,这两片地其他条件,稻种、水、肥等等都一模一样,只有栽种方式不同,现在对比还是很明显的吧?” 大家走到两块地的田埂上左右观察,差别没有想象中大,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自己班插秧的水稻,长得更规整,也更结实,很少有倒伏的情况,稻穗似乎也比隔壁班更饱满。 这么一看,当初受的苦和嘲笑也值了,大家心中升起一股胜者的优越感。 “光目测不算,等两块地的稻谷都打出来了,算出亩产,会更直观。割稻子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大家看我演示。” 朱教授弯下腰,左手拨拢起一把稻禾,手握在距离地面 30 厘米的地方,斜拉着将稻禾绷紧。右手将禾刀的刀刃贴着稻禾绕到后面,大概在离地面 15 厘米的位置,外向内斜着下刀。 只听“刷拉”一声,一把稻子便被割了下来。有几个学生发出“哇哦”的惊叹。 “割好的一把先放在地上,然后再割三到四把,捆成一捆放在地里,这样回头收起来会更方便。” 朱教授又割了好几把后,将它们摞在一起,随手抽出一根稻禾当绳子,将它们捆在一起,齐齐整整。 “大家把手套和护袖都戴好,水稻叶子容易划伤手,蹭到身上还可能过敏。” 自认为掌握了动作要领之后,同学们便拎着禾刀下地了,依照四个月前插秧的位置站成一排,每人负责自己面前这几列。水田里的水已经提前抽干了,又暴晒了两天,现在地里已经看不到积水,但一脚踩下去仍是一个深深的泥坑。 成熟的水稻有一人多高,将视线遮的严严实实,看不见前方有多少要割的稻子,只能看到眼前这一簇簇饱满的稻穗。 依照朱教授的示范,苍耳左手攥住一把稻子。 她手长得比一般人大,手指长,一把能攥住很多稻子。之前村里有老人看她的手说,这不是享福的人,是劳碌命,年幼的苍耳还曾为此沮丧过。可现在,她很喜欢自己这双大手,能插秧能割稻,一把能握住比别人更多的稻子。能够什么都不做当然是有福气,但自食其力也是另一种幸运吧。 左手拉紧稻禾让它绷起来,右手禾刀绕后,用力一剌——只割断了外围的几根。有点尴尬,起范半天,只给水稻造成了一点轻微擦伤。 朱教授走到她身后,笑呵呵地指点:“刀刃向斜下方用力,不是像锯子一样横着拉。” 被老师这样盯着,有点紧张,她下意识左手更加用力。 “放松点,你快要把稻子连根拔起来了。” “哦!”苍耳忙松了点,右手调整用力的角度和方向。“刺啦”一声,这次割断了半把。 “嗯,进步很快,再找找手感就好了。”朱教授鼓励道,“对了,苍耳同学,你打算学什么专业?” “现代农业。” “我也是!”小黑在一旁举手。 “很好,很不错,你们有眼光。”朱教授背着手欣慰离开。 苍耳又尝试了几下,终于能割下完整的一把稻禾了,她将几把稻禾捆在一起,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另一边,陶美兮穿着全套防晒服和盖住整张脸的防晒面罩,小心翼翼地抓起一小把稻子,梗着脖子把头偏得老远,生怕糊糙的稻穗和叶片蹭到自己身上。用禾刀割断这一小撮之后,放到地上,再去抓下一小撮,很是优雅。 朱教授在旁边端详了半天:“你这个,左手可以多抓一点,拉紧,右手……你是每周陪你们祝老师做义诊的美兮同学对吧?” 陶美兮点点头。 “那你一定是学兽医了?” “对呀。您刚才说右手怎么样?” “右手朝斜下方用力,不过你……重在参与吧。” 朱教授默默走开,陶美兮茫然了几秒,继续自信优雅地割稻子。 大家在前进中渐渐有了手感,动作利落起来,腰身的起伏也有了节奏。 “唰、唰、唰”是禾刀剌断稻子的脆响;“噗嗤噗嗤”是胶鞋踩进半湿的泥地里再拔出来的声音;“沙沙”声是稻子之间的摩擦;还有虫鸣和鸟叫。割过的稻茬和稻谷一起,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出阵阵清香。 万物有声亦有灵。 清晨的薄云散去,太阳高了起来,学生们的后背很快被汗水浸透了。 苍耳再次捆起一摞稻禾,回头将它摞到刚才堆起来的小鼓包上。 这一转身才发现,割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排排十几厘米高的稻茬,笔挺又精神。 她突然想起来,插秧时是面朝秧苗倒退着走,收获时却面朝稻穗往前进,像是某种神奇的生命轮回。 到了正午,阳光已经很烈了,进程才刚刚过半。学生们大多没带水,汗都快流干了,一个个嘴唇发白。朱教授把他们从地里叫出来,让大家回去吃午饭,再休息一会儿,到下午三点半太阳小了再出来。 第75章 连续弯腰抬起六个小时,大家腰都直不起来了,两腿发软,互相搀扶着离开。但到了下午三点半,即使这门课的期末分数已经提交了、来不来都不影响成绩,可所有人还是准时出现,没有一个溜号请假的。 毕竟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想见证自己亲手种下的水稻的丰收,善始善终。 休息了几个小时加上上午积攒了经验,下午大家冲劲十足,一股脑干到黄昏,收完了整片田地的水稻。 在其他人收稻子的同时,海姐叫上苍耳、罗桑和其他几个同学,将地里的稻子搬到了田埂边,用打谷机脱粒。 苍耳和罗桑学着海姐的样子,将稻穗递进打谷机里,旋转的打谷机打出轰隆隆隆的响声,灰尘和各种搅碎的颗粒扑面而来。苍耳捂住口鼻被呛得咳嗽,但看着稻谷一点点堆积成小山,心里的满足感实在难以形容。 终于,打好的稻谷堆满了一卡车,被海姐拉走去碾米了。这些稻谷和野猪基地榨出来的菜籽油一样,很快就会被拉到食堂,进到学生们的肚子里。 高强度劳动了一整天的学生站在路上,一个个像刚军训完又逃荒出来的难民,不舍地目送大卡车离开。 “今天晚上就能算出亩产了,到时候我发在群里,肯定比隔壁班高。”朱教授顿了顿,“那,孩子们,这学期的课就上到这里了。” “啊!”学生们发出一阵不舍的叹息声。 虽然除了老尤之外,大部分老师都很可爱,还有像祝老师和小祝老师那样有个性的,但在朱教授这里,大家得到了最多、最慷慨的肯定,无论做错什么,他都像一个和蔼的长辈,慢慢跟你说。朱教授的实践课早已经从一开始大家最害怕的课,变成了最期待的事情。 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察觉到,一个学期真的结束了,大一也结束了。大专是三年学制,也就是说她们的大学生涯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猝不及防。 “以后有任何问题,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可以随时来找我。这一学期你们都辛苦了,完成得非常好,暑假一定要好好玩啊!” 朱教授向大家挥挥手,身影在最后一抹夕阳中渐行渐远。 第63章 放暑假 暑假这两个字,有着神奇的通感魔力。只要听到暑假,总能想起西瓜、空调、电视、漫长到像是过不完的下午、没完没了的蝉鸣。 小时候总以为暑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暑假是夏天的另一个名字。大部分人是在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第一个年头的夏天,才意识到自己永永远远告别暑假,进入了社会永恒的牢笼。 不过苍耳要更倒霉一些,她的暑假终结于高二欠债那天。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悠长的闲暇,更重要的是没有了毫无挂碍的心境。 今年也一样,期末考之前她已经联系好了食品厂的暑假工,一个月 4500-5000,包中餐。白天在工厂做玉米肠,晚上也不闲着,她有一家做熟了的烧烤店,跟老板约好每天晚上过去做小时工,一小时 40 块,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每晚能挣 200,一个月如果全勤能挣 6000 块。 “凌晨一点?然后你早上八点又要到工厂打卡?”陶美兮惊呼,“你不要命啦!” “这不是还能睡五个小时吗。”苍耳道。 凉风习习的夏夜,苍耳宿舍三人组加上夏宇添,非常有仪式感地买了烧烤,来到当初被海姐抓获的地里,重温旧梦。夏宇添还带了在野猪基地打油菜用的大塑料布当野餐垫,几人就这么幕天席地吃起了串。 罗桑实在不解他们这是哪来的毛病,大半夜去地里吃烧烤。 “当时你还没来学校呢,错过了我们硬刚老尤的高光。”夏宇添吃着羊肉串,眉飞色舞道。 “刚老尤?你们?”罗桑满脸写着不信。 “的确刚了一下,但马上就被发配来垦地了。”小黑无情拆穿。 罗桑点点头,这听起来比较合理。 几人说了自己的暑假规划,夏宇添回自家超市帮爸妈看店;小黑是农机站的定向生,暑假要提前过去实习;他们俩一起报了驾校。罗桑还是给万总打下手;陶美兮不想回家,决定留在宿舍,每周照旧陪着祝老师看诊,虽然苍耳和小黑都觉得她是留下来谈恋爱的。 “时间过得好快啊,下学期分完专业我们就不会天天一起上课了。”小黑惆怅道。 “只有这对情侣去学兽医,”夏宇添对小黑笑着说,“我们俩,哦还有苍耳,还在一个班。” 苍耳默默给了他一个白眼,抢走了最后一串他爱吃的鸡锁骨。 “我申请转专业去物流管理了。”罗桑突然说。 除了陶美兮之外的三人都很惊讶,显然他们俩已经商量过了。 “我之前从没有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学农、学兽医,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混个学历而已,但现在我想认真点对待。我拿着学校的招生手册看了一晚上,只有物流管理看起来有点意思。” “物流管理,就是送快递吗?”苍耳问。 “送快递是其中的一小环,物流是一套很复杂的系统。” “为什么突然想学这个?”小黑好奇。 “直觉吧,我感觉这个专业大有可为。就说我们新禾镇吧,人口不多,也没钱,但镇中心的快递点每天都堆得像山一样。网购东西不能送货到家,要自己去拿,还经常丢件,就这样大家还是不停地买。需求很大,但快递服务跟不上。” 镇上的快递点是罗桑的死对头腰哥在管,属于腰哥老板姚总的产业。姚总因为早早垄断了镇上的物流,挣钱太过容易,所以根本不花心思经营,经常跟顾客起冲突,罗桑早就看不惯他们店大欺客的嘴脸。 自从那天在街上碰到两个小弟之后,罗桑心里就一直放不下,这两个战斗力奇弱的歪瓜裂枣已经跟了自己好几年了,真心把自己当大哥。他不能就这么自己拍拍屁股走了,眼睁睁看他们俩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混下去。 有什么能带着兄弟致富的正经事?种地肯定不行。思前想后,搞物流倒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他们三个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走街串巷不务正业,什么人都认识,甚至连送货的摩托车和电瓶车都是现成的。而且他们虽然都不是读书的料,但脑子还算灵。 这念头虽然起得突然,但仔细想想,之前好像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铺垫,过去所做的那些看似不着调的事情,却冥冥中指引着他走上适合自己的道路。 总以为相聚的日子是无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拆了伙,五个人一起种地的日子就这样猝不及防结束了。大家心里都有些惆怅。 小黑举起酒杯:“来,祝我们都长成不错的大人!” 五个不错的少年在月光下碰杯,心情和酒水一起激荡。 “哎你们记不记得,当时种蔬菜的时候,有一块地空着,我们投票之后种了西瓜?”夏宇添突然想起来。 “肯定早就被水泡坏了吧。”“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几人好奇地到菜地边的西瓜藤里翻找,果然看到几个被水泡烂的小瓜,死状惨烈。夏宇添不信邪,又弯着腰翻了半天,居然真被他找到一个幸免于难的西瓜。他像狮子王里经典镜头一样,把西瓜高高举过头顶,一脸荣光。 吃完串之后刚好吃西瓜解腻,几人就地把西瓜掰开,在田埂上坐成一排吃了。 “幸好今天来了,明天我跟海姐就要把这些菜全拔掉了。”苍耳啃着西瓜说。 “啊?这可都是我们亲手种的!”陶美兮觉得自己的劳动价值没有得到充分尊重。 “已经结课了,要把地清出来休息,留给下个班用。” “好吧……” 收拾完残渣,其他人都散了,苍耳却说要一个人留下来散散步。其实她撒谎了,散步是没有目的的闲逛,她却径直往水塘边的芦苇荡走去。 盛夏的芦苇高大翠绿,散发着清香。四下无人,月光正好,苍耳蹑手蹑脚走到那天小祝老师躺着的地方。 明明是露天野地,却莫名有种闯入别人私密空间的紧张。 她缓缓躺下,把自己整个人放在草坡上,用薄薄的脊背感受地面的形状和触感。完全放松下来之后,她突然有种很安全的感觉,周围被高大的芦苇包围起来,眼前是无穷无尽的天幕,月亮的清辉铺洒下来,将她笼罩其中。 难怪小祝老师喜欢来这里,确实很适合思考。 可是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事要思考?那就放空吧。她将两手枕在头下面,听着风吹动芦苇叶的沙沙声和不远处的蝉鸣,缓缓闭上眼,想象小祝老师躺在这里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个人轻轻在自己身边躺下,她侧过身,缓缓睁开眼,旁边的人是小祝老师,他也侧躺着,和自己面对面,用清澈沉静的目光看着自己。苍耳没有讶异,而是用手肘枕着脸,近距离放肆地看他。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太轻柔,总觉得看不清楚。不行,要再靠近一点,苍耳蠕动着上半身往前凑了凑,然后…… 第76章 意识回归身体,她醒了。 虽然还闭着眼,但苍耳内心在尖叫,反正都是做梦了,再靠近一点能怎样! 唉,自己是真没出息啊。 苍耳惆怅地睁开眼,随即愣住——梦里那个人,就在眼前! 不过跟梦里不一样的是,他没有靠近并躺下,而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居高临下错愕地看着她。 苍耳一下子坐起来,边整理混乱的头发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祝江表情不自然道。 其实祝江来了有一会儿了,他见今天月色好,就到老地方来晒月亮,不料被人鸠占鹊巢。他本想离开,又怕有蛇出没,不放心苍耳一个人在这里。想要叫醒她,可她脸上的表情又非常舒展放松,让人不忍心打扰。正左右为难时,她却自己醒了。 “我、我路过,就过来躺会儿,我没睡着,也没做梦!”苍耳说完就想给自己两巴掌,还有比这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吗,“你是来晒月亮的吗?” 小祝老师点点头。 看到他一副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的样子,苍耳突然色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空地道:“坐啊。” 梦里的人,醒来出现在眼前,这是多小的概率?这么小概率的事情却发生了,一定是老天爷给自己的礼物,不好好接着是会遭天谴的。 小祝老师毫无戒备地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一肘的距离。气氛旖旎,苍耳正想问问他暑假的打算,然而他一坐下便一本正经开腔: “黑番茄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初步对比来看,应该是西红柿和枸杞杂交的成果。” “枸杞?好厉害,这是怎么检查出来的?”苍耳惊讶,这才几天时间。 “去年,国内几十家研究所、农学院和检验机构一起建立了一个农作物分子资料库,只要把那颗西红柿的基因检测结果与资料库里面的数据做对比,找出图谱最接近的品种,就可以基本锁定它父本和母本的品种来源。” “哇,就像电视剧里,可以通过指纹锁定嫌疑人身份一样?” 祝江笑了笑:“可以这么理解。” “枸杞……”苍耳琢磨着,“我想起来了!基地里有一个大棚里面种的就是黑枸杞!是一个老师从宁夏引进的新品种,平时看得可宝贝了,都不让我进去。” “很有可能,需要找那位老师借一些黑枸杞的种子来做检测,就能确认了。” “好,我去找那位老师!”苍耳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她感觉自己在玩一场毫无功利性的解谜游戏,而小祝老师居然愿意做这个玩伴。除了纯粹的科研精神之外,有没有一点点是为了自己呢?一定有,她心想。 第二天,苍耳在枸杞大棚外蹲守到了那位老师,老师听说了杂交的事情后,也感到很新奇,把黑枸杞种子借给了她。小祝老师立即将种子送出去比对。 由于朱教授一直很关注这件事的进展,所以祝江在拿到报告后,第一时间请他和苍耳一起到自己家来,分享结果。 朱教授看苍耳熟门熟路地出现在祝江的小院里,心中十分惊讶。自己的侄子自己清楚,江江对所有人都温和礼貌,实际上与其他人的心理距离很远,从小除了他哥哥之外,从没见过有什么朋友,更别说一个女孩了。 怎么回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个女孩成了江江家的常客? 朱教授还在兀自震惊时,祝江分享了报告:检测结果证实了之前的猜想,黑番茄的确是黑枸杞和番茄自然杂交的结果。更让人惊喜的是,它继承了黑枸杞的优良基因,花青素含量很高,虽然比不上黑枸杞和蓝莓,但相较于其他普通水果和蔬菜已经非常可观了。 听到小祝老师和朱教授聊的火热,苍耳一副听懂的表情,频频点头,一转头赶紧悄悄百度花青素是什么。 哦,原来花青素是一种水溶性天然色素,有着抑制炎症、抗氧化、清除自由基、改善视力等种种功效,对人体有很多好处。但因为提取工艺复杂、成本高,现在市场上大多数花青素是人工合成的,目前最好的吸收花青素的方式还是食用黑枸杞、桑葚、蓝莓等水果。 查完资料,苍耳两眼发出了金钱的光芒。 一颗蓝莓才多大?一盒蓝莓加在一起,也没有一个西红柿大!吃一颗西红柿能补充多少宝贵的花青素呀!要是能大规模种植,自己不是发了?但这个西红柿毕竟他们几个一起种出来,要给正道的光小组成员平分,哦不对,夏宇添是丝瓜组的,没他的份,那就分四份。到时候别说区区债务,甚至可以直接把钱砸到黄进脸上让他滚。 嘿嘿。 想着想着,苍耳不自觉露出了一个陶醉的笑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朱教授和小祝老师都看着自己,她连忙尴尬地收起笑容。 朱教授欣慰道:“你知道自然杂交成功的概率有多小吗?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苍耳同学,因为你的好奇心和坚持,我们一起见证了一个奇迹。” “哪里是因为我,”苍耳不好意思地笑,“西红柿是大家一起种的,检测是小祝老师帮忙做的,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你追问了,追问是一切研究的起源。如果不是你有这么强烈的兴趣,大家可能把它当做一桩奇闻趣事,就过去了。” 苍耳被夸得无地自容,这说的真是自己? 朱教授离开后,苍耳才吞吞吐吐地向小祝老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那个黑西红柿,是不是很值钱啊?” 祝江想了想:“如果你说的是市场价值的话,目前无法评估。但它营养丰富,无论是直接食用还是作为生产加工的原材料,都有很高的实用价值。” 苍耳狂喜:“那如果大规模种的话,岂不是可以挣很多钱?” 祝江这才明白她刚才在傻笑什么,他无奈地泼冷水:“理论上可行,但就算一切顺利,那也应该是五到十年后的事情了。” “为什么!” “这只是自然杂交的第一代杂合子,性状很难稳定遗传下去。” 祝江说着突然看向一脸茫然的苍耳,掷地有声问:“你上课完全没有听吗?” 苍耳咳了一声,心虚道:“当然听了!这不是……理论和实践之间有差距嘛,你继续说。” “即便培育出新品种,从研发成功到批准上市、投产,少说也要两三年时间。” “啊?”苍耳一脸失望,“那我就自己偷偷种,然后拿出去卖钱呢?” “违法。”他言简意赅答道。 “哦……”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虽然发财梦碎,但这还是一次非常值得纪念的神奇经历。苍耳认真向小祝老师道谢,感谢他不求任何回报地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聊完正事,苍耳问起另一个自己更关心的问题:小祝老师暑假会不会留在学校。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心中又一阵窃喜。 这两个月的漫长工期,终于有一点甜头可盼了。 苍耳美滋滋回到宿舍,一进门便察觉到气氛异常,陶美兮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小黑坐在对面的床上担心地看着她。 听到苍耳的脚步声,美兮抬起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向她: “你从我身上赚钱赚够了吗?” 第64章 决裂 一个小时前。 陶美兮在宿舍里一通布置:在墙上贴了几张硕大的英文海报;用 ins 风的大挂画将苍耳的床围起来,以遮挡她的土味印花床单;还特意让罗桑从镇上的肯德基买了大汉堡和炸薯条放在桌上。 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她终于拨通了视频电话。当然,她早已连好了国外的 vpn,万一电话对面的人真追查起来,也只能查到她人在美国。 视频电话接通,陶美兮笑着对镜头喊:“生日快乐!妈妈!” 衣着优雅的陶妈妈笑眯眯的:“谢谢宝贝!你终于肯跟我们打视频电话啦?” “你过生日嘛,当然要打。爸爸呢?” “你爸爸给我取礼物去了,神神秘秘的。”陶妈妈留意到镜头前显眼的汉堡和薯条,“你就吃这些呀?” “对啊,国外又没什么好吃的。”陶美兮说着做作地吸了一大口可乐。 陶妈妈的神色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勉强维持微笑:“那也要注意营养。” 这时宿舍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小黑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进门就是一句字正腔圆的国骂: “我草!外面真是太热了,还是空调房舒服……” 陶美兮突然尖声打断她:“yeah!it’s so hot out there.” 这一嗓子把小黑吓得够呛,她惊惧地看向陶美兮,正要发问,却听陶美兮一脸热情地对镜头介绍。 “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越南舍友。”说完又指着手机转头向小黑介绍,“this is my mom.” 小黑反应过来,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你才越南人,你还柬埔寨人呢! 第77章 但被陶美兮半威胁半恳求地盯着,小黑也只能恨恨地挤出一个笑脸,上前打招呼:“hello~ nice to meet you. ” 小黑忙退出镜头外,用口型对陶美兮说“你有病”,陶美兮没理她。 这时镜头另一边,一个富态又精神的中年男人捧着一大束花推门进来。 “老婆,我回来了,生日快乐!” “你快过来,我跟兮兮……” 陶爸没等她说完,接话道:“你想兮兮了吧?要不然我假装给她买张机票,让她回来陪你过生日?反正她人就在……兮兮!” 话音未落,陶爸已经走到了镜头前,和陶美兮大眼瞪小眼。陶妈恨恨地用力掐了他一下。 “爸爸,”陶美兮冷冷地盯着镜头,“你刚才说‘假装’买机票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人就在哪儿?” 眼看遮掩不过去了,陶爸陶妈干脆交代了。 今年过年回家时,陶美兮自称坐的那趟国际航班因为天气而延误了,但她还是按时到了家,夫妻俩因此才识破这个拙劣的谎言,但因为愧疚于向来对女儿缺少陪伴,不想伤害她的自尊心,所以陪她演了一学期的戏。 陶美兮羞怒不已,觉得自己上蹿下跳的样子简直是个小丑。她起身把汉堡薯条可乐统统扔进垃圾桶,又把海报和挂画全扯下来,扔到地上。 越南人小黑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拦还是不该拦。 对面两人焦急不已:“兮兮,你冷静点,别伤到你自己!我们也怕伤害你的感情,才假装不知道的呀。” “那你们看着我上蹿下跳地出丑,就不伤害我感情了?” “不是这样的。我们一开始也不放心,但后来我们发现你在学校过得很好,交到了朋友,还学了兽医,我们慢慢也就安心了。我们不拆穿,是想等你自己准备好了再告诉我们。晓宁?晓宁啊,你帮我们劝劝她。” 陶美兮和突然被点名的小黑面面相觑,美兮的脸色更冷了:“你们监视我?” 时间回到此刻。 苍耳看着陶美兮红通通的眼睛,不知道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小黑左右看看,起身离开,把空间留给她们俩,出门前表情复杂地看了苍耳一眼。 苍耳站在门口沉默了好久,甚至都不敢走进去。她想说四个月之前自己还不认识陶美兮、自己每个月要还多少利息、五千块的月收入意味着什么……但这些话在脑子里盘桓许久,但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所以你从一开始对我好,跟我做朋友,处处照顾我,都是为了钱。” 苍耳默认。 “所以你跟其他人一样,很讨厌我对吧?如果不是为了每月那五千块钱,你根本就不会和我做朋友。” “我跟你说过,我从来都没有朋友,来这里之后才认识了你,你又带我认识了小黑和其他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莫名其妙地主动对我好。还以为是跟动画片里面一样,主角孤单太久,就会有一个有超能力的外星生物来陪她。” 陶美兮擦干眼泪,自嘲地笑了一声:“看来地球上唯一的超能力只有钱。” 苍耳觉得她每句话都扎在自己心上,其实自己跟她何尝不是一样的?在来到学校前,她也没有朋友,形单影只。 对自己而言,陶美兮才更像是那个外星生物。 可眼前的状况,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面对过很多冲突,黄进或者老尤发疯、被打工的老板恶意克扣收入、和亲生爸爸的新家庭狭路相逢……她都不害怕。可仔细想来,这些都是她被伤害的情况。 而伤害别人之后该怎么办,苍耳从来没处理过。 陶美兮等不到回应,觉得苍耳是默认了自己所说的一切。她的伤心转化为愤怒,起身推开门口的苍耳。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说完,陶美兮冲了出去。 不,不是这样的! 苍耳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解释,应该努力挽回,但陶美兮已经跑远了。 “所以你刚开学的时候对她那么好,是为了挣钱。”旁听完这一切的小黑从走廊尽头走出来,“这样我就理解了,我一直没搞明白你当时发的什么疯,究竟看到了她哪个闪光点,对她比对我上心多了。” 苍耳无力地看了她一眼:“你非得在这个时候给我上难度是不是?” 小黑露出同情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这事确实做的不地道,但……我能理解。而且你不是主动放弃了吗,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不容易。” “谢谢。”苍耳真心道。 “不谢,”小黑拍了拍苍耳肩膀,“现在知道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吧?” 说罢小黑抬脚离开,苍耳在背后叫她。 “喂,你去哪,你不帮我出出主意吗?” “我去练倒车入库了,你自己的女朋友自己哄。” 苍耳叹了口气。 在面对冲突和逃避问题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苍耳从外婆那里要到了老屋的钥匙,带着扫帚、拖把、水桶、抹布、铲子、锯子,顶着炎炎烈日,独自来到老屋,开始了改造工作的第一步——大扫除。 一推开门,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但也夹带着阔别已久的童年味道,是她一直在找的那个能让她安心的气味。 老屋里大部分好用的家具都被黄进搬走了,只剩下一些破桌旧凳、掉了门的橱柜、豁了口的碗碟,都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不少因为屋顶的漏雨,已经腐坏得不成样子。所幸两个房间里的两张旧床还算结实。 苍耳先将完全坏掉的家具、腐烂成一团无法辨认的衣服等等全都扔到院子里,然后开始手动清理屋子周围丛生的杂草和灌木。 一口气忙活了四个小时之后,原本被草木遮掩、一片荒芜的屋子终于清晰露出了全貌。 这是一座规整对称的三间小屋,土黄色的外墙没做任何修饰,两边的房间都有大窗户。双扇的大门是纯木质的,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光了,上面还黏着不知道哪年的春联残片。 和苍耳记忆中的样子越来越近了。 她将废品和杂草树枝全都拢在院子里,点着火一把烧了,她自己则脱力地坐在门槛上,看着火苗一点点变大,把黄昏的云霞都染成红色。 苍耳的上衣都已经彻底汗湿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坐着两腿都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劳动,只有肉体累到极点,大脑才能完全放空,不去想陶美兮的事情。 告别童年之后就再也没有拥有过好朋友的苍耳,对于如何处理这种感情问题非常陌生,这实在是一道超纲题。 与此同时,陶美兮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生气地往水里扔石子。脚边一圈的石子已经被扔光了,露出光秃秃的地面。罗桑又捧了一把小石子过来,堆到她手边,供她继续扔。 “你说,她为什么完全不解释,她根本就不在意我是怎么想的!”陶美兮恨恨地扔石子,“我把她当朋友,她居然跟我爸妈一起耍我,替他们监视我!” “对啊,俞苍耳太不是东西了!”罗桑道,“但是……” “我不要听但是!” “哦。” 罗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快来不及了,走。” “去哪儿?” 罗桑不答,抓着陶美兮的手快步跑开。 跑了十几分钟,罗桑终于在村子中间的一块空地停下,空地周围晒了不少稻谷,不少村民晚饭后在空地上散步消食。 陶美兮莫名其妙又恼火:“这什么地方?带我来这儿干嘛!” 罗桑松开手,神神秘秘地从旁边一户人家里取出一个音响,放到空地中间,按下按钮,音响顿时播放出震耳欲聋的《又见山里红》: “那是你秋天依恋的风,那是你漫山醉人的红; 那是你含情脉脉的心,酸酸甜甜招人疼……” 悠扬的音乐声飘荡进家家户户,像有着魔力一般,将无数阿姨、奶奶从四面八方吸引到广场上,而且自发形成一个方阵,站在罗桑身后。 正当陶美兮一片茫然时,更加震撼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男朋友、那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坐拥小弟的社会大哥,此时此刻带领着这个几十人的中老年女子方阵,翩翩起舞! 第65章 无尽夏 陶美兮震惊地张大嘴巴,目光呆滞地欣赏这支舞蹈队。 她们队形整齐,动作流畅,表情投入,还不断有新人加入。而她们的领舞罗桑,面带陶醉的笑容,在乐声中极尽所能地舒展着自己的长手长脚,有种不在意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美感。 场面之离谱,让陶美兮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 “喂,罗桑,罗桑?你别跳了,我害怕……” 然而此时乐曲也到达高潮,优雅激扬的男中音淹没了陶美兮的呼唤: “又见山里红,久别的山里红; 第78章 你把太阳的色彩,浓缩成故乡情。 又见山里红,故乡的山里红; 你把燃烧的岁月,融化在我心中!” 一曲毕,罗桑沉醉在最后一个 ending pose 里,一脚撑地一脚点地,目光随着张开的手臂一起无限延展向远方。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终于看向旁边的陶美兮,对她招招手:“过来一起跳。” “我才不要!” “动感的音乐和运动能让人心情好起来,快来!” 陶美兮坚决摇头,罗桑也不跟她多说,因为下一曲开始了。 不同于上一首的悠扬婉转,这次是动感的《小苹果》。罗桑也随之换上了铿锵有力的舞蹈风格,全程快节奏摇摆,没有漏掉一个拍子。 其他舞蹈队成员显然没有他这么舞技精湛,节奏一快,很多人就跟不上,更别提队伍里很多老奶奶牙都没了。前排的优等生还能勉强跟上罗桑的动作,后排的就只能按节拍抬抬手晃晃脚,主打一个参与度。 可不管前排后排、能不能跟上,大家都全情投入地晃动着,开心又满足。 罗桑跳着跳着还不忘诱惑陶美兮,对她招手。前排的几个阿姨看出来这个漂亮小姑娘是罗桑的女朋友,便也笑着跟她打招呼,邀请她一起进来跳。 看到大家都那么开心,陶美兮也动心了,正好这时候天色已晚,谁也看不清谁,只能看到人影晃动,陶美兮抛开最后一点羞涩,加入队伍,跟着罗桑尽情舞动起来。 夏天可真热,一动不动都要出一身细汗,更别说劲歌热舞。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尽情扭动四肢,疯狂出汗,陶美兮很快把所有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知道多少首风格迥异的曲子后,罗桑终于摁掉音乐,众人散场。不少老奶奶离开的时候都亲切地跟罗桑打招呼,罗桑也大大方方向她们介绍了陶美兮是自己女朋友。 “小罗,以后可以晚点开始,夏天六点多还热得很。” “小罗,我们舞曲该更新咯,我弟妹说镇上都不跳这个曲子了。” “小罗,带女朋友来家里吃饭呀!” 罗桑一一应下来。 陶美兮发出灵魂拷问:“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罗桑神秘一笑:“那就需要你慢慢去挖掘了。” 两人在月光下沿着小路慢慢往学校走。陶美兮满腔的愤怒和不解都随着汗水挥发了出去,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不少, “你带她们跳舞多久了?” “一年了吧。” “你……不会是有一个埋藏多年的舞蹈梦想吧?” 罗桑被逗笑了,摇摇头。 “我们这个村子青壮年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和留守儿童,除了打牌打麻将之外没什么娱乐活动。我去年暑假在家闲得无聊,看镇上有不少人跳广场舞,可村子里没人组织,我就突发奇想开始带他们跳舞了。” “她们也没觉得你很奇怪?” “一开始我弄了个二手音响,自己一个人在广场上跳,确实有人把我当神经病,我也不管他们,每天固定晚饭后出来跳。没跳多久,就有几个阿姨加入了,后来人越来越多。” “那你又是怎么会跳广场舞的?”陶美兮匪夷所思,“在镇上学的吗?” “那怎么可能!”罗桑惊诧,“要是被小弟还有死对头看到了多丢人啊!我是自己在网上学的。” 陶美兮想到罗桑戴着耳机,一个人对着电脑苦练广场舞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村里的生活寂寞得很,男的还能喝酒钓鱼打牌,这些老阿姨、奶奶日子是最没劲的。晚上跳跳舞,打发打发时间,心情也好一点。我小时候就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带大的,在村子里瞎跑乱窜,差不多每家的饭都吃过,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就陪她们玩玩。” 陶美兮看向罗桑,突然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太少,以前只觉得是个可爱的帅哥,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一颗柔软的心。 察觉到陶美兮的眼神,罗桑得意地搂住她的肩膀:“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陶美兮笑着用胳臂肘撞他:“少臭美。” 又走了一会儿,陶美兮忍不住问:“你说,你第一次跟苍耳见面,是催债?” 罗桑点点头:“她没跟你说?” “她没细说。所以……她到底欠了多少钱?” “最开始好像是九万,她每个月都要还利息,还陆陆续续还了一点本金,现在欠多少不清楚。” “九万……九万够让她替我爸妈监视我十八个月了。”陶美兮声音变得闷闷的,“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她很不容易,所以我应该原谅她?” “我可没这么说啊!原不原谅她是你的事情,我只在意你高不高兴。” “这还差不多。” 陶美兮推门回到宿舍,苍耳刚好洗完澡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两人迎面遇上。 面面相觑片刻后,苍耳先开口:“你、你回来了。” 陶美兮“嗯”了一声,便洗澡去了。苍耳知道她还气着,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尴尬的场景,于是干脆躺下装睡。 陶美兮洗完澡出来,看到这个装死的人,头发还湿哒哒地黏在枕头上,看着就难受。她气不打一处来,径直走到苍耳床前,用力一踹。 “喂!你给我起来!” 苍耳吓得从床上弹坐起来,紧张地看着她。 陶美兮盯着她:“你为什么主动跟我爸妈推掉那份工作?” 苍耳没想到她直接发问,但还是认真解释道:“其实我学期中的时候就想跟你坦白了,但我实在放不下每月那五千块钱,这笔钱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所以就……” “那后来为什么又放下了?” “因为后来……你比钱更重要。” 陶美兮眼睛红了:“这些话你为什么白天不讲?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呢?如果不是我足够了解你,我会以为你根本就不在意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怕说出来显得很假,我总觉得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解释也没有用,什么都挽回不了。” 陶美兮难以理解:“你一直都这样吗?” 苍耳理所当然点点头。那不然呢?所有事情一旦有裂痕,就回不去了,难道还能弥补? “你就没想过,别人可能很想原谅你,在等你道歉、听你解释?” “你、你愿意原谅我?”苍耳激动地从上铺爬下来,小心翼翼问。 “别高兴得太早了,我是有条件的。”陶美兮坐到床上,一副主人姿态,盯着苍耳。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让我做你的新债主。” 苍耳没听明白。陶美兮继续说。 “你还欠多少高利贷,我借钱给你,一次性还清。以后我就是你的新债主,这样以后你就不用每月还那么高利息了。” 苍耳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你不用这样,我不想我们的感情再跟钱扯上关系了。” “拜托,承认现实吧,我们的感情就是从钱开始的!现在干脆贯彻到底。”陶美兮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傻不傻?有给我爸妈打工的功夫,早点问我借钱,这几个月能省下多少利息?” 苍耳突然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这茬? “可是这样不会很奇怪吗?”苍耳犹豫。 “你每天向我爸妈汇报我的行踪就不奇怪了?” “怪……所以我这不是没做了吗。”苍耳小声道。 “我不想看你不要命地打工了!你欠我钱,可以慢慢还,一年还一万、还五千都行,这样你就有时间去休息、去谈谈恋爱,过一个正常二十岁人该过的日子!” 苍耳感动之余小声补充:“十九。没到二十。” 陶美兮瞪着她,苍耳赶紧闭嘴。 “你还欠多少钱?” “六万两千一百四十二。。” “银行卡号给我,我转给你,明天就去还掉,一天都不准耽误!” 苍耳心里波涛汹涌,有太多话不知道从哪说起。她以为自己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陶美兮绝对不会原谅自己了,可她不但原谅了,还替自己想好了另一条路。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何德何能拥有这样的情谊。 “听到没有!发什么呆。” “遵命,债主大人。” 第二天一早,苍耳在陶美兮和罗桑的押送下,来到当初借钱的台球厅。 这里相较于苍耳第一次来时,已经扩建了,翻修一新。虽然时间过去了两年,但那个晚上一切细节都历历在目。回想起来都不敢相信,自己当时哪来的那一腔孤勇。 那个时候,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甚至都没人能商量,只知道不借到这笔钱,自己就会变成孤儿。这两年虽然还债疲于奔命,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时的决定。更神奇的是,为了还债,她接到美兮父母的单子,在即将退学之际来到农校上课,因此认识了这几个朋友、老师们,还有小祝老师,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肯定、鼓励、支持。 第79章 两年后的今天,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因为有桑哥作保,提前还债的过程很顺利,万总也没难为她,虽然他明显对这笔钱的来历存疑,怀疑这丫头把路走歪了,但也懒得多问。 烧掉借条,拿到收据,走出台球厅。 苍耳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过了。再也不用和时间赛跑,为了不让那个数字越滚越大而拼命赚钱。虽然债务还在,但它变成了静止的,而不会再张着血盆大口追在自己后面。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半块。 台球厅门外,她的新债主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大束蓝紫色的绣球花,一出来便迎面递给她:“恭喜你,迎接新生!” 苍耳笑着接过来:“谢谢。不过等我真的把债全都还清了才算彻底新生。”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吧了要是哪天惹本债主不高兴了,我收你 50%的利息!” “一看你就没经验,五十个点可就违法了。”罗桑在一旁补充。 三人说说笑笑离开。 苍耳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开的张扬灿烂的绣球花,旁边的卡片上写着它的名字和花语: 无尽夏——怀着无尽的希望和温柔,开尽一整个夏天。 第66章 约定 “吃一口。”苍耳把紫色番茄递到外婆嘴边。 外婆紧抿嘴唇,灵活闪避:“我又没有遗产,毒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可是我们一学期的劳动成果,是黑枸杞和西红柿的杂交后代。富含花青素,能抗衰老,清楚、清除那个什么基。” “我这个岁数再抗衰老,是不是晚了点?” “不晚,等你七十的时候一定是全村最靓的老太太。真的很好吃,你尝尝!” 在苍耳的威逼利诱下,外婆终于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她的紫番茄。 “甜津津的,比一般西红柿好吃。” “是吧。”苍耳骄傲地说。 学期结束帮海姐清理菜地时,苍耳特意要求把这株西红柿留下。海姐答应了,但也只能留一个暑假,下学期开学前得把地给下一个班清出来。 苍耳时不时会去那块已经空了的菜地给那株西红柿浇水、锄草、驱虫,倒也没有别的目的,但这株西红柿是她的一个念想。因为朱教授说过,这是一个奇迹。作为一个向来倒霉的人,第一次有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或许证明自己也是被老天眷顾的幸运儿吧。 这个暑假,苍耳没有如陶美兮所期待地那样去休息,虽然债主转移了,可债务还在,该打的工她一样没少打,白天食品厂晚上烧烤店,但心理状态完全不同 从前是紧迫而疲惫,一个月挣的钱只能还上利息,本金还在那里岿然不动; 可现在,每多挣一分,就能多还一分,欠的债就少一分,所以干起活儿来都格外有动力。 甚至因为太有干劲,被同一条流水线上的工友警告和排挤,吃饭都不带她。不过苍耳也不在意这些,她乐的少说话,因为晚上还要去烧烤店跑前跑后、扯着嗓子说一晚上的话。 自打上次那场荒谬的相亲后,她已经不再跟黄进说话了,暑假也都和陶美兮住在学校宿舍里,只挑他不在家时候回来陪外婆吃饭。 黄耀祖暑假回家来了,从早到晚在自己房间待着不下楼,一副刻苦学习的样子,连一日三餐都是他妈妈做好了送上去,进出门大气都不敢出。但苍耳几次路过房门口,分明听见他跟游戏队友的叫骂声。但她也懒得问,主要是也轮不着她多嘴。 偶尔一次目光对视,黄耀祖很快就低下头。苍耳仿佛看见他往内心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又退了一步。 工厂每周做六休一,剩下的那一天苍耳就会泡在老屋里做翻修。基础工作已经做完了,为了节省买家具的钱,她对着网上的视频学起了木工,对着旧家具叮咚哐啷一阵敲,虽然谈不上美观,但凑合着能继续用。 不过家具、油漆都是小钱,真正要花钱的大头只有三个:屋顶、厕所、厨房。都是光凭她自己做干不了的,只能下血本一个一个来,不过标准可以放到最低,屋顶不漏水、厕所有马桶和热水器就行。厨房原本的大灶还在,只要通通烟道、换口锅就能用,但还得装一个抽油烟机,否则外婆每次做菜都呛得厉害。 一番盘算下来,暑假的收入一半还给陶美兮,另一半只够翻修屋顶。不过没关系,有多少钱做多少事,一点一点慢慢来,今年过年之前一定能搬进去。 “正道の光”群里消息就没断过,基本都是大家随手拍的图片和视频,分享自己今天做了什么。 有夏宇添像要饭的一样蹲在驾校树底下吃盒饭的黑照(by 小黑);有小黑和教练互相大吼大叫的视频(by 夏宇添);有血腥到需要打码的动物手术照(by 陶美兮);有堆积成山的快递(by 罗桑);有玉米肠被一根根真空包装起来的解压视频(by 俞苍耳)…… 发出去的东西基本得不到回复,最多有人回一个“哈哈哈哈哈”或者“笑死”,然后接着发自己的内容,主打一个各说各话。但没关系,这就是陪伴的感觉,虽然不怎么见面,却参与着彼此的每一段生活。 不过,苍耳其实隐藏了自己生活中很重要一块碎片,一块埋在她心底、想起来就忍不住嘴角上扬的碎片。 这要从刚放暑假那天说起。 苍耳正在地里跟海姐一起收拾各个班残留的地,把剩菜、茎秆分门别类处理,有的就地焚烧了,有的剁碎喂猪喂鸡,有的倒进坑里沤肥。 这时小祝老师、朱教授、郝院长三人从路边走来。苍耳远远看见小祝老师,忙扔了手里的锄头,擦了把脸上的大汗,给累得红彤彤的脸颊扇风降温,动作优雅地摘起豆角。 她用余光窥视,郝院长似乎在叮嘱什么事情,祝江时不时点头。 “三个月时间能完成吗?一定要在校庆前建好,要不要给你找一个帮手……”郝院长一路絮叨着靠近。 “苍耳同学,假期了还在地里忙着呢?”朱教授笑着说。 苍耳装作刚看到来人的样子,回头一一向他们打招呼。 “之前就听说,基地有一个学生帮工,干了一学期还没那个管理员被赶出去,我还以为谁,原来还是你啊,”郝院长欣慰地笑了,“怎么样,这学期学习和生活上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这个小同学那天在他办公室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都很好,很顺利!谢谢院长关心。” 郝院长点点头,正要继续往前走,朱教授突然想到什么。 “院长,你刚才不是说想给江江找一个助手吗?” “是啊,不过现在放暑假了,学生们都不在校。” 苍耳立马接话:“我在!我暑假住在学校。” 她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听到了关键词,是给小祝老师当助手。 祝江看到她积极的样子,莫名觉得心里一暖,随即反应过来,忙提醒她:“这个跟科研助理不一样,是没有工资的。” 苍耳顿时窘迫,没想到小祝老师已经看穿自己穷疯了的本质,但这次她真不是为了钱啊! “哎,这是什么话,为学院做贡献谈什么钱呢。”郝院长道,“但也不会让你白干,可以给你加综测。” 见苍耳对“综测”两个字很茫然,他又解释道:“综测就是综合素质测评,将来评奖学金、评优有用的。” 苍耳一听这个就更兴奋了,居然还有意外收获,不但能在假期继续理直气壮地见小祝老师,还能向金稻穗奖更进一步。 朱教授和郝院长离开后,小祝老师才跟苍耳说具体要做什么。 原来再过三个月便是新禾农校建校一百周年校庆,每个学院都要做特色庆祝活动,农学院的重磅活动就是根据《新禾农校植物手册》建一座小型标本博物馆,这个重任自然落到了祝江身上。 植物手册是自打建校以来农学院几代师生的心血,里面收录了农校校园和基地内,以及学校后山上出现的几乎所有植物品种,一开始是一本小册子,后来变成了厚厚的一大本书。 “那个手册里有几千种植物吧?三个月全部做成标本?”苍耳震惊,“你是不是被人骗了?是不是学院里没人肯接这个任务,只有你举手了?” 祝江一时语塞,茫然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年级会议上,郝院长先问谁愿意牵头搞校庆活动,大家鸦雀无声。然后郝院长又问有谁会做标本,祝江诚实地举了手,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性,但发现了大家都用同情或者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 苍耳十分无语,半天也只说憋一句:“你呀!” 怎么会有人这样又聪明又笨的?真想好好看着他,不让他被人欺负了。 祝江有些抱歉地看着苍耳:“我提醒过你了,做这个没有钱的。” “不是钱的事……”苍耳希望他能忘了这茬,“手册里有好多花,春天才开,怎么办?” 第80章 “这个我想好了,先把位置留着,明年春天等开花了,我们再补上。” 苍耳心里突然颤动了一下——她和小祝老师,有一个关于明年春天的约定了。 第67章 伤口 郝院长给祝江拨了一间将近一百平米的活动室,专门用于标本制作,这里便成了祝江和苍耳的工作室,只有两把钥匙,他们俩一人一把。 为了有更多时间跟小祝老师约会,啊不是,为了有更多时间给学院做贡献,苍耳在食品厂从每周休一天变为休两天,抽出一天时间专门陪小祝老师收集树叶、花朵或果实。 植物手册里有一大半植物是常见的,另外一小半则不太好找,可能长在后山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也有可能是因为年岁太久,某些品种已经从农校里消失里。 苍耳花了几个晚上时间,将手册上的六千多种植物整理成表格,贴在工作室的墙上,以便标记和防止遗漏。她第一次知道学校里竟然长了这么多种植物,也更加直观地意识到自己色令智昏,接了一项多么艰巨的工作。 天刚亮,苍耳便和小祝老师背着工具和收集罐出发。 “植物标本有干制和浸制两种常见方法。干制就是将叶片或者花朵修剪平整之后,用重物压紧,吸干水分。这种方法可以储藏很长时间,不易变质,但缺点是没法长期保留颜色,大约半年就会褪色。所以对于常见的树叶,我们就用干制法,将来随时可以替换。” 祝江说着,伸手将一棵高大角树的树枝拉下来,递到苍耳眼前: “你选一片最好看的树叶。” “我?” 苍耳有些受宠若惊,随后在小祝老师的注视下,认真挑选了一片形状最好看的树叶,小心翼翼剪下来,装进玻璃罐里。 两人一路走一路收集,来到园林专业的基地,这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花木,看都看不过来。 其中有一块蓝色的花圃,远远看过去像海洋的碎片,苍耳快步跑过去,原来是绣球花——无尽夏。小小但厚实的花瓣簇拥在一起,虽然是温柔的颜色,却盛放得肆意,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快看,好美啊!” 正在剪一整根树枝的祝江回过头,见苍耳站在花丛里,笑着朝自己招手。粉蓝色的花朵在她身旁,就像一团团飘落的云霞。而云海中间的那个人,眉眼俱笑,光是看着她就让人发自内心地愉悦起来。 祝江看出了神,手上剪刀的动作也不自觉听了下来,时间仿佛凝滞在此刻。 “小祝老师,你干什么呢?”苍耳又朝他挥挥手。 祝江瞬间回过神来,一晃神间,被剪刀划破了食指指腹。 “嘶——” 苍耳发现异状,跑过来一看,见他手指不断渗血,担心地用两手将他的手捧起来,仔细观察。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祝江浑身僵直,一阵电流从指尖通向大脑,再贯穿脊柱,让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任由苍耳紧张地查看伤口。 伤口虽然只有一厘米多长,但划得很深,血珠不断涌出来。 “这得处理一下,我们宿舍社管那里有应急的药,你等我一会儿。” 没等祝江说话,苍耳已经快步跑开。她离开后,祝江才回过神。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然对着一个学生产生那种异样的波动。 从前不是没有女孩子向他示好过,但对祝江而言,她们的面目都很模糊,现在更是连一张清晰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 可俞苍耳的脸,开心的、沮丧的、关切的、上课时听不懂时茫然的……全都铭记在他心里,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刚才心里那阵异样的悸动,她掌心触碰到手指时电流般的触感,是从前哥哥兴高采烈跟自己分享的、心动的感觉吗? 祝江心里一惊:一定不是! 她还是一个学生,而自己是老师。即便不是在职的正式教师,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何况这个学生是那么的善良、热情,是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后,第一个给予他关心的陌生人,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超越正常师生关系的遐想。 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掉落下来,打在脚下的小草上,伤口时不时传来的阵阵隐痛像是对他的某种警醒。 祝江深呼吸,调整情绪。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坐到祝江身边。祝江转头一看,那人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不同于祝江,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也因长年运动而十分紧实,眉宇间也没有散不开的愁容。 祝旻放松地坐着,两臂撑在身后,笑着看祝江。 祝江突然很想流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过哥哥了。 是的,自从祝旻自杀后,他就以另一种形式“活”在祝江身边。 一开始,祝江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他,就好像他从没有离开一样。后来,父母发现他状态不对,将他带到医院,浑浑噩噩吞下各种药片之后,幻觉不再时时刻刻出现了,但每当祝江思念祝旻、感到愧疚或发生强烈情绪波动时,祝旻才会再次出现,陪伴在他身边。 这是祝江唯一能再次看到哥哥的办法,所以即便他很清楚这是病,心底里也并不想将其根治。在被姑姑带到新禾镇之后,远离了从前的人与事,祝江内心平静了很多,他压制着自己的所有情绪,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再看到祝旻了。 可此刻,他又出现了。祝江的茫然、惶恐,终于有人可以倾诉。 “哥,你回来了,你好久没来看我了。”祝江轻声说。 “因为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过得不错。”祝旻看向苍耳离开的方向,笑着问,“那个女孩是谁?” “是我的一个学生。” “就这样?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 23 岁了,从来没有这样和一个女孩深入接触过,我觉得这应该是正常的心理和生理波动,没有别的意义。” 祝旻偏着头,眼神带笑地深深看着他,没说话。 祝江刚想追问,苍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消毒水和创口贴。 “宿管不在,我去门卫室拿的。”苍耳喘着大气。 祝江再一回神,祝旻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苍耳见他愣愣的,有些奇怪,但见到地上滴的血,不禁心疼。 “我给你消毒吧。” 苍耳说着拧开消毒水,左手正要碰到小祝老师的手指,他却接过消毒水瓶,自己清理起伤口。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哦。”苍耳有些手足无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整颗心都系在对方身上,对他一举一动格外敏感。因此虽然小祝老师神态语气看似跟平常一样,苍耳却还是察觉到了他态度前后明显的不同。 刚才跑得又急又热,现在却像突然被一盆冷水迎头泼上,苍耳有些茫然,但还是撕开创口贴递给他。 “只是小伤口,别担心,谢谢你。” 苍耳点点头,去采集绣球花瓣,小祝老师继续剪树枝。 她挑了一朵花瓣最大、开得最盛的绣球花,蹲下身边用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下花瓣,边悄悄打量小祝老师的背影。 该死,一定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太激进,甚至还碰了他的手,吓到小祝老师了。他这样一个看起来和俗世没有太多关联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暗恋他,估计真的会报警。自己得收敛一点,否则他可能不愿意再见到自己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苍耳接下来的日子表现得很得体,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只敢在小祝老师不留神的时候,悄悄打量他。巧在祝江也有意控制自己对苍耳的关注和在意。 两人各退半步,竟然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似乎又回到从前刚刚熟络起来时,轻松舒服的状态。但两人都不知道,对方也跟自己一样心怀鬼胎。 新鲜树叶、花瓣被摘下来后容易缺水萎缩,所以他们每在外面收集一个小时左右,就要回到工作室对它们做处理。 树叶、绣球花瓣等等,用的是干制法。修建掉不平整的地方后,将它们夹在吸水纸之间,再用重物压上。根据大小和含水量的不同,分别压制一周到一个月不等,中间偶尔需要更换吸水纸。 相比于干制法做出来干巴巴的标本,苍耳更喜欢浸制法。 她在基地里采了不少带果实整枝树枝,有结着一串串鲜红色小颗果实的红果树、小金桔、小青柑,颜色鲜亮的果实缀在深绿色的叶间,十分好看。 小祝老师根据不同的果实颜色,调配了不同的固色剂。他边调配液体,边跟苍耳讲解成分,什么硫酸铜、硼酸粉、冰乙酸。苍耳拖着下巴看似听得非常认真,实则只想给他套上一件白大褂,让他英俊地更加完整。 配好固色液后,将树枝整个浸泡进去,二十天后取出来,再放入装着保存液的长筒型玻璃器皿中,盖上盖,用蜡封住玻璃盖子与瓶身之间的缝隙,这样便算制作完成了。将来只要每年更换一次保存液,保证封口严密,可以保存十年以上。 第81章 一想到十年后回到这里,还能看到此时此刻这株红果树枝,苍耳突然觉得制作标本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如果人的情感或关系也能像这样封存起来,多年之后还鲜艳如初,该有多好。 半个月后,苍耳打开压着重物的标本夹,绣球花瓣和树叶都已经干成了薄薄的一片,树叶的纹理脉络更加清晰。 她和小祝老师已经做好了规划,哪些树叶单独用一个相框展示,哪些陈列在一个大相框上、位置如何排布。两人斜对面坐着,共享一张大工作台, 苍耳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几十片绣球花瓣一一夹到木板上,她给花瓣设计了很好看的弧形图案,就好像它们仍是盛开的花朵一般。她全程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深怕把花瓣给吹乱了。排布好之后,再覆上一层透明亚克力板,用木边框固定紧实,不留缝隙。这样,一个标本便制作好了。 苍耳松了口气,开心地举起她亲手制作的第一个标本,向小祝老师展示。 “看!” 祝江赞许地点点头,也举起自己手里的一张枫叶标本给她看,两人相视一笑。 日子在工厂、烧烤店和标本工作室之间滑得飞快。直到小黑和夏宇添在群里晒科目二考试成绩,苍耳才察觉暑假已经过了一半。 苍耳收到第一个月的两份工资,加在一起有将近一万块,不枉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地连轴转。这个月工资她打算先拿来修老屋的屋顶,毕竟屋顶不修好,里面不管怎么布置,一场雨下来就现原形了。 但修屋顶是个麻烦事,要买瓦片、买防水材料,最关键是要找到靠谱的人,自己这么点预算,经不起再有人在当中拔毛。苍耳去问了镇上的工匠,对方看她是个小姑娘,懒得搭理她。在苍耳再三追问下才报价,一张口就要按平方计费,每平方人工费八十,把她吓跑了。 问了一圈,也没找到能信得过的人选。更恶心的是,那些人一看到苍耳是个小姑娘,完全不把她当回事,不管她怎么故作老成,都没有一个人认真听她的要求,他们眼里好像只看到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苍耳犯了愁,在和海姐一起喂猪的时候发着呆,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海姐诧异,什么事能难住这丫头? 苍耳把这几天的遭遇说出来,海姐撂下猪食桶。 “他们那都不靠谱,等着宰你呢。这么点事,把你难成这样?没出息!” 苍耳好像看到希望:“你认识能做的人?” 海姐豪迈地拍了拍胸口:“就站在你眼前呢!” 第68章 醉酒 海姐,一个神奇的女人,拎起锄头就能下地,爬上屋顶就能揭瓦。 苍耳站在地面上,伸长脖子担忧地看着没做任何防护措施就在屋顶上走来走去的海姐。 “小心点儿!这屋顶不结实,别掉下来了!” “你少嚷嚷就行。” 海姐东掀掀,西看看,观察一圈后才顺着梯子爬下来。 “龙骨烂了不少,整个要一起换掉。瓦片掀下来清理一下,估计有一半还能用,其他的要买新的。” “大概要花多少钱?”苍耳忐忑地问。 “你有多少?” “一万。” 海姐背着手张望屋顶,思考了几秒:“差不多。走吧。” “去哪儿?”苍耳疑惑地跟上。 海姐花了大半天时间,骑三轮车带着苍耳跑遍了镇子附近的几个建材厂,货比三家。海姐对每种木材、瓦片的价格都大概有数,杀起价来收放自如。对方看她是个行家,也不敢互动,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苍耳在一旁看得敬佩不已。 一圈看下来,海姐终于挑定了打龙骨用的木材,约定好送货时间。老板说有认识的施工队,问要不要介绍,海姐拒绝了。 “不要施工队,那活儿谁干?”回去的路上,苍耳忍不住问。 “人工费贵呀!你那点钱光买材料都凑合。干活有我,还有你。” “我哪会这个?” “你有手有脚的,力气还那么大,有什么学不会的?况且又不要你上房,给我打打下手就行了。” “那、那你的工钱要多少?” “从你下学期的帮工费里扣,扣……两个月吧。” 三个月才 3000 块,这不是友情价,是亲情价了。苍耳心里有数。 “谢谢。” “别说这没用的。” 回到老屋,海姐上房揭瓦,没用的瓦片就直接扔到地上碎了,有用的瓦收集在竹筐里,装满之后用绳子递下去,苍耳在底下接着。 很快,瓦片被掀了个干净,老屋成了三间没顶的空墙。海姐又拿起工具,将龙骨一根根拆下来,沿着屋顶的斜坡滚下去,老木桩在地上砸出咚咚的闷响。 看着海姐在屋顶上如履平地、麻利拆木头的样子,苍耳心生敬仰。小时候因为妈妈不在身边,她从没有像周围其他小女孩一样,扎漂亮辫子、穿小裙子。上了中学大家都一样丑,也没什么。可高中一毕业,女同学们好像突然开悟了,原本就是青春无限的年纪,随便一化妆,个个都是美女。 唯独自己还跟高中时一模一样,土气又潦草,没有在常规时间内,完成从学生到“女人”的转变。虽说没那么在意,但看到别的女生三五成群、青春明媚走过时,心里还是会艳羡一下。 小镇里能看到的人生样本实在有限,直到遇见海姐她才发现,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粗粝自在地活着,不结婚、没有孩子,没见过她和任何亲人往来,一个人守着一块地,所有事情都可以自己干,对看不惯的人从不用给好脸色。 “要发呆站远点,小心被砸到了!”海姐在屋顶上喊。 苍耳应了一声,躲开了。 随着木头一根根落地,老屋彻底被掀了头盖骨。两人一口气没歇,一起把老旧的木头抬到三轮车上,分好几趟运到建材市场回收了,还卖了几百块。苍耳知道,海姐这是完全把自己事当成她的事了,否则何必费这个劲。于是她投桃报李,请海姐去自己打工的烧烤店大吃一顿。 店老板向来喜欢苍耳这个干活卖力、从不偷懒的员工,而且她在这儿兼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带朋友来,店老板也觉得新奇,因此又送酒又送串儿的。两人今天都累坏了,但苍耳心里很高兴,她终于可以用自己挣来的钱,真实地改变自己的生活了。 两扎啤酒上桌,苍耳边喝边跟海姐讨教装修的门道,地面应该怎么填平、墙面买什么漆来刷,等等。海姐说的头头是道,苍耳时不时拿手机备忘录记笔记。她从不问海姐是哪里人,为什么到新禾镇来,从前是干什么的;海姐也从来不问苍耳为什么这么缺钱,为什么要凭一己之力翻修房子。这种互相不追问的相处方式让她们都觉得很自在。两人就这么撸串、一杯一杯地喝啤酒。 苍耳平时最多在同学聚会的时候喝一罐啤酒,跟喝水差不多,没什么感觉,所以她对自己的酒量完全没有概念。今天弄清楚了,原来两杯就会微醺。但微醺的感觉陌生又新奇,苍耳没舍得停下,所以现在变成全醺了。 海姐嫌弃地把她扶上三轮车:“就这酒量还跟我喝,你可别吐我车上!” 苍耳不答,只眯着眼傻笑,看得海姐好气又好笑。 十分钟后,海姐把这个醉鬼撂到女生宿舍门口:“自己宿舍认识吧?” 苍耳点点头。 海姐仍不放心,指着宿舍大门:“进去,你给我进去。” 直到看见苍耳磨磨蹭蹭地迈进了大铁门,海姐才离开。 苍耳往前走了几步,两腿软绵绵的,好像踩在棉花上。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不对,自己不是想来这里的,她想见的人不在这里。 于是,苍耳原地绕了几个圈,终于找到大门的位置,走了出去。一路都没有人,也没开路灯,幸好月亮够亮。 很神奇,虽然脑子是模糊的,但心里的念头却比平时更清晰。 祝江正在客厅里看微生物的纪录片,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犬吠。祝江以为又有什么动物跑进来了。上次从基地里跑进来一只刺猬,把金毛吓得够呛。 他推门走出去,却见一个人影坐在银杏树下面,手里在跟金毛抢它的狗粮碗。祝江借着屋里的灯看过去,除了苍耳还能有谁? 她拽着碗不松手,金毛也不松嘴,一人一狗僵持着。苍耳突然松手,害得金毛往后踉跄了几步,她得逞地笑起来。 祝江疑惑地走到她跟前:“你怎么坐在这儿?你没事吧?” “我?我很好啊!” 祝江更不放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嘿嘿。”苍耳傻笑,扶着树干起身,“现在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祝江正担心她这幅样子能回哪儿去,但下一秒就不担心了,因为这人竟摇摇晃晃走上台阶,推开了自己的门。 第82章 祝江迷茫了片刻后,忙跟着回去,而那人已经宾至如归地在沙发上坐好了,坐姿甚至有几分乖巧。 屋内亮堂的灯光下,祝江看清楚了她的脸,双颊红扑扑的,眼角也有点红,显然是喝醉了。她的眼神和平时很不一样,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没有丝毫闪避,既像因为不知道他是谁而茫然,又像压抑着千言万语。祝江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得转过脸,不敢直视。 祝江家里没有人喝酒,他缺乏照顾醉鬼的经验,能想到的只有倒杯水。但家里并找不出第二个杯子,祝江只能把自己的杯子洗干净,倒上一杯温水,递给她。 “喝点水。” “谢谢。”有礼貌的醉鬼说。 苍耳接过杯子,原本就口干舌燥,于是咕嘟咕嘟全喝完了。但她显然还没解渴,用力摇晃着空杯等水落下,但没有等到,于是有些着急地要站起来。 祝江忙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我给你倒。” “不用!我自己来。”醉鬼苍耳执着地抓着杯子起身,但因为起猛了,头更晕,软绵绵地仰面往沙发上倒了下去,杯子滚落到地上。 看这人眼睛半睁半闭,大概是没有再站起来的意思和能力。祝江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了想,拿来一个靠枕。他犹豫着,轻轻托起苍耳的头,将靠枕塞到她的头下面,再把她的脑袋轻轻放下。 好像一只小动物。祝江没来由地突然想。 既然她睡在这儿了,自己就得走,否则,否则…… 这时,苍耳迷迷糊糊地伸手挠了一下脸颊,把沾在脸上的几缕碎发拨到耳后。她乌黑的头发凌乱地散开, 必须马上离开。 姑姑和姑父出门旅游了,给自己留了一把备用钥匙,就去那里。 祝江关掉了客厅的灯和电视,正要出门,又怕苍耳半夜醒来害怕,于是又折返到沙发边,打开旁边的阅读灯,把光线调到最弱的暖黄色,女孩的睡颜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柔软。祝江稍稍安心,正要离开。 然而他刚一转过身,便僵住了。温热柔软的触感从手掌传来,是她牵住了自己的手。虽然只是松松握住,却让人无法松开。 祝江回过头,却见苍耳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中竟是十足的委屈和恳求。 “别走。”她说。 心如擂鼓。 祝江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可鬼使神差之间,他竟然用颤抖的声音轻轻问: “我是谁?” 苍耳用迷离的醉眼看了他几秒,好像没听懂这个问题,又像是无法确认。 没有等到自己的名字,祝江在失望之余,反倒又有些安心。这只是一个弄不清楚状况的醉鬼而已。 祝江把她的手轻轻放下:“该睡觉了,晚安。” 苍耳茫然地看着他,随后闭上眼。这下是真的睡了。 祝江轻声而快步地走出去,合上门。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关上门几秒钟之后,沙发上的人在梦中发出一声低语。 “祝江。” 第69章 封顶大吉 好渴,口好干,头也晕晕的。 几点了? 苍耳闭着眼,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手机,摸了个空。 她疑惑地翻了个身,下一秒却面朝下直直砸到地上。 “哎呦!” 她还以为自己从宿舍床上摔下去了,可是不对啊,自己睡的是上铺。 苍耳撑着地把自己翻了个面,好陌生的天花板。沙发、电视、亮着的灯、墙上的……标本? 苍天呐! 自己昨晚在小祝老师家沙发上过的夜?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等下,有可能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喝杯水冷静冷静。 苍耳拿起桌上装满水的杯子,正要解渴,但杯子像是一个火星子,点燃了引线,一下子将昨晚的记忆全都炸开。 烤串,扎啤,宿舍,夜路,大金毛,小祝老师! 虽然记不清细节,像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布,但她记得自己就这么一路从宿舍走到了小祝老师家,然后、然后又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就躺到沙发上了,小祝老师又跑哪儿去了?自己干了什么?是不是把他吓的连夜离开新禾镇了? 苍耳正崩溃地胡思乱想,突然,茶几上的手机发出尖锐的铃声,把她吓清醒过来。是每天早上 7:20 的起床上工铃。 不管昨天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耽误今天上工。 苍耳起身瞄了眼开着门的房间和院子,确认小祝老师不在家。她到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这个因为宿醉而面容浮肿的女人,这个喝了点酒就往别人家乱闯的恶魔,苍耳欲哭无泪。 要是小祝老师从此再也不理自己了怎么办?自己那还未开始的初恋啊! 但无论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打上八点钟的卡,否则全勤奖就没了。 虽然卡打上了,但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惴惴不安,导致好几次操作疏漏,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其他工人在背后悄悄议论,那个神经病一样的暑假工,终于正常了,估计是假期要结束了。 苍耳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微信,没有小祝老师的消息。点开他的头像,朋友圈依然是一条线,空空如也。苍耳心焦不已,他是不是真被自己吓坏了? 时间一分一秒都很难熬。捱到下午,苍耳实在忍不住了,主动给小祝老师发消息,编辑了很久才发出去: 实在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喝醉了,本来想回宿舍的,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你家了。 接下来是更难熬的等待回复时间。苍耳几乎每分钟都要悄悄点开手机看一次,可一直没等到消息。 往好处想,他至少还没删自己微信。苍耳这样安慰自己。 过了比一个世纪还漫长的整整四十分钟,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苍耳紧张地点开,这几乎是宣判时刻—— 然而对面只回了一个“?”。 问号?什么意思,是对自己失智行为质问!苍耳拿着手机的手指都在抖,不知道应该按下什么键。 但这时,对方又回复了。 你去我家了? 我昨天去外地开会了,不在家。 苍耳提着的一颗心瞬间落了下来。不在家,太好了!她赶紧回复: 没事!我只是路过了一下,看到你不在就走了。 对方回了一个“嗯”,就没再说话。 苍耳知道,小祝老师因为住的僻静,向来是不锁门的。难怪说虚惊一场是最好的事,魂不守舍一整天的她终于灵魂归位了。 与此同时,祝江家。 祝江放下不再有消息的手机,目光落在那个空水杯上,里面的水已经喝完了。这个人,撒谎顾头不顾尾的,没进来过,那水杯是怎么空的呢。 “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沙发另一侧的祝旻问。 “我不想她尴尬。” “是你自己不敢面对吧。”祝旻转头看向他,“你为什么不敢?” “她是我的学生。” “这重要吗?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不做这个老师。” 祝江沉默。 祝旻逼视他:“到底为什么?” “因为你。” “我?” “爱情,快乐,生活,这些本应该是你享受的。但因为我,你永远没有机会了。我如果拥有了这些,就是在背叛你,忘记你。” 祝旻深深看着他:“离开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永远不会背叛我。” 沉默良久后,祝江还是摇了摇头。 忙碌一整天后的深夜,苍耳悄声回到宿舍,蹑手蹑脚地洗漱后爬上床。陶美兮为了美容,每天早早就睡了,早上也不起来。所以虽然住在一起,但一个多月都没见过面。 明天是给老屋重新盖屋顶的日子,五点半就要起床。 苍耳看看手机,已经一点半了,还能睡四个小时。虽然身体很疲惫,但心里却很充实满足,每天都能确切看到生活在一点点变好。 除了昨天晚上的小插曲…… 幸好他不在家。但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有些窃喜,自己昨天晚上是在充满小祝老师气息的屋子里入睡的。 她闭上眼,想要找回一些昨天晚上的细微触感。 那个屋子很安静,沙发紧绷绷的有弹性,空气中还有院子里植物的淡淡清香。在一片黑暗中,有人打开了床头的灯,光很柔和,那人动作很轻,让她感到安全。他的手凉凉的,不像自己的手那么热,握起来很舒服。 手! 苍耳混沌的睡意顿时全消散了,睁大眼睛,瞬间清醒过来。 除了是小祝老师的手,还能有谁?她仔细回忆,在昏黄的灯光里,她好像的确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还跟自己说话了,说的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可小祝老师说他不在家,他那种人,怎么会撒谎呢?何况他有什么好撒谎的,尴尬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这后面的事情一定是梦! 第83章 自己肖想小祝老师太久了,又在充满他的气息的地方入睡,梦到他再正常不过了,而且也不是第一次梦到了。何况如果真是他,被她这样牵住手,还不立马把自己人扔出去。 是梦,没错。苍耳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她默默期待今天做一个更美的美梦,但可惜睡得太熟。 第二天早上闹钟刚响,苍耳就一骨碌从上铺爬下来,但因为太激动了而踩空,从最后一节扶梯上滑了下去,闹出好大动静。 “嗯?”陶美兮被惊醒,发出一声疑惑的哼哼,“天亮了?” “没有,我出门了,你继续睡吧。”苍耳小声哄她。 陶美兮看了眼手机:“才五点半,你做贼去吗?” 苍耳美滋滋道:“今天我要给老屋换房顶,等换好它就不是一间破房子了!到时候你和小黑一起过来玩……” 话没说完,陶美兮已经昏睡过去。苍耳精神抖擞地轻声离开宿舍。 装着木材和瓦片的车先后沿着马路开上山,声势浩大,引起不少林场工人好奇侧目。苍耳依稀记得从前外公外婆想要修屋子,只能用大大的背篓一趟趟把砖头背上去,现在不一样了。 海姐清点没问题之后,苍耳正准备付钱,海姐却招呼运木材的老板,跟她一起把屋顶中间的檩子抬上去。 “让你找施工队你不干,原来是等着我给你干,算盘打得真好。” “你爱干不爱,我那学校里下半年还有好多棚子要盖,我找别人买去。” “哎好好好,服了你了。” 海姐自带了全套的木匠工具,她动作娴熟地在三根粗木头的连接处抠出了一头凸起一头凹陷的榫卯。老屋是两室一厅的三开间,每间房子顶上都需要架一根横梁,这便是屋檩。三根檩子中间用榫卯结构相连,简单又结实。 海姐和店老板合力将它们扛上房顶,一一架好,海姐这才让苍耳付了钱。苍耳从没有过这么大额的开销,肉痛不已,但这笔钱花得值! 店老板走了,剩下的活儿就是海姐一个人干。要沿着屋檩把一根根短木板铺开,钉在檩条和墙面之间,像鱼骨头一样,这些木条叫椽子。 老屋侧面是一个小土坡,地势高,可以直接从坡上走到屋顶。海姐在房顶上钉椽子,苍耳站在旁边给她递木板。 不过苍耳这人有个毛病,见不得别人干活自己闲着,尤其海姐干的还是自己家的活儿,因此她在旁边站得十分难受。可犹豫了许久,她还是没走上房梁,不是被这个活儿难住,而是屋顶现在空荡荡的,她不敢往上走。 太阳一点点大了起来,看到海姐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大汗淋漓,苍耳实在过意不去,她刚想鼓起勇气走上去帮忙,就听到不远处小路出口传来呼喊声。 “俞苍耳,我们来了!” 苍耳抬头看去,见小黑第一个从路口钻出来,对身后的陶美兮骂骂咧咧:“我就说是这条路!你非要往那边走,不然早到了!” “那我不认识路嘛,你怎么不坚定一点……”陶美兮嘟囔着,随即露出笑脸,对苍耳招手,“hello!” 两个女孩身后,是抱着一打冰汽水的夏宇添,他脑门上的汗跟饮料瓶上挂着的水珠一样多。 夏宇添后面是罗桑,而罗桑后面还跟着两个人。苍耳疑惑地定睛看去,一胖一瘦,居然是那两个追债的手下! 苍耳心里一紧,这是来找事的?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欠他们钱了。那这不就更奇怪了? 夏宇添招呼海姐下来喝饮料,是他从家里超市直接搬出来的。 陶美兮东张西望地转了一圈,十分惊诧:“天哪,这就是我们上次来看破房子吗?这周围的杂草呢?里面那些破烂呢?你全部都清干净啦?简直焕然一新啊,原来门口有这么大一片院子!” 苍耳骄傲地点点头,随即用疑惑地眼神看向罗桑。 罗桑把两个小弟招呼过来:“我给你找了两个帮手,胖子和瘦子。” 苍耳心道好敷衍的两个名字。 “瘦子他爸是泥瓦匠,他多少有点底子在身上。”罗桑解释道,“胖子是附送的,看能干点什么。” 见两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苍耳猜到他们是被硬拉过来的,不禁好笑。 她把罗桑拉到一边:“我付不起两个小工的钱,让他们回去吧。” “谈什么钱,你现在是我兄弟,那就是他们的兄弟,之前都是误会,今天咱们就把这事给破了。” “大哥,我是个女的。” “那就兄妹!四海之内皆兄妹。来,你们俩,过来认姐。” 苍耳说着“不用不用”摆着手连连后退,却架不住胖瘦二人两步上前,齐刷刷九十度点头。 “姐!” 声如洪钟,把苍耳吓得往后蹦了一步。 苍耳从没应对过这种尬出天际的场面,她手足无措,想说“平身”,又怕挨揍,于是只能点点头:“你们好。” 罗桑满意一笑:“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就……” “我求你别说了!”苍耳崩溃阻拦。 罗桑莫名其妙:“行,那干活吧。” 海姐补充完水分,爬上屋顶继续干活儿,瘦子身材轻盈,在房顶上行走如履平地,跟着海姐钉起椽子来。 胖子为难地看了一眼房顶:“我也上去吗?” “别!”苍耳吓一跳,怕把自己屋子踩塌了。 不能上房顶倒不是问题,罗桑看着这百废待兴的破屋子,需要干的活儿可太多了,他二话不说就带着胖子干了起来,清理门口的碎石破瓦、再用它们把屋子周围的坑填平,铲掉屋子里斑驳的墙皮…… 陶美兮则充当起装修设计师,拉着小黑一起对空荡荡屋子充分发挥想象力,铺什么颜色的地板,挂什么颜色的窗帘。 陶美兮抚摸着年头久远的承重柱:“这个房子好有年代感,再加上周围的自然风光,如果装修好了开民宿的话,一晚上可以收好几千呢!你一定要做原木风的装修,贴合这个房子的古朴质感。我跟你说,这个地板颜色很有讲究的……” “谢谢啊!”苍耳打断她,“我已经想好什么风格了——叙利亚风。” “那是什么新风格?”陶美兮好奇问。 苍耳两手一摊:“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陶美兮震惊:“这地?这墙?这桌子?能住人?” “地就不管了,墙总要刷一下吧,油漆又不贵,买回来自己刷。”小黑道。 苍耳正思索着,屋顶上海姐敲下最后一锤:“搭好了!” 三人一起抬头看,纵横交错的木条将天空切成小块,像一张网把屋子罩住,满满的安全感。 海姐和瘦子从屋顶上下来,几人坐在没顶的客厅里迅速解决午饭,吃的是罗桑拎过来的炒面。 椽子搭好之后,接下来就是盖瓦。 原先屋顶用的是常见的灰瓦,可苍耳一向不喜欢阴仄仄的白墙灰瓦,好不容易到了能做主的时候,她果断选择了鲜亮的砖红色。苍耳叮嘱海姐和瘦子,之前拆下来回收的灰瓦垫在下面,上面一层一定要铺红瓦,确保远远看上去是漂亮的红顶。 依旧是海姐和瘦子上屋顶,苍耳和罗桑、夏宇添、胖子他们几个在土坡上站成两列,接力给屋顶上的人传递瓦片。弧形的瓦片要沿着椽子凹面朝上放一层,再凸面朝上放一层,这样才能更好地防水。 人多干活儿就是快,太阳还没落山,工程已经接近尾声。看着原本空荡荡的屋顶一点点被自己喜欢的颜色填满,再看看这些不计回报赶来支持自己的朋友,苍耳心里涌动着说不出来的幸福。 海姐从屋顶上跳下来,把手里的瓦递给苍耳,擦了把大汗,笑着说: “最后一片瓦,你来。” 苍耳接过来,在大家的注视下,郑重地把瓦片盖在最后一块缺口上。 屋顶上下的人都鼓掌欢呼起来: “封顶大吉!” 苍耳抬头望去,幸福到有点恍惚——她终于拥有一个红色屋顶的房子了。 第70章 倒计时 苍耳将暑假第二个月的工资转到陶美兮账上,一万元整。 “好了,这样我就还欠你五万两千一百四十二。” 陶美兮并不高兴:“你用这个钱去把房子好好装修一下行不行?我不是说了还钱不着急吗,你毕业之后再还也行。” “不,你不懂,”苍耳笑笑,“房子装修得再好,钱不还清,我住着也不会真的放松、开心。” 大二开始了。苍耳、小黑和夏宇添在现代农业班,陶美兮去了兽医班,罗桑转专业去了物流管理。虽然不再一起上课,但宿舍没有拆,也几乎每天都在食堂碰头。 这天,五人小队正在食堂围坐一桌吃饭,各自吐槽新学期遇到的新傻逼。几人的手机同时收到消息,是院办转发的消息: “雨田杯”全国大学生创业创新挑战赛即将开始报名,请各院系同学积极参与,自行组队报名。在校赛中拔得头筹的小组,将代表学校参加今年十月的华东赛区决赛。参考文件如下,有疑问请咨询各院系辅导员。 第84章 后面跟着几个文件,是比赛说明和往届获奖作品参考。 夏宇添随便划了几下就放下手机:“大学生创业创新大赛,发给我们大专生看什么。” “本科生、专科生都是大学生,不要老是妄自菲薄好不好。”小黑道。 苍耳点开下面的文件:“你们看,这儿写了,本科生、专科生均可报名。” “那不就是给他们当炮灰?”夏宇添嘟囔着,被小黑瞪了一眼之后闭嘴。 “创业创新大赛,是比赛创业吗?那创业钱从哪儿来,学校发?”罗桑思考。 “想得倒美,那不人人都要创业?”小黑笑了,“它比的是创业创新的点子,不需要真的落地,但如果落地了,更有可能获奖。” 陶美兮提问:“那不就是一个吹牛大赛?” 几人讨论了一通,继续吃饭,都没当回事,只有苍耳还在看文件。 无他,她的目光被比赛奖励那一页深深吸引了。 校赛一等奖奖金八千,二等奖五千,三等奖三千。华东赛区金奖三万元,银奖两万,铜奖一万! 小黑扫了一样苍耳的屏幕,摇摇头。 “你这个梦就做的有点远了,你知道这比赛竞争有多激烈吗?华东的名牌大学这么多,很多来参赛的都是已经成熟投产的科创项目,能拿奖的背后都有企业或者学校撑腰。” 虽然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苍耳心里还是起了这个念头。就算入围决赛希望渺茫,如果能在校赛拿个奖也能加综测,这样将来申请金稻穗奖就更有把握。 于是她花了一下午时间,用图书馆电脑仔细研究比赛官网,看历届的参赛获奖情况。 要是放在从前,苍耳根本不会动这个念头,她觉得这些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只是优等生的游戏。但过去这半年多的经历改变了她,她发现所有事情都有其脉络和规律,很多看起来困难的事情,需要的不过是着手去做的勇气,以及坚持到底的决心。 比如现在,只要坐在这里看上三个小时,就可以从一无所知到大致弄明白这比赛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它并不需要真的创业,初赛只需要提交一份类似创业策划案的东西,它考察的学生们的创新思维、实践能力、团队合作、沟通技能等等。 查看历届的比赛资料,做什么的都有。有很多看起来高精尖的项目,什么新塑料材料、ai+大数据、纳米纤维空气过滤,也有忧国忧民的环境监测系统、生态修复,等等,连名字都要半天才能读明白。也有一些看起来比较亲民的,比如睡眠香薰灯、红色文化旅游,连全民跳绳健身运动都算一个创业项目,看得苍耳大开眼界。 在众多参赛组别中,苍耳一眼就相中了“乡村振兴与农业农村现代化”组,毕竟她生长在农村,读的又是农校,还有比这更贴近的吗? 这个组别下的获奖项目范畴很广,科技助农、乡村旅游、农产品创新销售,应有尽有。在看完一圈获奖项目后,苍耳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念头。 苍耳、小黑、陶美兮站在那一株黑色西红柿前。 “你要用它参加创业创新大赛?” 苍耳点点头。 暑假结束前,苍耳就将这株小小的“奇迹”移栽到了海姐的屋子旁边,原本担心它枯萎,没想到生命力这么顽强,断断续续地开花结果,收了一茬还有一茬。 “小祝老师帮我检验过了,它是西红柿和黑枸杞的自然杂交品种,富含花青素。你们想,蓝莓主打的就是花青素,小小一盒就卖那么贵,那我们的黑番茄岂不是也能卖到高价?如果能把它培育成一个新品种,让新禾镇的农民改种这个,大家不就能一起赚大钱了?” “倒是一个思路。你想拉我们组队?”小黑问。 “嗯,团队最少需要五个人,负责人、财务、技术、市场。如果获奖了,奖金平分,一起加综测。小黑适合做团队负责人。” “你提出的项目,当然你自己负责,别想着往后躲,你做负责人,我么……做技术吧!夏宇添负责财务,他从小帮他爸妈算账的。罗桑负责市场调研。” “那我呢?”陶美兮疑惑,“五个人,还有一个是什么?” “是‘其他’。”苍耳答道。 “什么?我就是一个‘其他’?太没水准了吧!”陶美兮不满。 苍耳犯难了,她的确想不到陶美兮的才能有什么发挥空间。英文好?可这是国内的比赛;有钱?总不能真的拉她投资吧;长得好看?这个倒是可能有用…… 她正想着,却听那边小黑已经开始忽悠:“这你就不懂了,‘其他’才是含金量最高的,这证明你可以替代团队中的任何一个岗位,是全能型人才,这个人才是团队真正的定海神针,是隐藏的王牌。” 陶美兮三言两语就被忽悠瘸了,乐呵呵答应。苍耳在心里默默为她的家产担忧。 核心成员有了,拉罗桑和夏宇添入伙的事,自然就交给她们俩。 组员有了,现在还缺一个重要人物——指导老师。 至于这个人选,苍耳心里早就已经想好了。 在前往标本实验室的路上,苍耳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也不能算是假公济私吧?毕竟是小祝老师帮自己检验出的杂交品种,找他做指导老师,合情合理。 开学之后,苍耳没再继续做食品厂的工作,烧烤店也改成了周末兼职,其他时间都在学校专心上课,还有继续给海姐帮工。因此她也有了更多时间和小祝老师一起完成他们的标本博物馆。 距离校庆只剩最后一个月了,博物馆筹备工作越发紧张。好在苍耳学得很快,连不同颜色植物浸泡剂的调配比例都记住了。很多时候她和小祝老师的时间对不上,他们就各做各的,甚至互相接力,有时候苍耳压制好的树叶会被小祝老师装裱起来,而小祝老师没画完的陈列设计图,苍耳也会添上几笔。 两人之间有了种不用言说的默契。苍耳很喜欢这种默契。 厚厚的植物手册上,常见的植物标本都已经找到了。苍耳在贴满一面墙的表格上,用彩笔画了密密麻麻的横杠。但因为植物手册年代久远,很多从前农校里有的植物现在变得很罕见,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采集到。 到现在为止,还剩十几种植物没有找到了。苍耳和小祝老师每到闲暇时,就会结伴去后山寻找,几乎踏遍了后山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其实苍耳私心里不希望把它们找全,每多找到一种,她心里倒计时的牌子就减少一个数字,那数字代表着她和小祝老师剩余的朝夕相处时间。 苍耳来到工作室,里面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标本框、标本瓶,杂乱却又有序,好像把森林搬进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而坐在森林中间,正小心翼翼将松果固定在木头架子上的人,神情专注无比专注,但在苍耳眼中却格外可爱。 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的森林。苍耳在心里对小祝老师说。 祝江固定好松果,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苍耳的存在。 苍耳笑着对他摇了摇手里切好的一盒哈密瓜,是她刚从食堂买的,农校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又便宜的瓜果蔬菜。 祝江刚盯着松果看了半天,这会儿突然撞见苍耳的笑容,一时间有点晃了神,下意识跟着笑了起来。 冰冰凉凉的哈密瓜甜得沁到人心里去,两人共享一盒哈密瓜。 瓜穷匕见,苍耳提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邀请小祝老师担任她们小队的指导老师。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搞清楚这个杂交品种,小祝老师出了力,自己和他也已经很熟了,这样合情合理的要求,应该不会被拒绝。 “抱歉,我不能做你们的带队老师。” “为什么?” “因为、因为……”看着苍耳错愕的眼神,祝江实在编不出来也不忍心编造什么借口,“这株西红柿是在你们的实践课上发现的,你应该去问问朱教授。” 苍耳想了想,她把这理解为一个礼仪问题。朱教授是小祝老师的长辈,也是前辈,而实践课又是他带的,越过他而邀请小祝老师,的确会让小祝老师为难。虽然有些失望,但苍耳还是接受了。 祝江悄悄送了口气。 那天晚上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处于越来越危险的状况。 他不允许自己对一个学生产生绮思,更不允许自己背叛失去一切的哥哥。 可心不是脑子,感情也没有任何可以量化的办法。既然控制不了,就只能物理隔断。 祝江给自己最后一个月时间,等到所有标本都收集完,就再也不跟苍耳单独见面。他明白所谓的“最后一个月时间”,已经是一种软弱的眷恋,但……就让自己眷恋一次吧,反正这份感情永远不会被人知晓。 所以,剩下的那十几个标本,不仅是苍耳的倒计时,也是祝江的。 幸好苍耳接受了自己的说辞,去找姑父了,否则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逃避。 第85章 新学期的农作物栽培实践课,不再种蔬菜和水稻,朱教授带着她们改种蘑菇了。但神奇的是,并不在地里种,甚至不用土。 开课第一天,苍耳她们在朱教授的指挥下,用手推车拉了几十斤玉米芯到库房。这些玉米芯是从上学期种玉米的学长学姐那里回收过来的,真是把循环利用做到了极致,一点也不浪费。 玉米芯先用石灰水浸泡一天一夜。与此同时,每个小组各自用一层砖头在仓库里围出一个一平米左右的正方形,再在地上覆盖一层塑料膜,防止有其他菌群的干扰。泡好的玉米芯沥水后,平铺到塑料膜上。每铺一层玉米芯,洒一层菌种,重复五次后,面上再盖一层膜,等待一个月就可以出菇了。 下课后,苍耳找上朱教授,说了自己想要参赛的事。 “这个想法很好啊,从课堂实践中得来,又经过科学验证,非常有前景。” 苍耳感动,朱教授还是那个熟悉的天使。 “但是很遗憾,我没法当你们带队老师,我今年被拉去做国赛的评委了,为了避嫌,不能带队。”他想了想,“我建议你去找江江,就是你们小祝老师,育种这方面是他的专长。” 朱教授没想到,听到这个坏消息,苍耳竟然面露欣喜。虽然她努力掩饰,但嘴角的笑容差点压不住,道谢之后蹦蹦跳跳地跑了。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受学生欢迎了?难道真是老了?朱教授受伤地想。 苍耳一路飞奔到小祝老师面前,迫不及待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在她眼中,小祝老师一定是愿意给自己带队的,只是碍于有前辈在不好答应罢了。现在朱教授都亲口说了,这不是一拍即合? 然而,小祝老师听完她兴冲冲的表述后,竟然那两个字。 “不行。”祝江一脸歉疚,“对不起。” 这下苍耳愣住了。原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外界阻力,他只是单纯地不愿意而已。 至于为什么,有太多理由了。 小祝老师是什么样的神仙,而自己又是什么层次的人?给他当课代表收发作业可以、给他当助手去油菜地可以、帮他做植物标本也可以,但做带队老师指导比赛这种严肃的事,不行。 那棵黑番茄,只是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奇迹而已,小祝老师什么没见过?说不定连七彩番茄都是小事一桩。或许带领一支这样的大专生队伍,在他的耀眼履历里,是一个污点吧。这根本不是一件值得他投入时间的事情,而自己……也不是一个值得他投入时间的人。 这大半年来,在农校这个环境里密切又日常的相处麻痹了苍耳,让她选择性忽视了自己和小祝老师之间巨大的差距,而此时,这份距离清晰地摆在眼前。 苍耳整个人的状态明显黯淡了下来,她没再追问为什么,因为不忍心为难小祝老师。 “哦,好,那我再去找别的指导老师。”苍耳故作不在意地挤出一个笑容。 看着她失落的神态,祝江清晰感觉到自己心痛了,是生理性的。这种感觉从前只在想起哥哥时会有,祝江惊觉她已经在自己心里扎得这么深了。这个念头吓到了他,让他更加坚定地拒绝了苍耳。 后面几天,虽然两人还是一起做标本,但祝江能明显感觉到苍耳持续的低落,这也持续地刺痛着他。 虽然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指导老师,但校赛在即,其他准备工作必须马上做起来。 小队分工明确。 小黑作为技术总监,负责从技术上论证黑番茄杂交育种的可行性,毕竟育种总论那门课她的分数最高; 市场总监罗桑负责论证黑番茄作为一种富含花青素的蔬菜,为什么能够受到市场欢迎、卖出高价; 财务总监夏宇添则负责设计整个项目的盈利模式,计算前期开发成本,并论证从什么时候能够开始盈利、大概能挣多少钱。这可把他难住了,他平时最多只在自家的超市柜台,记录谁今天赊了多少账; 至于陶美兮……她给大家买了很多饮料和零食,也算是提供了重要的情绪价值。 而苍耳作为项目负责人,除了统筹规划之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 她记得小祝老师和朱教授都说过,一个新品种能不能投产落地,最终决定权不在专家手里,而在农民的地里。只有尊重农民的需求、能给农民带来实际利益,农民愿意种,这个新品种才真正拥有生命。 因此,苍耳拿着小本本,鼓起勇气到新禾镇的菜农家里挨家挨户采访,把黑番茄带给他们看,给他们讲这个品种的好在哪里,询问他们的看法。 一开始农民们觉得她很奇怪,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但架不住她真诚追问和倾听,大部分人后来都愿意跟她聊几句,苍耳因此收获了很多宝贵的想法。 比如农民们觉得现在有好多新品种,一会儿杂交一会儿转基因,种子卖得很贵,但实际成品也就那样,有的产量还很不好,所以他们一般都种用惯了的种子,很少尝试新的。再比如,紫西红柿炒蛋、打蛋汤都太奇怪了,只能当水果吃,但作为水果来卖,顾客也不一定会认。 苍耳将这些意见收集起来,跟小组成员讨论,争取在创业策划案里提前考虑到这些问题,打消农民的后顾之忧。其他成员也会把自己的问题抛出来,一起探讨。一有空闲时间,大家就聚在食堂、操场、宿舍的各种角落里激烈讨论。 很奇怪,原本只是瞎编一个创业项目,想要混点奖金和综测而已,但投入进去做、把从研发到生产到销售的每一个环节考虑一遍之后,大家越来越较真了,好像这不是比赛,而是真的有一个项目要做、有一大笔资金要投出去一样。 这或许就是相信的力量,因为相信,所以存在。 第71章 校赛 经过十几天紧张的准备,苍耳小队终于提交了参赛策划案。 因为朱教授和小祝老师都拒绝担任带队老师,她们最后请了上学期教马原的何老师。何老师是个快退休的女老师,温柔和蔼,虽然不明白杂交技术,但觉得这帮孩子挺有想法,便帮了这个忙。 在一众敷衍凑数的策划案中,苍耳她们认真准备的这个项目格外突出,和另外十几个项目一同进入了答辩环节,要面对校赛评委会的质询。 “尊敬的各位老师,你们好,我是‘黑珠飞入百姓家——黑枸杞与番茄杂交之新品种的研发与推广’小组……我们这名字真的不能改一下吗?太复杂了!” 明天就是答辩,苍耳深夜在宿舍里磕磕绊绊地背稿子,还总卡在第一句。 “不行,这名字是我精心取的,多么响亮、优雅,又有记忆点。”小黑得意,“你没看别的入围项目名字吗,不是谐音梗成语,就是化用诗词。” 苍耳看着自己手里被揉得稀烂的草稿,紧张得要命。 “我不行,真的不行,我从来没有当众讲过话,你们俩谁来替我行不行?” “人家规定了开场介绍必须由负责人来。就十分钟,怎么都能撑过去。”小黑道。 “十秒钟都不行!你们救救我,真的!” 坐在床上用锉刀优雅修着指甲的陶美兮伸出手:“给我吧。” 苍耳像看到救星一样,把讲稿呈给她,不料陶美兮随手把它捏成团,塞进了旁边的水杯里。 “你干什么!”苍耳尖叫着把碎纸从水杯里捞出来,但显然已经没法用了,“不行不行,我要赶紧重写一份。” “安啦!”陶美兮起身把苍耳推到床梯下面,“这些东西早就在你脑子里了,不需要死记硬背。你现在就抛开所有念头,上去睡觉,我保证你明天说得比谁都顺溜。” “真的吗?”苍耳将信将疑。 “当然!有谁比你更投入?他们问什么都难不倒你的。”小黑接力哄。 两人一起连推带哄地把苍耳弄上床,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睡了。 苍耳躺在床上还想在脑子里复述演讲内容,但因为太过疲惫,刚默三秒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但神奇的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昨晚那些怎么都记不住的东西竟然自动在脑子里成了体系,不需要刻意去背,自然而然就流畅地说了出来。 “你看,睡觉才是增强记忆力的最好办法。”陶美兮得意道。 参赛小组在答辩室外紧张等候。 几人惊讶地发现,别的小组都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一身帅气西装,甚至还有小组定制了专门的文化衫。反观自己小组,花里胡哨乱七八糟,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没关系,内容为王。”苍耳给大家打气。 “对,我们组颜值也是最高的。”夏宇添对着窗户自我欣赏道。 几人被他臭屁的样子逗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终于轮到她们这一组进教室答辩。校赛评委是从各个学院抽调的,苍耳基本都不认识,她的目光忐忑地扫过去,在看到农学院的评委时傻了眼: 第86章 一个是积怨已深的老尤,另一个是小祝老师。 祝江看到苍耳走进来,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老尤却是十足的小人得志嘴脸,满脸写着“又落我手上了”。 小黑轻轻撞了撞苍耳的胳臂,小声道:“别怕,说自己的就行。” 苍耳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朝小祝老师的方向看去。跟他四目相对的片刻,苍耳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自己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让小祝老师看看。 虽然自己没有他那么厉害,但也会认真对待每一件事。 想到这里,苍耳提起一个笑容: “各位老师好,我们是‘黑珠飞入百姓家——黑枸杞与番茄杂交之新品种的研发与推广’小组,我是项目负责人俞苍耳……” 苍耳没有按照写好的稿子背,而是用简单清晰的话语,把这个项目从源起到发展完善的全过程讲述了一遍,因为都是亲身经历的,所以说起来有条不紊,让人听着也很舒服。 小黑随着她的讲解播放 ppt,两人配合默契。 其他老师都面露欣赏,时不时低头翻看面前的材料,只有老尤的脸色越发难看。 “……我们的展示到此结束,请各位老师指正。” 苍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轻微颤抖,她鞠了个躬。 在整个演说过程中,她一直和评委们保持眼神交流,却全程刻意没有看小祝老师的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刚才的自己在小祝老师眼里简直发着光。 评委们一改刚才的无精打采,对苍耳小组的提案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尤其好奇她们在实践课上意外种出黑番茄这件事。 评委们围绕杂交技术、实现的可能性等方面提了不少问题,小队成员谁先反应过来了谁就作答,彼此补充,配合得很好。 中间的几个主评委互相对了一个满意的眼神,其中一个总结道:“还是让我们很惊喜的,不过如果要代表学校出去参赛的话,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 苍耳几人惊喜地对视一眼,听这意思,竟然有机会参加华东赛区的大赛? 主评委接着道:“其他老师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就请下一个……” “我还有问题。”老尤突然出声。 几人都心里一紧。老尤全程那么安静,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还是发作了。 “这个项目确实很有新意,也能够体现农学院的风采,但是我注意到你们的指导老师是何老师,我记得她是教思政课的吧?不是说不行,但你们自称是一个技术含量比较高的项目,却没有专业相关的指导老师,不知道是这个项目的理论基础不够扎实呢,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如果拿出去比赛的话,恐怕欠缺说服力。” 老尤说的有理有据,没有表现出一点针对性,其他评委显然听进去了。 苍耳有些窘迫,刚想解释什么,但秘书提醒这组已经超时很久了,评委便让她们结束答辩出去了。 祝江看着苍耳几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在桌子下暗自握紧拳头。他逃避的本意是不想伤害她,却不想这么快就已经伤害了她。 原本很完美的答辩,又被老尤给搅了局,几人聚在食堂骂骂咧咧。 “但他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你们看别的参赛队伍,基本都请了项目相关的老师。就算真出去参赛,肯定也会被人问到的。”小黑骂完一通之后,理性点评。 “你还真在想出去参赛的事啊?”夏宇添问,“我还以为我们的目标就是混综测呢。” “为什么不能想?我们可是见证了一个小小奇迹耶,而且大家努力了这么就久,做出来的效果也很好,你没看那些评委都一脸满意吗?”小黑道。 “我同意,要是做得不好也就算了,如果因为没有合适的指导老师而不能晋级,这也太亏了。”陶美兮道,“小祝老师到底为什么不答应啊?你不是跟他关系不错嘛?” “他……可能有自己的考量吧。”苍耳犹豫着说。 罗桑狐疑地打量她:“你连原因都没弄清楚,就放弃了?这可不像你。” 被他这么一提醒,其他人也觉得奇怪。苍耳只去问了一次,回来就直接告诉他们不行。可按照她锲而不舍的性子,分明应该到小祝老师家门口程门立雪才对。 面对四人质疑的目光,苍耳心虚地低下头。 但伙伴们的追问点醒了苍耳,她这次放弃得的确太轻易了。至于原因,她很清楚,因为她没有把小祝老师当成一个需要争取的大神老师,而是当成了一个喜欢的人。 被喜欢的人拒绝、受到伤害而退缩,这完全合理; 可被一个大神老师拒绝,那不是太正常了?当年被海姐拒绝,她还默默割了一下午白菜,现在被小祝老师拒绝,却只会暗自神伤,真是关心则乱,可现在后悔也晚了。 校赛结果很快就评比出来了,苍耳小组和另外两个小组共同拿下了一等奖,奖金八千!几人都很兴奋,按照约定平分了奖金,扣完税每人到手一千五。 苍耳拿这一千五买了三大桶乳白色的油漆,自己拿着滚轮花了好几天时间,把上次罗桑他们帮忙铲过的墙面给刷上了色。原本黑洞洞的屋子涂上漆后,一下子就亮堂起来。 她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穿堂风带走油漆味。虽然沾了满身的油漆点子,却感到无比放松,她和外婆的家越来越像样了。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接到参加华东赛区比赛的通知,苍耳估计是另外两个小组之一晋级了。 然而这时,校赛那天那位对黑番茄项目非常感兴趣的评委联系上苍耳,悄悄告诉她,评委会内部对于选哪个项目出线有争议,超过一半的评委支持黑番茄,可有几位老师坚持认为她们组的指导老师专业不对口,所以推选另一组。 这位老师提醒苍耳,如果能及时更换指导老师,就有很大可能晋级。 苍耳决定,这次一定要拿下小祝老师,为自己和小伙伴们争取一个走出去的机会。听说华东赛区的比赛在上海,她还从没有去过。 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那个奇迹能带自己走多远。 第72章 珙桐花 苍耳把小组成员做的所有准备资料,还有自己的采访笔记撂在小祝老师面前,厚厚的一大摞。正在埋头粘贴标本的祝江被吓一跳。 “这是小黑下载的关于杂交技术的论文和期刊,这是罗桑做的市场调研,这是夏宇添做的财务预算表,这是我采访菜农们做的笔记。”苍耳站在小祝老师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在非常认真地对待这次比赛。我知道,这个项目或比赛对你来说,层次太低了,就算赢了也不能带给你什么回报。但……” “不是因为这个。”祝江打断她,“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比你们高级、看不上你们的努力。相反,认识你们以来,是你们带给了我很多改变。” 苍耳疑惑:“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我没有时间。” “可是标本马上就要做完了,而你这学期每周只要上三节课。”对小祝老师动态了如指掌的苍耳无情拆穿他。 祝江被噎得哑口无言。 “到底因为什么?”苍耳着急了,“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们除了是师生之外,总能算半个朋友吧?为什么连一个真实理由都不肯给我?” “因为我怕我自己……”真话脱口而出之前,祝江控制住了自己。 他调整表情,收回激动的情绪:“总之对不起,请你找其他人吧” 苍耳感到愤怒又无力,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她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想不通这个男人到底在别扭什么。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墙上密密麻麻的表格上。这是她亲手贴的植物名录表,她和小祝老师每找到一种植物,就在它后面打一个勾。现在除了非时令的花朵外,绝大部分植物都已经找到了,只剩一种名叫“珙桐”的树木没有找到。 农校植物手册上有当时给这棵树画的速写,但没有说明它的具体位置,苍耳和祝江一次次在翻遍后山,都没有看到它的踪迹。 “如果我今天能找到那棵珙桐树,你就答应做我们的指导老师。”苍耳坚定地说。 祝江叹了口气:“这根本不可能,我们去了后山那么多次,几乎每个角落都找过了,都没见到。时间过去太久,它可能已经在农校这片区域内绝迹了。” “一定不是所有角落都看过了,我们是肉体凡胎,两个人四只眼,总会有遗漏。” “这没有意义。” “我只问你赌不赌?” 祝江和苍耳四目相对,在她寸步不让的目光中,祝江溃不成军。 “好,我赌。” 苍耳二话不说,转身出门。 后山真的太大了,但苍耳为了找植物来过太多次,对每条小路都谙熟于心。 现在是下午三点,距离天黑还有很久,一定能找到的,她对自己说。 第87章 后山有成千上万棵树,苍耳穿梭其中,一棵棵看过去。那棵树一定还在,它是树,又不是小花,只要不被砍掉,就不可能凭空消失。它一定在某个角落里,静静看着自己。 祝江仍旧在工作室里埋头做标本,看起来没有丝毫波动,可拿着镊子的手的细微颤抖出卖了他。 这个人真的太犟了!他只想作为一个老师,安稳地目送她毕业,然后慢慢地忘怀,为什么就是不让自己如愿呢? 他扔下镊子,走到窗边。天上的白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一团团厚重灰色,向地上的人预警自己蕴藏的满肚子水气,天色暗得不像夏天的傍晚。 祝江看了眼残碎的手表,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她还没回来。之前花两天时间都没找到的东西,怎么可能一个下午就找到呢?她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这棵,不是这棵,也不是这棵…… 苍耳的脚步越发匆促,神情也变得焦急。后山的树木高大密集,抬头看久了不禁觉得一阵眩晕,她抬手扶住树干缓了缓,可就是这一扎了个眼的功夫,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苍耳快步向前。山路能抵达的区域,都已经再三寻找过,只剩下后山的最深处的角落。那里有一处山洞,被灌木丛挡住。因为它们长得太高太密,完全无法通行,所以每次经过都放弃了,现在看来,那是最可能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苍耳转身下山,她要去海姐那里借工具。 她一路狂奔,乌云肉眼可见地压得越来越低。 海姐正躺在靠椅上边吹电风扇边看剧,就见到苍耳气势汹汹地冲进屋子,在工具箱里东翻西找,最后拎起一把斧头,一言不发地又冲了出去。 “别杀人啊!”海姐对她的背影喊道。 回山的路上,雨还是下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沾湿头发的细雨,等到她用斧头砍断荆棘开路时,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苍耳眼睛都睁不开。 她蹲在地上,用力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让自己集中注意力,继续砍,虽然砍断了不少,但眼前的荆棘丛还是密密麻麻,猜不透到底有多厚。 突然,头顶的雨停了,不再毫无缝隙地砸到身上。她疑惑地抬头看,是一把硕大的红伞,牢牢将自己遮蔽在其中。 而打着伞的人,是一脸焦急又生气的小祝老师。 “跟我回去。” 苍耳不理他,起身用脚把砍倒的荆棘踏平。 祝江见她全身都打湿透了,却毫不在意的样子,更加生气。他一把抓住苍耳的手臂:“跟我回去!这里面很可能有蛇。” “我一定要找到。”苍耳表情平静但坚定地回头说。 祝江不由得松开了手。 苍耳继续往前开路,祝江默默给她打着伞。又踏倒了很多灌木枝后,洞口的亮光透了出来,如同天光——原来山洞的通路没有被挡起来,只是灌木丛在洞口长成了一面又厚又密的墙。 苍耳回头惊喜地看了祝江一眼。她被大雨冲刷过的脸呈现出接近透明的颜色,那像小野兽一般明亮的眼睛,让祝江心颤了一下。 雨小了很多,祝江收起伞,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荆棘丛,走过山洞。 原来在山洞后面还有一片树林,因为长年没有学生过来,草长得很深,但地上的小路还依稀可见。苍耳快步跑过每一棵树,寻找手册上的那一棵珙桐,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它就在这里。 祝江始终站在不远处,看着苍耳的背影。他既希望她找不到,又无比希望她找到。 如果能找到,那就是天意。如果是天意,自己就可以……再松动一次。 祝江在心里说。 终于,苍耳快速奔跑的脚步停下来,停在一棵高大的树木前,洁白的花朵垂挂在翠绿的树叶中,看上去轻盈如梦——就是它。 经过几十年的风霜,它比植物手册上手绘的样子已经高大茂密了很多,长而有力的枝条在天地间尽情伸展着,没有任何阻拦和遮挡,也没有经过任何修剪,纯然天成的优雅。 它花朵的形状很独特,两片长长的下垂花瓣如同微微张开的手掌,又像白鸽的翅膀。花瓣纯白无瑕,近乎透明。从下往上看,刚好能看到它的花蕊。 苍耳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突然泪流满面。雨水滑过青翠透明的树叶,落到她脸上,跟眼泪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楚。 她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和雨水,回头对祝江用力地招手: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祝江按捺住冲过去拥抱她冲动,远远点了点头。 因为珙桐树长得太高,采不到树叶,两人便从地上捡了一些刚被雨水打落的新鲜树叶和花朵。 苍耳捡起一朵花,捏着花柄轻轻旋转,花瓣上的水珠快速滑落。此时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水滴折射出金黄色的夕阳。 “小祝老师,你输了。” 祝江带着笑容点点头:“嗯。” 这表情,让苍耳不明白他究竟是想赢还是想输。 “够了,我们回去吧。”祝江道。 苍耳点点头,两人钻出山洞,下山。苍耳还一直把玩着手中的花。 “这花的形状好独特,可惜做成标本压平之后就看不出来了。” “还有另一种办法。” 两人各自回住处换了干衣服之后,到工作室汇合。 苍耳好奇地站在桌边,看小祝老师用玻璃棒搅动着量杯里面的胶状体,像过家家一样。 “这是树胶,”祝江解释道,“把花插在模具里,倒上树胶,等凝结之后脱模,就可以保留花朵原本的形状了。” “就像水晶球一样,可以让这个瞬间永远固定下来?”苍耳发出浪漫的感叹。 “相对浸制和干制标本来说,树胶确实可以保存得更久。”浪漫过敏的祝江认真解释,“如果在干燥、阴凉、避光的环境下,最长或许可以保存五十至七十年,目前我还不知道最长的保存记录,但一定不是永远。” 苍耳不以为然:“如果能保存七十年,七十年后我大概已经死了,那对我来说不就是永远吗?” 祝江手里的动作一顿。 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是啊,永远并不一定指物理意义上的宇宙尽头,也可以以一个人拥有的时间为维度。她总能带给自己意想不到的角度。 “你说的对。”祝江道,“那也是一种永远。” 祝江把珙桐花倒挂固定在正方体软胶模具的顶上,让苍耳从小口沿着模具壁把树胶液体缓缓倒进去。 树胶缓慢轻柔地淹过花朵,填满整个模具。祝江把模具在桌子上轻轻磕了磕,让里面的气泡消失。 “静置一天,就可以脱模了。”祝江道。 “这个好玩,还可以保留原本的颜色和形状,为什么我们之前不都用这种方法?” “因为预算不够。” “哦。” 这时苍耳注意到小祝老师头发上沾了什么东西:“你别动,我看看。” 祝江疑惑地低下头,很乖的样子。苍耳仔细一看,哭笑不得——他头发上竟然沾着一颗苍耳子。 苍耳轻轻把这颗同名的小玩意摘下来,放到手心展示给小祝老师看:“一定是刚才在灌木丛里沾的。” 祝江看到这个有趣的巧合,也忍不住笑了。 “同样是长在后山的植物,有的就像珙桐花那么美,值得被做成标本好好珍藏;有的连植物手册都不配进,还这么招人厌,沾在头发上。” 她说着自嘲地将苍耳子随手扔到一边。祝江却看着那颗小小的带刺的果实,若有所思。 苍耳抱来那一摞项目资料,“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讨论比赛项目了,祝指导?” “开始吧。”祝江打开策划书,苍耳在他身边坐下。 “比赛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们的杂交可能性推演做的太简单了,虽然西红柿和枸杞都属于茄科植物,但不同属……” 小祝老师一秒钟进入状态,边说边在草稿纸上比划。苍耳有点懵,只能努力跟上。 “另外,你们还缺少一个板块。我了解到有些农民会通过嫁接的方式,将西红柿和枸杞嫁接到一起,你需要论证杂交和嫁接相比,优势在哪里。还有,财务这方面我虽然不懂,但你们的研发成本预估一定少了,需要重新推导……” 原以为很完美的策划案,被小祝老师从头批到尾。苍耳意识逐渐涣散,几乎要以头抢地,她简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自己找虐。 苍耳带着从基地里现摘的水果找到何老师,真诚解释了她们需要更换指导老师的原因,何老师表示完全理解,苍耳这才松了口气。 她重新填写了申报表,主要是更换指导老师那一页。为了填写指导老师研究成果那一栏,苍耳学会了用知网找论文。但小祝老师的论文实在太多了,还有很多是英文的,她看都看不明白。 无奈之下,苍耳拿着长长的论文列表,问小祝老师哪些是最顶级的核心刊物。祝江面露难色,因为……都很核心。 第88章 他想了想,拿笔在其中两篇论文旁边打上了三角号。 苍耳咋舌:“就这两篇?你可是有这么多呢。” “这两篇跟项目联系最紧密。”祝江淡定道。 苍耳“哦”了一声,离开。但实际上,她把这两篇放在了最前面,又按照个人品味挑了十几篇她认为很厉害的论文,把表格塞得满满当当。 我这么厉害一个小祝老师,怎么能不好好显摆显摆?苍耳心中窃喜。 新参赛表格提交上去之后,果然不再有任何争议,苍耳她们的黑番茄小组将代表新禾农校参加华东赛区的大赛,就在两个月之后。 伙伴们都惊喜不已,追问她是怎么搞定小祝老师的,苍耳说只是帮他找到了很罕见的花而已。 其他人都没有多想,只有罗桑一脸看穿的表情,却没有说什么。 苍耳迫不及待地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外婆,却在进家门时迎面遇上了黄进。 自从那次相亲事故后,舅甥两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见面也纯当对方是空气。但苍耳对这种状态很满意,这应该是除了小时候相亲相爱那段时光外,他们最舒服的相处关系了——彻底无视。 可今天老尤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居然主动打招呼:“回来啦。” 既然他都开腔了,自己也不好不接着,于是苍耳点点头:“嗯。” 她正准备上楼找外婆,黄进却接着说:“你把老屋翻修啦?怎么没跟我讲一声。” “老屋是在外公外婆名下的,外婆同意的。”苍耳道。 “我知道我知道,”黄进满脸堆笑,“你搞得不错,我看到了。” 苍耳心生警惕,他什么时候去老屋了? 黄进却像看透她的心思:“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也是,一个小姑娘,闷声不响办这么大事。其实呢,我本来也准备喊你回来的,有事跟你商量。” 苍耳戒备地看着他。 “那个老屋是你外公盖的,也就是我老头。照理讲,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留给儿子的。你也知道,我这个棋牌室地方小,开不大,现在抓赌抓得又严,我早就想把老屋装修装修,在那边单独开一个棋牌室,又大、又清静,抓赌的人也找不到。我本来今年就要动手的,没想到你抢先了。那也好,我知道你换屋顶、刷墙也花了钱,这样,我给你两千,你以后就别管了,怎么样。” 苍耳麻木地听着他的话,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灵魂出窍。但她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墙角靠着的锄头。 只要用力一敲,世界就安静了,她就再也不用听这些恶心的话了。 第73章 时光 “房子可以给你,你说的对,你是儿子,是这个家顶门立户的男人。” 听到苍耳这么说,黄进面露惊喜,他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波折,或者讨价还价,没想到这丫头突然这么明事理了。 “好好好,你懂事我就安心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生意做大了对你也有好处……” “不过政治课上说了,人的权利和义务是相对应的。既然外公外婆的财产留给你,那赡养老人的义务你也应该一起承担吧。” “你什么意思?哪只眼睛看到我不赡养老人了?吃的住的不全在我家里!”黄进脸色一变。 “你别着急啊,我们慢慢算。衣食住行,衣和行就不说了;食,外婆跟你们分伙好几年了吧?买菜的钱都是她自己的。每个月花你的钱无非是一点水电费,就算再加上房租吧,她这些年帮你做家务、带孩子也抵消了。”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谁都知道,日常赡养老人根本花不了几个钱,大头都在医疗费上。我给外婆做手术,借了九万的高利贷,到今天还没还清。你既然要把外公留下来唯一的财产拿走,那这笔手术费你就必须付。利息我都懒得跟你算了,你把这九万块本金一次性付清,我带着外婆租房搬走,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苍耳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无法想象人为什么可以没有底线到这种程度。 黄进被气得发抖,一直躲在里面听两人说话的舅母此时出来说话。 “你讲话也要凭良心的,当年你妈一走了之,不知道跟什么人跑了,你爸也不管你,要不是我们把你带回来养着,你能好好长这么大?真是白眼狼。” 苍耳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多年来,她一直很同情自己这个舅母,伺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可谁也不拿她当回事,从来没在她自己家过过年。每年初二,要三请四催,黄进才会百不耐烦地从小卖部翻出两箱临期的牛奶和饼干,跟她回一趟娘家。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苍耳的愤怒都会被深深的同情浇灭,懒得和她争辩什么。但今天,她什么也不想管了。 “你又跳出来维护他了,你们感情可真深啊。上次挨的打都好了吗?” 舅母一愣,又惭又怨,无地自容,眼圈顿时红了,转头跑回房间。 黄进被戳脊梁骨,暴跳如雷,他抄起旁边的一条扁担,朝苍耳冲过来:“老子今天必须要打死你,你个没爹没娘的东西……” 苍耳一把掀翻桌子,朝着黄进直直砸下去,黄进被砸懵了。 这动静把左邻右舍全都引过来,苍耳故意走到院子里,对着黄进大声喊: “今天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绝对不可能把老屋给你。那房子放了十几年你都不管,我刚花了两三万装修好,你出两千就想抢走?你真是越老越不要脸了!当年不肯给你亲妈看病,我一个高中生借了九万块钱的高利贷,你这么多年从来没说过要帮忙还就算了,还想把我卖出去换嫁妆,你的算盘都打到天上去了!” 小院外站了越来越多的吃瓜群众。 街坊邻居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俞苍耳借高利贷看病的事情,但从来没有确认过。今天是第一次从当事人嘴里听见,都一边暗自兴奋,一边在心里骂黄进真不是个东西。 黄进一辈子最要面子,现在被这么多人围着,他已经不知所措,只想冲上去把她的捂住或者撕烂。 “你他妈给我闭嘴!”他只剩这样无能的狂吼。 “老屋是我花钱修来给我外婆养老的,你没出一分钱。我我今天就去锁门,除非你把九万块还给我,否则只要你敢动这个房子,我马上就去打官司告你。”苍耳转身看向院外站着的人,“今天在场的都帮我做个见证!” 平时跟黄进关系好的人都默默缩回头不说话,但也有不少街坊实在看不下去。 “好!真有那天阿姨给你当证人!” “老黄啊,你为难一个小姑娘丢不丢人!” “你们懂个屁,都给老子滚!管好你们自家的事!”黄进两眼变得通红。 这时,在河里洗衣服回来的外婆终于回来了,她通过只言片语已经猜到了自己这儿子想干什么。 她拨开人群,在众人的注视中走进院子,搂住苍耳的肩膀。 刚才还像一头发疯小兽般的苍耳,此刻浑身的刺一下子软了下来,只想在她怀里哭一场。但架还没吵完,绝对不能哭。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想都不要想。”外婆冷静地对黄进道,“你爸还在的时候我们就商量好了,这座房子给你,山上的房子留给雅芳。就算她走了,那也是留给她女儿的,你不要贪心过了头。小耳朵开始装修第一天,我就已经请人帮我写好了遗嘱,签字按手印的。就算我死了,也落不到你手里。” 话说到这份上,外面看热闹的人大为满足,还有人对着黄进啧啧摇头。 黄进一辈子脸皮都在今天撕了个粉碎,他彻底疯了,突然冲过去打开水龙头,用水管对着外面飙水。 “要你们滚不滚,都给我死去!” 不少人猝不及防被溅了个透湿,尖叫声和辱骂声响起,但黄进不管,一直把所有人都赶走为止。 看到黄进发疯的样子,苍耳心里畅快无比。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终于统统爆发出来。 苍耳现在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点撕破脸皮。 被一份虚假的体面困住这么久,而且体面的是别人、倒霉的是自己,真想不通自己图什么。 她默默关掉水龙头,平静地走到院门口。 “这个地方我不会再回来了,下次回来就是搬家。阿婆,我们过年前一定搬家。” “好。”外婆笑着点点头。 苍耳走出院子,总觉得有一双阴恻恻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猛然回身朝二楼看去。 果然,透过绿色的玻璃,黄耀祖站在那里,目睹了这一切。 但看到苍耳回头,他便闪开,隐藏到了窗帘后。 苍耳直觉哪里不对,可自己和这个家已经没有关系了,更不用自作多情地想着帮助谁。于是,她只是略微顿了顿,便提步离开了。 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过得无比充实,甚至忙碌到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经常起床的时候记得是周一上早八,然后一眨眼就周末了。 第89章 这学期除了原本的课业压力外,苍耳还要重修大一上学期挂掉的那门生物基础,因为挂科的人太多,重修的人把大一教室都占满了。 苍耳亲手把珙桐花标本脱膜取出来,花朵凝固在透明的正方体中,展示她永不凋谢的美丽。 标本博物馆设在了图书馆一楼,苍耳和小祝老师将几个月以来的劳动成果小心翼翼搬运到博物馆中,分区摆放好,并一一贴好它们的拉丁文与中文名。载满他们四个多月朝夕相处美好回忆的标本工作室被搬空了,交还钥匙时,苍耳心中一阵低落。 博物馆开幕当天,苍耳和小祝老师看着鱼跃而入的同学们,充满成就感地相视一笑。那颗珙桐花被苍耳私心地放在了非常显眼的位置,不少同学给它拍照。而在珙桐花周围,还预留了很多空位,那是留给明年春天即将盛开的花朵的。 这座博物馆被同学们评选为最喜欢、最有意义的校庆活动。 不过虽然博物馆的工作结束了,华东区创业大赛的准备工作却迫在眉睫,小祝老师和队员们全身心投入,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拿来讨论、调研、修改方案准备质询。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苍耳继续预支自己的帮工费用,请海姐帮忙在老屋后面又搭了一个新厕所,虽然全是水泥没有任何装饰,但有马桶、能洗澡,这对苍耳来说已经够了。 一天,在更换窗户碎玻璃的时候,苍耳突然看到窗边的墙上,刻着一道道矮横杠,每条杠旁边都歪歪扭扭刻着数字,从 3 开始,一直到 9。 苍耳疑惑了片刻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是小时候妈妈给自己标记身高的地方。那时候每年生日,妈妈都会牵着自己的手,到这里来刻上一道身高印。妈妈总说小耳朵要快快长高,比妈妈更高。 而现在,自己的十九岁都快要结束了。 黄雅芳,你在哪里呢? 苍耳摇摇头,想要把这些回忆甩出脑袋。离开的人,就永远停留在过去吧,谁也不要来影响自己好不容易好转的人生。 两个月的时间飞驰而过。苍耳和小黑、陶美兮一起在宿舍收拾行囊。陶美兮在为了带哪些裙子万分纠结,她和小黑依旧在斗嘴。苍耳则焦头烂额地在群里提醒大家不要忘带身份证。 明天,她们即将代表学校,出发前往上海,参加雨田杯创业创新大赛的华东区比赛,与来自各大高校的队伍同台竞争。 苍耳心中忐忑不已,但并不害怕,因为这一趟征程,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了伙伴,有了小祝老师。 而更让苍耳激动的事实是,他们是因为自己才聚集在一起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第74章 苍耳子 说起来都怕人笑话,这是苍耳第一次坐高铁,她没想到里面这么干净整洁。上一次妈妈带她出远门,坐的还是乱哄哄的绿皮火车。 因为陌生,她从进站开始就非常紧绷,观察着周围人的举动,小心翼翼地模仿。其他人都以为她是为比赛紧张,只有罗桑一眼看明白,她是害怕露怯。 因此,在小黑、陶美兮她们嘻嘻哈哈往前走时,罗桑却在取票、过闸机时都故意抢在苍耳前面,只为了做慢一点,演示给她看。 只有有过共同经历的人,才能一眼明白彼此。罗桑第一次一个人去外地找打工的爸妈时,这是这般小心翼翼。苍耳对罗桑露出感激的眼神,罗桑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他们俩的友谊向来如此,不需要多余的解释。 第一次坐高铁,第一次坐地铁,路边的共享单车,自由行头在街头的各种 coser,还有开遍大街小巷的咖啡店…… 新鲜的一切扑面而来,让苍耳应接不暇。但同时她也留意到,小祝老师自从出发就一直闷闷的,那层消失了很久的无形隔膜,又出现了。一路上身边都很热闹,让她没有机会开口问。 辗转奔波,终于到了比赛方安排的宾馆。宾馆内外已经聚集了很多其他参赛队伍,正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苍耳从他们的背包、校徽,或者其他细节上,总能看到他们是来自哪个学校的,个个如雷贯耳。不是她想看,而是那些信息往她眼睛里钻,让她不自觉捏紧了行李箱的手柄。 祝江将她小心翼翼逡巡的眼神尽收眼底。 好不容易排队办完入住,六人分了两个三人间。 宾馆走廊里柔软的地摊、两侧的挂画,让苍耳觉得无比优雅,连脚步都不敢太用力。刷卡进门之后,洁白整齐的床铺更是让她觉得无所适从,感觉坐下就会把它弄皱。 陶美兮熟练地从床头柜里抽出拖鞋换上、连上 wifi,再四脚朝天地往床上一躺,长舒一口气: “累死我了!” “喂,你鞋子能不能别乱扔!”小黑把她的鞋踢过去。 “拜托,这是酒店,弄成什么样明天都有人来收拾,好么,大管家?” 听着两人熟悉的斗嘴,苍耳紧绷的身心放松下来,虽然跋山涉水,但这里还是她的 106 宿舍。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男生“寝室”,罗桑和夏宇添面面相觑,都不敢大声说话。虽然跟小祝老师已经很熟了,但直接跳到同寝而眠,步子还是迈得太大了。 祝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常,他专注地用自己自带的消毒纸巾将衣柜、床头柜、桌子、洗面台、马桶仔细擦拭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坐到床上。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两人僵硬的状态,作为长辈,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宽慰他们。 “别紧张,我在你们这个年级也经常去各个大学参加活动,还是很有趣的。” “你也是参加比赛吗?”夏宇添接茬。 “那倒不是,是受邀去一些大学客座授课。”祝江神情坦然答道。 很意外,安慰没有起到正面作用,气氛似乎更古怪了些。 或许大四岁真的有鸿沟吧,有些难沟通,祝江想。 晚上,酒店为参赛的学生们准备了自助餐。苍耳从收到比赛章程安排的第一天起就在期待这个“西餐自助”,在电视剧上看到过好多次,终于能吃上了。 六人一起步入顶层餐厅,开阔的大厅中间摆满各种精致的食物,四周的落地窗户将灯火通明的夜景尽收眼底。 苍耳学着陶美兮的样子拿了餐具,取食物,她每样都想尝尝,但又怕吃不掉,所以每样只拿一点点。她瞄见有人在用一旁的全自动咖啡机打咖啡,便暗自记住那人的操作顺序,找好位置放下餐盘后,也过来想打一杯。 苍耳拿好杯子放在接水口,有个女孩在后面排队,这让苍耳更加紧张。她按下“拿铁”按钮,谁料奶泡竟然从另一个口像喷射机一样喷出来,溅到了后面那个女孩的衣服上。 苍耳万分窘迫,不停说“对不起”,同时拿过餐巾纸给她擦拭。 但那个女孩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这颜色看不出来。” 说着,她从旁边的冰柜里拿出一盒牛奶,倒进加奶口。 “它牛奶不够了,所以才会这样。”她替苍耳重新拿了一个干净杯子,放到正确的口,又重新按下按钮。 “谢谢。”苍耳小声说。 “不谢,我叫施敏涵,是思明大学的,你呢?”女孩开朗地主动交谈。 思明大学,那所极美的南方名校,苍耳在短视频上刷到过。 “你好,我叫俞苍耳,是、是新禾农业职业学院的。”苍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 “农学院?听起来好好玩,上课的时候真的会种地吗?”施敏涵露出真诚的好奇。 “会的。”漫长的十几秒过去,咖啡终于打好了,苍耳端起咖啡逃跑般离开。 施敏涵奇怪地看着她的背影。 苍耳回到座位上,刚才精挑细选的牛排,这时候已经没了胃口。其他人已经拿好东西坐下,远远旁观了刚才的小事故。 见苍耳情绪不高,小黑问:“怎么了,那人骂你啦?我骂她去!” “没有,人家还帮我打咖啡了。” 明天就是比赛,不能影响大家的情绪,苍耳故作兴致勃勃样子吃了起来,几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欣赏夜景。祝江安静吃饭,留意着苍耳的情绪。 饭后,大家回房间休息,苍耳却说想自己一个人到楼下走走。陶美兮本想跟着,却被罗桑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苍耳沿着酒店外的河边走。河岸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岸边,对着粼粼波光喝酒、聊天。 这里是属于他们的地方,苍耳想,就像比赛是属于施敏涵那种人的地方一样。 刚才她如果真的骂自己一顿,或者在听到职业学校的名字时流露出鄙夷,苍耳心里反而会好受一点,因为这样自己就可以与之对抗。可现在,她的友善、宽容、好奇、开朗,对苍耳形成了自上而下的全面碾压。 不光是施敏涵,其他来自名校的人也一样,他们都长了一张从没受过欺负的脸,好像这个世界永远对他们敞开,任由他们去探索、去撷取,而自己只是个偶然路过的小丑。 第90章 苍耳在河边的长椅上坐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自己努力往前走了这么久,却连别人的起点都无法抵达,那之前所做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她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发呆,不知道多久之后,一个人在她身边坐下。 “明天你要顶着黑眼圈去比赛吗,队长?”祝江看着她。 苍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害怕了?我们准备的东西不比任何团队差。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我只是觉得……”苍耳组织着语言,“可是我能来到这里,是因为课上的巧合,因为你的帮忙和加持,否则我根本没有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况且,就算赢了又能怎么样?我还是回到农校,过自己破破烂烂的日子,而她们会一路向上,越来越好。” “你能来到这里,当然有你说的那些原因,但那些都是外因,真正驱使你走出来的,是你自己愿望和坚持。如果你没有找我去做检测、你没有把西红柿移走,说不定班上同学已经一人一个抢着吃完了。” 苍耳想到全班一起吃黑西红柿的场景,忍不住笑了。 “组织大家参加比赛的是你,认真准备所有材料的是你,拼命也要拉我进来的是你。”祝江认真看向她的眼睛,“奇迹不是随随便便发生的,它知道你会看见它,才发生在你眼前。” 苍耳竟然在祝江眼看,看到了视若珍宝的专注。 她有些恍惚,他是在看着我吗? “至于其他人……”祝江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质包装袋,递给苍耳:“本来想比赛后送给你的。” 苍耳意外又惊喜,她接过来打开,竟然是一根项链,黑色项链圈下坠着的,竟然是一颗小小的苍耳子标本! 一颗普普通通的苍耳果实,被半径一厘米的树胶球包裹着,能够看清楚它的每一根刺。透明的树胶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映出金黄的色泽。 “这就是我从后山带回来的那一颗苍耳。珙桐花值得做成标本,苍耳子也值得。它是独一无二的植物,不需要跟任何花朵比较。” 苍耳眼睛湿了,她将这颗小小的、独一无二的珍宝握在手里。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认真地珍视过她。 她想象祝江一个人准备球形模具、调制树胶,小心翼翼地将这颗苍耳子凝在其中,脱模、打孔,穿上绳子的全过程,心中涌动着万千情愫。 你为什么为我做这些?不可能因为我是你的学生吧? 原来你心里,也有我吗? 苍耳转头看向祝江,心里的疑问呼之欲出:“你……” “走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比赛。”祝江抢先起身。 也是,今夜不是提出这个问题的好时机,虽然这个人心虚的表情已经几乎出卖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慢慢往回走。 苍耳看着他的背影,无边无际的甜蜜充盈了沉静的夜晚。 等比赛结束,你可别再想逃了,祝江。 第75章 黄雅芳 清晨,六人穿上陶美兮特别定制的队服,来到比赛的举办地点,上海老牌名校——华东大学。 大学的门楼由某任国家主席亲笔题词,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装扮,就已经尽显底气。 苍耳望而生畏,但她伸手摸了摸锁骨间 t 恤下凸起的小球,那里有一颗苍耳子。鲜花或野草,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只要把接下来的路好好走完,就没有辜负自己,所以什么都不用害怕。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小祝老师,他今天穿着文化衫,更像大学生了,和他们几个站在一起,谁能相信他是带队老师。 可小祝老师的神情很奇怪,他死死盯着门口,脸色发白,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很痛苦的事情。苍耳心里一紧,刚想问他怎么了,但这时陶美兮招呼大家: “我们合张影吧!” 陶美兮把手机递给罗桑,自己躲到他怀里显脸小,两人对镜头比心。夏宇添也想跟小黑比心,小黑却跟他碰拳。苍耳感受到身后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是小祝老师靠近了自己,虽然没有触碰,却比直接接触更让人心痒难耐。 她想看看小祝老师的表情,一抬头却刚好撞见了他的眼睛,两人都措手不及。 刚好此刻罗桑按下快门键,定格了这个瞬间。 “干嘛呢后面两个,看镜头!”小黑道。 “重来一张,三、二、一。”罗桑再次按下快门。 这一次,他们都对着镜头笑了。 今天四大组别同时开赛,苍耳震惊地发现一个学校竟然可以有那么多大礼堂。 农业农村与乡村振兴赛道的赛场在一个新修的大礼堂,从舞台到座位,再到音响和隔音设备,全都是苍耳没见过的高级货。六人依照座位表在后排落座。 评委在前排,参赛选手们坐在座位上,轮流上台演示。 主持人介绍道,这次比赛的评分机制有创新,除了专家打分外,还新增了投资人打分。毕竟是创业创新大赛,是否能够拉动投资,是决定项目存亡的重要因素。 说着,主持人一一介绍今天到场的企业家,其中有一位穿着明黄色连衣裙的长卷发中年女企业家,名叫 molly。被介绍到时,她站起来微微欠身,举手投足间风韵不凡。苍耳觉得她的侧影有些眼熟,但并不认识,也就没多想。 比赛团队一个个上去,每组只有 25 分钟的展示加答辩时间。苍耳小组排在后面,在等待过程中欣赏了来自各个高校的项目,有些点子很新奇,有些是不明觉厉。昨天那个咖啡女孩施敏涵是她们队的队长,祝江 ppt,台风大气稳健中带着幽默,短短十分钟的演说把大家逗笑好几次。 苍耳静静欣赏着她。她发现只要不把自己作为一个被比较的客体,而是当做一个观看他人的主体,心里就不会再那么难受,反而有种欣赏美好事物愉悦。 施敏涵组的答辩结束,获得评委极高的评价,苍耳也发自内心地为她鼓掌。 终于轮到苍耳小组。 五人走上台,小祝老师站在台下侧边。依旧是苍耳主讲,小黑放 ppt。 苍耳拿起话筒,看着乌泱泱的观众席,面对一双双审视的眼睛,不禁感到有些眩晕。她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小伙伴们,小黑、美兮、罗桑、夏宇添,几人微笑着对她点点头。美兮用口型说,“我们可以的”。 苍耳也对大家坚定地一点头,随后看向观众席。 “各位评委,各位老师同学,你们好。我们是来自新禾农业职业学院的参赛队伍,我们的项目是……” 刚自报完家门,苍耳注意到前排有个人猛然抬起头,正是那位名叫 molly 的企业家。她的视线下意识瞥了过去,却在看清 molly 的长相之后,如同天雷轰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个穿明黄色连衣裙女人的脸,和老照片上那个穿黄色毛呢外套女人的脸,在苍耳眼前重叠。 这位 molly,不是失踪多年的黄雅芳又是谁? 苍耳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和妈妈重逢的场景,甚至怀疑过她是否还在人世,却怎么都想不到,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相见。她已不像照片里那么年轻明媚,却富有成熟的风韵,如同一朵完全成熟的黄玫瑰。 虽然十年不曾相见,可苍耳在想象中描摹过无数次她这些年的变化,此刻眼前这个女人,几乎就是苍耳心中的样子,没有任何违和感,就好像她不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而是在苍耳面前一点点变老的一样。 苍耳卡顿了漫长的几秒钟,评委、观众、小祝老师、伙伴们都紧张又疑惑地看向她。但苍耳根本就看不到其他人,在她眼中,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黄雅芳两个人。 寂静无声的外表下,一场风暴从苍耳内心深处最深的黑洞中掀起。 小时候无数个哭着入睡的夜晚,反反复复地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好,妈妈才会抛下自己离开。无人依靠的童年、寄人篱下的微妙、初潮时无人指导的慌乱、外婆病床前的绝望、日夜连轴转打工的疲累……所有的悲伤与不公,都在此刻袭来。 苍耳死死盯着黄雅芳,耳内响起尖锐的嗡鸣,她想抛开一切冲过去问,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为什么连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不是你的女儿吗,外婆不是你的妈妈吗,我们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吗? 黄雅芳也看着苍耳,但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怀疑、不确定。 是啊,十年了,自己已经从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大学生了,她当然无法确认自己是谁。 陶美兮着急地碰了碰苍耳的手臂,轻声问:“你怎么了?” 耳边的轰鸣声消失,神智回归,苍耳扫过窃窃私语的观众席、一脸疑惑的评委,还有焦急关切的小祝老师。 不,风暴早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走到了这里,身边有了伙伴和喜欢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谁出现在这里,都不能阻拦自己继续往前走。 第91章 苍耳重新拿起话筒,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刚才我太紧张了。我昨天才知道,入围这次大赛的队伍中,只有我们一支队伍来自专科院校,其他同学都来自本科大学,甚至各种名校。能够和你们同台竞技,让我很紧张,同时也深感荣幸。请容许我重新开始阐述。” 台下,掌声雷动。祝江万分骄傲地看着她。 “大家好,我们是来自新禾农业职业学院的参赛队伍,我们的项目是‘黑珠飞入百姓家——黑枸杞与番茄杂交之新品种的研发与推广’,我是项目负责人——俞苍耳。 ” 在说出名字那一刻,黄雅芳明显失神了。原来真的是她,是自己的女儿。 苍耳按下心中翻飞的情绪,全神贯注在这个倾注小组成员心血的项目上。经过这两个月的完善,现在的策划案相比校赛时已经有了质的飞跃,苍耳讲起来也更加信手拈来,甚至在台上走动、挥洒自如。 黄雅芳的眼神一直没有从苍耳身上离开过。 十年了。自打把女儿丢在车站的那一天起,她就告诉自己,过去的黄雅芳已经死了,已经抛下的东西就不要再回头。 黄雅芳从小就是新禾镇有名的美女,习惯了男孩子围在自己身边转,烂漫大过天,以为光凭美貌和浪漫,就可以度过完美的一生。十七岁,她当时的男朋友俞义伟未婚先孕,不顾父母阻拦,就这么结了婚、生下苍耳,那壮烈的样子像极了爱情。 可是婚后她很快发现,俞义伟只不过是成千上万普通男人中的一个,自私懦弱、懒惰、胸无大志,一辈子最擅长通过压榨妻子和父母来让自己过得舒坦。 黄雅芳早就想脱离新禾镇这个落后贫穷的地方。俞义伟知道她的心思,结婚前信誓旦旦地说,等到孩子出生就一起到市里上班、攒钱买房,绝对不让她这只金凤凰一辈子窝在小地方,那时的黄雅芳满心喜悦。 可后来,这不过是小丈夫无数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中的一个。 俞义伟是绝对不可能离开舒坦的环境,离开父母的照拂,去外地当下等人的。她本以为黄雅芳生完孩子之后就会安分下来,毕竟在家里有人帮她带孩子,去了外面谁带?更何况过几年总要再生儿子的。 没想到黄雅芳走出去的执念,在生完孩子后越发强烈。他实在不明白她在折腾什么,而她则把这一切视为欺骗。两人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永远在争吵。只要一吵架,黄雅芳就带着苍耳回娘家,住在爸妈林场的老屋里。 对于这个女儿,黄雅芳不能说不爱,但这种爱伴随着强烈的怨恨。早恋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偏偏自己怀孕了呢?如果没有她,自己很有可能跟班上其他女同学一样,考上了大专甚至大学,或者去外地上班,无论如何都比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好。 可是自己的女儿,这么可爱、健康结实、活泼,抱着自己就不肯撒手,总是说“妈妈,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在一声声甜软的呼唤中,黄雅芳的脚步被绊住,就这么在犹犹豫豫间蹉跎了九年。 她曾想过,如果是个儿子,自己可能早早一走了之了,因为俞义伟无论如何都会顾好亲生儿子。可偏偏是个女儿,让她放不下。 直到苍耳九岁做十岁生日那天,黄雅芳惊恐地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噩耗! 她好不容易快要把女儿,只要再过两年,她去上中学了,自己就可以脱离这个家,去市里打工。可这个孩子,这个俞义伟婚内强奸她导致的第二个孩子,几乎要把她的人生宣判死刑。 于是她瞒着所有人,到市里做了流产手术。从医院走出来时,她感到无比轻松。原来这么简单的一个手术,就可以挽救命运。残忍而坦诚地说,自己九年前就应该做这件事。 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手术单上“年龄:26”这一栏,她突然悟了。自己此时此刻正站在年轻的尾巴上,如果再等下去,这样的事说不定哪天还会再发生,自己能每次都逃掉吗? 不,不能再等了。她要自救,把失去的九年追回来。 再回到家时,黄雅芳表现的很平静。她平静地对烂泥一滩的丈夫说,要带女儿出去玩几天,俞义伟才懒得管。 于是,黄雅芳带着苍耳一路北上,再返程,把她能做到的最美好的回忆一股脑全塞进苍耳的脑海中。在欢乐到达极限时,把苍耳放上回镇上的大巴,托相熟的司机帮自己看着,到终点站会有人来接。 女儿在黄雅芳心中最后的形象是,坐在大巴车上,透过玻璃朝自己做鬼脸。 大巴车离开后,黄雅芳大哭不止。但哭过那一场后,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与过往的人生彻彻底底切割,无论是女儿还是父母,都不曾再联络。 这十年间,她打过工、自修了大专、恋爱分手,最后凭借美貌和头脑拿下了一个条件极好的男人,跟他结了婚,把他的本金和人脉变成了自己的,甚至开创了自己的公司。而现任丈夫根本不知道她曾经有过一段婚史和一个女儿。 黄雅芳是个永远向前看的人,在前呼后拥、说一不二的日子里,新禾镇的一切、九年的混沌人生,已经在脑海中渐渐消散了,很少再想起。 只有女儿,无法彻底从记忆中剔走,在万籁俱静的时刻,黄雅芳还是会忍不住想,女儿现在长什么样了?有多高了?在做什么? 而此刻,十年来萦绕不去的念想具象地出现在眼前—— 自己的女儿,此刻正站在台上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她是那么的完美,耀眼。 第76章 拼图 苍耳阐述完之后,小组成员共同答辩,每个人都对自己负责的部分非常熟悉,对答如流。 主持人 cue 流程:“最后五分钟的提问时间,我们留给企业家评审团。” 苍耳朝评审席上看过去,黄雅芳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态,变回 molly。苍耳静静看着她,她也看着苍耳。 两个人都在等待一场对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旁边一个男企业家先拿起话筒,打破了沉默: “那我先问吧。你们这个项目创意挺有意思的,科研理论支持也比较充足,但是前期育种研发的时间太长,成本太高。如果要我来投资的话,我会担心你们几个创始人坚持不下去,中途跑路,那我的钱就打水漂了。” 苍耳拿起话筒,虽然是回答他的问题,眼睛却一直看着黄雅芳。 “这棵黑番茄是生命的奇迹,我们团队为了把这个奇迹延续下去,付出了很多心血。它、它就像是我们的孩子。我相信任何一个人,无论经历多大的困难,都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孩子,您说是吗?” 苍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一直端坐的黄雅芳,此刻终于偏开了视线。 提问的企业家满意点点头。 答辩结束,小黑先牵起了苍耳的手,随后五人牵手站成一片,对大家鞠躬致谢,在掌声中退场,祝江在台下微笑着等待这几个让他骄傲的人。 从后台走出会厅,几人心头的重负卸下,都觉得轻松不少,心情雀跃,叽叽喳喳议论着晚上去哪儿玩、吃什么。 小黑开心地拍了拍苍耳的背:“你刚才开场表现太棒了,直接给我们上印象分,一开始看到你发呆可把我急死了……苍耳,你、你怎么了?” 小黑察觉到苍耳浑身都在细微颤抖。 她没回答,越抖越厉害,最后连牙齿都在打颤。几人都吓坏了。 祝江轻轻搭上她的肩膀:“你怎么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苍耳看向小黑,用战栗的声音问:“你、你记得我妈妈吗?” “黄阿姨?记得啊,怎么了?”小黑着急又莫名其妙,但看着苍耳的表情,一个念头如点击般闪过她的脑子,一张童年记忆中遥远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小黑难以置信地指着里面:“那个 molly,难道她是……” 苍耳点点头,眼泪不断滚落。 其他几人也呆住了,虽然苍耳没有主动说过,但大家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但失散多年的妈妈在比赛场上重逢,这么小概率的事情还是让大家很震惊。这样一想,大家才明白刚才苍耳说的“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那番话的意味。 祝江看着眼泪一颗颗滚落的苍耳,心痛到难以言表。他无法想象这个女孩刚才是压抑着怎样的心绪完成了比赛,她的坚强实在超乎想象。 这时有工作人员出来,请他们休息好之后回到会场,还有几组没有比完。 祝江看着苍耳:“你不想进去的话,我们就走。” 苍耳摇摇头擦干眼泪:“不,比赛还没结束。” 她平复心绪,和几人一起从后门走回后排坐下,她没有再流眼泪,而是静静眺望前排那个明黄色的背影。 你看到了吗,被你抛弃的我,现在过得很好,好到超出你的想象了吧。 如果不是自己被那个奇迹指引着,一步步走到这里,看到了她,她大概永远不会出现。那自己心底的黑洞,要靠什么来填补呢? 第92章 最恨的时候,苍耳甚至希望警察找上门,让她去认尸。一个死掉的妈妈,比一个不知所踪的妈妈要好得多,至少她可以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最后一组答辩完毕,评委们当即提交打分表,聚在一起探讨。观众席气氛紧张,等待宣判结果。 但祝江一直密切关注着苍耳。其他几人虽然对比赛结果没有那么在意,但在这个气氛的带动下,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虽说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但如果能拿个奖回去打老尤的脸,岂不是更爽。 “你说,我们有机会拿铜奖吗?”夏宇添小声问小黑。 “嘘!别说了,我好紧张。” 小黑说着紧紧抓住了夏宇添的手臂。夏宇添又惊又喜,赶紧闭了嘴。 主持人宣布铜奖获奖名单,每念一个,小黑的手就抓得更紧一分,夏宇添的表情从享受逐渐变得狰狞。 然而铜奖名单念完,并没有他们的名字,小黑失望地松开手。 铜奖获奖队伍一一上台领奖、合影。 夏宇添安慰小黑:“别生气,是评委组没眼光。” 铜奖队伍合影完毕下台,主持人重新走到台中间。 “恭喜以上获奖者。下面宣布银奖获得者,他们是:来自新禾农业职业学院的‘黑珠飞入百姓家——黑枸杞与番茄杂交之新品种的研发与推广’小组;来自云南农业大学的‘菌子奇迹’……” 几人先是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沸腾了,夏宇添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错了,评委组真有眼光!” 苍耳从黄雅芳的事情中短暂抽离出来,为自己和伙伴们的成就狂喜。 她看向祝江:“你听到吗?” 祝江笑着点点头。 六人在众人的注目中从过道走到舞台前。几人陆续走上舞台,祝江却留在台下。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是属于她的时刻,他只想默默站在台下见证她的盛放。 然而下一秒,他却被苍耳抓住了手腕,硬是带上台。 “这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苍耳小声对他说。 祝江感受到她温热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心中一惊,像做了坏事一般下意识左右看看。好在此时几支获奖队伍一同上台,人群杂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祝江便任由苍耳牵着,走上台才松开手。 企业家代表上台为获奖队伍颁奖,而给苍耳这组颁奖的,正是 molly。 苍耳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这跨越十年的重逢,比苍耳想象中要平静太多,虽然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涛骇浪。 黄雅芳走到队伍面前,站在苍耳面前。小伙伴们已经知道了她是抛弃苍耳的人,因此眼中都带了敌意,反倒苍耳最平静。 可当黄雅芳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飘来,苍耳几乎要支撑不住。 年岁推移,记忆更迭,可气味能够穿越时光,将人瞬间带回从前。 这是苍耳童年最喜欢、最依恋的味道,妈妈身上的香气。她永远记得把脑袋埋在妈妈怀里的时的安全感,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要抱着这个香味入眠。 黄雅芳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刚才在台下看着她时,只觉得是小小的一只,短头发,身材几乎说不上什么曲线,十足的孩子气。此刻站在她面前才发现,她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 黄雅芳从礼仪手里接过奖杯,递给苍耳,同时伸出手:“恭喜。” 苍耳接过奖杯,也握住了她的手:“谢谢。”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好。”黄雅芳发自真心说,“这些年……辛苦了。” 苍耳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恰好这时主持人说:“请所有获奖队伍面朝观众,举起你们的奖杯,我们拍一张大合影。” 黄雅芳松开手,瞬间抽离情绪,转身面向镜头,露出一个标准的企业家笑容。 “咔嚓”,镜头定格。 这是苍耳已知的自己和黄雅芳的第二张合影。 合影结束,众人依次下台,观看最后的金奖颁奖环节,黄雅芳也坐回了评委台。 施敏涵所在的思明大学代表队拿下了金奖,看到她举起奖杯,在台上发表感言的样子,苍耳心里没有任何起伏,像在欣赏一件很遥远的事物。事实上,她觉得自己里现场的一切都很遥远。 她的一颗心刚刚经历了极大的起伏,像是过山车,此刻还处在眩晕当中。 最后的颁奖结束,众人散场。 苍耳等人走到门口,看到黄雅芳站在楼道尽头,表情紧张。她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终于看到了苍耳。 她给了苍耳一个很明确的眼神,是要她过去。 伙伴们担心地看着她。 小黑问:“要我陪你过去吗?” 苍耳摇摇头:“你们先回去吧,回酒店等我。” 见她表情笃定,其他人只好点点头。 苍耳正要往那边走,祝江却拦在她面前,一脸担忧。 “别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再被她抛弃第二次。”苍耳笑着对他说。 众人都散了,只剩工作人员留在大展厅里收拾,走廊里一片安静。 苍耳鼓起勇气,让自己走向她。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好像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黄雅芳怔怔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苍耳头发,但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躲闪,便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过去这十年,苍耳积攒了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许久后,黄雅芳先开口。 “那个丫头是你唐阿姨的女儿吧?跟小时候长得一样,黑黢黢的。” 苍耳点点头。 “你外婆……还好吗?”她犹豫着问。 “前几年动了一场大手术,现在没事了。” 黄雅芳表情略微刺痛,点点头。 “你们现在住在哪儿?你舅舅家?” “嗯。” “你读了家门口那个大专?上大几了?” “大二。” 这一串问题问完,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问问俞义伟吗?” “他还没死?” 苍耳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黄雅芳也跟着笑了,紧绷的氛围松散了一些。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阳台上,护栏上有一些遗落的烟头,楼底下人群来来往往。黄雅芳靠在墙上,苍耳撑着护栏,两人一前一后站着。 “对不起,”黄雅芳说,“那时候我过得很不开心,我只是想要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苍耳深吸一口气,看着遥远天边的夕阳。 “你要走,你想重活一次,都可以。但你为什么十年都没有一点音信?我和外婆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昏迷不醒的时候,还在喊你的名字。你知道未知有多痛苦吗?有时候……我真的宁愿你死了。” 黄雅芳愣了愣,没有想到她会用这么冷静的语气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我既然走了,就从没有想过你的原谅。你不知道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在外地打拼、得到想要的一切有多难,我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回想从前。我怕一联系你们,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会松动、会放弃。” 黄雅芳深吸了一口气。 “你出生的时候,我很高兴,能拥有一个女儿,我以为对你的爱能够支撑我做一个母亲。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不应该被困在那个家里,困在那个破地方,我生来就应该做更了不起的事,而不是做一个妈妈。” “做妈妈不是了不起的事情吗?” “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吧。但对我来说,不是。困在那里的每一天我都很痛苦,我必须抛开所有东西,才能重新开始。”黄雅芳看着苍耳的眼睛,“包括你。” 苍耳有些佩服她的直白了。 “如果你早一点对我说这些话,我就可以早一点释怀,不用等到今天。” “从前我没办法接受自己是个恶劣自私的人。我那么恨俞义伟,到后来才发现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我们眼里只有自己。只不过他是个男人,他可以留在村子里,通过欺压我来让自己舒服,而我只能走出去,才能过得舒服。这几年我才渐渐想明白了,人不能什么都要,我既然选了我自己,就一定会亏欠你,亏欠你外婆,我做过的事我认了,我不需要你们的原谅,哪怕到晚年无依无靠、不得好死,我也都认了,至少我这辈子过得快活。” 苍耳看着她,如此的美丽、自负、固执、清醒,如果她不是自己妈妈,倒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黄雅芳这一套逻辑缜密、富有说服力的理论,是她打拼多年后悟出的结论,她反反复复讲给自己听,久而久之,也就深信不疑了。 但此刻,面对被自己抛弃的亲生女儿的凝望,再多的理论也摇摇欲坠。 她转过头去,不知道说是说给听还是说给自己: 第93章 “等有一天你也有非常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你会明白我的。” “你明白你,但我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黄雅芳沉默地看了苍耳很久,这的确已经不是当初被自己抛弃在大巴车上的孩子了。 “我也希望你不要。”黄雅芳答道。 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黄雅芳从名牌包里掏出手机,在按下接听键的瞬间就换了语气。 “喂,亲爱的,结束了……” 对面的男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黄雅芳瞥了苍耳一眼。 “有个参赛的学生,跟我讨教经验呢,我马上就出来……不会误机的,你放心。” 苍耳看到她习惯性露出来的谄媚笑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挂了电话。“是我丈夫,我们今晚要去澳大利亚看望他儿子。” “你……”苍耳犹豫着开口。 黄雅芳以为她要问关于自己的新家、新子女的事情,却没想到她说: “你这些年过的好吗?” 黄雅芳愣了愣,答道:“还不错。你呢?” “还好。”苍耳道,“你丈夫应该不知道你有个女儿吧?我猜你一定也不想让他知道。” “你什么意思?”黄雅芳警戒地问。 “给我九万块,我们从此两清。” 黄雅芳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咬了咬嘴唇。 她刚想开口,楼下传来连续几声尖锐刺耳的鸣笛声,黄雅芳往下看了一眼,是她老公的车。 黄雅芳神色变得焦急起来,她看看楼下,又看看苍耳。她迅速卸下了手腕上的表,塞到苍耳手里: “这个不止九万。我要走了,再见。” 黄雅芳又上上下下看了苍耳几秒,想要把她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随后,她转身快步离开。 “等等!”苍耳在她背后喊。 “还有什么事?” 黄雅芳边问边转过身,却被飞扑进她怀里的苍耳紧紧抱住。 苍耳把整个身躯贴在她身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让我最后闻一次你的味道。” 坚硬到无懈可击的黄雅芳,眼泪终究还是滚落下来。 苍耳贪恋地吸着她身上的气味,这香气足以跨过十年时间,化作一双轻柔的手,将童年的自己从无尽的深渊中托起。 一切痛苦与眷恋,就终结在今天吧。 很久之后,苍耳终于抬起头,对黄雅芳露出一个笑容。 “这次,真的两清了。再见,妈妈。” “小耳朵,你……”楼下再次传来急切的鸣笛声,将黄雅芳惊醒。 “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好。” 说完这一句,黄雅芳决然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苍耳站在高处,远远看着黄雅芳上车,离开。 她久久没有动作,只看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放空。直到鲜红的晚霞打到她脸上,苍耳才终于笑了。一边笑,一边泪如雨下。 原来她早就已经不再渴求爱了,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苍耳又哭又笑地看着夕阳,她知道,自己心里最后那块缺失的拼图,终于拼上了。 想通这件事后,她擦干眼泪,迅速冲过走廊,跑下楼,发了疯一般往外跑。 她要去酒店,把这件事告诉小祝老师,问他那个憋在心里的问题。 夕阳下,苍耳飞奔过广场、大道。周围的学生们说说笑笑,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朝气与希望。可苍耳谁也不羡慕,此刻她的心丰沛到了极点。 然而在路过篮球场旁边的展示栏时,她突然停住脚步。 栏板上有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苍耳神色疑惑地一步步靠近。 那是一个展示历届校篮球赛风采的板块,最中间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是一个人跃起投篮的瞬间,他浑身的肌肉充分调动起来,神情极为专注。 更重要的是——他和小祝老师长了一模一样的脸。 第77章 解放 祝江是在答应做苍耳的指导老师后很久,才知道这次的比赛地点在华东大学——祝旻的学校。 祝旻是一个完美的哥哥。虽然只比祝江早出生几分钟,却从小视照顾弟弟为己任。祝江一直跳级,身边没有什么同龄人,因此祝旻不仅是哥哥,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祝旻会耐心地带着祝江去触摸他不熟悉的普通人的世界,把他从图书馆和实验室拽出来,玩这个年纪男孩子该玩的东西。 然而兄弟俩难免被对比,普通人祝旻虽然尽力做到品学兼优,但他的成就在天才弟弟面前不值一提。祝旻面对着双重心理压力,一方面因为远比不上弟弟而羞惭,另一方面不允许自己对弟弟有一丝嫉妒。 在外界评价和内心撕扯的反复折磨中,祝旻高中时患上了抑郁症。但他伪装得太好,只肯把温暖和笑容留给他深爱的家人,痛苦留给自己消化。 即便是这样,祝旻依然坚持考上了 985 高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觉得自己和弟弟之间的差距缩小了。虽然自己走得比他慢,但人生还长,他可以花四年读完大学,花三年读完硕士,再花五年读博士。弟弟达到的高度,自己也能达到,只不过需要时间而已。 可他没想到,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为了追赶弟弟的脚步,祝旻填报了自己并不擅长、但听起来非常高深莫测的数学系。繁重而高难度的课业很快压垮了他。眼看班上同学都能理解课堂内容,甚至主动挑战更高阶的难题,自己却连书本上的基础例题都解不开,祝旻再次陷入深深的恐慌。自己的人生就像数学一样,永远都解不开。 在祝江博士毕业、即将赴美攻读博士后这年,大三的祝旻因为挂科数过多而被学校劝退。 祝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在他心中,哥哥始终是那个抱着篮球、面带微笑的大男孩。无论自己遇到什么困难,从小时候吃东西总被噎住,到长大后被同学欺负,他总是第一次出现,帅气地摆平一切。哥哥是他心里完美男人的标杆,每次向人提起祝旻,他总是一脸骄傲。 直到祝江出国前夕,祝旻纵身一跃,祝江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祝旻的心理医生向他们提供了祝旻这些年来的咨询记录,祝江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的存给给哥哥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哥哥本可以拥有被所有人艳羡的完美人生。 祝江曾以为天赋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让他能够早早进入科研的世界,自由探索最精妙的奥义。直到那是他才发觉,天赋是一种诅咒,让他失去最爱的人。 他戴上哥哥手腕上破碎的手表,从此将自己放逐到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拒绝原谅自己。 直到他遇见了另一个为生活所困的人——俞苍耳。 她的坚韧、她的困窘,祝江都看在眼里。每次看到她的时候,祝江都忍不住想,哥哥是否也曾经跟她一样,无论生活有多么艰难,总是顽强面对,不肯对任何人开口求助。 但哥哥最终没撑下去。 自己分明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却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不肯花一点点时间朝他看一眼。哪怕能多问一句,结局也可能会不同,可他偏偏没有。 祝江没有一天不活在对自己的谴责中。正是这种遗憾,让他一次次帮助苍耳,他害怕惨剧重现,害怕又一个艰难挣扎的人在自己面前凋零。 可俞苍耳没有。了解她之后才发现,即便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她也能够挺下去,好像任何事都不足以将她击倒。随着目睹她一点点重建崩塌的生活,祝江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点点被填满了。 在得知比赛地点后,没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才做出带队的决定。 他想要看到她盛放。 在校门口、在宽大的行道上、在食堂、在教学楼……祝江仿佛都能看见哥哥笑着穿梭在人群中。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失态,至少不能让苍耳看出来,影响她的比赛。 祝江没想到,苍耳居然在这里遇上了她妈妈。 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可以眺望学校的全貌。他看了眼手表,已经四十分钟了,她还没有回来。 其他几个孩子在隔壁,窝在床上或地上,边吃零食边看电影,等待苍耳回来。 “苍耳她妈居然长这么好看?怎么她跟她妈一点都不像?”陶美兮问。 “你要是见过她爸就知道了,”小黑道,“她的脸是他们俩的结合体。” “你们说,她妈为了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会不会大手一挥,给她个好几百万,苍耳就一下子变大富翁了。”夏宇添一脸期待。 “那幸好我们早就跟她搞好关系了。”罗桑道。 笑声从隔壁传来。祝江心里更加急切。他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苍耳,但想想还是直接出门,快步往楼下走去。 必须马上看见她,确认她没事。祝江心想。 就在他脚步匆匆走到楼梯口,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苍耳从里面走出来。 第94章 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错愕,对视了几秒。 “你要去哪儿?”苍耳先问。 “没事,不去哪儿。”祝江见她眼睛明显是哭过了,“你还好吗?” “我好呀,不能更好了。”苍耳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晚上,祝江包了一个兼具吃饭、台球、桌游、ktv、看电影的地方,给大家庆功。当然,是夏宇添挑的地方,祝江只负责出钱,他对这些玩乐方式几乎一窍不通。 餐桌前,几人争相传阅黄雅芳留给苍耳的那块表,但几个穷鬼谁都认不出是什么牌子,只有陶美兮说看着眼熟,她爸妈的某个朋友好像戴过同款。 小黑难以置信:“就这样?她离开你们这么多年,就给了你这块破表?” 苍耳点点头:“我猜她是不想留下什么银行卡号、支付宝之类的,让我能联系上她的方式。” 几人听了这话,都有些心疼,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苍耳释怀一笑。 “我早就已经不需要她了,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现在知道答案,就够了。而且这不还有意外收获。”苍耳掂了掂手里的表,小心收进口袋里。 “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苍耳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的银奖干杯!” 大家欢呼着碰杯,心情万分轻松地大吃大喝起来。一切都好得超出预期。 祝江没喝过酒,但他今天也想体会一下喝醉的感觉,于是他也跟着大家,一杯接着一杯。 苍耳看着祝江的脸,想起展览栏上的那张照片。 那个人,虽然长着和祝江一模一样脸,却分明是两个人。 “这是我们数院从前的队长,祝旻。” 苍耳在球场里问了十几个人,终于找到一个能告诉自己他是谁的人。 “他现在在哪儿?”苍耳迫不及待问。 对面的人神色疑虑:“你是谁?跟他是什么关系?” “快点告诉我!”苍耳几乎是吼出来的。 对方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说:“他,差不多两年前……跳楼自杀了。” 苍耳怔在原地。 一切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在学校大门口时反应那么异常,为什么他放弃大好前程来农校教书,为什么他眼睛里挥之不去的悲伤…… 苍耳静静看着小祝老师,他手腕上那块破碎的表此刻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我心里的拼图已经拼上了,祝江,你心里的呢? 祝江已经有些微醺,眼睛微红,见苍耳这样看着自己,便也茫然地和她对视。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怕你酒量差,喝完酒做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丢脸事情。”苍耳玩笑道。 “就跟你上次一样?”祝江微眯着眼笑着看她,与平时冷静自持的样子大不相同,竟然有了几分孩子气。 苍耳看失神了片刻,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上一次?你说的哪一次?” 自己在他家沙发上睡的那次?他不是不在家吗? 祝江意识到说漏了嘴,但他神智并不完全清醒,似懂非懂地笑了笑,转头吃饭。苍耳羞恼又疑惑地盯着他,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再问,拿不准他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饭后,一开始是罗桑和夏宇添比台球,后来小黑和陶美兮加入,四人按性别分成两队,男女对抗。夏宇添有意一展雄风,时不时连进几个球,把男生队比分大大拉高,并为此洋洋得意。 但到了罗桑,他每次都把白球打到喂到恰到好处的位置,让下一个打的陶美兮总能一杆进洞,开心不已。把夏宇添好不容易赚到的分再送出去。 一次两次就算了,每每这样,夏宇添终于忍不住逮住罗桑:“不是,你干嘛呢?” 罗桑拍了拍夏宇添的肩膀:“兄弟,这就是你到现在还单身的原因。” 打了一会儿之后,几人又开始唱歌。按照 ktv 流程,男生们先唱了些伤心情歌,女生们唱梁静茹孙燕姿。常规开场后,进入个人才艺展示环节。 罗桑来了一首粤语版的《月半小夜曲》,边唱深情凝视陶美兮,惹得她小鹿乱撞。而陶美兮则连唱了几首英文歌,不得不说她唱中文比英文好听多了。夏宇添来了一串 rap,居然有模有样。小黑最猛,《精忠报国》连着《向天再借五百年》,扯着嗓子把气氛顶到最高潮。 苍耳一直坐在角落的小沙发上,笑着边吃零食边听他们鬼哭狼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放松、自在过了。 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且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成果;以为要永远成为谜团的人,意外重逢,从此再也不用牵挂。 而此刻,唯一在她心里七上八下、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正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因为不胜酒力,早就已经睡着了。 真叫人失望!苍耳本来还期待看到他喝醉之后能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再不济酒后吐真言回答几个问题也行,谁知道这人,从微醺直接到昏迷,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状态,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 苍耳原本和小祝老师一人坐在沙发的一头,但左右其他人都在唱歌、打台球,没人注意到他们,苍耳就一点一点挪到了他身边,抱起抱枕假装睡觉,实则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观察他的睡颜。 白皙的皮肤因为酒精而微微泛红;眉毛浓密,但又不是那种过于阳刚的浓密;他闭着眼,长而微微卷曲的睫毛安静地搭在眼睛上,偶尔微微颤抖;坚挺的鼻梁刚好中和了他五官的精致,让他的气质温柔得恰到好处。还有苍耳最喜欢的,薄薄的嘴唇。 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向来泛白的嘴唇变得殷红,看上去、看上去实在是…… 苍耳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四个已经完全嗨了,全情投入地合唱着“当太阳不再上升的时候,当地球不再转动,当春夏秋冬不再变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昏暗的小角落。 这是最好的犯罪时机。 “……你的笑容是我今生最大的眷恋。” 涌动的心绪与歌声一起到达高潮——苍耳吻了上去! 嘴唇的触感好神奇,软软的,凉凉的,让人舍不得离开。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第一轮副歌结束,再不撤退就要被发现了,苍耳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刚巧这时陶美兮转头对她喊:“别坐着了,快来呀!大合唱。” “来了!”苍耳心虚地看了小祝老师一眼,确认他还睡着之后,心情大好地走过去,和陶美兮抓着同一个话筒,放声嚎叫。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 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 唱到后半夜,几人又吃了一顿烧烤,这才在休息区横七竖八地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个个又哑又晕。 出发回学校前,陶美兮联系上了一个专做奢侈品回收的人,陪苍耳一起去把黄雅芳的那块表卖掉。 “你确定吗?这可是她留给你唯一的东西。”陶美兮问。 “你第一天认识我?”苍耳笑了笑,“这么珍贵的东西,当然要发挥最大价值。” 二手店老板跟陶美兮妈妈的交际圈颇有渊源,因此对她带来的人毫不怀疑。老板验过货之后,报出了一个让苍耳震惊的数字。 三十万。 “多少?”苍耳匪夷所思问。 “你是第一次出二手吧?我知道这个表原价是一百左右,你心理预期可能会更高一点。但二手回收,这已经是我能开出来的最高价格了,你是陶小姐带过来的人,我不能坑你。” 苍耳收敛起一脸震惊的神色,咳了一声,做出一脸犹豫的样子。 “老板,你是懂行的,如果不是家里有事急着有钱,我绝对不可能卖这块表。美兮说她能信得过你,我也不想为难你。这样,我们各退一步,四十万。” 老板纠结了半天:“三十五,不能再多了。” 一锤定音。 办完复杂的手续,走出店门,苍耳的脑子还是懵的。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她反复点开网银账户确认,个十百千万十万……自己的卡里真的有三十五万! “行了你,别看了,不会飞走的。”陶美兮笑着说。 苍耳回过神,迫不及待地要给陶美兮转账,五万两千一百四十二。 “不,给我转五万两千吧。”陶美兮道,“剩下一百四十二不准还,这样我就可以永远当你的债主。” “好。”苍耳笑着说。 钱转过去的瞬间,苍耳觉得自己轻盈得像要飞起来,她终于不用再为过去牺牲当下和未来。 她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和其他人一样,身轻如燕的二十岁。 第78章 乔迁之喜 在建校一百周年的大日子,有学生捧回一座银奖,郝院长笑得几天都合不拢嘴,红光满面。不管谁说什么话题,他都能扯到自己学院的学生获奖身上,以致于大家都不太乐意跟他说话了。 第95章 回程的路上,苍耳看着窗外翻飞的景色,绿树蓝天。短短几天时间,却觉得恍如隔世,发生了太多事情。 被自己偷亲的那个人,静静坐在前排的窗边,苍耳全程都在透过玻璃反光偷看他的侧脸。那天晚上的亲吻,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比赛结束那天,苍耳原本想找他问个清楚,可在得知祝旻的时候后犹豫了。 她能感觉到,祝江心里的伤疤还没有抚平,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往他心头加负。 旅途无聊,大家开始往群里甩这几天拍的照片,有开心的合影,也有各种偷拍的黑照。苍耳很少拍照,光顾着存图。 罗桑把六人在华东大学校门口的合影发出来了,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苍耳忙点“查看原图”。然而没过几秒,她又收到一张罗桑私戳的图片,同一时间地点,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张照片的队伍末尾,苍耳和祝江都注视着彼此,宛如一对深爱对方的恋人。 苍耳对着照片忍不住发出甜蜜的笑容,随即反应过来,不对! 她惊讶地看向罗桑,罗桑淡淡扫了她一眼,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收起手机。苍耳一下子就明白,他什么都看出来了,但什么都不会说。 这份感情藏得太深,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倾吐过,现在被好友看出来,心虚之余,竟然更多的是甜蜜与窃喜。 回到家后,苍耳把遇见黄雅芳的奇遇告诉外婆,并给她看了那张大合影。 外婆把照片放到最大,仔细看黄雅芳的样子,看了很久很久。随后,她起身假装喝水,其实苍耳知道她在偷偷流眼泪。 “好,好好好,没良心的东西。”外婆急促地深呼吸了几次,许久才平复下来,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过得好就行。” 至于那三十万,祖孙俩守口如瓶,还是照旧过她们的日子,但生活多了一层底气,不用再担惊受怕。 夏天在断断续续的几场雨中悄然散去,夜晚的风变凉了。 比完赛回到学校之后,银奖的光环很快淡去,生活又回归了原来的样子。 苍耳辞掉了烧烤店的工作,但还继续在基地给海姐帮工,毕竟她的人工费还没还完,那不是用钱能够偿还的东西。 但有了三十万之后,苍耳的装修进程大大加快,预算也抬高了。原本不打算重砌的水泥地面、没钱装的空调,通通安排上。不过她也不准备装得太奢侈,省的惹人惦记。 这种没有债务、不用一睁眼就为钱发愁的生活,让苍耳惬意到有些不安。尤其是周末,她一睁开眼,发现竟然没有任何事情等着自己去做,这陌生的幸福让她感到眩晕。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标本制作和比赛筹备都结束了,她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找小祝老师了。她只能每天掐准小祝老师遛狗的时间,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假装干农活,那片地被她除得一根杂草都没有。她还潜入大一的班上,蹭小祝老师的生物基础课,只为了能多看他一次。 可小祝老师的态度却突然冷淡下来,就像之前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都没有发生过,就像在河边的长椅上送出苍耳标本项链的人不是他。苍耳甚至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还不如刚认识的时候,这让她困惑、愤怒又伤心。 昏黄灯光下、喧闹歌声中的那个吻,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虚幻起来,它真的存在过吗?苍耳忍不住想。 她真的很想冲到小祝老师面前,问问他为什么忽冷忽热。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呢,或许对小祝老师而言,自己只是一个稍微亲近一点的学生。或许长河边的标本吊坠,真的只是他对学生的关心和鼓励? 苍耳心里一团乱麻。 深秋时节,基地里的树叶都黄了,一夜的大风过去,便铺了满地。苍耳她们裹上厚厚的毛衣,在从宿舍走到教学楼的一路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学期兽医系的最后一节实践课,陶美兮在祝老师的注视下,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独立给一只母兔进行了绝育手术。为昏迷的兔子摘除子宫之后,再一针针将它的肚皮缝上,她的手全程稳得出奇,没有一丝颤抖。 屏气凝神地缝完最后一针后,陶美兮放下针,两手这才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兔子没有死。她做到了自己都以为做不到的事情。 其他同学都下课了,她却留下等待兔子从麻醉中苏醒。从白天等到晚上,兔子终于睁开了眼睛。陶美兮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她把手指伸进笼子缝隙里,轻轻挠它的腿。 “很痛吧?对不起啊……” 一眨眼的功夫,又是考试周。“正道的光”五人小组依旧像从前一样,一起在图书馆复习。不过苍耳发现,冬天的图书馆位置比夏天难占很多,她不明白这学校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热爱学习的人了。 “都是大三准备专升本的,开过年就要考试了。”小黑道。 “专升本?”苍耳倒是听过,但没有细想过。 “就是专科生在大三的时候参加一个考试,如果通过了,就可以升入本科继续读两年,毕业拿全日制本科毕业证。可以理解为第二次高考,难度应该没有高考大,但选择范围也没有高考多。我们学校专升本率不高,大部分是升入省内对口的二本大学。”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你想考吗?”苍耳问。 小黑乐了:“复习傻了吧,你忘了我本来就能上二本的?到这儿绕一圈之后再去考专升本,给自己上难度?” 苍耳也笑了。因为忙着准备期末考,她问过一嘴之后也就没再细想,可这个种子却不经意间在心中埋下了。 苍耳再一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考试周,连带大一上学期的生物基础也补考通过了。 与此同时,老屋的装修布置也进入尾声。抽油烟机、空调、电视一一到位,她又在罗桑和夏宇添的陪伴下去二手市场淘了两张结实的大木床和两个大衣柜,借用夏宇添家的货车拖回去。 必备家具都添置得差不多了,只有沙发,陶美兮坚决不肯让苍耳买二手的,因为就她的生活经验而言,家里最重要的家具除了床就是沙发。她跟其他几人合计,要一起送苍耳一组新沙发,可她能看中的沙发实在是太贵了,远超其他人的承受范围。最后商量下来,几人决定给她们买了两把舒服的单人沙发,反正家里只有苍耳和外婆两个人。 随着两张非常舒服的暖黄色沙发椅进门,装修的大件部分结束。 在装饰物上,苍耳保留了客厅中间那一副中堂。而在两张沙发椅后面,她挂上了一副两米长植物标本图,都是她在和小祝老师准备博物馆的时候淘汰下来的边角料,缺了角的叶、掉了瓣的花,它们不配出现在图书馆里,可此时拼凑在一起,却成了一副极美的自然图画。 因为陶美兮要回家过年,所以苍耳把搬家的日子选在了腊月十八,暖锅宴定在腊月十九。 本以为搬家会是个大工程,可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和外婆并没有多少需要或者能带走的东西,除了床单被褥、四季衣服外,只剩下一些老物件。用三轮车一趟就拖完了。 正式搬走那天早上,很多邻居来看热闹,有人说这一家子可终于要散伙了;有人说苍耳没良心,不顾养育之恩,刚长大就要散伙。苍耳听到了都一笑置之,话在别人嘴里,日子却是自己过出来的。 黄进干脆没出现,舅母倒是流了几滴眼泪。看到她的样子,苍耳到底有些不忍,作为这个家里唯一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人,在很多年前却给过自己实打实的照顾。 于是临走前,她还是忍不住对舅母说:“好好关照黄耀祖,别把他逼太紧了,我觉得他心理压力很大。” 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说完,她便开着三轮车、载着外婆和行囊,前往她们的新家。 小三轮刚开上山坡,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就响了起来,长长的红鞭炮从山坡上一直炸到家门口,热闹非凡,是伙伴们早就准备好的惊喜。门口还有小黑亲手砍的两根竹子,寓意“节节高升”。 苍耳心中涌起一阵感动,外婆也笑出了一脸褶子。 “不是说让你们后天再来吗,我们今天没什么东西,不用帮忙。” “谁说要帮忙啦,我们是来凑人气的,搬家怎么能没有人气呢,你说是不是,阿婆?”陶美兮笑眯眯看着外婆,几句话就给外婆哄得,把她当心肝肉一样。 几人帮忙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进家门,苍耳一一安置。 “明天暖锅宴,真的不请小祝老师?为什么呀?”小黑问。 “他没空。”苍耳随口答道,其实她根本没去问。 “都放寒假了,他还能有什么事?”夏宇添不解。 “谁知道他。 ”苍耳心里烦得很,“哎你过来帮我把这个桌子挪个位置……” 忙活半天,新家终于一切都安顿好了。 看着这个一手重建起来的新房子,苍耳觉得没有比这更具体的幸福了。 第96章 祖孙俩先后在装了风暖和热水器的卫生间里洗完澡,回到各自的房间里,钻进暖和的被窝。 这是苍耳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既是新的也是旧的,再也没有恼人的噪声,再也不用等到别人吃完饭再做饭,再也不用仰仗任何人的恩惠。 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在幸福的轰鸣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苍耳睡了个大大的懒觉,再出门买晚上暖锅宴的食材。她把预算拉到最高,决心要请大家好好吃一顿。 拎着沉甸甸的两大筐从菜市场走出来的时候,苍耳在年货摊子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她又念又怨、时时刻刻放不下的人。 自从上学期结课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小祝老师了。这还是苍耳第一次看到他穿羽绒服的样子,明明很瘦一个人,却成了鼓囊囊的一大团,被买瓜子点心的人挤得摇摇晃晃,笨拙得要命,但看着比平时更可爱了。 苍耳心里的气,瞬间消了一大半。 祝江终于买好了瓜子,从人群中挤出来。 他也看到了苍耳,并且下意识露出笑容。这下苍耳心里另一半的气也消了,主动朝他走过去。 苍耳看着祝江手里的大包小包,还有一张长长的单子,便问:“你出来打年货啊?” 祝江点点头。他是被祝引珊派出来的,他们夫妻俩长年坚持对他进行社会化训练。“你呢?” “我……”苍耳正犹豫要不要邀请他去今晚的暖锅宴,手机铃声响了。 她把菜篮子放到地上,接通电话。 对面传来舅母带着哭腔几近崩溃的声音:“你弟弟要跳楼!” 第79章 错位 寒风凌冽。 四方合围的水泥灰色教学楼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苍耳和祝江一路狂奔到学校时,教学楼下一个人都没有,围观的学生全都被警察驱赶走了,看热闹的人堵在学校围墙外。 黄耀祖站在七楼楼顶边缘,低头看着四栋楼中间的天井。一阵胆寒袭来,却夹杂着让他战栗的报复性快感:从这里跳下去,刚好摔死在天井中间,以后所有人一到晚自习就不能安心。 黄进夫妻俩连站都站不住,舅母被被旁边的女警托着,双膝不断地要往地上跪,她嗓子完全失声了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不停地朝儿子挥舞。 “儿子,下来!听话啊,”黄进扶着墙,声音颤抖,“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爸爸说,千万不要、不要……你要我怎么活啊!” 黄耀祖回过头,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们两个:“你可以再生一个好的。” 黄进一下子被噎住,悲愤起来:“我们哪一点对不起你?供你吃供你喝,砸锅卖铁跟你送到重点高中读书,你从来没想过报答我们就算了,还……” “你闭嘴!”舅母用几乎发不出声的嗓音嘶吼着,扑上去要捂住他的嘴。 “把家长带下去,他们这样只会刺激孩子。”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道。 黄进夫妻俩被硬架着退到楼梯口,与此同时,苍耳和祝江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你是谁?”警察伸手拦住他们。 “我是他姐姐。” “你把她交过来干什么?她能安什么好心?”黄进崩溃地狂吠着,“儿子要是死了,你……” “啪”的一声,舅母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到黄进脸上:“所有人都比你关心我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捅死你!” 苍耳焦急地推开这些人,和祝江一起冲到天台上。 黄耀祖看到是她来了,神情微变。 “你不要过来!所有警察都走开!不然我就跳下去!” 警察和苍耳对了个眼神,举起手往后退了几步,苍耳则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站定。 “黄耀祖,你才十六岁,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不能就这么放弃!” “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不早点死,放过自己?” 苍耳被他问愣住了。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了几秒。 一旁的祝江看似镇定,心里已经天翻地覆。 从听到苍耳说“我弟弟要跳楼”那一刻起,他就像是被雷劈中,浑身的血液都翻涌起来,五脏六腑痛苦地搅动。努力压制的那些记忆如洪水涌来,将他吞噬。 他并没有见到哥哥最后一面。一辈子为别人考虑的哥哥,连自杀都选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等祝江接到死讯赶来,看到的已经是太平间里盖着白布的躯体。 祝江无数次幻想过哥哥死前的样子。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挑选好地方,一步步走上屋顶。这期间有没有人看到过他。他站在顶楼往下看的时候是否害怕,他又是如何跨出最后一步。人生的最后几秒里,他在想什么。 苍耳说的对,比痛苦更可怕是未知。他宁愿自己亲眼看到了那个场景,这样噩梦也能有一个具体的形状,不像现在,被困在无穷无尽的猜想中。 此刻在祝江眼里,站在天台边缘的人不是黄耀祖,是祝旻。 黄耀祖对苍耳不屑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恨我,看不起我,恨我爸妈。我现在跳下去,他们两个痛苦一辈子,你应该暗爽才对。你走吧,别在这里装样子。” “我是讨厌你爸妈,也讨厌过你,但说到底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跟我那时候一样。我知道你憋屈、难受,不想读这什么狗屁重点高中,不想活得这么累,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你想想我呢?我高三的时候欠了高利贷,一开始每个月都还不上钱,不管我躲到哪儿,那些人都能钻出来找到我。最严重一次,我为了躲那些人,在树林里蹲到半夜才敢走,差点被一群醉汉强奸,那天晚上我真的想过跳河。如果不是你奶奶还活着,我可能也跟你一样跳下去了。” 苍耳深吸了一口气。这些话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把血淋淋的伤口撕开给人看。 黄耀祖怔住了,他只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又冷又硬,却不知道她经历过这些。 祝江听得揪心不已,他好想回到那个时候,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我以为自己没有救了,可你看看现在,我不但还清了贷款,还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学校里,我有了朋友,有了成绩,还有了喜欢的人。如果那个时候我死了,我哪还有机会拥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相信我,只要还活着,再大的坎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事情熬不过去。” 黄耀祖的神情渐渐松动了。 苍耳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他挪动过去。 “听姐姐的,好不好?重点高中压力大,就不念了。读书不开心,就去中专学一门手艺,照样能挣钱。不喜欢待在家里,就去外地上班。所有问题都能解决,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黄耀祖恍惚了,他的脚朝天台内挪动了一步,苍耳抓住机会朝他靠近。祝江见他的眼睛盯在苍耳身上,便从侧面贴着墙悄悄朝他挪动。 眼看黄耀祖就要走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苍耳伸出手,期切地看着他。 可突然见,不知道什么东西刺激了他,他恍惚的眼神重新变得激烈、绝望。 “不!你不要过来!” 苍耳一惊,忙顿住脚步,生怕再刺激到他。 “姐,你太坚强了,我做不到像你那样,也不想做到。”黄耀祖眼里的绝望变成麻木的平静,“你们放过我吧。再见。” 说着,他往空中踩一步,直直坠落下去! “不要——”苍耳尖叫着朝天台边缘扑过去。 舅母当场昏了过去,黄进失去了一切表情,警察一拥而上。 然而在同一瞬间,另一个身影从围墙下迅速冲上来,死死攥住了黄耀祖的手臂——是祝江。 下坠的力量太大,祝江半个身子都被拽到围墙外,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表情狰狞,不肯松开。 祝江看着自己抓住的人,他的脸是祝旻。 祝旻昂头微笑看着他。 祝江用力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哥,不要走、不要走。” “江江,你救不了我的。”祝旻平静道。 此时其他人已经赶来,帮祝江一起把人往上拉,但因为角度问题无法用力,一时间还是只能靠祝江拉住他。另外几个警察迅速下楼,准备从下一层走廊实施营救。 在这漫长的十几秒中里,祝江近乎疯狂地拉着祝旻。 祝旻却对他笑着摇摇头:“江江,我活得实在太累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开手。” 祝江神情恍惚了。 是啊,哥哥已经活得这么痛苦了,自己真的还要勉强他吗? 他喃喃自语:“哥,对不起,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没有怪过你。让我走吧。” 一个晃神,祝江几乎要听祝旻的话,松开手。 苍耳发现了他的异常,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通过他的眼神已经猜到了一切。 第97章 “他不是你哥!别松手!” 祝江被苍耳的喊叫声惊醒,他定睛一看,被自己抓住的是一个陌生人。他清醒过来,用尽所有力气抓紧这个孩子。 终于,楼下的人做好了防护措施。 祝江感觉到手上的重量一轻,黄耀祖被楼下的警察稳稳托住。 同一时刻,祝江手腕上那块残破的腕表,因为刚才的拉扯而散开,从祝江的手臂上滑落了下去,他惊讶地伸手去抓,却没有抓住。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传来,那块表砸了个粉身碎骨。 其他人都朝楼下跑去,祝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臂虚悬在空中。 他呆呆看着下方的天井,那里并没有出现血淋淋的尸体,却多了一块表的残片。 像是某种命运的注解。 “哥,这次……真的再见了。” 说完这句话,祝江脱力地滑坐到地上。苍耳在一边撑墙站着,两腿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在虽然是冬天,但两个人都惊出了满头大汗。 沉默很久之后,祝江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苍耳老实回答:“比完赛那天,我在华东大学的展板上,看到他的照片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要说,所以就装作不知情了。” 祝江摇摇头,表示没事。 “谢谢你救了我弟弟。”苍耳道。 “是我应该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救他一次。”祝江虚弱地笑了。 苍耳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她很想知道有关祝江的一切,又怕伤害到他。 正犹豫时,却听到祝江主动开口说:“我哥他,篮球打得很好……” 这天中午的太阳很暖和,祝江把关于祝旻的所有事情都讲给了苍耳听。苍耳听到兄弟俩小时候的糗事,笑个不停。祝江很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分享过哥哥了。 从前祝江以为哥哥是完美而快乐的,他不肯面对这个事实——哥哥是一个不快乐的普通人。但这两年来,他离开象牙塔和实验室,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到田野和山间,认识了一群像苍耳这样,普通而顽强的人。他看到了他们真实的喜怒哀乐、困苦与突破。 他走出了真空的玻璃罩,虽然难免收到伤害,却也因此能够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人间的每一缕阳光和风雨。 而经历了这一切后祝江才发现,无论哥哥是怎么样的人,无论他做出了什么选择,都不能改变他们是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的事实。而自己,也从未停止过为哥哥骄傲。 暖锅宴被突发事件打断,只好延期了一天。上午买的两大筐菜早就不知道被谁捡走了,苍耳肉痛不已。 第二天中午,大家才重新齐聚到苍耳家。当然,这一次祝江也来了。 几人听苍耳绘声绘色讲述小祝老师英勇救人的壮举,隐去了关于祝旻的那部分,再次哄抬了小祝老师在大家心里的形象。 前一天晚上黄进两口子拎着各式各样的礼品,登门向苍耳致谢。并且说已经着手在给黄耀祖办退学手续了,要给他转到中专去。两人热情邀请苍耳和外婆回家吃年夜饭,但苍耳表示这里才是自己家。他们如果要来给外婆拜年,自己不会拦着,但平时就不用走动了。 几人叽叽喳喳聊天时,祝江独自端详着苍耳做的那副标本。 苍耳走到他身后,得意地问:“怎么样?” “很美。但你这算不算盗用公共物资?” 苍耳被问愣住了,硬要说的话,确实算…… 看她这副紧张的样子,祝江轻声笑出来:“逗你呢。”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有点不适应。”苍耳笑着说。 外婆在亮堂堂的新厨房里做了一大桌子菜,也不再有呛人的油烟味。苍耳守在灶口按照她的指令添柴减柴,炉灶里的火苗烧得通红,不断跳跃着,映得苍耳脸上也红彤彤的,十分暖和。 小黑看着满满当当一大桌菜,惊叹道:“阿婆,你这是拿出了年夜饭的架势呀?” 外婆笑了:“你们不就是小耳朵自己找的家人吗?一家人吃团圆饭,应该的。” 苍耳被外婆的话点醒了。 家人,其实就是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人。虽然血缘关系上的家人都弃自己而去,但她却可以选择与谁共度接下来的时光。她环顾周围,有健康的外婆、可爱的朋友们,还有……英俊的心上人,这真是个完美的冬天。 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结束,罗桑送陶美兮去高铁站坐车,小黑和夏宇添继续去驾校学科目四了。苍耳主动提出送小祝老师回学校,怕他在山上迷路。 冬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两人并肩走下山。 “寒假你留在这里跟祝老师他们一起过年吗?”苍耳问。 “我打算回去看看爸妈,从前我不敢见他们,现在……可以试试。”祝江道。 苍耳真心为他高兴。 不知不觉间,他们都见证了彼此心里最深的伤痕。那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是不是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苍耳看了眼祝江在阳光下毛绒绒的侧脸,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昨天在顶楼,我说我有喜欢的人,”苍耳定住脚步,突然开口,“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祝江也跟着停住脚步,几秒后,他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转过身。 “我知道。”他说。 苍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祝江认真看着她,“还有你到我家那天晚上,我也在。” 苍耳没料到,本来是打算发动突袭,却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强作镇定,问:“那、那你的态度是?” “我也喜欢你。”祝江坦然回答。 苍耳错愕,没想到他会回答得那么直白。小祝老师也喜欢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所以从上海回来之后,你躲着我,是因为你知道了我也喜欢你?” 祝江点点头。 “为什么?是因为我是学生你是老师吗?可是是我主动喜欢你的,跟你没有关系,何况你只比我大四岁,根本就是同龄人。再过一年多我就要毕业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苍耳急切地看着他。 祝江温柔地笑了笑,凝视着她: “不是这个原因。我们相差不仅是身份和年龄。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但你太年轻了,还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过得又太辛苦。我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利用自己的身份、或专业知识,为你做了一些非常简单的事情,就博得了你的喜欢。当然,我对此很荣幸、很开心,但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祝江顿了顿,艰难地继续说。 “你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完美,我愿意为你做所有事情,除了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你因为这种身份的错位和信息差,喜欢上一个满身都是光环的我。你是这么聪明又坚强,等你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几年,这些光环很快就会消失的,你会认识更多更好的人。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利用你的年轻,阻断你的其他可能性。” 苍耳消化了他的话,感动却又愤怒。 “你凭什么给我下判断?说到底,你还是觉得自己比我了不起?为什么你的喜欢就是真正的喜欢,我的喜欢就是幼稚的幻想?这样又对我公平吗?” 两人对视良久,祝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拼尽全力克制住紧紧拥抱她、亲吻她的冲动。 “如果几年之后,你见过了更大的世界,还喜欢我的话,我会来找你。” 第80章 又见油菜花 小祝老师消失了。 他从农校离职了,没有告诉任何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他为何出现一样。 学生们是在新学期开学才发现的这件事,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犯错误被开除了,更可信的说法是他被国家抽调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就像当年在沙漠里研究原子弹的专家一样。 不过新学期各种新鲜事情发生,很快就没有人再讨论小祝老师,只有五人小队还经常想起他。 “小祝老师也太不够意思了,”夏宇添愤愤道,“其他人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们都不说!我们跟他是什么关系啊?” “可是他这种人,一开始会来这里教书就很奇怪吧。”小黑分析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受了什么情伤,来这里疗伤的,现在治好了就走了。” 罗桑担心地瞥了一眼苍耳,见她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吃饭。 他想了想,岔开话题:“我的快递驿站要换到大仓库了,你们没事过来玩。” 几人开心地恭喜他,说一些“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屁话。 罗桑经过半年多的经营,终于打破了腰哥他们的快递垄断,带着胖子瘦子两个人从小驿站开始做起,换到了大仓库。因为他们管理规范、运转速度高,很多快递公司都愿意跟他们合作,短短半年已经抢走了腰哥他们一半的生意。 第98章 当然,在这过程中,对方没少来找麻烦,但罗桑能不动武就坚决不动,采用装监控、不还手加报警的连招,让腰哥直呼“你变了”。 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一直沉默的苍耳放下筷子,宣布了一个突然的消息: “我要考专升本。” 要说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起的,大概是去华东大学参加比赛的时候。那是苍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学,宽敞笔直的道路、五层楼高的图书馆、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的学生、食堂和咖啡厅里无处不在的小组讨论……更重要的是每个人脸上洋溢的自信笑容,一切都让苍耳心驰神往。 而下这个决定,是在小祝老师离开那天。 如果几年之后,你见过了更大的世界,还喜欢我的话,我会来找你。 这是什么狗屁话? 什么叫更大的世界? 不就是比我多念了点书吗?你可以给我的生物基础试卷判分,但凭什么给我的感情判分? 苍耳不服。 她憋了一口气,一定要站到更高的地方,追赶上他的步伐,到那个时候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自己喜欢的并不是什么幻想中光环,而是他这个人,这个实实在在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伙伴们对苍耳的决定并没有感到太突然,并且一致举双手赞同。苍耳反倒诧异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和读书毫无关系。 “拜托,你期末考试时候的那个劲,那种专注程度,看着都吓人好吗。”夏宇添道。 陶美兮赞同地点点头:“我们当中除了小黑之外,只有你像读书的料。” “而且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罗桑补充点评。 “好了,打住。你们别给我抬这么高行不行,如果考不上会很丢人。” “现在是四月份,专升本考试要到明年三月,你有将近一整年的时间准备,还有创业大赛的银奖加成,一定没问题。”军师小黑上线,“你打算考哪个学校?我们学校考得最多的就是皖江农业大学,跟我们有对口招生。” “我不想留在省内了,想出去看看。我想考云南农业大学,继续学农。” 这下几人都惊了。 “云农大?那可是二本里面的重点,有时候按一本招生的,难度太大了吧。”小黑道。 “而且你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干嘛?你以前也没说过想去云南呀?”陶美兮搞不懂她这个脑回路哪来的。 “农业大学里面比较有名、还招专升本的不多,云农大是一个能冲击的学校。而且还在昆明,昆明多好呀,四季如春。我早就想去外面走走,不如干脆走远一点。” 苍耳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其他人。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知道小祝老师在西藏。云农大是离西藏最近的农业大学。 是的,祝江受西藏当地农业研究中心的邀请,去改良农产品了。天赋究竟是诅咒还是礼物,他已经不想再追问。只要能够帮助到更多需要的人,他相信哥哥在天之灵也会欣慰。毕竟祝旻说过,育种是关于未来和希望的学科。 祝江和苍耳并没有断联。 应苍耳的要求,他每天都会发一张自己拍的照片给她,有时候是高原湛蓝的天空,有时候是路边的玛尼堆,有时候是他工作地点的蔬菜大棚…… 苍耳也给小祝老师发,每天一张照片,基地的春景、朱教授的黑照、听不懂的新课、大金毛的洗澡视频…… 因为没法带狗去西藏,祝江把大金毛留给姑姑夫妻俩了,但它还是跟苍耳最亲,苍耳时常上门领它去遛弯。每次路过祝江之前住的那座院子时,金毛总是呜呜叫着往里跑,苍耳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把它拽住。 “这里面住的已经不是你主人了,这儿也不是你家了!”苍耳残忍道。 春天,学校和基地里到处都开满了花。 但去年夏天和她约好一起做鲜花标本的人,已经离开了。明明是他定下的约,却留苍耳一个人完成。 因为花朵实在是太好看了,苍耳不忍心把她们压扁,所以都用了树脂凝胶法,将它们封冻一颗颗透明的小球内,再放到标本博物馆里那些预留好的空位上。 做完之后,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祝江,他回复道:很美。 苍耳找来了网络上所有关于云南农业大学专升本的资料、真题,甚至把它们农学院的教材都买回来自学。她在小黑的帮助下,制定了详细的云农大攻略计划。除了上课和基地帮工之外,她成天泡在图书馆里。专业上不懂的东西,就去向朱教授请教。 专注的时间过得飞快。 到了大二暑假,要学的专业课程基本就全部结束了,学生们要么听从学院安排统一实习,要么自己找单位。准备专升本的人可以不用实习,苍耳便专心在老屋复习。 书桌上堆着满满的书和草稿纸,苍耳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趁太阳还没大,沿着林场跑一圈。大汗淋漓地回来后,冲个澡,一头钻进房间里复习。这天下午,她正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地背书,外婆抱来插着勺子的半拉西瓜,放到她桌上。是外婆在屋外地里种的,又用水桶吊在水井里泡了一夜,凉得沁心。 苍耳吃着西瓜突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正常人的高三生活吧?不被打扰的开着空调的房间、心无旁骛的学习、关怀左右的家人。命运兜兜转转,把欠她的时光还回来了。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在考场上握住笔的时候,苍耳无比清楚地感受到,她握住的是自己的未来。 “本届毕业生,金稻穗奖得主是——俞苍耳!”郝院长自豪地宣布,“她也是我校近年来唯一通过专升本考试升入云南农业大学的学生。” 在众人雷动的掌声中,穿着学士服的苍耳走上领奖台,从朱教授手中接过了稻穗形状的奖杯。 “谢谢。”苍耳对他说。 朱教授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郝院长把话筒交到苍耳手里,让她讲几句获奖感言。 苍耳一手拿奖杯,一手拿话筒,看着台下乌泱泱穿着学士服的身影,有的熟悉、有的陌生。她的目光看过小黑、陶美兮、罗桑、夏宇添,四人在台下开心地朝她招手,苍耳被他们逗笑了。 “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捧到这个两年来梦寐以求的奖杯。 其实大一的时候,我差点就选择退学了,是我的好朋友告诉我,贫困生可以申请金稻穗奖,有整整三万块,这才改变了我的想法。可以说没有这个奖的诱惑,我就不会上完这三年的学,不会种地,不会参加雨田杯竞赛,不会去考专升本,更不会认识你们这样一群优秀的老师和同学,获得这么多珍贵的东西。” 苍耳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尽力控制着。 “我曾经抱怨过、痛恨过,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给我的都是最差的,没有一点比得上别人。但现在我明白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块随机分配的田地,有的肥沃,有的贫瘠,天灾、虫害更会时不时发生,没有人可以预料。我们所能做的,唯有耕耘而已。” 农学院毕业典礼的最后一个特色环节,是各班一起到基地的涂鸦走廊,种下属于自己班的独特纪念。 所谓“涂鸦走廊”,是基地边缘一条四百多米长、十米左右宽的狭长田地。每个毕业班都可以申领一小块土地,随便种什么都行,作为毕业纪念。 师生们一同来到涂鸦走廊,上面杂七杂八地种了各种植物、农作物,每走几米就换了一样,桃树梨树樟树、石榴柿子山楂、蒲公英薰衣草牡丹花、甚至有一株硕大的仙人掌。 每块植物上都做了标记,写着某某届某某班留,有的挂在树上,有的做成地牌。越往深处走,年代越早,植物的年岁也越大,从 2018 年,逐渐变为 2004 年、1983 年……偶尔几个年份有空缺。 长廊的尽头,或者说起点,种着一棵硕大的香樟树,铭牌上写着“1919 届 农学班毕业留念”。苍耳觉得自己好像走过了一百年的时间。 看着巨大树冠上抽出的新苗,“传承”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字,以无比具象的方式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苍耳她们班通过投票,最后决定也种上一棵香樟树,终年青翠。 “正道的光”五人小队终于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苍耳在暑假后,即将在云南农业大学升入大三,继续读书; 小黑自然是立马到农机站报道,那边的领导已经问了好几次了; 夏宇添准备正式接手自家超市,他的商业蓝图已经画好,立志要把超市打造成一个综合购物、茶饮、美食、休闲活动于一体的新禾镇最大商业中心; 罗桑的快递中心越做越大,又包下了两间大仓库,他光带着胖子瘦子两个人早就已经干不过来了,又招了不少改邪归正的小弟来帮工; 陶美兮去了去了上海最好的宠物医院当见习医生,打算等攒够资历再让爸妈给她开一个“美兮宠物医院”。 第99章 罗桑原本是打算陶美兮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可现在物流生意越做越大,他不想放弃这份事业。他心里的打算是,等到这边运作稳定了,他就全部交给别人承包,自己只收利润,这样他就可以去上海陪伴美兮。在此之前,他打算每周末开车去上海找她。 陶美兮既没有要求罗桑跟自己走,也没有为他留下。她相信他们的感情足以克服时空的距离。如果克服不了……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几人约定,明年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无论身在哪里,都要回农校基地再见。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约定有多么理想化、学生气。 第一年春天,小黑陪领导去外地考察新农村建设。陶美兮的宠物医院赶上生病高峰期,她一天假也请不到。 第二年春天,苍耳为了毕业论文废寝忘食,一天时间也抽不出来。夏宇添陪生病的爸爸去上海手术,陶美兮陪他等在手术室外,幸好平安无事。 一眨眼便是毕业的第三年了。 冬天刚过,腊梅还没谢完呢,分散各地的几人同时收到了罗桑的群消息: 我说你们几个,毕业的时候信誓旦旦的,都三年了一次也没聚齐过,今年必须得凑齐了。 群里陆续弹出了“收到[敬礼]”、“ooook[亲亲]”、“不来是狗”、“好”。 罗桑这才满意。 他想了想,又点开一个好几年没有联系过的对话框,这人的头像没变过,也从来不发朋友圈,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僵尸号。 犹豫一番后,罗桑还是编辑了一条消息,发了过去。 又到油菜花开的时节,蜜蜂在金灿灿的花田里穿行。海姐依旧穿着她的一身工装,在地里施肥。 陶美兮穿着裙子翩翩而来,罗桑给她撑着伞。 两人远远便看见了海姐,开心地打招呼:“海姐!” 海姐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也扬起一个笑容:“是你们俩呀,还在一起呢?” 陶美兮对她做了个鬼脸,得意地牵住罗桑的手。 夏宇添和小黑随后抵达。夏宇添一点也没变,小黑换了一副乡镇公务员打扮,边走边愤怒地打电话: “妈,我说了我不相亲!我才多大呀?你再这样我就不回家了……我当公务员又不是为了找对象!你要是这么喜欢你自己相去,我不介意!” 夏宇添在旁边偷笑。 小黑气鼓鼓地挂断电话,看到他在笑,气不打一处来:“你别得意太早,过不了两年你爸妈也要给你张罗起来了。” 罗桑在不远处听着都头痛,作为唯一一对留在本地的人,这么近水楼台的条件,硬是让夏宇添给处成了闺蜜。罗桑觉得他们总有一天会在相亲场上相见。 四人碰头。虽然很久没聚齐过了,但隔三差五就在群里聊天,没有从彼此的生活中脱离太远。两年多的时间,也不足以改变外貌和秉性,所以凑在一起没聊天几句,就像是回到了读书的时候。 这时,另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除了罗桑外,其他几人都有些错愕—— 居然是三年多音信全无的小祝老师! 祝江被高原的太阳晒黑了很多,脸上多了几分沧桑。和他从前白净到接近透明的肤色相比,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他对几人一笑时,笑容还是那么的温柔清澈,和从前一模一样。 “小祝老师?你、你怎么回来了?你这几年去哪儿了?”小黑问。 “我去了西藏的一间农业研究所,做品种改良,让蔬菜更适应高原的气候。”祝江又补充道,“我已经不在这里教书,你们可以不用叫我老师了,叫我祝江就好。” 几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都笑了。 “还是小祝老师比较顺口。”陶美兮道。 祝江也笑了笑:“好,随你们。” 他的目光在几人周围逡巡,没有看到最想见的那个人。 罗桑有些抱歉:“苍耳她上午在群里说,飞机延误了,然后就没回过消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来了。” 祝江“哦”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望。 其他几人还没明白小祝老师为什么突然回来,罗桑这句没头没脑的解释又从何而来。 五人在油菜花田边坐下,说起这几年的生活和变化,主要是他们四个轮流问祝江关于在西藏工作的问题,祝江一一回答。即便苍耳不在,看到这几个孩子,祝江心里也是高兴的,毕竟他们一起走过一段难忘的时光。 追问完祝江,几人又聊起苍耳的近况。 考上云南农业大学之后,她不但要学本学期的课,还要补两个学校之间不一样的课程,忙到脚不沾地,但她体验到了自己想要的大学生活,充实又开心。大四毕业前,苍耳决定考思明大学的研究生。当年在创业大赛上遇见的学姐施敏涵给了她不少备考建议。现在的她已经是思明大学的研一新生了,导师很器重她,带着她做自己的课题。 祝江在一边听着,苍耳做了什么项目、参加了什么竞赛、去哪里旅游……仿佛看到了她这些年生机勃勃的生活。 刚去西藏那段时间,他和苍耳每天都互相发照片。可后来两个人都忙起来,从每天都发,变成隔三差五发一张,再到很久都没有消息。祝江只能从朋友圈窥见她精彩的生活。照片里,她头发长了,眼神里有了越来越多的自信与笃定。 祝江知道她如自己所言,见到了更大的世界,却不敢确定,她心里还有没有自己,因此这几年都不敢贸然打扰。直到收到罗桑的消息,他才三年来第一次请假,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当年青涩的初恋,被时间沉淀为深深的思念。 聊了许久后,小黑提出要一起去他们班的试验田看看,祝江说自己去见姑姑姑父,晚上再跟他们一起吃饭,几人答应下来。 祝江来到了标本博物馆。 周末的博物馆,一个人也没有。标本静静陈列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他回来。 三年过去,这里的花草树木果实,几乎没有一点变化。标本不但封存了植物,也封存了那段记忆。几乎看到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祝江都能想起当时苍耳采摘下它们的神情、制作时说的话。 他在那朵珙桐花前久久驻足,忍不住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花朵洁白如初,祝江想起苍耳当时冒着大雨、不依不饶踏遍后山一定要找到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最终在标本馆门口站定。 “你笑什么?祝江。” 熟悉的声音响起,祝江浑身被定住一般,许久才缓缓转过头。 三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眼前。 苍耳长长的头发披落在肩膀上,而脖子上那颗苍耳子吊坠格外显眼。 她见他不说话,笑了笑,又唤了一声:“祝江。” 在此之前,苍耳一直叫他“小祝老师”,这是她第一次直唤祝江的名字。 “我在。” “祝江,祝江。”她好像喊不够一般,笑着不停地唤他的名字。 祝江也笑着不停答应。 苍耳走到他面前,定定看着眼前这个经历过风霜、却比从前更加迷人的人。 “我见过更大的世界了,现在我重新站在你面前,如果你还要说什么……” “我爱你。”没等她说完,祝江先开口,“过去三年分开的每一天,我都更确定这件事。” “我也是。” 莫名的,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能够抹平伤口,也能坚定爱意。 苍耳擦了擦眼泪:“去找她们吧,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们几个了。” 祝江点点头,牵起苍耳的手,走到基地里,沿着田埂去寻找朋友们。 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在阳光下灿烂到了人心底。 人生啊,还会有很多个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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