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情道你不修了》 第1章 《这无情道你不修了?》作者:千旧绪【完结】 简介: 【大爱世人更爱师尊白切黑徒弟攻x活太久清但不冷通透师尊受】 天机宗长老清休澜和天道互看不顺眼。 每次他依照“天命”,下山去寻找那个“可能会影响修仙界命运”的人时,所遇之人总会以各种原因死在清休澜眼前,没有例外,简直阎王在世。 本以为这次也一样,清休澜决心如果再害得无辜的人死于非命,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找到人后,清休澜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无父无母的小孩,等着他莫名死亡。 结果一柱香过去,小孩活得好好的,无辜地看着他。 清休澜:“?”天道你耍我玩呢。 无奈,清休澜只好准备带人回宗。 这小孩一路上跟着自己又是见证凶杀案,又是住的客栈被炸,又是被其他宗门“软禁”,居然依旧生龙活虎。 清休澜:哟,八字挺硬。 于是他给小孩改了名,唤做听声。 清休澜暗下决定,只要应听声再通过一次小小的测验,便把他留在身边。 结果应听声去了趟秘境,居然证了个无情道出来。 这就算了,清休澜又意外发现就是自己在十多年前杀了他全家。 清休澜:这故事发展是不是有点不对。 为了避免自己像话本中的师尊一样往某些奇怪的方向发展,以杀戮入道的清休澜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握着应听声的手捅死了自己。 一为稳固他的道心。 二为了结他们之间的因果。 三为给自己找个理由死遁,撂挑子不干了。 等清休澜七年后再睁开眼,打算再换个身份好好为自己活一回,没曾想刚浪了没两天就被已经成为大宗师的应听声逮住了。 应听声确实长大了很多,甚至敢把他逼到墙角质问了,简直没大没小! 清休澜自认自己没错,应听声的神色却堪称幽怨,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问他。 “明明是师尊希望我陪在身边,怎么忍心去死,留我一人?” 清休澜扶额,道:“你一个修无情道的,别贴我这么近,当心道心破碎。” 应听声:“已经碎了。” 清休澜:“?” “因为我发现,我绝非无情。不论是对这世间。” “……还是你。” 苍生道x杀戮道 1.每天下午九点更,有10w以上存稿,包不坑,非重大突发情况不请假,欢迎养肥~ 2.双洁,he,不拆不逆。 3.感谢你愿意听我讲述这个故事,鞠躬。 4.喜欢的话就收藏一下吧~ 排雷:1.慢热,非常慢,前期基本都在推剧情,想看感情线猛猛推进的可以养肥等等直接从四十七章左右看。 2.全文只有攻受最后还在一起,但文中有多对bg,基本在所属的大章结束前就全死了/要死了/死一个,总之没有到最后还在一起的。介意的宝宝酌情避雷。 3.受出场即最强,攻随着剧情成长,到最后是势均力敌。 4.结局不是绝对圆满,只想看谈恋爱的可以直接跳转番外,略过终章,攻受圆满。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美强惨 师徒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应听声 清休澜 一句话简介:我死遁之后你开窍了? 立意:我热爱这世间,也热爱你。 第1章 初夏,不凉不热,正宜宅家。 一座挂着“雪霁”二字的古老阁楼外,长着颗高大的玉兰花树,花开得烂漫,树下的躺椅上,坐着个人。 此时本已过玉兰花开的季节,但那人伸手朝头顶的玉兰花树上轻轻一点,一股纯粹的灵力便游鱼般缠绕在一朵将谢的玉兰花上,几息间,那奄奄一息的花朵便重新散发出生机。 “不能不去么?”那人懒懒开口。 “不能。”在玉兰花树的几步之外,还站着个人,一袭白衣,面色冷淡,平静道:“你不想处理文书放着也罢,但‘天命’不可违。” 两人一站一坐,对视几息,终是躺椅上的人率先败下阵来,嘴中暗骂一声“狗屁天命”一类,缓缓抬眸。 此人外表看着年轻,却是三大宗之一的天机宗长老,还是最深居简出那一位。 天机宗以“占卜”和“推演”天机闻名修仙界,宗主闭关,所有公务便落到了五大长老之首的清休澜头上。 “非得我去?”清休澜一双金眸发着光,夹杂着几丝红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从躺椅上缓缓起身,道:“我带谁回来谁就死,没有例外。沈灵,你又不是不知道。倘若这是‘天命’,那仙界应当已经变成阴阳司的走狗了吧。” 阴阳司是人死后去往的轮回往生之地,而仙界则是飞升后修仙者的最终归途,清休澜此话无疑是对天道的大不敬。 被称作“沈灵”的人与清休澜相识良久,同为天机宗长老一职。他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言论,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似乎早就习惯了清休澜的胆大妄为,一指清休澜右手食指上闪烁着的戒指,道:“这话你对我说无用,应当对它说。” 天机宗招收弟子的方式与寻常宗门不同,更扯……更玄一些,收人只看缘分和卦象,以及最重要的“天命”。 清休澜食指上的这枚通体冰蓝的戒指全名为“皎月微霜”,是天机宗“五法器”之一,用以推演所谓的“天命”。它们已经在天机宗流传了百余年,彼此相连,却没有固定的主人。 谁是天机宗的长老,谁就是法器的主人。 清休澜看着食指上泛着蓝光,戒身流转着星辰的戒指,无奈扶额道:“它要是听得懂人话,我也不至于和你说了。” 每当出现法器认为可能会影响到修仙界命运的人时,法器就会微微发光,示意自己的主人需要去将人带回天机宗来。 五位长老都带回过不少人,皆是大才,有的甚至接管了长老一位——当然,除了清休澜这个人间阎王。每次他下山寻人,人本来活得好好的,一跟他走就死。或死于急病,或死于意外。 如果微霜戒只是个会发光的灯的话,清休澜大可以直接无视它,可惜不是。自从它亮起后,清休澜就有股挥之不去的灼烧感,从心肝脾肺肾烧到每一寸骨头缝中,连皮肉下的血脉都在不断鼓胀着。 只有在见到卦象所示之人时,灼烧感才会渐渐减弱,直到清休澜将人带到天机宗界内后,令人抓心挠肝的灼烧感才会完全褪去——当然,要是中途人死了,这该死的灼烧感会直接消失。 简直不讲道理。 “我一直怀疑你有点不为人知的癖好。”沈灵偏头,抬手抚去了落在肩上的玉兰花,淡然开口:“毕竟这灼烧感非常人能忍。像你这样每次都要拖到我来喊的,全天机宗找不出第二个。” “……”清休澜觉得自己头更疼了:“你知道你这话是污蔑,我可以报官告你的吗。” 沈灵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欢迎去告”,随后抬手往空中一勾,清休澜手指上的微霜戒就飞到了他的手中。沈灵轻轻拂过微霜戒的戒身,微霜戒亮起,旋转着逐渐变大,最终变成了一个周围环着三道银圈的星空占星仪。 占星仪上是一份完整而详细的地图,一颗位于天机宗南方的星星格外明亮,估计就是清休澜要去寻找的人的位置。 “不远。你动作快的话,明天也就回来了。”沈灵看完后将微霜戒还给了清休澜,说道。 清休澜嗤笑一声,道:“小看我了,那人死得快的话,两刻钟我就回来了。” “那还不走?” 清休澜沉默两息,道:“他就该死?” 沈灵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说道:“生死自有定数。是天道要让他死,不是你。” 清休澜冷哼一声,道:“那我还当什么长老,明儿我就去阴阳司报道,说我是新上任的黑白无常。” 沈灵摇了摇头,没有理会清休澜的胡言乱语,抬手扔给他一枚乾坤戒,转身走进雪霁阁,坐到了那张摆满了文书的书桌前,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沈灵转身离开后,清休澜眼中对天道的厌恶再也掩盖不住。他摸索着食指上的微霜戒,暗下决定。 他虽修杀戮道,杀的却是该杀之人,天道别想以这种方式扣他功德。 这次“杀”完人回来,沈灵说什么他都要撂挑子,不干了! —— “千年前,天地间异象不断,地裂山崩,川泽逆流,人心惶恐。” “但在一夜之间,数十条蕴含天地精华的地脉横空出世,地脉附近的数万人反应不及,被迫吸收了大量过于浓郁的气息,因此获得了与世间万物建立联系的力量。” “这种能够‘呼风唤雨’、‘驾云揽月’的力量被称为‘灵力’。最初,灵力只存在于那些突然出现的地脉中,先辈就将其尊称之为‘灵脉’。” 第2章 学堂中的先生正在给刚入门的弟子讲解修仙界历史,清休澜一路向山下走去,听了个囫囵。 “但随着时间流逝,最初那万人大多都死于渡劫飞升时,上天降下的雷劫。他们身死后溢散出的残余灵气,就成了所谓‘洞天福地’。” “灵脉不可再生,洞天福地终究有限,原本随处可见的修仙者也渐渐凋零,多数人都选择去过读书种地的平凡生活。” “除了神出鬼没的零星散修之外,大部分修仙者都聚集在了一起,建立了宗门。现如今屹立不倒的大宗门,多是依在十余条灵脉之上建立的,天机宗便是其一。” 老者敦厚有力的声音渐渐远去,站在天机宗宗门前时,清休澜微微眯起了眼,遮住了阳光,朝山下看去。 在宗门前那条通天玉阶上,有个瘦小的身形在缓慢移动着。 清休澜挑眉,耳上极长的淡金色流苏耳饰轻轻晃着,阳光照亮了他眼眸的正下方那两颗对称的暗红色小痣。 天机宗可少有来客。 清休澜从高处一跃而下,像一片轻薄的蝉翼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那道身形旁。 是个穿着青衣的小孩。他曾不止一次抬头向上望去,想知道这玉阶的尽头到底在何方,却始终一无所获。他双手发麻,腿也在长时间动作下变得酸软无力,可却依旧没有停下。 清休澜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沈灵前不久出了趟门,莫不是…… 他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青衣孩童被突然出现的清休澜吓了一跳,差点脚一滑原路折返。 “沈灵带你来的?”清休澜懒得废话,开门见山。 青衣孩童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听清休澜奇怪问道:“那他怎么把你丢这儿了?” 青衣孩童又摇了摇头。 “……”清休澜将“沈灵捡了个小哑巴回来”的想法艰难从脑海中挥去,原本就微微发亮的金眸中的光芒更盛,再次开口:“沈灵和你说了什么?” 青衣孩童看着他,弱弱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清休澜:“?”他眸中流转的光芒一顿,随后缓缓散去,接着,清休澜微微蹙起了眉。 天机宗“窥天八十一术”中有一术名为“言灵”,控制住的人无法说谎,只能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答案,而且自身也不会有被控制的感觉和记忆。 清休澜的言灵术修得出神入化,断不可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上失手。他再次打量起面前的小孩,心中有了推测。 是百年难遇,免疫精神控制的体质。 沈灵真是捡到个修习的好苗子啊,应该会收他为徒吧。清休澜有些惆怅地想道。 一般而言,长老们只会在自己带回来的人中挑选徒弟,天机宗五位长老中,只剩他和沈灵还没有收过徒弟了。 清休澜是因为根本带不回来人,沈灵则只是单纯眼光太高一个都看不上。 想到自己接下来又要葬送一条无辜的生命,清休澜不得悲从中来,又暗暗给天道记了一笔,对那小孩落下一句“别硬爬”,下一瞬,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 青衣孩童:“……?”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清休澜离开的方向,又转头看向高不见顶的玉阶,若有所思。 —— 清休澜近年来愈发不爱下山,周围的城镇变化快,今天这里还是家包子铺,明儿就变成了家酒馆。 人来了又来,匆匆忙忙地追赶明天,追赶入土。 清休澜上次下山还是两年前。他顺着微霜戒的指引,一路往南去,中途还因为走错路顺手杀了只邪祟,直到天色渐晚,才找到家人声鼎沸的客栈。 “一壶酒。” 清休澜在二楼某个能够将楼下一览无余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对满脸笑容迎上来的店小二说道:“再上几份招牌小菜。” “得嘞客官,那给您上份应季的香椿炒蛋,再来个本店的招牌‘虾仁笋花’,配上一坛桃花酿,包您满意!”灰衣小二鬓角落下汗滴,又被他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抹去,三言两语就给清休澜安排了顿晚饭。 “嗒”一声,清休澜将三块巴掌大、摞在一起的银锭放在桌上,然后开口说道:“一间上房,新换一套床具,备热水。” 灰衣小二“呦呵”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立刻谄媚了起来,连连称好,忙不迭地下楼安排去了。 清休澜易了容,混在人群中只能称一句清秀,浑身上下素得很,一丝装饰也无。他只简简单单地穿了件白色布衣,腰上挂着个牛皮水袋,用不知是不是从衣服上裁下的发带将长发束起,出手倒是大方。 原本被他戴在手上的两枚戒指也不见了踪影。清休澜撑着头垂眸向下望去,楼下人头攒动,酒味浓郁,说书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讲着话本,声音高到连坐在二楼的清休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一位身着白衣,相貌平平,背上背着一把被白布掩盖的大剑的年轻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对迎上来的小二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递给小二一个巴掌大的布袋,拿着钥匙上楼去了。 清休澜微微蹙起眉,那年轻男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易了容,浑身上下半点象征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似乎在可以隐藏身份。但他背上背着剑的布袋却有些松了,露出了里面的剑穗装饰。 如果清休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三大宗门之首的凌月剑宗独有的云浪结。 云浪结在凌月剑宗中很常见,但中间镶有一颗碧蓝色云浪珠的云浪结可就不一般了。只有内门弟子才配拥有云浪珠,珠里记录着此剑主人的身份信息。 凌月剑宗的内门弟子下山历练常见,但独自一人下山,易了容,还藏起了凌月剑宗的标志玉佩的内门弟子可就不常见了。 有意思。 清休澜随手挑起一粒碟中的花生米尝了尝,漫不经心地想道。 他怎么觉得……山雨欲来呢。 第2章 几个时辰前,天机宗中。 在清休澜离开天机宗后不久,距离天机宗不远处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燃起了熊熊烈火,照彻夜空。在雪霁阁处理公务的沈灵骤然抬眸,身形一动,转瞬就出现在了天机宗门前。 青衣孩童不知何时已经爬了上来,正站在顶端玉阶旁,呆呆地看着近若咫尺的山火,红色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从芝麻大小逐渐占满整个眼眸。 察觉到异变的不止沈灵一人,长老中资历最轻的苏扶盈闻讯而来,看着面前的一座“火山”瞳孔骤缩。别人或许不清楚,但身为长老的她却清晰记得这座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火烧殆尽的山林下方,埋着一条仅次于主灵脉的巨大灵脉。 虽然这条灵脉并不属于天机宗,但若不及时控制住火势,烈焰与灵脉中的浑浊气体碰撞发生爆炸的话,天机宗必会被波及。 但现在有一个比去控制住火势更紧急、更重要的情况。 沈灵一把抓住愣在原地的青衣孩童的肩膀,将他抛向后方的天机宗内,然后立刻往旁边避开。 下一秒,一道燃着火焰的浊气就猛烈地撞在了青衣孩童方才站的地方,将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周围的草地逐渐枯萎,像是被吸走了生命力一样。 苏扶盈闪身出现在沈灵身旁,手腕一转,一枚半个手臂长的,青绿色透明如冰晶般的铃铛就出现在了空中,散发着丝丝寒意。苏扶盈双手浮空捧着,将其往上一托,这枚坠着流苏,形状似海浪又似花瓣的铃铛便发着光往上飘去。 在下一道炽热浊气即将撞上天机宗前,一条水滴状的青蓝色长链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浊气旁,将其一道道缠绕了起来,然后猛地一缩,长链与浊气一同消失在了空中,只余下点点星光落下。 一道冰蓝色的结界逐渐显现,将整个天机宗包裹在内,拦下了所有飞来的浊气。 浊气不断打在结界上,像一头没了锁链束缚的野兽一般愤怒地发泄着。而苏扶盈动作未变,依旧稳稳地控着空中的铃铛,春风化雨般将攻击全都拦下,连呼吸声都丝毫未乱。 沈灵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天机宗上方,随后抬手做了个挽弓的动作,顿时,如凤凰涅槃时的金红色光芒在夜空中出现,流光绕出了线条优美的弓身,不断有火光飘落,弓身两端装饰着橙红色的风凰羽毛,尾端燃着火焰。 一支金色羽箭搭在弓弦之上,蓄势待发。沈灵原本近乎黑色的暗红眼眸已经变为飘逸着光芒的鲜红色,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在一团浓郁到肉眼可见的浊气凝聚成一团火球时,骤然松手。 刹那间,一声凤鸣响彻天际,一道巨大的凤凰虚影张开了双翅向着前方呼啸而去,绚烂而华丽地撞向了未成型的浊气团,浊气团在空中沉寂两秒之后突然爆裂开来,与凤凰虚影一同缓缓消散。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被垂镜引尽数挡下,苏扶盈缓缓从空中落下,青蓝色光芒渐渐从她的眼中散去,她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法器,任由慢慢旋转着的垂镜引飘在空中。 第3章 沈灵放下抬着的手,赤翎的弓身上的火光渐渐黯淡,随后化作光点消失在了沈灵的手中。他从空中落下,走到了苏扶盈的身边,看着前方山林中依旧汹涌的火焰,开口道:“来不及了。” 若是灵根属水的孟玄长老在场,或许还能用法器尝试抢救一二,但他带着自己两个徒弟下秘境了,归期未定。 而灵根为火的沈灵和灵根为风的苏扶盈对来势汹汹的山火无可奈何。 好在有垂镜引,只要火烧不到灵脉,天机宗便可安然无恙。 沈灵的眼眸逐渐恢复成浓郁的深红色,他站在原地,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眼神平静。 —— 几个时辰后的清休澜对天机宗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看着那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百无聊赖地收回了目光。 天机宗和凌月剑宗算不上交好,准确说,天机宗对每一个宗门都是一样的态度。而凌月剑宗对有能力与其一争“宗门之首”名号的天机宗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两宗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友好罢了。 虽然此人颇为可疑,但清休澜从来懒得管别人的闲事,更何况是凌月剑宗的闲事。 于是他又若无其事地听起了楼下说书人的“神话故事”。 “……相传那浮云山山腰上,有一处被杂草掩盖的山洞。进入山洞后,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已经步入了幻境当中。只要能够堪破幻境,就能取走那山洞中最宝贵的一枚兽蛋,那兽蛋中孕育着一只名为‘乘黄’的神兽。” 说书人故作玄虚地说道:“那乘黄可不得了!上可腾云三千里,下可入海游万丈,浑身上下都是宝,随便取点口诞、毛发入药,轻松延寿百年!” “只可惜,去浮云山寻找那兽蛋的人,全部都消失了,我们也只能看着这近在咫尺的长生不老药望洋兴叹。”说书人摸着自己的胡子摇了摇头,叹息道,引起台下听客一阵窃窃私语的骚乱。 乘黄?清休澜听到只觉耳熟,细想几秒后突然恍然——不久之前,二十多年前吧,沈灵就捡回了个乘黄的蛋来。 可惜这小家伙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品种不纯,并不像说书人口中这般有本事。别说“腾云驾雾”,爬个树都能摔下来,怕火还怕水,整天躲在茂密的大树上和阴暗的缝隙中,一天吃三顿,一顿要吃掉一大锅食物——还挑食,光吃肉不吃菜。 在好吃好喝地将它养过幼年期之后,天机宗就将它放回了当初捡到它的那座山上。 而自掏腰包供了二十余年这小兽吃用、还负责照顾它生活起居的沈灵,从此改掉了乱捡东西的坏毛病,再也没往天机宗带过除了人以外的任何活物——是哪座山来着?清休澜蹙眉思索了一会,最后依旧没能将山名从记忆中翻找出来。 “客官慢用啊。”灰衣小二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将菜和酒放到了桌上,然后递给清休澜一枚钥匙,说道:“四楼的天字号客房全都空着,朝南朝北的都有,客官随便挑便是,什么时候要热水和我说一声就行!” 清休澜道了谢,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出来,偏着头准备接着听楼下的说书人讲的那不知从哪儿看来的“神话”。 楼下,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走上前,凑在说书人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说书人一点头,话音一转。 “而在这座浮云山北方,顺着河流往上,就能看到那座山下埋藏着一条灵脉的‘灵崖山’。山脚下是一座繁华的城镇,闻名于世的‘藏宝楼’就在其中。在几日后的拍卖会上,会有一件能够撼动整个修仙界宝贝在此拍卖。” 虽说此处是只个普通人居多的城镇,但在此落脚休整的修仙人士亦不少,闻言大多都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还听得两声嗤笑。 说书人视若无睹,紧接着神神秘秘地说道:“听闻,那是一件可以化浊气为灵力的宝贝。” 此话一出,坐在楼下的修士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转头看向站在台上的说书人。 说书人将一叠巴掌大的纸张放到了桌上,然后笑着说道:“藏宝楼,诚邀诸位参加。” 立刻有人质疑道:“怎么可能!浊气灵气天生对立,相生相克,就像火和水一般,将浊气化作灵气,就像将水化为火,随后用火沐浴一般荒谬!” 不断有人点头附和,台下传骚乱声不休,而说书人巍然不动,没有反驳,面上带着从一而终的微笑。 清休澜一听就知道对方指定是在扯淡。若这件宝贝真的可以将浊气化作能够使用的灵气,那到整个修仙界爆炸之前,都不会传出一丝风声让外人知道。 而现在明晃晃地拿出来“拍卖”,要么是已经废了,要么是转化灵气的代价太高,宝贝的主人承受不住,想找个蠢货接手,要么就是……“宝贝”是假,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才是真。 清休澜沉思之际,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嗨呀!别担心,不管是真是假,这拍卖会都办不成的。”发声那少年原本坐在清休澜右手旁隔几桌的位置上,如今已经离开了座位,正趴在二楼的橼拦上,懒洋洋地向下喊道。 那少年一头黑色长发高高束起,右耳和发间都挂着蓝色的菱形宝石装饰,腰上坠着一串银铃,走起路来却一点儿声都没有。他左眼上画着蓝色蝴蝶样的装饰纹路,一只眼眸是如水晶般的纯蓝色,一只则是正常的黑眸。 明显异于常人的外貌使楼下众人捂着嘴不动声色地指着他谈论着些什么,而他却面色如常,似乎成为谈论中心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为什么。”清休澜放下木筷,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淡淡问道。 少年闻声回头,目光落到清休澜身上时,他蓝色的左眼亮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如初。少年从橼拦上起身,自然地坐到了清休澜对面,用像谈论今晚吃什么一样的平常语气说道。 “当然是因为——灵崖山底下的灵脉炸了呀。” 第3章 虽然客栈中的吵闹声不小,但是蓝眸少年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五感优于常人的修仙者想要听清蓝眸少年的话语声还是轻而易举的。 蓝眸少年眯起眼,嘴角微扬,双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对楼下骤然响起的桌椅碰撞声和碗筷摔裂声视若无睹,微微歪着头对面前不紧不慢擦着手的清休澜说道:“你好淡定,听到这样的消息一点儿也不惊讶吗?” “惊讶。”清休澜放下手帕,二人周围逐渐升起一层薄薄的淡金色结界,隔绝了外界的声音的同时,也隔绝了别人的视线,“更让我惊讶的是,身为‘寻秘阁’的密探之一,竟然会直接将一条消息公之于众?” 蓝眸少年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将挂在腰后的一枚看着平平无奇的令牌拿在手中转了两圈,令牌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芒,一个复杂且精致的标志逐渐浮现。 他慢慢睁开了眼,说道:“你认得‘寻秘阁’的令牌,果然不是个普通人啊,这身打扮和容貌也是假的啰?让我猜猜,你来自哪儿呢。” 他歪着头看向天花板,接连报出了几个榜上有名的宗门,看清休澜没有反应,又往“百草院”、“书湘庭”之类的小势力猜了猜,结果话音刚落,又自己将自己推翻,口中喃喃小声说着什么“这种小地方出不了你这样的人”云云。 清休澜没搭理他,将视线落到了蓝眸少年手中那块褪去了平凡外表,变得绚烂夺目的方形令牌上。 修仙界无人不知寻秘阁,那里是一个与各方势力皆无牵扯的中立场所,你想知道的消息都可以上寻秘阁打听,但那儿的消息,只能用相同价值的消息换取。 “不伤寻秘阁中人”算是修仙界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毕竟难保之后不会有要求助于寻秘阁的时候,就当卖一个人情给寻秘阁主,日后有事也好商量。 寻秘阁中人在外探听消息也都是以低调行事为宗旨,别说主动将自己得知的消息免费送人,连能够证明身份的令牌也都是只有危及生命的时候才会出示,所以见过寻秘阁令牌的人少之又少。 这少年的行事风格与寻秘阁中人实在相差过大,但他手中的令牌却实打实是真的。 只因寻秘阁的令牌都是用北外海深处的发光磷石制成的,从外表看普普通通,但只要用灵力激发,令牌表面就会显现出独属于寻秘阁的标识。标识的具体纹路和制法皆是绝密,因此难以仿制。 清休澜在很久之前就与寻秘阁阁主相识,这令牌上的标识还是他帮忙设计的,真假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虽然令牌没问题,不过……清休澜将蓝眸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后站起身,二人身边的结界缓缓消散,吵闹声逐渐充满在周围,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客栈。 “去哪儿啊,带上我呗。” 一只在空中闪着光的蓝色蝴蝶从客栈中飞出,飞到清休澜身边后,重新化作蓝眸少年,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抱着头一摇一晃地跟在清休澜身边,也不管清休澜是否愿意。 第4章 清休澜停了下来,见鬼似的转头问道:“我为什么要带上你,我们很熟么?” “哎呀,总会熟的,就当交个朋友啰,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蓝眸少年笑眯眯地指着自己,介绍道:“我叫席梵,你呢?” 清休澜摩挲了一下右手,没有回答。 正当席梵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蓝光突然出现,自上而下旋转着将清休澜整个包裹,一息后,席梵眼前哪儿还有人,连光芒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啊?”强光过后,席梵睁开了眯着的眼,有些迷茫地左右看了看,“道友?” “道友?” “有人吗。” —— 距客栈不远处,有一村落,名曰“落花村”。 可再看,这村落中连根草都找不出来,别说落花,风大点都能糊人一脸尘沙。 清休澜从传送阵中走出时,入目便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一盏灯火也无,不知路在何方。 “唰”一声,一盏和天机宗玉阶两侧如出一辙的琉璃灯盏突然出现,照亮了清休澜周围两丈,好歹能从泥土上找出一条勉强能够落脚的道路。 清休澜换下了原本的布衣装扮,重新披上了狐氅,泛着蓝色星光的微霜戒也重新出现在了他的右手食指。 易容消散后,他正在发亮的金色双眸再也掩盖不住,站在面前破旧不堪的村落前显得画面格外不和谐。 这座连鸟都不稀得来觅食的落花村不管横看竖看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但清休澜就像手握“藏宝图”一样,毫不犹豫地选定了一个方向往深处走去。 而就在清休澜路过的一间昏暗房屋内,一双眼眸跟着他缓缓移动,在清休澜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再次没入了黑暗中。 虽然前进的方向未变,但清休澜走走停停,一会儿上手轻敲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屋,一会儿蹲下身看着地面陈旧的痕迹出神。 直到一盏茶后,清休澜才终于看腻味了这座荒芜的村子,用手帕擦着指上的灰尘,开口道:“出来。” 寂静。 清休澜转过头看着身后毫无动静的房屋,耐下心来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并无恶意,出来罢。” 很显然躲在房屋中的人并不信清休澜这番说辞,依旧保持了沉默。 “小崽子,防范心倒是不小。”接连两次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清休澜终于失去了好好说话的耐心,抬眸看向某一间房屋,“但你这样的防范心容易激怒一些脾气暴躁的位高权重者。你很幸运,我脾气还不错。” 清休澜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轰隆”一声,他看向的那间房屋瞬间倒塌,一位黑发少年终于暴露在了昏暗的月光之下。一层淡金色的结界将他包裹在内,不管是落下的木块、石块,还是激起的尘土,都没有沾染他分毫。 少年穿了一身与落花村树上的树叶一样稀疏的“破布条”衣服,赤着脚,手上、身上、头发上都沾着灰尘和枝叶,脸上还糊着可能是用以“伪装”的稀泥,幼稚且毫无用处,却符合懵懂的少年心性。 清休澜心念一动,淡金色的结界中便自下而上出现了一股清泉水,将少年从脚到头洗了个遍,洗净了少年身上的脏污。 少年动不了,也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任由水流在自己身上流淌,一双漆黑的眼眸半是惊恐半是愤怒地盯着清休澜。 “怎么这样看着我,你有话要说?”清休澜捕捉到了黑发少年眼神中蕴含的信息,站在原地未动,抬出右手一勾,那位少年就连人带结界一起飞到了清休澜面前。 清休澜眼中的光芒微暗,开口道:“说罢。” 少年骤然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腿一软,好悬没直接给清休澜行个大礼,他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强撑着气势开口道:“你是谁。” “很无聊的问题,换一个。” 少年一梗,紧紧盯着清休澜闭上了嘴。 清休澜等了两秒没有得到回应,理所当然地觉得少年应该是没有问题了,转身就走,结果刚走没两步就听到身后的少年开口道。 “你来干什么的。” 清休澜步伐一顿,回头看向少年,淡淡道:“带你走。” 说完,清休澜抬起右手两指,在空中几笔勾勒出一个法阵,一道金色的光芒在空中亮起,法阵成型,飞向了少年,如游蛇一般缠上了他的右手,随后光芒缓缓熄灭,少年的手腕上出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淡色手镯。 少年像被烫到一样甩了甩手,明显被清休澜这番“凭空变物”吓到了,一边试图将手镯扯下,一边朝着走远了的清休澜喊道:“喂,这是什么,你要去哪。” “只是个防止你逃跑的小法阵,我没那么多闲工夫看孩子。”清休澜没有回头,抬手往后一挥,原本飘在身边的琉璃灯盏就向后飞去,在少年身边停了下来,照亮了少年周围。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他就感到了一股无名的推力将他朝前推去,“喂?!” 空中就像有一只无影无形无法抵抗的大手一样,最终,少年踉踉跄跄地被推到了清休澜身边,道:“你干什么?!” “嘘。”清休澜俯下身,将食指抵在少年嘴前,说道:“我说了,我并无恶意,只要你乖乖跟在我身边,我保你性命无虞,衣食无忧。” “虽然我脾气比较好,但我这个人比较讲究,所以你最好不要试探我的底线,不然我也不介意给你一点小教训,好叫你知道什么为‘识时务者为俊杰’。”清休澜说着,伸手点了点少年右手上的手镯,开口道:“首先,不要对我大呼小叫。我也不叫‘喂’,你可以唤我‘大人’或者‘前辈’,随意。” “我不要!”少年退后了两步,堪堪停在琉璃灯盏照亮的范围之内,再退后一步就能步入黑暗。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直接无视了清休澜之前的警告:“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你这个奇奇怪怪,还会用幻术的怪人,大晚上闯进我的村子就硬要我跟你走,你以为你是谁!” 清休澜站在原地,听完了少年这一番对他的控诉,神色未变。像面前少年一样大的孩童,现在应该还处于父母的庇护之下才对,断不会半夜三更出现在一处荒废的村子,更不会浑身脏污,衣不蔽体。 种种迹象表明,这少年要么是被抛弃,要么是父母早逝,留他一人在残忍的红尘中摸爬滚打,艰难地在人来人往中寻找生机。 面对这样的人,威胁是不起作用的,因为他可以接受“惩罚”,毕竟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就是一条命——只是对他而言。 但谁能抗拒寒冷冬夜中的温暖火光呢,失去父母保护的幼崽渴望“关心与保护”,清休澜就给他“关心与保护”,清休澜给得起。 于是清休澜慢慢在原地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少年持平,少年不必再仰视自己,他放低了声音,说道:“我并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只是依照‘命运’的启示,指引你去往应去之地。” 这番言论对于尚未经历过“远行”的半大孩童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就算缺少来自父母的教导,他的潜意识也在阻止他离开熟悉的地方,去往什么狗屁“应去之地”。 清休澜在少年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他轻叹,微微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说道:“也对。比起虚无缥缈的‘启示’,真真切切站在这片大地上的生民更加在意今天吃什么、哪家猪牛又下了崽、谁又和谁成了亲……” 少年看着清休澜开始说些自己听得一知半解的话语,似乎没有要继续强行带走自己的意思,于是稍稍放松下来,却依然一动未动,生怕自己哪个动作会将面前这个眼睛发着光的人从自己的世界中“唤醒”。 “不过呢。”清休澜沉默了两秒,在少年紧张的目光下再一次下达了“死亡诏书”,“你还是得和我走,无论你想不想。” “我是个注重承诺的人,说过的话我都会兑现,毕竟如果我真想把你怎样的话,难道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着听我说话?”清休澜轻嗤,起身说道:“你可以选择现在跟我走,然后洗一个热水澡,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好觉——或者,留在这里,等你饿晕了,我将你装在灵宠袋里带走,也是一样的,左不过多耗费些时日。” 说完,清休澜甚至没有留给少年考虑的时间,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他步入了黑暗之中,那盏琉璃灯却被他留在了原地,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少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被灯盏照出的影子,矮矮的、短短的。落花村太过荒凉,在夜晚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就像来到了一个充斥着“虚无”与“静默”的世界一样。少年微微抬起头,左右环顾了一圈,黑暗中已经探寻不到清休澜的影子,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以及漂浮在半空中的琉璃灯盏。 良久,少年再也忍受不了周围的寂静,提高了声喊道:“喂,你……”他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夜晚的风声都消失了,原本透着些青和紫的夜空也像被浓墨覆盖,除了脚下的光亮之外,四周皆是厚重的黑。 第5章 过于不正常的环境终于将少年逼得往前走了一步,琉璃灯盏也随着少年的动作微微向前移动了些许。少年接连唤了几声,从“喂”,喊到“前辈”,最后什么该喊的不该喊的都喊了,也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少年的错觉,他总觉得琉璃灯盏的光芒在逐渐减弱,照亮的范围也在逐渐缩小,就像无声催促他做出选择的沙漏一般。 少年的眼瞳微微颤动着,在周围的黑暗将光芒蚕食到只剩碗口大小之后,少年垂下了手,缓缓朝着清休澜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别无选择。 第4章 在踏出最艰难的第一步之后就轻松多了,就连原本黯淡下来的琉璃灯盏也重新亮了起来,就像在肯定他做出的选择一样。 你给我选择了吗,虚伪!少年看着在空中微微摇曳的灯盏在心中暗骂道。清休澜看似给了少年两个选择,实际上只给了少年一条路,周围都是那条路折射出来的倒影,要真想走上去只会撞一脸鼻青脸肿。 —— 莫约一炷香前。 即使没有琉璃灯盏照明清休澜也能在和黑暗中行走自如,他步伐平稳,即使身后一片黑暗,少年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也不着急。他在距离客栈不远处的一片竹林前停了下来,客栈的烛光模模糊糊地从前方传来,并不真切。 清休澜站在原地,一垫脚,身体便漂浮了起来。他像打坐一样将右腿压在了左腿之下,但左腿却并没有收起,依然垂在空中。清休澜缓缓阖上了眼,呼吸平静,在心中默数。 直到数到第一千六百八一时,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出现了一抹星光,虽然清休澜背对着小道,却依旧在星光出现时缓缓睁开了眼。 那抹星光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与之一同而来的是少年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清休澜悠悠落地,随后转过了身,看着面前的少年温柔地开口道:“好孩子。” 少年偏过了头,闷闷道:“我不是自愿的。” “不重要。”清休澜语气依旧温柔,朝着少年伸出了手,就当少年以为他要碰到自己时,那双手却擦着少年的脸颊向后伸去,然后那盏漂浮在少年身后的琉璃灯便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盏再普通不过的、细长南瓜样的灯笼,甚至连里面的烛火都变成了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 清休澜将灯笼提在左手,朝身后伸出了右手。 少年看着面前那双朝自己伸出的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只往前走了一步,表明自己会跟他走。 清休澜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在意,收回手后朝着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在客栈的烛光将清休澜手中灯笼的光芒完全掩盖之前,清休澜身上的狐裘便化作流光散去,他又换回了原先易容的样貌,金色的眼眸逐渐沉寂,变成了黑色。 少年在短短半个晚上经历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遭受的惊吓和“威胁”之后,已经失去了惊讶的力气,哪怕清休澜在他面前表演了一番“大变活人”,他也只是淡淡地抬眸看了一眼,然后再次垂下了眸。 可惜他今晚注定还有一劫。 “你终于回来了,我都快等睡着了!” 少年在跟着清休澜走到客栈前时,突然听见一声懒洋洋的呼唤,紧接着一只半个手掌大、散发着流光的蓝色蝴蝶就从客栈顶飞了下来,正当少年不知先疑惑“蝴蝶为什么会发光”还是先疑惑“蝴蝶为什么会说话”时,那只蝴蝶就在他眼前再次表演了一番“大变活人”。 一阵蓝色的鳞粉顺着空气飘入了少年的眼睛中,少年猛地一闭眼,眼眶中顿时传来火辣的痛感,他正想伸手去揉,却被握住了手腕,紧接着,清休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收好你的鳞粉,不然我不介意帮你清洗一下翅膀。” 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清休澜身后出现了一个由无数细小的水流汇聚而成的、足以将整个客栈摧毁的巨大水漩涡,他平静地看着席梵,似乎只要席梵某个动作不对,就会立刻将这只“弱小的蝴蝶”溺死在漩涡当中。 席梵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笑着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接着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别这么紧张,只是鳞粉而已,又不是毒药。瞧,这小孩儿不还活着呢么——这你儿子?” 在确定席梵没有攻击意图之后,水流逐渐平息,消散在了空中。少年只觉一阵冰凉擦过自己的眼周,随后痛感便被压了下去,握住自己的那双手也松开了。 少年试探着睁开眼,视线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轻松看到远处黑暗中被风刮得左摇右晃的花草。 确定少年没事之后,清休澜便收回了目光,懒散地看着席梵回道:“看起来像么。” 闻言,席梵认认真真地抱着手将二人打量了一番,最终得出了结论:“不像。先不说长得像不像吧,你,看起来就不像成了亲的人,倒像是成仙了——你平时喝露水,睡梧桐树么?” 清休澜抬手收起了手上的灯笼,指了指地面,顺着席梵的话回道:“我要是成仙了,现在就降雷送你去阴阳司。” 席梵摇着头“啧”了两声,说道:“凶残。”说完,他又转头看向身旁那个半人高的少年,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儿啊。” 少年偏头看了看席梵,没有回答,反倒是不动声色地往清休澜的方向挪了挪。虽然少年没有亲眼看到是谁让自己短暂“失明”,但他依旧通过二人的对话判断出了谁是“凶手”。 听到席梵这一问,清休澜才想起来自己也忘记问这少年叫什么了,总用“小孩儿”称呼总归不方便,于是清休澜微微低头看着少年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转头看了看左边的清休澜,又转头看了看右边的席梵,沉默几秒之后回答道:“我叫应……蘅。” “横?哪个横啊。横竖、永恒、杜蘅?”席梵双手背在脑后,闻言微微仰头看着天空随口猜道。 听到熟悉的字眼,少年确认道:“杜蘅的蘅。”说完眼神有些闪躲地看了看清休澜。 其实是没有名字的。他的父母总“应阿宝”、“应小宝”喊他,直到最后也没给他起一个大名。在父母离开后,少年在落花村停留了很久,那时落花村还不像现在这样荒凉,地上生长着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 有位老者路过这里时,看他一直盯着那紫花看,就走过去指着花和他说,这种开着紫花的植物叫做“杜蘅”,因为长得像马蹄,所以又叫“马蹄香”。 看少年偏着头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很感兴趣。见状,老者便干脆坐在了少年身边,絮絮叨叨地同他讲了起来。老者从“有人也会把杜蘅叫做杜若,但其实这是两种不同的植物”讲到“但在书中使用时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有人就用杜蘅比做‘君子和贤人’”云云。 再后来…… “这个名字不好。”清休澜突然出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他漆黑的眼眸微微亮起,开口问道:“杜蘅。它会让你想到什么。” 少年恍惚了一瞬,随后抬头看着清休澜含糊地说道:“家……花,还有……娘亲。”在念到最后那个离他十分遥远的词时,少年浑身颤了一下,眼眶微微泛红。 清休澜眼中的光芒逐渐熄灭,一乾半透明的八卦阵旋转着出现在他的面前,清休澜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名字只会将你困在过去,阻碍你向前。我替你换了罢。” 八卦阵上充斥着灵气,浅色的光纹缓慢流动着,两层淡金色的光圈漂浮在阵上,一正一逆缓慢转动着。 但在席梵眼中,清休澜面前什么都没有,他和少年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迷茫,对着突然安静下来的清休澜面面相觑。 “若你被名为‘恐惧’与‘鲜血’的绫罗紧紧缠绕,我便以赤焰真火将其焚尽。”沉默几息后,清休澜半阖着眼轻声开口:“若贫瘠与愚昧如丛生荆棘般阻碍你的道路,我便用一柄利刃将其斩落。” 随着清休澜的话语声,八卦盘上的光芒顺着指引流向了少年。少年只觉身体中汇入了一股暖流,原本堵塞在骨头缝中的污浊被一扫而空,整个身体如同羽毛一般轻盈起来,灵台清明,空无一物,干净而纯粹。 清休澜睁开双眸,看向面前依旧在旋转的八卦盘,观察几息后终于开口说了两句眼前两人能够听懂的人话:“去听吧。去听此间万象之声。去听花木之低语,走兽之嘶鸣。去听世人悲欢离合之响,闻其哀鸣,听其欢畅。” “你要去认识这个世界,也要去认识你自己。” “便唤做,‘应听声’。” —— 八卦盘的光芒消散之后,少年似乎还陷在无名的混沌之中,没有对这个新名字发表任何看法。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席梵沉思两秒之后点了点头,并起两指用关节在少年脑门上轻轻一敲,将他脑中的混沌驱散,然后说道:“这名字不错啊,听、声。不过——还是不如我的。” 第6章 也不知道在和一个半大孩子攀比个什么劲。清休澜停顿了一瞬,似乎想说些什么,看着席梵静了两息之后良心和素质占领了道德高地,最终没说出口。他用右手在应听声耳边打了个响指,说道:“别像个游魂一样站着,走了。” 这一响指把少年的魂打了回来,眼眸逐渐清明,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刚走两步就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朝席梵挥了挥手,然后毫不留恋地走进了客栈。 席梵:“……?”走就走呗还打个招呼,挺有礼貌的哈。 他轻笑了一声,再次化作了一只蓝色蝴蝶,从外边飞进了客栈二楼开着窗的那间房中。 —— 应听声在客栈中环顾了一圈之后,在掌柜处找到了清休澜。 清休澜正在和小二说些什么,见应听声过来,便抬起右手一勾,应听声便飘了起来,停在与清休澜差不多高的地方。清休澜朝掌柜后面那堵挂满了淡黄色菜牌的墙上一颔首,问道:“吃什么。” 应听声转头一看,沉默了下来,无辜地转回了头,与清休澜面面相觑。 清休澜:“……” 菜牌上的字是用小篆写的,清休澜对看不懂篆体的少年无话可说,回眸对面前的小二说道:“虾仁粥、清蒸肉末蛋、三鲜鸭子,加一份糖蒸酥酪——再上一壶……算了,牛乳吧。” 点完菜后,清休澜带着应听声上了楼。内间屏风后的浴桶已经添满了热水,一阵一阵往上冒着热气,就像一个没有盖子的巨大蒸笼一般。 清休澜一捻手指唤出了被隐藏起来的乾坤戒,转头打量了应听声两眼,然后在乾坤戒挑挑选选,最后拿出了一件天青色绣暗花的交领长衫,在应听声身上比了比,点头道:“差不多,去洗吧。饭菜一会就送上来。我在外间,有事喊我,没事睡觉。” 三言两语交代完之后,清休澜将衣物放到了浴桶旁的小凳上,转身出去了。 外间雕花软榻的小几上摆着一壶新茶,清休澜抬起左手,一面巴掌大、椭圆形的镜子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正闪烁着微光。他将镜子往旁边一送,那面坠着珍珠流苏的镜子便停在空中,逐渐变大,莫约手臂长。 清休澜拿起茶壶,将茶倒入了青色的茶盏中,茶香满溢而出,缓慢朝着房内扩散。他放下茶壶,拿起茶盏左右晃了晃,让茶流淌过茶盏每一寸内壁,随后抬手倒掉了这杯茶,重新添了一杯。做完这一切之后,清休澜这才将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茶盏中的茶。 被清休澜撂在旁边的镜子微微晃动着,镜面泛着水波样的纹路。清休澜一挥手,镜面中逐渐显现出一个影子,几息后,原本模糊的黑影逐渐变得清晰,一位身着青白色薄水烟圆领长裙的少女出现在镜子中。 镜中的少女发间坠着淡紫色玉蝴蝶步摇,双耳上挂着透亮的青色水滴形耳铛,就连手上也戴着一个竹节样的青玉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娇养的富贵大小姐,可这位年轻的少女却实打实是天机宗五大长老之一。 “终于有空看水镜了,大忙人。”少女眉眼昳丽,语气轻佻,即使站在一片废墟当中,也像一颗绚丽的珍珠一般,让人不自觉忽略周围,视线与注意力都很难从她身上移开。 “还好,不是很忙——天机宗如何。”清休澜吹了半天,又将茶盏放回了小几上,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灵脉被炸,天机宗被波及是必然的,但有两位长老坐镇,问题并不大,就算清休澜立刻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他也没急着用水镜联系长老们——忙起来也联系不上。 少女调整了一下水镜的位置,微微侧过身,让自己身后那片废墟显露在水镜中,语气轻松地开口道:“还行吧,通天玉阶有一节被炸断了,现在除了各位长老和天梯排名前百的弟子,其他人上不去也下不来。” 水镜中,几座原本洁白的宫殿已然倒塌,玉屑碎散得到处都是,就像下了一场没有温度的雪一样。大片灵植死的死、折的折,蔫蔫巴巴地趴在地上,地面上存在着大片大片被火焰燃烧过后的污黑,不断有人拿着丹药和符咒从少女身后经过,场面虽然有些狼藉,却并不混乱。 清休澜抬眸看了两眼,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怎么回来了,人找到了?” “没啊,天机宗有异,寻人的优先级被折湛降低了,灼烧感消失之后我便连夜赶回天机宗善后——你人找到了?”少女口中的“折湛”是她的法器,与清休澜一样,她也接到了前去寻人的任务,清休澜离开时,她刚走不到一天。 清休澜起身,关上了窗,回道:“找到了——在我找到人之后,灼烧感便消退了。我还以为是微霜放宽了条件,不必将人带回天机宗就能摆脱这该死的灼烧感。” 少女轻嗤了一声,旋转着拿在右手上的细长发簪,告诉了他另一个消息:“自家灵脉被炸,凌月剑宗立刻派人去调查了,说是查到两个可疑人员,‘疑似’是天机宗的人,要我们去给个说法。” “孟玄联系不上,沈灵和扶盈要留在宗内善后,我要处理被浊气污染的弟子——我的意思是,现在有空,且身份够高能够不被凌月剑宗随意摆布的人……只剩你一个。反正玉阶断了还需要时间重修,宗内到处都挺乱的,你也不急着回来吧?” “凌月剑宗离你那儿也不远,你顺路去看看?就当找个乐子看看。” 少女如是说。 第5章 “乐子?” 少女哼笑了一声,道:“凌月剑宗称,‘此二人身上携带着贵宗的天机鸟,还‘疑似’会摄神探鬼之术’,所以‘请派人前来认领’——先不说天机宗为了方便与各宗联系送出的大量天机鸟,现在什么三花猫的占卜之术也能与天机宗扯上关系了,简直是鬼扯。” 清休澜右手撑着头搭在小几上,闻言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说道:“听起来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这话说出来凌月剑宗自己不觉得想笑吗。” “想笑?”少女偏过头眯起眼,像是听到什么极为荒谬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用手中的银簪轻轻划过水镜,像扰动了一汪池水一般让镜面微微扭曲,她笑够之后,说道:“他们才不在乎呢!那两人是假货又怎样,只要天机宗派人去,那可不就是货真价实的‘人质’?” 各大宗门之间常有联系,比如五年一次向所有人开放的试炼之境,或是时不时就来一次的“清谈会”,又或者甲宗的大师姐和乙宗的大师兄结为了道侣、丙宗的小师妹与丁宗的小师姐是一对亲姐妹……屡见不鲜。 对比起来天机宗就显得十分“遗世独立”——连上山的通天玉阶上都被设下了法阵,难进难出。就算靠灵力高强的大能登上了这玉阶,来到了天机宗的大门前,非客且不请自来的人,也会被拒之门外。 五年一开的试炼之境和“清谈会”上也甚少能见到天机宗的身影,毕竟“一群人一起进入幻境中抢夺灵宠法器灵植”和“一群人坐下来一起探讨人生的意义”在天机宗众人眼中就是在浪费时间。 就像大部分宗门也不能理解天机宗的人整天抱着个“八卦阵”、“星宿盘”念叨“鬼话”,出个门、吃个饭、修个炼都要卜上一卦看看“到没到时候”也是在浪费人生一样。 至于什么“亲缘”、“血缘”更是不存在,天机宗内弟子大多亲缘单薄,有的甚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一个人坐那就是团圆饭。多凄凉倒也不至于,毕竟免于“人情世故”和“人际关系”的烦扰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如此,“与人结缘”就更是扯淡了,懒得下山的话,抬头低头全是熟人,在宗内随便大喊一声都能根据咒骂的不同内容判断出是谁骂的。新朋友都懒得交的话,怎可能交心。 “我去就不是‘人质’了?”身旁的内间传来一丝响动,探出了一颗湿淋淋的脑袋,似乎有话想说,但看见清休澜面前的水镜时又止住了脚步。于是清休澜侧过了头,开口问道:“怎么了。” 那颗尚在滴水的脑袋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看得清休澜忍无可忍地抬手挑起一块宽大的步巾扔到了他头上。柔软的白色布巾遮住了应听声大半个身子,顺便将他的未说出口的话语噎了回去。 “呦呦,好俊的少年郎。”即使看起来和应听声差不多大,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可水镜对面的女孩可是鲛人一族,虽然在鲛人中确实还是个小孩,但对人类而言可是“姑奶奶”的辈分,她凑近水镜仔细瞧了瞧,给出了评价:“就是看着蠢了点,怪瘦的——这就是你找到那小孩儿?也太……” “凉倾。”清休澜轻描淡写地出声打断了少女的话语,挥手点亮了几盏灯烛,让房内更加明亮。 “知道——”凉倾偏头将手中的银簪插回了发间,看应听声在不远处沉默地擦干发间的水珠,暂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你去凌月剑宗自然不会是以‘人质’的身份。相反,凌月剑宗会好吃好喝地像个祖宗一样供着你。你的行动不会被限制——当然,只限于在凌月剑宗之内,想走是不可能走的,凌月剑宗会变成个只进不出的吃人洞,而你,就是被‘养’在金丝笼里的美人。” 第7章 “——就当去凌月剑宗春……唔,夏游了,反正就凌月剑宗那长个眼睛就能破的阵法,无论如何都困不住你吧。玩腻了再回来啰。” 清休澜点头,算是决定了自己——连带应听声接下来的行程。收回水镜之前,清休澜似乎又想起什么,问道:“我离开前,沈灵和生阁前那颗松树的松花正含苞待放——没被炸到吧?” 凉倾都准备把水镜收起来了,硬生生被清休澜一句问叫了回来,闻言往某处瞥了一眼,而后才反应过来清休澜问的不是沈灵,也不是沈灵的和生阁,而是沈灵和生阁门口那颗千年松树上的松花,她莫名其妙地回道:“应该没有吧,和生阁离得挺远的——我哪知道,我又不会去他那‘串门’!” 清休澜轻笑一声,挥袖收起了水镜,然后抬头朝应听声看去。 在等待清休澜谈话的间隙,应听声已经用清休澜丢过来的布巾擦干了头发,将略有潮湿,却并不会往下滴水的布巾叠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放在了那张点着灯烛的木桌上,安安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雕窗,眼神平静柔和。 察觉到清休澜的目光,应听声转过了头,轻声回答了之前清休澜的问题:“下雨了。” 清休澜跟着看向那扇已经被他关上的雕窗,“嗯”了一声,道:“下不久。” 不知道是客栈的墙壁太厚实,还是清休澜在外设下了能够减弱声音的法阵,应听声觉得这场雨比他以往听过的每一场雨都要更加安静。虽然窗外的树上已经有些许枯枝败叶被猛烈的雨水击落在地,但雷声和雨声的存在感依旧不强。 二人在细碎的雨声和风声中安静地对坐了一会,谁也没有开口先打破这份宁静。 清休澜放在小几上的茶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一点没少——可能“雨夜品茶”的意境更重要些?但不值钱的粗茶有什么好品的。 最终,应听声先站了起来,没有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出来,清休澜也没再继续追问,好似一首短暂的睡前小夜曲。 “害怕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清休澜突然开口,抬眸看向应听声。 “咔擦”一声,一面无影无形的镜子碎裂在空气中。 应听声身形一滞,若无其事地问道:“怕什么。” “唰”一声,早就被清休澜收起的琉璃灯盏再次出现,飞到了应听声旁边,就像一个忠实的“小跟班”一样,应听声转身,它就跟着转身,始终保持在应听声的右手后侧。 清休澜依旧半撑在小几上。 夜晚的雨声太过轻盈,缭绕在房间内的湿空气用从客栈外的花丛中捎带来的小夜笼花香铺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灯烛落在清休澜身后,橙黄色的光丝透过他的黑发散出。他已经卸掉了易容,原本的装扮也换了回来,看向应听声的淡金色眼眸就像一勺装在上品琉璃勺中,品相极佳的蜂蜜般——并不锋利。 “你这个年纪,有害怕的事物再正常不过。就连已经长大的大人,也可以拥有不想面对的事物,更何况是你。”清休澜清冷但柔和的嗓音传入应听声耳中。 “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应听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被在心底扎下深根的观念在清休澜三言两语间开始颤动——他内心更加认可清休澜所说的话。 “不应该害怕打雷下雨?”清休澜接话道,然后被逗笑一样轻笑了一声,连小几上茶盏中的茶水都晃动起来,“就是害怕——又怎样呢?恐惧是被允许的。就连暂时不想去面对——也就是逃避,也是被允许的。” 清休澜从软榻上起身,走到了应听声身边,然后蹲下了身,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应听声的心口,看着他说道:“你觉得‘不可以’,只是因为你内心深处不愿承认自己‘软弱’、‘失败’和‘无用’。但这些也是被允许的。” 接着,清休澜站了起来,走到了内间,关上了窗,设下了法阵,将所有扰人清梦的声音统统隔绝,然后回身看着跟进来的应听声,接着说道:“小孩子就要有点小孩子的样子,不然分大人小孩干什么。” “……意思是,我可以因为害怕打雷睡不着?”应听声站在距离清休澜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被关上的窗户问道。 清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点头,回道:“是的。可以。” “也可以害怕虫子?” “可以。” “也可以不喜欢吃苦瓜、胡萝卜和木耳?” “可以。” “那……我也可以叫你陪我一起睡吗。” “这个不可以。” 清休澜一挥手,将被揉成一团的被褥重新整理整齐,顺便从乾坤戒中拿出一个银色雕着只仙鹤的汤婆子,右手轻轻在上面一敲,汤婆子里就灌满了热水。他将温暖的汤婆子套上一层带着绒毛的白色布袋,然后塞到了被褥中,回道:“‘可以害怕打雷、虫子’,‘可以不喜欢吃苦瓜、胡萝卜和木耳’都是你对自己的准许,但‘可以让清休澜陪我一起睡觉’就是对我的要求了。” 少年神色无辜,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被走近的清休澜用手关节敲了脑袋,“哎呦”一声,才乖顺地回答道:“知道了。” 琉璃灯盏飘在床榻旁,在清休澜熄灭了房间里的蜡烛之后便慢慢暗了下来,变成了一盏并不过分明亮,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光芒的“小夜灯”。清休澜顺手在空的香炉中点燃了一支安神香,然后对应听声说道:“睡吧。” 应听声躺上了温暖舒适的床塌,然后在清休澜即将踏出内间的前一秒突然说道:“……谢谢。” 清休澜停了下来,微微偏过了头,问他:“谢谁。” “……谢谢前辈。” “你既唤我一声‘前辈’,那‘指导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小孩’和‘保护什么也做不到的弱小后辈’就是我的责任,不必言谢。”清休澜转身,抱着手靠在门框上,说道:“顺便一提,我并不擅长,也不太去主动‘照顾’小孩,你要学会照顾自己。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觉,你可以向我提出需求,我会根据合理程度配合,而不是默不作声地等我自己发现你的生命正在流逝,长了嘴就是用来说话表达的,明白了吗。” 看见应听声点头之后,清休澜便走出内间,重新在外间那扇红木镶贝壳的四条屏后的软榻上坐了下来。 境界到达到达一定程度后,“睡眠”与“饮食”都不再是必需品,清休澜赞同前者,毕竟在无意识不可控的黑暗中浪费几个时辰时间无疑是一笔赔本买卖,还不如用来感受星轨的移动和宇宙的细微变化。但他不认可后者,因为清休澜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不同食物独一无二的味道,“品尝美食”是一种能够给平淡无聊的日常增添一丝趣味的事情。 清休澜闭上眼。放缓了呼吸,将自己的神识朝四周铺开,确定周围哪怕是风吹起尘埃的变化都在自己的监视下后,任由元神向着夜空飞去,逐渐与星辰银河“呼吸”的频率相同,就好像本就是它们的一份子般自然。星空从不拒绝每一个人,只是有人站在地面上仰望,有人在星空中与星辰共眠。 —— 在将二十八星宿在自己的识海中重新整理排序后,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隐约能够听到几声鸟鸣和楼下走动的声音。 清休澜缓缓将自己的神识收回,然后睁开了眼,抬眸看向前方。普通的墙壁并不能隔绝修仙者的视线,这也是大部分修仙者都会在临时落脚点设下结界的原因。 在看到应听声依旧在和周公下棋之后,清休澜轻叹一声,起身出了门,顺手落下了一个结界。 客栈中有不少人早早地就起来了,大部分是修仙者,有的人是为了赶路,有的人是习惯了早起练功,有的人则纯属是闲着没事就起了——例如某个在满院子抓鸡的蓝眸少年。 清休澜从客栈大门走出时正看到这样一幕。 席梵显然并不经常干“活捉”这种事,正在客栈旁养着不少动物的小院里上蹿下跳,地上还有几只死鸡。清休澜走过去瞥了一眼,伤口在脖颈,一击毙命。 整个鸡舍的鸡被这“野蛮人”吓得四处逃窜,鸡毛四散在空中,还有站在清休澜旁边欲哭无泪的掌柜。 席梵显然和这群鸡杠上了,为了活捉只鸡甚至用上了轻功,都没顾得上和清休澜打声招呼。 最终,清休澜忍无可忍,挥手将逃窜的鸡群定在了原地,像看稀有物种一样问他:“你不会阻离阵和隔绝结界就算了,连最基础的定身咒也不会?” 席梵从空中轻巧落下,将身前的长发撩至脑后,乌黑的高马尾在他的脑后微微摇晃。他“哼”了一声,从地上拎起一只被定住的鸡,回道:“不够强的人才会选择先让敌人无法行动,再击杀。我的……流派,讲究‘一击致死’和‘杀人于无形’。” 清休澜缓缓挑起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转身离开了。 第8章 据他所知,寻秘阁可不是什么“以武力取胜”的流派,也从没培养过什么“杀手组织”。 这小骗子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令牌,装着装着装忘了——不过看他那样,似乎也没怎么走心去伪装。 心倒是大,也不知是哪家的弟子。 第6章 客栈与周围的小城镇离得不远,天色尚早,街上只有零星刚开张的小摊和稀疏几人。 清休澜给自己设了个隐匿阵,然后凭空唤出了一张特制的信纸,以手代笔,在上面书写起来。寻秘阁令牌被盗也不算小事,他和寻秘阁主尚有几分交情,给他提个醒也理所应当。 清休澜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目前得知的信息,随后抬起左手,几息间,一只浑身雪白、只有翅根和尾端沾着天蓝的鸟儿便落在了清休澜指尖。这鸟莫约手掌大,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它的眼睛还是如琉璃般半透明的白色,羽毛在阳光下微微发光,正是天机宗的天机鸟。 天机鸟并不算活物,是由阵法、符咒和一种特殊的木头做成的。不畏火雨,不畏利器,速度极快,难以捕捉,且在未到达指定的人的手中前就被打开的话,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会被直接销毁。 清休澜用右手摸了摸天机鸟的头,天机鸟扬起小小的头颅蹭了上去,一副亲昵的模样。 “好了,干正事。”清休澜收回了手,浮在空中的信纸便飘向了天机鸟。 天机鸟歪着头看了看面前的信纸,然后张开了嘴,比天机鸟大上几倍的信纸便化作了一缕细细的流光,被它吞了进去。 “送给寻秘阁主。”清休澜简单下了命令,天机鸟便展翅飞走了。 目送天机鸟远去后,清休澜收回了目光,接着往前走去。 这座小镇往西北方向走就是凌月剑宗,往东北走就是天机宗,大部分准备去凌月剑宗拜访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补充一些基本物资,因此虽然这个小镇不大,但卖的东西十分丰富,一应俱全。 清休澜在一家书铺前停了下来,书铺的老板显然刚睡醒,打着哈欠从旁边卖包子的小摊走了回来,看见书铺门口有人还有些意外,只得匆匆放下了手中刚出炉的包子,招呼道:“客官来的真早!想买什么书?我这啥书都有,还有‘寻风客’最新出的‘浅谈当今修仙界毒瘤——天机宗篇’,要不要来一本啊?” “?”清休澜闻言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道:“不用了。你这有没有‘三字经’、‘千字文’、‘尚书’、‘孝经’之类的,一样来一本,其余字词简单些,故事有趣些的,也给我拿两本吧。” 老板刚开张就碰上这么个大单,嘴都咧到耳后根了,包子也不吃了,瞌睡虫也全醒了,乐呵呵地带着清休澜往书柜一侧走去,给他指了指,示意他可以自己挑,然后自己去把刚刚清休澜点了名的那几本书找了出来,随口问道:“给家里小孩儿买呀?多大啦?上没上学堂啊,我这还有名师大家的字帖要不要来一份。” 清休澜站在书柜前随便拿起一本名为“孩子不听话?一招解决!”的书翻看起来,入目便是一句巨大的“孩子不听话?多半是屁股痒了,打一顿就好!”。从没养过孩子,身边也没人养孩子的清休澜被这一句话打得晕头转向,沉默了两秒才回答道:“不是我的,捡来的。” 老板哼哧哼哧搬来了一架梯子,爬上去拿了几本放在高处的书,闻言“嚯”了一声,笑道:“那您可真是个大善人啊,还买书给人小孩看,指不定之后考个功名回来,您可不就成他的大贵人了嘛!” 清休澜艰难地在自己的记忆里翻翻找找,勉强找到几本自己幼时看过的书,拿在手中答道:“或许吧,谁知道呢。万一之后他发现我其实是他的仇人,那岂不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客官说笑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呢!一般这种情节不都是话本瞎编的嘛,现实中大部分人都再也遇不到曾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人了,除非刻意去寻,不然‘相遇’、‘偶遇’哪会像话本里那么容易。”老板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将自己手中的书递给清休澜,说道:“客官看看,这是不是您要找的书?” 清休澜抬手接过,确定其中没有混入什么奇怪的书名之后跟着老板去柜台付钱。在等待老板算账的间隙,清休澜往右一瞥就看到了那本老板之前提到的,名为“浅谈……天机宗篇”的书,看了两眼没忍住,还是朝着那排被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抬起手,“唰”一声,其中一本书便飞到了清休澜手中,被他若无其事地递给了老板。 在这小镇中修仙者并不罕见,哪怕清休澜突然“凭空取物”也是不足为奇的,老板见怪不怪,连头都没抬,看着清休澜递过来的书笑道:“客官还是想看个乐子哈!这‘寻风客’写的那几本书可真是把整个修仙界都得罪了一遍哪,就连最中立的‘寻秘阁’都没被放过。要我说,他说不定还真是个人物,毕竟最初那本‘凌月剑宗不除,修仙界难安’一经问世,便引起轩然大波,要知道,凌月剑宗可是最好面子的,哪能容忍这样一本书存在于世!” 老板一遍拨着算盘一遍絮絮叨叨地讲着,清脆的算珠碰撞声不绝于耳:“当时就连我也以为这‘寻风客’指定是活不长了,敢在第一大宗凌月剑宗的头上动土,可不是找死吗!果不其然,凌月剑宗得知后立刻派人挨家挨户搜这本‘邪书’,一经发现,立刻销毁,还下令不准贩卖和私印……结果等了两个月,这‘寻风客’不但没死,还新出了一本书,把凌月剑宗又臭骂了一顿!”老板说到这“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将打包好的书递给了清休澜,说道:“客官怎么付啊。” 清休澜听得津津有味,将两锭银放在柜台上,然后问道:“然后呢?” “哎呦多谢客官赏脸,愿客官福寿安康,吉星高照啊!”老板跟老鼠看见大米一样两眼放光,也没急着去拿,接着刚才的话音说道:“然后嘛,那‘寻风客’像是找到什么有趣的乐子一般,连带着把修仙界的其他大大小小的门派都骂了一遍,居然奇迹般很受欢迎——只要骂的不是自己流派,大家还是很愿意买一本来看看乐子。喏,天机宗应该就是最后一本了,也不知道之后‘寻风客’打算写什么……” “没人见过这个‘寻风客’?” 老板摇摇头:“这人神秘地很,除了言辞犀利,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外,其余是男是女,来自何地,去往何处一概不知,就连新书都是直接将书的初本扔在当地随机一家书铺门口,然后慢慢转印发售的……既然不图财,那写这书又什么好处呢,难道就是单纯地为了找乐子?” 听着老板的描述,清休澜到还真对这“寻风客”起了点兴趣,朝老板道别后将书收到了乾坤戒中,走出了大门, 他在书铺待了不短时间,如今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连带着不断有人在吆喝的小摊和店铺,大地和人们都在逐渐苏醒,宣告一天的开始。 今日阳光晴好,万里无云。清休澜避过人群,朝一处被屋檐遮挡的阴凉处走去。他在应听声身上设下的法阵可以让他随时感知到应听声的位置,而到现在,应听声的位置终于发生了改变,看起来是醒了。 于是清休澜也不再耽搁,抬手就捏了个传送阵,转眼间就回到了客栈前。 结果他刚一睁眼,还没适应环境变化,就被周围四散的黑烟扑了个满脸,猝不及防地呛了个正着。 清休澜捂着嘴轻咳了两声,立刻抬手给自己罩了层结界,然后抬眸顺着某个法阵的位置走去。 周围是混乱的人群,“走水了”、“帮帮我”的呼喊声不绝于耳,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清休澜居然没走两步就找到了应听声——只因这人正半趴在一只浮在空中的巨大蝴蝶上咳个不停,怀中甚至还抱着那盏已经烧得乌黑的琉璃灯。 清休澜昨晚给他换的衣服算是白换了,被烧得和之前那身“破布条”衣服丑得不相上下。 站在另一只蝴蝶上的席梵倒是悠然自得,浑身半点脏污都没有,头发和衣服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甚至还有闲工夫指挥地上的人:“诶!那儿!那儿还有个人!不对不对,看左边,再往左一点!左边啊大哥,你左右不分吗!” 这两人离地面还有点距离,清休澜明显不想扯着嗓子说话,于是他脚尖一点,紧接着就从原地消失,下一瞬,便出现在了应听声趴着的那只蝴蝶的旁边。一盏新的琉璃灯突然出现,给了清休澜一个落脚点,他便轻轻落在了琉璃灯之上,看得人心一紧,生怕这琉璃灯承受不住重量会往下坠落。但那看似一阵风便能刮跑的琉璃灯却如同在底下坠了个千斤坠一样,清休澜踩上去后依旧纹丝不动,如泰山般安稳。 席梵在多次尝试与下面那人沟通无果之后默然扶额,听见风声一回头,就看到清休澜落在琉璃灯上这一幕,挑起眉吹了声口哨,道:“呦,大爷赶集回来了?吃没吃早饭啊,我这还有只鸡要不帮你扔火里烤烤?”说着,还真从背后拎出只被烟熏的奄奄一息的鸡来,看起来还像是早上清休澜帮他抓的那只。 第9章 “谁是你大爷,别乱攀亲。”清休澜伸手将同样奄奄一息的应听声从在半空中振翅的蓝色蝴蝶上抱了下来,右手轻点应听声怀中已经破损的琉璃灯,将其收了起来,然后颠了颠怀中的应听声,随即“啧”了一声,十四五岁的年纪,怎么瘦得跟猴一样,还没沈灵之前养的那只乘黄重。这时清休澜又不嫌人脏了,烟尘在自己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道黑灰色痕迹也没在意,用法术简单给应听声做了处理,随后抬眸对席梵道:“还有,烤鸡也需要去毛去皮去内脏,你以为把一整只鸡直接扔进火里,过段时间再捞出来它就直接是玉鼎香鸡了吗。无知。” 闻言席梵一耸肩,然后“哦”了一声,随意松开了手,那只被浓烟折磨得气息微弱的“烟熏鸡”落入了火海中,终于结束了痛苦。席梵回过身,将双手抱在胸前,对清休澜说道:“你就不能对我态度好点,怎么说我也算救了你这……话说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我也算救了这小孩,对吧。我这个人大方,也不要求你如何感谢我,起码对我友善一些?这要求不过分吧。” 巨大的蓝色蝴蝶化作流光重新融入了席梵的身体中,清休澜冷嘲一声,道:“是你救的,还是他自己跑出来的,你应该心里有数?” “哦?”席梵眼眸一动,视线落在应听声右手那只不起眼的手镯上,叹道:“原来如此,失策、失策啊。” 清休澜的法阵画得细,甚至能够感知到具体的位置走向,他可不相信席梵会用走楼梯这种低效率的方式将人带出来,很明显,应听声是自己爬了四楼下来的——膝盖上还摔俩洞。而这只将人送到空中的蝴蝶,清休澜确定它的存在时间绝对不长,因为他刚从传送阵出来时周围根本没有传来这只蝴蝶振翅的波动,反而在他运转法阵找人时,波动才突然出现,再迟一秒清休澜说不定还能看见这只蝴蝶是如何出现的。 这人根本就没有想要救人的意思,会唤出蝴蝶纯属是察觉到了传送阵,想要以此浑水摸鱼,假装救人给清休澜卖个好,说不定还打着让清休澜欠个自己的人情的主意。可惜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看清休澜态度冷淡,只能退而求其次,试图捞点儿好处。 清休澜左手抱着应听声,右手起阵,原本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逐渐被黑暗笼罩,乌云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气势汹汹地压在上空,汇聚成一条蠢蠢欲动的黑龙。伴随而来的还有不分敌我的狂风,贪婪地卷走了每个人的温度,犹嫌不足。清休澜的长发被狂风吹起,他眉头微皱,右手一转,一层结界便将疯狗似的狂风隔绝,随后一声雷鸣轰然降下,暴雨如同听到战鼓的士兵一样,狂奔着从空中落下,以此身殉烈火。 席梵就站在清休澜旁边,反应不及,没赶在暴雨落下前开结界,被淋成了只“落汤鸡”,连头上的“羽毛”都耷拉了下来,再看地面上的不少修士都及时开了结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故意的吧。”席梵落脚那只蓝色蝴蝶被暴雨打湿了翅膀,飞不起来了,转瞬间缩小了几倍,变成了一只正常大小的蝴蝶,软绵绵地趴在席梵指尖。席梵面色难看,他抬眸看向清休澜,蓝眸中似有危险的光芒在闪动。 清休澜像没查觉到席梵一闪而过的杀意一般,将这只“落汤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彬彬有礼地说道:“此话怎讲。阁下难道是如应听声一般手无寸铁之力的孩童,还需要大人照顾?如此,那倒真是清某考虑不周了,下次我一定提前告知于你,让你早早找个房檐躲雨,如此可好?” 这话说的实在欠揍,换清休澜肯定是忍不了的,更别提席梵。他原本都做好和席梵打一场,刚好可以探探对方的底的准备了,哪曾想,席梵右耳那只蓝色蝴蝶样的装饰闪了一瞬,一瞬间从蓝色变为了烈火般的红色,随后立刻变回了原本的蓝色。而席梵在察觉到蝴蝶闪烁后,就像年幼的孩童得到了想要的糖果一般,瞬间冷静了下来,深深看了清休澜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第7章 这倒是让清休澜有些意外,不过席梵走了倒也省事。 让席梵气极的暴雨对于其他人而言却如同天降甘霖一般——特别是客栈掌柜,看他的表情像是想直接给清休澜磕一个。损失是必然的,但越快阻止火势蔓延,就能减少越多额外损失。 得救的人群逐渐在琉璃灯下聚集,大部分是些平民百姓,为首那几个皮肤黝黑、穿着补丁短衣的男人已经跪了下去,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而原本就站在周围的修士也并未离开,反而都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清休澜,眼神像在看什么“出逃的灵兽”一样,看得清休澜一阵恶寒。 清休澜微微眯起眼,被一群人围在最中间,议论得最大声那个年轻人便感到一阵冲击,感觉就像被一只百余人长的巨鲸从身上碾过一般,突如其来的威压让他当场跪了下去,差点把今早还没消化的早饭吐出来。站在他周围的人被余威波及,本还想伸手扶他一把,一动却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刚喝完五十斤酒一般,自顾不暇。 年轻人莫约是哪个小宗门宗主的心间宝,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就连下山历练都要带着一群人,也不知道是来游历还是来春游的。他喘着粗气,面红耳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自家宗门里呼风唤雨的小公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拔出手上那把挂了七八条镶着宝石的剑穗的剑来,就要去给清休澜一点教训,完全无视了周围人劝阻的眼神和动作。 “你是何人,见了我还不自己报上名来?”即便自己才是被俯视的人,年轻人还是趾高气扬地朝清休澜一颔首,语气满是自信:“我看你根骨清奇,叫我一声大爷,我叫我爹破例让你直接进我们碧落宫修习,怎么样啊。” 果然是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真老虎纸老虎都分不出来。清休澜站得有些高,雨声削弱了人声,那年轻人又不会传音入耳,扯着个嗓子纯喊,这一长段话清休澜就听见个“碧落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回身进了传送阵,留下那年轻人独自唱那“独角戏”。 正当清休澜思考是再找一个客栈暂时休整,还是直接去凌月剑宗时,却听见应听声略有迟疑地对他说:“前辈……好像有人死了。” 清休澜没在意,“嗯”了一声,随口答道:“火势太猛,没跑出来的自然凶多吉少。” 应听声却摇了摇头,道:“我是说……在起火之前,好像有人死了。” 传送阵落在了一处阳光明媚的草地上,从高处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尚未散去的乌云和黑烟。清休澜将应听声放在一处平坦的地上,扶稳了他,抬眸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看见什么了。” “不是看见的,是听见的。” 应听声说,他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周围传来说话的动静。起初他还以为是清休澜像昨晚一样在和别人说话,但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甚至还夹杂着骂声和桌椅碰撞声,似乎还有女声,应听声这才发觉这根本不是清休澜的声音,骤然惊醒,侧耳细听起来。争吵声离得极近,好像就在旁边的房间里一样,但应听声始终没能听清那几人在争论什么。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利器刺入□□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声被压抑的痛呼,应听声清晰地听见那人骂了一声“安静些”,另一个男声喊了句什么,碰撞声和脚步声不断,伴随着一阵一阵沉闷的拍打声,最开始痛呼的那人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只余脚步声未停。 应听声就像一座冰雕一样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最开始的女声有些含糊不清,却异常坚定,一字一句的“诅咒”:“肮脏的人类,玷污泉客之躯,罪无可赦,海涅斯特拉绝不会袖手旁观……” 女声渐弱,后面的话应听声没有听清。 听到这清休澜蹙起了眉,等应听声说完之后认真问道:“你确定她说的是‘泉客’?会不会听错或者混淆?” 应听声否定了清休澜的猜测,道:“这两个字的组合不是常用词,我听得很清楚,就是‘泉客’。” 闻言,清休澜浅叹一声,无奈道:“如此,那看来我还得回去一趟——你要和我去,还是我在附近找家客栈让你待着?” 应听声立刻像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疑似见证一场凶杀案”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已经将应听声独自待着的勇气消耗得一干二净。跟着清休澜虽然会比较“刺激”,但看起来比独自留在某个地方要安全得多。 清休澜点头,也没多劝,顺手给应听声换了套干净衣服后,再次捏了个传送阵。这次他终于记得设隐匿阵,避免了某些场面再次发生。 应听声紧跟在清休澜身后,问道:“前辈,‘泉客’是什么?” 穿过传送阵来到客栈之后,大部分修士已经离开了,普通平民也相互搀着往不远处的小城镇去,客栈前只留下了原本就在客栈打工的几个店小二和掌柜,以及跪在地上痛哭的妇人和在低声安慰她的丈夫。 第10章 清休澜没回头,只微微向后伸了伸手,应听声便动作自然地握了上去,而后才觉不对,可惜为时已晚。 “‘泉客’是一种生活在深海中的,古老而神秘的生物。在凡间,他们还有个广为人知的名字……” 清休澜往右边侧了侧头,轻声道:“……唤做‘鲛人’。” 在二人踏入客栈落雨范围,被依旧飘在空中的细雨沾染时,被染上潮意的地方逐渐由内而外泛起蓝光,变得透明。头发、衣服、皮肤,应听声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几息间,二人就变成了半透明的“雪娃娃”。雨雪将二人的痕迹掩盖,不但人群对他们视而不见,就连客栈的墙壁都像“没看到”他们一样,任由二人从中穿过。 应听声眨了眨眼,他想起很久之前娘亲给他讲那个的关于“大海与鲛人”的故事,问道:“鲛人?那不是……” 清休澜点头,伴随着似有若无的雨声,他开口道:“鲛人是一种数量稀少而尊贵的生物,他们掌管着海洋。大部分鲛人终身都只在大海中活动,也有一小部分鲛人会选择上岸,过人类过的生活。在人间,鲛人的眼泪、鳞片、头发,甚至是鱼尾上的粘液,都有极高的价值,所以生活在人间的鲛人很少会暴露自己的身份,那样太过危险。” 客栈上楼的楼梯已经被烧毁,清休澜左右看了看,带着应听声向上浮去,接着说道:“天机宗向来与鲛人交好,如今有一只鲛人死在我眼前,哪怕只是‘疑似’,也值得我去亲眼察看一二。” 应听声颇为新奇地看着自己像游泳般能自由地向上向下游动,清休澜便松开了手,任他自己体验,自己朝着他们昨晚那间房飘去。 “我听娘亲说,鲛人生气可掀海浪百余丈,毁天灭地,极为危险。前辈是为了天下苍生,所以要给鲛人们一个交代,让他们不要发怒,危害人间吗?”应听声像只青白色的鱼一样绕着清休澜打转,也不嫌头晕。 清休澜像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笑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向应听声,问道:“‘为了天下苍生’?我看起来像这种人?” 应听声倒立着飘在清休澜眼前,眼眸清澈而明亮,漆黑的眼底闪烁着细小的白色星光,清休澜倒映其中,无悲无喜。他点了点头,回答道:“像呀。前辈总把什么‘命数’、‘天命’之类的挂在嘴边,想必是很看重。而那‘天下苍生’不就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吗?所以前辈如果是因为‘命运’将我带走,那不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这番“诡辩”倒还说得头头是道,换个人说不定还真被说服了。可惜清休澜一直觉得“天命”就是狗屁,应听声口中“看重天命”这一前提条件就不成立,后面的推论自然也是无稽之谈。 于是清休澜摇了摇头,颇为坦诚地撕开了应听声幻想中的“自己”那一层包装精美的外皮,答道:“可惜,我对‘拯救苍生’这种事没什么兴趣。鲛人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发怒,会不会掀起巨浪把所有人拍死在岸上,我都不在乎。我会来,只是为了朋友,仅此而已。” 在应听声愣神之际,清休澜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随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走廊的最深处走去。站在已经没有门的门口往里看,房内早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在灵力的加持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清休澜轻嗤一声,伸出食指,自言自语地评价道:“这火烧得真够糙的,是笃定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一无是处的蠢货么。”随着清休澜的话音落下,一道淡金色的灵力从他的指尖坠落,随后像薄雾一般贴着地面向四周蔓延,紧接着,另一道无法被大火烧毁、只是被刻意掩藏的痕迹便逐渐显现出来——地上有一道精细而恶毒的法阵。 “哦?看看这是什么,一道用来控制强大灵宠的禁阵,稀奇。”清休澜走上前,观察起地面上发着光的蓝色法阵来。 应听声在门框旁探出了半个头,问道:“前辈,这是什么?是、法阵?” 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房间内除了地上的法阵外,出现了另一条线索——地上、墙上,目光所及遍布混杂着猩红的蓝色不明液体。清休澜抬手轻轻一抹,沾在他手指上的蓝色液体便突然燃烧起火焰,又立刻被清休澜捏灭,“是已经失传的禁阵。古书中记载,‘南有凶兽,百人共攻,莫能制之。施以锢阵,方才驯服’。这‘锢阵’便是你现在看到的法阵。后来,有人发现这法阵也能用在人身上,使人灵力俱失,动弹不得,有违道义,便将其列为‘禁阵’。” “方才我就在疑惑,虽然鲛人在陆地上不如在海中强大,但毕竟是海中霸主,断不可能被人类杀害。但如果她被刻上了这禁阵,那确实没有还手之力,双拳难敌四手了。” 闻言,应听声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想要仔细观摩观摩这法阵,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滩地上的蓝色液体,瞬间,青蓝色的火焰就顺着应听声的衣摆往上烧去。 应听声惊呼一声,就要伸手去拍,被抬起头的清休澜微微发光的金眸一瞥,就立刻被定住了身形。清休澜一个响指熄灭了应听声身上的火焰,道:“想死你就碰,鲛人血易燃易爆难掩,没有灵力护体,碰一下就能把你的手融成一滩血水。” 说完,应听声就感到身体一松,自己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却是不敢再乱走乱碰了,慢慢退回了门外,心有余悸道:“鲛人血?既然流了这么多血,那,怎么没看见……呢?难道被带走了?” “尸身?”清休澜也不知道这小孩不但听了半喇“作案过程”,甚至连“现场”都看了,还在避讳些什么,补上了他话语中的空缺,然后答道:“鲛人一族,只要不是在海中死亡,就不会有尸身。他们的身体会化作细水消散在天地间,再不入轮回,灵魂则会作为最纯净的魂体进入阴阳司,化作一株鲜红的……曼珠沙华。” 说着,看着面色惨白的应听声,清休澜又补充道:“你可还记得刚出传送阵时那阵格外刺骨的雨?” “那不是前辈施的法吗……”应听声语气越来越弱,抱着双臂,慢慢往后退。 清休澜直起身,随着应听声退后的动作一步一步往前,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那是什么?” 应听声浑身一颤,撞上了走廊的橼栏,退无可退。 随后,清休澜走到了应听声前方,慢慢俯下身,凑到应听声耳边缓缓地轻声道:“那是她在对你说:我恨,我好恨啊。” “我好恨啊。”一声幽怨的女声和清休澜的声音重合,近在耳畔。 第8章 应听声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只刺猬,猛地抬头看向清休澜身后。 清休澜反应更快,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出手捏了个没有伤害的隔绝结界,一道淡白色、模糊不清的影子逐渐出现在结界之内。她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眼眶却是空洞的,就连鲛人最绚丽多彩的耳鳍和鱼尾也都黯淡无光。一行血泪从她的左眼缓缓流下,面色惨白,浑身上下充斥着发着光的白色斑点。清休澜目光下移,一条巨大的、破烂不堪的璨金色鱼尾代替了人类的双腿——正是一条生活在人世间的鲛人。 鲛人女孩似乎对这道困住自己的结界很是不满,面色一狰,就要扑上前来,被清休澜轻飘飘侧身躲开。 清休澜往前一步,挡住了应听声,道:“姑娘,冷静些,我们可不是你的仇人。相反,我们是来帮你的——或许,你想报仇吗?” 鲛人女孩的身体已经消散,如今留在这的只是几缕残缺不堪的魂魄。没有眼珠,她的目光也不知聚焦在何地,就连清休澜的声音都带着空灵的回音,但她依旧捕捉到了自己所求的字眼。她缓缓转向清休澜,然后摆动挂着碎肉的鱼尾,游到了清休澜身边,在他身上嗅了嗅,似乎在确定些什么。 “你身上没有恶臭。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女孩越过清休澜,凑到了应听声身边,道:“我闻到过你的味道,你是谁?” “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清休澜淡淡回答了女孩的问题,道:“能够帮助你的,只有我。你应该问我,需要付出什么才能让我帮你。” 女孩闻言笑了起来,黑发散在脑后,就像在深海中一样飘在空中,随着水流晃动着,她伸出手,隔空轻轻点了点清休澜,然后说道:“他是一个孩子,也是一个人类。你也是。我不再信任人类了,就算没办法报仇,也断然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开。” 这番话无疑让人恼火,清休澜却点了点头:“很谨慎。既然你不信我,那你是否相信你的同族?” 女孩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在判断清休澜所说的真实性,却见清休澜一挥手,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后的结界。那面水镜再次被召唤了出来,镜面波动,几息后,另一个女孩的身影逐渐显现。 凉倾慵懒的声音从水镜中传来:“哈——希望你在大早上给我发传讯是有要紧事,否则你得赔我难得的休息时间。” 第11章 清休澜再次点了点头,将水镜转向皱着眉的鲛人女孩,说道:“要紧事。” 凉倾半躺在软榻上,缓缓睁开那双如海面般波澜的蓝色眼眸,问道:“什么要紧……”话音在看到鲛人女孩破碎的鱼尾时顿止,紧接着凉倾瞬间从软榻上起身,一字一句道:“谁、干、的?” “不知道。你认识她吗?”清休澜将水镜放大至半人高,然后往前一推,让水镜朝着女孩飘去。 “不。”凉倾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同族的鲛人女孩,蹙眉问道:“你是我的同族,但我从未见过你。你来自哪一片海域?” 女孩沉默了两息,轻声试探道:“海涅斯特拉……”这句话不是用人类的语言说的,而是用晦涩难懂的鲛人语。鲛人语从不外传,自然也无书可查,除了正宗鲛人之外,人类绝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如女孩所料,水镜中的凉倾听完之后没有言语,女孩自嘲一声,左手覆上一层坚硬的鳞片,就要捏碎面前的水镜,却听到凉倾用鲛人语开口道:“海涅斯塔拉?这是西方的海神,你来自西方?” 女孩动作一停,空洞的眼眸亮了一瞬,语气骤然放松,答道:“你真是……我的同族?!我以为这里只有我一条鲛人。你还好吗?你的故乡在哪儿?” 见凉倾已经取得了信任,清休澜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结界,站在原地静静听二人对话。 凉倾一眨眼,面上就浮现出点点淡绿色的鳞片,一道绚烂,与女孩略有不同的耳鳍出现,她开口:“我很安全。我的故乡也离这不远。告诉我,是谁杀了你,我替你报仇。” 鲛人的数量在不断减少,在濒临灭绝的今天,每一位同族都显得尤为珍贵,这是所有鲛人共同认可的。因此,就算并不是同一片海域的鲛人,她们也还是同族,凉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此事草草揭过。 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鲛人女孩立刻抢过水镜,眼中警惕不减。 “别害怕。清休澜是我的朋友,他值得信任。”凉倾看见了鲛人女孩灵魂的惨状,明白她的顾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来找你。” 就像在寒夜中得到了一丝温暖的火光一样,鲛人女孩对凉倾极为信任,闻言眼中的防备渐弱,答道:“我叫‘皮尔卡娅’,在我们的国度,这是‘灿星与烈火’的意思。你的朋友灵魂的味道……不臭,我相信你。” 皮尔卡娅抬眸,朝清休澜微微俯下身,道:“我为我之前的失礼道歉,请原谅我。” 清休澜摇了摇头,道:“你没有错。你既神志清醒,可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 皮尔卡娅点头,正想开口,地上那道蓝色的法阵却突然亮起了光芒,无数双半透明的手从法阵中伸出,有的握住了她的鱼尾,有的扯住了她的头发,更是有三四双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一个篆体的“禁”字浮现,意味明确。 不可言。 “什么。”凉倾并不精通法阵,到现在才注意到地上那道诡异的阵法,即便不知道这阵法具体的效用,只看皮尔卡娅的现状,也能猜出一二来,她闭上眼,用神识穿过水镜,凝成人形,缓缓落在皮尔卡娅身边。 凉倾一伸手,原本被她戴在头上的,名为“折湛”的簪形法器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中,逐渐变大,最终变为一把半人高的法杖,一枚蕴含大量生命力的圆形绿色宝石浮在法杖顶端,慢慢转动着。凉倾逐渐飘向空中,运转起折湛。随着凉倾的动作,无数翠绿色枝条凭空出现,从下往上缠绕住了那些半透明的手臂,与未知的力量抗衡着。 “这是……什么!”那些缠在皮尔卡娅身上的手臂比凉倾想的还要坚固,难以撼动。凉倾毕竟不是攻击力量型的法师,此时便稍显乏力。 “凉倾,松开。”清休澜眉心一动,快步上前,阻止道。 凉倾诧异地回头看向清休澜,还没来得及询问,更多手臂便从法阵中窜出,张开掌心,直直冲向凉倾。 异变突生,凉倾慢了一拍,此时再回防已然不及,手臂直逼凉倾眉心,像是想将她的脑袋捅个对穿。 危急关头,一道散发着冰雾的细弦破空而出,堪堪拦下了数只手臂,凉倾右侧长发被割断了几缕,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一道细小的血痕出现在凉倾眼下。被细弦穿透的手臂刹那间便被冰雪覆盖,随后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灵力碎片,重新落回了地上的法阵中。 “抱歉,事急从权,你还好吗?”微霜戒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清休澜右手间,他放下手,收回了细弦,往前走了两步,在皮尔卡娅身边停了下来,抬眸看向那些半透明手臂。 凉倾摇头:“我没事,这些是什么?你有办法吗。” 折湛从空中落回了凉倾手中,变回了发簪,被凉倾重新戴回了头上。 “很遗憾,我只知道这是什么,却不知道如何破解。”清休澜简单向凉倾解释了“禁阵”,道:“不过这些手臂是在皮尔卡娅试图告诉我们一些事时突然出现的,既然法阵说‘不可言’,那么——” 清休澜看向皮尔卡娅,道:“现在,不要再去想你刚刚想告诉我们的事,清空思绪,放轻松,告诉法阵‘你会安静’。” 皮尔卡娅阖上了空洞的双眸,缓缓垂下头,不再挣扎。几息后,那些半透明手臂像是确认了她不再构成威胁一样逐渐放松了下来,缓缓从她的身上退了下来,重新匿回了地上的法阵当中。 “……谢谢。”重获自由后,皮尔卡娅哑声说道:“看来我帮不上你们什么了,我能说的不多。” “小问题。对于绑走你的那个‘组织’,我还有点头绪。”清休澜突然感到左手边传来一点细微动静,垂眸一看,不知何时,应听声从门外走了进来,站在了他的手边。清休澜自然地拉过应听声,左手放在他的肩上,接着说道:“你能说什么?” 皮尔卡娅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地上的法阵再次亮起了光,皮尔卡娅瞳孔一缩,往后退了一步,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等到法阵中蠢蠢欲动的手臂再次安静下来后,她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想……不,你知道些什么?或许,我可以告诉你对错。” 清休澜眼中划过一丝欣赏,道:“猜谜游戏?我喜欢。” “首先,你知道‘溟市’么?” 皮尔卡娅眼神一动,法阵中的手臂再度躁动起来,清休澜便明晰了,道:“看来这个‘不可言’的地方,已经明了了。那么,你知道‘凌月剑宗’么?” 法阵安安静静,就连皮尔卡娅也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凉倾忍不住插话道:“慢着慢着,溟市我也知道,一个神秘交易场所,据说‘只要你想要的东西真真正正存在于世,那么你就一定能在溟市找到’,但……这和凌月剑宗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清休澜竖起两指,被他的食指中指夹在中间的,是一枚蓝白色,指甲盖大小的珠子,细看之下还能在珠子中看到汹涌的海浪,他问凉倾:“你可认得?” “云浪珠?”作为凌月剑宗标志物的云浪珠并不难认,但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够拥有的云浪珠如今出现在清休澜手上,那可就太引人深思了。 清休澜颔首,道:“不错。略过前情,简而言之,我怀疑这颗云浪珠的主人就是你的‘买家’——你死于地上这道禁阵,对么?” 皮尔卡娅点头,禁阵没有动静,看来“死因”在它看来不属于“不可言”的范畴,她说:“我不认识什么‘云浪珠’,也不认识‘凌月剑宗’,但我杀了他。鲛人宁死,不为奴。” “为民除害。”清休澜将那枚云浪珠收了起来,给一脸茫然的应听声解释道:“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凌月剑宗是否私下和溟市有联系,但既然凌月剑宗的人出现在这,还被皮尔卡娅所杀,那他一定参与了这场关于‘鲛人’的交易。那他会是买家还是卖家呢?如果皮尔卡娅从未见过云浪珠,也从未听说过凌月剑宗的话,他就一定是买家。凌月剑宗的人会不会驱动禁阵我不知道,但给皮尔卡娅设下禁阵的,属于溟市的人,一定会。” “那么一场交易中,为什么会走到驱动禁阵杀死‘交易物’——为我的冒犯致歉——那一定是卖家觉得这场交易已经脱离了掌控,并且危及到了自己的生命。死道友不死贫道,驱动禁阵杀死皮尔卡娅,自己放一把火将买家和所有痕迹都烧得一干二净,再逃之夭夭——这样一想,是不是很合理。” “可是……凌约剑宗买一条鲛人做什么?”应听声几天前还在为了一口吃的摸爬滚打,转眼间居然站在一场凶案现场见证如今修仙界宗门之首劲爆的“内料”,真是世事无常,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傻孩子。”清休澜伸手在应听声脑门上轻轻一弹,叹道:“你不能把‘凌月剑宗的弟子参与灰色买卖’直接简化成‘凌月剑宗参与灰色买卖’,这不成立。如果凌月剑宗内部已然腐烂至此,何必再派个弟子出来?直接将交易地点定在宗内不是更方便,还全是自己人,不用担心保密问题——凌月剑宗,月亮的月,不是凌约。” 第12章 皮尔卡娅点点头,肯定了清休澜的所有推测。 理清思绪后,凉倾神色冷了下来,道:“我会去杀了那个在外逃窜的‘卖家’。” 清休澜听后却是笑了起来,应听声甚至能够感受到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笑得在微微颤动,他笑着道:“光杀一个‘卖家’有什么用。要杀就杀个大的——” “整个溟市从此消失,你觉得如何。” 第9章 这番话实在太过狂妄,就连不明觉厉的应听声都微微睁大了双眼,皮尔卡娅也惊讶地看向清休澜,摇了摇头:“如果可以,我一定支持,但这想法实在过于螳臂当车了。你不了解……” 说到这,法阵又开始震动,皮尔卡娅及时止住了话音,再次摇了摇头。 反倒是最在场最了解清休澜的凉倾眼神一动,道:“你这个胆大妄为的计划……我喜欢死了!”凉倾一拍双手,就像饿了三天的牛看到青草一般,她兴致勃勃地唤出一份修仙界地图,正想说些什么,脸色突然一变,转过身厉声斥道:“谁?!” “抱歉,叨扰各位了。”来人身着一身白衣,却罩了一层殷红的薄纱披风,他站在离众人不远处的门框旁,客客气气地朝清休澜等人行了一礼,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气度,耳上鲜红的耳坠却极尽张扬。他温温和和地介绍道:“在下名习千瑜,是听闻那有名的‘浮云山神兽’,前来一探究尽的,几日前曾借住于此,没曾想从那空无一物的山上下来后,存放行李的客栈却被大火烧毁了。” “旁的倒也罢了,可在下有一珍贵之物存于客栈,因此,哪怕寻回的机会微乎其微,也不得不来尝试一二。刚一进客栈,就听见楼上传来人声,在下以为是在清点剩余物品的店家小二,便冒昧寻了上来,并非有意打扰诸位,真是罪过。” 凉倾冷冷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公子,说话文邹邹的,连武器都没有,实在不像是会独自上一座荒山探寻“传说”的人——说他是书院里的教习先生听起来还更可信些。凉倾活得久,自然不信这个出现得恰到好处的陌生人的任何一句说辞,质问道:“敢问习公子,既然是‘珍贵之物’,怎么不随身携带,却放心地将其留在一家客栈内呢?” 习千瑜吃了个冷脸也没有恼怒,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又朝凉倾拱了拱手,答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珍贵之物’其实是在下游历诸地的纪念品。有在徽州买的字画,也有万花乡采摘的鲜花所制成的干花书签,还有……”他伸出手,手中是一枚圆润的桃核,看起来是吃完桃子之后清洗过保存的。 “在下虽没见到浮云山上那‘神兽’,倒是遇到了棵结了果的桃树,不知主人是谁,那时在下又饥渴难耐,只得摘下了一枚桃子解渴,在地上留下了些许钱财,当作这桃是在下买下的。吃完后,在下留下了这枚桃核,就当是‘浮云山之旅’的纪念品。这样的纪念品,在下收集了很多,带在身上总归不便,就像以往那样将装有纪念品的箱子留在了客栈,自己轻装上阵,哪曾想……”说到这,习千瑜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悲伤和遗憾,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恕我冒昧,习公子。”清休澜开口,金眸微不可察地亮起,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原本微低着头的习千瑜不由自主地朝着清休澜的方向望去,眼眸略显模糊,言语依旧清晰:“在下听到……‘螳臂当车’,和‘胆大妄为的计划’……” 清休澜眸中光芒更盛,问道:“习公子,当真只是冲着‘神兽传说’而去,没有其余‘打算’,也不认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习千瑜慢慢点了点头,嘴唇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无法抗拒般开口答道:“不全是……‘探寻神兽传说’只是打发空闲时间,在下在等浮云山两日后启程,目的地是凌月剑宗旁的灵崖山的那一艘影灵舟,准备去拜访一位故友。在下从未见过诸位中的任何一人,更不相识。” 此人一不与清休澜等人相识,二不与这里发生的事相干——硬要说有关系的,可能只有“拜访凌月剑宗故人”这条沾点儿边,虽说出现的时机有些巧合,但理由却合情合理——只是那装有纪念物的箱子估计已经被烧干净了,无法查证。 “你确定自己叫‘习千瑜’,确定这你确实拥有那‘纪念箱’吗?”清休澜眸中光芒不减,落下最后一问。 “是的。” 习千瑜僵硬地点了点头,略显呆滞无神的眼眸却依旧盯着清休澜,目光没有随着点头的动作而从清休澜身上离开一分一毫。下一瞬,宛如拨开云雾见天明般,他的眼眸重新亮了起来,生机再次出现在他的眼中。 “你要找的东西,应该已经不在了,我感到很遗憾。而我们也并非什么店小二,帮不上你什么,抱歉了,习公子。”清休澜眸中的光芒渐渐散去,他微微俯身,回了习千瑜一礼,没有与他多说的意思。 习千瑜就像遗忘了一段记忆一般,没有对方才堪称质问的谈话发表任何意见,只无奈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待脚步声远去后,凉倾才低声问道:“有异么?” 清休澜摇头:“言灵术没有受到阻碍,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或许吧。” 言灵术非天机宗一家独有,人人都修得,但实际愿意花费时间去修习的人却不多,只因言灵术是可以反过来影响施咒人的。一旦施展不当,就很可能成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 更何况言灵术难修更难精,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咒法众人自然不买账。不过清休澜却觉得“言灵”一术应是“窥天八十一术”之首,用得好,便无往不利,因此,将其修得炉火纯青,旁人难及。 “但也不好说。方才虽然顺利,我却总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没有实证,只是我的个人感觉。”清休澜微微蹙眉,以往使用言灵术时,除了像沈灵带回来那小孩一样罕见中的罕见体质,还从未有人能给清休澜带来方才这样的感觉。天机宗的人体质通灵,又常年修习“窥天机”、“探天命”之类的术法,预感、第六感都准得不行,虽然清休澜说是“个人感觉”,却可以当作半个事实看待了。 凉倾是知道清休澜言灵术的厉害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清休澜也有拿不准的时候,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并未在那位习公子身上察觉出携带了防御法器的痕迹,如果不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宗门特意针对清休澜研究出了能够抵挡言灵术的法阵的话——凉倾摇了摇头,不再深想,问清休澜:“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是装的?那也太……” “如果他真的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那就断不能放他走,我去将他‘留下’。”皮尔卡娅的双手化为了带着锋利鳞片的利爪,一甩尾巴就要去追,被清休澜一声喊停。 “如何留得,杀了他?” “有何不可?!他离开这,就是一个不稳定的变数,不能,不除。” 清休澜叹了口气,抱着手闭上眼用食指轻点了两下额角,道:“要是什么事都能用‘杀戮’解决就好了,这个世界的诸般烦恼对我而言就会变得无比不值一提,可惜,不能。他杀不得。” “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能够‘瞒天过海’瞒过言灵术的法阵或者法器,至少我还不知道。如果方才那习公子是装的……那他的来头可不小。我们目前对他的来历、他背后的立场、他的目的都一无所知,实在太被动了,这样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节外生枝。不如放他离开,以不变应万变。毕竟浮出水面的敌人,可比潜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好对付得多。”清休澜打了个响指,道:“所以,我们只要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计划就好。如果他的目标是我们,或是那个不可言的地方,他就一定会再次出现。” 皮尔卡娅听罢,沉默了两息,随后转头看向凉倾。凉倾用左手托着下巴思考着什么,察觉到皮尔卡娅的视线,她抬眸给了皮尔卡娅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点了点头。皮尔卡娅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双手上锋利上的鳞片逐渐褪去,算是接受了清休澜所说的计划。 人死后,若有执念,灵魂便不会飘向掌管生死轮回的阴阳司,而是会短暂停留在人世,执念散去后,方才会转世重生。但灵魂并不能在人世间久留,因为记忆和魂体会随着时间像落下的雨点般消散,归于天地,化为尘土,不再转世,永恒地停留在执念之地。众人将因为执念消散在人世间的灵魂称为——尘客。 皮尔卡娅正行走在尘客的路上,虽然她在心脏停跳时就已经失去了轮回的资格,但灵魂能安心去往阴阳司总归比带着恨意与不甘消散好——好歹也算有个归处,否则天地之大,何处为家? 既然凌月剑宗与溟市,以及那位神秘的习公子都有联系,那么先去凌月剑宗调查一二是不错的选择——反正清休澜原本也要去一趟的。至于怎么去……对此,清休澜有些无奈,头疼地看着身前的小崽子。 第13章 正当清休澜思考之际,皮尔卡娅和凉倾交流了两句,随后凉倾走了过来,在清休澜面前挥了挥手,然后指向另一侧,似乎是有话想单独和清休澜说。 清休澜跟着凉倾走到一旁,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设下一个阻音阵,开口问道:“怎么了。” 凉倾开门见山地问道:“大约半盏茶前,我身上的灼烧感再次恢复了,你也是吗?” 闻言清休澜倒是一挑眉,答道:“你不说我都没发现——有,但不太明显。”说着,他转头看向说了句什么把皮尔卡娅逗笑了的应听声,道:“可能是因为我就在那小孩身边吧。” 说完,清休澜收回了目光,对凉倾道:“皮尔卡娅与溟市一事,我去即可,你不必去。” 鲛人天生喜阴喜湿,离不得水,更不耐热耐燥,凉倾身为鲛人一族,对天机宗独有的这灼烧感更敏感些,比清休澜难受了不知多少倍。她简直想把全身的骨头都挖出来泡到水里,看看会不会水分被烈火蒸发般冒出“滋滋”白气。 但凉倾听到清休澜这么说,面上却依旧带着一丝忧愁,她偏头看向正用泡泡逗应听声玩儿的皮尔卡娅,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知道,你向来一诺千金,从未失约过。只是……我身为她的同族,在这种时候却不能陪伴在她的身边,让我难以忍受。”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道:“我的心脏正在被鞭挞,如果因‘难以忍受烈火’而轻易离去,余生,我将再无颜面对我的母亲,和那位远方的海涅斯特拉大人。” “这件事,你和皮尔卡娅说了吗?” 见凉倾摇头,清休澜便轻声道:“如果皮尔卡娅知道你这般也要跟去的话,她也会难以忍受。你们鲛人一族的事,我不便插嘴,但我想,她理应拥有知情权。去和她聊聊吧。” 阻音阵缓缓消散,清休澜伸出手背轻轻往凉倾身后一推,就像蝴蝶的翅膀扇动,刮起一阵微风一般,凉倾回过头看了清休澜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朝着皮尔卡娅走去。 清休澜则走到一旁,伸手戳破了那个带着流光的巨大泡泡,解救了在泡泡中打滑的应听声,随后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走廊之上,还顺手给房间里的两人罩了层结界,接着半撑在完好的那节橼栏上眺望远方。 应听声走到清休澜身旁,踩上了一节靠下的橼栏,勉勉强强将自己挂在最高的那节橼栏上,然后偏头问清休澜:“前辈,我们要去凌月剑宗了吗?”他“月”字咬得很重,似乎在刻意纠正自己的读音。 清休澜将视线从远方收回至身侧,“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应听声又问:“那我们怎么去?” 清休澜答道:“坐船吧。你晕船吗?” 应听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说“不晕”还是“不知道”,他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反而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像刚才那样‘咻’一下过去?” “传送阵?”清休澜问道。 应听声点了点头。 清休澜蓦然笑了起来,应听声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他笑得这么温柔,直觉不对,就听清休澜柔和地对他说。 “你想尝尝被空间撕裂,脑浆流一地的感觉么。乖,那不需要借助传送阵的,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实现。小草包。” 应听声:“……” 第10章 应听声只是没有环境学习,并不代表他的智力有问题,听清休澜这样一说,他略一思考便得出了结论。 清休澜当然可以直接用传送阵传送到凌月剑宗附近,但这样会让应听声变成一滩不会说话的血泥,而清休澜又有不得不带上自己的理由。因此,清休澜只能选择一个对应听声而言比较安全,速度也不慢的方式。 “是刚刚习公子说的‘灵影舟’?它很特别么。”应听声简直把清休澜当成了行走的百科全书,觉得清休澜什么都知道,一有问题便问。如清休澜之前所说一般,他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清休澜并不讨厌应听声过多的问题,因为他问的这些,没有人解答的话,他确实无法得知。讲真,清休澜真的觉得比起回答天机宗某些弟子问出的那些能在书中找到答案,或是显而易见的白痴问题,他更愿意花时间解答应听声的困惑。 提问是探寻真理的关键。当然,前提是提出的问题值得解答。 于是,他回答道:“是的。影灵舟以灵石中蕴含的灵力驱动,一日可行千里,平稳且快,载人也载货,是除了‘传送阵’和‘飞舟’之外速度最快的载具。” 说完,清休澜想起了什么,手腕一转,从乾坤戒中取出了之前买给应听声的书,递给他,道:“选一本先看着吧,剩下的我帮你收着。天机宗可不养小草包。” 应听声很久之前,大概七八年前吧,是在落花村那间小小的书堂中读过书的,只是后来……应听声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段能够轻易调动他的情绪的过往,依照模糊的记忆从清休澜那一排书中抽出一本似有印象的《千字文》来,收到了怀中。 清休澜看了一眼,然后将剩下的书收了起来,道:“对你这样没有基础的学童,天机宗不会过于严格,但我的要求比较高。首先,没有时间限制,你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我,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等你觉得你已经将这本书中的内容完全吃透了,就来找我‘考核’。考什么,怎么考,都由我说了算。是否能从我这摆脱掉‘小草包’这个称号,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你可以暂时忘记我之前说的‘天命’一类,那些现在还过于遥远。”清休澜点了点应听声手中那本书,道:“你现在的任务,只有它。如果你是个有天赋肯努力的学生,我很乐意倾囊相授。等你足够强大,你就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清休澜没有设下阻音阵,只是俯下身凑到应听声耳边,说道:“比如,为你死去的父母报仇。或者,杀了我这个强行将你拉至另一道命运轨迹的‘怪人’,当然,如果你真的做得到的话,我会从现在开始,期待那一天来临。” 应听声像是陷入了什么幻境一样,怔怔看着前方重复道:“……报仇?”随后,他停顿了几息,接着轻轻说道:“可我连我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可以帮你调查,轻而易举。”清休澜走到应听声身后,两只手一起放在他的肩膀上,说道:“但是,你得向我证明,你值得我这样做。清醒些吧,在破旧村落摸爬滚打抢食物的日子已经离你远去了,你得开始适应你的新生活。” “你现在呢,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清休澜的食指慢慢划过应听声的脖颈,没有用力,也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可应听声就是感到一阵比不久前淋过的那一场雨还要刺骨百倍的寒意,随后,他听到了清休澜落下的最后一个字。 “……死。” “天机宗不留废物,你会被送回落花村。但在见过更广阔的天地之后,你将无法再忍受狭窄的牢笼,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随后身体被困死在小小村落中孤独老去,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惩罚。这是给你的机会,也是对你的考验。” —— 应听声从未如此喜欢学习过,简直睡觉的时候都想把灵魂拽出来看书——反正会感到疲累的只有这具躯体。 如今,应听声、清休澜,皮尔卡娅三人正坐在一辆前往浮云山的马车上。应听声掀起了车帘借着日光看书,清休澜正散漫地半靠在前面享受阳光,手里还拉着缰绳。至于皮尔卡娅,则被装进了“栖灵瓶”中,毕竟总不能让她一直飘在后面跟着。 一般而言,栖灵瓶是修士们用来暂时封存游荡在外的灵魂的容器。但再一般而言,大部分修士出门在外都不会特意准备个栖灵瓶带在身上,见鬼——遇到飘荡的灵魂后,心善些的会吟经超度,戾气重些的会直接打散将其送去阴阳司轮回,绝大多数修士人会选择无视,不给自己找麻烦。基于此,栖灵瓶就略显鸡肋——素不相识,给人魂装瓶里是想绑架吗。 清休澜和凉倾自然也没带,不知两位姑娘怎么商量的,总之最后,只有皮尔卡娅独自一人从房间里出来了,将手中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镜还给了清休澜,然后一言不发地跟在了清休澜身后。 无奈,清休澜只能去附近给她找个暂时栖身的载体,好在他运气不错,城镇中刚好有人在卖栖灵瓶,避免了清休澜将什么奇怪物品带在身上的惨剧。 日头正好,浮云山里这不远,也就两个半时辰的路程,估计到浮云山脚下时刚好能够赶上晚饭时间。 清休澜半睁开眼偏了偏头,从客栈出来之后,应听声就像打通了什么经脉,或者中了什么咒一样,再没把手中的书放下过。也不知道是在装样子,还是真的将文字都吃了进去,清休澜不着边际地想道。他那一番话一半认真,一半恐吓,刻意省去了“回到落花村后将衣食无忧”这一结局,如果应听声真是个没什么志气,只想浑浑噩噩,安稳度过余生的草包,在得知衣食无忧后估计再不会有什么上进心,只想等天机宗给他一笔不菲的费用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第14章 马车慢悠悠地在小道上前进着,一路上零零散散地遇到了几群人和几家茶肆,大多是些结伴的年轻人,有说有笑的聚在一起,各自抱团。也有单独行动的,不与任何人交流,甚至不愿意拼桌,来如影去如风,转瞬就不见了踪迹。 像清休澜这样带着个小孩的是少之又少。路上停下短暂休息时,有不少年轻的女修士都对应听声表达了喜爱,莫约是把清休澜当作了哥哥一类的长辈,得知他们二人也是要去浮云山时,开口问要不要结个伴一起走,被清休澜以“小孩怕生”的理由委婉回绝了。 清休澜一路赏光赏景,伴着微风和“哗哗”作响的树林声浅眠。待马车摇摇晃晃到达浮云山脚下的浮云镇时,太阳已然西斜。 比预料的时间晚些,不过前往灵崖山的影灵舟明天才启程,也就无所谓了。清休澜刚停下马车敲了敲车轸,就见车幔猛地被掀开来,应听声跌跌撞撞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到一旁的树丛中吐去了。 清休澜无奈地挥手收起了车舆内已经翻了小半本的书,以及已经见底了的茶壶和空空如也的点心盒,微微提高声音对应听声道:“我早说过在颠簸的马车里看书不是什么好选择,影灵舟比马车更加平稳,到时候有的是时间看——你还吃晚饭吗。” 应听声用清休澜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然后无力地摇了摇头,就要伸手去拿清休澜手中的书本。清休澜将手往上一抬,轻松躲开了,挑眉道:“省省吧。我是严格,不是变态。‘让已经奄奄一息的学生坚持完成每日课业’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说完,清休澜伸手将应听声转了个面,示意他抬头,接着说道:“你面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就是‘浮云山’,想和那位习公子一样去探索一下‘神兽传说’么?就当是课外考察。” 虽说表面上看清休澜是在询问应听声的意见,实则他早就做好了决定,就算应听声说“不想去”也没用,最多是把他安置在客栈,自己前去。于是应听声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清休澜一打响指就要开传送阵,伸手将一瓶丹药抛给了应听声,随后自己先走了进去,留下一句快要消散在空中的模糊传音:“传送阵开在山脚,离这不远,不会有事。吃了再跟来,不然有你吐的。” 应听声伸手接住了巴掌大的白色瓷瓶,拔出木塞倒出两颗乌黑的药丸吞了下去,随后感到身体中郁结不散的燥气逐渐被一股清凉的灵力驱散,从上往下游走过全身每一寸筋脉,宛如被一整个夏日清晨叶片上的水珠冲刷过一般,身体变得轻松。 传送阵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在清休澜走进去后就消失,而是依旧在原地发着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从外往里看,透过一圈圈旋转的光圈,隐约能够看到一片深绿色的树林。 应听声深吸了一口气,落日余晖微烫的空气充盈在身体中。他盖上小瓷瓶的木塞,走进了面前闪着淡金色光芒的传送阵中。与以往不同,应听声在穿过传送阵时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不适,简直就像只是简单地穿过一道门一样轻松。或许这就是清休澜每次穿过传送阵的感觉?那就是根本没有感觉。应听声胡乱想着,轻飘飘落地,走到了等在不远处的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抬头看向面前的高山,碎金色光芒穿过树叶照亮了他的面容,就如同点缀了飘金的名贵白瓷一样。应听声的目光跟着他向上望去,入目便是葱郁的山林,层层叠叠将整座山遮掩,顺着再往上,莫约山腰处,缥缈虚无的白雾将浮云山笼罩其中,山顶高不可见。 “走吧,去看看那所谓的‘桃树’是否真的存在。”清休澜回头看了一眼应听声,然后便将目光收回至前方,提步朝可能是“入口”的一处缺口走去,道:“上山路只有一条,我想那位习公子作为‘普通人’,应当不会另辟蹊径,从别处上山吧。” 应听声快走了两步追上了清休澜,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按照“正常人”的上山路线往上走却并没有遇见什么桃树的话,那不就证明习公子和他们走的并不是同一条路了吗。在客栈初见习公子时,他衣裳整洁且完好,手指关节没有擦伤,白玉无瑕,不像是走过“非寻常路”——比如窜进树林或者草丛。 “很高兴见到你终于具备初步独立思考的能力。”清休澜走在前面,就算应听声没有发问,却依旧猜到了应听声原本想说的话。 “……前辈,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您的言灵术包括读心么?”应听声微微仰头看向清休澜,问道。 “想什么呢。当然不包括。”清休澜微微一偏头就对上了应听声的视线,抱着手懒洋洋地答道:“虽然不会读心,但你这样的小少年想说的话实在太好猜,简直全部写在了脸上,我略低头一看,便知道了。” “可您刚刚也没看我啊……” “嘘,听。” 闻言,应听声也不再纠结这事,转回头竖起耳朵专心听了起来。 周围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太阳的光芒尚未离开这片土地,但长势喜人的不知名树长得太高,都争先恐后,贪婪地想独占每一丝阳光,能够落在地上的阳光微乎其微。清休澜不再说话后,周围变得更加安静,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应听声真的听到有什么人,或是什么动物穿过树丛时的“沙沙”声,配上略昏暗的道路,使他内心的不安在逐渐扩大。 “前、前辈,这是什么声音?”应听声像怕身后有什么鬼怪一样快步追上了清休澜,差点撞上那洁白柔软的大氅。 只是随口一说让应听声别再追问实则什么声音也没听见的清休澜:“?” “有声音?” 第11章 “这种时候就别拿我当饵了前辈!这招用一次还不够吗。”应听声以为清休澜又像在客栈借自己引出皮尔卡娅一样,想用同一招引出在暗处的不知名人,一边紧张地左右观察周围一边牢牢抓着清休澜的大氅,有些崩溃地说道。 清休澜停下了脚步挑了挑眉,他是真的没听到有什么声音,但还是问了一句:“哪个方向?” 应听声像是能看到什么清休澜看不到的蚊虫一般视线在几个不同的方向左右来回,答道:“……我不知道,这边?或者这边?我不知道,它在乱窜,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直到应听声话音落下,清休澜这才也模糊地听到了一丝应听声口中的“声音”。他沉下眸,站在原地未动,静静等待这位“不速之客”自投罗网。 突然,“唰”地一声,面前的草丛中窜出了一团不明物种,朝着两人扑来,几乎同一时间,一道淡金色的结界骤然形成,还没等应听声反应过来,就听见“嘭”地一声,那不明物种撞上了结界,结结实实,就像砸在透明琉璃上的鸡蛋一样,缓缓地从结界上滑了下去。 “哦?‘神兽传说’居然不是骗小孩的睡前故事。”结界消散,清休澜朝地上那滩毛茸茸的圆球一颔首,示意应听声没有危险,可以去近距离看看。 “什么意思……这是,神兽?”得到准许之后,应听声才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在那团神兽旁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神兽软绵绵的前肢,道:“好像一只……巨大的狐狸?” 神兽团子显然撞得不轻,吐出了半截粉嫩的舌头,脑袋软软垂着。这只团子比应听声还大一圈,甚至将他整个人驮在背上。它浑身雪白,毛发间夹杂着几丝浅粉色绒毛。两只毛绒耳朵间飘着一颗和它眼睛一样大的白色圆珠,背后长着两枝枯枝一般的翅膀,浅褐色,上面没有树叶,摸起来软软的。 狐狸自然不会长翅膀,也不会在耳朵间顶颗珠子。 “它是乘黄,一只实打实的神兽幼崽——别探了,活着呢。一只神兽要是撞上个结界就撞死了,那也太侮辱神兽了。”清休澜道。 应听声将手从这只乘黄幼崽的黑色鼻尖前移开,随后抱着它转过身请求道:“幼崽?那它的父母呢?” “或许。”清休澜思考了两秒,答道:“我从未见过成群或结伴的乘黄,它们从来都是单独出现。” “……好可怜,我们可以养它吗?” “可怜?你是不是对神兽有误解。”清休澜笑了一声,没同意也没拒绝,与应听声商量道:“我的精力最多照顾一个幼崽。如果你觉得你能对它负责的话,可以,我出钱。它的生死,穿暖,全都由你负责,我不会插手。但它是吃鲜美的鱼还是干瘪的馒头,是睡丝绸与软枕,还是生虫的干草堆,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应听声低着头搓了搓手指,手中似乎还留有纸张的触感。为一条鲜活的生命负责,这是一个重大决定。毕竟吃鲜鱼睡软枕算活着,吃馒头睡草块也算活着,区别只在于这小……大团子是否会后悔在这个晴好的下午坚定地向他们扑来。 他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直到地上那只团子都缓了过来,站起身在他的脸上舔了舔。感受到脸颊传来的温热且湿润的触感,应听声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对清休澜说道:“我会对它负责,我不会让您失望。” 第15章 清休澜垂眸看着他,两息后,才答道:“好。” 说完,那乘黄幼崽像是知道自己有伙伴了一样兴奋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绕着二人旋转着。 清休澜眼神一动,若有所思,将团子唤了下来,然后让应听声爬上去看看。 应听声:“?” 乘黄幼崽:“?” 一人一兽显然都不愿意,但清休澜才不管这些,右手一挥,就将应听声整个人拎到了乘黄背上,说道:“飞一个看看,小家伙。” 乘黄虽然不情愿,却意外地很听清休澜的话,乖乖的飞到了空中,灵巧地载着应听声转了几个圈,看上去很是轻松,就像背上的应听声如天空中的云朵一般轻一样。 清休澜一打响指,传送阵的光芒立刻在他的脚下亮起,将还在空中的一人一兽打了个措手不及。 “前、前辈?!” “你们飞过来,我先走一步。” “飞?等等、我是说,前辈!我不知道凌月剑宗怎么走啊——” 清休澜已经踏入了传送阵,闻言伸出右手,曾经伴应听声入眠,又被大火烧毁的那盏琉璃灯完好无损地再次出现,朝着空中的应听声飘了过去,紧接着,清休澜便消失在原地,只落下一句尚未消散的话语:“灯盏会带领你们。” 应听声:“?!” 清休澜说走就走,只留下乘黄和应听声面面相觑,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相同的绝望。 —— “唔——咳咳!”应听声被高空中急促的气流呛到,眼泪都快咳出来了,短促道:“慢一点儿——我会死!我真的会死!” 乘黄鸣叫了一声,似乎不满应听声质疑自己的飞行能力。 “我可没长翅膀呀,咳!我有点想念地面上的空气了……”应听声欲哭无泪,不明白原本的“影灵舟之旅”怎么会突然变成“空中环游”,一边抓稳乘黄一边还要看着飞在前方不远处的琉璃灯盏:“右边!告诉我你不夜盲,拜托……” 乘黄猛地往右一偏,在空中转了半圈后再次跟上了那盏琉璃灯。天色渐暗,琉璃灯稳稳地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光芒。要是有人抬头朝天上望去,就能看到一颗低低的流星划过。 灯盏带着空中的一人一兽穿过了一条宽大的河流,沿着河流往上游去,一座巍峨的宗门逐渐显露出它的轮廓,隐约能够看到挂在房檐上的灯笼,星星点点连成线,可与天上的星辰媲美。 “在那儿!我们到了。” 乘黄顺着灯盏往下飞去,可不知是因为它还只是只幼崽,仍需练习稳稳地从高空中降落,还是因为半个时辰的高空飞行耗尽了它的体力,又或者只是单纯忘记了自己背上还挂着个脆弱的人类,所以没掌握好平衡,乘黄朝下飞时有多迅速,磕磕绊绊降落在地面上时就有多狼狈。 简直像风消失后骤然坠落的风筝一般,好歹这只神兽幼崽在即将连着地时扇动了一下翅膀缓冲,悬之又悬没将应听声甩出去。 但也没好到哪儿去,应听声被乘黄降落时激起的尘土扑了满脸,吃了一嘴沙子,一边拍着衣袖一边无奈地对它说道:“我想你需要的是,降落练习。” 乘黄一抖毛发,身上的碎石沙土便被抖落一地,它用毛茸茸的脑袋一拱应听声,似是不满。 应听声被它撞了个踉跄,往前走了两步稳住身形,却也没有生气,伸手将它头上落的一片枯叶摘了下来,说道:“这样降落可有损‘神兽’的气势啊。你不觉得吗。” 乘黄歪着头想了想,随后幅度很大的点了点头,同意了应听声的想法,朝他走去。但那幼崽没走两步就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炸了毛,“嘭”地一声将自己缩小了五六倍,变成了只正常大小的狐狸,然后脚一蹬,窜进了应听声的怀中。 别看这小兽个头是小了,可重量依旧很可观,应听声伸手将它接了个满怀,身体不自觉被扑得退了一步,然后就撞上了一具温热的身体,那人惊呼了一声,伸手扶住了应听声的肩膀。 应听声一惊,抱着怀中的‘狐狸’崽迅速转身,急退两步,这才抬眸去看来人。 那人莫约十八九岁,身着海浪花纹的碧蓝色劲装,半长的头发高高束成了个马尾,腰间挂着一柄银色的长剑,手中还提着一盏发着光的灯笼。见应听声眼中警惕,便挥了挥右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还往后退了两步,给出一个安全距离。 应听声不认识此人,却识得那人剑穗上的云浪珠,他记得清休澜曾说过那是凌月剑宗内门弟子独有的。于是他眼中的提防稍弱,却依旧站在原地,开口问道:“你是,凌月剑宗的……” 那人笑了笑,主动介绍道:“小友好啊,在下云青,凌月剑宗柯长老座下弟子。清前辈正和师尊在大殿等待小友,特意命我下山接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应听声自觉身上也没什么值得觊觎的,而且真想对自己不利的话一掌拍晕自己带走不就好了,反正他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没必要客客气气的。于是应听声便应了一声“好”,然后摸了摸怀中小兽的头,跟着云青向山上走去。 半路,应听声开口问走在自己前两步的云青:“云前辈,您能给我介绍一下凌月剑宗么?” 云青回过头,等应听声跟上之后才摆了摆手,道:“叫师兄就好,我还没到能当前辈的地步呢。你想知道什么?” 应听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道:“您随便说说就好,我就随便听听。” 云青“啊”了一声,也不知道清休澜怎么说的,就见他弯了弯眼睛,答道:“你是第一次下山吧?怎么样,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新奇。在外游历很有意思,但不管走多远,我还是最喜欢回到凌月剑宗那一刻。虽然凌月剑宗在外有个‘顶尖三大宗门之首’的称呼,听起来就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但对我而言,这里有像家一样的温暖。” “像家一样?”应听声抬眸,眼中似有怀念,轻声问道。 云青点了点头,道:“凌月剑宗一共有八位长老,也就是八座长老峰,但每一峰与另一峰之间都用云索连接了起来。长老们大多都有徒弟,年龄相仿,也能玩到一起去。每日结课,大家就会一起去膳房用膳——你一定要尝尝,大多数时候都很好吃。” “大多数时候?也有不好吃的时候么。”应听声跟着云青笑了起来,琉璃灯盏静静飘在他的右手边,就像一个无声的守卫。 云青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得看当天厨子的心情了。每次试菜——我是说,尝试新事物时,师兄总会端着菜朝我抱怨,‘怎么能把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炒在一起呢,这实在太挑战我的味蕾了,令我的胃萎缩’。” 他最后一句特意改变了声线,像在模仿谁一样说着,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 “原来你有个师兄!有人一起生活是不是很棒,我一直想要拥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呢,生活会变得……更有意思一些。”应听声眼眸一闪,笑道。 “是啊,当然。很有意思。”说到这,云青却明显地低落了下来,眼中难掩担心。 “你还好吗,抱歉,我说错什么了?”应听声偏过头,歉道。 “不不,不是你的错。”云青朝他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道:“只是我的师兄已经下山有一段时间了,却一直没有和我们联系,我有些担心罢了。瞧,我们到了,快进去吧。” 应听声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殿前。这座大殿整体呈银蓝色,门前的两座瑞兽石雕却金光闪闪,仿佛是用纯金打造的一般,与整个大殿格格不入。 他转过头看向云青,云青似乎也觉得这两座雕像有些不和谐,却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云青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应听声,于是走在前面的应听声有些奇怪地回头问道:“您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闻言云青笑了一下,一眨右眼,答道:“我还要去练功,就不进去了。要是你要在凌月剑宗多留两日的话,可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应听声站得比云青高两阶,闻言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在云青转身离开之后,自己也满满走进了那座一眼看不到顶的大殿当中。 第12章 夜色降临,大殿中已经燃起了灯烛。 应听声走进大殿时,原本轻声的议论声顿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同时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让应听声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就像被凝固在了一团金色的蜂蜜当中,动弹不得。 就在应听声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茶杯与桌面的碰撞声从左前方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道他十分熟悉,在此时宛若天降甘霖的声音从不远处唤他:“听声,过来。” 应听声就像突然得到赦令的僵尸一样,终于吐出了胸口处那团淤积的气,抬眸一看,果然对上了清休澜那双淡金色的眼眸。他狂跳不止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提步往清休澜的方向走去,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怀中这只小兽压的。 第16章 等他走到清休澜面前,才突然发现清休澜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那件白狐大氅,换成了一件淡紫色的直?长衫,在外披了一层水青薄纱,浅浅落在地上。清休澜将那一头如瀑的乌黑长发散了开来,简单用一只琉璃长簪绾了绾,将一小部分长发固定在脑后,其余大部分发丝都散落在四周,发尾落在了椅子上,微微弯曲。 清休澜坐在距离主位最近的位置,那张摆放了点心和清茶的小几旁额外放了一张椅子,似乎是留给他的。那张椅子与清休澜的一模一样,只是在靠背处多了一个绣花软枕,以及一个脚垫。 原本缩在应听声怀中的乘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冒出个头来,看见清休澜时耳朵都竖了起来,从应听声怀中窜了出去,直直撞向清休澜,却又被清休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开,只能悻悻回到应听声怀中,埋了埋圆脑袋,又不动了。 清休澜将应听声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检查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见他只是衣摆处沾了点尘土,其他都没少之后便用眼神示意他去旁边坐着,伸手将小几上的糕点往他那儿推了推,然后收回了视线。 应听声乖巧地踩着脚垫坐上了那张对他而言过大的椅子,来到清休澜身边后,大殿中的目光就像被无形的气场削弱了一般,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让应听声自在不少。 这时,他感到衣摆处似乎被轻轻一拍一样动了动,低头一看,原本沾上了擦不净的尘土的衣摆已经重新变得干干净净,是谁做的,不言而喻。应听声轻轻嗅了嗅,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就像天然的安神香一般,应听声转头四处看了看,却并没有在大殿中看到花瓶或是香炉。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声轻咳吸引。一位正值不惑之年的男人站到了大殿的主位上,朝坐在右手边垂眸喝茶的清休澜问了声好,在清休澜抬起头时又摸着自己半长不短的胡子将低着头抚摸怀中小兽的应听声夸了一通,什么“根骨清奇”、“必有大用”、“有福相”等等赞美之词全一股脑塞到了应听声头上,把应听声夸得莫名其妙,一脸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男人,又偏过头朝清休澜问了句什么。 清休澜笑了一声,短促地说了几个字,虽然并未传出声音,但看口型,清休澜说的是“不必理会”四个字。男人的额角跳了跳,随后终于不再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厉声道:“此番邀清长老前来,是为了灵崖山起火一事。我宗与天机宗向来交好,自然也不愿相信贵宗会和这样的事扯上关系,奈何人证物证俱全,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哦?‘人证物证俱全’?在哪儿呢,可否呈上来让我一观?”清休澜似笑非笑地放下了茶盏,虽然拿在手中半天,但茶盏中的茶却一点没少。 男人看了清休澜一眼,然后转头对着大殿正门喊道:“传许、韩二人——” 大门骤开,两个守在门外的弟子押进来两个浑身镣铐的男人。那两人面容蜡黄,身体消瘦,手腕脚腕上皆有深可见骨的勒痕,破破烂烂的衣服遮不住身体,露出的地方没几块好肉,全是鞭痕与刀痕,不同颜色的液体从皮肉上渗出,打湿了他们身上的衣服。 “清长老见谅,为了还贵宗一个清白,不得不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可惜在经历多日问话后,二人还是坚定不移地指认了天机宗。”站在高台上的男人故作惋惜地说道。 连同两人一同被送入大殿的,还有两只完好无损的天机鸟。 男人朝端着托盘的弟子一挥手,弟子便低着头走到了清休澜身边,男人的声音接着在头顶响起:“清长老看看,这是否是贵宗的天机鸟?” 清休澜淡淡看着托盘上敛翅的鸟儿,没有伸手去拿的意思,只是往上一抬手指,托盘上那两只鸟儿便被一股风托了起来,轻巧地“飞”到了清休澜眼前。 在此间隙,男人的嘴也没闲着,闭上眼吟诗一般抑扬顿挫地说道:“谁人不知天机宗那‘不惧雨火,不畏刀剑’的天机鸟?这两人的话我原本是不信的,可他们二人居然拿出了‘天机鸟’!此鸟一出,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震惊……” “抱歉打断你,章长老。”清休澜挥手,将那只天机鸟放回了托盘中,略略抬眸看着高台上的人,说道:“我想沈灵应当还没粗心到这种地步——当年天机宗给修仙界各宗派发用以联系的天机鸟时,唯独遗漏了凌月剑宗么?天机鸟出自天机宗不假,但并非是‘天机宗独有’,仅凭两只并不罕见的鸟儿就给天机宗定罪,是否过于牵强了。” 章长老“呵呵”笑了两声,答道:“当然,当然。那么,听听‘证词’吧。” 跪在地上的两人没有开口的意思,但也不需要他们开口,托着另一个精致托盘的弟子缓缓上前,一枚淡蓝色的菱形水晶从托盘上飘起。章长老伸出手,一道灵力照射在水晶之上,一段影像出现在众人面前。 画面中,是一间昏暗的牢房。牢房内没有点燃烛火,唯一的光源就是头顶的一扇小小的窗户。 “再说一遍,你们为何会出现在灵崖山上?”说话的人手中拿着一道带着尖刺的长鞭,鞭上不断滴落着暗红色的血液。 其中一人在另一人的沉默中哑声开口:“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只是想借着灵崖山上的灵气修炼,仅此而已。山火是突然烧起来的,毫无征兆。” “放肆!”拿着长鞭那人斥道:“灵崖山归属于凌月剑宗,修仙界中无人不知。你们未经过准许便私自上山,到底是哪家的弟子?” 原本沉默的那人突然开口,颠三倒四地喊道:“灵崖山——灵崖山有我的大机缘!我算到……不,我感觉到的!我要去灵崖山,只有那里……只有灵崖山才对得上,不可能有别的地方……不会,不可能。” 紧接着那人就被连扇了几个巴掌,“还在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胡话!什么机缘,我看你就是修炼修得走火入魔了罢!说,你身上的天机鸟从哪儿来的!” 那人嘴角流出血迹,脑袋垂着,却是低低笑了起来,如同厉鬼一般答道:“……天机鸟?天机鸟是天机宗……是我的。我的突破机缘就在这里,我很快……很快就能……” 留影戛然而止。 “啪、啪、啪。”清休澜慢慢地看完了这出好戏,鼓起了掌,道:“很精彩。但恕我直言,这样胡言乱语、逻辑不通的昏话,不足以作为指控天机宗放火烧山的‘证词’。” 章长老一摊手,做出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清休澜轻叹一声,往后一靠,倚在了长椅上,像是给天机宗那群灵智未开的猴子讲课一般放缓了声音,道:“第一,做事要讲动机。放火烧灵崖山,炸毁灵脉,这对天机宗来说,有什么好处?” 不等章长老回话,清休澜便接着说道:“天机宗不但也被山火爆炸波及,甚至连灵脉炸毁后四散的浊气也没能躲过——沈灵和苏长老忙得不知白天黑夜。毁坏的建筑要重修,灵草要重种,被炸伤的灵兽要救助。就连刚离开没多久的凉长老都被召了回来,简直是吃力不讨好。你告诉我,天机宗图什么,图自己太闲想给无聊的人生增加一点忙碌么?” 章长老沉默了下来,大殿中逐渐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第二。”清休澜没有给高台上的男人思考的时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那两位‘证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证明自己属于天机宗,那所谓‘修炼’也好,‘寻找机缘’也罢,和天机宗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么?难不成只是提了一嘴天机宗的名字,就能将天机宗也扯进来?清某避世已久,不知如今天机宗的影响竟已如此之大,名声如此之广。” “第三。”清休澜漫不经心地端起了小几上已经冷透了的清茶,拿在手中缓缓摇着,道:“不管是现在我面前的两人,还是留影水晶中的两人,身上皆有受刑的痕迹。贵宗问话的手段我不敢苟同,但你可知有个词名为‘屈打成招’?屈打成招说出的话,可不能作为‘证词’。” “这……”章长老用袖子擦了擦额间渗出的薄汗,道:“可能有什么差错,有话好说嘛,我们肯定不会冤枉好人……” “不敢。但关乎凌月剑宗,仔细些也是应当的。只要章长老仍有‘证据’,那此事就仍有讨论的必要,否则……”清休澜抬眸,唇角带笑,眼中却是冷的。 章长老简直要把这辈子出的汗都擦完了,原本说好只是借着凌月剑宗宗门之首的势气压制,浑水摸鱼将天机宗派来的弟子压得无话可说,然后顺理成章将人留下。有这么个“活把柄”在手,天机宗就算是要顾全自己的名声,也得坐下与他们好好商量商量——掌握了主动权,那还不好操作一番么。 凌月剑宗唯独没料到天机宗派来的不是弟子,而是直接来了一位长老! 别的长老倒也还好说,偏偏是这位……虽然看着年轻,还与自己同为“长老”一职,但这位要是想当着大殿中数位长老的面自称一声“前辈”,却也是担得的。 第17章 几息过去,章长老依然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清休澜略带遗憾地开口,道:“既然你没有其他物证,也没有人证,更不存在什么证词,那么你对天机宗放火烧山炸灵脉的怀疑与指控,又……从何而来呢。”尾音沉下,清休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如柳絮般细小的雪花不知何时从空中落下,遍布整个大殿。 正当气氛逐渐凝固时,一道声音骤然破门而入,搅乱了雪花落下的轨迹:“误会呀!都是误会!” 一位和章长老年龄相仿,整个人却更中气十足的男人推门而入,正是八长老之一的柯麒,他脸上带着笑意,进门后先给清休澜行了一礼,歉道:“清长老见笑了。被炸毁的这条灵脉对凌月剑宗而言尤为重要,因此宗门上下对其格外上心,但却万万没有要污蔑天机宗的意思呀!章长老也是想早日找出幕后黑手,有些心急,才闹出这么一个大误会——那些证据自然做不得数的!老章,还不给清长老赔礼道歉。” 虽然按照辈分和能力,清休澜都担得起这声道歉,但要给一个外表明显比自己年轻的人道歉,章长老却如何都拉不下这个脸面,涨红了脸,从鼻腔中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柯麒没在意离开的章长老,接着对清休澜道:“章长老此举并未告知宗主,是自己借凌月剑宗的名义给天机宗发的传讯,但他毕竟是凌月剑宗的长老。此事是凌月剑宗办得不妥,还请清长老给我们一个赔罪的机会,万万不要伤了我们两宗之间的和气呀。” “赔罪?”清休澜像是提起点兴趣,问道:“你们想怎么赔罪?” 第13章 “所以,我们是被‘软禁’起来了?”应听声手中拿着本书趴在雕花窗檐上往外看,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都是凌月剑宗的弟子,美名其曰“有需要就吩咐他们”,看似照顾,实则监视。 “怎么能叫‘软禁’。”清休澜靠在一旁的软榻上,一边看着那本“浅谈……天机宗篇”,一边将前不久柯麒那一套说辞重复了一遍:“‘凌月剑宗三十二座藏书阁,二十一座习武场,八峰七十二层,清长老皆畅通无阻,可随意参观。奇珍异宝,灵草灵芝,就是想带走赏玩一二,也是使得的’。行动无碍,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这‘软禁’的待遇也太好了些。” “前辈这话直接将‘出入皆有人跟随’、‘不允下山’、‘弟子能与我们谈论的话题只有显而易见且毫无营养的事实’等等全都抹杀掉了。”应听声有气无力道。 清休澜早早地就在这处清净雅致,但远离主峰的居所设下了阻离阵,隔绝了所有“偷听”和“偷看”的可能。应听声能从里面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就算如此,哪怕应听声深更半夜推开门,也立刻会有守在门口的弟子带着笑容围上来问他要去哪儿,需要什么,好像根本不需要休息一般。 闻言,清休澜笑了一声,遭殃的其实只有应听声一人,毕竟凌月剑宗的胆子还没大到敢派人紧跟着清休澜。他合上手中用以打发时间的读物,懒懒地一顺头发,道:“不留在这,怎么找这颗云浪珠的主人。” 说到这,趴在窗上的应听声突然“哦”了一声,转过身对清休澜道:“方才我与一位叫‘云青’的前辈闲聊,他说自己的师兄已经下山有一段时间了,却一直没有和他们联系。前辈,你觉得……”话音停在此处,应听声抬头看向清休澜,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成长得很快啊,小朋友。都无师自通地学会探听消息了。那么,先不管我如何想,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清休澜听到这个消息眼神都没动一下,就像早就知道,只等应听声自己说出来一样。 应听声缓缓回头看了一眼飘在自己右手边的琉璃灯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问出来,答道:“……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我明日可去找云青前辈那儿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那位师兄的名字或是画像什么的……” 清休澜没对应听声的“计划”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手一挥,抛出了那颗云浪珠,看应听声手忙脚乱地稳稳接住后说道:“可以。在凌月剑宗内不必担心安危,他们不敢让你死——除非你真给那神兽崽子做什么降落训练。不过就算你真摔得七零八落也没事,我会把你原样拼回来的。” 忽略应听声一脸见鬼的表情,清休澜接着说道:“有我在此,不必束手束脚。只需记住一点,‘云浪珠的主人已死’这个事实不可暴露,要让众人坚信‘云浪珠的主人只是失踪’。你可明白?” 自从来到凌月剑宗后,清休澜就开始不断问应听声各种问题,不过这些问题他大多都答得上,也就只将其当作清休澜的“随堂测验”。闻言,应听声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答道:“明白。内门弟子死亡,凌月剑宗定要调查死因,但这死因实在过于丑陋,为了掩盖‘凌月剑宗内门弟子参与溟市的灰色交易’这一事实,他们一定会不余遗力地将这件事压下去,与我们的目的相悖。” 清休澜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除了这颗云浪珠,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位内门弟子已经死亡,只要再略一推波助澜,让其与溟市扯上关系……”应听声背对夜色,轻声说道:“……那么凌月剑宗就会像今日的天机宗一样,被那虚无缥缈,一阵风就能轻易改变的‘名声’所累,不得不出面与溟市交涉了。” “‘溟市绑架宗门之首凌月剑宗内门弟子’,只要此事在修仙界传开……那凌月剑宗就像今晚吃的那道‘炙羊肉’一样,要被架在火上烤了。”说着,清休澜笑了起来,道:“修仙界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太久了,这样的乐子,可不常有啊。” —— “哎呀呀……我是不是走错了,这还是天机宗吗。”一位身边跟着两个小童的青年用右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道。 “回来了?那你赶紧收拾收拾,千万别闲着。哦对,沈长老等你好久了,你收拾好了记得先去他那儿一趟啊!”苏扶盈正站在天机宗正门前,用垂镜引抬起了一块倒塌的巨石,她身边的几位女弟子立刻结阵,几道不同的阵法附上巨石,下一瞬,那块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在上面躺下的巨石就被阵法粉碎成细碎的粉尘,落进了收纳柜中,被人背走了。 “没人愿意先给我这个无关人员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吗?”说话这人是五长老之一的孟玄,身着一件墨色大氅,脖子上挂着一枚银色长命锁,腰间缀着流苏装饰,还给自己设了个阵隔绝了飞舞的粉尘,眯着眼睛故作可怜道:“我好不容易才闯过那十死零生的幻灵秘境,没人迎接就算了,怎么家都被炸没了一半。” “十死零生?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一个大人。”苏扶盈指了指孟玄,又将手指移到他身边跟着的那两个小童,“和两个小童,是什么?从阴阳司逃窜出来的幽魂?” “那是我去之前,我出来之后,那幻灵秘境就变成‘七死三生’了。”孟玄一摊手,还是没把眼睛睁开,却好像看得见路一样精准地避开了地上的每一块碎石,朝天机宗内走去,顺便问道:“沈灵在哪儿?” 苏扶盈和身旁的姑娘对视一眼,都无奈地一耸肩。她收回了飘在空中的垂镜引,朝着另一片狼籍走去,答道:“和生阁。” 玉阶损毁后,大部分物资都得弟子下山采买。买什么,买多少这类琐事都要送到沈灵桌上审批。即使沈灵觉得没必要,但文书依旧如雪片般源源不断地送进了自己的和生阁——议事大殿的一侧被爆炸波及了。 待此事毕,“精简报告”和“非必要事务无需特意上报”两项议题需得提上日程,沈灵面无表情地想道。结界波动,沈灵刚一抬眸,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呀,忙着呢?” 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事儿精”孟玄。他手上拿着把青竹扇,扇上还坠着块拇指大的鱼形青白色玉佩,大半夜也不嫌冷,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 “闲话稍后再议……再叙,先说正事。”沈灵搁下了笔,挥手倒了杯茶递给孟玄。 孟玄用扇子接住了这杯茶,答道:“好好。那我先说结论——即使是灵气庞大而充裕的幻灵秘境,也没能逃过‘枯竭’的命运。” “果然……么。”沈灵轻声道,神色微凝。几月前,沈灵就发现天机宗的几条灵脉正在逐渐枯竭,其中蕴含的灵气同浊气都在慢慢消失。灵气是修仙界的根本,要是灵气消失,那还修些什么。此事非同小可,为了验证是只有天机宗地下那几条灵脉在枯竭,还是所有的灵气都在消失,沈灵便托孟玄前去灵气充裕的‘幻灵秘境’一探究竟。 “别苦着个脸,要我说,灵气消失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你真的相信‘飞升’存在么?灵气出现之后至今,从未有一人成功飞升,死于渡劫的人却不在少数。这灵气究竟是福,还是祸?”孟玄走到一旁待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扇子上冒着热气的茶喝了一口。 第18章 “是福是祸,不该由我一人评说。至少灵气对人类而言,的确助益良多。”沈灵摇了摇头,伸手整理起桌面。 “那浊气呢?” 沈灵动作一顿,就见孟玄终于缓缓睁开了那双银色的双眸,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一字一句道:“灵气浊气相伴相生,只要灵气依旧存在于世,‘堕阴者’就永远无法被彻底根除。” 所谓“堕阴者”,是指那些吸收了过多浊气,从而被控制心智,无意识杀戮与破坏的人。早在灵脉刚出现于世时,堕阴者便存在了,赶不净,杀不绝。哪怕如今已过去千年,人们依旧奈何不了堕阴者,想让他们停止杀戮,唯有“杀死他们”一条路。 天机宗底下那条长千余公里的灵脉就过于庞大,为此,天机宗宗主设下了一道巨大的法阵,将灵气与浊气分隔开来,确保天机宗众人能从中获取的只有干净的灵气。 但灵气与浊气相依而生,光取走灵气,只留下浊气哪里能维持平衡?所以那道巨大的封印法阵需要一块“镇石”。浊气会逐渐侵蚀法阵,“镇石”的作用就是替法阵承担浊气的侵蚀,使法阵能够运转不歇。 而体质特殊,能够同时吸收容纳两种气体的清休澜就是这块“镇石”。 这就是天机宗分离浊气的大阵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够打包票说自己绝不会成为“堕阴者”,那就只有能够接纳浊气,与之共存的清休澜一人。 虽然清休澜不能化浊气为自己所用,但浊气也不会给他带来本质上的伤害——只是动用灵力时浊气会和灵气一同流过经脉,产生剧烈痛感而已。 “堕阴者危害一方,不应存在于世,以死入阴阳轮回转世,方为解脱之法。浊气若能彻底散于世间,则大善也。”沈灵肯定道,迟疑了一瞬,又接着低声说道:“但灵气随之一同散去后,我等,与修仙界各宗门,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现在大部分阵法和结界,与各种新发明的事物,皆以灵力驱动,失去灵力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阵法结界,就都要遗失在岁月的长河中了。 孟玄不以为意道:“没了灵力,你就不是你了么?别小瞧人类智慧,就算灵脉彻底枯竭,所有以灵力驱动的事物全部报废,也迟早能够再次复原。十年不够就百年,百年不够就千年。” 沈灵透过轩窗看向静谧的夜空,静默两息后答道:“但愿如此。我只怕,有人为了延缓灵脉枯竭,做出惊骇世俗的事来。到那时,恐怕当真要‘天下大乱’了。” —— 虽然“灵脉枯竭”听起来是件大事,但它变化的速度却并不能以肉眼观测。夜晚过去后,太阳照常升起,与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并无任何不同。 “真高兴你和清长老能留在凌月剑宗,相信我,你们一定会在这里度过相当愉快的一段时光。” 第二日早,清休澜留在雎云宫中“躲懒”,应听声则带着身后的两个“小跟班”去找云青了。 云青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在柯麒柯长老友好且欣慰的目光下领着应听声在凌月剑宗四处参观。忽略背后两道炙热的目光的话,应听声倒是很有兴趣多了解一些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好吧,忽略不了。 “当然。凌月剑宗比我想象中更加有趣——可以坐人的,低空的云。我是说,这样存在于童话中的东西居然出现在我眼前,太神奇了。”应听声尽可能不去看身后那两位毕恭毕敬,但视线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弟子,与云青交谈道。 伪装成狐狸的乘黄团子慢慢跟在应听声身边,像是没睡醒一般打了个哈欠。 “这是师兄很久前的发明,因为八峰上有些没有修缮□□路十分难走,为了方便住在这里的老人家上下,‘飞云撵’就此诞生。”云青说到这时眼神中满是敬佩,说完这句话后眼中的光却轻轻闪了闪,接着轻声说道:“但除了那些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宗内大部分人都觉得师兄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他们总对师兄说‘你应该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修炼上’。” “‘没有意义’?飞云撵若能普及,不知造福多少人家。这样惠及百姓的发明,怎么能称为‘没有意义’呢?”应听声难以置信地问道。 云青笑了笑,解释道:“可是小友,飞云撵根本不可能普及的。因为这样需以灵力驱动的发明,对普通人而言犹显‘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算他们可以用灵石中的灵力驱动飞云撵,这买灵石的钱,又要从何处缩减?”他抬手抚了抚面前柔软的云朵,道:“凌月剑宗腿脚不好的老人家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所以飞云撵对凌月剑宗而言,就是没有意义的发明。” “飞云撵尚可改进,总有办法能够让它无需再以灵力驱动,但如果……”应听声与云青走进一片阴凉,失去阳光照映后,应听声的眼眸微微暗了下来,那黑眸中细碎的星光却依旧明亮。 “如果所有宗门都将其称为‘没有意义的发明’,那那些普通的老人该怎么办呢。他们,他们的下一辈,下一辈的下一辈,就再也等不到云落下民间的那一天了。” 第14章 云青闻言深深地看着尚且年幼的应听声,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随后感叹道:“小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觉悟,令我羞愧。若宗门中人皆如小友般,那‘海晏河清’、‘福祉盈门’就绝不只是文书上的一句空话了。” 应听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视线没有聚焦,听到云青这样说,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问道:“……这‘飞云撵’,是你师兄做的最后一件作品了么?” 云青站在光影交界处,树叶的影子在他的脸上摇晃,他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道:“或许。但我希望这不是。” “那你师兄的其他发明,方便让我一观么?”应听声想了想,诚恳地提出了请求。 云青垂眸看着面前的飞云撵,而后又转过头看了看应听声身后那两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弟子,淡声道:“师兄发明的那些作品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尽数销毁了。飞云撵是师兄千恳百求才被留下的,也只有这一撵。” 他抬手轻抚腰间佩剑上的剑穗,剑穗上同样系着云浪结,云浪结上同样有一颗熠熠生辉的云浪珠。 云青的细微动作被应听声遮挡,旁人不得见。应听声抬眸看了一眼云青,随后不动声色地垂下眸,观察着他手间的动作。 云青用右手摩挲着云浪结的第四结,见应听声察觉,他才缓缓停下动作,道:“你想见,唯有时间倒流,回到从前,方才得见了。” 应听声微微偏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然后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在那两人看不见的地方朝云青一眨右眼,道:“如此。时候不早,清前辈寻不到我该着急了,下次再见吧。” 说完,应听声蹲下身抱起了坐在一旁跃跃欲试想跳上飞云撵的狐狸团子,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这团子的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项圈,上面挂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正微微晃动着。 清休澜靠在雎云居院落凉亭中,撑着头看向凉亭屋檐上挂着的,随着微风摇晃的普通灯盏。设在周围的法阵一动,应听声从大门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弟子被法阵勤勤恳恳地拦在了门外。 应听声抱着团子走进院落左右看了看,很快发现了坐在凉亭看他的清休澜,朝着凉亭的方向走了过来。 清休澜在原地未动,等应听声靠近之后,反倒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这神兽崽起名字没有。” 应听声一愣,那神兽崽就从他的怀中跳了出去,跑到清休澜身边嗲嗲地叫唤着,身上的每一根绒毛都在对清休澜说:快来摸我呀。 清休澜垂眸看着面前翻着肚皮的毛绒团,没有伸手的意思。 “还没有,前辈想给它起个名字吗?”应听声可没办法像这小兽一样从凉亭靠背处直接跳进去,他绕了个路,从一旁的阶梯上走了上来,站到了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既然它由你负责,名字自然也该由你起。” 应听声低头看了看试图往清休澜怀里钻,又被一层薄薄的结界挡住的小兽,迟疑道:“……我还没想好。就先叫团团吧。话说它是……公的母的?” “唰”一声,一道灵力将在椅子上打滚的小兽托了起来,清休澜慢吞吞地看了看,然后将其重新放了下来,答道:“幼年雄性乘黄。” 清休澜伸手在乘黄脖子上挂着的那盏琉璃灯轻轻一抹,琉璃灯微微亮起,又很快暗了下去,就像对清休澜眨了眨眼。 应听声动作自然地将四脚朝天的狐狸团拎起,然后抱到一旁,它在外面走了一圈,爪子没擦,脏兮兮地就往人家衣服上蹭,没被丢出凉亭都算清休澜脾气好。 随后,他才转过头来对清休澜说道:“刚刚云青前辈说的那些……前辈怎么想?” 第19章 看清休澜微微挑起眉,应听声一笑,接道:“那位师兄的发明,应当留下了一些,只是碍于我身后那两位弟子,他不敢放在明面上说。方才,云青前辈悄悄摸了摸云浪结第四结,又接着提到‘时间’,会不会是在代指……今晚的四更天呢。” 清休澜用空闲的右手绕了绕身旁的长发,漫不经心道:“云青不知雎云居守卫森……礼仪周到,要是知道你难以避开凌月剑宗耳目单独出来的话,应该会想办法替你支开那俩弟子,随后让你借口‘迷路’,浑水摸鱼……”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应听声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清休澜:“……” 清休澜:“怎么?” 应听声往前走了一步,半蹲在清休澜面前,眼睛里简直冒起了星星,轻松说道:“前辈一定有办法能让我悄无声息地溜出雎云居吧?” 清休澜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问道:“若我说没办法,你待如何。” 应听声眼中光彩未变,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故作苦恼道:“那我只好试试能不能挖条地道出去了。” “可以。”清休澜笑着鼓掌道:“非常愚蠢的‘越狱计划’,加油,相信你。”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清休澜依旧伸出两指在空中勾勒出两道符,那淌着淡金流光的符咒纹路落在一张淡黄色的符纸上,飘到了应听声手中。 “匿息符。”清休澜介绍道。 “贴上这个就能让门口那堆人视我为无物了么?”应听声抬手接过那两张金光闪闪的符咒,好奇问道。 “匿息符对修为比你高的人不起作用,你若贴着张普通的匿息符出去,就会宛若夜里的太阳,让人想忽略都难。”清休澜和和气气地文雅道,随后在应听声“不会吧我见识短你别骗我”的目光下缓慢补充:“不过呢,既然我画了这两道符给你,你尽可放心用。我保证,就算凌月剑宗宗主亲至,你也不会被察觉一丝一毫。” 清休澜轻轻一瞥在一旁花丛中玩闹的小兽,道:“让那小……团团,跟你一起去。神兽无需借助匿息符便可隐匿起来,只要它们不想被人找到,就不会被人找到,安心。” 应听声点了点头,静待夜晚降临。 挂在凉亭屋檐那盏纸灯依旧随着风轻轻摇晃着,阳光从大地上褪去后,那灯盏就像吸足了阳光一样,自己渐渐亮了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一般。 云青有一点说的很对,那就是凌月剑宗的伙食确实不错。每天酉时都会有专门的人将膳食送到雎云居门口,从开胃小菜到主菜,再到饭后甜点一应俱全,不可谓不用心。 每次用膳前,清休澜都会将每一道菜都尝一口,随后才会让应听声动筷。因为大部分宗门中的弟子都已筑基,膳房会适当地在饭菜中加入少许特殊的灵植。这种灵植不会影响饭菜的味道,反而有益修行。 应听声毕竟是个普通人——最多算被清休澜亲自洗髓过一次的,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那些对修士而言无味无害的灵植,对普通人而言就是致命毒药,误食太多生涩的经脉会从内炸开,药石无医。 即使清休澜已经嘱咐过膳房送到雎云居的餐食无需加入灵植,也难保厨子粗心,或是有心人悄悄做什么手脚。因此,保险起见,清休澜还是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还给出了评价和改进建议。 今日的晚膳很合应听声的口味,他吃了不少,反倒是清休澜只略略动了动筷子,对此,清休澜给出的解释是,“替你试菜都试饱了”。应听声无话可说。 膳房给应听声身旁那只小狐狸也准备了膳食——一大盆鲜肉。应听声本来还担心神兽挑嘴,怕是吃不惯这些食物,被清休澜无情回怼。 清休澜的原话是:“你那团团要是挑嘴,早就饿死在浮云山上了。” 团团就如清休澜所说,吃得可欢,一点挑食的迹象都没有。 离四更天还有一段时间,应听声领着团团在院落里溜达消食,自己还拿着那本没看完的《千字文》在读着,已近尾页。 等到万籁俱寂,只余挂在各个房檐上的灯盏孤独地在夜空中摇摆时,那本《千字文》已被合上,好好地放在了屋内的小几旁。 而应听声则在雎云居的法阵内给自己贴上了张清休澜给的匿息符,对着脚旁的团团比了个“嘘”,它便一抖耳朵,浑身变得透明,踮起脚安安静静地跟在应听声身边。 应听声深吸一口气,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出了法阵。原本只要法阵一有点细微动静便团团围上来的弟子如今却像被一块黑色布条蒙住了双眼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应听声蹑手蹑脚地从雎云居离开都没有发觉。 走出一段距离后应听声才敢重新呼吸起新鲜的空气,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雎云居,确定没有人发现自己“金蝉脱壳”后才放轻脚步往前走去。 路上,很多拇指大的光点充斥在道路周围,就像成群的萤火虫一般。应听声抬起手,一团光点缓缓落在他的指节,应听声这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萤火虫,而是一团团细小的灵力。 应听声将一团光点握在手心,朝着布满光点的小路走去。 在一栋高大的建筑背后,应听声看见了垂眸等在一颗树旁的云青。云青没有发觉有人接近,正低低看着自己指尖上的光团,并不急躁。 应听声没有出声,只轻轻揭下了身上贴着的匿息符,瞬间,云青便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抬起了眸,看见他时从鼻腔中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后朝着他走来。 “你……”云青看着应听声,似乎想问些什么,视线在他的身上扫了两圈,最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住了嘴,重新换了一个话题:“白天人多眼杂,不便细说。明面上,师兄的发明已经被销毁,但我偷偷抢救回来一些。凌月剑宗中少有与我一样觉得师兄的发明堪称天才的人……”说到这,云青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的脑海中突然划过师尊嘱咐过的“不要和清休澜身边那个小孩多说,不要带他去任何不该去的地方”,默默在心中反驳道,“师兄的发明,与我将其藏匿的地方,应当都不算在‘不可说’与‘不该去’的范畴。如果这也算的话,我才是那个应该接受处罚的人……” 想通这一节后,云青微微笑了起来,对应听声道:“所以,我很乐意和你分享这‘禁忌’的宝藏。” 第15章 云青作为普通的内门弟子,还没有自己的单独居所,而是与自己的师兄弟住在一起。云青的师尊柯麒除了他和他口中的“师兄”外,座下还有两位天资聪颖的弟子。 虽然是师兄弟,但“私藏本该被销毁的发明”这种事还是不太方便让那位小师弟知道,否则他要是“不小心”告诉了师尊,那云青可真是没处说理去。 云青也没有将那些抢救回来的发明藏到自己的卧房中的想法,那里不够安全。 于是应听声就跟着云青走到了凌月剑宗后山的荒山脚下。这里一般只会有被罚来挑水砍柴的弟子才会经过,而现在,夜深人静,连个鬼影都没有。 借着树林遮挡,云青低头伸出右手,在左手无名指尾端轻轻一抚,一枚其貌不扬的戒指骤然出现,几股细碎的流光从戒指中散出,缓缓萦绕在地面。 紧接着,流光散去,地面上便出现了几件物什。 见应听声疑惑,云青便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师兄之前给我做的储物戒,比不得清长老手上那个,但比普通的储物戒要更加安全,容量也更大。” 应听声蹲下身,看着云青又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盏灯笼,用法术点燃了其中的蜡烛,然后放到了一边。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二人身周,也照亮的地上的“宝藏”。 宝藏的数量不多,莫约也就三四件,都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火势太凶,我只抢出了这几件,其余大部分,已经化为了灰烬。这几件也没好到哪儿去,说来惭愧,我对这些精巧的物什可谓一窍不通,师兄也没留下个设计图纸什么的……也就无从修理。”云青无奈道。 他看着应听声拿起一件形似鹰,爪下抓着一个西瓜大的箱子的物什,介绍道:“你既是天机宗的人,应该知道那‘天机鸟’吧?这便是师兄拆了……咳,之后仿造的,参考了天机鸟的原理,但将那些珍贵的材料换成了普通一些的。师兄唤其为‘飞鹰递箱’。这鹰脚下的箱子就是用来装东西的,但它不像天机鸟那么‘灵’,只会沿着几条固定路线飞行。” 应听声小心扶着只有一只爪子抓着的箱子,随后像是摸到了什么一样,将箱子慢慢翻了过来,然后念道:“……「杜」?”那箱子背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姓,就像谁的签名一样。 云青点头道:“师兄姓杜,在每件作品上都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应听声偏着头想了想,问道:“似乎没在那飞云撵上看见这样的签名。” 云青叹了口气,道:“……是师尊的要求。师尊说,飞云撵可以留下,但为了防止有人效仿,抬手抹去了飞云撵上师兄的名字,当做是宗内研发的。” 第20章 “无意冒犯,但……柯长老是不是对杜前辈过于严厉了?”应听声皱了皱眉,问道。 云青抬头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轻声答:“对于普通的徒弟来说,过。但对于‘剑峰继承人’来说,犹嫌不足。” “怪不得……”闻言,应听声喃喃道,随后在云青疑惑的眼神下摆了摆手,解释道:“只是突然明白为什么柯长老为什么那么难以容忍这些发明了,可能在柯长老眼中,杜前辈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成为合格的‘剑峰继承人’吧。” —— “非常感谢您愿意将这么珍贵的‘宝藏’交给我,我会尽力将它们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的。”月落参横时,应听声拿着一枚云青给他的临时储物袋,朝云青道谢。 “小友言重了,我该感谢你才是。如果能将师兄这些发明传入民间,那才不枉它们来此世一遭。它们不该留在这,我的储物戒或者凌月剑宗,都不是什么好去处,美玉不该蒙尘。拜托你了,小友。”云青自然而然地对应听声微微行了个礼,随后又一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是应听声读不懂的情绪。 云青像知道什么一样,没有提出送应听声一段,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应听声目送云青离开后,突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嗥叫声,随后手中的储物袋就被突然从空气中窜出的团团叼走了,再次隐入夜色中,消失不见。应听声无奈地叹了一声,随后拿出清休澜给他的另一张匿息符,贴在身上,朝着雎云居的方向走去。 和云青聊完之后已近五更天,夜已过半。全世界的人、动物与花草都陷入了沉眠,正是夜静如水之时。 就连雎云居门口换了一批的守卫弟子都无法抵抗这温柔晴和的夜晚,半睁着眼小憩着。 应听声是怎么悄悄出来的,如今就怎么悄悄回去了。 雎云居内,烛火已熄。 黑暗中,撑在软塌上小憩的清休澜缓缓睁开眼,看着应听声做贼一样,蹑手蹑脚,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好笑地出声问道:“和云青‘把手秉烛游’完了?” 应听声浑身一颤,清休澜这才挥手重新点燃灯烛。 “前辈!吓死我了。”在黑暗中骤然出声的清休澜差点把应听声送去阴阳司,他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回答了清休澜的问题:“前辈,你来看看?” 清休澜颔首,应听声便从怀中掏出了前不久清休澜抛给他的云浪珠,往上一托,那颗离了剑,黯淡下来的珠子便自己浮了起来,一位年轻男子的肖像以及一串潇洒的签名被珠子投射出来。 签名略显潦草,但可以明显看出那珠子的主人姓“杜”。 应听声开口唤道:“团团?” 浑身雪白的小兽叼着深蓝色的储物袋从窗外跃了进来,显现出身形,随后又粘腻地蹭到了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抬手一勾,用灵力解开了沾着神兽口水的储物袋,顿时,一堆乌漆麻黑难以看出原貌的物什便一股脑地掉了出来。 “唰”一声,在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落地之前,清休澜立刻甩出一道灵力,堪堪接住了这些本就易碎,如今更是得万分小心的“宝藏”,将其轻轻放在地上。在那之后,清休澜抬手勾起其中一件,随口问道:“哪儿捡的破烂。” “……”应听声小声辩解道:“不是破烂,前辈。杜前辈这些发明虽然对修士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极为实用。” 清休澜用灵力托着那黑乎乎的物什左右看了看,听到这话却没继续冷嘲热讽,只淡淡道:“我有几本关于机巧术的文书,你所有心,一会我拿给你。” 说完,他也没看应听声有何反应,自顾自上手在那物什上摸了摸,随后将灵力覆于手指之上,抹尽了某处被大火灼烧的乌黑。清休澜抬头看了一眼云浪珠,慢慢道:“如此,便可确定那死于客栈的凌月剑宗弟子,就是这柯麒长老属意的‘剑峰继承人’,杜风摇了。” 应听声点点头,眼中欣喜未散,连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不等清休澜开口问,就自然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之前前辈给我的《异闻录》上有写,‘深海之域,鲛人栖息。雄鲛禀至阳之气,雌鲛含至阴之精,缺阴补阴,缺阳补阳。阴阳和谐,修道一途,自当顺也’。如果杜前辈在柯麒长老给予的压力和期望下修为迟迟未能精进,想必定会心急如焚。在得知可用鲛人采补精进修为后……” “但我不明白。”说到这,应听声皱了皱眉,道:“杜前辈愿意花费时间做一些在别人眼中‘毫无用处’的东西,只为方便老者上下高山,为什么会觉得用鲛人……这样的事情,是对的呢?”他眼中的困惑愈发浓郁,急切地,焦躁地,想要清休澜指点迷津,给他一个答案。 “人心易变。”清休澜无声几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开口道:“普通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三年五年还好,三十年五十年过后,谁又能保证自己的心从未变过?更何况寿命本就长于普通人的修士。或许对杜风摇而言,为普通人着想的那颗心只在他的漫漫人生中占了芝麻大小的一团。” “过了,也就过了。”清休澜眼神平静,道:“即便如此,那份心意却始终存在,不会消亡于世间。” 清休澜抬手一挥,将地面上连同手边的物什全部用灵力洗涤了一遍,去除了表面上的脏污,然后将其重新装进了储物袋,道:“毕竟,还有像你一样的人,想要将这份心意传递下去。虽然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但希望的火光只要有一人守护,便长明不灭。” 应听声接过储物袋,就听清休澜接着说道:“很晚了,你先去睡吧。那几本书等我找找,明日拿给你。好梦。” “人心易变……吗?”应听声缓缓走出了清休澜的西院,模糊不清地在心中念道。 —— 天机宗内。 “师尊。”一小孩脸上难掩欣喜地从门外窜进了和生阁,冲阁内的人喊道:“我会‘引火诀’了!” 坐在大殿的沈灵一皱眉,道:“寄忱,和生阁内,禁喧哗。” “抱歉,师尊。知道了,师尊。”这小孩正是当日沈灵从山下带回来的青衣孩童。沈灵给他改了名,如清休澜所预料那样,将这个体质特殊,颇有灵性的孩子收为了徒弟。 沈灵搁下手中的笔,将许寄忱唤到身边来,然后仔细看了看他手中中那团烧得正烈的火焰,点头道:“火焰适中,色泽璀璨,妙也。”他摸了摸许寄忱的头,接着说道:“莫在你的师哥师姐前卖弄,谦恭为上,藏锋敛锐。” 引火诀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反倒堪称基础中的基础。但许寄忱不久前还在玩泥巴,连灵气是什么都一无所知,引火诀对他而言,就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更何况,大部分修士初入门修习引火诀时,都是将咒法刻画在黄纸之上,再燃之。可许寄忱却是直接越过了这一步,无需借助外物便能调动灵气,堪称大才也。 许寄忱点点头,现在的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师尊让他收敛锋芒,但他最是听话。师尊说不能,就是不能,无需理由。 沈灵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中画了一道和引火诀相似,却也不尽相同的咒法,告诉他:“此为‘引水诀’。若你又不慎点燃什么,便以此诀将其熄灭。” “我知道了,师尊。”许寄忱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刚刚沈灵画下的咒法,又一次离开了和生阁。 沈灵摇了摇头,将目光重新落回方才在看的书信上。 那碎金信纸上的字笔意逍遥,独具风骨,洋洋洒洒地写了几个大字,占满了整张信纸: “风浪将至,无需动作,泰然处之即可。” “清。” 第16章 昨日睡得晚,第二天清休澜拿着一沓书穿门而入时,应听声还在梦乡深处。 雪白的狐狸卧在应听声枕边一个不大不小的淡黄色软枕上,见到清休澜就要叫唤,被清休澜眼疾手快地施了个禁言咒。 清休澜轻轻将手中的书放在储物袋旁,朝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兽比了个手势,又出去了。 团团甩了甩毛,动作灵敏地从半开的窗户跳了出去,跳到了外面松软的草地上,在地面上嗅了嗅,朝着清休澜离开的方向追去。 清休澜站在正门前,听见雪白狐狸从后面追来后开口嘱咐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在这看着应听声,有事便摇灯盏唤我。” 狐狸乖乖坐在清休澜身前,点了点头。 法阵波动,清休澜提步走了出去。 刚一出雎云居,守在法阵外的凌月剑宗弟子便习惯性地围了上来,直到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威压推开,这才看清眼前人。 清休澜淡淡看了领头的弟子一眼,没有表情。那弟子立刻跪下,利落认罪道:“弟子无意冒犯清长老,还请长老示下。” 随着领头人的动作,跟在他身边以及身后的守卫弟子也紧跟着跪了一地,活像个“万民朝拜”现场。 第21章 清休澜一句话没说,收回目光向前走去。等那阵不容冒犯的强大威压散去后,领头弟子才发现汗已湿衫。 随着路往上走,左拐右拐过十几个弯后,八座傲然屹立在云间的山峰豁然出现在眼前。凌月剑宗既以“剑宗”为名,为首那座格外高大的山峰自然就是“剑峰”。 天色尚早,雾气弥漫。上山的路被久久不散的白雾遮了个七七八八,看不分明。清休澜略一抬眸看向山顶朦胧的白玉房檐,足下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如离弦的箭一样往上飞去。 到达一定高度时,清休澜开始慢慢往下落,待看见一处落脚点时,他就再次在落脚处轻轻一点,借力再次上升。清休澜像一只永不落地的轻盈飞鸟一样穿梭在山间,三两下便落在剑峰顶。 “清长老大驾光临,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倒是凌月剑宗照顾不周了。云歆,请清长老入座。云笛,给清长老上茶。” 清休澜刚一落地,连脚下的路都还没觉出是软是硬,就听见一声从不远处遥遥传来的问候。 他抬眸一看,面前大殿的牌匾上豪放不羁地写着四个大字。 “剑气凌云” 站在大殿门前正中间的正是柯麒柯长老,一脸笑意地看着不远处的清休澜,云青低着头,恭敬地站在柯麒身后。 柯麒话音刚落,左右两边就冒出两个十一二岁的幼童,一男一女,分工明确。女孩走上前来朝清休澜深深行了一礼,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男孩在原地跟着女孩鞠了一躬,随后走进了大殿中,开始泡茶。 “柯长老好大阵仗,我不过来闲聊两句,哪儿需要弄得这么兴师动众,倒像是我叨扰贵府了一般。”清休澜淡淡道,和柯麒面对面直视着,悄无声息地打了个交锋。 柯麒轻咳两声,摆摆手道:“清长老说笑了,没有的事。快请进,有事好说。” 清休澜停在原地看着柯麒,直到几息后,柯麒嘴边的笑意丝毫未减,才缓缓踏入大殿之中。 “我来呢,是听闻贤徒失联多日……”清休澜坐在大殿左侧的最前方,拉长了尾音,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主位上的柯麒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的云青,停顿两秒才接上了话音:“来凌月剑宗前,我有事途经浮云山,碰巧遇见过贤徒。” 云青闻言再顾不得什么,硬着头皮抬起头看向清休澜,眼中满是急切,又碍于柯麒的威压不得不收回了目光,再次沉默下来,退至后方。 柯麒一时没有说话,清休澜没在他脸上看出任何额外情绪,只有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良久,柯麒终于疑问地“哦”了一声,问道:“我徒如何。” 清休澜抬起手,抛出了一枚拇指大,铜钱样的透明水晶来。 柯麒稳稳接住,拿在手中仔细看着,过了两秒,念出了上面的字:“溟市?” 那正是清休澜在客栈找到的除云浪珠外的另一个物什——象征溟市的水晶铜钱。这铜钱正面刻上了“溟市”两个字,用以出入,交易完成后会自己消散。 溟市毕竟是灰色组织,不宜声张,大部分宗门皆不得知。知道溟市的人大多都是靠别人介绍——谁又敢介绍到有名有姓的宗门上去呢。 “贤徒和我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走得匆忙。等我发现这枚遗落物时,已不见人影。溟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清休澜轻轻摇晃着茶盏,说道。 柯麒明显对“溟市”一无所知,他眯了眯眼,状似无意地问道:“清长老似乎对这‘溟市’很是熟悉啊。” 清休澜端着茶盏笑了两声,道:“哪里,我也是看到这铜钱上的字才得知的。” 说完,他凭空拿出一张纸,松手一推,那张薄若蝉翼的白纸就飘向了前方。 柯麒伸手一接,看了清休澜一眼,眸中神色不明。直到清休澜抬头,朝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柯麒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手中的纸张。 纸上是有关溟市的资料,但只有短短两句话。 “你所渴求之物,尽在溟市。” “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 “就这些?没了?这溟市究竟在哪儿、究竟卖些什么、究竟做什么生意,这些都一无所知?”柯麒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殆尽,眼眸中只余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没了。是的。”清休澜神色不急不缓,偏头看着茶盏中波动的涟漪,随意说道:“也许只是我多心了。贤徒说不定是进入了什么阻碍通讯的秘境或者结界,没准过两天就有消息了呢。” 清休澜说完之后放下了茶盏,道:“好了。我知道的就这些,先回去了。” 柯麒目送清休澜离开,被他拿在手中的白纸骤然升起火焰,将薄薄的纸张吞噬殆尽,连飞灰都没有留下。 清休澜走后,云青再也忍不住,压抑着声音向前一步,唤道:“师尊……” 柯麒斜眼撇了他一眼,沉声道:“急什么,清休澜的话不可信。不管什么‘溟市’、‘黯市’,以你大师兄的身手,全身而退还是轻而易举的。我查明之前,不可妄动。” 云青眼神暗了暗,面上依旧顺从答道:“谨听师尊吩咐。” —— 睡梦中的应听声感到自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上了脸颊,他的精神还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梦中,身体却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应听声立刻弹起,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唤道:“团团——你又把唾液弄到我脸上。” “醒了?午饭在外面。”清休澜背对着应听声,坐在靠窗的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尽管清休澜自认为已经足够温柔,但还是听到了一声明显的碰撞声。 他无奈地转过头,果然看见应听声正手忙脚乱地扶稳了放在床旁的花瓶,问道:“我很吓人么?” 应听声能怎么说,他“哈哈”笑了两声,撂下一句“怎么会呢前辈当然是最和蔼可亲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就抱起团团匆匆去洗漱了。 “……”清休澜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毛笔重新在砚台里蘸了蘸,刮掉多余的墨汁后,看着摊开放在桌上的那本“浅谈……天机宗篇”,思索两秒,方才下笔。 等应听声洗漱完,吃完美味的午饭,给团团喂完食,顺便带它去外面的院落中溜达了一会再回到房内时,清休澜已经搁下了笔。放在桌面上多张写满字的纸上的墨迹已经半干,若“寻风客”的忠实看客来见到,定一眼能认出这是寻风客的字迹。 “来得正好,我懒得出门,你明日帮我把这本书丢到山下小镇的书铺门口去。”清休澜已经换了地方,坐在软榻上,刚刚好落下匿息符的最后一笔。他像之前一样将这一模一样的三张符咒递给应听声,嘱咐道:“以防万一,给你画了三张。去前记得把团团抱走。” 应听声先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而后才发觉什么,左右看了看,问道:“书?在哪儿呢前辈。” 清休澜朝书案一颔首,道:“桌上。” 应听声转头看着铺满书案的纸张,犹豫道:“……前辈,书铺不印散页的,成本太高。” “哗”一声,窗外吹起一阵风,应听声刚要去护放在书案上脆弱的纸张,却见那些纸张如同个个都被粘在桌上了一样,纹丝不动。不过短短几息,那纸张上的墨迹便干透了。 接着,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将纸张全部托起,排列好顺序后整整齐齐地将其串了起来。清休澜三两下将其用线绑好,直接扔到了应听声怀中。 应听声看着书上的无字封面,还没开口,又是一物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朝自己飞来。应听声只好咽下了想说的话,先将被清休澜抛过来的物什稳稳接下。定睛一看,是一个和那储物袋一样大小的的青白色钱袋,落到应听声手中时发出了“哗哗”的响声,应听声差点没接住。打开一看,果然是雪白的银子,颇有分量。 “明日下山,有三件事要嘱咐你。”清休澜用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小几,说道:“第一,不要让人看见你的面容。只要你不主动摘下匿息符,它的效果便会一直存在,并影响到你触碰的东西。” “第二,迅速印几本样本出来,然后分发到其他书铺。明天结束之前,我要看到山下周围的几座小镇居民都看过这本书。” “第三,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找几个人,将‘溟市绑架凌月剑宗内门弟子’这件事传播出去,越广越好。剩下的银钱你自己处理。” “最后。” 应听声听见清休澜道。 “遇到任何事你都要记住,优先保全自己,再谈任务。” “去吧。” 第17章 翌日一早。 “团团,小心些,不要惊动树叶。”应听声坐在变回本相的乘黄背上,手上拿着清休澜给他的书,腰间挂着钱袋,胸口上贴着一张手掌大的匿息符,正顶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对乘黄说道。 乘黄全身变得半透明,它回头看了一眼应听声,随后再次往上空飞了飞,远离了地面上大片大片的树林,朝着山脚下的小镇飞去。 第22章 应听声一只手遮在眼睛之上,看向地面,观察几息后轻轻拍了拍乘黄的脖颈,指向一处破败不堪的建筑,道:“落在那儿吧,小心些,动作太大前辈交给我们的任务可就要泡汤了。” 闻言,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这神兽,它确定好了落点,放缓了速度,连周围的风都渐渐安静下来。随后,乘黄慢慢地一圈圈旋了下去,逐渐降低了高度,直到像一片树叶一样落了地。 应听声从乘黄背上爬下,幽怨道:“所以你明明就知道怎么稳稳落地,之前都是故意的对吧。” 乘黄这会儿又听不懂人言了,疑惑地甩了甩尾巴,又变回了狐狸,坐在应听声面前。 “自、己、走。抱着你我不方便逃……快速离开。”应听声转头朝着镇内走去,招了招手示意狐狸快跟上。 狐狸略显不满地叫了一声,却还是乖乖跟上了应听声的脚步,就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这座小镇就在凌月剑宗山脚,唤做“凌月镇”,因为镇中常有下山采买,或者在路边施粥的凌月剑宗弟子,所以格外热闹,修士不在少数。 虽然贴着匿息符,但应听声还是警惕地沿着路边行走,不久便找到一家热闹的书肆。书肆门前摆着几张桌子,撑着遮阳棚,不少人刚一出书肆就在外面找了个空位读了起来。 人来人往,直接将清休澜写的书放在哪儿怕是不好被发现,还容易被人顺手牵羊。应听声想了想,抱起了蹲在脚边的小兽,指了指书肆房顶,轻声道:“带我上去。” 小兽没有化为本相,只用爪子抓起了应听声的衣服,然后就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人带上了空中,落在屋顶。 应听声看着自己衣服上多出来的几个洞,无言以对。屋顶被阳光炙烤得滚烫,小兽没穿鞋,落不下脚,便蹲在了应听声肩上,看着他动作。 应听声向下看了一眼,掂了掂手中书本的重量,自言自语道:“我这么把这书从上面扔下去,不会砸伤人吧……” 狐狸看着犹犹豫豫的应听声,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脚一蹬,直接把应听声手中的书踢了下去。应听声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没来得及,那书从空中落下,被遮阳棚挡了一挡,然后拍了拍某个正要进入书店的路人的肩,最后轻飘飘地落下了地。 那人被吓了一跳,回头却没见到人,左右看了看,不知火该往何处发。 倒是有一人伸出手从地上捡起了地上的那已经微微散开的书本,翻开看了看,随后笑了一下,朗声道:“老板——大料!”说话的人身材高挑,扎着个高马尾,腰间悬着一串银铃,还有一只异于常人的蓝色异瞳。本就显目,青年再这么一喊,周围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来,包括半蹲在屋顶的应听声。 应听声眼瞳一缩,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但下面拿着书的青年却无知无觉,朝着闻声赶来的书肆老板摇了摇手中的书,翻开后一字一句地念道写在开头的一句话:“‘凌月剑宗剑峰预备继承人失踪,疑似被地下灰色组织「溟市」绑架,真相究竟如何,且听我细细道来’。” 那青年却没接着往下念,反倒是左右翻了翻,找到了署名,疑惑道:“‘寻风客’?这人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啊呀——寻风客大人的新书?他果真还是忘不了凌月剑宗。”书肆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擦了擦汗,从阴凉的屋内探出头来看了看书肆上方,问道:“竟真如传闻所说,是从空中凭空落下,掉到书肆门前的?我还当是胡诌的呢。” 说完,书肆老板看向青年,搓了搓手,眼中闪烁着光芒,“嘿嘿”笑了两声,问道:“不知这位小哥……怎样才愿意将这本书换给我呢?价格好商量,价格好商量。” 青年将手顶在指尖上转了两圈,道:“好说。我既不贪钱财,也不缺宝物,只打听一条消息,谁能准确答出,我便把书给谁。” 看着周围逐渐骚乱的人群,青年嘴角带着笑意缓缓开口,道:“那么……我听闻凌月剑宗邀天机宗中人一叙,敢问其姓什名谁,现居何处?” “这……”书肆老板犹豫地看了看周围,不止他,就连原本跃跃欲试的人群也都相互看看,沉默下来。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回答青年这个莫名的问题。 青年似乎料到了会是这样的情况,轻笑一声,解释道:“诸位不要误会,我名席梵,与天机宗一位弟子交好,可自从前不久灵崖山山火后,我与他的联系便中断了。此番贸然来此,也只是想找天机宗人询问一二,得知好友无事,我才安心哪。” 看他神色恳切,书肆老板“哦”了两声,道:“如此……具体的我们这些老百姓也不清楚,只知道来人是天机宗一位长老,如今已经在凌月剑宗住下了。” 周围的人也都接连点了点头,席梵见状,将手中的书抛出,道:“多谢诸位,那我先告辞了。”说完,席梵朝周围的人一抱拳,转身离开了。 在大群人朝着书肆内涌去时,席梵就像察觉到什么一样,抬头朝应听声所在的方向看去,应听声屏住呼吸,右手放在乘黄背上,已经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席梵眯了眯眼,目光左右巡视了两圈之后依旧没有动作,最终还是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书肆。 应听声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摸了摸一旁毛发微微炸起的狐狸,道:“你也觉得他很奇怪是不是?”说完,应听声紧紧盯着席梵离开的方向,直到周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他才和团团一起回到了地面,找了处人少偏僻的地方等待着。 不少人都围在书肆门前等待着,还有大批闻讯而来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寻风客特别的发售新书的方式。 书肆老板动作利落地将那本书拆开,一页一页地放在一台用灵石驱动的印刷器上,印好的书页被按页数摆放,随后由书肆伙计装订成册,放在一旁,等待提完书名后发售。 寻风客的书能发售得广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印书速度极快,在灵力加持下,短短一柱香的时间,桌面上就垒起一摞高高的书册。 贴着匿息符的应听声左让右避地躲开人群,悄悄走到那张放着书册的桌子旁。见旁边整理书册的伙计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应听声便试探着将手放上了最上面的一本书册。 紧接着,那被应听声碰到的地方像水波荡开一样,逐渐变得透明,直至被应听声整个拿在手中后,这本书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看没人发现,应听声放下心,多拿了两本,然后招呼着团团一起退出了书肆。 “再去找找附近的书肆吧。”应听声爬上变回本相的团团的背,说道。 乘黄幼崽鸣叫了一声,带着应听声飞上了高空。站在书肆门口的人只觉一阵狂风划过,几息便歇,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藏在书肆附近的一颗大树后的席梵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捅蚂蚁窝,风吹动时,他警觉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却依旧一无所获。 席梵皱了皱眉,他之前在书肆附近感受到了一股非常不自然的气流波动,就像原本一条线的气流中间立了块石头,将一股气流分开了一样。但他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就在刚刚那阵狂风刮起时,他再次感觉到了异样,但还是像刚才那样——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抬手放出一只蓝色蝴蝶,蝴蝶在周围转了转,然后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席梵将衣领拉高,瞬间,整个人就融入了空气中。他跟着蝴蝶一路走走停停,“风被阻断”的异样感时不时就会出现。他仔细观察感受着,发现每当经过书肆或者茶肆时,“石头”就会停留地久一些,上下浮动着。 半个时辰后,跟了那“石头”一路的席梵终于肯定——不管是谁,他的目的是将自己之前捡到的那本书传播出去。 席梵在某个小镇停了下来,没再继续跟随。然后,他来到一家小书铺,随手从桌上顺走了一本刚印好的书册,翻看起来。 书中大意就是开头的那句“溟市疑似绑架凌月剑宗弟子”的补充,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证据、推断和理由。虽说席梵觉得大部分都不可信,但看这书不久是图个乐子么,谁又真会去验证事情真假。 席梵托着下巴思索着,溟市他去过。那是一处位于“星海罅隙”的黑色集市,想要去,首先要有介绍人,才能登上“摆渡人”的船,通过一条在地上的星河去往这星海罅隙。 其中,如果是奔着溟市“所求皆如愿”的目的来的,那只用往最中间、最大、最红的那楼里去寻溟市主。 但如果只是来凑凑热闹,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的,那就可以在整个溟市随便逛,到处都摆着摊子,卖的东西也不尽相同。 稀世武器、传家灵药在这都是最末一等的。传闻中的神兽、宗门不外传的秘籍、各种小道消息,甚至是鲛人,你都能在溟市找到。很多禁止贩卖的物件、灵药和人,在溟市都是明码标价。 第23章 这“寻风客”的书中关于溟市的那部分七分真三分假,倒是关于凌月剑宗的……席梵有些拿不准,毕竟要是有人因仇,在溟市雇佣人将这“内门弟子”绑走,也不是没可能。 席梵靠在一颗大树的阴凉处将书看完后,又悄无声息地将其放回了小书铺中。 他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凌月剑宗,身形再次隐去,一只看似脆弱的蓝色蝴蝶迎着风颤颤巍巍地朝着高空飞去。 那蝴蝶的翅膀太薄,看起来下一秒就会被风狠狠甩在地上,可它却始终在稳稳地上升、上升、再上升。 直至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第18章 烈日当空,比阳光传播更快的是流言。 “你看寻风客新写的书没有?我今儿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贫民窟更加肮脏的地方,真是丧尽天良!” “可不是,这寻风客也真是有点本事,这样的地方都知道——这一遭凌月剑宗不可能不管吧?” 路边茶肆中,议论声络绎不绝。 一瘦瘦高高的男人将茶杯“哐”一声砸在桌上,道:“怎么可能不管!这种为害一方的地方,当然得除,凌月剑宗坐视不理就等同帮凶!” “说就说,你砸我茶杯干啥,裂了你赔吗!”原本摇着扇子坐在旁边听热闹的老板从竹椅上站起,用手中的圆扇指着那人骂道。 “激动了激动了,好着呢,坏了我赔。” “你们说这溟市怎么敢绑架凌月剑宗的弟子啊,那弟子居然还真就被绑走了?”这时,一道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粗声说道。 男人左右转了转茶杯,闻言当是哪个过路人,“嗐”了一声,答道:“溟市有什么邪门法宝阵法啥的也说不准啊,为啥绑他那可就不好说了。难道是因爱生恨?” 此话一出,又将议论声推上高潮。而那引出来话题的声音,却再也没出现过。 应听声做事不留痕,慢慢从茶肆中退了出来,摸了摸站在他肩上的白狐狸,将撕掉一半的符咒再次贴了回去。 他用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中午将清休澜那本书流传开来,为了保证绝暴露自己的身份样貌,连“散播流言”都亲身上阵。 “前辈交代的任务应该差不多了。”应听声带着狐狸走到一处偏僻的屋檐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伸出的汗珠。 如今已日薄西山,应听声被狐狸带着跑了许多地方,每到一处,便掀起一场“讨伐溟市”的狂潮。 流言就像一杯被打翻的水一样,撒得满地都是,已无挽回的余地。 —— 凌月剑宗大殿内。 “蠢货!这些风言风语是谁传到底下去的!”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一拍桌子,怒视了一圈座下低着头的数十人,然后将目光移到了为首的柯麒身上,眯眼道:“柯长老,你有什么话想说。” “回宇文宗主,此事虚实参杂,怕是有心之人故意将凌月剑宗送上风口浪尖的。”柯麒不卑不亢地一行礼,说道。 “废话,我难道看不出来吗。”宇文宗主缓缓从主位上走了下来,走到维持着低头行礼动作的柯麒身边,一字一句道:“一天内,我要知道这流言从何而来,是何人所为。你可听懂?” 柯麒愈发俯身向下,淡声道:“柯麒明白。” 而远在剑峰大殿中的云青只觉脖颈处一阵刺烫,抬手一摸,一圈印着复杂梵文的金色脖环骤然出现。 “哐”一声,他手中的洒水壶坠落在地,云青面色痛苦地捂着脖颈蹲了下来,一只手试图将这勒得他喘不过气的脖环拽下,手却直接从脖环中穿了过去。 接着,柯麒便面色沉静地走了过来,开口问道:“你做了什么。” “弟子……”空气艰难地涌入云青的气管,他声音微弱,眼神却无比清晰,“弟子什么都没做,唔。” 脖环压迫更甚,云青摔坐在地,强撑着抬头看向柯麒,凄惨一笑:“脖环在身,弟子去过哪儿、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师尊不应该一清二楚么。” 柯麒缓步上前,抬手一抓,拎着云青的脖颈,让他整个人都悬在空中,一字一句问道:“前日夜间,云笛说你有两个时辰不在房中,去哪儿了。” “回师尊……在外、练剑。” 柯麒眼神冰冷,手上力道越来越重,怒笑道:“到现在你还冥顽不灵,果真是被杜风摇带坏了。” 云青嘴角渗出一条血线,断断续续说道:“师兄拜入师尊门下后日日勤恳修炼剑术,从、不曾懈怠。但师尊只因一句‘天赋不足’就给他判了死刑,不顾师兄脸面,公然将云笛云歆当做下一个‘剑峰继承人’培养。这不……公平。” “公平?”柯麒仰头大笑,道:“修仙界从未有过什么‘公平’。八峰继承人必须是拥有象征飞升资格的‘仙骨’的人,而你师兄的仙骨,早在三年前便腐烂了。” “你以为凌月剑宗何以维持‘宗门之首’的头衔,还不是因为拥有仙骨的人经脉中的灵力会比普通人更加纯粹,更加浓郁,更加强大。” “你与杜风摇前后脚入门,本有资格与他一争‘继承人’之位,但我却从未考虑过你,你可知为何。”柯麒手上力道微松,像一只猎豹松开嘴一样,给了云青片刻喘息的时间。 云青调整了一下呼吸,急咳几声,回道:“弟子,不知。” 柯麒盯着他的眼睛,道:“因为你不够‘忠’。‘正义’和‘公理’在你眼中是天,而一个合格的峰主眼中的天应该是‘凌月剑宗’。如果有一天发生什么意外,在‘凌月剑宗’和‘道德’之间,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崇高的‘道德’。” 柯麒说着眯起眼,右手使劲。 “弟子自认没错。”云青嘴唇逐渐泛紫,头昏脑胀,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答道:“问心、无愧。” “咔嗒”一声,云青的脑袋缓缓垂下,柯麒松开手,任由他落在沾满泥水的地上,像一片在秋天前就枯萎的叶子。 “那么,我也留你不得了。”柯麒表情自然地擦着手,将沾满星星血迹的手帕往云青苍白的脸上一盖,转身离去。 云青的眼眸逐渐混浊,点点光团出现在他的眼中,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勾了一下唇角,慢慢、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天空轰隆一声。 暴雨将至。 —— 几个时辰前。 当山下的流言四散开,却尚未攀云而上时,云青却已然知晓。为了第一时间知道师兄的消息,云青早早地就瞒着众人分出了一缕自己的神识留在山脚,替他探听消息。 他轻轻摸了摸喉间,那里什么都没有,白净如初。但他知道,在昨日清长老与师尊的谈话结束后,他就被师尊设下了单向的锁魂阵,一举一动皆瞒不过师尊的法眼。 云青轻笑一声,无比庆幸被自己提前分出的那缕神识——在锁魂阵设下前它就不在这具身体中,自然不会被锁魂阵探查到。 他不知道师兄是否真的是被溟市“绑架”,但他了解凌月剑宗。五年开一回的试炼之境在即,为了少生事端,凌月剑宗一定会在消息散播到各处时及时遏止,然后装聋作哑,将这阵流言混过去。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云青表面安静地在花园中浇花,看似柔弱无害的紫罗兰摇晃着,悄悄散播下淡黄色的花粉。 柯麒没有任何怀疑,云青那缕分神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凌月剑宗,然后缓缓消散,分解成了应听声那晚见过的光团,轻若粉末般落在了几十个外门弟子身上。 刹那,山下的流言一股脑地灌入了外门弟子的脑中,他们不受控制地像山下那些人一样开始讨论。 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个下午,这流言就传到了宗主耳朵里。 云青微微一笑,蹲下身抚摸着面前这株蔫儿巴巴的紫罗兰。它的根已经烂了,无药可救,早已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他伸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紫罗兰花瓣,放在嘴角轻轻贴了贴,然后用灵力在花丛中挖了个小坑,将花瓣和手上的储物戒都埋了进去。 做完这些后,他再次拿起了水壶,静静等待着黑夜将阳光吞没。 —— 雎云居中。 清休澜躺在院落中的池塘边,身下是一层薄薄的灵力,隔绝了他与泥土。阳光向西偏移,他闭着眼,任由长发散落,右手轻轻搅动着池塘中的水。 池中赤红与金鳞的锦鲤摇摇尾巴凑上前来,试探性地含了一口清休澜的沉入水中的指尖,偷得一丝他身上的灵力。转眼,那尾鱼儿就比其他鱼儿大上两圈,鱼鳍与尾巴都变得更加飘逸,借着落入水中的阳光发着光。 清休澜没有阻止,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鱼。 直到他终于腻味了无聊的追逐游戏,才坐起身来,懒洋洋地甩了甩指尖的水渍,缓缓降下法阵,道:“进来吧。” 站在雎云居外的小孩儿终于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走了进来,朝清休澜行礼道:“师尊请清长老到凌月大殿一叙,说有大事要和清长老商议,特命我前来知会长老一声。” 第24章 清休澜认出了这是柯麒身边那两个小弟子中的云歆,他不甚在意地问道:“大事?” 云歆点点头,明明还这样年幼,脸上却已经有了大人一样的成熟凝重,她说:“清长老请随我来。” 清休澜看了眼即将坠落的太阳,朝云歆一颔首。 云歆便不再耽搁,身形一动,转眼已消失在雎云居内。她的轻功连师尊都赞不绝口,之前清休澜下了柯麒面子,云歆也抱了给师尊扳回一城的想法。 她微微勾起唇角,脚步不停,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凌月大殿前。此时距离她从雎云居出发,不过瞬息。 云歆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赢下游戏后的笑容。 正当她洋洋得意之时,却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叹息,云歆愕然回头,却见清休澜已经站在了大殿前,对姗姗来迟的她说道:“你师尊光教你轻功,却不曾教你何为‘戒骄戒躁’么。” 云歆不可置信地看着清休澜,她与云笛是整个凌月剑宗中最小的弟子,但她的轻功却已在大部分修炼了几十年的师兄师姐之上,久久未尝一败。 清休澜杂乱的发丝已经被整齐束好,他换了一身红白描金边的广袖大衣,身后的披肩微微拖地,别说睡乱压成的折痕,就是一丝褶皱也没有。 丝丝寒意从云歆的脚底蔓延而上,就像被一直巨大的蟒蛇缠上一样,她逐渐感到浑身冰凉,呼吸变得困难。 可清休澜只是站在原地而已,什么动作都没有。 就当云歆两眼翻白,就要倒下时,才终于感到压迫自己那条蟒蛇松开了身体,她腿一软,颤颤巍巍地维持着站姿,抬眸看向清休澜。 清休澜无波无澜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大殿中。 方一进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清休澜身上,他微微挑眉,扫了站得满满当当的大殿一圈,道:“聚会可以不喊我的。” 说完,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拥挤的人群自动为他让出来一条路。清休澜走到唯一空着的左侧主位坐下,站在他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退开了几丈。 “清长老有所不知,站在这里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皆是想为凌月剑宗讨个‘公道’,要一同去讨伐溟市的。”位于清休澜对面主位上,坐没坐相,一袭红衣金饰,胸口半露模样的男人转了转手上拿着的细长烟斗,漫不经心地说道。 下一瞬,男人手中燃着的烟斗骤然熄灭,他“啧”了一声,抬起一双紫眸看向对面百无聊赖撑在座位扶手上清休澜,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收起了烟斗,对站在主位上的宇文乌于道:“别卖关子了宇文宗主,你请我们来,不是为了喝茶的吧?” 第19章 宇文乌于闭着的眼缓缓睁开,虽然眼周已经长满皱纹,眼瞳却不与凌月剑宗的其他老者一样混浊。 他环视了大殿一圈,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两息,这才缓缓开口:“此番……邀诸位前来,是为了溟市一事。”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像热锅里炸开热油一般,一腔热血的少年站在后面慷慨激昂地喊着“必除溟市,还众生公道”的口号,一个接一个地举起手中的剑,又放下,再次举起,循环往复。 就连大殿外不得进的人都被感染,一时之间,大殿桌上放着的茶盏都晃动起来。 宇文乌于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怒喝一声:“安静!” 这一声蕴含着灵力,将带头那几个无门无派的狂傲少年冲了出去。其余跟着一起喊了喊的年轻人身形一晃,很快在自家长辈的保护下稳住了身形。 如此,殿内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宇文乌于清了清嗓子,接着方才的话音说道:“溟市作恶多端,如今还公然将我凌月剑宗弟子虏去,我宗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谁愿与我一起前往溟市谈判。” 几位坐在座位上,天梯榜上有名的宗门代表互相看了看,有人眼神凝重,有人满不在乎,有人不可置信。 最终,还是清休澜开口道:“谈判?” 此话将众人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大殿内的目光齐齐看向站在高处的宇文乌于。 宇文乌于神色未变,点头道:“不错,谈判。” 他从高台上走了下来,站在众人眼前,道:“一来,这溟市是否真如传闻所说有那些肮脏买卖尚且未知。二来,若溟市将我宗弟子完好无损地还来,并主动提出补偿的话,我宗也愿意谅解。毕竟和气生财,就当是给我宗那弟子一次试炼的机会了。” 一位坐在靠后椅子上的男人思考了几息,点头道:“宇文宗主说的有道理。此去以和谈为上,要是‘贩卖人口’是谣传,直直地打过去,可就说不清了。等确定这溟市真的该诛再动兵刃也不迟。此行,太元府愿往。” “如此,万兽谷愿往。”一位外表年幼的女孩儿摸着肩上的绿蛇,腿间还卧着只幼年白虎,头顶站着只飞鸟,点头附和道。 “玄青寺愿往。” “焚天门,小爷也去!” …… 接连十几个大小宗门点头应答后,坐在清休澜对面的紫眸男人哼笑了两声,松懒道:“红尘殿诸尘,愿往。” 宇文乌于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清休澜,问他:“清长老?” 诸尘撑着头笑了起来,接话道:“宇文宗主,天机宗连试炼之境都不稀得参加,您怎么会觉得一个小小的‘和谈会’能请动清长老这尊大佛呢。”说完,诸尘朝清休澜抛了个媚眼,接道:“对吧。” “诸尘,你若再用那种下流眼神看我。”清休澜缓缓抬眸道:“我就把你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挖出来碾碎。” 诸尘一点不惧,像是已经被这样威胁过不知多少次了,他故作可怜地缩了一下,道:“好凶,我好怕。”虽然这么说,但他尚且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笑了两声,移开了视线。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快速划过天空产生的锐响,引得众人回头看去。 大概是玩累了,乘黄带着应听声回去时犹显急躁,飞得应听声胆颤心惊,生怕它“坠机”。好在有惊无险,乘黄带着他稳稳落在了雎云居前,随后化作白狐在地上闻了起来。 此时应听声也察觉到不对,清休澜设在雎云居的法阵消失了,连带着原本守在雎云居外的弟子。 应听声摘下匿息符,试探性地唤道:“前辈?” 无人应答。 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再次喊道:“前辈——” 依旧无人应答。 狐狸跑动间惊扰了草丛,一只普普通通的黄色蝴蝶从中飞了出来。应听声看了一眼,没在意,朝着雎云居内走去,边走边喊。 正当他看大殿空无一人,准备去里间看看时,却忽然听见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应听声骤然回头,回到外间,果然看见大殿门前倚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人。 “手滑了。”席梵无所谓地一摊手,对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的应听声道:“怎么不过来,这么久没见,想不想我。” “你怎么上来的。”应听声皱眉,他回来路上可没看见有人跟着自己。 “想上就上啰,怎么,这破地方还要谁批准才能来?”席梵不知从哪儿拿来块抹布,三两下擦净地面,然后将那抹布随手一扔,抱着手微微前倾问道。 “那你来这做什么,总不是找我叙旧吧。”应听声抱起站在一旁的桌上的狐狸,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它脖子上的小灯盏。 席梵低着头,似乎没发现应听声这点小动作,他动了动嘴,刚想说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威严的问话:“何人擅闯我凌月剑宗?” 应听声与席梵同时抬头朝门外看去,就见宇文乌于身后黑压压地跟着一群人,朝着雎云居走来。 席梵一挑眉,看了看那群气势汹汹的人,又偏头看了看镇定自若的应听声,一打响指,再次化为一只蝴蝶,栖在窗边开了朵花的盆栽上,浑然天成。 宇文乌于进来时,房间内只剩抱着狐狸的应听声一人,他环顾四周,对应听声道:“小子,这里就你一个人?” 应听声垂眸摸着怀中狐狸的头,脑中迅速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就听见一声敲打窗棂的响声,抬头一看,正是不知所踪的清休澜。 他将宇文乌于的目光从应听声身上吸引过来后,不急不缓地问道:“这么多人挤在我这小小的雎云居,做什么呢。” 宇文乌于面色不变道:“宗内出现可疑人员,为了这位小友和清长老的安全,我需得搜查一番,才好让众人心安。” 清休澜低低笑了起来,毫不客气道:“‘为了我的安全’?宇文宗主真是说大话不脸红——我需要谁来保护么。” 寒冰从清休澜站的地方往外蔓延,众人不得不往后退去,一路被逼至雎云居外几丈,那神秘的寒冰方才缓下。 “你!”宇文乌于怒视着清休澜,右手握在腰侧的佩剑上,压着火气道:“清长老……” 第25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站在他身后的柯麒打断了:“来者是客,清长老不想被打扰,我等离开便是。” 宇文乌于死死盯着谦逊的柯麒,几息后,他终于怒挥出一道灵力,转头离开了。 柯麒的衣袖被这道灵力划了几道口子,他依旧面不改色地恭候宇文乌于离去,直到聚在周围的人散去后,他才缓缓起身,看了一眼重新罩起法阵的雎云居,也离开了。 清休澜画下法阵的最后一笔,收手结阵。随后他看了一眼应听声,问道:“办完了?” 应听声点点头,走过来轻声汇报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他看着清休澜走到窗边,左手端起那盆郁郁葱葱的植物,右手化出一道蓝色火焰,就要将那花烧个一干二净。 他刚想开口,那盆栽便无风自动地跳出了清休澜的手心,紧接着,席梵端着盆栽出现在屋内,叹气道:“不要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想杀就杀了,难不成我还要问谁打个报告才杀得?”清休澜用之前席梵的话将其堵了回去。 上次离开时的不愉快似乎已经像雪一样消融,席梵又换回了刚见面时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清休澜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右手上的微霜戒。此人来历不明,目的不明,却哪哪都有他。灵崖山山火时他在,流言四起时他也在,去溟市和谈时他还在,简直阴魂不散。清休澜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席梵,他也曾试图对席梵使用言灵术,却失败了。 言灵术,可以对人、鬼、妖、魔使用,特别是清休澜的言灵术,对于修为比他低很多的人,基本看一眼便能施展。 但也有例外,比如像许寄忱这样体质特殊的,或是修为与清休澜相当的,以及……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 这样未知的危险人物自然不能留在身边,因此,清休澜对席梵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不清楚他究竟是何方人士,随意杀了也不妥,倒不是杀不了,也不是怕惹事,只是没功夫处理杀了席梵之后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等到溟市覆灭之后。 清休澜淡淡看了席梵一眼,转身坐到了一旁的软塌上,道:“凌月剑宗不归我管,但雎云居内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传出去一丝一毫——要我请你么。” 这就是明晃晃的送客了,席梵随手将盆栽放回了窗台上,答道:“客气,但是不必了。” 说完,他背对二人招了招手,转身穿过法阵,走出了雎云居。 —— 剑峰。 “师尊,那清休澜肯定有问题,他刚来几天就风波不断,您为什么不顺着宇文宗主,将他那雎云居搜个干净呢!”云歆满脸不服地给柯麒倒了杯茶,问道。 “这话你在剑峰说说就罢了,在外注意分寸。”柯麒不咸不淡地训斥了一句,道:“清休澜待在雎云居没出去过,唯一一次还是来剑峰‘闲谈’。他身边那小孩不成器,半分灵力都没有,不堪大用。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作受限,要是让他借‘不尊重隐私’的由头离开凌月剑宗,那他要是想动点什么手脚,可不是轻而易举么。” 云笛背着剑走了过来,擦了擦汗,问:“师尊,我们真要去与溟市‘和谈’?” 柯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多事之秋。试炼之境即将开启,失踪个不重要的弟子也就失踪了,不是什么大事,偏偏不知谁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如今当着众宗门的面,为了‘正派名声’,凌月剑宗不去,也得去。” —— 雎云居内。 “前辈,明日凌月剑宗去与溟市和谈,我们不参与,没关系吗?”应听声给团团顺着毛,问靠着软塌看书的清休澜。 “有什么关系。”清休澜眼都没抬,问他。 应听声将毛梳上沾上的白毛捻了下来,放进了一旁的小盆中——已经放满了半盆。随后他将略长的发丝顺到耳后,问:“就是……他们谈完了,然后呢?我们不去的话,怎么‘随机应变’呢?” “让他们谈完了当然完了。”清休澜抬眸问:“云浪珠。” “好。” 清休澜接过云浪珠,指尖覆上灵力,刚要划伤手指,就想起什么,朝应听声一招手,道:“过来。” 他握住应听声的手,用灵力在指尖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然后让血液滴落在云浪珠上。待整颗珠子被血浸透,才松了手,顺手给应听声止了个血。 “修士死后,灵力会慢慢从身体中离散,包括血液中细微的灵流。”清休澜淡淡解释了一句,短短几息,那颗云浪珠上的血液便逐渐凝固,变得像沾染了很久一样斑驳。 随后,清休澜再次将珠子抛给了应听声,道:“放溟市去,显眼点,让人一进来就能看见。” 应听声看看手中的珠子,又看看窗外已经亮起的灯烛,试探道:“前辈,现在去?” 清休澜理所当然地一点头,道:“明天去来得及的话,你明天去也行。” “……那您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应听声欲哭无泪。 “本来你刚回来那会就想说的,看你忙着给团团梳毛,就没打扰你。” “……” 第20章 应听声半死不活地趴在乘黄背上,左手匿息符,右手琉璃铜钱。 乘黄呢,早没了上午那会精神头,蔫儿蔫儿地跟着眼前的琉璃灯盏飞着。 一人一兽皆是一脸生无可恋。 清休澜的任务听起来很难,其实一点儿也不简单。 应听声连“溟市”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都只大略听了个囫囵,里面是何构造,有什么样的人,会遇到什么样的事,一概不知。 应听声捏了捏手中的琉璃铜钱,清休澜话说得模糊,只让他跟着灯盏,到地方用这铜钱进去即可。 除此之外,清休澜带在身上的栖灵瓶也给了他,说皮尔卡娅说不定能帮上忙,要是有拿不准的事,可以问她。 琉璃灯盏越飞越高,就连庞大的凌月剑宗都变成了芝麻大小的星点,而灯盏依旧在往上。 应听声翻了个身,只觉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近,似乎触手可及。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应听声抬手右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诗。 “手可摘星辰。”* 突然,应听声感到一阵阻力,就像天空坠下一般,星辰近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每晚抬手仰望的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手却径直穿了过去。 应听声不可置信地愣住,几息后才试探性地搅了搅,那深邃安静地夜空就像一汪无边无际的池水一般,被他激起阵阵涟漪。闪烁的星辰宛如池中鱼,一闪一闪地躲开了“不安定”的池水。 “天空……?”应听声皱眉喃喃道,低头向下看去,却是一片黑暗。 地面已然消失。 还不等应听声反应,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感,好像他真的沉入了未知的“水面一样”。 乘黄继续带着他往上,应听声艰难地抬头看去,目光逐渐混浊,只余琉璃灯盏微弱的光芒仍稳稳地悬在头顶。 应听声便安然闭上眼,屏住呼吸。胸口像是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灌满了,让他的每一秒都犹为煎熬。几十息后,一阵破水声传来,应听声猛然睁眼,大口大口呼吸着。他抬头一抹眼睛,手上却干干净净,并没有应听声想象中的“水痕”。 乘黄像甩水一样甩了甩毛,似乎也有点疑惑,重新化作狐狸,舔了舔爪子。 应听声拿出匿息符贴上,待符咒亮起微光,他才伸手将狐狸抱了起来,安抚性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然后谨慎地观察起四周。 琉璃灯盏已经重新回到狐狸脖子上,四周皆是黑暗,不像天上,也不像海底。这样的场景让应听声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正当他思索该往哪边走时,手中握着的琉璃铜钱却像感应到什么一样,微微发烫。 应听声摊开手,那铜钱便自己飞了起来,没入了上方深不见顶的黑暗。 下一瞬,一阵失重感袭来,应听声连叫都叫不出来,只得死死抱紧怀中的狐狸。好在没过几秒,一阵风就缓下了他坠落的速度,让他缓缓落在地面。 应听声睁眼一看,周围已经变了个样,脚步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从应听声身边走过,他急忙抱起狐狸,走到一处远离人流的角落,观察起溟市的“真面目”。 天空是流动着星光的黑暗,地面像是一条枯竭的河流。入目皆是挂着不同招牌的小摊,中间最显目,也最高打的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楼,檐上挂着一串串血红的灯笼,无风自动,走进了还能听见灯笼中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 这里有人族,有带着角、尾巴的妖族,也有浑身散发着黑气的魔族……无一例外,脸上都带着面具,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毕竟没人会想在这里暴露真面目。 这里,见不得人。 再细看那小摊上贩卖的货物,应听声却是一阵恶心。两个完整的人胸膛和腹部被剖开,血淋淋地放在台上,空洞洞的,心脏、肺、肠子都被拿了出来,单独放在一个破破烂烂的铁盆中。 第26章 那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小贩还吆喝着,细长的舌头不断舔舐着落在脸上的苍蝇:“来看看——来瞧瞧——新鲜的人肉哈,都是刚杀的,俊男靓女——客官看看,四肢俱全,没有疾病,皮肤光滑,牙齿整理,上好的货!可只有我这才卖!” 应听声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超乎常人的听力,捂住了嘴。他腰间的栖灵瓶微微晃动起来,应听声勉强缓过口气,伸手拔开盖子,将皮尔卡娅放了出来。 比起第一次见到皮尔卡娅时,如今她变得愈发透明,周围的人已经无法看见皮尔卡娅虚弱的灵魂。 她眼中的厌恶浓郁到几乎溢出,面色凶狠地盯着面前那些小摊,杀意掩盖不住。应听声急忙拉住她的手臂,一触即分,低头道:“前辈,再忍忍。” 皮尔卡娅深吸一口气,对应听声道:“我明白。但我实在见不得这些,我怕我会忍不住出手,你若有为难之事再唤我吧,我自当全力以赴。” 见应听声点头,她便再次回到了那小小的栖灵瓶中。应听声却不由自主感到一丝悲伤。 人间、溟市、栖灵瓶,这些灰暗狭窄的缝隙,如何比得上宽广无垠的大海。 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对海洋,只余模糊的记忆。除此之外,再无它物能够证明,她曾属于大海。 狐狸舔了舔应听声的手腕,他低头摸摸狐狸,道:“知道,正事要紧。赶紧办完事带你回去休息。” 应听声抬头四周看了看,溟市中最显眼不过的就是那栋红黑色的阁楼了,他伸手指了指那楼房顶,狐狸会意,带着他飞了上去。 “今天我们怎么一直在爬房顶,跟做贼一样……下次一定换个方式。”应听声扶额道。 狐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趴在应听声肩头昏昏欲睡。 应听声拿出那颗斑驳的云浪珠,半蹲下来在屋顶摸索着,突然,那珠子就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自己贴了上去,稳稳地将自己固定在中间的屋檐下。 应听声:“?”我好像还没动。 他迟疑地看了看,然后一抚趴在自己肩上的小兽。 狐狸眼睛都没睁开,打了个哈欠,看也不看就抓着应听声飞了下去。 应听声无奈地扶稳了狐狸,抬头看向方才云浪珠贴上那节房檐。黯淡的云浪珠在乌黑的房檐上并不显眼,但在这个没有气息流动的地方,云浪珠不可能是被无意吹到哪儿的。 可能是前辈的意思吧。应听声想道,转眼,就看见狐狸脖上的灯盏闪了闪,飞了起来,逐渐变大,然后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应听声拍了拍头一点一点的狐狸,狐狸眨眨眼,堪堪逼出几丝清明,化作乘黄微微俯身,让应听声骑了上来。 一人一兽顺着灯盏回到了最初来到溟市的那片“黑暗水面”,当他们踏上水面时,底部逐渐泛起光点,从下往上汇聚,然后像一滴水从叶片尖儿坠落那样。 “嘀嗒”。 一枚琉璃铜钱从上空掉落在应听声手心。 水面翻涌,逆流,再逐渐归于平静。 空无一人。 等应听声再次睁开眼时,地面已经重新出现,星辰与天空再次变得触不可及。他看着地面只有指甲盖大的星点,面前的琉璃灯盏逐渐变成残影。 “啪”一声,应听声栽到了乘黄背上,终于累得睡着了。 乘黄也没好到哪儿去,漂亮的浅色眼睛慢慢闭上,逐渐向下坠去,又突然惊醒,摇了摇头,在空中绕了一圈再次跟上停下等它的灯盏。 没过多久又打起瞌睡来。 正当乘黄眼前的灯盏变成模糊的光点时,它听见了一声叹息。 琉璃灯盏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在它旁边是另一盏一模一样的灯盏,只是灯盏上站了个人。 乘黄闻到一股玉兰香,然后再也控制不住,任由自己陷入梦乡。 清休澜接住应听声,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另一只手拎着变回狐狸的乘黄,飘在一旁的琉璃灯盏旋转着变小,回到了狐狸脖上。清休澜将它收入了灵宠袋,无奈想道:“人类的体力还是过于不济了。还有这小兽,过于年幼,不太靠谱。” 带着应听声,没法开传送阵,清休澜只能借琉璃灯盏慢慢回去。 夜还很长,他漫不经心地想道。 “是不是该教他‘筑基’了。” —— 天刚蒙蒙亮,凌月剑宗的灯便亮起来。不同的客房内传来了相同的摩挲声。 膳堂也渐渐忙碌起来,平日弟子练剑的习武场也站满了昨日在此留宿,晨起练剑的客人。不少人已经切磋了起来,他们互不相识,道却是相同的。 雎云居也传出了茶盏碰撞的声音,清休澜向来起得早。应听声还在睡,团团嫌冷,非要缩在应听声怀中,清休澜抱了两回没抱出来,于是放弃。 清休澜像往常一样,看书、赏花、喂鱼。就像普普通通,别无他事的一天。 雎云居外来了几波人,怀着不同的目的,想要拜见清休澜,却都被法阵拒之门外,徘徊良久,才悻悻离去。 清休澜坐在外间,水镜浮现在他面前,镜中的人低着头说着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清休澜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就算应答了。 那人似乎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水镜安静下来后,清休澜的兴致才堪堪苏醒,他问:“听说你收徒了,是之前那小孩吗?” 镜中的人点点头,然后朝某个方向招了招手,清休澜清晰地听见一声“寄忱”,然后就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从外面跑了进来,衣裳湿漉漉的,手中燃着簇掌心焰。 他进门先是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师尊”,然后才继续用掌心焰烘干自己的衣服。 清休澜笑了一声,挥手引导水镜飘到那小孩面前,问:“你就是许寄忱?沈灵给你改的名儿?” 许寄忱点点头,清休澜又指着他的衣服问:“掉水里了?” 这回许寄忱没点头了,他平静道:“引水诀没控好,爆了。” 沈灵:“?” 清休澜:“……” 清休澜好笑地转过了“头”,看向沈灵,道:“你这徒儿……挺有天赋。和你一样。” 沈灵面无表情地一挥手,几息间便将许寄忱的衣服烘干,然后让他上前来,介绍道:“这位是清长老。叫人。” “清长老好。”许寄忱乖乖跟着沈灵喊了一声,微微低着头捏了捏干透了的衣服。 “嗯,去吧。”沈灵在许寄忱肩上拍了拍,看着他左手绕指涧,右手掌心焰地走了出去,随后才回眸对清休澜道:“你一个人住终究过于冷清,养个徒弟在身边,也算添丝烟火气。” 清休澜余光扫了一眼内间,沉默两息,回道:“再说吧。” “想做我的徒弟,八字不硬可不行。” 第21章 与沈灵交谈完,抹去水镜后,清休澜就听见一阵阵浩浩荡荡地脚步声。并不怎么整齐,方向却是一致的,就连偏僻的雎云居都能清晰听到。 他盯着桌上的茶盏里不断晃动的水波好一会,直到水面平息,才缓缓移开视线,走进内间。 清休澜凑近应听声,贴着他耳边轻声道:“醒醒,好戏要开场了。” 应听声就像被触发什么“紧急清醒装置”一样,立刻从床榻上弹起,要不是清休澜躲得快,准要被他撞上。 睡在应听声旁边的团团也被应听声的动作弄醒,但它的反应没应听声那么大。它只是懒洋洋地张开了嘴,打了个哈欠,然后舒展起身体,爪子露出,往前够了够清休澜的衣服。 清休澜没理撒娇的狐狸,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每天早上清空一遍自己的记忆么?” 刚睡醒的应听声脑子还没启动完全,他反应了两秒清休澜的意思,睡眼朦胧地回道:“不……会啊?我应该没有这样的‘特异能力’。” “那你怎么每次听到我的声音反应这么大。我又没虐待过你,好像对你还不错?” 说起这个应听声就冤枉:“前辈,将心比心。您要是过个七八年独眠日子,还要时刻担心周围的环境,然后突然每天早上都听见一声呼唤,也会被吓到的。” 说完,他自觉地起了床,顺便叠好被子,给清休澜行了个礼,确定他没什么额外交代后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清休澜站在原地垂眸思考了两秒,然后也走出了内间,重新坐回了软塌上,散了法阵,静静看着窗外。 原本吵闹的凌月剑宗已经安静了下来,就连“人气”都散去一些。 应听声洗漱完坐在桌上用膳,问:“前辈,你刚刚说什么?好戏?” 清休澜听见声音转过头,道:“嗯,凌月剑宗与溟市的热闹,我还是要去凑……替沈灵凑一凑的。你若不想去,留在此地也无妨。” 应听声犹豫了几息,感受到被自己挂在腰间的栖灵瓶在轻轻晃动,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他便不再犹豫,三两下吃完,答道:“我去。” 第27章 贴着匿息符走出门外,应听声便难以忽视地抬头朝天上望去。原本一望无际的蓝天布满了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飞虫”,正成群结队地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清休澜跟了出来,叹道:“凌月剑宗果真财大气粗,寻常宗门有一艘都难得的飞舟居然眼不眨地拿出这么多来。” 之前清休澜和应听声简短说过关于那群少年的“意气风发”,所以应听声对飞舟上的人的身份也有个大致猜测,他问:“我们跟着他们去吗?” 清休澜点头:“有免费飞舟为什么不蹭。” 在屋内享受完早膳的狐狸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不消清休澜说些什么,就自觉地化为乘黄,背起了应听声。 清休澜看他们一眼,然后指了指飞在最前面的那艘飞舟,消失在原地。 对于在持续移动的地点,是没法使用传送阵的,但想快速移动,也并非只有传送阵一种方法。 清休澜隐藏起自己的身形和气息,随后,一阵轻若柳絮、无影无踪的细雪骤然升上高空,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飞舟的观景台上,凝成人形。 看见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熟人”,清休澜一挑眉。席梵不知怎么与宇文宗主看对了眼,居然也上了飞舟。 可能是因为那块寻秘阁的令牌吧,让宇文乌于觉得此人是寻秘阁派来支持他的。清休澜随意想道。 清休澜摇摇头,转头朝飞舟前段走去,意外地,在指挥的并非是宇文乌于,而是柯麒。就连云歆和云笛都跟了上来,唯独不见云青。 乘黄速度不慢,清休澜刚从控制飞舟走向的“御风室”走出,就看到乘黄轻巧落下,应听声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左右观望着。 清休澜挥出一道细细的雪丝,雪丝像没有粘性的蜘蛛丝一样缠上了应听声的手腕,绕了两圈,然后轻轻扯了扯。 应听声的目光一转,立刻锁定到清休澜的位置,朝他走了过来。站定之后轻声问道:“前辈,他们没有琉璃铜钱,怎么进去呢。” 清休澜走到飞舟边缘看风景,闻言随意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应听声似乎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闻言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弄得清休澜都不忍心再逗他了,道:“我开玩笑的。” 清休澜伸出手感受空气流动,道:“凌月剑宗既有个“三大宗门之首”的头衔,可不是说着玩玩的。就是想强闯个小小溟市,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清休澜回头看向应听声,笑道:“那我们不妨省点力。” “你可听过人间的一句古话,名为‘隔山观虎斗’?” 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一会打起来,你找个机会,去把那些被困在笼子里的生物放出来,让他们逃。能救一个是一个,生死自有定数,不必勉强。” “记得让皮尔卡娅出来帮你,若你因此受伤,她会难过的。” —— “轰”一声,溟市周围黑色的边界像被打碎的鱼缸一样,开始逐渐碎裂。 正在溟市做买卖的小贩机警地就像见到猫的老鼠一样,一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开始收拾自己摊上的东西,连生意都不做了,背着包袱就要离开。 结果刚刚跑到溟市入口便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逼了回来。小贩蒙着面,讨好似的对面前乌泱泱的一群人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后面那座显眼的红楼,道:“各位大人,我就是做点小买卖,您有事找溟市主吧,他就在那里面呢。” 说完立刻在自己脚下扔了个烟雾弹,一溜烟儿地跑没影儿了。 领头的不是宇文乌于,而是柯麒,不过大家根本不在乎是谁领头,他们只在乎手中的剑,剑在手,则自认天下无敌。 清休澜和应听声不费吹灰之力便跟着大部队混了进来。清休澜朝应听声使了个眼神,应听声会意,带着狐狸悄悄脱离了队伍。 而清休澜则足下轻点,掠过人群,来到了最前方。席梵正将手背在脑后,观察着周围的人,好像对他而言,似鬼的人比似人的鬼更有趣。 清休澜忽略了席梵,抬眸一看,就发现了那颗安安静静悬在屋檐下,黯淡的云浪珠。清休澜轻勾唇角,指尖弹出一道微弱的灵力,像一道光束一样照射在云浪珠上。 那颗云浪珠立刻散发出光芒,轻而易举吸引了众人的视线,随后在柯麒皱眉前去查看时突然坠落,正正好将自己砸在柯麒掌心。 柯麒:“……” 他被这“碰瓷”的珠子砸了个正着,偏偏后面的人还凑了上来一探究竟,连掩盖的时间都没有。 柯麒正想收起珠子,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那颗“叛逆”的云浪珠就好像察觉到他的想法一般,突然“活”了过来,直接跳进旁边人的手心。 随后,凌月剑宗柯麒座下弟子,下一任预备剑峰继承人杜风摇的画像从这颗斑驳的云浪珠中浮现。不论是黯淡的珠身,还是上面斑驳的血迹,无一不在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明眼人的都看得出来,这颗珠子的主人,应当是已经死了。 柯麒阻拦不及,暗骂一声,朗声道:“诸位不要惊慌,这里可是溟市,云浪珠亦可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不知从哪儿传出的声音打断:“溟市杀人了!他们连凌月剑宗的弟子都敢杀,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攻占修仙界了?!” 闻言,几个性情急躁的青年立刻拔出了腰间的剑,就连几位看着年长稳重的中年人在看到溟市小摊上卖的那些“东西”后,也不住迟疑。 见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柯麒明白现在必须控制住局势,否则…… 可方才那声音似乎总快他一秒,又接着喊道:“快看那些笼子里关的人!溟市卖人如卖货,还有何事不敢为?溟市不诛,修仙界岂非内外皆腐矣!” 此话一出,直接点燃了众人的怒火,哪怕柯麒用上灵力喊话,想让众人冷静,也都无济于事。甚至还有人拉上柯麒的手,说要替他报杀徒之仇。 事到如今,看着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将溟市诛之的人群,柯麒却说不出一个“不”。 只因现在的他,不是“柯麒”,而是“凌月剑宗”。 “柯麒”可以退,“凌月剑宗”不行。 于是他无声地看着众人,随后沉默地拔出了自己的剑,指向中间那座红楼,意味明确。 清休澜目的达成,无声笑了一下,朝后退去,逐渐远离人群。而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右手五指上都缠着细细的雪丝,与之前应听声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顺着雪丝延伸的方向看去,薄如蝉翼的雪丝的另一端绕在了红楼的四个檐角。清休澜周围烟雾弥漫,到处都是哭喊声、刀刃碰撞声,以及刺入□□喷射出的血液滴落声。 清休澜泰然自若地哼着小调,手掌握紧,轻轻一拉—— 轰隆—— 那红楼骤然倒塌。 —— 应听声带着狐狸放走了很多动物,很多人,很多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生物。狐狸爪子锋利,一爪子下去那不甚结实、沾满秽物的狭小牢笼便被抓成了两半,尤其方便。 皮尔卡娅飘在狐狸附近,虽然大部分人已经看不见她,但拥有阴阳眼神兽却能捕捉到她的身影。她用歌声示意狐狸自己的位置,那空灵的歌声穿透性极强,加上狐狸耳力好,每抓开一道笼子就能顺着歌声蹦蹦跳跳地去往下一个笼子。 应听声帮忙给那些逃出来的生物指明出路,在心中祈祷他们能够安然出去,回到自己的故乡,与家人团聚。 红楼倒塌时,应听声眼疾手快地拉出了一只浑身雪白,头顶的角却被割去的灵鹿,那灵鹿满头的血,不断滴落在地,叫声痛苦而凄婉。 应听声只能拍拍它的背,给它指一条可能通往“生”的路,然后默默目送它离去,接着立刻从情绪中抽离,转头继续帮助下一个左右乱窜,迷失方向的生灵。 雾气笼罩中,应听声不小心呛了一口,捂着嘴咳了起来,突然想起小时候一次发热喝药时与娘亲的对话。 那时年幼的他恹恹地看着眼中乌黑的中药,问道:“娘亲,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应听声的记忆已经模糊到记不清母亲当时的样貌和动作,却还依稀记得母亲说的话。 她想了想,问:“那小草为什么活着?小猫小狗小蜻蜓又为什么活着?”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娘亲也笑着摇摇头。 “生命无法选择,但你、小草、小猫小狗小蜻蜓来到这个世界,都是上天赐下的礼物。” “大家都是这样,懵懵懂懂地来,懵懵懂懂地去,我们与窗外的小草、小猫小狗小蜻蜓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娘亲呀,就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来到这个世上,然后再开开心心地离开。” “娘亲希望你热爱这个不太完美的世界,因为娘亲在这个不太完美的世界上遇到了你爹地,还遇到了你。” 第28章 她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有你们,娘亲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我活着,就是因为你们在这里。” 第22章 娘亲因为爹地和他活着,那他呢?他又为什么活着? 应听声在心中问自己,随后迟疑地回答道:是因为……想给娘亲报仇? “叮”一声,就像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看见灯塔突然亮起的微弱却让人安心的光芒一样,应听声再次肯定地对自己说道:我是为了给娘亲和爹地报仇而活着的。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周围升起的滚滚浓烟却不愿再给他静静思考的时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发疯似的闯入每个人的鼻腔,势要将新鲜空气掠夺一空。 那些货摊中除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生物,摊主早就不知所踪,性命攸关当头,谁会要财不要命。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可就只能赚冥币了。 所以奇形怪状的摊主们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名誉了,自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尽一切手段要逃出这个即将“爆炸”的大锅。 随着溟市外壁逐渐坍塌,不断有淡紫色的烟气从中泄露,混杂在白色雾气中,难以察觉,开始缓慢蚕食人的心智。 有的修士定力好,灵台尚且清明,至少知道自己手中的剑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但有的人已经杀红了眼,别说分辨受害生灵与无恶不作的摊主,就连自己人都快分不出来了,无知无觉地将自己晨起时共同练剑,没有防备的师兄师弟斩于剑下。 清休澜坐在离出口最近的一棵开得轰轰烈烈血色桃树上,垂眸捻起飘到自己周围的一缕紫烟,轻轻闻了闻。无味。这缕紫烟一点儿不见外,随遇而安,被清休澜抓住后就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了他的经脉中,与清休澜体内的黑色浊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浊气。虽然不管是颜色还是味道,再或者触感,都无一与浊气相似,但常年与其打交道的清休澜却再熟悉不过浊气带给人的感觉。 他转头看了一眼在不断散发出紫烟的溟市外壁,又低头看了看底下疯狂摇头,抑制不住想杀戮的修士,终是叹了口气。 这便是堕阴者。 无医可救,无药可解,唯有死亡,方为解脱。 清休澜以杀戮入道,便是斩了数不尽的堕阴者。 只有已经筑基,能够调动灵力的人才会被浊气影响,化为堕阴者。近年来大部分筑基了的修士都是有宗门看顾的,会特别注意防止他们吸入浊气。只有很少一部分普通人偶然得了机缘,才会在无人看顾的情况下贸然筑基,连灵气带浊气一起吸收,随后堕阴。 一道庞大的淡金色结界缓缓沿着溟市外壁升起,呈圆形,将整个溟市都包在里面。清休澜神色淡然,似乎“斩杀堕阴者”已经是刻在他骨子里,再平常不过的日常——哪怕这些人中不缺与自己有交集的人。 柯麒在拦下一个想要杀害自己的弟子之后已然察觉不对,一回头就发现了不知何时已经现出身形的清休澜,朝他大喊道:“清休澜?!你想做什么?!” 清休澜充耳不闻,无悲无喜地继续手上的动作,结界落定。 他的金眸开始发光,左手伸出,将不断溢散的紫烟牵引至自己体内,右手竖在胸前,无数根散发着寒气的雪丝从他身后四散而去,精准刺穿每一个堕阴者的额心,一击必杀。 刹那间,大片人在原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失去呼吸,瘫软在地,压在那些不知是妖是鬼的摊贩身上,与其一同共入阴阳。 这时,一位少年的剑脱手落下,少年终究是少年,哪里见过这样“自相残杀”的场面。在他心中,这本该是一场对“邪恶”的审判,那砍头的铡刀却砍下了同族的脑袋。他额头满是冷汗,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飘在空中的清休澜,看他的眼神与方才看那些摊贩一样,好似在他眼中,清休澜才是个那个怪物。 席梵不知从哪儿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得“咔咔”响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翘着个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副“我早知道你会来”的表情。 清休澜半阖着眼,却仍有金光透出,他没有分给席梵哪怕一丝眼神,一道雪丝却极速朝席梵射去,然后穿透了席梵身后一个拿着刀准备偷袭他的堕阴者的脖子。席梵发丝飞起,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嗑瓜子的速度都没变,就是笃定清休澜不会杀他——至少现在,在此地不会。 柯麒看着清休澜将大部分失控的堕阴者剿灭后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反倒继续放出雪丝,半息间就取了自己身旁一位在和别人正常交流的弟子的性命,不经怒道:“你疯了?!送堕阴者入阴阳我无话可说,但你若滥杀无辜,与溟市那些摊贩有何区别?修仙界容不得你!” 清休澜没有反驳,只是用灵力将方才杀死那位弟子的尸体拎了到了柯麒身边,让他亲眼看见那弟子身上散发出的,微不可查的浊气,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并非你的弟子,而是堕阴者,当诛。” 不只是不是吸收了太多紫烟的缘故,他泛金的眼眸竟也被染上了一丝晚霞般的紫色,而他依旧没有停下手中吸收浊气的动作。 清休澜右手上的乾坤戒振了一下,随后那面水镜从中飞出,沈灵出现在镜子中,垂眸皱着眉,刚想说些什么,抬眸一看,却也变了脸色,道:“发生何事?” 应听声自然也察觉到异常,从那“漫天飞雪”中艰难地寻到清休澜的身影,刚一抬头,一滴温热便擦着他的鼻尖坠落在地。他怔怔伸手一擦,指尖一抹鲜红。 “前辈?!” 清休澜垂下了眼,强行压住了金眸中紫痕,一丝血线从他的嘴角流下,他的动作却丝毫未乱,声音也依旧平稳,轻声回道:“……一点小麻烦而已。不碍事。” 沈灵早见过类似的情况,直接问道:“哪里的浊气?” “溟市。” 沈灵没再多问,简洁道:“一盏茶。”说完,水镜中的身影便逐渐消失,水镜也化作一丝流光回到了清休澜手中的乾坤戒中。 清休澜对此没什么反应,依旧让紫烟融入自己体内,雪丝杀尽堕阴者后没有回到清休澜身边,像一尾雪色游蛇般穿梭在人群中,似乎只要有谁有一丝不对,就要穿透他的脖子。 众人不知清休澜的体质,加之清休澜在自己身上设了个小小的障眼法,在别人眼中,那紫烟流入的并非是清休澜的身体,而是一个形似葫芦的法器。 而在应听声眼中,那源源不断被清休澜牵引过来的紫烟却宛如十丈高的海浪,看似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淹没,却停在清休澜左手前,方寸不得近,却仍然汹涌,咆哮着冲入清休澜的经脉中。 血丝连成线,慢慢从清休澜嘴角滑落,就连他的衣服上都溅上了点点鲜红。应听声似乎被这温热的血液灼伤,有些无助地用手擦过眼角,像往常一样,再次唤了一声“前辈”,但他的声音太弱,高处的清休澜根本听不见这声呼唤。 这时,应听声才真的觉得清休澜好高好高,离自己竟这般遥远。 “停下!”突然,从那倒塌的红楼中传来一声急促的喊声,接着,一块石壁被一道如烈火般的红色灵力粉碎,一位浑身沾着碎石的人艰难地从中爬起。他脸上带着纯白色的面具,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白衣已被鲜血染红。 他背后的长发发尾微微发白,腰间挂着一串串琉璃铜钱,挥手唤出一把破破烂烂的红伞,随后坐了上去,似是不良于行。 在场没有人认识他,但却不难猜测出他的身份,于是,众人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让这位出场草率,还有些狼狈的溟市主飘到了清休澜面前。 他伸出手,一面“空洞”的镜子出现在他的手心。之所以用空洞形容,是因为这面镜子没有镜面,只有一个纯白色的边框,透过这面镜子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溟市主旋转起手中的镜子,强行从清休澜手中截断了紫烟,将其引至镜中。紫烟就像穿过一层看不见的水面一样,消失在这面空洞的镜子中,接着,他沙哑解释道:“这些浊气原本不长这样的,但它们在吸收了太多‘欲望’之后,就渐渐从黑色变成了紫色,悄无声息地藏在溟市中。” 清休澜踉跄了下,随后召出琉璃灯盏,半蹲在上面,伸手抹去了嘴角血迹,道:“你既知晓,却依旧放任浊气充斥溟市。” 溟市主摇了摇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可能是因为自觉辨无可辩,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溟市很少像今天一样热闹。我好高兴。我能帮你什么?” 清休澜皱眉,就连一旁的众人也都露出不解的神情,老巢都快被端了,这溟市主居然还问“能否帮你什么”,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 见清休澜沉默,他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居然主动介绍道:“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实现,所有……所有梦想,我都可以做到。” “空口无凭。”清休澜似乎是有些累了,惜字如金。 第29章 溟市主就像被否定的孩童一般,竟然连喊几声“不是的”,然后将手中的镜子凑到了清休澜眼前,道:“你可听闻‘欲壑镜’?” 顿时,争议四起。 “欲壑镜?他手上的是欲壑镜?那个传闻中能够‘幻化出你心中所想’的欲壑镜?” “怎么可能!欲壑镜就是个胡说八道的神话传说罢了!肯定是什么邪术,要么是什么别的法宝。” “可他手中的镜子和书上介绍的欲壑镜一模一样啊,如果真是欲壑镜,那溟市‘所求皆如愿’,岂不就能解释得通了!” “可那只是传说!欲壑镜在哪,原本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会失踪,从何而来,如何幻化实物等等这些问题无一解释,古书中都只有一段似是而非的模糊介绍!” “你放屁!那明明就是欲壑镜!你眼瞎了吧。” 溟市主看着众人争吵,似乎有些无措,几次想插话都以失败告终。 随着时间推移,溟市中的最后一丝紫烟也被欲壑镜吞没。清休澜注意到,那欲壑镜的边框上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接着,“咔嚓”一声,就像琉璃碎裂一般,溟市主脸上的面具也出现了同样的裂纹,那裂纹越来越大,逐渐蔓延至整个面具。他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缓缓抬手,不可置信地轻触脸上的面具。 下一秒——面具骤然碎裂,化作碎片从空中落下。而那面具之下,竟是一位女子的样貌。 “是你?” 看清溟市主面具下的面容时,清休澜突然开口。 “你竟然在这。” 第23章 席梵“呦呵”一声,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呸”一声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在他的脚下,瓜子皮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溟市主似乎也有些意外,仔细地扫过清休澜的面容,依旧迷茫地问道:“你认识我?那你……是谁?” 清休澜撑了一下膝盖,慢慢站直,似乎是缓过了那一口气,道:“白无思。几十年前,你与寻秘阁主尚且在一处时,我常来拜访,你不记得了?” 溟市主闻言眼中茫然更甚,迟疑道:“我叫白无思?那你叫什么,寻秘阁主……又是谁?” “你失忆了?”清休澜不知第几次皱眉,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在这。” 溟市主沉默两息,慢慢转着手中的欲壑镜,轻声开口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完成。为了完成它,我根据残破的记忆拿到了欲壑镜,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后来不知怎么的,这里就变成了‘溟市’,而我成为了他们口中的‘溟市主’。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于是接受了这个称呼。” 清休澜看着她,召出了一只天机鸟,却没有继续动作,似乎在犹豫什么。 溟市主见他犹豫,于是理解似的点点头,坐着红伞落了下去,给了清休澜独自思考的空间。 这时,不远处传来“嘀嗒”一声,就像从高处落下的水滴,或是——一枚掉落的铜钱。可能是因为溟市内的异常变故,导致入口被封闭,那一声“敲门声”响起后,“门”迟迟未开。 清休澜抬眸,伸手放出一道轻飘飘的灵力,强行将整扇“门”卸了下来,他喘了口气,看见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挑眉开口道:“你们……结伴来的?” “来看看你是否还有呼吸。”沈灵发丝微乱,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正是许寄忱。 小脑袋左右看了看,看见从踩着琉璃灯盏从空中缓缓落下的清休澜时喊了一声:“清长老好。” 似乎是没料到许寄忱能认出自己,清休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刚想对沈灵旁边那人说些什么,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他回眸一看,果然是应听声。 “怎么了。”清休澜将人拉了过来,顺手抹去他衣服上微沉的血迹,随口问了一句。 应听声摇摇头,没有回答。 清休澜也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于是他摸了摸应听声的头,抬眸道:“没想到一个小小溟市,居然也能惊动寻秘阁主亲临?” 在清休澜开口的前一秒,沈灵就预料到什么一样,迅速设下阻音阵,免去了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站在沈灵身边文弱书生样的青衣男子往前走了一步,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天机鸟。清休澜垂眸一看,正是自己前不久送出那只。 “你莫怪。你的信,我看到了,也回了。只是这天机鸟带着我的回信飞了两天,又飞回了我手中。我一查才知,原来你所在的凌月剑宗早在十几日前就封山了,消息传不进去。” “所以你就亲自来送信了?”清休澜接过天机鸟,从中拿出回信,看了起来。 青衣男子笑了笑,道:“怎么可能呢。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清休澜看完了信,随手烧了,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早知那令牌是你亲手给出去的,我就不多管这个闲事了。叫人看笑话。” “怎么是看笑话呢。”青衣男子叹了口气,解释道:“我自知寻秘令牌的重要性,但你说的那少年——席梵,对吧?他给出的筹码对我而言足以与寻秘令牌相等。” “我也问过他要这令牌何用,他说有寻秘令牌在手,闯荡江湖能够免去不少麻烦,于是,我同意了。” “因为他说,他知道我想找的人在哪。” 清休澜神色复杂,微微偏头看了某处一眼,道:“你寻她寻了这么久,还不肯放弃?” 这时,许寄忱突然扯了扯沈灵的手,小声问道:“师尊,清长老说的她是谁?” 清休澜看了许寄忱一眼,又转头看向青衣男子,青衣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我来说吧,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这是一个……不怎么长的故事。” —— 南有瑞兽,形似凤凰,驱魔逐兽,双目四瞳,唤做重明。 重明一族,世间独一。上一只重明死去后,下一只重明的卵才会破裂。 因此,它们是孤独的。 这一次新破壳的重明,是位狂妄的女孩。她似乎知道自己身份尊贵,仗着一身本领上山入地,世界之大,哪儿都是家。 但在闯过三界后她渐渐觉得有些无趣,她的生命太过漫长,需要很多很多的乐趣。于是,她开始研究那些在他人眼中已经失传了的古老法阵。 南问舟就是在寻秘阁的禁书肆中见到她的。 女孩直接将设在周围的防护法阵撕了个稀巴烂,忽略了门,把墙砸了个大洞进来的。见他来“兴师问罪”,趴在地上看着一本书,懒洋洋道:“你这阵设的水平也太低了,真的没人闯进来过吗?” 南问舟却没有责问她,只是一同半蹲下来,看着她面前的书问道:“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古书,你能看懂?” 女孩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反问:“你看不懂吗?” 南问舟摇了摇头,道:“这些文字早已经失传,与我们现在用的文字相差甚远。” “哈?!灵元亡了?现在没人用灵元字了?”女孩一脸震惊道:“我这觉睡得这么久?” 南问舟伸手,轻轻抚过那保存良好的古书,道:“原来这字叫‘灵元’。是个古老到……连我都没听过的朝代呢。” 女孩坐起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人,然后一指地上摊开的书,道:“和我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帮你翻译整理所有你看不懂的书,但你要为我收集所有你能找到的古书和禁书,我要研究。怎么样。” 南问舟似乎有些惊讶,他猜到女孩的身份肯定不简单,却没想到女孩居然还挺……讲道理?毕竟只要“威胁”一下自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医师,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成交。”说完,南问舟起身走到书架旁,触动某个法阵,顿时,“轰隆”一声,书架两侧缓缓移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女孩“哇”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刷”一声,发丝间燃起火焰,照亮了周围。 刚想去拿蜡烛的南问舟:“?” 那、那也行。 女孩像回自己家一样走了下去,把南问舟这个带路人甩在后面。 南问舟慢悠悠走下来时,女孩两眼放光地穿梭在沉木书架间,对他说。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 “她极其聪慧,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的玄奥在她眼中就是三岁小孩过家家。我承认,我被她耀眼的光芒打动。”南问舟眼神平静,好像那段心波微漾的时光已经平息,再激不起一丝波澜。 “最开始,她研究的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阵法。比如让书中已经消亡的生物短暂活过来,或是让薄雪落入夏日,使阳光洒满寒冬。” “那时,我只庆幸。幸好我有很多很多失传的古书。”南问舟垂眸道:“但现在,我只希望那天我狠下心,将她从禁书肆中赶出去。” 第30章 “为什么?”一直躲在清休澜身后的应听声突然开口,眼中满是困惑:“你喜欢她,不是应该希望她开心么?” 南问舟轻轻一笑,眼中却是化不开的悲伤,他半蹲下身,平视应听声,道:“因为比起那一时半会的快乐,我更希望她能活下去,享受日久天长、数之不尽的快乐。” 见应听声依旧疑惑,清休澜便微微俯下身,淡淡道:“几十年前,人间发生了一场长达五个月的大旱。” 南问舟点头,接道:“那一年,颗粒无收,饥民无食,饿极而啖人。” 枯木遍地,焦土千里。原本象征光明与希望的太阳如今变成了挂在天上的恶魔,人们走投无路,甚至拜起了不知名,只是传闻能够降水的龙王,祈求上天垂怜。 到处都是人,死人。 人们对那些尚且新鲜的“肉”视而不见,因为倒在地上的人已经骨瘦如柴,就算想吃也无从下口,只能像狗一样舔舔骨头。 人岂能如犬? 可死到临头,为了被那根细细的绳子拽起,只能割掉坠在自己身后的那一块名为“自尊”的巨石。 重明鸟见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它本就喜爱人类,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还没有自己翅膀大的人死去。 可伴随烈焰而生的重明鸟又能做些什么呢?它可以飞到千里之外的大海中取水,可水会被它翅膀上的火焰蒸发,小小的人类走不了千里远,只能静静死去。 南问舟远行归来,就见女孩一头乌黑长发乱糟糟的,眼下乌青,应当是很久没睡过了。她周围放满了翻来的书,却似乎没有一本是她想要的,仍在书架中寻找着。 他从地上捡起一本本书,放到桌上摆放整齐,轻声开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女孩这才意识到房内进了人,看见他犹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急声道:“南问舟?!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够天降甘霖的法阵或者咒语!” “天降甘霖?”南问舟自然也听说了人间的大旱,但寻秘阁从来只做生意,不管闲事。但他依旧用灵力从高高的书架上带出一本书,递给女孩道:“法阵和咒语也只是让人能够用灵力与万事万物建立联系,并不能凭空变出东西来。你要水,这水也必须来自某个地方。” 女孩欣喜地翻开书,看了两眼却皱起了眉,问他:“这法阵只能暂时将远处的水以‘雨’的方式转移过来,治标不治本。况且,用那处的水救了这边的人,那那边的人怎么办呢。” 南问舟只是摇摇头,道:“生死轮回自有定数,你我不该出手,乱了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 女孩神情倨傲,就算因为多日劳累羽毛略有杂乱,却依旧熠熠生辉,世间最绚烂的宝石亦不可比。 她道。 “我就是要天上下雨,要庄稼长得更快,要人间年年风调雨顺。” “我要庇佑这世上的所有人。” 第24章 两个小孩都瞪大了双眼,眼中的意思再清晰不过:这怎么可能! 南问舟看出了他们眼中想表达的意思,点头叹道:“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 “可她不信。” —— “你所说的事,已经超出了‘人’能做到的范畴了。”南问舟没有将女孩说的话当真,漫不经心道:“我们普通人一般管能做到这些事的人叫……‘神明’。” 女孩皱眉,道:“我就是神明。” 南问舟笑了起来,将女孩的发丝用灵力理顺,道:“你只是一只重明鸟。” “我是神明。”女孩坚定道:“只要我能给人间带来希望,让他们免受诸般苦楚,那我就是他们的‘神明’。” 在那之后,女孩关上了门,将他赶了出去,似乎对南问舟不支持自己感到气恼。寻秘阁主第一次动心,难免被不断震荡的胸腔影响了应有的判断力,一时昏了头,竟任她去了。 而等他从极寒之地归来时,为时已晚。 女孩用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献祭自己的生命力想将雨水带到这片干涸的土地上,却无济于事。太阳依旧称霸在空中。 日复一日,死的人越来越多,女孩也逐渐疯魔。她放弃了从古书中寻找办法,开始自行创造新的法阵和咒语。 但就像南问舟所言,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法阵和咒语能够凭空变出东西来,能量与物质总得来自某个地方。 她所创造出的法阵越来越危险,连她自己使用都九死一生,这样的法阵自然拯救不了众生。 于是,她转变了思路,将“改变天地”的想法抛去,变成了“改变身体”。女孩单纯地想,只要人们变得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就好了。 刚好女孩在古书中找到了一个能够让生魂离体的法阵,她觉得,只要能够摆脱肉体凡胎,用魂魄游走在世间,就不会再被饥饿和病痛折磨,也不用再忍受寒冷与酷暑。 “可她忘了,如果没有这具身体,人又怎么能算活着。” 南问舟轻声道:“我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强行破开了她紧锁的房门……” 南问舟推开房门时,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他只觉被一股天地间蕴含的力量重重地推了一下,随后,就看着自己的身体直直倒了下去。 “南问舟?你怎么回来了。”女孩正兴奋地看着自己变透明的手和变轻盈的身体,没有察觉到南问舟的脸色变化,也忘记了与他短暂分离时的不愉快,朝他伸出手,道:“你瞧!只要我再完善一下这个法……” “你疯了?!”向来温良的南问舟第一次动了火,竟是冲着自己喜欢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下心绪,缓声道:“抱歉,我不是冲你。但是使生魂离体的法阵实在太危险了,你竟拿自己实验,我很担心。” 女孩似乎还沉浸在喜悦当中,并没有在意南问舟的态度,刚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话音却被一阵狂风吹散。 生魂太轻,风一吹,女孩的脚便离开了地。南问舟瞳孔一缩,就要伸手去拉她,却一同被裹在狂风中往某处飘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才渐渐平息。南问舟扶稳了女孩,蹙着眉观察周围。四周开满了鲜红的曼珠沙华,有不少虚弱的魂魄在游荡。 曼珠沙华微微摇晃,散发出人间不存在的清香。南问舟呼出一口气,只觉一阵没由来的烦闷。 “这是哪儿。”女孩面上的欣喜已然消失,阴冷的环境让喜火的重明极为难受。 南问舟轻轻顺着女孩的长发安抚她,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死后之地,阴阳之间’,阴阳司。” “我们死了?”女孩似乎有些烦躁,道:“我们还不能死,我要回去。” 南问舟俯下身,道:“别紧张,生魂阳寿未尽,无需转世,可重返阳间。” 看着南问舟沉静的目光,女孩勉强压下了胸口中郁结的燥气,看着他走到一旁,娴熟地与一个在发呆的鬼差搭话。 莫约半盏茶后,南问舟才走了回来,道:“最近死的人实在太多,原本来人间一个个引渡灵魂入轮回的鬼差忙得都不会喘气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鬼差便偷了个懒,用了个法宝。这法宝只要察觉到附近有魂魄,就会刮起一道阴风,将其一路顺风送到阴阳司去。” 说到这,南问舟无奈道:“但这法宝有点傻,分不出阴魂阳魂。误入阴阳的阳魂不在少数,只要去阴阳司判官那说明自己是个阳寿未尽的生魂就好。别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闻言,女孩脸上的烦躁却没有减少,她难以忍受似的将地上的曼珠沙华烧成了灰烬,道:“耽误了好长时间,人间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南问舟蹙眉,摇了摇头:“你还在想用生魂离体这法子?行不通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说你要是没有想帮忙的心,就不要拦着想救人的人。”女孩心里烦乱,曼珠沙华放大了她心中最浓烈的情绪:“看着一条条生命逝去,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我并非无动于衷,只是众生的生死轮不到我插手罢了。”南问舟解释道:“逝去的生命总会回来,而你我皆不是人,应该将这只属于人的故事给人类自己书写。” 女孩甩开了他的手,道:“是谁决定了人的生死,每个人都在那么努力的生活,拼命想要活下去,他们为此做出的努力,岂是你一句轻飘飘的‘生死自有定数’就可抹去的?!” 说完,女孩转身离开,似是不想再与南问舟争论。 南问舟也察觉情绪隐隐有要失控的迹象,却没放在心上,提步追了上去,道:“我从未这样想过,每条生命都是珍贵的,但我们不该插手生命自然的轮回。” 女孩化为了重明鸟本相,极速向前飞去,厉声道:“我和他们一样!我也是生活在这个世间的生灵,除了比他们多一双翅膀,我有何处与他们不同,凭什么不能管!再者,我就是要插手,你又能如何?!” 第31章 —— 南问舟没有再说下去,许寄忱忍不住追问道:“……然后呢?” 清休澜看了他一眼,淡道:“她死了。” “她没有。”南问舟同样平稳地回道:“重明一族没有‘转世’一说,就算她坠入了轮回井……也只是落入人间罢了。她没有死,我会找到她。” “南问舟。”清休澜打断了他,似乎并不理解他的执念,“她以生魂坠入轮回井,没有身体,迟早会消散在人间。你如此笃定,是因为寻秘阁中所有你能找到的重明卵,都没有破壳的迹象…… “——还是其实有,但被你强行压下了?” “那重要吗。”南问舟眼神明清,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违背自己曾经的观念,出手干预重明一族的生死。 他轻声道:“我只想找到她,重新认识她,听她再次对我说……” “初次见面,我叫白无思。” “初次见面,我叫白无思!” 两声音调不同,但却一模一样的话语出现,南问舟浑身一颤,似乎不可置信,却强行压下了抬眸的动作,不敢抬头确认。 沈灵设下的阻音阵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蹲在一朵摇摇欲坠的白花前的溟市主意外回眸,视线落在低着头的南问舟身上。 “你……”溟市主站起身,走到了南问舟身边俯下身,似乎想看清低着头的南问舟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开心吗?我可以帮你。” 南问舟表情有些难看,似乎想笑,却皱着眉,可眼中的情绪分明欣喜大过悲伤。明明是久别重逢的场景,可他一滴泪都落不下,声音丝毫未乱,只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刚刚在和那朵花说话吗?” 溟市主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转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朵即将枯萎的不知名白花,回道:“溟市种不了花呢,不知是谁意外落下的种子,居然能在溟市开出朵花开。可惜,它不能留在这,不然它会死。” “我可以帮你让它在溟市活下去。”南问舟指尖凝聚灵力,蹙眉道。 溟市主却摇了摇头,道:“为什么要将它留在这里呢。这里没有阳光,没有草地,没有水。如果它的一生都要在这度过,也太不公平了。” 周围传来喧闹声,似乎是因为寻秘阁主南问舟的现身,清休澜一道威压扫过,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溟市主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她在自己身上找了找,然后又拿出了那面欲壑镜,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她说:“请你,帮我把这朵花带出去吧。我愿意用欲壑镜换它余生沐浴于阳光之下。” 南问舟沉默着,没有回答,溟市主可能误会了什么,又在身上找了找,随后伸手摸上自己坐着的红伞,道:“这柄伞也可以给你。我只有它们了。” “我会帮你,不需要给我任何东西。”南问舟终于抬眸,透过欲壑镜,他看见了曾经的女孩,也是站在他面前的溟市主。 溟市主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与曾经的女孩无异,只是笑中少了肆意不羁的狂妄,那些张扬的火焰安静下来,乖顺地化作女孩眸中的温柔。 南问舟抬手接过了那捧带着泥土的花朵,久久无言。朝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南问舟却依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不远万里只为再看一眼记忆中的萤火森林,却发现那片森林已经被全部砍掉,变成了一座他十分陌生的客栈。 可脚下的土地,空气中的味道,甚至是抬头看到的星星的位置都未曾改变。 南问舟忍不住看向溟市主,试图在她身上找到一点曾经女孩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她们还是一个人,但除了样貌相同,南问舟没法将眼前的溟市主与女孩联系起来。失去了记忆和熟悉的性格,她们还是一个人吗,南问舟扪心自问,却没有得到答案。 溟市主朝他行了一礼,似乎是在感谢他答应自己的请求,随后她最后看了他们所有人一眼,转身坐着红伞,飘到了为首的柯麒面前,伸出双手,任由他给自己带上刻满符咒的镣铐。 被带离之前,她迷茫地看了看身边的人,自己地上层层叠叠,无处下脚的尸体,轻声不知在问谁。 “我实现了所有人的愿望。” “我……还是做错了吗。” 第25章 溟市主被带走,南问舟捧着白花低着头在原地静默了几息,将花往清休澜怀中一塞,急匆匆说了声“欠你个人情”便转身追去了。 沈灵准备留下来善后,顺便给徒弟上上课,补补常识。清休澜将花收到了乾坤戒中,本想留下来带应听声凑个热闹,被沈灵态度强硬地送走了,让他没事儿就回天机宗待着。 清休澜只能略显遗憾地带着应听声离开了。 路上,应听声问要去哪儿,清休澜说带他回天机宗,找个地方把这花埋了。 “白前辈现在是魂魄吗?”应听声坐在琉璃灯盏上,摇晃着腿问道。 清休澜垂眸思考着些什么,闻言随口答道:“嗯,她很特殊。一是阳寿未尽的生魂,二没喝孟婆汤,三没有转世一说。所以在经过轮回井后,她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获得新的人生。” 说着,清休澜叹道:“她变了很多,可能是因为轮回井扭曲了她一部分心智,可能是在世上蹉跎太久。初见时,我都没能认出她来。” “可是她没有失去记忆的话,怎么像是根本不认识您和南阁主一样呢?”应听声问道。 “她只是一缕魂魄啊。”清休澜轻声道。 神志不清的女孩从轮回井落入人间后,浑浑噩噩。或许那时她还记得自己是谁,记得所有执念,通过记忆拿到了“欲壑镜”。但随着时间推移,魂魄的记忆开始散去,直到她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 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心底最深的执念。 “要实现人们的愿望。” 南问舟临走时把溟市主强塞到他怀中的欲壑镜一同给了清休澜,拿了块烫手山芋,清休澜也是无奈。 “欲壑镜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对自己手中的欲壑镜一脸好奇的应听声,清休澜介绍道:“欲壑镜能够创造出任何真实存在的东西不假,但它创造出的东西会不断吸食人的精气,直到将人吸成一具空壳才罢休。” 应听声惊讶道:“可精气流失是很明显的呀,为什么他们不及时止损呢。” 清休澜笑道:“谁在乎呢——只要梦想成真。” 只要……梦想成真。 —— 清休澜将这朵花埋在了天机宗一处人烟稀少,但阳光充足的地方。触碰到泥土和阳光的瞬间,原本半死不活的花瓣都伸展开来,就像被注入了生机一般。 应听声蹲在这朵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白花旁边,看着清休澜引了道水浇灌它。 白花随着风摇了摇,竟落下两片完好的花瓣来,花瓣飘飘摇摇,落在清休澜的手心。 皮尔卡娅不知什么时候从栖灵瓶中出来了,溟市覆灭后,恨意从她身上散去,而她则变得愈发透明,几乎要和阳光融为一体。 应听声已经看不见她了,反倒是清休澜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你有话想问我?” 应听声奇怪地抬头看向清休澜,左右看了看,问:“前辈?你在和谁说话。” 皮尔卡娅低头看着应听声,轻声道:“明明大仇已报,我怎么还是开心不起来呢。” 清休澜半蹲着将花旁边的杂草清了清,随口道:“可能是因为恨和执念是两种东西吧。” “被溟市所擒是你的恨。”清休澜抬眸看向飘在空中的皮尔卡娅,道:“那你的执念是什么呢。” “我的……执念?”皮尔卡娅重复道,不自觉陷入回忆中,任由思绪飘远。 —— 那应该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因为皮尔卡娅记忆中的海面波光粼粼,像是海中的星河。 皮尔卡娅记不清自己游了多久,应该很久吧。 她厌倦故乡一成不变的风景,想去外面——很远的东方看看。她的父母虽然万般不舍,却也拿性烈的女儿没办法,只得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 于是,皮尔卡娅出发了。 几天几夜之后,她看到了来自陆地的光。皮尔卡娅兴奋地浮出水面,然后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皮尔卡娅见过的第一个人——和她不一样的,拥有“双腿”的人。 男人在岸边的小船上清点今天捕到的鱼,误将皮尔卡娅当成意外溺水的人类女孩,没有一丝犹豫地跳了下去,想将她救起。 皮尔卡娅不能暴露身份,只好匆匆忙忙将自己漂亮耀眼的璨金色鱼尾藏起,依葫芦画瓢地变出一双人类的腿来。 男人十分英俊,裸露的上半身结实而有力,就像她的国度国王身边的侍卫一样强壮,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救起皮尔卡娅时他移过了目光,小心避开她的腰腹,只托着皮尔卡娅的双臂,将她带上了岸,然后将自己放在一边的干净衣服递了过去。 第32章 “你还好吗?”男人问道。 皮尔卡娅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观察着这个与她不一样的生灵。 “你不会说话吗。”男人恍然,然后朝海边的一座小木屋喊道:“娘——” “诶——”一个蹲着洗衣服的妇女应了一声,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朝男人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咦,你是?” 皮尔卡娅又好奇地看向和男人一样,只是身高稍矮的女人,偏了偏头,浅绿色的眼眸亮亮的。 “是一位落水的女孩,我将她救了上来,但她好像不会说话。”男人道。 妇女“啊呀”了一声,道:“可怜的孩子,天要黑了,今晚就先住在我们家吧。明儿我上村里问问,看看是哪家的孩子。” 于是,皮尔卡娅在这处靠近大海的小渔村里住了下来。 然后……然后呢? 回忆到这,皮尔卡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像是被蝴蝶塞满了胸腔。在她的国家,这是遇到了“真爱”的象征。 皮尔卡娅觉得自己遇到了真爱。 她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男人。皮尔卡娅皱眉回忆着。 ……但是男人却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只惊讶地看着她,随后严肃地告诉皮尔卡娅这很危险,她不该告诉任何人,包括男人自己。男人希望皮尔卡娅能够守护好这个秘密,并请她用法术删除自己的记忆。 但皮尔卡娅拒绝了,她愿意相信这个善良的男人,并答应他自己会守好这个秘密。 ——但是男人食言了。 想到这,皮尔卡娅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就像被月色笼罩的大海。 男人将她约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皮尔卡娅毫无防备,被男人迷晕。再次睁眼时,她已被打上了禁阵,戴上了镣铐,成了被明码标价的“货物”。 可是……皮尔卡娅伤心地想道,那些山盟海誓、承诺、和每个晚上听着对方的心跳入眠就都是假的么? 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将那些假话当真,她也肯定,爱存在过,只是像潮汐一样,消退了。 于是,她哀哀地请求清休澜:“我想回去……最初的地方,那个小渔村。请带我回去看看吧。” 秉持帮人帮到底的原则,清休澜答应了。 他拉过应听声,从乾坤戒中拿出一条发带,帮应听声重新梳理了凌乱的长发,道:“皮尔卡娅想去一个地方。” 应听声乖乖地任由清休澜动作,问道:“哪里?” 清休澜看向远方,回答道:“一个离她的故乡最近的地方。” —— 皮尔卡娅记忆中的小渔村并不怎么繁华,只住着五六户人家,大多都是些老人,毕竟年轻人正是闯荡的时候,怎会甘愿在小小渔村中蹉跎。 对于这个给了她幸福,也毁灭了她的小渔村,皮尔卡娅本以为自己会觉得“不甘”。但当她真真切切落在这片略有潮湿的土地上时,她却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渔村中,处处挂满了白帷,妇人和年幼些的孩子也都身着素缟,聚在一起抹着泪烧纸钱。 皮尔卡娅轻皱起眉,抬手抹去了眼角的眼泪——失去了眼睛之后,她的泪水再也凝不成珍珠,只剩点点带着海风的潮湿。 她就像感受到什么一样,急切地请求清休澜帮忙问问她们在为谁哀悼。 清休澜走过去,一位捧着遗像的妇女缓缓转过身,清休澜静静看了看,然后转头看向皮尔卡娅。 他又细细地问了几句,那妇女突然痛哭起来,走进小木屋中拿了两样东西出来,递给了清休澜。 清休澜走了回来,就听见皮尔卡娅悲痛地问他:“……他死了?他怎么会死了?” “……”清休澜点了点头,问他:“你恨他吗。” “……什么?” 清休澜重复道:“他背叛你,你恨他吗。”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来自深海的鲛人,她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 皮尔卡娅看着距离自己咫尺的大海,道:“在不知道我是鲛人时,他是爱我的。我们真真切切地相爱过。” “我只‘遗憾’。如果……”皮尔卡娅的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滴落,她问:“如果我不是鲛人,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普普通通的女孩,我们是否能够共度一生?” “很幸运。”清休澜却是轻轻笑了,“这个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 他伸手,将手中的卷轴递给皮尔卡娅。 皮尔卡娅接过,将其展开,里面赫然是一副自己的画像,以及一封字字恳切的信。 画像上的皮尔卡娅栩栩如生,笑容灿烂。 清休澜道:“你的爱人不但没有背叛你,相反,就算你是一只鲛人,他也愿意与你共度一生。” —— “人间有种术法,名唤‘易容’。” 男人有个心术不正的堂弟,偶然听到了关于皮尔卡娅是一条鲛人的秘密。他于修炼一道上有点天赋,但心思太“邪”,被宗门赶了出来。 堂弟早就受够了在渔村中穷苦的生活,想要借皮尔卡娅一飞冲天。 于是,邪念起。 他将自己变作男人的模样,轻轻松松将皮尔卡娅骗了出来,然后以一笔巨款将她卖给了溟市的摊贩,自己拿着钱远走高飞。 “你的丈夫回家后找不到你,心急如焚。得知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堂弟将你卖出去时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清休澜叹道:“第二天,他留下一封信,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带回来。” “几经辗转,他一个普通人,不知怎么竟然成功搭上前往溟市的飞舟。” 皮尔卡娅手中的画卷坠地,她像已经知道结局一样一边往后退一边摇着头,满脸泪痕。 清休澜顿了顿,还是轻声说了下去:“刀剑不长眼。” 皮尔卡娅就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样痛哭了起来。 原来他们本不用分开。 原来他们曾经真的可以共度余生。 原来,“我会爱你,直至我死去”,并不是一句虚无的承诺。 皮尔卡娅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哭泣着问清休澜:“如果……如果我不去复仇,如果我并不想毁灭溟市,是不是……” 清休澜缓慢地摇了摇头,答道:“溟市这样的地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你我只是将它的毁灭提前了。” “而你的丈夫深爱你,所以他一定会去找你,就算在溟市找不到,也会去别处找。”清休澜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权无势独自行走于世间,很脆弱的,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他迟早会死在寻找你的路上。或死于乱箭,或死于疾病,或寿终正寝。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寻找你。” “他是个普通人,但他爱你。深爱。” 清休澜递上一块手帕,道:“所以,不要责怪自己。若他知道最后你已经报了仇,能够安心离去,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以及……” 清休澜叹了口气,无奈道:“别再哭了,若你因他哭泣,我想……他会自责的。” “至少他在前往轮回的路上有你相伴,便也不再孤单。” 第26章 皮尔卡娅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泪痕干涸,直到月色弥漫。 没了恨意与强烈的执念支撑,她的魂魄开始逐渐消散,像一颗颗细小的星星一样,飞往高天。 在消散前,清休澜和应听声都听见了一声近在耳边的“谢谢”。 随后,原本被皮尔卡娅抱在怀中的画卷坠落在地,而那一纸轻飘飘的信,却随着风飞了起来,越飞越高。 应听声顺着清休澜的目光看去,就看见漫天星光汇聚,一颗璀璨的圆形宝石从空中缓缓落了下来。 “这是……鲛人的眼泪吗?”应听声小声问道,他没告诉清休澜,虽然他看不见皮尔卡娅,却能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 “鲛人落下的伤心的眼泪,唤做‘珍珠’。”清休澜抬手接过这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宝石,接着说道:“少有人知,鲛人幸福时也会落下眼泪——也许是因为在陆地上的鲛人,很少能够得到幸福吧。谁知道呢。” —— 关于溟市之后的事,应听声是从许寄忱那儿听来的。 溟市主被押到了凌月剑宗,架在绞刑架上。虽然在溟市贩卖那些货品的摊贩和她无关,但她作为溟市主,却默许了这些行为。 因此,为平民愤,凌月剑宗下令绞杀溟市主。 溟市主来到凌月剑宗后便安静了下来,很少说话,只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对凌月剑宗想要绞杀她的想法未置一词,似是默然接受。 但这一场对“邪恶”的审判却迟迟没有开始,只因寻秘阁主叫停了审判。 这是南问舟第一次以“寻秘阁主”的身份公然站在某一方势力,此次过后,寻秘阁“绝对中立”的名声肯定会被影响。 第33章 他对在场的人行了个礼,随后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溟市主,涩声道:“南某知道,寻秘阁主,本不该参与修仙界任何纷争。但溟市主曾与我有一段……未解之缘。” “她身为溟市主未能管教好自己的地盘,任由妖魔作乱,该罚。但她神志不清,‘溟市主’一名也是被别人强行冠上的,她罪不至死。” “而我身为寻秘阁主,任由溟市长久盘踞一方不做警示,也该罚。所有罪罚,我愿一力承担。” 寻秘阁主称,愿意给在场的每个宗门两次免费提问的机会,只要是他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没有人不喜欢免费且绝对真实的情报,这个诱惑实在太大,毕竟无需付出任何自己的消息就能得知对手消息的机会难得,很少有人会不动心。 寻秘阁主承诺,自己会将欲壑镜湮灭于虚空,也会封印溟市主的灵力,她会留在寻秘阁,由他亲自看管。 众人明面上说着要“考虑”一下,实际互相看看,就知道此事已经板上钉钉。 又过了两三日,众宗门才“堪堪”同意了寻秘阁主的要求。 —— “可这听起来不是南阁主的错。” 此时应听声和清休澜已经回到了了天机宗中,听完许寄忱的转述后,应听声皱眉说道。 可能是灼烧感褪去后终于不难受了,也可能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清休澜表情十分放松,懒懒地半躺在一张贵妃塌上,摇晃着手中温热的酒液,回道:“那怎么办呢。” “南问舟的‘良心’告诉他,一定得有一个人出来承担错误。他不允许自己将这一切归咎于白无思咎由自取,于是,他就成了那个犯错的人。” 许寄忱点了点头,问道:“讨伐溟市的起因是那位杜公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早死了。”清休澜转了转酒杯,不怎么在意:“尸体都被鲛人血烧没了。” 沈灵从门外走进,看清休澜霸占了主位,也没在意,随意在许寄忱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和生阁是清休澜的宫殿呢。 沈灵看起来刚处理完公务,身上还沾着墨香。虽然天机宗的各种事物本该由清休澜处理,但他却没有一点身为大长老的自觉。 大会看心情参加,公务基本不管,授课看天气不定时、随时随地开讲,讲的内容也千奇百怪。 “史书”、“法学”、“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命运”他能侃侃而谈,“什么品种的土豆好吃”、“怎么采购食材更便宜”、“论吃饭对修行的重要性”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好在天机宗还有个比较靠谱的沈灵,不然可真是要完蛋了。 “你怎么来了。”清休澜眼疾手快抢过剩下的小半盏酒液,笑道:“青松酿被倒塌的宫殿毁了大半,你可莫馋我的。” “……”沈灵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有一事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嗯。”清休澜随口答了声,见应听声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垂眸问道:“想喝?” 原本可能有点好奇,但清休澜刚刚那话一出,应听声便自觉打消了念头,摇了摇头。 但清休澜居然从旁边拿了个干净的茶杯,倒了个杯底给他。 沈灵:“?” 应听声:“?” 应听声转头看看清休澜,又转头看看沈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看沈灵做什么,他又不是你师尊,管不了你的,放心吧。”清休澜顺口说了一句,随后才注意到沈灵诡异地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怎么。你刚刚想和我商量什么?” 沈灵的目光在他和应听声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道:“……没什么。五年一次的试炼之境将开,今年天机宗是否还是不参与。” 试炼之境其实是被一条巨大的灵脉撕开的“异世界”的口子,里面的生物现世闻所未闻,凶险异常。但用来当做弟子的“测试”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每五年,每个宗门都会派出五名弟子进入试炼之境。试炼之境一共开放十天,完成任务者积一分,每有一名弟子存活积一分。最终,总分最高的宗门能够在近年从试炼之境中发现的所有灵植法宝中挑选一样带走。 为保公平,那些发现的灵植法宝被锁在试炼之境周围的一座宝库中,钥匙一分为三,凌月剑宗,天机宗,红尘殿各执其一。组织进入试炼之境的宗门也都会每五年轮换一次。 天机宗拿着钥匙,几十年来参与试炼之境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往年清休澜嫌烦,一向拒绝,可今年却迟疑了一瞬。 他指阎王点名一样指指许寄忱,又朝应听声一颔首,道:“你俩去。” 许寄忱:“?” 应听声:“?!”我、我去? 就连沈灵也觉得不妥,皱眉道:“寄忱年纪尚小,你这……”他看向应听声。 “应听声。”应听声会意,报上自己的名字。 “……听声尚未筑基。试炼之境可不是有你带着,安全无恙的过家家游戏。他们很有可能走不出来。” 清休澜却是又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屋顶,道:“我夜观星象,观得虚宿黯淡,幻宿潜移。预示此行虽险,却暗藏机缘,且最终逢凶化吉,你且安心吧。” “天未黑,你观的哪门子星。”沈灵无情拆穿道。 “昨夜观的。” “……” 沈灵显然不信,却也知道清休澜人虽然混蛋了点,但从不将生命视为草芥,让许寄忱和应听声去送命这种事,他干不出来的。 于是他还是点了点头,给今年组织试炼之境的红尘殿回信去了。 临走时,沈灵看了许寄忱一眼,就像有什么心灵感应一般,许寄忱放下手中温热的牛乳,起身拉上沈灵伸出的手,跟着他出去了。 应听声目送二人离开,转过头犹犹豫豫地喊了声“前辈”,却没了后文。 “怎么。”清休澜大抵是有些醉了,喝了酒,他眼尾的红痕变得愈发明显,金眸下的两颗对称的红痣也像喝饱了水一般鲜艳起来。他开玩笑似的问道:“你也想拜沈灵为师?” 应听声见鬼似的疯狂摇了摇头,又听清休澜慢悠悠地问。 “那,你是想拜我为师?” 这次应听声迟疑了,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盯着清休澜看。 清休澜眼神散漫,堪堪聚焦,这才发现应听声其实长了一双非常漂亮的凤眸。可能是年纪小点,他的眼睛并不像寻常凤眸那般锋利,反而多了几分柔和。 睫毛很长,微微下垂,他垂眸看着清休澜时,竟显得有些委屈。 这么想着,清休澜忍不住伸手,用食指抬起了应听声的下巴,道:“你委屈什么,我又没说不准。” 此话一出,应听声瞬间抬眸,眼中的委屈一扫而空,眼中细小的白色星星亮了起来,熠熠生辉,看得清休澜一笑。 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给应听声的额间添上一抹红。想着,他不抱什么希望地翻了翻乾坤戒,竟还真的让他从中寻出盒胭脂来。 清休澜:“?”沈灵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用得上这个。 清休澜抱着怀疑的态度,觉得沈灵可能是以为他眼尾的红色是自己添上的,于是才给他备了胭脂。哪怎想清休澜眼尾红痕是天生的,平日不显,喝了酒才会变得明亮起来。 他也没在意,伸出中指在胭脂盒中一揉,然后勾着应听声下巴,在他的额心轻轻一抹,道:“你若能从试炼之境活着回来,我就收你。” 一道长剑样的红痕留在了应听声额间。 清休澜又笑了一下,玩够了就开始赶人:“好了,我累了。你去找许寄忱,或者沈灵玩会吧。” 于是,应听声就顶着额头的红痕敲响了沈灵所在的大殿的门框,得到准许后,才走了进去。 沈灵抬眸,在应听声额间停留了两秒,然后面不改色地问道:“他人呢?” 应听声道:“他说累了。” 沈灵点点头,一指外院,道:“那你去找寄忱玩会。记得晚膳时回来,拿两份餐盒去。” 见应听声点了点头,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沈灵便也搁下了笔,朝他招了招手,待应听声走到身边后问道:“怎么了。” 应听声小声问:“前辈住在这吗?” 沈灵失笑,道:“他的雪霁阁就在隔壁。可能是过于安静了吧,他不爱自己住着,常来我这。他喜欢热闹的。” 说完,他学着应听声一样,压低声音问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如果我能从试炼之境活着回来的话,就收我为徒。”应听声问:“沈前辈,我能活着回来吗?我想活着回来……” 沈灵没给他一个“能与不能”的肯定答复,只是说道:“我观清休澜神色,感觉他已经为你铺好了路,但仍有些顾虑,需要你加把‘劲’。” 他说:“试炼之境危险不假,但你也无需太过担心。他肯让你去,应该是已经摸过你的‘底’,确定你能应付——比如,他是不是给过你很多或大或小的任务?” 第34章 应听声怔怔点了点头,就听沈灵接道:“那尽可放心,清休澜不做没把握的事。他只是还需要一个能够说服的自己的理由。” “说服……什么?” 沈灵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 孤单太久的人,总是更喜欢长长久久的陪伴。 倘若不久后便要面对分离,那不如不要相遇,惹我心绪烦乱。 第27章 许寄忱已经在沈灵的带领下筑基,等待试炼之境开放这两天正打算教他些简单实用的咒语和法阵。 清休澜倒是一点儿不急,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他不急,应听声却挺急的,毕竟五年才开一次的“试炼之境”听起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应听声也不希望自己会拖许寄忱的后腿。 清休澜看得出应听声心急,却只是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说道:“不会使用灵力无妨,我多画几张符咒给你就是。” 应听声道:“……那不是作弊吗。” 清休澜懒懒抬眸看他一眼,道:“那那些拿着法器进去的就不算作弊了?你就把我给你的符咒当法器用,算不得作弊。” “可是……” “没有可是。”清休澜随手从空气中勾出一缕灵气,看着他道:“就算我强行让你在几天内筑基,也无济于事。你为什么会觉得筑个基就能与那些修炼了几年几十年的弟子一样?” 应听声转头看看正学着沈灵在纸上勾勒符咒的许寄忱,没有说话。 清休澜跟着他转过头。笑道:“小孩子攀比心还挺重。”他在应听声手心中划了几笔,一抬手,用灵力拿过几张许寄忱手边的符纸,道:“那你也学。符纸中含有微弱灵气,只要你符画得对,就能用。” 方才沈灵教导许寄忱时应听声也听了一嘴,知道此诀名为“引雷咒”。但他在心中画了一遍清休澜教给他的符咒,却有些疑惑:“这咒好像和沈前辈画的不太一样?” 清休澜“嗯”了一声,道:“是有些不一样,但效用却是相同的。”他点了点应听声手中的符纸,接道:“人们发明符咒,只是为了能更容易与天地取得联系。” 他一指正在示范的沈灵,道:“你瞧,沈灵就算不用符咒,只一捻手指,也能使用此诀。在‘感悟天地’一事上,不必拘泥于形式。” 应听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在符纸上颤颤巍巍地落下几道“鬼画符”,画完后又学着沈灵一甩符咒—— 风平浪静。 他这一举动将在场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清休澜没忍住笑出了声,就连沈灵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应听声失望地垂下眸,就见清休澜抬手将他散落的碎发勾到耳后,道:“只得其形,不得其意。” 微风吹起,扰乱了清休澜的黑色长发,他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依旧坐没个坐相,开口道:“最简单的,风从哪儿吹来,雨从何落下,阳光是什么颜色,雪是什么形状。这些,皆是天地。” 清休澜放在一旁的灵宠袋动了动,一抹雪色从中冒出,甩了甩头,轻巧地从袋中钻出,舔起了毛。 狐狸大概是那天累着了,从溟市出去后就窝在灵宠袋中不愿出来,一连躲了两天。 清休澜看它一眼,随后收回了目光,接着说道。 “我曾告诉过你,‘去听’。” 清休澜少有如此耐心的时候,他道:“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不要去想所谓‘符咒该如何落笔’、‘咒语平仄’、‘法阵以何做阵眼’,只需细细去听,灵气就藏在穿过你指尖的风中,捕捉它,送入我画好的符咒中就行了。” “只要能够引灵气入符咒,便能催动它了么?”应听声似乎还是有些担心,问道:“我能发挥它原本的威力吗。” “当然。别说你,只要是个能够捕获灵气的三岁小孩儿,也能发挥符咒原本的威力。”清休澜懒散道:“符咒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你要你能够使用它。” 闻言,应听声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清休澜却又慢悠悠地浇了盆冷水:“正因如此,符咒的作用有限。比如那种能够轻易将凶兽置于死地的杀阵,就不能用符咒代替。” 说完,清休澜拿起一块小巧的糕点,结束了这个话题:“沈灵教的是杂了点,但他教的那些不是为了让许寄忱自保,只是单纯让他探寻不同的‘道’。” “大道三千,万事万物皆可入道。”清休澜指指不远处许寄忱桌上放着的符咒和卦签,又指指桌旁的炼丹炉和数十种不同的兵器:“除此之外,更‘玄乎’一点的,例如‘苍生’、‘无情’,则是以心境入道。” 应听声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问他:“前辈的‘道’是什么?” 清休澜眼神是那样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微弱笑意,说出的话却让应听声后背一凉。 “是‘杀戮’啊。” —— 应听声本以为清休澜之前说的让他们两个去有开玩笑的成分,毕竟他和许寄忱加在一起还没沈灵门口那颗小树苗的零头大,怎么想都没办法自己去, 就算清休澜和沈灵没法参加,至少能再喊两个师兄师姐吧……? 事实证明,天机宗“放养”弟子的传统可能是放得太过,养得太久了,山上众人得知“清长老决定让俩小孩去闯试炼之境”这一消息时都没什么反应。 甚至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于是在几天后的某个上午,应听声就被清休澜塞了枚乾坤戒,还端着盘甜点送到了红尘殿。 沈灵看着比清休澜靠谱了不止一点半点,正半蹲着细细和许寄忱交代什么。反观清休澜,将人送到之后转身就要走,一点留恋都没有。 最终还是被应听声一声“前辈”喊停的,他转头朝应听声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应听声只好开口问道:“您没有什么想嘱咐我的吗?” 清休澜想了想,然后指着应听声手中的糕点道:“分给别人尝尝,苏长老做的——她明知道我不吃红枣味的任何东西。” 说完,清休澜又要转身离开,似乎每在红尘殿大殿中多待一秒都像踩在火上一样。不过他刚走两步,就像想起什么一样回过了头,多说了一句:“我给你画的符咒在乾坤戒中,有些杂,用的时候看好,别把自己炸死。” 应听声:“?” 清休澜仅存的一点良心冒了出来,提示道:“有图解,记得找找。” 说完,清休澜顿了顿,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了应听声一眼,嘴未动,声音却清晰地传进了应听声的耳中:“听声,记住。” “符咒只是帮助你与天地建立联系的‘桥梁’。” “重要的是天地,不是‘桥梁’。桥梁有千万种,天地却只有一个。” 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实在太过玄奥,那时的应听声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解。但他听出了清休澜语气中的凝重,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钟声起,沈灵同许寄忱告了别,转身去追已经走远的清休澜。 应听声目送清休澜离开,直到红尘殿大门“轰”一声合上,才移开了视线。 清休澜走后,应听声久违地有些难过,又变回了从前杯弓蛇影的状态,沉默地走在许寄忱身边。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最先开口的居然是许寄忱,他在红尘殿给他们安排的房间里坐下,从自己手上的乾坤戒中找了找,找出颗圆形宝石来,递给了应听声,道:“师尊让我给你的。” 应听声沉默两息,没有接的意思,问道:“这是什么。” 许寄忱见应听声没接,也没有收回手的意思,依旧保持着递给应听声的姿势,平静道:“保命用的。” 应听声心中微微一动,迟疑地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颗圆形的淡金色宝石,道:“……谢谢。” 顿了顿,他轻声问道:“我听前辈说,天机宗有入门测试……” 许寄忱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并没有隐瞒,道:“有,但是我没有。” 在应听声疑惑的目光中,他接着说道:“师尊让我给他敬一杯茶,然后就收我为徒了。没有入门测试,也没有请众人见证。” 应听声听着,鼻尖发酸,就像一只渴望有个家的流浪小猫,看着家猫睡在温暖的窝里时会忍不住凑上去,却被冰冷的玻璃隔开。 许寄忱只需要敬一杯茶,而他必须活着从试炼之境出来。 我可以。 应听声抬眸看向窗外,被刺眼的阳光逼的不得不遮住了眼睛。他伸手抹去被阳光逼出的眼泪,想道。 我肯定可以。 —— 试炼之境明天开放,今日除了登记安置从各宗门来的弟子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发放“通灵玉碟”。 试炼之境内外隔绝,一天之后就会暂时关闭,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只有等到十天以后才会再次开放,这次开放结束后,便会陷入五年的沉睡期。 第35章 而通灵玉碟就是进入试炼之境的弟子用来和外面的人沟通的手段。除了沟通之外,发布的任务和提示也会显示在玉碟上。 玉碟也可以用来记录地形和与自家弟子沟通——不过天机宗就应听声和许寄忱两根独苗苗,非特殊情况也不会分开行动。 ——要是真死了还能给沈灵和清休澜省点找人的功夫,找到一个就能在不远处找到另一个。 红尘殿大殿中,各宗弟子排成一排,伸手接过发下的通灵玉碟。 诸尘横躺在主位的座椅上,闭着眼睛,没睡好一样打了个哈欠,突然,余光扫过,他疑惑地“嗯”了一声,终于撑着软垫坐了起来。 观察着手中翠绿色巴掌大的通灵玉碟的应听声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挠了挠他的下巴,他被吓得一哆嗦,转头看去,就看见自己肩上盘着一条浑身通红的长蛇。 应听声:“……” 应听声看上去挺平静的,应该是走了有一会了。 台上的诸尘“哈哈”笑得前仰后合,挥挥手,这条由灵力凝成的长蛇便如细沙般散去,他深深看了应听声一眼,没有多言。 红尘殿中的诸位对此视若无睹,似乎对诸尘时不时的恶趣味习以为常,甚至连眼神都没分一个给台上华裳半褪的人。 倒是有几个年纪尚小的弟子朝他投来的惋惜的目光,好像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 “领完了就走吧,脸皮薄的晚上别出门,红尘殿可是来者不拒的哦~”诸尘不知从哪儿拿出了只烟斗,吞云吐雾道:“明日辰时,门前集合,过时不候。” 闻言众人也没多意外,毕竟红尘殿以“欢好”入道,无人不知。 待众人散去后,应听声与许寄忱对视一眼,也准备离开,却被一道红雾拦住了去路。 “别急着走呀。”诸尘眼神慵懒,柔道:“我认得你,清长老带在身边的小弟子。” “我俩叙叙旧怎么样~” 第28章 应听声皱着眉,一点不觉得自己与高台上的人有旧可叙。但他提到了清休澜的名字,于是应听声迟疑两秒,还是转过了头。 “你想和我聊什么。” 诸尘坐得太高,应听声必须得仰着头才能与他对上视线。 诸尘微微一笑,身形一闪,转眼间就来到了应听声身后,朝着他的耳朵吐出一口烟气,道:“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清长老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怎么这会突然领了个小孩带着身边,还让你参加这试炼之境?” 诸尘话语中满是对应听声的好奇,他不动声色地放出一道灵力,还没触到应听声的经脉,就感到一阵不算陌生的强大威压,将他那一小股细微的灵力赶了出去。 “嘁,还挺小气。”诸尘在心中道,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笑嘻嘻地搂着应听声:“你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都没有。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应听声往后一挣,从诸尘怀中退了出去,冷冷道。 “是吗。”诸尘揶揄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倒是很期待你在试炼之境中的表现呢,一定很精彩。” 说完,诸尘又掩着嘴笑了起来,毫不客气地用一阵红雾将二人送出了大殿,随后“嘭”一声关上门。 应听声与许寄忱对视一眼,都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应听声是厌恶大于疑惑,许寄忱是疑惑大于厌恶。 待夜深人静时,应听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不远处的许寄忱倒是意外地随遇而安,看上去适应良好,已经陷入梦乡。 他轻轻坐起身,看见枕边的狐狸都将自己团成了个白色的糯米糍粑睡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应听声抬起手,看向自己右手上的乾坤戒,不知是否想到了什么,翻找起来。 戒内,除了换洗的衣物和基础药品外,还有一大堆符咒,以及一本掉在角落的手写图解。 应听声没有将目光分给它们,继续往深处翻找,随后惊喜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云青之前给他的那些发明果然也被清休澜一股脑扔了进来。 他小心翼翼打开木盒的盖子,里面装着两个用稻草做成的人形木偶。这木盒大概是用特殊工艺制成的,虽然被大火烧黑,装在里面的东西却完好无损。 云青说,民间人们将稻草扎成人形,用以驱赶鸟类和禽兽,保护作物。但师兄觉得还不够,于是稍加改进了一番,将其唤做“替命人”。 改良后,这木偶在被抛出去的瞬间,就会将猛兽,甚至是堕阴者眼中的人换作自己,让自己代替人被撕碎,因此唤做“替命”。 原本应听声觉得可以将这替命人往后放放,优先修复更加实用的飞鹰递箱,不过现在看来,这替命人反倒更加有用些——对他们而言。 这替命人完好无损,无需修复,只是装着它的盒子快要散架了,重新固定一下就行。 应听声又在乾坤戒中找了找,想找出个火折子或者蜡烛来,摸到一物时动作却停了下来,随即不可置信地拿出了盏琉璃灯。 之前狐狸从灵宠袋中钻出来时,别说琉璃灯,连脖子上的项圈都整个不见了,清休澜没有多说,应听声也就没有多问。 原本他还以为是因为任务已经完成,不再需要琉璃灯,没想到这灯居然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抚摸着灯,不由得轻轻唤了一声“前辈”,但琉璃灯只是一盏普通的琉璃灯而已,就连原本看不清的内部都被换成了再寻常不过的蜡烛。 但应听声依旧感到一股暖流划过心间,安心许多,就着琉璃灯的光捣鼓起来。 日升月落,当天蒙蒙亮时,许寄忱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就看到背对着他坐在床上的应听声。 许寄忱揉了揉眼睛,问了个好:“你起的真早。” 应听声没回头,答道:“我是一宿没睡。” 许寄忱:“……” 他下了床,走到应听声身边,半梦半醒问道:“你准备修仙了?” 应听声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转过身来给他看自己手里的东西:“我昨天研究了一下前辈给我的那些符咒——没吵到你吧?然后发现了这个——” 他摇了摇左手的符咒,道:“匿息符。” 说完应听声又摇了摇右手的符咒,道:“分身符。” 最后,一指床上那两个木偶,道:“替命人。” 看着脸上茫然不减的许寄忱,一摊手,下了结论:“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可是……”许寄忱偏了偏头,问道:“……我们要打谁?” 说到这个应听声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将自己的通灵玉碟递了过去,示意许寄忱自己看。 许寄忱抬手接过,一看玉碟上的内容,也是一愣。 “前辈告诉我们的那些试炼之境规则,大概是二十年前的。”应听声扶额道:“早在十年前,众宗门就发觉试炼之境有些不稳定,于是废除了‘肉身入境’的规则,改为‘分神入境’。” “红尘殿会用数以万计的丝线缠绕在每个人的一缕分神之上,一旦生变,就会拽动丝线,将分神从试炼之境拽出。而在试炼之境里造成的任何伤害,都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身体。”应听声顿了顿,轻声道:“因此,今年红尘殿新增了一条规则。” “杀一人,积一分。” 许寄忱愕然道:“分神也是从元神中剥离出的,就算只有一缕,被斩杀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怎么能算‘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呢。” “可能是因为对那些修士而言,那一缕微不足道的分神,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海水,无关紧要吧。”应听声坐了下来,道:“但对我们而言,就是用碗从锅中舀出满满一碗水,轻则失智,重则死亡。” 二人对视一眼,许寄忱摇头道:“我们连把剑都没有,新规则对我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来者不善。 —— 应听声和许寄忱踩着点来到大殿门前时,就见懒懒散散的诸尘一下就用目光锁定到他们,然后慢慢、慢慢地笑了一下。 这还不是最令应听声汗毛直立的——在诸尘身旁,赫然站着个对应听声而言最陌生的熟悉人,席梵。 席梵显然也看见了他,朝他眨眨眼,一副与他很熟稔的样子。 好在诸尘及时打断了二人“眉目传情”,懒声道:“今年试炼之境的新规则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为了尽兴,我决定再加上一份‘大礼’,以我个人的名义送给排名第一的宗门。” 虽然众人都不对红尘殿的“大礼”抱有什么期待,但也不会故意扫了红尘殿主的兴,鼓起掌来。 下一瞬,诸尘就慢悠悠地自己揭开了谜底:“是一块……若木。” 应听声与许寄忱不明觉厉,站在他们身边的人却发出了惊呼。 有人问道:“敢问殿主,您所说可是传闻中‘日落之地’,月神降临的那‘若木’?” 第36章 “正是。” 传闻中,月神曾降临人间,而祂落下时所站的那棵树,名为“若木”。 从没有人亲眼见过“神明”,而大部分人也都将其当做神话故事。 但如今红尘殿主居然说他手中有一块“若木”。不论是真是假,众宗门肯定都要争一争的。 应听声两人对此倒没有太大反应,毕竟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活着。 看着台下争议四起,诸尘笑了两声,吸了口烟,然后朝着众人轻轻一吹,无数细细的红雾出现,没入每个人的眼睛,随后,一道道细若游丝的分神便顺着红雾飞向远方。 而众人留在此地的身躯被扶着躺下,合上了双眼。 席梵百无聊赖地问道:“这就完了?” “完了。”诸尘站起身,用食指勾开席梵衣服前襟,道:“半盏茶后,他们就会出现在试炼之境中,随后,入口关闭。” 席梵皮笑肉不笑地抓住了诸尘作乱的右手,道:“你急什么。” 诸尘笑哼了一声,松开了手,独留席梵站在高台之上,自己走了下去,道:“伪君子。” ——应听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已经不是红尘殿,而是一片黑色虚无。 以及,一条通往高处的淡色台阶。 应听声抬头,高不见顶,他又低下头,自己正站在台阶后的一道南瓜大的圆形白色平台上。应听声小心蹲下身,伸手往旁边的黑暗一摸——空的。 深不见底。 应听声叹了口气,心道,怎么又是这种别无选择的境地。 他往前走了一步,踩上了第一级台阶,稳稳当当。于是应听声便放下心,低头确定乾坤戒和通灵玉碟都还在身上之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去。 这台阶一眼望不到头,应听声在走了一会后就停了下来。 这肯定不是硬爬的,应听声面无表情地想道。 他再次抬起头,皱着眉看了一会,然后原地躺了下来,让头从台阶的边缘垂下,随后慢慢往后退,直到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 层层叠叠的台阶停止了蔓延,猛地调转了方向,顿时,一阵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应听声勉强睁开眼,就看见台阶在极速下坠——或者说,他在极速上升。倒着的。 应听声总觉得过去了很久,其实也不过几十息,台阶,或者说他,就停下了。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瞬间踩空,从空中落到了地面。 好在并不高,应听声只擦破了点皮。他勉强适应了现在的空间感,抬头看去,面前是一扇高大的门。 另一边,走过天机宗通天玉阶的许寄忱对此再熟悉不过,心念一动,便直接越过了所有台阶,来到了最顶端。 大概是第一次实战,落地时他踉跄了下,往前扶住了什么,才堪堪稳住身形。 抬眸一看,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附近有几道人声传来。 许寄忱立刻躲到了树叶遮挡下,下一秒,方才他站的地方就走过几个人。 直到那几个人离开,许寄忱才松了口气,查看起方才微微振动了一下的通灵玉碟。 [任务发布:采集一株无毒植物。] 看起来似乎不难,但是……许寄忱左右看了看,眉头紧锁。 除了人之外,周围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 试炼之境里的植物和现实中的植物很不一样,花深埋土下,密密麻麻的藤蔓从高空垂下,又长进土里,大树的枝干被一片挨着一片的青色树叶代替,反倒是干枯人脸一样的果子像树枝一样一个连一个地挂在“枝干”上。 若是有动物,还能用动物试毒,没有动物的话,难不成要用自己试毒吗。 许寄忱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存活的可能性,得出结论。 ——傻子才会这么做罢! 第29章 与许寄忱不同,应听声推开那扇大门后看到的景色简直堪称诡异——门后是清休澜。 但和昨日的清休澜又有些不同,应听声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有何处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同, 而他走进门中后,听到清休澜诧异地回过头,问他:“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应听声没开口,却“听见”自己回答:“两日,不算快。” “我想你了,师尊。” 应听声瞪大了双眼,这声音和他有七分相似,但不可能是他——开什么玩笑,清休澜可还没收过徒弟呢。 门后的清休澜却好像已经习惯了,道:“你下山除祟,不过与我分别几日,哪儿就如此思念。” “应听声”却没有回答,反倒是清休澜看了他两眼后无奈地倒了杯茶给他,道:“行了,别这么腻歪。如何,可有受伤?” “应听声”大概是摇了摇头,因为他听见清休澜说了声“那就好”。 应听声简直要被逼出精神分裂,当他试图掌控这具“身体”时,却意外地顺利,就像“应听声”主动将身体的控制权让给了他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右手却突然一沉,应听声转头一看,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柄长剑。 就在他疑惑时,“应听声”突然将他挤了下去,随后,长剑穿透了一具身体,血液喷涌而出。 清休澜嘴角渗出血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他”,应听声突然再次掌控了身体,“哐当”一声,长剑落地,清休澜也捂着被一剑穿心的胸口慢慢滑坐下去。 “不——”应听声喊道,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被困在深海中一样,无力可使。 清休澜咳出一口血,望向他时眼神却格外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的意味。他对应听声笑了笑,然后慢慢闭上了那双金眸,身体化作白点消失。 独留应听声一声溺在海中。 应听声茫然地看着清休澜消失,感觉像不知谁强行塞给他了一股浓烈的情感一样,无知无觉地落下一行泪。 突然,海中浮现了许多细小的泡泡,一只白狐四爪刨水,向下游来。它游到了应听声眼前,但应听声双目无神,就像看不见他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狐狸“嘤嘤”叫了两声,绕着应听声转了两圈,拱了拱他的腰,又叼着他肩上的布料,想将他拽起,皆无济于事。 应听声就像被什么噩梦魇住了一样,跪坐在地,双眸没有聚焦,眼泪却像连成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坠。 狐狸无计可施,只好又游到应听声眼前,伸出舌头轻轻舔尽了应听声脸上的泪水,随后在他的怀中团了团,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应听声。 良久,久到狐狸都快要睡过去时,它终于感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毛。狐狸惊喜地抬起头,果真看见应听声红着眼,垂眸摸着自己背上的绒毛。 它开心地叫了两声,往上一扑,将应听声扑了个仰倒。 应听声被他逗笑了,对它,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轻声说道:“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应听声一句话说完后,“海底”逐渐消散,周围逐渐明朗,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草地上。 通灵玉碟振了振,应听声先看到了自己的任务。 [任务发布:探寻最高点。] 应听声:“?” 随后,还没等他抬手看看“最高点”在哪儿,他就又收到了许寄忱不久前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两个字,连标点都没有。 [在哪] 应听声研究了会,左右看了看,然后用意念回复道。 [树林里。] 许寄忱的回复很快。 [……] “……”说完应听声自己也沉默了,觉得大概是脑子里的水还没晃出来,他闭上眼,狠狠一拍脑袋,准备再次回复,就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应听声一激灵,转头就看到许寄忱左手拿着通灵玉碟,面无表情地将他扑进了一旁的草丛,随后捂住了他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他安静。 应听声此生最会察言观色,一句话没说,乖顺地任由许寄忱动作。 直到一波人走过,脚步声远去后,许寄忱才放开手,道:“失礼了。” 应听声差点被他憋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摆了摆手。待空气重新充盈肺部后,他开口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许寄忱指了指应听声手中的通灵玉碟,不知是不是和沈灵待久了,一样惜字如金:“定位,绿点。” 他说完后随口问了应听声一句:“你收到任务了吗?” 应听声没回答,给他看自己的通灵玉碟。 许寄忱似乎有点震惊,迟疑了一会问他:“你回复得有些慢,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吗?” 这下轮到应听声迟疑了,他道:“你推开那扇门之后看到的是?” “这片树林。”许寄忱皱了皱眉,疑惑道:“门后还有别的东西?” “不。”应听声垂眸,道:“什么都没有,都是些假的幻象。” 第37章 说完,他指着许寄忱的任务,道:“这个任务,或许我可以帮你。” 说完,应听声随手从地上摘下一朵花,又从乾坤戒中找了找,还没等他找出什么,站在他肩上的狐狸就“嗷呜”一口将应听声手中的花吞了下去。 “团团!”应听声一惊,乾坤戒差点脱手,急忙伸出一只手要去扒狐狸的嘴:“快吐出来,这看着可不兴吃啊。” 饿了两天的狐狸嘎巴嘎巴两口就将嘴里的花咽了下去,舔了舔嘴,从应听声肩上跳下,自己嗅着地面找吃的去了。 许寄忱一脸不可思议,指着狐狸问应听声:“这狐狸这么吃……没关系吗?” 应听声自己也懵了,看着活蹦乱跳的狐狸,谨慎道:“再观察一下,要是一柱香之后没事……你再拿。” 而应听声大概是低估了神兽的消化系统,他一个没看住,狐狸就又嘎巴嘎巴地将看着就不像没毒的花草树木吃进了肚。应听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生怕狐狸有个好歹。 狐狸嚼着口中的草,然后“呸”了一声,全部吐了出来,正当二人的心再次吊起来时,狐狸一脸嫌弃地刨了刨土,换了种草吃。 应听声:“……” 许寄忱:“?” 应听声看看手中的花,又看看许寄忱,心中还是有些拿不准。毕竟神兽对毒素的抗性比较高也是有可能的,不能证明这花没毒。 就在两人迟疑时,一道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二人行动十分一致,立刻拉着对方往后一躲,就听见了一声叹息,随后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别躲了,应小友。”树叶遮挡下,应听声看见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们见过的。” 藏身的树丛被一道剑气削掉了一半,再往下几分就能给应、许二人开个颅。 失去树叶遮挡后,应听声这才看清来人,发现这人他还真认识——那晚客栈中遇到的神秘公子,习千瑜。 “习公子?”应听声将信将疑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习千瑜温和解释道:“不才,来凑个热闹罢了。” “倒是你们,天机宗怎么放心让你两个尚且年幼的孩童来参加试炼之境?”习千瑜担心道:“这里太危险了。你们跟好我,我会将你们平安送出去的。” 应许二人闻言却没有动作,许寄忱根本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而应听声则觉得习千瑜这番说辞有很大问题。 首先,习千瑜第一次见到应听声和清休澜时明显不认识他们,如今却准确地说出了二人来自天机宗——应听声甚至还算编外人员,除了清休澜身边和沈灵的和生阁之外,从未在天机宗的其他地方露过面。 其次,习千瑜之前还是个四处游历的“闲人”,怎么突然就来参加试炼之境了,难不成是想来这“游历”一番么。 他所用的,又是哪个宗门的名额呢。 应听声思考着,习千瑜之前说过自己要去凌月剑宗拜访一位旧友,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代表的,会不会是凌月剑宗? 他们和凌月剑宗可算不上多友好,甚至有点“相看两厌”的意思,更别提他们本就与习千瑜不熟。 应听声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就像把许寄忱护在身后一样,对习千瑜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许寄忱不动声色地垂下眸,接过应听声背在身后的手上的木偶。 习千瑜双耳上血红色的耳坠晃了晃,就像毒蛇的眼睛,可那张嘴说出的话却尽是温柔:“帮助弱小,不需要理由。我长你们这么多,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在这。” 对外表无害的毒蛇可不能放松警惕,因为那是毒蛇为了捕获猎物营造出的假象。它会藏起自己的毒牙,收回自己“嘶嘶”作响的分叉舌头,只为了趁你放松警惕蹲下时猛然跃起,缠上你的脖子,将你勒死在他的尾间,拆吃入腹。 “原来如此。”应听声握紧了手中的木偶,看向习千瑜身后,轻声道:“可是习公子,清前辈正在看着你呢。” 习千瑜神色一动,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转过了头。 就这一秒,应听声朝许寄忱大喝道:“走!”说着,将手中的贴着分身符的替命人往习千瑜脸上一丢,又迅速掏出两张匿息符来,猛地拍在许寄忱背上,拉着他骑上了化为本相的乘黄,迅速逃出了习千瑜的攻击范围。 看见后方空无一人是习千瑜立刻唤出佩剑,甩出一道剑气,却击了个空,下一瞬,无数个逃跑的应听声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习千瑜轻嗤一声,观察了两秒,随后朝着其中一人斩去,所有幻想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张被穿透的分身符,缓缓从剑刃上落了下来。 应听声已经带着许寄忱逃之夭夭,习千瑜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面不改色地用绢布擦了擦自己的剑,挽了个剑花将其收回,接着朝深处走去。 不急。他心道。 小老鼠不可能躲藏十天,总要露出行迹的。 第30章 红尘殿中,数十面水镜漂浮在空中,镜面中显示的正是进入了试炼之境的各宗弟子。 殿内安静异常,诸尘和席梵各盯着一面水镜看着。诸尘的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两个年幼的孩童身上,而席梵的眼眸则有些无神,半凝不凝地看着另一块水镜。 镜中的人一袭红衣。 诸尘余光扫了一眼,问:“这是谁?” 席梵看上去没什么精神,靠在墙边,道:“不认识。” 刚说完,二人就感到一阵剧烈的晃动,就连殿内的香薰笼都掉了下来,碎了一地。 晃动只持续了十几秒,席梵抬眸问他:“怎么回事。” 诸尘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满不在意道:“试炼之境不稳,有些可控范围之内的波动而已。” 说完,他伸出手,密密麻麻的红雾丝线出现在他的指尖,而他则轻飘飘说了一句:“放心吧,我看着呢。” “死不了。” 诸尘笑道。 —— 应听声拉着许寄忱躲入一处山洞,乘黄再次变回狐狸,警惕地看着山洞外。 许寄忱喘了两口气,没有问那神秘的红衣人,也没有问突然变大的狐狸,反倒问起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把‘替命人’交出,之后怎么办。” 应听声心还在剧烈跳动,知道习千瑜方才是真动了杀心了,他们再慢一些,都要死无全尸。 听到许寄忱这么问,应听声有些意外,但还是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和被他扔出去的替命人一模一样的木偶来,解释道:“分身符。” 说完还感叹了一句:“前辈的分身符真好用啊,原本一次性的替命人如今竟然可以循环使用了。” 接着,他又掏出一张引火符来,直到这时,应听声死里逃生的大脑才开始缓缓转动,略带迟疑地转头看向许寄忱,道:“……等等,分身符是贴上就能用吗。” 许寄忱似乎也对这个问题很好奇,但分身符不能随意浪费,他指了指应听声手中拿着的符咒,道:“你试试。” 应听声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黄橙橙的符纸,简直要用炽热的眼神将其盯出一个洞来,十几息后,他闭上了眼,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许寄忱亦是无奈,安慰道:“迟早的事,不用心急。” “不过。”许寄忱看着应听声手中的符咒,似乎有些奇怪:“按理说,引火符和引火诀应该是相同的才对,这符咒却和我用的引火诀有些不同。” 应听声看了看,自己也有些不确定,道:“前辈说使用符咒只是为了更容易与天地建立联系,不必拘泥于形式——或许是前辈自己与‘火’的联系吧。” “也对。是我狭隘了。”许寄忱点了点头,说完,他一捻手指,山洞内燃起一丝细微的火光。 折腾半天,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试炼之境里也会有如此规律的日出月落,但天黑之后,危险也会随之降临。 有来自野兽的,也有来自人的。 通灵玉碟上有一个实时变化的积分排行榜,只显示了名字,没有显示宗门。 而现在,位居第一的正是习千瑜,云歆与云笛紧随其后。 完成任务积一分,上一个任务完成之后,玉碟才会发布下一个任务。 而习千瑜居然以二十七分牢牢霸占着第一,和排名第二的云歆拉开了十九分的差距。 应听声和许寄忱对视一眼,最终,应听声开口道:“虽然我不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但我觉得,对那位习公子而言,杀一个人比完成一个任务要简单轻松得多。” “你和他有仇?”许寄忱看应听声一眼,问道。 “没有啊。”应听声在许寄忱“那他为什么一言不合就朝你拔剑”的目光下简直百口莫辩:“……在这试炼之境,杀人需要有仇吗。” “确实。”许寄忱理解似的点了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道:“你昨晚没睡,今晚好好休息吧,我来守夜。” 第38章 应听声确实有些累了,闻言也没有推拒,只将狐狸塞进他怀里,道:“有事一定要叫醒我。”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中见许寄忱点了点头,才闭上双眼,任自己沉入梦境。 狐狸不知何时又变回了乘黄,像一堵白色的墙一样半拦在山洞门口,许寄忱在周围找到一些干枯的树枝,升起了火,小小的一团,却令人安心。 时间从不为谁停留,月亮一步一步升至中天,正是光辉最明亮的时候。 许寄忱百无聊赖地用手中的树枝戳着火堆,夜晚太过安静,要不是处于试炼之境中,今夜说不定真是一个静谧的安眠夜。 就在乘黄都昏昏欲睡时,一阵剧烈的晃动从四面八方袭来,打瞌睡的乘黄猛地一抬头,“哐”一声砸上了山洞顶端,震下几块碎石。 这么大的动静死人都闹醒了,更何况本就留了根神经的应听声,他鲤鱼打挺一样坐起,几丝清明艰难地突破困意出现在他的眼中。 “怎么了?”应听声问道。 许寄忱摇摇头,看着外面。晃动依旧没有停止,周围却渐渐传出人声。 二人不明所以,却不约而同地熄灭了燃烧着的火堆。 突然一声可怖的尖叫声伴随着通灵玉碟的振动响起—— 应听声瞳孔一缩,立刻打开玉碟,只见那排行榜上,习千瑜名字后面的数字还在极速上升——他在杀人。 “快走!”尖叫声很大,说明习千瑜可能就在附近,这里不安全。应听声抱着缩小的狐狸,压低声音对许寄忱道。 二人半弯着腰从山洞中走出,小心翼翼地往声音的反方向走去,而这时,一阵阵血色的雾气紧贴着地面朝二人蔓延。 应听声眼尖地看见一个人趴在正在雾气中挣扎,似乎想站起,却没有成功,渐渐不动了,迅速意识到这雾有毒,拉住了许寄忱。 狐狸身形变化,带着两人飞上了高空,避开已经淹没落脚之地的雾气。 “哦?” 听到一声疑问,二人顿感不妙,还没来得及转头确认,习千瑜放大的面容就出现呀二人眼前,颇有兴致地看着乘黄:“原来你们之前是这样离开的。不过,这次可不会放过你们了。” “乖孩子,不要乱动,不会让你痛的。”习千瑜双手干干净净,脸颊却染上了一抹血红,他语气温柔,手上动作却一点不含糊。 应听声和许寄忱被一个普普通通的定身咒困在原地,就连乘黄都被一根长鞭捆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长剑朝他们落下。 “叮”。 应听声手上的乾坤戒,以及许寄忱脖子上带着的宝石骤然破碎,散发出淡金色光芒,拦住了这致命一击,爆发出的冲击将习千瑜弹开。 乘黄摆脱束缚,却飞不起来了,带着二人向下落去。在临近地面时,它勉强煽动翅膀做了个缓冲,变回了狐狸,没精打采地卧进了应听声怀里。 狐狸落下时激起了尘土,应听声咳了两声,还没从死亡的阴影中缓过神,冷汗已将后背沾湿。 许寄忱也没好到哪儿去,喘着粗气抹了把脸,双腿无力,靠着冰冷的石壁半跪了下去。 莫约过了一盏茶,应听声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揉了下眼睛,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狐狸带着他们落入了一处被树叶掩盖,往下延伸的道路,路的拐角处隐隐透出火光。 有毒的红色雾气还在地面蔓延,二人别无选择,只得朝着另一条可能也是死路的路走去。 “唰”一声,走到拐角处时,一柄剑的剑刃抵在了应听声脖前,他咽了口口水,却听见那人“嘁”了一声,收回了剑,略带嫌弃地说道:“怎么是你,你们居然还活着?” 应听声抬眸,发现这也是他……清休澜的熟人之一——凌月剑宗,云歆。 这位脾气不好的大小姐拿着把和她一样高的长剑站在门口,衣服上满是血迹——别人的血。 在她身后的地下山洞中竟有不少活人,粗略一数,还有几十个。 他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孤身一人缩在角落中,警惕地打量着身边的人,有的趴在一具冷下去的身体上痛哭。 云歆看了二人一眼,转头朝里面走去,没好气道:“进来吧。” 说完,她走到那趴在一个男人身上哭泣的女子面前,厉声道:“不许哭!他为了保护你去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你用尽全力活下去,而不是把体力花费在没用的眼泪上!” 女子莫约二十来岁,却对着比她小了不止一点半点的云歆点了点头,用力擦干了眼泪,用掌心的火焰将死去的男人烧成了灰,装进了自己的荷包中。 这里的人许寄忱都不认识,但看他们身上的伤,很有可能也是被习千瑜逼得不得不聚在一起的。 既然有共同的敌人,那从前的恩怨自然也能暂时抛开。 “你……”应听声看看周围,又看看云歆,犹豫道。 “还不是那个红衣狗贼!”说起这个云歆就来气,她曾不止一次想和习千瑜正面较量一番,却都被他拒绝了,说什么“不和小孩儿打”,结果这人居然玩阴的,搞半夜偷袭那一套。 云笛冲上去拖住了他,云歆这才得以带着剩下两人逃离,如今凌月剑宗进来的四个人,死了一个云笛,死了一个毒发身亡的男人,居然只剩她和那女子了。 “那狗……那习千瑜不是凌月剑宗的人?”应听声咬了下舌头,差点被云歆带偏。 “哈?!”云歆像看傻子一样回头看向应听声,抬手将云笛的遗物——一条发带在应听声的眼前摇了摇,不可理喻道:“他杀了我们的人,怎么可能是凌月剑宗的!凌月剑宗从不养噬主的狗!” 云歆一指山洞中的人,嗤笑道:“现在坐在这里的,多半都是本宗的独苗苗了,有的宗门进来的人全死了!别说历练较量,现在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个未知数……” 此时,一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灰衣弟子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云歆身边,抱着她的腿哭道:“云姐姐,这可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在这!” 云歆“呸”了一声,将那人踹了回去,道:“去你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还好意思叫我姐姐,也不嫌害臊!一群有志气没本事的废物,哭什么哭!有那写遗书的功夫不如赶紧想想办法,姑奶奶我可不和你们这群软弱无能的大人死在一块!” “姑奶奶我要死,也是死在习千瑜的剑下!技不如人,输给他我死得心服口服!” 第31章 “姑奶奶。”应听声被云歆无意释放出的灵流冲了一下,踉跄了两步,往后一退,靠着石壁稳住了身形,无奈道:“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诸殿主察觉有异,会拉我们出来的。” 云歆闻言冷哼了一声,像看不争气的傻师弟一样看着应听声,嘲道:“你刚认识红尘殿主?那就是个乐子主,只要有乐子看,我们全死在这也是使得的——否则那狗贼这么大动作,不说连在我们分神上的丝线,怎么连那玉碟都一动未动!” 应听声沉默,应听声无言以对。 突然,一人起身,应听声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不自觉往旁边退了一步,就要撞上墙上紧闭着的石门。 云歆瞳孔一缩,骤然出手去抓应听声,喊道:“别碰!” 可惜晚了一步,应听声在惯性的作用下已经触上了石门。 蠢才,连石门上布置着的杀阵都看不出来,云歆暗骂一声,立刻转身离开。飞速退至洞口时,又被缓缓蔓延进来的毒气逼了回来。 应听声听见那一声喊,急退几步,心惊胆颤地看着面前普普通通,甚至长满了青苔的石门。 ——等等,青苔? 要不是时候不对,应听声真想上去确认一下,好叫许寄忱完成自己的任务。 云歆喊得急,应听声本都做好被稀奇古怪的机关弄死的准备了——替命人在乾坤戒中,乾坤戒被习千瑜炸成了碎片。 结果几息过去,众人大气都不敢喘,那石门却安安静静的。 云歆捂着嘴折回来时,本以为会看见遍地尸体,结果她离开时是几人,现在还是几人。 应听声站在石门前安然无恙。 “你们一路上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云歆半信半疑道:“靠几辈子攒下的狗屎运?” “……”应听声沉默两息,道:“……可能吧。” 他尾音还没落下,那石门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突然“轰隆”一声,又把应听声吓一跳。 “你怎么还是个易受惊体质?”云歆神色鄙夷,道:“兔子投胎吗。胆小鬼可不适合修道。” 应听声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是真的不会应付像云歆这种性格的女孩,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他摇摇头,闭上了嘴。 石门缓缓朝两边打开,露出了一条通往更深处的道路。 云歆知道外面已经出不去了,选无可选,她一打响指,身体两侧出现三根蜡烛,借着烛光走了下去。 第39章 虽然她一言未发,众人却像已经认定她为主心骨一样,一个接一个起身,也跟着往下走去。 向下的楼梯不长,在通过一条窄窄的石道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气派的地下墓室。珠宝、钱财遍布,却没有一人上前去拿——命都快没了拿这有什么用。 应听声抬头一看,头顶圆形的墓顶上雕刻着四大瑞兽,瑞兽的头齐齐朝向中心空白的圆形印记。 而在那印记下方的地面上,却空无一物。 他皱着眉看了好一会,觉得这印记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奇怪。”走在最前面的云歆已经在周围转了一圈,带着回声问道:“棺材呢?” 应听声这才猛地发觉——对啊,原本该放在中心的棺材怎么不见了。 这年头有人盗墓盗到试炼之境来了?应听声苦中作乐想道。 他走上前,细细摸索着,在墙壁某处发现了一处用古语刻下的文字。应听声只能认出其中几个字,于是他左右看了看,与许寄忱对上了视线,朝他招了招手,却被突然冒出的云歆截了胡。 她抱着手站在应听声面前,明明比应听声还矮一点,气势却一点不弱:“现在我们可是暂时的‘盟友’,你能坦诚一点——比如不吝啬线索的话,我们活下去的概率应该会高一点。” 应听声:“……” 他往旁边让了一步,云歆毫不客气地用手摸上那已经被时间侵蚀得看不太清的文字。 一边摸着,云歆一边皱起了眉,道:“这不是常见字……至少有三百年没用过了吧。” 云歆蹙着眉站在原地思考了好一会也没个头绪,随性将其抛之脑后,打算先去别处看看。 许寄忱走了过来,在应听声满怀希望的目光中摸索了番石壁,随后也摇了摇头,问道:“师尊来时与我提过一嘴,有符名为‘寻旧’,可以将古老的文字转为通用字。清长老给你的符咒中,可有此符?” 应听声闻言先是点了点头,随后无奈地给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指间,道:“有,在乾坤戒中。乾坤戒大概已经被毒气吞没了。” 躲在一旁地上观察的云歆闻言却站起了身,“唰”一下,大把空白符纸出现在她的手中,她扇扇子一样摇了摇,问应听声:“你还记得怎么画吗?” 应听声“嗯”了一声,蹲下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相当复杂的图案。 云歆看着,只觉应听声在逗她玩,质疑道:“你耍我呢?寻旧符我见过,只是不会画,根本不长这样——而且符根本不是这样画的,你确定这真能用?” “或许你可以出去后问问清长老。”许寄忱毫不留情地将她堵了回去:“毕竟这符咒是清长老画的,我等愚钝,参不透其中奥秘,还要怪到清长老头上去不成?” 云歆被噎了一下,重重“哼”了一声,学着应听声画符顺序抬手在符纸上描绘起来,道:“最好有用。” 符纸骤然燃起,随后被蓝色火焰燃烧殆尽,周围平静如初。云歆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地去别处找线索了。 许寄忱拍拍应听声的肩,站起了身,宽慰道:“清长老看待万事万物的目光与我们不同,或许是我们还没与清长老‘同频’。” 说完,他也准备去别处看看,走之前像个小大人一样嘱咐了一句:“有事喊我,不要逞能。”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应听声,他选择留在原地,和这段“天书”死磕。 不知是不是应听声的错觉,他蹙起眉心,看着面前的石壁,总觉得在字里行间中看到了一颗闪烁的星星。 应听声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摸上冰冷的石壁,瞬间,一道钟声突然出现,直接穿透了应听声的大脑。他“嘶”了一声,闭上眼捂住耳朵,待震耳欲聋的钟声稍微减轻后,应听声才勉强睁开眼往周围看了看。 这恨不得震碎应听声耳膜的钟声似乎只有他能听见,周围人平静如初,就连云歆和许寄忱都没有反应。 紧接着,一道应听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说了句什么。应听声一愣,转头在四周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收获了陌生人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可他分明听到了清休澜的声音。 应听声晃了晃脑袋——他幻听了?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清休澜的声音再次传来,清晰了很多。但应听声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再次看向那面石壁,却发现石壁上的文字就像活了一样,一蹦一跳地从石壁上离开,绕着应听声转圈。 应听声试探着伸出手,那文字就像找到归处一般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他的指尖,一个接一个,直到石壁上干干净净。 随后,应听声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图案,文字化作流淌在图案上的金光,勾勒出一道更为清晰的痕迹。 应听声只觉天旋地转,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一股不属于他的细微气体正试图进入他的身体。 应听声难受地挣动起来,自然地抗拒起这股不知名的气体。 这时,清休澜又说了句什么,空灵的声音充斥在应听声耳旁,不知怎的,他竟然从中听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再微弱不过的难过。 就这一点难过,让应听声抗拒的动作暂停了一息,那股气体趁此机会一溜烟没入了应听声的身体当中。 这股不安分的气体在应听声体内冲撞着,直接将他逼出一口血来。他手腕上被清休澜带上的淡色手镯突然亮了一下,又沉寂下去。 应听声踉跄了下,就要顺从体内的刺痛在原地坐下,清休澜却又出声了。应听声被吸引着抬起了眸,看到面前那个发着光的巨大图案时微微睁大了眼。 他抬起手,试探地画了两笔,居然十分流畅地勾勒出了这个原本他一窍不通的“符咒”,漂浮在空中的巨大图案也不再没有意义,在应听声眼中,它就像被掀开了那层白色的面纱,从模糊变得清晰。 应听声就像走马灯一样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人穿着他没见过的服装,说着他没听过的话,做着他没见过的事,但应听声却能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开始融在图案中的文字又重新冒了出来,它们像开始一样从图案中缓缓流出,与方才不同的是,它们已经变成了应听声能够看懂的通用字。 那些文字将自己某处拉长,又将某处拍扁,慢慢地,它们从书本上标准的文字变成了只属于某个人的样子。它们绕着应听声转起了圈,似乎很开心,欢呼雀跃地回到了石壁上。 那发着光的图案也渐渐散去,清休澜的声音早已消失,这时,应听声才从喘息中听见许寄忱在喊他。 “啊”应听声猛然抬头,应了一声,看向一脸担忧的许寄忱,问道:“怎……”应听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哑了,他咳了一声,接着问道:“怎么了?” “你还好吗?”许寄忱指指他的嘴角,眉心还是没有舒展开。 应听声伸手触上自己的嘴角,摸到了一手湿润,放下一看,一抹血红。 应听声似乎自己也懵了,看着手上的血迹没说话。 云歆抱着手,无语道:“我俩刚离开不到半盏茶,就听见你喊了一声,然后吐了口血,怎么喊都不答应。怎么,”她偏头看了一眼毫无变化的石壁,问:“石壁吃人了啊?” 应听声轻咳两声,将喉中的残血咳了出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看向石壁说道。 “我知道这石壁上写着什么了。” 云歆似乎有些惊讶,看看应听声又看看石壁,问:“吐个血给你吐开窍了?” “……”应听声顿了一下,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开窍,不过现下可没时间留给他慢慢思考,他指着石壁,翻译道。 “我睡着了,然后,我在梦中醒来。” “梦是不可触及的天空。” “而这里,就是我二十七年的黄粱一梦。” 云歆听完之后只觉莫名其妙,问他:“你确定是这么写的?” 许寄忱也歪了歪头,不太理解,不过他相信应听声不会随便乱说,正想接着问些什么,就见旁边的应听声读完后突然握紧了手中的玉碟,死死盯着面前的文字。 他的任务——探寻最高点。 试炼之境的最高点是哪儿? ——是天空。 天空触不可及,但是梦可以。 而这段不知所谓的留言说,现在这里,就是祂的一场“梦”。 许寄忱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太正常,凑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应听声慢慢地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任务也太扯了,要不是无意落入这里,他绝无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也可能只是他想多了,这里也许真的只是一间普通的墓室而已。 第32章 许寄忱似乎不太相信,却也没有追问,只再次和他强调了有事一定要喊他。 第40章 应听声再三答应,解释这次纯属意外,可还没等许寄忱有所反应,周围便再次剧烈震动起来。 原本应听声以为是之前那样不久便会平息的波动,可当不远处的云歆的又一句“蠢货”骂出来后,他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轰”一声,石门突然闭合,一道接一道,直接堵死了他们来时的路。挂在石壁上的蜡烛也瞬间熄灭,只剩云歆身周以灵力照明的灯烛。 “你想死别拉着我们!”云歆骂道:“没人教过你不要擅自触碰自己不认识的法阵吗!” 刚才抱着云歆大腿哭得泪眼婆娑的灰衣男子被云歆骂了个狗血淋头,急忙收回了手,弱弱道:“我看那小友碰了也没事……” 应听声听见争吵声,回过头。 他看见云歆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听到声音,正当他疑惑地想去征求许寄忱的意见时,一阵剧烈的耳鸣传来—— 嗡—— 从石门关上到现在不过几息时间,也就够树叶上的水珠落下。 应听声却觉得时间在此刻停了下来。 “咚”一声,应听声顶着耳鸣,僵硬地低头看向地面,一颗新鲜的人头滚到了他的脚边,嘴唇还在一动一动的,似乎想说些什么。 许寄忱微微张开了嘴,看着应听声,随后像一只从高空坠落的风筝一样倒了下来,背后蔓延出血迹。 应听声的脑袋像生锈了一样,艰难地抬起,发出“咔咔”的响声。不远处的云歆半跪在地,嘴角与眼眶中流出大量鲜血,手中还握着那把长剑。 越来越多的鲜血流淌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条红色小河,将应听声的鞋子浸湿。 这一定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应听声想道。 他扑到许寄忱身旁,冷静地稳着手去摸他脖颈的脉搏。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应听声不死心,又去摸另一个陌生人的。 还是没有。 头都掉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发生了什么?应听声茫然地问自己。 他起身时不知被什么拌了一下,摔进了血水中,大半个身体都被血染红,就像一颗熟透了的苹果。 应听声咳了两声,没发现自己咳出的全都是自己体内的碎肉,他再次尝试从血水中爬起,却使不上力。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和腿都以一个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就连头都变得越来越重,摇摇欲坠地撑在脖颈上。 应听声简直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凭着本能伸手扶住了头,恍惚间,他的手似乎蹭到了什么。 湿湿的,软软的,还有一点黏。 ——是苔藓。 应听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准确地判断出了面前的植物。 哦,对。云歆好像说了句什么。 应听声迷迷糊糊地在脑海中翻找着,如果他还能看到,就会发现在一片黑暗中,他右手上的手镯在微微发光,几根丝线将他即将离体的魂魄死死绑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躯体中。 在应听声的记忆中,他的“视线”从石门移到了那名灰衣男子的手上,然后是他惊恐的脸,紧接着,视线往旁边移动,移到了云歆的脸上。应听声缓缓向下看去,“视线”便定格在她上下翻动的嘴唇上。 应听声张了张嘴,读出了云歆未出声的话语。 ……杀阵。 在那名灰衣男子不小心触碰到石门上的杀阵时,杀阵便毫不留情、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所有人全部杀死了。 包括云歆。 包括许寄忱。 包括……他自己。 那我现在,是死是活?应听声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 在一片混沌中,他又迷茫地想道。可是是他先摸到石门的,为什么那时覆在石门上的杀阵没有动静? “嘀嗒”。 又一滴血水落下,落在地面上,就像落在了血红的海中一样,发出了一声轻响。 应听声手边的玉碟振了振,发出了一抹微光。他缓缓偏过了头,伸手拿过了这不知是谁的玉碟。 他的手指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就像被冻僵了一样。应听声艰难地解锁了玉碟,看到那许久没有动静的排行榜再次更新,为首的那人却不是习千瑜。 而是一个叫谢尘缘的陌生人。 应听声的脑子已经快转不动了,但他确定,原本的排行榜上绝对没有这个名字——前不久,前多久呢……应听声想,大概是昨天吧,他和许寄忱还靠在石壁上把整个排行榜看了一遍呢。 但这个名字只霸占了排行榜几秒,就消失了,为首的名字再次变作习千瑜。 “听声。” 谢尘缘是谁?应听声扶着脑袋,迷离地想道。 “听声。” 那我现在应该是死了。真奇怪,我怎么没去往阴阳司,这不会是骗人的吧。他又想。 “应听声。” 好想再见前辈一面啊。应听声另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胸腔,那里已经不再跳动了。出乎应听声所料,他本以为自己在死前想到的应该是父母,再不济也是曾经插科打诨同窗——没想到居然是将自己送进试炼之境的清休澜。 “差不多行了,别再无视我。”一道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前还大惊小怪,现在怎么就能倘然自若地把我当做空气了?” 嗯…… ……嗯? 应听声迟钝的神经终于将这道十分熟悉——甚至他刚刚才想起的声音传进了他的大脑,解码成了他最为熟悉的语言。 他猛然抬起头,差点将脑袋甩飞出去。 然后就看到了清休澜。 真的假的。这是应听声的第一反应。 因为面前的清休澜实在太温柔、也太虚假了。他半蹲在应听声面前,金眸低低地看着应听声,乌黑的发丝垂下。 清休澜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就像朝阳一样,应听声的视线能够轻易穿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的石壁。 又是假的。 应听声吸了吸鼻子,虽然已经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体温,但他依旧贪恋清休澜身上的温暖。 他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了清休澜一会,有些难过地说道:“前辈,我好像死了。” 清休澜淡淡“嗯”了一声,道:“不要紧。我说过,会把你拼回来的。” 应听声扶着头,不敢乱动,只偏了偏眼睛,看向身旁早已死去的那些人,轻声问道:“那他们怎么办?” “你想救他们吗?”清休澜问他。 应听声没有太过迟疑,低低“嗯”了一声,道:“想的。” “为什么。”虽然发出了疑问,可清休澜脸上却没有一点疑惑的表情,依旧淡然,依旧温柔:“他们与你,不过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罢了,你为什么愿意救他们?” 应听声似乎被问住了,好久没回话,清休澜也不催,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应听声犹犹豫豫地问他:“救人……需要理由么。” 清休澜就笑了。 应听声没见过这样的笑容出现在清休澜脸上过。就像春雪消融后,清休澜走出房门,发现长在墙角裂缝中那朵小小的花儿还活着,随着阳光颤颤巍巍地伸展开花瓣一样。 “前辈?”周围很安静,应听声再轻不过的呼唤也能带起一阵阵空灵的回声。 清休澜笑意未散,没有动作,只用眼神柔柔地将他描绘了一遍,然后微微转头看向周围,道:“那他们,可要欠你好大一个人情了。” “我?”应听声茫然地问。 清休澜点了点头,确认道:“是的,你。” “可我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我自己。”应听声又低落下来:“我已经死掉了。” “你当然可以。”清休澜的声音几乎擦着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你会的。” 应听声目光呆滞地看着清休澜,眼里的光在逐渐黯淡,他有些跪不住了,整个人都要趴到血水中。 好困,他想闭上眼睡一觉,可又舍不得清休澜。他知道,只要他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肯定就见不到清休澜了。 于是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睁开双眼,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听,去执行清休澜说的话,只想牢牢将这个人印在眼中。 清休澜看着他的生命逐渐流逝,却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应听声的额心,再次说道:“该怎么做,你知道的。” 随着清休澜动作,应听声的额前逐渐散发出一道金色光芒,慢慢绕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图案。 应听声看着这个图案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出处——在清休澜给他的那本图解中的最后一页,就有两个极尽繁琐的符咒图案,没有名字,只有注释。 画在左边的就是面前的图案,注释为“溯”。 右边图案的和左边的很像,但笔锋走势略有不同,注释为“止”。 第41章 那图案实在太多太乱太复杂了,应听声只看了两眼便觉得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将其死记硬背记在了心中。 “想起来了吗?”清休澜见他眨了下眼,眸中的浓雾散去些许,开口问道。 应听声看着眼前的图案,福至心灵一般,突然顿悟了这符咒有什么作用。他犹豫了会,点了点头。明白了清休澜想让他做什么,道:“可是我没有符纸……被水泡烂了。” 清休澜失笑,问他:“哪里用得着符纸。再说……”他顿了顿,问应听声:“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这是‘符咒’了?” 应听声看着眼前的图案,不解地问他:“这不是符咒么?” 他看着清休澜的眼眸,却发现春夏秋冬在以极快的速度在那抹金色中轮换,飞花、落雪都不过短短一瞬。清休澜身周浮现出在不断变幻的星宿,他抬手捻过其中一颗星辰,道:“溯洄时间的大法阵,如何会是符咒。” 他将那颗星辰推入了应听声的眉心,接着道:“你真以为那些是符咒么?” “不对。”清休澜在应听声的手心中画过一道“引火符”上画着的图案,道:“这不是符咒。”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轻声道。 “是‘引子’。” 刹那,应听声心中的迷雾散去,所有看不懂的符咒变为了最初始的模样,他手上被清休澜画上的那图案也变成了一道正在燃烧着的火焰。 “咔嗒”一声。 就像机关终于严丝合缝地卡进了自己的卡槽中一样,应听声在此刻突然感悟到了何为“天地”。 火是热的,烫的,滚动的。是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 水是凉的,冰的,潮湿的。是绿色的,蓝色的,白色的。 周围流转的灵气缭绕在应听声周围,应听声放松下来,没有抗拒,任由它们流进自己的身体中,成为属于他的一部分,如呼吸般自然。 火光逐渐在应听声身周亮起,他的灵台清明,心中无一丝杂念。 我的人生分明才刚刚开始,不该在这里草率地结束。他在心中想道。 我想触摸阳光,想聆听花开,想感受微风。 我还没有好好活过。 应听声落下一滴泪来,似乎将他此身所有爱恨情仇都融在了里面。 从此无爱无恨、无悲无惧。 只愿沉静聆听世间万物的声响。 但从此之后,所有喜怒哀乐,再与他无关了。 瞬间,一束光破开云雾,直直照进这幽暗的地底,照在了应听声身上。无数纯粹的灵气汇聚于他身。 应听声如初生般睁开眼,眼神已然平静,天地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他提步走了进去,迈进了残酷的修仙界中。 ——无情道成。 第33章 证道后的灵气极为珍贵纯粹, 应听声借着这股灵气直接筑了基。 直到那股玄之又玄的“灵气”充斥经脉间,应听声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普通人与修仙者之间的差距。曾经那些他看不到的东西,如今却看的一清二楚。 空气的流动, 漂浮的尘灰, 甚至是植物生长的痕迹。 应听声神色平静, 在一片尸骸中缓缓抬起手,用手指像清休澜一样在空中一笔勾勒出一道法阵, 灵力涌动,下落的血滴顿止。 地上斑驳的血迹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退了回去, 回到了人的血管中。掉落的头反着滚回了脖颈上, 众人眼眶、嘴角、身上干涸的血液也重新流动起来, 流回了身体中。 一切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往回退, 直到石壁两侧的蜡烛重新亮起, 石门重新打开, 应听声才骤然睁眼,手势变幻,再次结阵。 他一连使出了两个大法阵,一个回溯时间,将所有人的生命拉回, 一个暂停空间,将石门上的杀阵暂时封印。 空间扭曲变动着,似乎对应听声让它将吃进去的东西重新吐出来极为不满,刚刚颤动了一下,又被应听声再次施力压住。 一道道尚未离开试炼之境的灵魂在应听声的牵引之下重新回到了各自的身体当中。 这样的大法阵可不是闹着玩的, 应听声的嘴角开始渗出血迹,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变,依旧稳稳地运转着法阵。 随着众人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体温回升,应听声的脸色反倒越来越苍白,仿佛是用自己的生命力换众人回魂一样。 许寄忱突然睁开眼,吐出一口堵在喉间的瘀血,断断续续地呛咳起来。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也都重新坐了起来,有的在数着自己的呼吸,有的在抚摸自己的脖颈。心跳平稳,死亡是那样触不可及,又擦肩而过。 大部分人的记忆都停留在杀阵被触发的那一秒,在座诸位都是天梯榜上有名的年轻弟子,自然清楚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死过一次。正因如此,他们在看向原本不屑一顾的应听声时,眼神变得格外复杂。 回溯法阵停转,应听声晃了晃,又被许寄忱扶住。 到底还是孩子,死而复生一次后,许寄忱扶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此时,空气却安静了下来,只剩应听声的喘息声。众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面对着应听声,迟迟未语。 最终,还是云歆开口驱散了沉默:“是我小看你了。之前说你是兔子投胎,和靠狗屎运活下来的话,我收回。” 说完,她拔出了插进地里的剑,有意无意地往前走了一步,刚好挡住了许寄忱和应听声,朗声道:“诸位,你们也看到了。试炼之境如今已经不再安全,前有不怀好意的习千瑜,后有睁眼瞎的红尘殿主,有何恩怨且先放放,一同活着出去再谈恩仇。” “况且……”她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抬手勾了一下那绑在分神上的丝线,眉心拧得更紧,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却摇了摇头,似乎咽下了什么推测,接着道:“诸位可有不同意见?” 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众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开始寻找出路。 突然,众人的通灵玉碟齐齐振动起来,打开一看,排行榜上原本位居第一的习千瑜如今已被挤了下去。 而现在位居第一的,是应听声。 大概是玉碟把杀阵杀死的人头都算给了应听声,这才让他反超了习千瑜。 面对这样的排名,众人似乎都接受良好。随即,不知是谁先开口,对应听声说了一声“谢谢”。应听声离开的背影顿了顿,微微偏过了头,轻声道:“不足挂齿。” 即便他这样说,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他道了一声感谢。有人在储物戒中掏了掏,要给应听声送丹药的,送法器的,甚至当场说要给他输送灵力的,都被应听声婉拒。 站在此地的人大都年轻,并不觉得对比自己小的人道谢挂不住面子,他们只打心底感谢应听声救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活着走出试炼之境的机会。 许寄忱扶着应听声,也轻轻说了一声“谢谢”,道:“你救我一命,日后若有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请别客气。” 这次应听声没再婉拒,只笑着点了点头,道:“那我可要当真了,回去后……我是说,活着回天机宗之后,我可有不少东西想请教你呢。” 许寄忱点了点头,道:“恭候。”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太“公事公办”,又小声补上一句:“欢迎你来。” 应听声已经缓过了那口气,能够自己站稳了。他抬手抚上石门,从门框旁扒拉了小半捧苔藓下来,却没急着递给许寄忱。一道灵力从应听声的指尖出现,是和清休澜师出同源,却明亮许多的璨金色。 应听声用灵力将苔藓过了一遍,确定这确实就是普普通通,人间随处可见的苔藓后,才递给了许寄忱,道:“没毒。” 许寄忱抬手摸上那略微潮湿的苔藓,瞬间,他手中的玉碟振动起来,显示“任务完成”。 应听声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被结界拦在石门外的毒气,道:“这里是上不去了,得找找别的路。” 许寄忱点头,道:“这样的地下墓室一般会有多条同样地面的路。” “会在哪儿呢。”应听声轻声问自己,再次伸手摸上了那面写了字的石壁,石壁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应听声左右看了看,又将目光落在头顶被那四头瑞兽围在中心的印记上,他凑近许寄忱,朝着印记抬了抬头,轻声问道:“你认不认识那印记?” 许寄忱闻言也抬起了头,瞳孔微缩,接着用手指在应听声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天机宗初代宗徽”。 沈灵的和生阁简直要被文书淹没了。许寄忱无意间见过也不甚稀奇,但在这个五年才开一次试炼之境中,一个藏的严严实实,甚至还被布下了这般狠辣的杀阵的地下墓室,为什么会出现天机宗的宗徽。 还是初代宗徽。 应听声沉思之际,下意识摸上了右手,想要转动手腕上的手镯,这回却摸了个空。 他低头一看,那手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应听声喉中一梗,自己也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是什么情绪。 第42章 脱掉了禁锢他的“镣铐”,他明明应该开心才是。可他居然有些舍不得这个开始百般嫌弃的手镯,就好像与谁失去了什么联系一样。 原本独属于他的,别人都没有的,象征着他是与众不同的那只淡色手镯,就这样无声无响地消失了。 是因为他死了一回,还是因为他证了道,总不可能是……清休澜主动将这镯子收了回去吧。应听声几乎是有些惶恐地想道。 这个略显荒谬的念头却像蜂蜜一样紧紧黏在应听声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急切地想要从试炼之境出去,找清休澜要一个并不重要的理由。 许寄忱似乎没注意到应听声的内心活动,只专注地看着头顶的宗徽,随后探出了一股细小的灵力,覆上了那灰白色的宗徽。 在接触到灵力的瞬间,那黯淡的宗徽就像渴水的植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甘霖一样,贪婪地将许寄忱送上去的灵力吸食得一干二净,随后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轰隆”一声,宗徽四周的瑞兽动了动,从石壁上“探”了出来,张开了嘴,四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白光汇聚在空无一物的地面。 紧接着,那地面便从中分开了一道缝隙,一具红金色的金丝楠木棺材从地下慢慢旋转着升了上来,毫不胆怯地将自己展露在众人眼前,丝毫不惧别人打量的目光。 云歆听见声响回过头,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走进两步看见这具价值不菲的棺材时又意外地“哟”了一下,却谨慎地没有贸然伸手去摸。 她抬头看了看,在人群后方准确地找到了应、许二人,道:“借你们二人的好运一用。” 应听声走上前,看云歆一脸催促他来开棺的表情,顿了顿,问道:“万一我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把大家弄死了怎么办。” 云歆满不在意道:“不是你的话,我们所有人早就该死了,现在被你续上一口气,死了我也不怨你。” “再说。”她狡黠地笑了笑,道:“我相信你的好运气会再次庇佑我们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应听声也只能轻叹一声,抬手摸上了面前这具极为奢华的棺材。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这具看着就很“凶”的棺材在被应听声碰上时安安静静,“咔”一声打开了自己的棺材盖。 棺材盖打开的瞬间云歆往后退了一步,手已经放在了剑鞘上,似乎时刻准备斩杀可能会出现的未知生物。 应听声却冷静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确定棺材内没有任何动静后,才伸手用灵力推开了那半掩着的棺材盖。 看见棺材内的东西时,应听声似乎有些意外——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把剑,以及一只首尾相连的双鱼玉佩。其中一只鱼的鱼尾被摔坏了,却没有修补。 许寄忱和云歆也跟着走上前来,云歆托着下巴辨认了一会,一无所获:“我没见过——也没在书中见过这把剑,可以肯定,这不是流传的名剑。至于这玉佩……双鱼这个样式挺常见的,这白玉看着也挺普通。” 最终,她摇了摇头,看向许寄忱。 “或许天机宗中有记载,只是我没看到。”许寄忱跟着摇了摇头,但没有把话说死。 应听声垂眸看着棺材内的长剑。这把长剑外表普通,剑柄是浓郁的黑色,剑身上雕着花纹,靠近下端的地方有处菱形镂空,镂空中有一条断裂的细小锁链。似乎原本在那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或是宝石,亦或铃铛。 棺内没有剑鞘,没有题字,没有任何能够证明棺材主人是谁的东西。 反正也无路可走,出不去也是死,应听声便直接伸手,想去拿棺内的那柄长剑。 在触碰到长剑的瞬间,应听声感到一股沉寂许久的力量从长剑中冒出,直接将他的神识拉进了自己的“世界”中。 此剑有灵。 这是应听声的第一反应。普通的长剑可就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武器,但有灵的长剑不但能与主人心意相通,形随意动,更有可能孕育出此剑独有的“剑境”。 剑境可作为主人的第二个“识海”,非请不得入。 ……所以这剑怎么把自己这个无关人员拉进来了。应听声惊疑不定地想道。 睡懵了? 第34章 周围是一片虚无, 没有一丝光亮。 “咻”一声,应听声抬手,用灵力照亮了身周方寸。 正当他犹豫该往哪边走时, 他释放出的那丝用以照明的灵力却被虚无吞噬了。随后, 周围渐渐亮了起来, 一个人出现在应听声面前。 应听声看着那人,有些不敢相认, 轻声唤道:“……前辈?”尾音微微上扬。 清休澜半阖着眼,盘腿坐在距离应听声几步的莲台上, 无知无觉。 应听声轻叹一声, 几乎都快习惯了, 往前走了两步, 朝清休澜伸出手。果不其然, 他的手从清休澜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就像搅动了平静的水面一样。 “理理我吧。”应听声半跪在清休澜眼前,抬眸看着莲台上的人,低声道。 面前的清休澜与应听声前不久才见过的那道“幻影”有些不同,更加……张扬一些。 他那头乌黑长发被高高扎起,一袭黑红色圆领长袍, 用一条穿着铜钱的红绳将袖子束了起来,整个人干脆利落,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而且,清休澜周身流动的气场也不像如今这般平静收敛,反而肆意围绕在他的周围, 将所有不速之客拦在三丈之外——剑境中出现了第三个人。 “你来得好慢。”突然,清休澜睁开了眼,透过应听声看向他身后来人, 抱着手从莲台上跳了下去,懒懒问道:“怎么,很忙吗?” 来者是一位看起来二十来岁的青年,外表文静,看起来有种“年年考第一”的好学生样。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快步朝清休澜走来,歉道:“对不住,我近来是有些忙,改天请你吃饭赔罪。” 清休澜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指尖散出一道凶悍的灵力,瞬息间削掉了青年左侧几缕垂下的长发,再往右偏一点,就能给他脑袋开个洞。 青年似乎认定清休澜绝不会伤害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步伐依旧稳定。他在清休澜面前停下,作揖道:“饶了我吧,谢小少爷。我确实有事在忙,绝没有背着你玩乐。” 应听声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小少爷? 清休澜哼了一声,冷道:“除了喜结连理,我不觉得你有任何事能够大到长时间失联。” “……那倒不是。”青年笑了一下,没再卖关子:“但我觉得这事还是挺大的——我建立了一个宗门。” 青年在清休澜和应听声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说道:“你愿意……屈尊来当个长老么?” “?”应听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自从证道后第一次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波动——他是不是不小心见证了什么了不得的往事。 清休澜闻言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问他:“好啊,要我做什么。” “哪敢劳谢少爷大驾。”青年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道:“不如……就当个吉祥物如何?” 说完,他猛然甩出一道法阵,结以符咒,甚至用上了三件法宝,将毫无防备的清休澜吊至半空。 清休澜皱了皱眉,却没有挣扎,问道:“吉祥物就吉祥物,你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 青年却没有搭理清休澜,自顾自道:“你不该告诉我的——能够吸收浊气的体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温柔地抬起眸,看向清休澜,语气中却没有一丝真情,冰冷到不似真人:“只要有你来承担灵脉中的浊气,我的宗门就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李岱,你疯了?”清休澜终于意识到故友的不对劲,正想发力挣脱,却发现自己的灵力不知何时被抽得一干二净,不知所踪,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李岱一眼,道:“我与你相识二十余年,你需要帮助,我还会不帮么?!你这是怎么了?” 李岱神色未变,抬手结阵,道:“谢少爷,谢尘缘。我不信这个的。” 他说:“相识二十余年又如何,灵脉初现,在将来,二十年不过弹指一瞬。百年过后,你是否还会像如今这般与我一心?我不敢赌。” 一道让应听声极为不适的法阵出现在清休澜身后,重重地穿透了他的身体,将他的灵魂逼了出来。 清休澜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又被法阵禁锢住。 李岱手腕一转,那柄应听声在棺材里触摸过的剑便出现在他的手中,熠熠生辉。他轻轻抚过剑身,道:“这剑还是你为我寻来的,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没有这么无情无义。” “但你也别想离开我。”李岱身形一闪,飞到了清休澜的灵魂前,将这柄长剑送入了他的胸口。李岱贴在清休澜的耳边,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尘缘。但是你说过会帮我的,所以……请你永远陪着我吧。” 第43章 —— 画面一转,应听声还没来得及消化方才发生的事,就发现自己来到了天机宗中。 ——不过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天机宗。 清休澜闭着眼坐在大殿中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殿的门缓缓打开,光从外面透了进来,又在大门关上后缓缓离开。 李岱从外走进,随着他的步伐,周围的场景逐渐变化,所有家具消失不见,大殿中变得空无一物,甚至连烛光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清休澜身上缓缓出现的十余道透冰蓝色锁链。那些“哗哗”作响的冰冷锁链穿透了清休澜的四肢、双肩、胸口、腹部、脖颈,这些地方被穿上锁链,轻微的晃动都会带来剧痛,但清休澜却像感受不到一样,表情宁静。 在清休澜身后,是一道百人高的巨大法阵,法阵中黑雾涌动,源源不断地进入清休澜的身体。 李岱走到清休澜面前,观察了会他身后的法阵,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再压一压速度,应该会好受一点。” 清休澜黑红交杂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言语,连眼下那两颗红色小痣都黯淡了下来。 李岱似乎已经习惯了清休澜的沉默,毫不在意地在清休澜身边坐下,撑着头,道:“你说过会帮我的。” 这话他对清休澜说过很多很多次了,每一次,清休澜都会回应他。果不其然,听到他这样说后,清休澜缓缓睁开充满疲色的金眸,沙哑答道:“……是的。我说过会帮你的。” “我承诺你。” 李岱就像个顽劣的幼童,一遍又一遍问清休澜,想从他口中得到那个永远都不会变的回答。 而今天,他在执行完每日一次枯燥不变的问话后,顿了顿,突然问了一个之前从未问过的问题:“我很自私,是不是?” “……”清休澜又闭上了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此错过了李岱眸中闪过的一丝黑雾。 李岱见他不回答,俯下身看了看清休澜,有些失落地说道:“你大概不会想再见到我了,但是尘缘,你一定得帮我。” 还是沉默。 李岱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回答,自觉无趣,转身离开了。 就在他离开不久,清休澜——或者说谢尘缘又微微睁开了眼,垂着眸,极轻极轻地回答了他。 “会的。我会帮你的。” 应听声半跪在地上,怔怔地与千年前的清休澜对上了视线,他像是怕惊扰到谁一样,轻声问道:“为什么不离开呢,天机宗如何困得住你。哪怕……以死为解脱,也好过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啊。” 清休澜自然听不见,却用行动告诉了应听声他的回答——因为“承诺”。 —— 周围的情景再次变换,唯一不变的只有清休澜身上的锁链。以及他身后的巨大法阵。 似乎又过了许多年,因为李岱那身衣裳变得破旧,缝补多次,他却依旧坚持要穿着这身衣裳来见清休澜。 这一次,李岱带来了一件应听声并不陌生的东西——微霜戒。 他握住清休澜的手,将其戴在他的右手食指,道:“看看,这回我和沈灵去得久,但是带回了不少好东西呢。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微霜戒闪烁了下,随后又一道法阵被刻在了清休澜的身上。 李岱轻轻摸着微霜戒,喃喃道:“沈灵这个身份不明的长生种可有点麻烦呢。但只要微霜戒在,天机宗的长老再怎么更迭,也动不到你头上。” 说完,他笑了笑,温柔道:“你乖一些,我死之后也要遵守约定,好吗?” 说着,他的语气变得轻柔而危险起来:“不要试图和任何人说起关于大阵和你的身份,我不会允许你说出口的,知道吗,尘缘。” 清休澜沉默着,一如既往。 好在李岱从未期待过他的回答,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脉,道:“说起来,你的修为好像停滞很久了,没有心情修炼么?要不要我给你找点乐子消遣消遣?” 清休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眸中流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有哪个修士会不愿自己的修为更进一步? 在别人持续炼化灵力提升修为时,清休澜所有的精力却都被用来平衡调和体内的灵气与浊气,哪儿还匀得出时间修炼。 而他如今实际能够使用的灵力也只有一半而已,另一半被无法使用的浊气取代。 只要清休澜身上被设下的大阵不除,他就永远无法摆脱体内的浊气。 可这些,都是李岱不知道的。清休澜也没那个心情告诉他,没必要,就算告诉了他,他就会心软撤阵,还清休澜自由么? 不会的。 清休澜垂眸看向李岱,年复一年,他眸中的黑雾越来越浓,这是已经堕阴的征兆。但李岱却不像清休澜绞杀过的任何一个堕阴者——他并不嗜杀,也不渴血,甚至能井井有条地管理一个宗门。 但他的神志已经在浊气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癫狂。 他变得有些暴躁易怒,有时却又脆弱地像个婴儿,流着泪求清休澜给他一个保证。 清休澜有心想帮助曾经最要好的挚友,却被混杂着灵气与浊气,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的经脉逼得精力憔悴,再分不出任何多余气力。 清休澜可能是恨他的。 恨他囚禁自己。 恨他强行给自己设下如此阴毒的法阵。 恨他不相信自己。 明明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灵脉都尚未出现时,他就承诺过故友,答应一定会陪他成就一番天地的。 就算李岱不下咒,清休澜也会拼上性命帮他。 清休澜最后还是履行了他的诺言,只是那两个并肩行走在夕阳下的少年,那些或是欢乐或是遗憾的时光,却像大海中的一颗细小的泥沙,被洋流包裹着,不知飘向了何方。 李岱死去那天,谢尘缘也跟着他死了。也算全了两个少年曾经天真无邪,说要“并肩打天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玩笑般的随口一言。 从此世间再无谢尘缘,只剩清休澜。 第35章 应听声被裹在时间的河流中, 无法改变任何事,只能默默旁观。 他坐在一旁看着清休澜,大概又过了很久, 因为李岱很久没来过了。 这座不知名的大殿中很黑, 也很安静, 可能是被设下了阻音阵。清休澜就在黑暗中阖眸静坐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白天。 直到应听声都有些坐立不安, 想四处看看,能否靠自己打开这扇闭合许久的大门时, 有人来了。 来人却不是李岱, 而是另一个让应听声松了一大口气的人——沈灵。 他见到清休澜时似乎并不意外, 在光透进大殿时, 清休澜身上的锁链, 以及背后的大阵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沈灵眼中, 这里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大殿,住着一个不愿出门的人。 沈灵走上前来,无波无澜道:“李岱和我提过你,但我觉得一个人再怎么不愿和别人交流,也不会快十年都不出一次门。” 清休澜双耳一阵刺痛, 安静太久,他几乎都快忘记人声竟是如此刺耳……却又这么令人高兴。 他微微睁开眼,光从大殿门口透进,照在他的面部,点亮了他那双黯淡的金眸。清休澜张了张嘴,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他蹙着眉咳了两声,沙哑问道:“……什么时候了。” 沈灵报出一个年份, 应听声在脑海中思索良久,终于记起这个并不出名,而且已经十分久远的年号——距今已过九百余年。 “这么久了啊……”清休澜似乎很累,才说两句话又闭上了眼睛。 沈灵抬手触上清休澜的手腕,几息后将自己的灵力分成如龙须般细的灵流,缓缓送入清休澜体内,皱眉道:“你这……” 刚说两个字,沈灵看着面色苍白的清休澜,闭上了嘴,只专心替他转了几次周天。 强劲有力的灵力温柔地流动在清休澜干涸萎缩的经脉中,循序渐进地唤醒了他的身体。等到清休澜能够自行运转灵力后,沈灵才撤了手。 “这里阴气太重,光线不好。”看着清休澜几乎和雪融为一色的嘴唇终于透出些许血色,沈灵叹了口气,劝道:“搬出去吧,再住这的话,你离死不远了。” 那一天,清休澜沉默了许久,直到太阳都快从大地上离开,沈灵才听见他轻声开口问道:“李宗主呢。” “闭关了。”沈灵可能是站累了,在清休澜身边坐了下来,答道:“他闭关前,嘱咐我多来看看你。” “……” 见清休澜又陷入沉默,沈灵接着补充了一句:“李宗主闭关,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清休澜哑然抬眸,有些惊讶,却又很快压下了眼中的情绪,似乎觉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晚,直到沈灵离开,清休澜都没有答应或是拒绝他“搬出去”的建议。 但第二天一早沈灵再次来到这座偏僻到几乎被埋在土里的宫殿时,却见宫殿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清休澜闭着眼睛躺在门口。 第44章 这人应该很久没有处理过自己了,一头长发瀑布似的散在地上,衣裳也被地上的尘土弄脏。即便如此,眉眼依旧精致,只是眸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周身的气场也变得沉静下来,乖顺地紧贴着清休澜,没有丝毫攻击性。 清休澜听见他来,眼睛都没睁,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天机宗首位长老。”沈灵用的“首位”一词,别有深意。既可指“为首的”,也可指“最初的”。 清休澜笑了笑,缓缓睁开了眼,又问他:“那你可知道我叫什么?” 沈灵沉默两息,道:“……谢尘缘。宗主时常将这个名字放在嘴边,宗内无人不知。” “无人不知。”清休澜喃喃道:“……可从未得见,是不是?” 他撑着坐了起来,抬眸看向沈灵,明明处于低位,却依旧有股自内而外的上位者气场。清休澜缓慢地开口道:“我不是谢尘缘。” “……至少从现在起,不是了。” —— 那天以后,清休澜搬到了沈灵旁边那处,现在被称作“雪霁阁”的宫殿中,即便有自己的住处,他却每天都赖在沈灵殿中。 虽然清休澜无法将自己身上关于大阵的事告诉别人,但也没有刻意将它隐藏,于是,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就这样自然地暴露在了阳光下。 李岱依旧在闭关,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而清休澜自从离开那座灰暗的宫殿后,精神好了许多,甚至有功夫下山看看,顺手杀几个堕阴者。 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众人对堕阴者和浊气依旧是无计可施。药谷倒是研制出一种可以对抗浊气侵蚀得药物,但造价过于昂贵,连能够毫无负担使用的宗门都在少数,更别说普通人。 天机宗有清休澜用身体作保,从未发生过“修士堕阴”的情况,灵气格外纯粹。因此,天机宗弟子的综合实力比其他宗门高上一截,仅次于善战的凌月剑宗,在所有修仙宗门中,位列第二。 宗主闭关,所有事物本该交给清休澜做主,但天机宗建立快千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中皆无清休澜的身影,一难以服众,二他对“掌权”一事没什么欲望。最重要的是,清休澜对天机宗的感情很复杂,说不清究竟谁更折磨谁一点。 于是,清休澜虽然名义上是“代宗主”,但天机宗实际做主的是沈灵。 又是百年过去,天机宗的长老也都老的老,死的死,换了一批又一批。唯一不变的就是沈灵和清休澜。 应听声跟着清休澜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而这些在他看来格外漫长的时光,对清休澜而言,不过只占小小的沧海一粟。 直到有一年,清休澜走进了试炼之境。 应听声看着他伸手一抬,便在荒僻的树林中挖出了一条地道。随后,应听声不久前才触摸过的那扇石门缓缓打开,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跟着清休澜走了下去。 “你知道这金红色的金丝楠木多难得么。”应听声听见清休澜突然开口,还以为他在自己,随后才发现清休澜是在自言自语。 “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毕竟你念叨了很久。”清休澜抚摸着已经落了灰的棺材,伸手推开,道:“现在看来,已经用不上了。” 那把将应听声拉入剑境,还捅穿过清休澜胸口的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中,被他随手丢进了棺材中。清休澜看着空荡荡的棺材,想了想,又伸手在身上找了找,找出了那缺了一尾的玉佩,也扔了进去。 “就当我送过你了。别怪我死了也不肯见你。”清休澜枕在棺材上,像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叙旧:“但我想你应该早就死了吧。我不信李岱会这么做。” “但那又如何呢。已经百年过去了。”清休澜用手指描摹着金丝楠木上淡金色的花纹,道:“现在看来,灵脉也算不上什么‘天道赐福’……还是说赐福的时候独独漏了我?” 他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伸手结阵,紧接着,一个应听声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法阵出现在清休澜手中,覆在石门上,又消失不见——正是差点杀死所有人的那道杀阵。 ……竟然是很久之前的清休澜布下的。 他可能也没想到几百年后有个小孩会进入试炼之境,还直接闯进这没有藏匿杀阵的墓室。 就在应听声愣神之际,清休澜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一样抬头看向应听声所在的地方,目光却没有聚焦。 紧接着,周围传来一阵愈演愈烈的波动,就像响起的闹钟。 离开剑境前,应听声似有所感,往前跑了两步,抬手轻轻拥抱了清休澜那道百年前的幻影。 随后,剑境缓缓崩塌,应听声怀中的人也化作光点消散,没有实体,没有温度。 应听声缓缓睁开眼,发现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为那间冰冷的墓室,许寄忱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我……”应听声看着手中的剑,一时无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这段往事埋在心中。 拿起长剑后,棺材底部出现了一个被挡住的圆形,似乎可以按动。应听声看了许寄忱一眼,示意他放心,随后没怎么犹豫就按下了巴掌大的圆形图案。 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这间差点要了他命的墓室是出自清休澜之手后,他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就像李岱笃定清休澜不会不守承诺一样,应听声也莫名觉得清休澜不会伤害自己。 云歆刚转过头就看到应听声弯腰去按那不知名的按钮这一幕,差点又骂出一句“蠢货”来。好在一阵颤动后露出的一条通往地面的石梯让她住了嘴,一言不发地带头朝石梯上走去。 按下按钮的那瞬间,应听声感到自己手中的玉碟振了振,紧接着,一道不是真人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 “任务完成。” 从墓室出来后,云歆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山泉眼边,毒气尚未蔓延至此。见此情形,死里逃生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但下一秒,那口气又被吸了回去。 “果然没死。”习千瑜浮在半空中,众人出现在地面那一刻就立即锁定到了他们的位置,但他却没急着动手,而是继续运转着手中的法阵。 “喂!你要做什么?!”云歆一眼看出习千瑜手中的阵法来者不善,一转手中的长剑,脚尖一点便朝着习千瑜飞去。 习千瑜左手继续运转着法阵,右手手腕一转,轻轻松松化下了这道怒气冲冲的剑气,笑道:“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这么凶,温柔一点。” “我呸!”云歆在空中一转身,借力将手中的长剑上挑,被习千瑜仰头躲了过去,骂道:“收起你那副自以为温良的嘴脸,我平生最恨惺惺作态的伪君子!” 习千瑜从始至终都在躲避云歆的攻击,没有主动出手,闻言轻叹一声,右手挥出一道灵力,力度大到地面的粗壮的树枝都被折断。他的语气依旧温柔,道:“你我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放在明面上来说。也许为了维持你所说的那副‘温良嘴脸’,我下手会轻点呢。” 云歆到底年纪小点,习千瑜这击却是实打实没有参杂一丝水分,直冲她的心脏而来。她引以为傲的轻功再次救了她一命,极限躲开了习千瑜的攻击,从空中落下。 许寄忱抬手结阵,缓了缓云歆下落的速度,好悬没让她直接砸在地上。 习千瑜眸中那丝冷意终于冒了出来,他手中的法阵越转越快,随着法阵运转,试炼之境开始震荡,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直到现在,傻子都能看出他的目的了——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死在这。 为此,习千瑜甚至可以摧毁已经存在了千余年的试炼之境。 第36章 “乖一点。不要与我作对。”习千瑜的声音从空中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中, 在此刻宛如阎王催命。 试炼之境的“天空”在逐渐崩塌,不断有碎石从空中落在,而地面上的毒气也找到了攻击目标, 飞速朝着众人席卷而来。 被这诡异至极的毒气偷袭过一次, 如今众人都不敢再小看它, 迅速抬手,合力结阵, 一道灵力繁杂的结界缓缓出现,将所有人都保护在内。 毒气贴着结界壁往上蔓延, 将整个结界包成了一颗“红球”, 只要结界出现一丝缝隙, 就能顺着缝隙侵入所有人的大脑, 将人溺于沉睡中。 而到现在, 试炼之境外的诸尘依旧默不作声, 没有发出任何警示,也没有任何想要将所有人从中拉出的动作。 原本众人并不慌张,毕竟一缕微不足道的分神罢了,泯灭在试炼之境内也不要紧。 但习千瑜的动作丝毫未停,甚至诡异地扬起了笑容, 像是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一般,抬起手在空中勾了勾那些连接着分神的,看不见的丝线,颇为愉悦。 应听声最先察觉不对,立刻查看起绑在自己分神上的丝线, 随后表情凝重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在试炼之境内筑了基的缘故,应听声如今这具身躯中的元神是完完整整的,原本那一丝从外面分出的那缕分神, 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45章 再看抬眸看许寄忱和云歆,二人面色也很难看。应听声和许寄忱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处境。 周围人也都探查了一番自己身体中的分身,随后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怎么大半元神都在这具身体里,明明应该在外面才对啊……” “诸殿主呢?!他不是说只要有危险就会将我们拉出去吗!” “完了完了,要是死在这可就全完了。” 原本仗着“牺牲一缕分神而已,不足挂齿”为自己底气,丝毫不惧的弟子,还有零星几个受够了提心吊胆的试炼之境,想要借死亡离开,却被应听声救了回来,对他还有些不满的弟子,甚至是差点用剑捅死自己从而逃离的弟子,都纷纷慌了神。 “应道友!云道友!二位快想想办法啊。”之前贪生怕死,舔着个脸喊云歆“姐姐”,还不小心触动了杀阵那位灰衣弟子面色焦急地走到二人面前,连声说道:“我不要死在这里!二位行行好,救救我吧!” 应听声顿了顿,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云歆抢过了话头,她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抬起剑用剑锋指着天上的习千瑜,道:“救救救,救你大爷!比我多修习了几十年的宗门弟子莫说去与那伪君子一战,就连用那芝麻大小的脑子想出的解决方法都是求助小了几十岁不止的后辈,你还要脸不要?!” “还有你!”云歆抬起另一只没有拿剑的手,指向另一个在角落嘀嘀咕咕的黄衣人,冷哼一声,怒道:“别以为方才在墓室中我没听见,那句‘多管闲事,要不是自戕会有特殊标记,我早就能离开这破试炼之境了’,这句话是你说的吧?怎样,现在你那懦夫不如的大脑有没有反应过来早在墓室,这该死的丝线就在从外传输元神进到这儿来了?还嫌不嫌人多管闲事啊,怎么没当时就杀了你这白眼儿狼?!” “你早知道我们的分神在从外流入试炼之境,却从未告知于我们!你是何居心啊!”黄衣人怒不可遏地撤了手,结界顿时晃荡了一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缝,又被其他人迅速补上了。 但结阵的众人眼底也浮上一丝疑惑,虽还在撑着结界,但“一致对外”的心却动了一下,原本稳固的结界也在方才的晃荡下变得摇摇欲坠。结界外的毒气就像闻到了美味的大餐一样,急不可耐地将自己汇聚在一起,开始朝刚才那丝裂缝处猛烈撞击,哪怕为首的毒气被结界上的灵力逼散也毫不在意,迅速从旁边补上新的毒气。 这模样,倒是比这些来自不同宗门的弟子团结了不止多少倍。 云歆被这样质问也丝毫不慌,立刻抬手稳住了结界,道:“我从未告知你们?!新的分神进入这具躯壳,就连我这个‘小娃娃’都有所察觉,你们这些妄得不可一世的修仙前辈却从未察觉?” 她说完,突然高声笑了起来,对在天上看好戏的习千瑜道:“你也看到了,狗贼,修仙界真是如今可真是完蛋了!与其和这些蠢货一起,窝囊地死在毒气中,不如让我死在你的剑下!技不如人,死了传出去也不丢脸!” 习千瑜闻言颇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笑道:“我还当这修仙界全是只会逃跑,跑还跑不快的缩头乌龟,没曾想竟还有真女侠。” 他垂眸看向云歆,道:“如今看来,你这女娃娃的骨头,可要比那些蠕虫的要硬啊,我欣赏你。” 习千瑜运转法阵的手一停,似乎愿意尊重云歆,认认真真与她对打一场:“虽然你还是要死,但在你死之后,我会把你的完整的尸骨带出去。这就算,我给‘无畏之人’的一点奖励吧。” 云歆右手转了个剑花,嘴唇微动,趁着这短暂几秒给应听声传音道:“跑。” “不要管任何人,只顾你自己,有任何能够保命的法宝阵法统统用上,跑得越远越好!” “一定要坚持到清长老来救你,他一定会来的,相信我!” “试炼之境的人都得死,但一定得有个人要活下来,将习千瑜这层伪君子的面容狠狠扒下来,告诉所有人,这人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云歆语速急,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这一长串话,随后闪身避过习千瑜一击,即使知道毫无胜算,也依旧再次提起了剑,朝习千瑜斩去。 应听声睫毛颤了颤,他如何不知云歆说的就是如今的最优解。 可尚未证道前的应听声就不愿看到这些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去死,如今证了道,却更加狠不下心了——他这“无情”一道,可一点儿也不无情啊。 但在这生死关头的几秒,哪儿还容得下应听声慢慢思考自己“道”究竟在何方,死亡当前,所作出的任何反应都是内心最真实,最无可掩盖的。 应听声趁着云歆牵制住习千瑜的动作,再次抬手结阵,抱着必死的念头,打算一起拼个命,看看是否能给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再次博个一线生机—— 瞬间,习千瑜脸色一变,却不是因为云歆,或是应听声。 众人只觉牵着自己分神的丝线终于动了动,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不少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在离开试炼之境前,应听声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却猛然闻见一股玉兰花香,硬生生逼着自己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轻轻唤了一声“前辈”。 接着,他就落入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当中,听见一道宛如天籁的声音。 “做得很好,我的小徒弟。” —— 半柱香前。 正在红尘殿中吞云吐雾的诸尘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倚在榻上。水镜连通试炼之境各地,他当然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也知道自己那线正在将众人的分神传入试炼之境中。他清晰知道,如果自己不管,那么试炼之境的所有人——包括红尘殿进去的五名弟子,都会死。 可那又如何?诸尘大笑两声——他才不在乎呢!这么大的乐子,他怎么会主动出手阻止? 于是诸尘就当作自己没看见,依旧饶有兴致地看着水镜中的“小老鼠”,似乎想看看在这场必死无疑的局中,是否有人能够破局。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居然还真有。 诸尘衣袖一转,躲过了一道气势汹汹朝着他脖颈处袭来的雪丝,看着被炸成飞灰的椅子,意外地和来人打了个招呼,笑道:“哟,清长老大驾光临,恕我有失远迎——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小的红尘殿啊,莫不是,想我了?” “诸殿主,少说两句吧。”沈灵跟在清休澜身后叹道:“这回,你做得实在过分,他真的有些气恼了。难不成你真打算去阴阳司走一遭么?” 清休澜快步上前,冷着脸,抬手抢过了诸尘手中松松拉着的丝线,一瞥水镜,猛地将丝线往后一扯,将所有还活着的人从试炼之境中拉了出来。 水镜中,习千瑜察觉不对,立刻闪身离开,脱离了水镜的监视范围。 站在诸尘身旁的席梵微微动了一下,抬眸看向清休澜,面色平静,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清休澜伸手接住从试炼之境中落下的应听声,低声安抚了他一句,随后顺手扶了一把许寄忱,让沈灵接下他。 至于其他人,则吐血的吐血,昏迷的昏迷,红尘殿中躺了一大片人。 看着怀里的人陷入昏迷后,清休澜给他罩了层结界,随后二话不说直接挥出一道灵力,直冲诸尘命脉。 “徒弟?”诸尘作为红尘殿主,再怎么混也不是个草包,但清休澜这次出手是真真没留情,冲着将他从去阴阳司去的。要不是诸尘躲得快,这回子大概已经在阴阳司判官面前报道了。 诸尘收起了烟斗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一边躲一边对清休澜道:“休澜,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这是你徒弟,我肯定……” “唰”一声,清休澜甩出了四五道雪丝,将诸尘钉在了身后那堵红墙上,锁死了他的喉咙,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被锋利的雪丝砍断脖子。 诸尘依旧笑着,垂下紫眸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雪丝,“哈哈”笑了两声,勉强道:“他对你这么重要?” 说话间,雪丝已经轻轻陷入了诸尘的脖颈中,划出了一道道用灵力止血也难以愈合的痕迹。 看着清休澜蹙起眉,手上动作依旧未松,诸尘这才觉得自己这次是有点玩过了。 “我只是讨厌别人碰我的人。”最终,清休澜沉默两息,抬起眸,冷声开口道。 “我嫌脏。” 第37章 清休澜说完后, 沈灵没动,诸尘没动,反倒是一旁的席梵晃了晃, 还是一副没脸没皮, 漫不经心的样子, 道:“你们之间的事儿,我就不参与了, 先走一步。” “站住。”清休澜开口,道:“我让你走了吗。” 冰霜顺着雪丝往下滴落, 落在地上时冰封了地面, 也拦住了席梵离开的道路。他笑了笑, 道:“清长老, 讲讲理, 今天这事儿我可一点没参与, 最多落个‘袖手旁观’的名头。但……我不想趟这浑水,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第46章 清休澜保持着钳制诸尘的动作,视线落在席梵背在身后的手,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袖手旁观’?是么。” 咻—— 一道雪丝破空而出,缠住了席梵的右手, 清休澜一拽,雪丝便吊起了他藏住的右手。席梵手上,拿着一个人形木偶,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摇了摇软软垂下的四肢。 “你还有话要说?”清休澜心情是真不好,时间过去太久, 他自己都把在百年前设下的杀阵给忘了,要不是有那镯子…… 想到这,清休澜眼神微暗, 道:“别人或许不知道人形木偶有什么用,但你觉得你能瞒住我么?” “……”席梵没有说话,良久,他嗤了一声,道:“你怀疑我用木偶进试炼之境搅混水?可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偶而已,我一直,一直在这儿,如假包换。” 世间有一邪术,可以将自己的神识、元神、灵魂分出,填入木偶,代自己行动。但这法子也很好识破,失去一部分灵魂和元神,是瞒不住别人的,把个脉就暴露了。 清休澜对此也只是怀疑,本想诈一诈席梵,看看这人会不会不打自招。但席梵的心理素质不错,看起来对“木偶替身”这法子颇为了解,丝毫没被清休澜唬住。 他甚至还伸出了手腕,示意清休澜不信就自己来查。 看着清休澜的雪丝移至自己手腕轻轻贴上,席梵也一动未动,生生压制住了命脉被人触碰的不适感。 几息后,雪丝撤了回来,清休澜一言不发。 “信了?”席梵收回手腕,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似乎想揉散那股覆在骨髓中的冷意,他往外走去,背对着清休澜,道:“人与人之间能不能多点信任。” “我不信你。”清休澜虽撤回了绕在席梵身边的雪丝,也确定席梵的灵魂最近没有被切割过的痕迹,但他依旧不信,开口道:“我的直觉从未出错过,你不值得信任。” 席梵离开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无所谓道:“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 他大笑起来,背对着众人挥了挥手,道:“在你拿不出足以服众的证据证明我不可信之前,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清休澜。” “我们还会再见的。”化作蝴蝶离开前,席梵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在下一道雪丝攻来前及时闭嘴抽身,往高处飞去了。 —— 等应听声浑浑噩噩地从一片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时,首先听到了细微的翻书声,紧接着闻到了一阵玉兰花香,最后才睁开眼,看着头顶的床梁发呆。 他的大脑就像被打乱重组了一遍一样。翻书声始终未断,存在感不强,也不扰人。 直到应听声的大脑将先前所有记忆加载出来后,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身旁翻书的人是谁。身体有些疲累,却并不难受,只是有些脱力。 应听声轻咳两声,缓缓坐了起来,轻声开口唤道:“……前辈?” 屏风之后先是传来一声淡淡的“嗯”,紧接着清休澜才慢慢走了出来,靠在屏风旁,似笑非笑地问他:“到现在还要叫‘前辈’?叫上瘾了不成。” “?”应听声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两息后,他晕倒前清休澜说得最后一句话才堪堪被他从脑海中翻出来。最开始那阵疑惑过去后,就是巨大的欢喜,他眼眸亮亮的,试探性地喊道:“……师尊?” “嗯。”清休澜放轻了语气,应道:“我个人觉得拜师大典可有可无,你若喜欢,我叫他们张罗一下。” 说完,他朝床头一颔首,交代道:“喝完药来沈灵那儿找我,我还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说完,清休澜正想离开,突然又停住了步伐,朝应听声扔过一个灵宠袋,道:“团团被你保护得很好,只是被吓到了。你可以哄哄它,让它出来吃饭。” 应听声点点头,目送清休澜离开后才伸手拍了拍怀中的灵宠袋,轻唤道:“团团?” 灵宠袋动了动,钻出一个雪白的小脑袋。狐狸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又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睛,确定周围很安全后,才跳了出来,它摇着尾巴朝应听声幽怨地叫了一声,在榻上坐了下来,舔起了毛。 清休澜在旁边给自己准备好了换洗的衣服,应听声左右看看,确定自己现在是在清休澜自己的雪霁阁中。应听声自从来到天机宗后,还是第一次在雪霁阁中过夜。 以往清休澜都会带他去沈灵那儿睡,和生阁比这里要更有“烟火气”一些。屋内大多数物件都有使用过的痕迹,连什么东西在哪儿,刚住进来不久的许寄忱都能对答如流。 反观清休澜这儿,就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应听声第一次进来看到房内的景象时,摆放在里面的物件都是全新的,任谁来都可以轻易领包入住。 清休澜才带他在自己这住了两天就受不了了,那时的应听声毕竟还是个普通小孩,要吃饭,要洗澡,要有安稳的睡眠。于是,他在软榻上坐着看书赏景时,常常会发生以下对话。 “前辈,毛巾在哪儿啊?” 清休澜放下书,懒懒答道:“你四处找找,不在架子上就在柜子里。” “噢!我找到了!那前辈这儿有澡豆吗。” 清休澜望天思考两秒,答道:“……今天凑合用清水洗吧,明儿我给你顺……带一个回来——或者你现在很需要吗,我可以问问沈灵。” “……不用了前辈,清水挺好的。” “前辈,这碗放在哪里呢?” “不知道,我一般去沈灵那边蹭饭,碗都是他处理。” “那这毛毯……” “……随便放着吧。” “那……” “停,别再问了,我带你去沈灵那儿找许寄忱玩玩。”清休澜“啪”一声合上了书,面无表情道。 “……” 想起这段离自己算不上多遥远的记忆时,应听声无声地笑了笑,余光在周围一扫,倒还真让他发现了一点不一样。 清休澜原本和他的名字一样冷清的雪霁阁似乎“热闹”起来了一点。不多,也就从一颗黄豆变成红枣那么大的“一点”。 最明显的就是,屋内那曾经空着的香薰笼如今点了起来,散发出一阵阵极轻极淡的香味。 空荡荡的桌子也放上了茶具和甜点,甚至还多加了一个琉璃花瓶。花瓶中粉白色的花大概用了灵力保存,没有一点要凋谢的样子,开得旺盛。 床边地上也铺上了一层白色地毯,踩上去十分暖和。窗棂上垂了一串淡蓝色风铃,有风吹过时叽叽喳喳的,就像落下了一群不会被惊飞的鸟雀一样。 应听声的目光在这些新加的物件上停留了几息,随后动作利落地换了衣服,推开房门,任由阳光洒进室内,将地板照射出碎金色光芒。 他一路通畅无阻地走进沈灵的和生阁时,就看见清休澜几人正坐在屋外的庭院中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在一旁的桌子上,除了甜点茶水,还放着一块被妥善装在精致宝盒中的木头。 清休澜最先察觉到应听声的到来,半躺在椅子上朝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后往桌上一颔首,道:“敬茶。” 大概是天机宗,或者是修仙界的拜师传统。应听声从桌子上的茶壶中新倒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随后在清休澜面前跪下,将手中的茶举至头顶,道:“师、尊,请用茶。” “前辈”、“前辈”地喊久了,一时之间应听声没转过来,卡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 好在都是熟人,清休澜看起来不怎么介意,沈灵和许寄忱也都面色如常。 清休澜伸手,在茶盏旁顿了顿,很快地接过了茶,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就算承了礼。 他放下手中茶盏,抬手扶起了应听声,问道:“若想要正式一些、昭告天下的拜师仪式,我择日算上一卦,挑个吉日,筹备一二再办,可好?” 应听声闻言却摇了摇头,抬眸看着清休澜,轻声道:“只要师尊肯认我这个徒弟,拜师仪式也好,昭告天下也罢,对我而言就都不重要。” 说完,他又小声补上一句:“我只想跟在师尊身边,学艺或是……复仇,都是一样的。” 清休澜眼眸微微涣散,轻轻摸了摸应听声的头顶,道:“本该再送你件拜师礼物,但时间有些紧,不想草率地送些有的没的,便……先欠着。” 说着,清休澜的视线移至桌上那盒子,道:“你睡了挺久,诸尘口中那块‘若木’几日前就送到了天机宗,为了这块不知真假、外表平平无奇的木头,沈灵可忙坏了。” 应听声跟着清休澜的目光朝桌上看去,那盒中的木头整体成黑色,边缘微微泛青,脉络却是蓝色的。乍一看不太真实,就像那上面的颜色都是用笔画上去的一样,在整块木头上并不和谐。 “这就是‘若木’?”应听声好奇问道:“是真的吗?” 沈灵摇了摇头,解释道:“真假难辨。有关若木的文书记载有限,这木头有何作用,有何禁忌,皆一无所知。” 第47章 清休澜顺着沈灵的话“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微微笑着对应听声说道:“试炼之境排名已经放出,祝贺你,不但活着走了出来,还给天机宗争得一件宝物。你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带你去挑个顶好的法宝回来。” 应听声这才想起这“若木”是红尘殿主自己拱手送上的,试炼之境排行第一的奖励,并不是这块木头。 他没有过多犹豫,道:“您带许……师兄?”说到这时他微微犹豫了下,看清休澜和沈灵没有制止的意思,许寄忱也自然地抬头看向他,才放心地说了下去。 “……去挑选吧。” 许寄忱闻言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不解,问他:“你要把挑选奖励的机会让给我?为什么。” 应听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转头看了看清休澜,眼中的意思是“可以吗”。 清休澜先是点了点头,答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我也有些好奇。” 应听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了头,轻声解释道:“只是一份借花献佛的‘谢礼’,谢谢你,我的……朋友。” 清休澜一点就透,立刻明白过来应听声的意思。 孤孤单单在世间漂泊数年所结交到的第一个同龄人朋友,确实是很特别的。 清休澜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应道。 “好。” 第38章 应听声就这么在天机宗住了下来, 他所有该学习的课程全部由清休澜亲自教导,不曾与其他弟子一起坐在学堂中学习。 清休澜还是会带应听声去沈灵那儿串门喝酒聊天,不过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雪霁阁中。 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夏日, 应听声也曾问过清休澜, 如果自己没能证道筑基, 清休澜是否还愿意收自己为徒。 清休澜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惊讶,问他怎么会这么想。 “证道与否并不重要, 毕竟我最开始只要求你‘活下来’。” 那时正值一个良夜,清休澜和沈灵又聚在了一起。据清休澜所言, 在夏日中挑选一个最凉爽的夜晚喝上一杯, 一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只是今年多出了两个, 不, 三个小脑袋, 多了两个新的杯子, 和一个浅浅的碟子。 提到这个话题,应听声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道清休澜的虚影,顺口提了一嘴。如果没有这道影子,应听声绝无可能靠自己在试炼之境中活下来。 沈灵坐在旁边,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一眼清休澜, 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不是说不管么。” 清休澜毫不心虚地看了回去,懒散道:“别冤枉我,我可没有。那几天我可一直都在天机宗中,没有离开,你是知道的。” 应听声似乎没有过多纠结这道神秘的影子是否真实, 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他只垂眸摩挲了一下手腕,眼中不难看出惋惜。 清休澜半偏着头, 视线落在应听声被烛火照亮的侧脸上,他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引得清休澜一声轻叹,妥协道:“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别那么委屈。” “刚开始给你戴上的时候还百般不愿,这么快就培养出感情来了?”清休澜指尖勾出一股灵力,微微蹙眉道:“‘无情’一道并不要求人一定要绝情绝欲,但过于充沛浓郁的情感一定会影响……” 说到这清休澜就住了口。 应听声才多大,像他这个年纪就证了道的人在少数,多是在机缘巧合下顿悟了一丝“天地”,但最后能够坚持修行最初“心境”的人不过寥寥。 毕竟半大小孩的未来的路还很长,保不齐之后发生的事会影响,甚至推翻当年无意证道的心境,从而转向更适合,自己也更加认可的道路。 想通这一节后,清休澜拧起的眉心又松了下去,想着总归有自己在。虽然没什么做“师尊”的经验,但带个宗师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于是清休澜与转头看向自己的应听声对上视线,一个认真,一个懒散。最终清休澜还是扯回了最初的话题,他勾着指尖的灵力在空中绕了两圈,绕出了个圆的形状,问他:“喜欢什么颜色?” 似乎震惊于自己还能有“颜色选择”,应听声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开口。他不说话,清休澜也不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 灵力在清休澜的指尖流转,昏黄的烛光温柔,不知怎的,应听声突然将眼前的一幕与见到清休澜“影子”那一幕重叠了起来。 那时,清休澜也是这样安静而温柔地看着自己。 不过那时,因为没有完成清休澜“活着”的任务——或者是被眼睑上的血遮挡了视线,他没敢将这道影子刻在眼中。 那道赐了他“生”的影子,在应听声的脑海中只剩下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当真变为了一道“影子”。 但那还是清休澜。 而现在,真真实实,有心跳,有体温,有呼吸的清休澜就在离自己不到半米的距离,应听声突然萌生出一股勇气,抬眸看向清休澜。 因为身份和年龄的差距,应听声很少,也不太敢直视清休澜。他看向清休澜时,要么垂眸,要么低头,就算无意间与清休澜对上视线,他的目光中也不含任何一丝冒犯或侵略性,只有恭敬和尊重。 应听声一直将自己放在清休澜后面——很后面的位置。 而现在,应听声第一次以“朋友”这样一个平等的身份撞入清休澜的金眸。 清休澜似乎有些惊讶,但他没有开口,没有眨眼,没有移开视线,依旧保持着方才问话的姿势,似乎并不觉得被冒犯。 而短短两息后,反倒是应听声先转开了眼睛。他喘了两口气,几乎要被这夜晚中的太阳刺伤——即使阳光温柔,也依然不给人直视它的机会。 但应听声就像逐火的飞蛾一样,还是忍不住靠近自己身边唯一的光源,哪怕可能会葬身于太阳,也依然贪婪地想要拥抱阳光带来的温暖。 于是应听声偏头看着清休澜的衣角,轻声开口道:“金色吧。我喜欢金色。” 清休澜微微挑起了眉,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似乎有些拿不准应听声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轻轻一抬手指,半低着头的应听声的下巴便被灵力托了起来,逼迫着他直视清休澜的视线。 应听声乖乖任由清休澜动作,对上清休澜的目光时慢慢眨了眨眼,眼神极尽无辜,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比如我也可以解释为,我喜欢的是金子,因为金子是金色,所以我也喜欢金色,对吧。 “休澜。”在应听声被清休澜的眼神逼得快破功时,沈灵放下了茶盏,开口打断了这场并不怎么严肃的“审讯”,道:“你要吓到人了。” 清休澜转头看了沈灵一眼,收回了视线,金眸再次平静下来。 他一边用灵力勾勒手镯的形状一边回道:“哪儿那么容易被吓到。除非心中有鬼,不敢言。” 说完,清休澜再次看向应听声,在他的眼前打了个响指。一声清脆的玉石撞击声传来,紧接着右手腕处微微一沉,应听声低头看去,发现一只绕了两转,颜色与清休澜的金眸如出一辙,比金子更为清透的鎏金色手镯出现在自己的手腕上,有些发凉。 “喜欢的是这个颜色么?”清休澜语气随意问道。 应听声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显,笑着摸了摸手镯,答道:“当然!我很喜欢,谢谢师尊。”好像真的只是喜欢这个颜色而已。 清休澜看他两眼,没再深究。他伸手在应听声装着牛乳的豆绿釉瓷碗上一抚,那冷下来的香甜牛乳便重新变得温热,被清休澜递给了应听声。 应听声心里装着事,并不怎么专心,清休澜将碗递过来时他也没有多想,伸手去接,却无意摸到了清休澜搭在碗上的指节。 细腻而温软。 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什么时,应听声接碗的手一抖,明明都已经将碗拿在手中了,却好像被烫到一样突然松了手。 “啪啦”一声,那装着牛乳的碗被摔了个四分五裂。 应听声:“……” 清休澜:“……” 目睹了一切的清休澜沉默两息,淡淡咽下口中的酒液后,问道:“太烫了?” “……手滑了。”应听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干巴巴地解释道。 “听声。” 应听声简直要对清休澜喊自己的名字应激,理智上想逃避,身体却十分诚实,不自觉朝着清休澜的方向抬起了眸,口中“啊”了一声,看向清休澜的目光有些闪躲。 清休澜没说话,从躺椅上坐起身,朝着应听声伸出手。 这一幕不禁让应听声想起遥远的幼时,他因为好奇和贪玩打碎了一个似乎很重要的碗,父亲很生气,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顿。 而一向疼爱他的母亲这次也没有出声,等应听声躲在床脚哭完后,她才用热毛巾给应听声擦了脸,柔声对他解释这是用来祭祀祖先的碗,轻易不得有损,所以他父亲才会发那么大火。 第48章 爱和痛一样令人刻骨铭心。 时至今日,应听声依旧能够记起那顿打。虽然不知这个被他摔碎的碗有多贵,但既然能够被拿到两位长老面前使用,想必价值不菲。 于是,在清休澜伸手过来时,应听声难以抑制地往后退了退。 清休澜手一顿,依旧坚定而温柔地抚上了应听声的长发,对他道:“碎碎平安。去重新拿一个碗,一会把碎片清理掉就好——别拿手捡。” 狐狸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突然间闻到了一阵浓郁的奶香,勾得它从睡梦中抬起脑袋嗅了嗅,然后精准地找到了香味的来源。 它伸了个懒腰,从桌上跳了下来,就要伸舌头去舔碎碗中残存的奶,被清休澜伸手提了起来,扔到了应听声怀中。 狐狸不满地叫了一声,又被应听声挠了挠下巴,舒服地眯起了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应听声低头看着平静与沈灵轻声说话的清休澜,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安定”。 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令人着迷的氛围。 带着一点点夏日的凉,轻柔微甜。 —— 沈灵今年酿的酒醉人,清休澜难得去和周公会了一面,随后被一声巨大的声响惊扰。 等他迅速从睡梦中清醒,顷刻间找到声源处时,只看到一地废墟。腾出来给应听声住的南院院墙已然倒塌,碎石玉块滚落一地——好在没有火烟。 应听声站在乘黄本相旁边,手中拿着支银色火铳,一脸惊讶地站在废墟中,连头发都炸了起来。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就看见清休澜披着件白色薄纱半倚在墙边,慵懒地看了看面目全非的院落,又看了看四肢俱全的应听声,道:“你终于还是被乘黄带坏了。” 应听声:“……” 乘黄:“?!” 乘黄“唰”一声变回了狐狸,幽怨地在清休澜脚边蹭着,似乎并不承认“带坏应听声”这口黑锅。 “多少年前……二十多年?沈灵也带回来过只乘黄幼崽。”清休澜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将应听声从“废墟”中拎了出来,解释道:“可能闹腾,沈灵的和生阁一个月塌了三回——哪儿来的火铳,小孩子不要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是云青前辈留下的机巧发明,我改良了一下。”应听声将手中的火铳一揉,那闪着银光的火铳竟变作了一张普通的白纸。 清休澜一眼看出了玄机,饶有兴致地问他:“这机巧原本只是可以变作多种形态的工具吧——你将形态从扫帚簸箕改成了兵器,还添上了灵力?” “很大胆。我一直觉得在霍霍自己那条小命这件事上,你乐此不疲。” 第39章 清休澜近乎纵容地同意了应听声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让鱼在空中飞, 让水变得纯净,让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消失。 在这样的纵容下,应听声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事是不能做到的, 只有“想与不想”和“该怎么做”的区别。 清休澜从不拦着应听声去探索新的“道”, 在那场“夏夜浅谈”过后, 清休澜很少再与应听声提过关于他的“无情”一道。 他带着应听声打坐练剑,偶尔下山除祟, 一边逗着狐狸,一边从“星象二十八宿”讲到“擦拭血迹的绢布该如何选择”。 应听声的修为在稳步提升, 对机巧术的掌控也愈发熟练, 已经开始研究如何将灵石替换成更容易得到的能源。 渐渐的, 清休澜不再跟着他下山, 放任他自己去探索世界。直到应听声能够游刃有余地躲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直到应听声的双手不会再因为沾上鲜血而颤抖, 清休澜才放开了那根“绳子”,允许他独自下秘境。 长时间的形影不离,让乘黄变得与应听声亲密无间,配合默契——虽然吃得多,但狐狸有事是真上。 随着时间推移, 应听声喊“师尊”也喊得越来越熟练,甚至清休澜一个眼神,应听声就能知道现在是该认错还是求饶。 天机宗还是太小,应听声渴望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天空,因此, 他要去往更远的地方。 每次离开天机宗时,清休澜很少来送他,但每次应听声回来, 都能在相同的地方看见坐等着他的清休澜。 这样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少年身量长得迅速,幼苗拔条一样,没过多久就要换一身衣服。时间带走了少年的青涩生疏,带走了腼腆内敛,却也留下了一些沉淀在长河中的东西——例如温柔。 这三年来应听声与清休澜聚少离多,虽然常常通过水镜联系,但能够面对面坐下交流的机会依旧如中秋的月亮一样珍贵。 即便如此,应听声对清休澜孺慕般的敬仰和全心全意的信赖却丝毫未变,还会卡在过界的边缘与清休澜撒娇讨夸。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所谓的“复仇”和那段在试炼之境中看到的诡异画面淡忘时,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直接将他“安稳一生”的幻想敲碎成了千万片大小不一的碎片。 而那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刚下山去附近的城镇中斩杀了一只杀害了数十人的邪祟。 十七八岁的少年最意气风发,随手挽个剑花都能挽出一股“风流倜傥”的意味来,引得无数情窦初开的少女对只存在于书中的“江湖”更加憧憬向往。 应听声将长发束成马尾扎了起来,因年纪不够,尚未戴冠,所以只松松系上了条红色发带,随着身形飘动,显得他整个人更具灵气。 邪祟难缠,应听声在此留宿了两日,才将其根除。谢绝了主人家留下吃顿饭的邀请后,应听声随手收了剑,足下轻点,便顺着风掠出百米。 一块石头,一颗草,甚至是一片叶子,都能作为应听声的落脚点,曾经遥远不可及的“日行千里”,如今却成为他再平凡不过的日常。 由此可见,幻想中的东西,还是让它一直留在幻想中比较好,现实往往更加残酷。 从城镇离开时方才正午,但落在天机宗的通天玉阶上时,已近黄昏。 玉阶前站着个人,面色淡然,看起来和应听声差不多大,只是身周气场更加冷清。 “寄忱?今日怎么得空来迎我一迎。”应听声飘然落地,笑道。 那人正是许寄忱,三年过去,他也长得愈发出挑。二人站在一起时,一人如和风细雨的春日,一人如寒风萧瑟的秋景。 “与师尊论道三日,未能辩出高下,只得暂缓。”许寄忱一袭白衣,并未束发,任由长发散落。他的面容比应听声多几分柔和,眼神却是冷的。 “我师尊呢?在沈前辈那儿吗。”应听声抬手,将松散的发带咬在口中,含糊地问了一句,重新束了发。 许寄忱与应听声同修“无情”一道,几年下来,性子变得更加冷傲,还多了几分寡言,听应听声问,也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朝宗内走去。 好在应听声已经习惯了许寄忱有上问没下答的性格,没多计较,跟着往里走去。 一路上遇到了几个年纪尚小的入门弟子,看见应听声时眼神放光,当即转了个方向,一路小跑到应听声面前,兴奋道:“应师兄,你回来啦!” 应听声“嗯”了一声,半蹲下身,从乾坤戒中拿出一盒糕点来,分给了几个小孩。他不常留在天机宗,但依旧与小辈们聊得来,每次回宗时也都会带点吃食玩意儿,很受欢迎。 反倒是常年留守天机宗的许寄忱与这些小孩没什么共同话题。虽然十天有六七天能碰上面,小孩们却也只敢远远地给许寄忱行个礼,走上前说话问好是万万不能的。 应听声也曾打趣问他是不是哪个小孩无意之间得罪了他,得到许寄忱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解释自己只是单纯和他们无话可说,并非有什么恩怨。 那之后,许寄忱减少了出门的频率,就算出去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美名其曰“避免无必要的麻烦”。 沈灵对此亦有些头疼,一度怀疑是自己的教导出现了问题。毕竟隔壁应听声修的也是无情道,却不像许寄忱这么“遗世独立”,好像几年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的路一样。 虽然许寄忱没提清休澜在哪儿,但天机宗就这么大,清休澜能去的地方也就几处。 应听声先是回雪霁阁看了一眼,没找到人,又往天机宗后山去了。后山有一颗年岁久远的常青树,枝繁叶茂,在浓郁的灵气滋养下根枝粗壮,躺下个人绰绰有余,是个躲懒的好去处。 果不其然,应听声刚走到后山,就触碰到了一层薄弱的结界,没有杀伤力,只有警示作用,大概是清休澜不想被打扰而设下的。 这层结界拦不住任何人,但傻子也能看出结界内的人不想被惊扰,不会上赶着自讨没趣——当然,应听声不包括在内。清休澜从不拒绝应听声的来访,无论何时。 “师尊?”周围刮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常青树的树叶,也吹动了应听声的长发,他站在树下抬头向上看去,得到了一声慵懒的“嗯”。 第49章 树叶扰动,一片片向外分开,露出了躺在主枝干上的人。清休澜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见到应听声似乎有些诧异,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抵是在树上躺得有些久,随着清休澜的动作,他头顶的发饰有些松动了,摇摇欲坠。应听声抬手,用灵力小心取下了发饰,没有勾到任何一缕发丝,答道:“两日,不算快。师尊下次睡前把发饰取下吧,不嫌硌得慌么。” 清休澜打了个响指,瞬息间将自己收拾了一遍,起身轻巧从树上落下,坐到了一旁放着的竹椅上,随口答道:“原本没想睡,天气太好,不小心就眯着了。” “师尊若嫌无聊,怎么不与沈前辈一同论论道?就凭师尊怎说都有理的绝妙论点,必定大胜而归。”应听声动作自然地端起了竹桌上的茶壶,轻轻闻了闻,道:“酸梅汤?” 清休澜先是“嗯”了一声,才悠闲答道:“跟沈灵那老古董有什么好论的,论来论去都是那些酸文,中途损他两句都无视的,忒没意思。” 应听声召出两个翠色茶盏,将微凉的酸梅汤倒了出来。 清休澜不爱喝茶,大多数时候只会拿个茶盏在手中装装样子,因为在外人面前,清长老需要这么做。但在天机宗中,特别是清休澜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是寻不到一滴茶的。 清休澜接过应听声手中的茶盏,尝了一口,随意问他:“邪祟如何?” 应听声不爱喝酸的,只象征性浅啜了一口,便不再动,撑在竹桌上,没有回答,微微偏头,轻声道:“我想你了,师尊。” 此话一出,应听声自己都愣住了。他发誓,这句话就像是被谁设定好一样,并不受自己控制,脱口而出。 应听声皱了皱眉,正想解释些什么,就听见清休澜笑了一声,道:“你下山除祟,不过与我分别两日,哪儿有如此思念——前几年你可是几个月都不回来的,这久是愈发粘人了。” 不对。 怎么这么耳熟。 应听声眉心蹙得更紧,迫切地将要解释什么,他垂下眸,迅速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起来。 但可能是他表情不对,让清休澜误会了什么,以为他是在委屈,看了应听声两眼后无奈地倒了杯茶给他,道:“行了,别这么腻歪。如何,可有受伤?” 应听声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后听见清休澜说了声“那就好”。 一阵风吹起了应听声的红色发带,发带飘飘扬扬,缠上了他的手腕,绕了两圈。 那一抹红猛地刺伤了应听声的眼睛,他骤然想起了自己觉得违和的地方—— 方才这段对话,早在三年前,他就听过一遍了。 在试炼之境。 应听声瞳孔一缩,突然起身,差点将面前的竹桌带翻,被清休澜伸手扶稳,皱眉问他:“怎么了,毛毛躁躁的。” 茶盏中的酸梅汤溅出了几滴,落在桌上,犹如深色血迹。 应听声顾不得解释什么,抬手召出了自己的佩剑“不见黎”。 这把剑是清休澜送给应听声的礼物,用料精贵,无往不利,与应听声十分契合,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养出剑灵。 应听声十分喜爱这把佩剑,从不离身。 而现在,他却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灵力汇聚在剑刃之上,剑刃发出阵阵嗡鸣声,开始剧烈颤动。 “做什么。”清休澜似乎察觉到了应听声的意图,皱着眉,眸中不解,却也没有上手阻止——他从不干涉应听声自己的选择。 应听声不答,再次加力,所使出的灵力已经足以再杀一头邪祟,而他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几息后,不见黎终于坚持不住,“咔嚓”一声,剑刃被灵力折断了。 应听声这才松了手,任由断裂的剑刃从手中落下,粗喘两声,抬头看向清休澜,眸中平静依旧,温柔不减。 “没什么,师尊。” “我只是……突然不想用剑了。” 第40章 清休澜看着地上的剑刃碎片, “啧”了一声,抬眸问应听声:“不见黎惹你了?” “……”应听声沉默两息,艰难道:“没有。只是, 看它不顺眼。” “……”清休澜的表情活像看见沈灵面无表情地跳舞, 诡异地默了一下, 问:“你的意思是,你用了不见黎三年后, 突然就看它不顺眼了?” “……嗯。”应听声闭眼扶额,就像一个负心汉一样从嗓子中扣出一句:“……就是最近, 今天, 刚才, 突然就不顺眼了。” 清休澜:“……” 对此, 清休澜又能如何呢, 少年的心就像天气, 说变就变。 无话可说的清休澜只得又无奈地坐了下来。不见黎花了他不少心思,材料难找,打造更难,但这些都还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应听声与不见黎磨合了三年, 怎么突然说弃就弃了? 虽然不太理解,但清休澜尊重应听声的一切决定,揉了揉眉心,道:“弃便弃了吧。打算换什么武器?” 应听声摇了摇头,断剑断得太过突然, 这不在他的计划当中。在意识到试炼之境的“幻象”可能成真那一瞬,应听声几乎没思考,毫不犹豫地选择阻绝悲剧的源头——虽然不知是否有用。 “那你想好告诉我。”清休澜停顿了几息, 才答道。 应听声闻声抬头,这才发现清休澜的金眸在微微发光,不由得心中一紧。 一般来说,只有在微霜戒动和使用言灵时,清休澜的金眸才会不受控制地微微发亮。但其实还有一种情况——清休澜作为天机宗长老,平常观个天象、算个卦简直如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简单,窥探所谓“天机”时,他的眼眸也会发亮。 是算到了什么?还是他对我使用了言灵术?应听声在心中问自己。清休澜使用言灵术时被问者是不会有感觉的,应听声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师尊?”应听声看清休澜久久未言,若无其事地轻唤了一声,观察着清休澜的反应。 “嗯。”清休澜一如既往地应了他,面色如常,但他眼中流转的情绪应听声却解读不出。 似乎有欣喜,也有担心。有歉意,有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 他眼中的情绪和情感太多太杂,应听声被弄得晕头转向,虽然不知道来源,但应听声还是感到了一阵心慌,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惧。 应听声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无论是三年前在试炼之境中身陷险境奄奄一息,还是后来独自一人斩杀数之不尽的邪祟,应听声十分坦然——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亡,而他尚有余力阻止。 但现在,他却从心底蔓延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就像一只蚂蚁倾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海啸来临那样的无力感。 应听声在天机宗待了快四年,在清休澜的耳濡目染下,对“未来”有了一些玄之又玄的预感。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如果他再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的话,就会发生一些无可挽回,而他也不愿看到的事。 “师尊!”于是他急促地喊了一声,似乎想向清休澜讨一个答案,或是一个肯定——哪怕是虚假的。 但是没有,清休澜抬起眸,沉静地看着他,依旧平稳地应了一声,面色不变。 应听声就像幼时答不上来老师问的问题,急得面红耳赤的学生一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想说些什么,可是,他该……说些什么? “你今天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最终,清休澜开口道。他挥了挥手,应听声便在清休澜面前半蹲下来,让他伸手摘去了落在发间的绿叶。 “……没什么。师尊近来有什么计划吗?”应听声声音闷闷的。 清休澜随手一捻,指尖的绿叶就被灵力分解成了细小的粉末,随风而去。听见应听声问,清休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怎么,你有想去的地方,想让我陪你去吗?” 应听声摇了摇头,低头答道:“……我应该会留在天机宗一段时间。” “想家了?”清休澜轻笑一声,没注意他提到这个字时应听声明显愣了一下。 “对。”短短一秒,应听声就反应了过来,迅速开口答道。 没错,天机宗是我的家。应听声心想。我会一直留在天机宗,也会一直留在师尊身边,这点不会改变。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恐惧方才清休澜的眼神——每当有人要离开自己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但是清休澜不会离开天机宗,他也不会。 应听声在心中解释着,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师尊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大概只是因为我离家的时间太久了吧,觉得我会随时离开天机宗,去往远方吗? 我不会的。 我肯定不会。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我能去哪儿呢。 应听声说服了自己,星光重新出现在他的眼中。 “那正好。”清休澜看应听声周围滞涩的气息突然通顺起来,料想他应该已经想通了困扰自己的问题,语气轻松下来,道:“明儿你要是有空,就去沈灵那儿帮帮忙,他那儿正缺人。” 第50章 应听声先是点了点头,答应自己会去,而后才问道:“沈前辈在忙什么?” “灵脉。”清休澜没有隐瞒。应听声早就不是当初对修仙界一无所知的少年了,现在已经成长到可以自己独挑大梁——虽然在连灵力都不会用的那段时间里,他做得也足够好。 “三年过去,灵脉的枯竭没有停止,甚至没有缓和。”即使是这样关乎修仙界每个人的大事,在清休澜眼中似乎也都变得不值一提,说得漫不经心:“争夺资源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前不久凌月剑宗是不是还发生了一场内乱?” “是。”应听声几月前正好在凌月剑宗附近游历,对此事略有耳闻:“凌月剑宗宗主就是个虚职,实际做主的人是柯麒,即便如此,在明面上,凌月剑宗的掌权人还是宇文宗主。” “但在前不久,凌月剑宗突然锁了山,拒绝一切来访者,三日后,放出了凌月剑宗宗主易位一事。” 应听声语气平稳,道:“对外的说法是,‘宇文宗主自觉无力继续带领凌月剑宗,决定将宗主一位传给最有天赋的弟子’。我本以为是柯麒终于不愿再屈居长老一职,逼迫宇文宗主传的位。” “但凌月剑宗开山后,坐在宗主一位上的却并非柯麒,而是一个女孩。” “女孩?”清休澜将自己印象中凌月剑宗的女弟子排查了一遍,也没找出个合适人选,问道:“谁?” “师尊认识。”应听声顿了一下,说道:“她唤做云歆。” “云歆?”清休澜确实有些意外,道:“云歆有天赋不假,再过个几十年,说不定真能熬死那两个老古董,自己上位,但她如今年纪太小,如何服众?” “柯麒居然也没反对?” “柯麒死了。”应听声语不惊人死不休:“云歆不知如何与妖族女王搭上了线,真真切切地给凌月剑宗带来了一大笔好处。妖族还派来了一位修为高强的使者,力挺云歆上位,软硬兼施下,三日肃清了凌月剑宗。” “看来不止中原的灵脉在枯竭。”清休澜若有所思道:“云歆大可以装个大尾巴狼,仗着三大宗门之首的名号谎称自家的灵脉无恙,与妖族女王达成合作,自己上位后再翻脸。反正在中原妖族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凌月剑宗,且这灵气现在用一分少一分——云歆笃定妖族不敢这时候和凌月剑宗,或者说中原,开战。” “那这凌月剑宗内部可真够乱的。”清休澜给她鼓了鼓掌,抬眸看向应听声,问道:“你觉得,云歆此人如何。” “胆大心细,颇有野心。”应听声的回答不含私心,公平公正。 清休澜点头,道:我从不觉得有野心是什么坏事,相反,她有这样的勇气,倒真能让我多看她一眼。” 说完清休澜又抬起茶盏喝了一口里面的酸梅汤,接道:“听沈灵说,凌月剑宗上方那颗以大量灵石点亮,千年不灭,却只有观赏性的‘星星’,落下了?” 清休澜口中的“星星”是一颗用无数天材地宝打造而成的装饰物,高三人,用数千万根丝线吊起,以灵石做光源,方才让它长长久久地悬挂在凌月剑宗顶。 这样的花费无疑是巨大的,放在以前灵气充裕的时候,用来点亮这颗星星所花费的灵石不足挂齿,但放在今天,就过于奢侈了。 应听声“嗯”了一声,答道:“云歆坐上宗主之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熄灭了这颗星星,原本用灵力照明的灯盏都换成了普通的蜡烛。” “等着宣战呢。”清休澜随口道:“她倒是有远见,为了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争夺灵脉’,提前给凌月剑宗提前预留了一战之力。” “不会宣战的。”应听声这三年走过很多地方,拜访过不同宗门,对世间的认知更上一层楼,“如师尊所言,不止中原的灵脉在枯竭,难保外族不会趁这个机会进犯。倘若此时各大宗门开战,只会让众人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外敌当前,我族必定,也必须团结一心——我猜,再过不久,各宗门就要开门见山,一同探讨关于灵脉的事了吧。” “是啊。”清休澜摇晃着手中的茶盏,说道:“马上就要结束了。” “什么?”风吹过树叶,带起一阵“哗哗”响声,模糊了清休澜的话音,应听声只听见了“结束”二字,低头看向清休澜,问道:“师尊,什么要结束了?” 清休澜眯着眼睛,任由碎金阳光洒在他的眼角,开口道。 “关于‘灵脉’的所有,不,准确说,关于‘灵气’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第41章 应听声冷汗都要听出来了, 虽然清休澜从没明说,沈灵也讳莫如深,但几年相处下来, 应听声是头猪也能察觉到清休澜绝对不简单。 就说近的, 在试炼之境中, 应听声不小心进入的那道剑境,记录的可是灵脉初现时的一段陈年往事——距今已过千年。 千年前, 见证灵脉诞生在这片大地上的那些修士早就因为渡劫失败死得寥寥无几,每一位都可以被称作“活化石”。 而现在, 这块活化石……不, 清休澜说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应听声惊疑不定地看着清休澜, 荒谬地有种修仙界即将在清休澜的三言两语间毁灭的感觉, 问道:什么……” 清休澜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道:你就当我醉了, 在胡言乱语吧。” “……”应听声似乎还想追问,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话都到嘴边了,看着清休澜“你问我也不会答”的眼神,只得又转了个弯, 道:“……酸梅汤不醉人的,师尊。” 清休澜:“……” —— 两天后,凌月剑宗就给中原大大小小的宗门传了信,邀请诸位前往凌月剑宗参加清谈会,共同商议关于“灵脉枯竭”一事的解决方案, 应听声一语成谶。 收到信件时,应听声正在和生阁中与许寄忱一起帮忙整理几乎快被书海淹没的大殿,在大殿主位上坐着的却并非是沈灵, 而是孟玄。 近年来,沈灵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究灵脉了,三天两头外出去考察。清休澜不管事,苏扶盈资历尚浅,有能力处理公务的只剩孟玄和凉倾。 今日正好轮到孟玄。 “沈灵这写的什么。”孟玄这人穷讲究,发丝必须整整齐齐,衣服必须服服帖帖,就连纸张与纸张之间的距离都必须统一。他眯着眼睛试图“破译”出手中文书上的批注,最后以失败告终:“这是人字?” “我来吧,前辈。”应听声放下手中的事,走了过来,接过孟玄手中的文书,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解释道:“沈前辈写不惯通用字,大部分古文又都慢慢被弃用,看不懂很正常。” 孟玄微微一偏头,脖子上戴的长命锁“叮铃”一声,他问:“那你怎么也看得懂?” “之前对古文比较感兴趣,就和沈前辈学了一些。” 其实是为了查找之前在剑境中看到的某个法阵的信息,大概因为是很久之前的法阵,应听声没有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只能去古书中碰碰运气。 “等等,也?”答完,应听声才反应过来孟玄刚刚说的是“你也看得懂”。 孟玄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克制地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撑着头,道:“对。清休澜也看得懂,不过他看得懂也正常,毕竟活那么久,王八都该成精了。” 应听声:“……” 这话应听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哭笑不得时,许寄忱从门外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封信件。 “信?给谁的。”应听声伸手接过,却没有贸然拆开。 “给天机宗的。”许寄忱意简言赅:“要开大会。” “哦?”孟玄摇着扇子凑在应听声旁边看完了整封信,颇有兴致道:“好啊,好啊。你带你师尊一起去,我就又可以摸……我是说,专心处理公务了。” 孟玄“唰”一声合上了扇子,竖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换了个话题,一指旁边八宝阁上放着的木盒,道:“快去快去,顺便把那盒子给你师尊带过去,他之前问我要,我给忘了。” 应听声从善如流地走到八宝阁前拿起了这个巴掌大的木盒,问道:“是什么?” “若木。”孟玄随口答道。 “若木?师尊要若木做什么?”应听声有些意外,这块真假难辨的若木沈灵这放了三年,没掀起什么波澜。大概是因为沈灵太忙,实在分不出多余精力研究。 “谁知道。”孟玄一耸肩,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漫不经心道:“或许是你师尊突然心血来潮想给未来的沈灵增加点工作量吧。” 应听声无言以对,端着木盒回了雪霁阁。 清休澜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本书在看,见他回来,才懒懒放下书,问道:“沈灵那儿都没处下脚吧?” “现在可以了,学僵尸跳着进去。”应听声笑道,将木盒放在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看了一眼就知道里面是什么,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个孟玄,问他要了三日,终于舍得给我了。” 第51章 “沈前辈研究完了?师尊打算用来做什么。”应听声在清休澜身边坐下,枕在躺椅扶手上,抬眸看向清休澜,问道。 清休澜轻笑一声,道:“沈灵研究三个月,各种刑……方法都用了一遍,这块若木骨头还挺硬,一点反应不给。他都快觉得这就是块假货了,正好灵脉一事紧急,关于若木的研究,就被他暂缓了。” “没想到这一缓,三年就过去了。”清休澜伸手打开木盒,盒中的若木比起最开始时小了一圈,形状依旧完整。 清休澜抚摸着若木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是不是?”沉默几息后,清休澜突然开口,用手勾起应听声的发尾,捏在指尖把玩,道:“一转眼,你也长大了。” 应听声的发丝和他本人一样,柔顺,却富有韧性。 他轻轻“嗯”了一声,将凌月剑宗的来信给清休澜复述了一遍。 听完,清休澜嗤笑一声。 说是“共同”商议“解决方案”,但实际做主的还是那几个大宗门。清休澜可不信明里暗里争夺了这么长时间的灵脉的众宗门能好好坐下来谈话。 枯竭的灵脉也是灵脉,万一哪天突然又复苏了呢?只有傻子才会将自己宗门灵脉的具体位置告诉别人。 连位置都谈不妥,更别说解决了——除非有宗门愿意主动献出一条灵脉供大家一起研究,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这场清谈会怎么看都像一场互相试探的鸿门宴。 但能不去吗?不能。 万一人家关起门来一致决定拿你这个不给面子的宗门开刀,那可真是没处说理——当然,对天机宗来说,确实去不去都一样。 不说其他人,就是新任凌月剑宗宗主云歆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拿清休澜开刀。 但清休澜还是得去。应听声疑惑,问他为什么。 清休澜叹道。 “因为我不去没人劝架。” ——有能力阻止的云歆和诸尘巴不得他们打起来,一个得以坐收渔翁之利,一个得以看个大乐子。 应听声思考两息,点头叹道:“宗门一乱,中原就得跟着乱。若外族趁虚而入,遭殃的只有平民百姓。” 清休澜“嗯”了一声,肯定了应听声的话,问他:“你近来还是没寻到席梵的踪迹?” 说来奇怪,自从三年前从红尘殿离开后,席梵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了踪迹。三年间,应听声倒是遇到过几个“疑似”席梵的人,但始终没有确认。 近几个月,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清休澜之前就拜托过寻秘阁主帮忙留意,却依旧没有消息。 “临近东海一脉,没有。”应听声问道:“师尊有消息了?” “我都没出过天机宗,哪儿来的消息。”清休澜笑了一下,打趣道。 应听声闻着清休澜身上淡淡的玉兰花香,轻声道:“不知道。但就是觉得师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贫。”清休澜用手指关节轻轻一敲应听声的额头,终于解释道:“只是我的直觉。这场鸿门宴,席梵会来。” —— 天机宗与凌月剑宗离得近,是最先到达的那一批。 云歆坐在大殿主位之上写着什么,见到来人笑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清休澜问了声好,然后转头看向应听声,道:“几年不见,应道友风采依旧啊,近年好吗?” “云宗主说笑了。劳宗主记挂,一切安好。”应听声低头行了一礼,答道。普通平常,挑不出一丝错。 云歆顿感无趣,转了转手中的毛笔,力道精准,没有一滴墨汁溅出。她道:“几年过去,应道友也长成无趣的大人了。” “几年过去,云小友依旧那么张扬。”清休澜淡淡打断道,面色如常。 “开个玩笑而已,清长老莫当真。”云歆见好就收,说道:“二位,请坐吧。” 应听声依言在清休澜身边坐下,静静等待其他人到来。 云歆这番动作突然,不管真是为了灵脉而来,还是只是来探探这位凌月剑宗新任宗主的口风,都是宜早不宜晚的。 所以一盏茶未凉,大殿便已座无虚席。 云歆在卷轴上落下最后一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随手放在桌上,然后抬眸看向大殿下方,开口道:“诸位,安静。” 就算是新任宗主,云歆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在凌月剑宗里逞逞威风就算了,是断然招呼不动别人的——特别是似乎出生起就自带傲骨的修仙者。 云歆一语毕,大殿内的窃窃私语声不但未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依稀听得两声嗤笑,像是在嘲笑云歆不自量力。 应听声转头看向清休澜,清休澜不知在看着哪儿神游,察觉到他的视线时瞳孔才聚焦,撑着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师尊不出手么?”应听声嘴未动,传音入耳道。 “为什么要出手?云歆发出信件邀诸宗门前来时,就该料想到如今的局面。”清休澜同样传音入耳,懒散道:“她控制不住局面,是她无能。” 云歆面色不变,一打响指,一枚印着凤凰纹样的令牌出现在她的手边,传出一声响彻天际的鸣叫,生生盖过了众人的议论声。 这声鸣叫中蕴含着浓郁的灵气,不少人盯着令牌,缓缓皱起了眉。 “现在可以听我一言了么?”等大殿中安静下来后,云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废话不提,长话短说。” “凌月剑宗愿提供一条灵脉供诸位研究,望有能者找出灵脉枯竭之谜,救修仙界于水火之中。” 此话一出,连清休澜都微微挑起了眉。 大手笔啊。 第42章 “敢问云……宗主。”有人卡了下壳, 开口问道:“凌月剑宗愿提供哪一条灵脉啊?” “灵崖山下有一条不输主灵脉的次灵脉。”云歆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会完全开放通行结界。” “灵崖山?”诸尘也来了,不过看到清休澜坐在左前方后摸了摸脖子,决定不去触霉头, 反身翻上房梁躺了下来, 闻言懒懒睁开眼, 说道:“云宗主,我没记错的话, 这条灵脉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炸毁了。” “这条灵脉并未被全部炸毁……”云歆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一变, 猛地看向大殿门口, 皱眉问道:“谁?!” “啪、啪、啪。” 三声节奏相同的鼓掌声从大殿门口传来, 紧接着是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大伙儿都在呢?商讨这么大的事儿, 怎么没人邀请一下我?” “你是谁?”云歆起身, 厉声道:“未受邀者不得擅入凌月剑宗, 请回吧!” “擅入?”来人重复道,偏了偏身,靠在了门框上,朝门外倒了一地的守卫弟子一颔首,道:“我就擅入了, 你又能如何?凌月剑宗自诩‘宗门之首’,我看是浪得虚名。” 云歆不认得席梵,应听声和清休澜可是认得的,可他们二人皆没有开口。 但席梵可不会给他们美美隐身的机会,扫了一圈, 视线落在应听声身上,朝他招了招手,问好道:“你好啊, 应道友。听说你这几年一直在找我?” 众人的视线又从席梵身上移至应听声身上。 “席梵。”应听声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身,不卑不亢道:“你消失三年,如今又突然出现在众宗门议会时,意欲何为?” “有什么好议的。”席梵翻了个白眼,笑了一声,摊开手朝大殿内走来,众人像潮水一样朝两边退开,他一边走一边从桌上摸了个桃子,咬了一口,道:“不就是试探一个连我都知道了的事实么?” 没人接话,连应听声都保持了沉默。 席梵“呸”一声将桃子吐了出来,吐槽道:“你这桃子放一周了吧。” 说完,看着沉默下来的众人,他顿了顿,奇道:“怎么不说话了?我又没给你们下哑药。” “够了。”最终,云歆最先开口,道:“趁我还有耐心,立刻离开。” 席梵“啧”了一声,挑眉道:“年纪小小脾气不小,我再说一句话就走,行吧?” 他从一旁拉过一张椅子,在中间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撕下来修仙界那层摇摇欲坠的遮羞布。 “中原大大小小的灵脉,全都已经枯竭了吧?” 说完,席梵不顾周围人各异的神色,自顾自说了下去:“应道友,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我来告诉你我去了哪——这三年来,我走过中原遍布灵脉的各处地方,发现每一条灵脉都在面对无法阻止或是暂缓的枯竭。” “我本以为你们中原人会更团结一些,早点将情况放到明面上商量,早点想办法解决,没想到你们居然真的拖到了最后一刻——拖到了没法再拖的地步,才召开这场早该开始的会议。” 席梵左右看了看,朝云歆一颔首,道:“——居然还是靠一个小姑娘。真不嫌丢人呐。” 第52章 “‘你们中原人’?”应听声迅速抓住了席梵这句话中的重点,伸手想去握不见黎的剑柄,却握了个空,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不是中原人?” 席梵“哈哈”笑了两声,一指自己纯蓝色的眼眸和面上的蝴蝶纹路装饰,反问道:“你觉得我像中原人吗?” “我只是尊重每个人的癖好——说不定你是个爱用颜料往脸上乱涂乱画的怪人呢。”应听声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偏眸与他对上视线,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哦——‘怪人’?原来你是这么评价我的。”席梵放松地向后靠去,翘起二郎腿,道:“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我确实不是中原人,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 千年前,灵脉现世后,除了促成修仙界的诞生,还无知无觉中孕育了一个种族。 在灵气充裕的灵脉中沉睡了百年的某种神秘的生物从一片黑暗混沌中醒来。 祂们非人、非鬼、非妖、非魔,更不是所谓“神明”,祂们什么都不是。 因此,被称作“五非族”。 五非族人依存灵脉而生,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们只知道,“灵脉”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 失去灵脉,他们全都会死。 平静的生活只过了百年,百年后,灵脉突然开始枯竭。 在所有人——包括中原、妖界、深海都尚未察觉时,五非族人就敏锐地发觉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为了弄清灵脉枯竭的原因,以及拯救自己的种族,五非族人共同选举出三位勇士,分别前往中原、妖界和深海。 前往中原的那位勇士,名为席梵。在五非族的语言中,这是“希望与曙光”的意思。 席梵只有一半五非族的血脉——他的父亲是一位人类。因此,在其他五非族人因为灵脉枯竭而日渐虚弱时,他却不受影响。 为了拯救自己的族人,席梵来到中原只有一个目标——造就混乱,借机夺取灵脉中的灵气,将其带回族中。 “灵崖山山火——记得吧?是我干的。”席梵慢条斯理地说道:“山火本来是烧不到灵脉的,所以我就稍稍动了点手脚……” 席梵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比出芝麻大小,道:“嘭——灵脉就爆炸了。” 说着,他看向云歆,道:“很早之前那个什么‘能将浊气化为灵气’的宝贝,就是你们凌月剑宗放出的风声吧?为了探别家的底,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啊——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你到底想说什么。”云歆沉默两息,问他。 “不不不。”席梵摇了摇右手食指,纠正道:“你应该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席梵突然发难,猛地抓住坐着的椅子,扔向云歆,随后蓝眸亮起,自他身后,无数风筝大的蓝色蝴蝶振翅而出,冲向众人。 有人反应不及,不小心吸入了蝴蝶翅膀上的鳞粉,顿时捂着脖子咳了两下,然后缓缓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反应快的人立刻拿出武器对抗这诡异的蝴蝶。但这些蝴蝶柔若无骨,长剑朝它挥去时就像碰到了一片柔软的花瓣,顺着剑的力道移动,再完好无损地从剑上飞下。 它们的翅膀在攻击时却又坚硬得像一座铜山铁壁,轻轻扇动,便能给人致命一击。 “灵脉枯竭,即便我不是血脉纯正的五非族人,也会死。”混乱中,席梵的声音犹为清晰冷静,他说:“不甘吗?有的。无奈吗?也有的。” “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好了——只有我们会死的话,也太不公平了吧。”席梵自嘲似的笑了笑,攻势愈发迅速。 应听声剑不在手也不耽误他救人,符咒和阵法,他一样修得精通,信手拈来。 他抬手结阵,拦下在大殿中四处乱窜的诡异蝴蝶,道:“五非族无辜,中原人就要为你们陪葬?他们就不无辜么?”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席梵几乎拼尽全力,毫无保留,化出两把短刃,朝着应听声攻去,道:“阴阳司会审判我的罪孽,若有人不服,大可以等去到阴阳司后再与我打一场!” 那柄散着深蓝色流光的短刃击上应听声的结界时,竟将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应听声微微蹙眉,又加了几分力道,与席梵抗衡,道:“灵脉枯竭并非任何人的过错,你的怒火不该朝向中原。” 席梵冷嘲一声,不再言语,再次朝着结界攻去。 “——我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只不知道从哪儿爬出来的小虫子。”沉默许久的清休澜骤然出声,语气冷淡,一拂袖,挥散了那些在殿内大肆破坏的蝴蝶,道:“全族的历史加起来都没我一半大,也敢来中原叫嚣?胆子不小。” “席梵,前两年我不杀你,你便以为能在中原横着走了?”清休澜语气轻佻,似乎并不把席梵的垂死挣扎放在眼里,道:“正好你主动送上门来,省得我想杀还没处找。” 席梵冷哼一声,道:“你大可试试!” 说完,他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前来,身形一闪,便来到清休澜身后,朝他的后心刺去。 看着这凶险一幕,应听声的神色却堪称淡定——开玩笑,这几年清休澜训练应听声时,他起码用这一招偷袭了清休澜上万次,一次不成功。 果不其然,席梵的短刃碰到清休澜那一瞬间,清休澜整个人便化作细雪消散,随后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席梵身后的房梁之上,手指一动,数道雪丝朝着席梵飞去。 席梵在瞬间以惊人的反应力往后折腰,硬生生躲过了清休澜直冲他心脏的雪丝。 诸尘本来在房梁上看热闹,清休澜闪身过来时悄悄给了他一脚,差点让他摔个狗啃泥。 诸尘:“……喂。” 清休澜没空回答他,甚至连给个眼神都来不及。 席梵眯起了眼,蓝色蝴蝶振翅间,数个一模一样的席梵出现在大殿中,同样手持短刃,谨慎地看着清休澜,时刻寻找着他的破绽,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应听声足尖一点,出现在清休澜身侧,轻声道:“我掩护你,师尊。” 清休澜点了点头,不再顾及,抬手唤出了一把长剑,打算速战速决。 他将身后完全交给了应听声,因此错过了应听声在看见他手中的长剑时堪称错愕的表情。 席梵化出的分身毫无破绽,清休澜干脆放弃思考,全杀了便是。 长剑如虹,朝着其中一个席梵刺去。 那席梵闪身一躲,刚好撞上一道飞来的雪丝,晃了晃,倒了下去,化作光点消散。 与此同时,又有两个席梵趁此机会抓到清休澜的破绽,一前一后堵死了清休澜防守的空间,势在必得地掷出了手中的短刃——“哐”一声,撞在了一道突然出现的结界之上,失去武器后,被清休澜反手斩于剑下。 位于暗处的席梵在心中“啧”了一声,将目光移至后方的应听声,闪身消失,下一秒,出现在毫无防备的应听声身旁。 “找到了。” 一道声音几乎贴着席梵的耳边传来,席梵瞳孔一缩,迅速收手回退。 清休澜哪儿会给他这个机会,数十道雪丝拦住了席梵逃跑的路线,顺便穿透了他的脚踝和肩膀。 “——!”席梵咬牙咽下一声痛呼,看着提着剑朝他走来的清休澜,举起双手,放弃了挣扎。 第43章 清休澜将剑尖指向席梵的喉咙, 垂眸问道:“你有遗言?” “有的。有的。”席梵靠着墙,坐在地上,身周皆是雪丝, 他漫不经心地摸了一下, 指尖立刻被割开一道几乎见骨的口子, 道:“你这雪丝……真霸道啊。” “这就是你死前想说的?”清休澜抬手,剑尖往上, 挑起了席梵的下巴,他仔细观察着席梵的眼睛, 道:“多漂亮的一双眼睛, 可惜了。” “当然漂亮, 就像大海一样, 对吧?”席梵缓缓眨了眨眼, 狡黠道:“——你可以在我死后把它剜下来收藏, 我很乐意。” “想什么呢。”清休澜微微俯身,一双金眸带着怜悯,他手腕轻抬,剑尖停在席梵眼眸前,再往前一分, 便能直接刺穿他的眼睛,“我说的,是你这只黑眸——你那漂亮的蓝眼睛里全是虚伪与算计,自己没发觉么?” 席梵沉默下来,良久, 缓缓说道:“‘谎言流淌在我的血脉中’……知道吗,刚才给你讲的那个关于‘五非族’的故事,有个地方我说了谎——” 一只蝴蝶猛地窜出, 清休澜立刻收剑回挑,将那蝴蝶斩成了两半。 而席梵则趁此机会强行从雪丝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逃之夭夭。 “……”清休澜手腕一转收了剑,回头看向一片狼藉的大殿,以及站在中间的应听声。 应听声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眸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随后提步朝他走来。 第53章 清休澜又将视线移到面色难看的云歆身上,开口道:“事到如今,不必再议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应听声看着云歆轻叹一声,跟上了清休澜的步伐。 —— 回宗路上,应听声出奇地沉默,清休澜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以往这个时候,应听声都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点什么。 比如自己的疑惑,自己的想法,或者是晚饭吃什么。 应听声也反应过来今天自己太过反常,勉强笑了笑,开口问道:“那……师尊。席梵哪句话说了谎呢。” 这个问题应听声不该不知道答案,可见他今天是真的心不在焉。 清休澜看着他沉默两息,还是回答道:“他说了两句谎话。” “第一,‘席梵’这个名字的解释应该不是他说的‘希望与曙光’。至于五非族如何定义,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清休澜看向将落的太阳,说道:“就是那句‘因为血脉不纯所以不受影响’。” “就算他从凌月剑宗逃走,也活不久的。”清休澜轻轻落在雪霁阁的庭院中,说道:“毕竟那只为他争得一线生机的蝴蝶,已经要了他半条命” 清休澜突然停了下来,应听声没注意,差点撞上他。 “从凌月剑宗出来前你就神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应听声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笑着的样子,眼中却并不平静,他笑道:“……真的没怎么,我……” “别逼我用言灵。”清休澜淡淡道。 “……是那把剑,师尊。”最终,应听声开口道。 逼得清休澜用上言灵的话,还不如应听声自己说。 “分景?”清休澜抬手,扰得应听声心绪纷乱的那把长剑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原来这把剑叫做分景。 应听声看着它,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看见应听声确认,清休澜反倒笑了。 他从乾坤戒中拿出一封已经写好封上的信来,递给了应听声,说道:“去看看沈灵回来没,把信给他。要是他还没回来,就插在他书桌旁那颗发财树盆栽里。” 应听声默默点了点头,听清休澜接着说道:“……送完后来扶月台找我。” 看应听声点头应下后,清休澜这才转身离开。 送一封信。这对应听声来说算不上什么任务,顺手的事。 但去往和生阁的路上,应听声依旧没将心中烦乱的线理出个头来。 应听声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把剑——那把名为“分景”的剑。 ……就是这把剑穿透了他父母的胸腔,让他踏上七年四处流浪,摸爬滚打的生活。 这居然是……清休澜的佩剑。 应听声的眉心蹙起,内心中分出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告诉他,就是清休澜杀了你的父母,他是你的仇人。 另一个小人又告诉他,此事或许有隐情,你了解清休澜,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两个小人在应听声的内心中打得不可开交,激起一阵又一阵波澜。 ——“清休澜可能是自己的仇人”这件事简直要让应听声全身的器官一同过载。 甚至影响到了应听声原有的判断力,他一个不留神,脚下一空,摔跪在地,撞出一滴泪来。 他愣愣地跪坐在地,抬手摸上一丝潮湿,颇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是一直都想为父母报仇的吗? ……可为什么在得知自己的仇人后,他却恨不起来,只觉得难过呢。 应听声感到一阵由丹田传出的疼痛——他的无情道心震颤了一下。 “应听声?你怎么在这。”突然,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心绪激荡下有些模糊不清。 许寄忱在和生阁待闷了,刚想出来走走,就看到应听声跪坐在和生阁前不远处,脸上还挂着一道极浅的泪痕。 他皱着眉走到应听声身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然后立刻点了他三处大穴,语气凝重道:“凝神,别再想了。” 许寄忱的声音传不到应听声耳中,此时,应听声的脑海中似有几百个自己在絮絮叨叨,连带着巨大的心跳声,吵得他额角突突直跳。 “清休澜将你从泥沼中拉出,教你道,教你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但你沦落到吃剩饭,喝馊水,大字不识两个的境地,不就是他清休澜造成的吗。” “要不是他杀了你的父母,你再如何落魄,也不至于只能蜷缩在破旧的房屋中瑟瑟发抖!” “可清休澜确实给了你更好的生活,要是没有他,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认识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那又如何!这些尚且可以通过机缘获得,可你的父母死了就是真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好吵……”应听声喃喃道。 “什么?”许寄忱只见应听声嘴唇动了动,却没听见他发出任何声音。 “好吵啊……”应听声疲惫地合上了眼。 许寄忱心一横,掌间附上灵力,猛地一拍应听声背部大穴。 这劲用得足,应听声只觉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了,直接呛出口血来。因祸得福,他的灵台反倒清明些许,脑海中争论不休的声音也减轻了许多。 “……寄忱?”应听声又咳了两声,将残血咳尽,含混不清地问道:“我正找你呢,你怎么在这。” “清醒了?”许寄忱站起身,又恢复成了那副“生人勿近,熟人更是离我远点”的样子,冷淡道:“睁眼看看,这是和生阁,我不在这在哪儿。” 应听声直接无视了许寄忱说的所有话,坐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递给他一封信,开口道:“你师尊回来了吗?” “你怎么回事?”许寄忱没接,皱眉问他:“你入无情道三年,道心应该更加稳固才是,为何会发生危及性命的震荡?” “别问了。”应听声有气无力道:“算我求你。” 许寄忱半信半疑地与他对视两息,终于还是伸手接过了应听声拿着的信件,回答道:“还没,最迟后日也该回来了。” 他转了转两面都是空白的信封,问:“这信是给我师尊的?” 应听声点点头,攒了攒力气撑起身,抹去嘴角血迹,道:“切记要交给你师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不用送。” “回来。”许寄忱撑了个结界,应听声差点撞个鼻青脸肿,无奈地回过头看向许寄忱,用眼神问他还有什么事。 “这信没有署名,是谁给我师尊的?”许寄忱摇了摇手中的信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复杂地问道:“……你不会帮人代送情书吧?” “?”应听声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觉得许寄忱一定是疯了,难以置信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先不说天机宗整个宗都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你说我给……我替别人给谁送情书?沈前辈?!这不是找死吗。” “我想也是。”许寄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照应听声的话来说就是——沈灵一股宗主味儿,比清休澜还让人恐惧。 “毕竟就连我看见师尊的第一反应都是那句‘重写’。”许寄忱说完便转过了身,准备将信笺放回和生阁中,临走前,他顿了顿,又回过头问了一句:“你现在去哪儿?” 应听声第二次准备离开,又被许寄忱一句问话叫了回来,都快没脾气了。他听见这个问题,嘴唇动了动,说道:“我去……找我师尊啊。” 许寄忱看上去放心不少,点了点头,道:“明天见。” 说完,他也不等应听声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应听声站在原地看着许寄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回道。 “……明天见。” 太阳已落。 良久,应听声转身,朝着扶月台走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慢慢拉长,不知为何,应听声觉得今晚格外冷。 冷到好像下一秒就会飘起雪一样。 第44章 扶月台上, 清休澜抬手,用灵力托起装满了醇香酒液的酒壶,倒满了两个浅浅的酒盏。 他换了套白衣——初见应听声时穿的那件, 没披狐裘, 也没束起长发。 月光温温柔柔地落在他身上, 一时间,只有细微的脚步声和瓷器与石桌的碰撞声, 并不惊扰这个夜晚。 这时,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停在原地, 不动了。 “来了?”清休澜没回头, 手指抚过石桌的边缘, 轻声道:“过来。” 黑影动了动, 往前走来, 在清休澜身边站停,开口行礼道:“师尊。” 清休澜回过头,看到他时似乎顿了一下,还是朝着他抬起手。 应听声难以察觉地避了一下,低着头, 并不明显,但清休澜的手还是停了下来,停在了他的面颊旁。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应听声还是往前动了一下, 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脸颊蹭入清休澜的手心中。 第54章 今晚大概真的有些冷,清休澜的手心微凉。 他近乎用右手捧着应听声的脸颊,垂眸看着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孩子。再过几年, 应听声都快比自己高了吧。 清休澜的拇指轻轻抚过应听声的眼尾,低声道:“哭过了。” 接着就是一道极为干净纯粹的灵力顺着清休澜的指尖融入了应听声的眉心间,抚平了方才道心震荡带来的不适。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就松了手,抬头看向挂在天上的月亮,道:“今晚的月亮好安静。” 应听声抬手,触碰到自己眼前的长发,发间那一丝微弱的温暖在慢慢褪去,他默了两息,答道:“扶月台的月亮,每晚都很安静。师尊。” “是么。这里这么偏僻,你是怎么知道它每晚都很安静的。”清休澜随口问了一句,似乎也不在意应听声的答案,回头看了看他,端起桌上的酒盏,递给了应听声。 应听声抬手接过酒盏,却没喝,犹豫两息,道:“师尊,我明日还有事……” 清休澜笑了一下,将自己酒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伸手拿过应听声手中的酒盏,往天上一撒,酒液浸湿了月亮,然后如雨一般“哗啦啦”落在地上。 应听声还没反应过来清休澜的意思,就听他用“今晚吃什么”的平常语气问道:“你父母死的那晚,月亮安静么?” “哗——”一声,周围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起二人的衣摆和长发。 发丝飘动间,遮住了应听声的表情。在风声中,清休澜听见了他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一阵破空声传来,分景出鞘,被清休澜反握着递到了应听声面前,道:“那你自己去看看,然后再回答我吧。” 不管应听声愿不愿意,那柄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长剑还是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手中。 触碰到分景的一瞬间,一阵失重感袭来,接着应听声便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不知年岁,等应听声再次睁开眼时,发现他又回到了故事最初的地方——落花村。 周围已不见清休澜的身影,应听声在原地等了半盏茶,最终还是往前走去。 走到一半应听声就觉得不对,这里是落花村,但不是他被清休澜带走时的那个落花村——这里是来自更久之前,久到落花村尚且拥有人烟的时候。 应听声突然停了下来,不想再往前走了。 他知道后面会看到什么。 他也知道,揭开那层惨烈真相的面纱后,他就会永远地失去一些东西了。 应听声珍视的事物不多,清休澜占其一。 但就算他不去看,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 十年前。落花村中。 应听声的的父母是在一场小小的比武会上认识的。 于修道上,应父应母有点天赋,大概只有一碗绿豆那么多。能够挥两下剑,用几个小法术罢了。 他们孤独地在世间行走了二十余年,在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就迅速坠入了爱河——一见钟情。 很快,应父应母就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们也不再向往修道飞升,转而过起平凡的,参杂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为了远离纷争,应父应母带着孩子搬到了一个名唤“落花”的小村落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惜,堕阴者的到来打碎了原本安稳平静的生活。 落花村中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的平民老百姓,在失去神智的堕阴者手下活不过一个呼吸。 短短一个日落的时间,落花村就被屠戮殆尽。 应父捡起了许久未用的长剑,拼命带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逃出了落花村。 那时,夜晚已经降临。 他们一家三口都受了伤,躲在距离落花村有一段距离的河流旁的树林中。 彼时的应听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守舍,别说堕阴者,他连灵气浊气都不识得。 因为不知道那堕阴者是否离开,所以他们小心地放轻了呼吸,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在这个略有潮湿的树林里躲了一晚上。 那时的应听声已经靠在父母怀中略有不安地睡着了,父母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 自然,他也不知道睡醒后将会面对什么。 以前无知的应听声不知道,如今见识过诸多风浪的应听声可一清二楚。他看着自己父母眼中隐隐流转的黑气,感到一阵绝望。 应听声在这原本应该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果不其然地,他的手穿过了自己幼时的身体。 应听声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早已在自己的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父母,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他们的脸庞,直到将其刻在自己心间。 良久,应听声才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太久,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应听声往后退了两步,面对着自己的父母,随后在原地跪了下来,朝他们行了一个大礼,磕了三个响头。 做完这一切后,这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终于开始加速。在太阳来临前,应听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苦笑一下。 原来这晚根本没有月亮。 天亮后,太阳如往常一般爬上了天空,将温暖的日光平等地分给每一个人。 幼时的应听声在父母的呼唤下睁开眼,拉着母亲的手,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往前走去。 应父应母一夜未眠,浑身的神经绷到极致,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们宛如惊弓之鸟。 好在一路上十分安静,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听见一丝鸟鸣。 他们一路回到落花村后,发现昨日那面容可怖的堕阴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站在血迹斑斑的落花村无数尸体旁的年轻男子。 应父应母不识得,已经长大了的应听声却瞳孔一缩——是清休澜。 十年前的清休澜比现在冷得多得多,他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衣上是否沾染了血迹,握着剑的手倒是干干净净,连同分景剑上都没有一丝鲜红。 但当清休澜察觉动静抬起头时,应听声才发现他的脸上倒是被溅上了零星几滴血点。清休澜的目光堪称冷漠,金眸微微发光,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幼时的应听声尚未清醒,又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到自己父母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的眼神。 “仙人!我……”应父话还没说完,甚至连脸上的欣喜都尚未散去,就被闪现至身前的清休澜一剑穿心。 他的母亲反应迅速,一刻都来不及为爱人的离去伤感,抱起应听声就往清休澜的反方向逃去。 ……自然是无用功。 应母刚跑了两步,就直直地倒了下去。临死前,她用尽全力一推年幼的应听声,无声道。 “跑。” 说完,她便不甘地死去了,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幼时的应听声已经被吓傻了,没能执行母亲临死前最后一道嘱咐,呆滞地坐在原地。母亲的血溅到了他的身上,脸上,头发上,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凭着本能抹了把脸,身体僵硬得就像年久失修的破机器。 幼时的应听声本以为自己也将命丧于此,连哭都没反应过来哭上两声——虽然也没什么用。 应听声站在清休澜面前,垂眸看着他深黑色的衣摆,已经知道了结局。 果然,清休澜只是扫了年幼的应听声一眼,一转分景,甩掉了剑刃上残留的血迹,然后挽了个剑花,收起了剑,转身离开了。 应听声清晰记得,这一年他七岁。 那时他年纪太小,加上惊吓过度,以及被血模糊了视线,所以其实并没有将清休澜的样貌记得很清楚。 他在自己父母的尸体旁迷茫地坐了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没死。 但他还不如死了。 年幼的应听声推了推身边的尸体,呼唤着不会再醒来的母亲。 母亲没有理他。 他又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推了推睡在另一边的父亲。 父亲也没有理他。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他终于感到饥饿时,年幼的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死亡”。 寻找食物的本能让他离开了冷下来的父母,跟着记忆走了很远,走到了相邻的小城镇中。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饭店和小吃摊关门收摊时落下的剩菜剩饭吃,老板看见了也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当做没看见,没有阻止。 但在这个小城镇中没有他的落脚之地,为了温饱奔波了一天,等到了夜晚来临时,无处可去的应听声又回到了落花村中。 所有人——包括他父母的尸体都消失不见了,就像灰尘散落在空中一样,了无痕。 第45章 应听声静静陪在幼时的自己身边, 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七年过去,他还活着, 但清休澜已经遗忘了这个不足挂齿的小村落, 遗忘了他。 幼时的应听声回到了原本在落花村居住的那间小木屋中。木屋的门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第55章 他缩在倒塌的床板角落,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抬头看着天空,突然就落下泪来。 至此之后, 他就是一个人了。 应听声垂眸站在幼时自己对面, 幻境渐渐消散, 月亮重新出现在天空中。 清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 抬手收回了分景剑, 然后走到应听声身边。 “……什么意思。”应听声低着头涩声开口, 问他:“什么意思,师尊。” 清休澜拉起应听声的手,将分景的剑柄放在了他的手中,平淡道:“如你所见,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几年前, 我就和你说过——等你足够强大后,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清休澜凑到应听声耳边,耳语道:“比如……为你的父母报仇。” 清休澜说着,硬逼着应听声拿起了分景,哪怕不难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恳求, 清休澜也没有心软。他握着应听声的手,往前一步—— “唰”一声,哪怕对着自己主人, 分景也没有手下留情,尽职尽责地穿透了清休澜的腹部。 “师尊……”应听声目光复杂,手上发力,想要抽出分景。 应听声并没有在剑上加持灵力,对清休澜而言,这并不是多严重的伤。 清休澜目光一冷,逼停了应听声的动作。 “不要这样。”应听声语气中带上一丝潮湿,道:“……不要这样逼我,师尊。” 应听声自己都处在混沌当中,他恨清休澜吗? 好像没有。 那清休澜是他的仇人吗? 他不知道。 所以清休澜该死吗? ……不。 他不该死。 他不能死。 清休澜不能死。 不管是为了有个“劝架”的人,还是为了天机宗和整个中原修仙界,清休澜都不能死。 想通这节后,应听声似乎终于从一片混乱中争得几分清明,坚定地在手上施加了几分力道,想要将分景从清休澜的腹部抽出。 应听声一边顶着清休澜要吃人一样的目光与他抗衡,一边抬手结阵,给清休澜止了血。 “听声。”突然,清休澜开口道:“我很累。很痛。” 应听声动作顿止,就见清休澜疲惫地阖上了眼眸,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连带着周围的环境也跟着变化起来。 就像月光被吞噬干净了一样,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 清休澜缓缓睁眼,金眸亮起,接着是周围缓慢出现的十余道散发着微光的透冰蓝色锁链。 那些细细的锁链从上方延伸下来,穿过清休澜的四肢和双肩,在他的脖颈上缠绕了一圈,又没入了他的胸口和腹部。 随后,锁链在清休澜的双手手腕上绕了几圈,又重新飞向不见顶的天空。 瞬间,清休澜就被锁链扯着带了起来,吊在了半空中,脚不沾地。 应听声怔怔看着——在试炼之境的那道剑境中,他曾见过清休澜这副模样。 原来,这一片黑暗的地方,是清休澜的识海。 而这被囚禁起来的,是他的灵魂。 清休澜再次闭上眼,一缕分神从那锁链上脱离下来,落在了应听声身边,也是半透明的。 就像那道突然出现在试炼之境中的影子一样。 “我知道你已经见过那段往事了。”清休澜落在应听声后,平稳开口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查找关于我身上这道法阵的资料。” 微霜戒突然出现在清休澜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闪烁起来。 清休澜闭上眼蹙起了眉,一丝血线从他的唇角流下。他缓了口气,咽下血。接着说道:“这道禁锢了我的灵魂的法阵,名为‘锁魂’。” “李岱在锁魂阵的基础上加上了一道契约,以自己死后三魂六魄尽散,不入轮回为代价,将天机宗净化浊气的大阵与我的灵魂相连。” “只要大阵被毁,我也会跟着魂飞魄散。”短短几句话,清休澜手上的微霜戒就变得愈发明亮,他嘴角的血迹也越流越多。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话音,看着应听声,开口道:“你知道灵脉是‘天道’的恩赐吧?在千年前,灵脉刚刚现世的时候。” “……我见过一眼。” “见过……什么?”应听声不由得跟着放轻了声音,问道。 “‘神明’。” 应听声瞳孔骤缩。 清休澜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轻轻一捻,那鲜红的血丝就化作了纯粹的灵气消散,“只一眼,灵脉中灵气与浊气的‘生息’与‘平衡’,就被牵引到了我的身上。” 神明无意之间瞥下的视线,对当时只是个普通人的清休澜而言,就是一道极为珍贵的“赐福”。 清休澜嘴角的血迹就像擦不尽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溢出,清休澜索性放弃了擦拭,任由鲜血滴落在地,化作灵流消散。 他抬起手,一道被隐藏起来的法阵出现在清休澜闭着眼的灵魂后方——正是那道巨大的,用以分离浊气的法阵。 “只要我还活着,灵气与浊气就会一直存在。”清休澜语调没什么波澜,可应听声依旧能从中听出一股浓浓的倦意:“只要浊气不断,大阵就不会停下。” 应听声哑然两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但清休澜就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我当然可以拼上魂飞魄散,求一个自由。” “……但我已许下承诺。”清休澜沉默两息,道:“我不会食言。” “可如你所见,千年过去后,即便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灵脉却依旧将步入‘枯竭’的道路。”清休澜似是有些站不住了,在原地坐了下来,轻声道:“我很累了。” “灵脉彻底枯竭后,再没有浊气需要分离,天机宗的大阵自然会停下。” 清休澜抬眸看着应听声,金眸依旧平静,他道:“而我,也终得解脱。” “杀了我吧。”最后,清休澜开口:“不单单只是为了给你父母报仇,也是为了了结我的痛苦。” 清休澜伸出右手,再次召出了分景剑,将其抛给了应听声,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应听声看着手中的分景,又低头看向再次阖上了眼的清休澜,轻轻皱着眉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这算什么。 为了给自己减轻点心里负担么。 清休澜给出的理由太充足,就像当初那盏在慢慢熄灭的琉璃灯盏一样,看似将选择权交给了应听声,却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逼得他……必须亲手弑师。 “师尊。”良久,应听声提着剑走到了清休澜那缕分神面前,哑声问道:“……我杀了你,你会恨我吗。” 清休澜听完第一时间没什么动作,直到两息后,他才反应过来应听声说了些什么,诧异地睁开眼,反问道:“你赐我解脱,我怎么会恨你。” “那就好。”应听声不知是说给清休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几不可闻道:……那就好。” 他缓缓抬起了拿着分景剑的右手,剑尖直指清休澜——就像不久前在凌月剑宗的清休澜一样,只不过拿着剑的人变成了应听声。 清休澜终于笑了起来,这缕分神慢慢化作光点消散,而在上方,被锁链吊起的清休澜,也缓缓睁开了金眸。 锁链微微颤动着,应听声看着清休澜灵魂上被锁链捆住的地方生生被磨成细雪一样的碎片,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气强行补充。 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爽,痛倒是要痛死了。 应听声握着分景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怪不得清休澜不爱出门,不爱下山,不爱动作,常常一躺就是一天。 原来不是懒,也不是不想动。 只是太痛了。 深入骨髓,直至灵魂的痛。 清休澜身体的每一寸经脉,乃至灵魂,都在无时无刻经受锁链摩挲的痛楚。 而他一忍就是九百余年。 锁链“哗哗”地动荡起来,清休澜眉心蹙起,鲜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滴落。清休澜勉强抬眸看向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快些。” 应听声认识清休澜快四年,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么急迫,那么痛苦……又那么期待。 他看着清休澜那双明亮的金眸,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在分景剑上覆上了自己的灵力。 清休澜似乎没有给分景认主,分景在他手上格外听话。 应听声一转分景,闪身来到清休澜面前,一声锋利的破空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清休澜微微睁大了双眼,慢慢垂下了头,近乎靠在了应听声的肩颈中,脸上却没有痛苦,只有“刑满释放”的解脱和轻松。 应听声双手握着分景的剑柄,整把剑都已经没入了清休澜的灵魂中。他几乎贴上了清休澜的身体,从远处看,就像拥抱着清休澜一样。 “哗啦”一声,位于清休澜心口的锁链最先断裂,从空中坠落下来,像一滴雨水一样,落在地上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点潮湿的痕迹。 第56章 随着清休澜的灵魂缓慢消散,越来越多的锁链从空中落下。腹部、脖颈、紧接着是肩膀和四肢。 这数十道看似轻巧的锁链从清休澜的识海中消失后,应听声才发现人的灵魂竟然是这样轻——和空气一样。 周围那浓郁到不正常的黑色在缓慢消褪,扶月台重新出现在应听声的视线中。 清休澜就像从前那样,在逐渐化作洁白的细雪,慢慢从应听声的怀中消失。 应听声一动未动,保持着将分景送入清休澜灵魂中的姿势,看不清表情。 清休澜倒是没有一点将死之人的自觉,反而还有闲心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回头看向应听声。 九百年来,他从未如此松快过,几乎都快忘了原来呼吸和和动作是不会痛的。 如今虽已触摸不到实物,清休澜却还是轻轻拥抱住了应听声,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 “让你承受这些,是为师不好。” 清休澜很少这么自称,比起师徒这种有距离和规矩的身份,他更像应听声一个靠谱而慈爱的长辈。 “抱歉。” “你所热爱的修仙一界,终究还是要随我一同沉眠了。” 清休澜最后一句话太轻,尾音几乎融在了风雪中,应听声没有听清。 他只觉得……好冷啊。 下雪了。 第46章 应听声跪坐在扶月台上, 任由飞雪落满全身。 直到一阵寒风划过,应听声才觉出冷来,接着迟钝地察觉到了不对。 下……雪了? 可如今分明不是会落雪的季节。 应听声动了动, 分景从他手中滑落在地,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低头看去, 分景的剑刃干干净净,他也……干干净净的。 但他杀了清休澜。 从此之后, 他再游历归来,也不会有人等他了。 “啪。” 应听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抹红痕在雪夜中格外明显。 ……他现在, 该去哪儿呢。 应听声这才发现, 整个天机宗, 他相熟的人也不过只有沈灵师徒和清休澜——总不能一直赖在人家师徒那儿吧。 想到这儿, 他突然觉得清休澜好自私。 怎么可以这么潇洒地转身就走, 只给他留下一场雪呢? 清休澜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无论是对修仙界,天机宗,亦或者沈灵和……他这个徒弟。 突然地,应听声又想到了强行将清休澜拉入九百年痛苦深渊的李岱,近乎惶恐地想起——清休澜, 好像根本不是自愿留在天机宗的。 他是因为那道强行禁锢了他的大阵,迫不得已才留下的。 ……所以也许清休澜真的对天机宗没什么留恋,反倒更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紧接着,他的思绪顺着这个方向飘远,又想到因为灵脉枯竭, 天机宗底下的大阵已经停下了。 清休澜此时离开,并不会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还有转世。 应听声原本漆黑得如同清休澜的识海一样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居然忽的就与之前一直理解不了的寻秘阁主南问舟共了情。 或许转世后他不再是“清休澜”, 但只要他曾经是“清休澜”这就足够了。 报恩也好,给自己一点“他下辈子活得很好”的慰藉也罢,总归是一点盼头。 至少以后应听声在外奔波游历时,还有个可以追逐的“灯塔”。 一片细小的雪花从高空中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应听声的睫毛上,颤了颤,化作温热的水滴从他的脸颊划下,落在他的衣摆上,手上,雪地上。 和证道时一样,应听声又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嘴角却微微带着笑意。 证道时他将此身爱恨喜怒全都抽离了出来,化为眼泪留在了试炼之境中。 而如今这一滴泪,则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对清休澜,热爱得深沉。 这滴泪落在雪地上时,周围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连同他的无情道心,也在剧烈震荡着。 他当初……怎么会证道“无情”呢? 他分明对这个世间有着那么浓郁的情感,他分明如此喜欢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他绝非无情。 在这场莫名出现,百年难遇的大雪中,应听声跪在风雪里,碎了道心。 —— 那一晚,应听声在雪中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清晨,这场似乎只有自己经历了的大雪悄无声息地散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等应听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抬眸朝着雪霁阁的方向看去时,才发现不知已经在扶月台旁站着看了他了多久的沈灵。 应听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灵便缓缓朝他走了过来,将一丝灵力送入他的经脉中,随后朝他伸出手,没说话。 应听声感到自己似乎被大雪冻僵的经脉被这股灵力缓和,他试着动了动,行动无碍。 但看着面前沈灵伸出的手,应听声却没有去握的意思,只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不知该如何与沈灵解释。 直接对沈灵说清休澜死了,他杀的? 应听声说不出口。 他抗拒承认这个事实。 “清休澜昨日送来的信,我看了。”沈灵看他站起,便收回了手,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霁阁,开口道:“以及,他的命灯,昨晚就熄灭了。” 沈灵没问清休澜怎么死的,也没问应听声为什么突然碎了道心。 “……”应听声再次动了动唇,他这时应该说点什么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暂时失去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垂眸沉默了下来。 “他在信中说,请我之后多操心你,我本还以为他小题大做了,毕竟天机宗谁人不知,你最省心。”沈灵叹息一声,说道。 应听声抬眸看向沈灵,清休澜留下的那封信似乎勾起了他的兴趣。 沈灵却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身朝着阶梯往下走去,回头看了一眼应听声。 应听声在原地静默两息,终于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他婉拒了沈灵让他来和生阁同住的邀请,再三向他保证自己真的没事,除了碎了道心,修为退了几个境界之外,没受任何别的伤。 ——灵脉枯竭后,飞升无望,修为也变成了一纸空文,倒也不要紧了。 应听声独自留在了清休澜的雪霁阁。 他学着以前的清休澜,每天喝喝茶,养养花,时不时带着年幼的弟子摸摸鱼——虽然无法再使用灵力,但剑依旧是十分好用的防身武器。 天机宗弟子本就精通的算卦占卜一类课程也依旧在教授着——要哪天不想再待在天机宗了,下山谋生也算多一份给人算命的手艺,至少饿不死,还包准,自带招牌。 几月后,应听声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着清休澜留下的分景剑与沈灵告别,说要再次踏上游历的路程。 沈灵那时正低着头写着什么,闻言“嗯”了一声,没问他准备去哪儿,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只顺口和应听声提了一嘴,再过不久,和生阁前的松花就要开了,要是应听声赶得上回来的话,就来与他一起酿酒。 应听声又想到了某个夏日夜晚那盏,只有一个杯底的青松酿,他无声静默两息,答应了下来。 沈灵则接着写手中的东西。 在他的书桌暗格中,放着一封显絮叨的信,是清休澜死前写的。 信的开头是一句简洁明了的“我要走了”。 这句话下方的纸上落下了一滴墨,似乎是提笔写信的人在写完最上方的那四个字后,就不知该如何落笔了。 “沈灵啊沈灵,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和你念叨了三百年要撂挑子,结果一直没撂得下去,可气可气。” “终于把灵脉熬死了,它再不枯竭我真要学席梵去炸灵脉了。” 后面半句被画了两道,但依旧能看出写了什么。 这句写完后,信纸又空了好几行,紧接着是另一道墨迹深浅不同,明显是隔了几天才接着写下的文字。 “我那徒儿,看着不像是修无情道的胚子。” “我会让他杀了我。倘若因此他的道心愈发稳固,就是我判断有误,你就当我在说胡话。” “道心稳固,杀仇因果了结,待灵气复苏后,你替我看顾他一二——虽然不知飞升一事究竟是不是凡人的痴心妄想,但若真有人能飞升,应听声必在其列。” “倘若因此他的道心不稳……——那你还是要替我看顾他一二,他不省心。” “带孩子的报酬你随便提,等我下次回来一并结清。” “不会太久的。” “雪霁阁他想住就让他住着,要是他不想住,或者是想离开天机宗,也不必多劝,由他去——但我想,他不舍得离开的。” “虽然我不觉得会有人能欺负到他头上,但要是真有这样一天,你可别一副‘都行随便无所谓’的臭脸,替我给他出出气。” 第57章 “要是哪天我突然回来,听见他在睡梦中委屈得掉眼泪——那我先骂他没出息没长进,被我教导过还能被人欺负——然后再来质问你。” 沈灵:“……” 沈灵额角抽了抽,伸手一弹信纸,无声控诉着清休澜不讲道理,然后接着看了下去。 “……我这算遗书吗?真是种新奇体验。” “另——我前几日来和生阁时,你书桌旁边那棵发财树要死了。我让听声把信插在了土里,望你看到时还有救。” 沈灵:“…………”都看到了为什么不顺手帮他浇个水。 等到沈灵回来看到这封信时,他那棵发财树还是死了,渴死的。 也不知道他这和生阁每天人来人往的,怎么还能渴死棵发财树。 “此外,我还寻了个良辰吉日观了一星,是关于天机宗的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不与你多说。” “……既然你要将这一卦带入土,又何必在信上写。”沈灵看到这,终于没忍住淡淡吐槽了句。 信件到这就没了下文,结尾得有些过于草率了,倒也像是清休澜此人的性格——话说三分满,万事留余地。 这管杀不管埋的混蛋不但给他留了个宗门,留了个任务,还留了个徒弟。 最重要的是,这混蛋都成功撂了挑子,而他沈灵兢兢业业九百年,还在工作。 话虽如此,沈灵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类似“抱怨”的神情。他将刚写好的一封回信折了起来,放在桌上的烛台上烧了。 信中写。 “恭喜解脱。” “应听声道心破碎,跌境至大乘。” “三月来,他一切安好,随你,年纪轻轻看起来就一把年纪了。” “他性格平和,却不懦弱,懂大局,知进退,你教导有方,大可不必过于担心。” “只是自你离开,他便少于人交流,与寄忱交谈亦只有寥寥数语。” “雪霁阁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比你独居时更有人气,但在你走后愈发冷清。” “发财树已死,感谢你的关心。” “天机宗未来如何,我虽关心,却也不好奇。天命落在哪儿,便算哪儿吧。” “此外,你离开后的第四月,应听声离开天机宗,下山游历,归期不定。” “另,青松酿不停。今年的酒是应听声酿的,味道有异,非我之过,切莫冤枉无辜之人。” “无需回信。” “沈灵,留。” 第47章 “劳驾, 我找人。” 一位年轻男子走进家名为“缘来”的客栈当中,左右看了看,然后来到柜台前, 温和道。 临近初秋, 各家客栈都早早地点上了用来取暖的熏炉, 随后理所应当地住宿的客人加钱。 客栈伙计搬了个躺椅在熏炉旁昏昏欲睡,看见来人先是打了个哈欠, 接着才睁开眼观察起面前的人来。 这人莫约二十来岁,衣裳干净, 但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他没有戴冠, 长发散落, 只用一条普通的淡色发带束起了几缕发丝。 看上去并不是富贵人家, 这张脸倒是长得……客栈伙计挠着下巴, 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人。结果在对上这人视线时, 却被吓了一跳,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 再细看,此人明明周身气场都柔柔和和的,却还是个硬茬子。 算了算了。客栈伙计打消了心中不可言说的念头,长得再好, 脾气差,一样不讨人喜欢——除了就喜欢“傲骨美人”这一口的。 客栈伙计最会看人下菜碟,莫约觉得又遇到了个自认清高的穷书生,正想随口将他打发了,视线却无意间扫过那“书生”右手上淡金色的镯子。 伙计“哎呦”一声, 变了态度,两眼放光道:“客观您这镯子……价值不菲吧?卖不卖啊,我们老板最识货, 可以给您这个数。” 伙计抬起五根手指,又指了指柜台上的“金”字。 出手倒真是阔绰!这个数,足以让人随便挥霍个两三年了。 “我不卖东西,我找人。” 可惜来人油盐不进,似乎还眼睛还不太好,居然视金钱为粪土。 听他不愿意卖,那伙计就又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随便挥了挥手,道:“我们这没有您要找的人,您请回吧!” 那人闻言叹息一声,自顾自走向一旁的熏炉,将放在熏炉旁的竹质躺椅移得离熏炉远了些,然后在伙计一脸“你干什么”的表情下开口道:“易燃,危险。”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陶瓷小瓶,以及一方形银色令牌,接着开口道:“我就是找你们老板,他近来在哪儿?” 那伙计看见白色瓷瓶时还不以为意,但在看到那块方形令牌时就像见鬼似的,又立刻换回了那副百般谄媚的样子,道:“原来是贵客!瞧我这眼睛,该打该打!” 说着,他伸手轻轻在眼睛上打了两下,然后领着人朝客栈楼上走去,道:“贵客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家老板今天刚好在,您请!” “有劳了。”那人依旧彬彬有礼。 缘来客栈明明在营业中,店里却没什么人,就连楼上的房间都安静异常,而那客栈伙计的态度更是堪称嚣张,没有一点儿做生意的样子。 而这也确实不是家寻常客栈,而是曾经闻名修仙界的“寻秘阁”据点之一。 灵气消散后,寻秘阁依旧屹立不倒,转而做起了民间生意——不止卖消息,卖机巧,还替人做媒。 “叩、叩、叩。” 那年轻男子走到门前,不急不缓地用右手手指关节敲了三下门,听见应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哟,应宗师,稀客啊。” 那所谓的老板,自然就是寻秘阁主,南问舟了。 应听声推门进去时,南问舟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东西,见他进来头也没抬地答道:“你若是来问我那个人的消息,那我还是同一个回答——找不到。” “不着急。我今日来,也并非全为了这件事。”应听声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不急不躁。 七年过去,应听声的性子被磨得愈发圆滑,温柔不减,莫名多出一丝上位者的气场来,如今竟也能和南问舟平起平坐地交谈了。 他曾拜托南问舟帮忙打探“疑似”是清休澜转世的人,但这么久过去,始终一无所获。 应听声开玩笑似的问他,该不会是判官判清休澜有罪,要求他留在阴阳司赎完罪,才能去转生轮回吧。 结果南问舟当时大概是脑子抽筋,托着下巴思考了两息,对他说“不无可能”,结果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时应听声还没有现在这么成熟,听完这句话就笑不出来了,拿着分景就要抹脖子,下阴阳司去给清休澜讨个说法。 南问舟“哎、哎”了两声,手忙脚乱地拦下了他,抢过了分景,做贼似的一连防了他半个月,生怕一个没看住让应听声下去了,清休澜来找自己算账。 好在消沉了小一月后,应听声自己想通了,只让他帮忙继续留意。 自那之后,应听声大部分时间都在世间游历,他一路走完了中原,又在孟玄和凉倾的带领下去过妖界与鲛人海,就连周边的小国都没有落下,如今就差个阴阳司和“仙界”没去过了。 ——以及不知是否真的存在,又或许曾今存在过的“五非”一族。 游历完诸国后,应听声又回到了中原。浊气伴着灵气一起消散后,堕阴者依旧没有完全消失,应听声以手中一把“分景”像曾经的清休澜那样,斩尽了堕阴者与邪祟。 因此,被中原人尊称一声“应宗师”。 “那你来做甚?总不是来看我的吧。”南问舟打趣了句,搁下了手中的笔。 “我回天机宗打扫,顺路。” 每年应听声都会固定留出年夜与初夏的时间,回一趟天机宗,与沈灵他们吃一顿年夜饭,再酿个酒,随后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但几年过去,天机宗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既然飞升无望,那还是回归平凡生活,过好自己的下半辈子比较好。 苏扶盈原本就是人间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如今连孩子都一岁了,去年应听声还抽出时间去参加了她女儿的满月酒。 而孟玄和凉倾也都各自回了妖族和大海,不常回天机宗。 沈灵也终于卸下了烦人的公务,带着许寄忱与应听声一样,去各处看看,体验下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新事物。 在那之后,应听声又从一年的行程中多抽出了几天时间,回已经封山了的天机宗做个大扫除,偶尔也能碰上回来的孟玄等人。 不需要再费心修炼提升修为后,应听声每日除了练剑打坐,就是研究机巧。 “自动灌溉机好用吗?”应听声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将几张设计图纸放到了南问舟的书桌上,道:“我改了几处尺寸,把你那书架换了吧,爬个梯子上去找的时间我都能重写一本了。” 第58章 南问舟:“……” 他的书是多了点,不熟悉位置的话,拿取确实不方便,但应听声这话也太损了,不就是几十个三层楼高,地有多大就有多长的书架吗,也至于重写一本? “……听说还不错,就是路容易走歪,把别人家的地浇了。”南问舟嘴角抽了抽,答道。 “……”应听声若无其事道:“土地不平,难免的事,我再改改。” 南问舟笑了两声,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那神兽如何了。” “别惦记了,活得好好的。”说着,应听声转身拉开房门,一只浑身雪白色的狐狸就突然从走道中冒了出来,“啪唧”一声跳到了南问舟的书桌上,在他刚写好的纸张上留下了几个沾了墨汁的脚印。 “……”南问舟笑容和善,一字一句道:“轻、轻——我、刚、写好的。” 应听声终于给这神兽崽子起了个大名,虽然每次介绍都会被熟悉他,或是熟悉清休澜的人面色古怪地询问是哪个“轻”,他也没有改名的想法,只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是“轻巧”的“轻”。 原本应听声也曾担心过,失去了灵气后,会不会对这神兽又什么影响,结果也确实有——比如狐狸变不回乘黄了。 但也不需要它变回乘黄了,虽然“免费飞舟”省时省力省路费,但体型庞大的乘黄很容易吓到人。 “过两日我打算再去妖界一趟,孟前辈说近来妖族有点‘不安稳’。”应听声伸手抱起了在南问舟桌上捣乱的狐狸,揉了揉它的头,道:“若有消息,你便将信直接送往妖界。拜托了。” “知道。”南问舟将那张刚抄录完,没几个字,但是报废了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往后一丢,顺嘴提了一句:“你要去妖界的话,我这正好有个十分合适的身份,可以让你在妖界畅通无阻,你要是不要?” “……什么身份?”应听声半信半疑道:“你别把我卖过去了,我不卖身。” “……中、原、使、者。”南问舟咬牙切齿道:“我是那种人吗?!” “自从你不满足单在中原做媒,准备将范围扩大到妖界之后,我就不得不防上一防。”应听声从善如流道:“怎么又要派使者去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能是什么。”南问舟又坐回了椅子上,漫不经心道:“一如既往,用来联络两族感情的宴会。” 说完,南问舟低着头在桌上的文书堆中翻了翻,将通行文书递给了应听声,道:“对了,之前沈灵给了我两坛青松酿,我尝着不错,考不考虑量产?我们四六分,你六我四。” “量不了,近千年的青松树能有几棵?”应听声收起了通行文书,摇头道:“你什么时候还卖起酒来了?” “生意不嫌多。”南问舟不死心,接着说道:“那你卖我两坛,我自己喝。” “也卖不了。”应听声笑了笑,道:“倒是能送你两坛,多了没有。” “你不是酿了挺多?还没启坛?”南问舟心满意足地给应听声倒了杯茶,道。 应听声接过茶盏,“嗯”了一声,道:“埋着吧,再埋几年。” 毕竟这些青松酿,本也只是为了某个人而酿的。 第48章 和南问舟告别后, 应听声就带着狐狸踏上了回天机宗的路。 他给自己的时间留的比较富裕,一路上走走停停,今天帮年迈的老人耕个地, 明天和孤苦伶仃的少年卖个桃, 还顺便改进了下自己最新发明出的“自动灌溉机”——终于不会发生一大早起来看, 发现把别人的地浇了的悲剧了。 一路上,应听声遇到了不少堕阴者, 略感奇怪。 虽然堕阴者不吃不喝也能活个十几年,但在浊气消失后, 堕阴者的数量应该在持续减少才是。 ……总不能是堕阴者发现自身可以繁衍了吧。 “唰”一声, 应听声拔出堕阴者心口的分景剑, 看着他痛苦倒下, 逐渐安详, 默默闭眼, 念经超度,随后挖了个坑,将其埋了。 虽然不知他的故乡在何处,至少也算有个安身之地。 等应听声慢悠悠地回到天机宗时,身形突然一顿, 皱起了眉。 有客来访。 应听声足尖一点,灵巧地踩着树枝和石头上了山,飘然落地时,紧皱的眉头突然松了开来——是苏扶盈和凉倾。 原本天机宗前有片池塘,后来因为人陆续离开, 所以枯竭了。 凉倾回来后估计引了方活水进来,如今化作了鲛人的她撑在池边,与岸上抱着孩子的苏扶盈说着些什么, 笑意吟吟。 应听声放下心来,往前走了两步。 凉倾这才发现他的到来,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紧接着笑骂了他一声,尾巴一甩,水流精准地避开了苏扶盈,“哗”一声洒在应听声面前,略略沾湿了应听声的衣摆。 “好你个应听声,扶盈女儿的满月酒都不来告诉我一声!” 应听声避开水渍走了过来,道:“冤枉,我本是想去的……” “只是我听说那时你正为了成人礼忙得焦头烂额,怕你为难。”苏扶盈接过了话音,温柔说道。 凉倾却是摆了摆手,道:“怎会为难?我腾个一天时间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说着她看向苏扶盈怀中“咯咯”笑着的女孩,目光再次柔和下来,道:“可怜我现在才见到她,她这么小,这么可爱。” 应听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一旁泡茶。 凉倾逗了半天孩子,才想起来正事,抬眸懒懒看向应听声,道:“你这道心是越来越稳了哈?我就说嘛,‘无情’肯定不是最适合你的道。这下飞升可谓万事俱备了!” 应听声“嗯”了一声,没仔细听,也没抬头,回道:“原先不得观的玄机,如今也能参悟一二了。” 七年前,清休澜死去时,应听声落下了一滴泪。 泪里的情绪很复杂,有爱有恨,有怨有悔,五味杂陈。 无情一道容不下这么浓烈的情感。 道心破碎后,应听声没急着再次证道,反而选择暂缓修行,去世间游历。 最初,应听声常常问自己,我的“道”究竟是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凭着一把分景剑走过很多地方,走到哪儿,便守哪儿的一方安定。 在游历的过程中,应听声也曾受过伤,有人避之不及,也有人好心收留他,鞍前马后为他找郎中,寻草药。 他吃过百家饭,住过客栈,也住过草屋。 有人用山珍海味宴请他,也有人愿分他一半馒头。 他见过无恶不作的坏人,也见过不求回报的好人。 他发现,这世间确实没有这么完美,娘亲口中的“幸福”,不过沧海一粟。 但他依旧喜欢这个态度多变的世界。 直到此时,应听声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间的感情有多热烈。 他希望海晏河清,希望世间安定,希望凡人终有归处。 为此,他可以付出自己能够付出的所有。 而这样的一条道,唤做“苍生”。 至此,困扰应听声许久的迷雾终于散去。 凉倾看应听声没什么反应,奇怪问他:“你这么淡定?” “?”应听声不解抬眸,回道:“……我需要惊讶什么?” 凉倾用指尖聚起一丝微弱的灵力,难以置信道:“灵气复苏了,你这么淡定?难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应听声缓缓睁大了眼,手中的茶盏掉落,碎在桌上,他急步上前,轻轻触上那丝如烟般的灵气,震惊道:“……什么时候……” “原来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就是发现了这事儿才回天机宗的。”凉倾看他震惊的神情不似作伪,也十分惊讶:“那你是回来干嘛的?” “……打扫。” 凉倾:“……” 应听声低下头,试探着感受周围灵气的流动,然后将其凝成实体,一道纯粹的灵力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这道灵力,喃喃道:“……我怎么会,没感觉到呢?” “因为复苏的灵气还太微弱了。”苏扶盈答道:“我在人间亦没有察觉,得沈灵传信才发现的,于是急匆匆地赶来了。” “沈灵前辈也在?”应听声散去手中灵力,疑惑道:“我怎么没收到传信。” “他在啊,估计在和生阁吧。”池中光芒一闪,凉倾将尾巴化作双腿从水里走了上来,一边拧着头发一边翻了个白眼,道:“至于为什么没给你传信——估计是因为沈灵压根不知道该把这封信往哪儿寄吧。” “……” 应听声无言以对,朝凉倾和苏扶盈各行了一礼,对她们说想先去找沈灵说点事,晚点再来叙旧。 凉倾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应听声临走前递给苏扶盈一个精致木盒,说是补上一岁生辰礼。 苏扶盈打开一看,是一枚做工精细的长命锁。这长命锁非金银所制,而是用的十分难寻的天山雪玉,还开了光。无论戴不戴,这长命锁之后都能卖出天价,足以保人一生富贵,衣食无忧。 第59章 “哟,这混小子还挺用心。”凉倾看了一眼,欣赏道:“不行,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你和一个比你小了不知多少的孩子争什么。”苏扶盈笑着打趣一句,再抬头一看,已不见应听声的身影。 —— 和生阁内。 沈灵正拿着个水壶给新种下的发财树浇水,听见动静抬头,就看见应听声快步走了进来,脸上难掩焦急。 他人还没站稳,话就先说出了口:“前辈!灵气复苏,是不是意味着……” 见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后文,沈灵抬眸看向他,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话到嘴边,应听声反倒有些“近乡情怯”起来,张嘴几次,还是没能将心中那个猜测说出口。 就好像将埋在心底多年的“痴心妄想”和“一厢情愿”大咧咧地摊开给别人看一样——需要极大的勇气。 见应听声不语,沈灵也没多为难他,放下水壶,从书桌的暗格中拿出那封清休澜七年前留下的信,递给了应听声,示意他自己看。 时间过去太久,信纸变得微微泛黄,极其脆弱。 应听声看了看沈灵,就像预感到什么一样,按住了微微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接过了信纸。 “清休澜是这个世间最特殊的存在。”沈灵拿起把剪刀,开始修剪面前发财树的枝叶,平静开口道:“赐福在身,成功飞升之前,他是不会真的死去的。” “充其量就是睡个几年,养养精神罢了。” “……”应听声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目光却还停留在某些字句上,哑声问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他怕你因为愧疚,一直等着他醒来。”沈灵叹息一声,道:“况且,清休澜醒来后,是否还想与我们相认,是否还愿意回到天机宗,是否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 应听声听出了沈灵的言下之意。 因为并不知道这份“等待”是否会带给清休澜和应听声压力,所以沈灵才隐瞒了事实。 “那您……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呢。”良久,应听声涩声问道。 “直觉吧。” 就像清休澜信中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一样,沈灵连借口都懒得找,随意答道——也可能不是借口,真的只是身为天机宗长老的直觉。 “他原来那具身体早就消散了,所以请我帮忙,做了些别的准备。”沈灵转身,从书阁上拿下一卷卷轴,摊开放在桌上,指着卷轴道:“菩提花塑肌肤,鲛人泪塑脏器,月若木塑躯体,千丝雪塑经脉。” “一朵花,一块木,一颗珍珠,一捧雪,方能塑造出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供清休澜‘醒来’。” “菩提花,千丝雪?”应听声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我去找。”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被哭笑不得的沈灵喊了回来:“用不着你。” 应听声蹙眉转身,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沈灵放柔了声音,说道:“早在七年前,这些东西就已经找全了。” 恍然,应听声这才反应过来,怔怔道:“……那朵从溟市带出来的花?” 沈灵点了点头。 “可千丝雪呢?”应听声又问,看着沈灵眼带笑意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哑然。 “没错。”沈灵重新拿起剪刀在发财树上修修改改,道:“就是七年前那个夜晚落下的,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沈灵本以为应听声会生气,或者抱怨,毕竟清休澜这事儿办的确实不地道。 但他没有,反而看起来十分高兴。 “……原来师尊给自己准备过后手,太好了。”应听声眼眸微亮,终于松下一口气:“……知道师尊能一直顾着自己,我就放心多了。” “……他多大个人了,哪儿需要你来操心。”沈灵失笑:“要操心也该是他来操心你。” 应听声摇了摇头,不知是在说“清休澜需要”还是“不用操心我”。 或许都有。 沈灵皱了皱眉,感觉应听声把清休澜放在了一个太高的位置。 于是他认真地对应听声说道:“不要过于神化清休澜,他不是神,和我们也一样,他也只是个有些特殊的普通人。” “他也会笑,会哭,会生气。他也有偏心和厌恶的人和事,一样会自私,会妒忌,会怨恨。” 应听声苦笑着,再次摇了摇头,道:“这话您要是早几年和我说就好了。” “……现在才说,有些太迟了。” 第49章 沈灵与应听声对视两息, 一同沉默下来。 “罢了。”最终,还是沈灵摇了摇头,先开口道:“还是让清休澜自个儿烦恼去吧。” 突然, 门口传来一道脚步声, 二人一起抬眸看去, 许寄忱走了进来,唤道:“师尊。” 喊完, 他又转头看向应听声,道:“好久不见。” 应听声点点头, 笑道:“确实, 上次酿完酒后, 就没再见过了, 近来好吗?” “一切安好。”许寄忱还是像几年前一样, 惜字如金, 直入正题道:“孟前辈仍在妖界,传信说,妖界近来有些似乎要有‘大动作’。” 沈灵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道:“灵气复苏,正常。” 许寄忱顿了顿, 看向应听声,道:“孟前辈问,你什么动身前往妖界。” “孟前辈找我找到你这儿了?催得急么。”应听声有些意外。 前不久,孟玄确实给他写了信,但他看信中孟玄尚且调侃得出来, 以为并不怎么严重,就先来了天机宗。 “有点吧。”许寄忱诡异地停了一下,道:“他说妖族女王似乎想借今年的宴会, 给妖界挑一位‘男后’——从中原使者中挑。” 沈灵:“……” 应听声:“……” 应听声:“……我现在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可能去不了妖界了还来得及吗。” 沈灵摇了摇头,表情无奈,道:“孟玄一向爱夸张,真实情况不一定就如他所说。” 说完,沈灵顿了顿,看向应听声,接着说道:“但急可能是真的有点急,你若无事,便早日动身吧。” —— 妖界。 一朵如雪的莲花从高空中悠悠落下,穿过土地,融进了地下墓穴的一个空棺材中,化作一具完美无瑕,但空洞无神的躯壳。 先是身体,肌肤,紧接着是经脉和头发,最后是五官,就连指甲盖都没有落下。 随后,一捧细雪突然出现,钻入了这具美丽躯壳的眉心中。 瞬间,那躯壳就被注入了灵魂和生机,变得富有“人气”起来。 躯壳心脏开始跳动,肺部也开始接收新鲜空气,紧接着,他的右手手指颤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棺材盖骤然破裂。 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在墓地周围游走的低阶邪祟,它们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一步一步朝着那具棺材走来。 清休澜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一时之间还不太适应这具身躯,一个没注意,差点让邪祟踩到。 清休澜:“……” 不是,能不能不要我刚醒就这么衰。 他面无表情地闪身,离开了邪祟的攻击范围,落地时腿一软,踉跄了下,差点直接跪下。 “……” 清休澜也是第一次干“换身”这种事,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具身体会这么虚弱——还没有衣服! 地下墓室中微弱的灵气被牵引着聚在清休澜身上,几息后,化作一身简单白衣。 清休澜喘了口气,感觉指尖微微发麻。他皱了皱眉,不太习惯。 身体太轻了,而且十分空虚。 经脉中没有浊气,却也没有灵气。 灵魂轻松地栖息在这具身体里,没有那些烦人的锁链后,清休澜觉得每一步都走在云上,下一秒就会飞起来一样。 他抬手,从周围聚起些许灵力,在手边的墙壁上狠狠一按—— 轰—— 石墙倒塌,露出条通向上方的道路来。 清休澜捂着嘴轻咳两声,提步走了出去。 他出去后,没急着判断这是何地,反而先找了处水源。 清澈的湖水倒映出清休澜如今的样貌——清秀有余,惊艳不足。 原来那双金眸也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黑色,清休澜很满意——可以给他减少不少麻烦事。 清休澜起身,终于有闲心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一片平平无奇的树林,叶子已经黄了,看来已至秋日。 虽然没什么标志物,但清休澜依旧判断这里不是中原。 无它,唯直觉也。 一阵秋风吹过,清休澜又咳了起来,咳得他往后退了几步,靠上了一棵树的树干,仍没止住咳。 清休澜微微蹙眉,剧烈的咳嗽让他的眼角微微泛红。他左右看了看,决定先找个能睡的地方暂时落脚。 虽然还没想好之后去哪儿,干些什么……但清休澜目前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他饿了。 第60章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 等清休澜走出这片被染上秋色的不知名树林后,天已经快黑了。 看着街道上的牛头和马面,以及几乎人人都有一条的尾巴,清休澜沉默了。 原来是妖界。 他躲在暗处,在不知道现在妖族对中原人的态度如何前,他可不想贸然出去,然后被逮捕吃牢饭。 开个隐身结界也不是不行……清休澜权衡着——但是这具身体估计撑不住。 清休澜无奈地叹息一声,打了个响指,灵力流转,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狐耳和一根十分蓬松的白色狐尾就出现在自己身上。 “……”清休澜幻化出妖兽特征后自己先沉默了下来,缓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伸手捂住了脸。 去他可爱的。 清休澜暗骂一声,动用灵力的时候,他在脑海中思索幻化个什么,结果首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居然是应听声身边那只狐狸。 手太快,清休澜还没反应过来,灵力就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事已至此,先…… 不对,他没钱。 清休澜默然抬头望天,有种想躺回棺材板里的冲动。 小问题。 清休澜朝高处看了看,确定了妖族王宫的位置,足下轻点,飞速朝着王宫掠去。 他去王宫拿……不是,借点钱。 清休澜身手依旧敏捷,只是落在某处宫殿前时又是一阵脱力。他捂着嘴闷咳几声,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用灵力在窗纸上无声破开个洞,朝里面看去。 也不知这里住着谁,真是对不住了。清休澜漫不经心地想道。 “祖宗,我的祖宗!”一人痛心疾首道:“你真的来了吗?”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清休澜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 怎么听着这么像…… 他透过小洞往里看去,然后就看到了对着一面水镜与谁说着话的孟玄。 清休澜:“……” 清休澜怀疑自己醒来后的运气是真的有点儿背,抢……借钱都能借到自己的前同事身上。 他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与故人相认的打算。而且最重要的是——孟玄可是只货真价实的妖族狐狸。 清休澜还不想刚回来就把脸丢到全中原——孟玄这人管不住嘴,让他知道了,三天内,整个中原都要知道了。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了另一道从水镜中传来的,有些陌生,却让他浑身一颤的声音。 “……前辈,别着急。我真的在路上了。”水镜中那人语气无奈道:“但近来造访妖界的人太多,入境要严查身份——排着队呢。” 孟玄“唰”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当机立断道:“在哪儿,我来接你!” “何必这么大阵仗,最多半个时辰,我就进来了。” 清休澜站在门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一方面,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心虚,特别是对水镜中这位“故人”。 另一方面,他又很难忍住不去听去看这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孟玄却已经风风火火地抹了水镜,“嘭”一声推开门走了出来,差点把门砸清休澜脸上。 “……”清休澜咬牙切齿地给孟玄记了一笔,迅速往后退去,躲在折叠的门后。 但原本从不走回头路,做事雷厉风行的孟玄不知是长进了,还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飞速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然后就与清休澜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 孟玄:“……” 好消息是孟玄盯着他看了两眼,似乎并没有认出清休澜,只犹犹豫豫地看看他的耳朵,问他:“……你找我吗?” “……”清休澜勉强绷住了表情,一字一句平静道:“没有,走错了。”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 要是放在以前,孟玄肯定就“哦”一声,然后利落转身离开,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想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非要请他吃饭,孟玄这是抽哪门子风! 清休澜扶额,换作别人,他还是愿意蹭顿免费的饭的……但这可是孟玄啊! 一起共事这么多年,要是哪个动作不对漏了馅儿,孟玄故意不说的话,清休澜绝对反应不过来。 最重要的是……清休澜垂眸,虽然知道应听声应该是认不出自己来的,他还是有些……抗拒,这么快就与应听声见面。 就好像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大家都在期待主角从台后走出,来个华丽亮相,结果最后,主角却是匆匆忙忙从无人注视的大门中推门而入一样。 不够正式。 也不够隆重。 他们之间的重逢,应该更加刻骨铭心一些才是。清休澜想道。 想是这么想,清休澜也艰难地做好了仓促见面的心理准备——可惜他的准备还是做少了。 “前辈,久等。”一道前不久才在水镜中听到的声音突然闯进清休澜的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清休澜骤然抬眸,就望进了一双眼神柔和的凤眸中。 清休澜愣在原地。 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甚至他还要轻轻抬起头,才能将应听声整个人装在眼中。 应听声见到他也是一愣,似乎有些疑惑,但出于礼貌,没有再继续将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转而问站在一旁的孟玄:“这位是……” 孟玄摇扇子的手一顿,转眸看向清休澜,脸不红心不跳地问道:“道友,你姓甚名谁啊?” 清休澜:“……”谢谢你终于想起来问我的名字了。 应听声:“……”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一起吃上饭了。 清休澜不知是不是大脑过载,在二人的注视下蹦出来句:“我姓谢。” “谢?”应听声这才重新将视线转到清休澜身上,温和笑道:“很好的姓。” 说到这,应听声就住了嘴,没说为什么好。 倒是孟玄听后没什么反应,接着问道:“谢什么?” 清休澜沉默两息,道:“……谢谢。” 孟玄:“?” 孟玄连扇子都不摇了,安静一会后从口中挤出来句“好名字”。 反倒是应听声低声重复道:“谢……谢?” “……谢谢?” 清休澜:“……” 要了命了,怎么不蠢死他。 第50章 清休澜莫约觉得自己大概是睡太久, 把脑子睡坏了。 但话已出口,哪儿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于是他硬着头皮道:“嗯, 姓谢名谢。” 孟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转过了身, 用扇子藏起了嘴角的笑意。 “……”清休澜面上依旧带着笑,在心中给孟玄又记上一笔, 打算攒够十来二十笔就趁夜深人静把他拖到小巷里打一顿。 应听声怀中睡着的狐狸突然像是闻到什么一样睁开了眼,双腿在应听声手上一蹬, 落了地, 随后凑在清休澜脚边嗅了起来, 眼中似有疑惑。 “不要没礼貌。”应听声皱眉, 弯腰将狐狸重新抱了起来, 对清休澜歉道:“抱歉, 它以往不这样……” 说着应听声自己也有些疑惑。狐狸脾气大还傲娇,对谁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平日里别说主动接近哪个陌生人,就连抬头看一眼都不稀得……今日倒是反常。 应听声将其归为初至妖界,狐狸可能是对自己的“同族”有些好奇——不会真把自己当狐狸了吧? “好了, 别道歉。谢道友,容我介绍一下——应听声,应宗师。”孟玄一拍扇子,眯着眼笑道:“中原使者。” “幸会。”重新认识自己徒弟的感觉很奇妙,清休澜跟着笑了起来。 还多了两个自己不知道的新头衔。 想着, 清休澜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欣喜? 他尚且在世的那几年,别人在介绍应听声时, 总会在前面或是后面加上一句“清休澜徒弟”,随后引起一阵“原来如此”的惊呼声。 大概是自己的死讯在七年前就传开了,现在别人介绍应听声时,不会,不用,也没必要再提起自己了——他有独属于自己的头衔,而不只是一个“清休澜徒弟”。 长进了。清休澜有些欣慰地想道,全没注意自己像看“有为后辈”一样的眼神快要满得溢出。 “……”应听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些什么,在清休澜的目光下又放弃了,问道:“谢道友是一直居住在妖界,还是近来刚回呢?” “嗯?”清休澜也许是做长老做久了,还没完全适应自己如今无名无姓的身份,没察觉自己这样一直盯着人打量的眼神足以称得上一句“冒犯”。 他无知无觉地随口答了一句:“刚回来。之前一直在外面……游历。” 清休澜没怎么来过妖界,要是应听声问他什么“著名观景点”,或者是“哪家客栈的饭菜好吃”,他可是万万答不上来的,干脆就说自己常年在外。 第61章 “好巧,我近年来也在外游历,竟一直没遇见过谢道友。”应听声惋惜道:“不然我一路上就能多个知己作伴了。” “?”清休澜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知己”这话应听声也说得出口?他俩拢共也才认识不到一炷香!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先吃饭!吃完你们有的是时间聊天。”孟玄“唰”一声开了扇,放在自己胸前缓慢摇着,带着两人往王宫大殿内走去。 等坐上内席时,应听声朝左手边的孟玄靠了靠,顺口问了句:“前辈,今年来妖界的人格外多啊,究竟所谓何事?” 孟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立刻会意,体贴道:“哎呀,我可饿坏了,感谢道友请我吃饭,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说完,他朝二人笑了笑,转身走到了不远处。 看清休澜走远,应听声才又低声问道:“他究竟是谁?” “不知道。”孟玄摇了摇头,语气中也是疑惑:“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他,但我就是有种‘此人不简单’的……直觉?你知道的,天机宗人的直觉向来准。” “……他说的‘在外游历’,应当是假的。”应听声皱眉看向清休澜,随后在孟玄“何以见得”的目光下解释道:“只要是从妖界出发游历,不论目的是哪儿,都不可能绕过中原。” “而就算他日月兼程,走出中原也需要一月。”应听声平静道:“这一月中,他不可能完全没听过‘应听声’这个名字。” “只要听过,就算没见过我,在你方才介绍时也该有点‘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他没有。”应听声斟酌了下用词,道:“……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很多年前就认识我,如今再见我时感到十分新奇一样。” “……但我确实不认识他。”应听声说到这又极轻地蹙了下眉。 “管他呢。”孟玄从来不想这么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凭直觉办事。他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嘴,说道:“反正只要把他放在身边,还怕找不出他的真实目的么。” 应听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孟玄的说法,顿了顿,压低声音问起另一件正事:“前辈说的关于女王想找‘男后’这事,是真的吗?” 孟玄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道:“当然是假的。男宠不嫌多,男后可只能有一位。女王又不是个傻的,干嘛找个人来分自己的权,还要时刻担心睡在枕边的人会不会篡位——我就是随口瞎编的,想让你快点来,毕竟人人都喜欢看这种乐子嘛。” 应听声:“……” 孟玄“噗嗤”笑了一声,身上带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饰品跟着摇晃起来。他咳了一声,正色道:“不闹了。” “‘男后’是假的,但妖族的军队在集结是真的。”孟玄缓缓开口道:“我看女王态度,估计真有点‘进攻中原’的意思,这才邀你来商量一二。”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话说一半,应听声自己反应过来了,面色逐渐凝重。 他差点忘了,灵气在复苏。 而中原不像妖族这么“群居”,宗门与宗门间的凝聚力不高,更别提现在中原的宗门大多都没什么修士还在,重聚也需要时间。 最重要的是……中原已经没有第二个清休澜了。 此时妖族突然进犯中原,很大可能能打各宗门一个措手不及,一举霸占中原的灵脉,到时候……妖族如日中天,称霸中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女王什么意思?”应听声改为传音入耳,问孟玄。 “在犹豫。”孟玄答道:“妖界的灵气亦才刚刚复苏,还需要时日炼化,此时进犯中原,胜算未知,但梁子可就要结下了,女王得考虑明白。我们还有时间。” “今年这场宴会,除了例行公事与中原友好交流外,也是为了试探中原人的实力,所以请柬发得多,也没有限制参加宴会的人数。” 应听声看着一片祥和的宴会,低声道:“……这可是个大麻烦啊。” —— 清休澜悄无声息地拿着盘糕点溜出了宴会,确定没人发现,也没人跟着后一边吃,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应听声和孟玄去谈事,他正好也去打探下消息。 打探消息对清休澜而言简直就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他轻轻跃起,落在树上,慢慢咽下了口中的糕点,然后喊停了一位路过的普通守卫。 守卫听见呼唤回头看去,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只坐在树上的狐妖,他转身走了过来,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清休澜一闭眼,再睁开时,漆黑的眼眸微微发亮,守卫的眼神顿时变得迷离起来。 恍惚中,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问他:“女王寝宫怎么走?” 他不自觉的抬起了手,只了个方向,随后又听见那道声音接着问:“她现在在寝宫吗?” 守卫眼神空洞,愣愣地点了点头,瞬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浑身颤了一下。 “奇怪,我怎么站在这发呆……”守卫挠了挠头,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做完有些没睡好,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转身离开了。 而清休澜则飞速去往另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蹙着眉闷闷咳着。 言灵术倒是一切正常。 但清休澜没想到言灵会对这具身体造成这么大负担,不过是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冷汗就从他的额角滑落。 清休澜扶着宫殿墙壁缓了好几个呼吸,才攒出些力气直起腰,方才吃下的那几块糕点带来的热量与能量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麻烦。”清休澜在心中“啧”了一声,慢慢朝守卫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潜入女王寝宫时出奇地顺利,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场宴会所需人手太多,还是只是单纯地女王认为自己不需要守卫。 不过原因不重要,清休澜轻轻松松地找到了正在外阁中处理公务的女王。 女王一袭龙凤长袍,长发挽起,黑发红眸,无声透露出“不可不尊”的气场来。 突然,女王写字的手一顿,抬眸道:“谁,出来。” 清休澜便从门外走了进来,神色自若。 女王凝眉看了他一眼,质问道:“你一个人类,伪装成我妖族,意欲何为?” 清休澜没说话,食指抬起,比了个“嘘”的手势,道:“我暂时没有恶意,只是来问点事。” “荒谬!”女王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股力量强行侵入了自己的脑海,女王本能地运起灵力,皱着眉闭眼与这股未知的力量抗衡。 清休澜感到一阵阻力,捂着胸口轻咳两声,眸中光芒不减,继续施压。 几息间,一抹红就从清休澜的嘴角溢出,他暗骂声“孱弱”,言灵施压的力度却更重,愈发狠辣。 终于,女王闷哼一声,缓缓垂下了头。 清休澜眸中的光芒淡了淡,他脱力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到了一旁的墙上,轻声道:“说吧,关于中原和灵气复苏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 等清休澜问完话,收拾好自己,确保别人看不出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后,他才回到了宴会当中。 刚一进殿,清休澜就和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对上了视线。 应听声手中拿着个酒杯慢慢晃着,看见他时将手中的酒杯往旁边一放,就提步朝他走来,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 清休澜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就见应听声皱了皱眉,又问他。 “你不舒服?” 第51章 清休澜有些诧异, 没料到应听声居然能看出来,一时间在“挑眉否认”和“坦然承认”间摇摆不定。 应听声看他不回答,道一声“失礼”, 伸出右手两指, 轻轻贴住了清休澜的左手手腕, 眉心蹙起。 他探了会儿脉后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垂眸看看清休澜的狐耳, 犹豫问道:“……你不是妖族啊。” 清休澜:“……”可爱的,应听声动作动作太过自然, 七年前就喜欢蹭他, 清休澜“生人勿近”的警报在应听声身上早失灵了。 一时间居然没想起来人类和妖族的经脉不同, 让应听声抓到了破绽。 清休澜面色不变, 脑内飞速转动, 思考着该用个什么样的理由解释。 应听声说完这句后却没接着往下问, 反倒递给他一瓶丹药,轻声道:“惭愧,学艺不精,只探得出你脾肺气虚,神疲乏力, 却探不出原因……奇怪。” 他指了指丹药,道:“你若信得过我,一日三次,应当能有所缓解。宴会结束后,还是找个医师好好看看。” 清休澜接过丹药, 二话没说倒出一颗吞下,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相信他,随后收起了这瓶丹药, 朝应听声笑道:“多谢道友,我收下了。” 应听声看着清休澜露出的这个笑容,微微一怔,开口道:“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就被一阵鼓乐声打断,二人一同抬头看去,原来是妖族女王终于姗姗来迟。 第62章 她环视周围一圈,随后摆了摆手,示意宴会继续,自己则在空缺许久的主位上落座。 趁着应听声的注意力被转移,清休澜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匿入人群当中,像一尾鱼儿一样,转瞬就消失在了人海当中,失去了踪迹。 应听声一个抬头的功夫,身边的人便不见了。 应听声皱起眉,清休澜离开他居然没有察觉,这不应该。 他的视线落在清休澜方才站的地方几息,心中疑惑更重。 如果说最开始狐狸一反常态的亲近是巧合,那清休澜看向他时过于复杂的眼神,以及这常人难及的身手,也是巧合么? 最重要的是——清休澜用灵力幻化的那双白色假狐耳的耳背处,参杂着一抹渐变红毛。 ——和狐狸本相乘黄的耳朵一模一样。 不论是从绒毛的位置,颜色,还是轮廓,全都一模一样,就像是一比一复刻。 第一次见到这位谢道友时,应听声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双过于眼熟的耳朵。 但出于礼貌,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直到刚刚,他才发现这抹狐狸耳上没有,但是确实存在于乘黄耳上的红痕。 狐狸上次变回乘黄还是六年前,证实了应听声说的“从前相识”的结论。 他皱着眉,在脑海中思索着。 这位“谢道友”,究竟是何方人士呢。 —— 清休澜躲在暗处,观察着正在主位上喝着酒的女王,灵力在他的指尖聚起又消散,很明显,清休澜也在犹豫。 虽然不知七年过去,中原修仙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但就是用脚趾头想也不会太好——谁会为了个不知真假的“飞升”在自己宗门等上七年甚至更久? 得阻止她。 最好是让她自己放弃“进攻中原”的想法。清休澜看向高台上的妖族女王,暗自想道。 可惜言灵只能获取人脑海和心中的消息,不能直接篡改人的想法。 清休澜轻叹一声,又偏着头想了想。 “刺杀女王”好像不错,最好让女王受点严重,却不致命的伤。这样就能让孟玄借着“女王养伤”的理由提议将进攻计划往后延。 清休澜很少犹豫,灵力重新聚集在他的指尖,逐渐凝成一把淡金色的匕首,被清休澜握在手中。 他掂了掂匕首,在手中转了两圈。 太久没杀人了,有点手生……不对。 差点忘了,这个不能杀。 清休澜再次看向妖族女王,掂量着该怎么下手。 可还没等清休澜决定好是砍肩膀还是捅大腿,就有人先一步冲了出去,比他更早下了手。 清休澜:“?”多新鲜,这年头连暗杀都有人抢。 不过有人替他动手倒也省事。 只是女王暂时还死不得——得有人来约束妖界。清休澜得看着点儿,运气不好还能捞个救驾之功。 窜出去的是一道极快的黑影,遮住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只剩下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 他几个闪身来到妖族女王前,手中聚起灵力,直取女王咽喉。 女王自然不是任人宰割的羊羔,反应迅速地避开了黑影的第一道攻击,随后将灵力覆在掌上,与黑影对上一掌。 灵力对冲,周围的桌椅都被掀飞出去,众人开结界的开结界,往外躲的往外躲,就一旁用玉石堆砌而成的坚硬墙壁上都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缝。 黑影眼看没能一击必杀,不但不退,反而下手愈发狠辣,在灵气刚刚复苏的今天,他的灵力却犹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 守卫纷纷围了上来,但面对已经形成了一层灵力气场的“战场”也无可奈何,帮不上什么忙。 在黑影从未停歇的攻势下,女王一时不察,叫那黑影抓住了破绽,被飞速袭来的灵流轰碎了一边肩膀。 女王闷哼一声,急退几步,随后再次抬手,接下黑影的又一道攻击。 那黑影与女王缠斗良久,身上亦挂了伤,右腿落地时微微有些滞涩,但手上力道却没有因为受伤流血,以及体力消耗而放轻,似乎铁了心要与女王同归于尽。 清休澜冷眼看着,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 火候还不够。 守卫见情况不对,已经急匆匆地派人去喊妖族大祭司和诸位将军——但为了这次人数众多的盛大宴会,他们都被分散到各处去巡视接客了,一时之间也联系不上。 女王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起抬手,如凤凰涅槃时的七彩火焰便流转在她的手间,渐渐凝成了一把长剑。 长剑抬起,遥遥指向黑影。 黑影似乎是笑了一下,用灵力化出一把短刃,在自己手中狠狠一划。 血液立刻涌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生出朵朵深色红莲。 紧接着,黑影捧着手心中生出的那朵红莲,朝着女王的方向轻轻一推,那红莲便骤然四散开来。 每一片莲瓣都化作了锋利的刀刃,如细细密密的飞雨般刺向女王。 莲瓣砸向的地方尘土飞扬,地面被砸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坑来,可见,要是碰到人,那必定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女王一转长剑,将那削铁如泥的莲瓣尽数拦下,“叮铃当啷”的碰撞声响彻大殿,不绝于耳。 黑影眼尾一弯,等女王察觉不对时,那被长剑拦下的莲瓣已经如水一般化作了一股股细小的灵流,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直冲她的咽喉。 女王红眸一缩,此时抽身回剑已是不及,她一咬牙,朝着黑影掷出了自己手中的长剑,打算极限一换一。 当—— 瞬间,三声金属碰撞声响起。 一朵巨大的红莲从黑影手心中出现,拦下了女王的长剑。 而一把淡金色匕首不知从何处飞出,危急关头堪堪打散了那缕要命的灵流。 最后则是一柄旋转着的扇子,搅碎了地上残存的红莲莲瓣后围着大殿转了一圈,又飞回了主人手上。 孟玄抬手接住扇子,“唰”一声打开,朗声问道:“陛下可安好——” “孟卿,来得真早。”女王没回答,嘲了一声,道:“再晚来片刻,你就可迎新皇上位了。” “哎呀。”孟玄笑眯眯的,就像没听出女王话中的反讽一样,说道:“这不还是赶上了么,有句话说的好——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陛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祭司等人终于赶了过来,各自掏出武器,警惕地看着那道黑影。 那黑影自知今日机会已失,也不恋战,整个人突然化作一道雾气,顺着地面席卷而出。 红莲逐渐枯萎。 另一边,应听声也走了过来,半蹲下身观察起钉在墙上的那把淡金色匕首,随后伸手小心地将其拿了下来,左右转了转,眼神复杂。 接着,他抬起眸,精准地找到了藏在人群中的清休澜。 清休澜与他对上视线那一刻,无辜地偏了偏头,似乎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到这救人一命的匕首,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应听声收起来匕首,慢慢走到了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不问他为什么拿走匕首,应听声也不问他这匕首从何而来。 二人各有猜测,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说破。 经此混乱,女王受伤,先行离开了。 而剩下的人也没了玩乐的兴致,纷纷离了席。 大殿没一会便空了下来,只剩下零散正在低声说着些什么的人,以及留下来打扫善后的小侍女。 孟玄被女王喊走问话了,临走前朝应听声投来一个求助的目光。 应听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孟玄走后,应听声才转头看向清休澜,开口问道:“太晚了,谢道友不如先在此留宿一夜吧——我的宫殿中尚有空房。” 清休澜本来也没地方住,便欣然答应下来,跟着应听声一同离开。 路上,狐狸不知刚从哪儿野回来,头顶还沾着片叶子,在杂乱的气味中准确地寻到了应听声,随后又惊喜地发现了应听声身旁的清休澜。 狐狸嗲嗲地叫了两声,抬起前肢扒上了清休澜的衣裳下摆,却又碍于清休澜与应听声两道如有实质的眼神,只敢轻轻搭着,不敢往上爬,活像太监见美人——有心无力。 “你这狐狸……”清休澜突然开口,问道:“起名儿了么?” “嗯。”应听声弯腰将狐狸抱了起来,垂着眸,视线不知落在何处,他放缓了声音唤道:“轻轻。” 清休澜:“?” 清休澜有一刻停止了思考。 第52章 但常人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清休澜迅速反应过来,调整好表情,自然地问道:“叫清清?哪个清?” 这样的问题应听声不知被问过多少次, 他揉了揉狐狸的头, 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反而卖了个关子,道:“明天, 我再告诉你。” 第63章 清休澜挑眉,应听声却自顾自地将他送到了自己宫殿的主殿前, 道:“那么, 夜安, 谢道友。” “慢着。”清休澜朝主殿一颔首, 道:“我住主殿?这不妥吧。” “无妨。”应听声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盏琉璃灯, 清休澜眼神一顿——这灯怎么也这么眼熟, 好像是自己的? 琉璃灯盏照亮了两人周围,灵气复苏后,原本这盏灯中放的蜡烛就被应听声撤了下来,换做灵力,让灯盏重新飘了起来。 “之前和……别人一起住, 他住主殿,我住偏殿,习惯了。”应听声随口解释了句。 清休澜却是警铃大作,倒不是因为觉得他在暗示自己——应听声说的怎么可能是他。 从前他和应听声在外住时,这人总会以各种理由摸到自己房间, 仗着清休澜不舍得赶人,肆无忌惮地霸占清休澜的床铺。 如此,又何来“常住偏殿”一说? 清休澜突然一顿, 心道——不会是有心悦的人了吧。 他一个无情道…… 清休澜先是极快的皱了皱眉,随后又放松下来,呼出口气——算起来,应听声今年也该二十有四了,有个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 况且他死后连灵气都散干净了,也不必再修什么“有情”或是“无情”。 ……就是从应听声说的“住偏殿住习惯了”来看,这人不太像应听声的良人。 清休澜丝毫不觉得自己偏心应听声有什么不对,人的心都是偏的,他一个当师尊的希望徒弟过得好……不是很正常么? 清休澜闭了闭眼,转身朝着另一边空着的偏殿走去,在应听声疑惑的目光中表情复杂地开口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该一味忍让,别人仗着你脾气好,只会得寸进尺,愈发看轻你,这并不是一段良好的感情。” 应听声:“?” 他沉默两息,犹豫地挑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问道:“……什么忍让?” 清休澜只当他在装傻,更加语重心长,简直原地化身成了絮絮叨叨的家中长辈:“喜欢一个人就想给她最好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在爱别人之前,我希,不……你应该先爱自己。” 应听声一时间没跟上清休澜过于跳跃的想法,全然不知清休澜已经将他脑补成了“苦苦追求人家一直不同意还要吊着他逼得他心甘情愿将本该是自己的主殿让出还习以为常的小可怜”。 此刻,应听声还在思考清休澜是怎么从一个普通的主殿扯到心悦之人的。 他试图找出二者之间的关系,没想通,只好暂时将其抛之脑后,稍等再议。 而此时,清休澜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前,回头看向应听声,问他:“……你可明白?” 清休澜再一次遗忘了自己如今只是个普通人的身份,不自觉地透出一股说教的意味。 这本该让人觉得冒犯,甚至令人生厌,但好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应听声。 应听声其实没听见清休澜前面都说了些什么,也没在意清休澜这副“人生导师”的样子,只淡淡“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先应了下来。 清休澜到底是实实在在地教了应听声四年,他究竟听没听进心里去清休澜看得一清二楚。 应听声这副模样,不说听进心里,估计连耳朵都没听进去——也不知道一路上在走什么神。 清休澜忍下了出手给应听声个小教训的欲望,怀疑自己的教育出现了问题。 “她在中原?没和你一起?”推开门前,清休澜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谁?” “别装傻。”清休澜抱着手看了应听声一眼,幻化出的那双白狐耳正随着夜风微微颤动,他说:“那个一直住主殿的人。” “……?”应听声惊讶地眨了眨眼,一时间都分不清清休澜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坚信自己那“心悦之人”的推测。 此问题一出口,清休澜就有些后悔——他如今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问这个问题,以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天的“知己”的身份问,并不合适,甚至有些逾越。 ……大概是被“自己徒弟为爱委曲求全”这一推测冲击到了。 而既没有委屈,也不必求全的应听声张了张嘴,有些哭笑不得,不知从何解释。 夜风习习,清休澜可能是在外站得久了,吹了风,突然捂着嘴咳了两声。 应听声当机立断推开偏殿的门,虚扶着清休澜的腰将他带了进去。 殿内一片黑暗,应听声挥手点亮了灯烛,然后关上了门和窗,隔绝了夜晚的冷风。 应听声在殿内找了找,随后抬手点起了熏炉来,解释道:“妖族多不畏寒,因此大部分宫殿中都未设地龙。” 他倒了杯热茶递给清休澜,去内间看了眼被褥是否厚实,随口说道:“主殿中倒是有的。你若半夜嫌冷,万莫逞能。” 清休澜端着茶,没喝,只用来捂手。 应听声的视线在茶杯上停留几息,随手移动了下小几上放着的茶具等物的位置,不动声色地落下了一个法阵,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可唤我。” 清休澜方才止住咳,似乎没注意到应听声的动作,恹恹地垂眸“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那你早点安置,我先走了。”应听声神情自若地收回了手,说道。 清休澜又“嗯”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似乎有些倦了。 应听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等确定应听声已经走远离开后,清休澜才重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被应听声动过手脚的小几。 外人来看,不过就是茶杯被从托盘中拿了出来,盖子被反着放在了小几一角,茶叶像是手滑一样落下了几粒在托盘中,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瞒不过身为天机宗前长老的清休澜。 这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禁锢法阵——其实也不准确,应听声改了两笔,让这个阵变得不会限制里面的人进出,只是在有人进出大殿时应听声会感知到而已。 这阵清休澜特别熟悉——他创的。 原本是七年前他为了能够第一时间得知应听声是否回了宗的消息,而特意创造出来的。 后来他有日闲着没事,又在法阵上加了两笔,使法阵变得能够“只许谁进”,或是“只许谁出”,觉得有趣,顺手教给了应听声。 “小、兔、崽、子。” 清休澜咬牙道。 七年不见,长进不小,谁教他可以把这阵随便用在一个刚认识堪称最熟悉的陌生人的“知己”身上的?! 动作这么明显,真当所有人都瞎,好歹设阵改阵的时候避着点人呢? “唰”一声,棋盘中的一枚白色棋子从棋篓中飞出,被清休澜拿在指尖。他手腕一甩,那枚棋子便精准无误地砸碎了小几上的茶杯。 一击破阵。 清休澜起身走到小几边,看着茶杯碎片思索着。 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设阵,无论是设在人身上还是物品上,都是及其不礼貌的行为。 没发现还好,要是被人发现了,是会将你臭骂一顿,然后将你的信息递给寻秘阁主昭告天下,让大家从此避着你走的。 这规矩他是教过应听声的。 清休澜想着,缓缓挑起了眉——怎么,七年过去,现在悄悄设阵已经被允许了? 他抬手一挥,将小几上的碎渣清理干净,随后又从别处拿了个一模一样的杯子放在原位。 阵法重新出现,只不过阵的主人从应听声变成了清休澜。 但清休澜伸手在空中一捻,捕获到了一丝应听声残存的气息,将其一同编进了阵法中,让这个法阵的主人变成了两个。 他倒要看看这小崽子究竟想做些什么。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低头揉了揉眉心,真觉得有些乏了,起身躺去了榻上。 床榻与被褥大概是被应听声用灵力过了一遍,十分温暖。 总算干件人事。 陷入混沌前,清休澜迷迷糊糊地想道。 而在几十步路的对面偏殿,应听声尚未就寝,撑着头,坐在书桌前,用右手食指一下下地轻点桌面。 他的目光落在坐在一旁的狐狸上。 以往这个时候狐狸已经昏昏欲睡了,如今却规规矩矩地坐在桌上,长而蓬松的尾巴盖住了自己的脚,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应听声低声问道。 狐狸也稀奇,就是自打第一次与清休澜应听声见面起,就对清休澜超乎寻常地亲近,好像人家上辈子救过它命一样——看七年前清休澜压根不认识这狐狸的神情,应听声只能将其解释为“眼缘”。 狐狸听得懂应听声说的话,回头叫了一声,被应听声抬手比了个“嘘”的手势制止。 “会吵到人的。”应听声解释道。 “嚓”一声,就像瓷器上出现裂缝一般,应听声动作顿止,抬眸看向对面宫殿,神情堪称紧张。 第64章 接着,“哗啦”一声,应听声设下的法阵无声碎裂在空气中。 应听声与狐狸一同站了起来,狐狸就像察觉到什么一样,就要往对面去,又被应听声抬手拦下。 而应听声眸中惊讶,尽是不可置信,嘴角却无意间带上了笑意,似哭似笑——还好,阵被破了。 有时他会遇到嘱咐别人“今晚别出门”的情况,大部分人都听劝,但总有一小部分人一身反骨,人间待腻了,非要去阴阳司看看。 无奈,应听声只好用上了这道法阵,以保那些听不懂话的犟种安全无恙。 因为并不造成伤害,所以此阵存在感极低,应听声从未失手被发现过。 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修仙人士。 而现在,此阵在他刚走不到一盏茶就被破了,要不是这位“谢道友”是突然从石头中蹦出来的天才,就是…… 应听声眸中一暗,心中那个不敢深想的猜测逐渐清晰。 第53章 翌日一早, 第一声鸟鸣响起时,清休澜虽然依旧觉得有些困倦,却还是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 揉了揉眉心, 披上件单衣下了榻。 清休澜刚点上熏炉, 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几声放轻了的敲门声。 声音拿捏得很好, 熟睡的人不会被这点动静吵醒,但已经醒来的人又绝对听得见。 清休澜:“?” 这里就住着两人, 不用想都知道除了对面那人,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挑这个时候来找他。 似乎没料到应听声这么早来访, 清休澜只得放下了刚拿起的用于漱口的茶杯, 先去拉开了房门。 “日安, 谢道友。”果不其然, 毫不意外,站在外面的就是应听声。狐狸跟在他脚边,门打开后“嗖”一声冲了进去,留下站在门口的二人。 “……”应听声一时没看住,目送狐狸消失在视线内后额角抽了抽, 勉强维持着微笑的表情,开口问道:“……用早膳了么?” “尚未。”清休澜倒是没太在意闯进殿内的狐狸,转身往回走,示意应听声自己进来。 “稍等我片刻。”清休澜随手热了壶茶,倒出一杯递给应听声, 自己则走进内间洗漱。 狐狸跟了上去,像从前一样在清休澜脚边蹭着——它不掉毛,清休澜也就随它去了。 一人一狐对视两眼, 最终还是清休澜先放弃了用眼神和狐狸交流的想法,蹲下身。 狐狸最会顺竿子往上爬,脚一蹬,将自己塞进了清休澜怀中,眯着眼抬起了头。 清休澜如它所愿地将手放在狐狸的脑袋上揉了两下,低声问道:“你叫清清?到底哪个清?” 狐狸眨眨眼,自然回答不了清休澜,只能发出一声被摸得很舒服的叫声,使劲蹭着清休澜放在脑袋上的手。 清休澜轻叹一声。 是哪个“清”也没有那么重要,就算不是他清休澜的清,也会被与他俩相熟的朋友怀疑调侃的。 清休澜伸出手,在狐狸的额头轻轻一敲,道:“怎么给你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将狐狸拎起,放在了一旁干燥的柜子上,自己接着洗漱。 狐狸有眼色的时候还真的挺有眼色,看清休澜要干正事,被放在一旁也不吵不闹,懂事极了。 等清休澜洗漱完准备离开时,狐狸又立刻往前一跳,跳上了清休澜的肩膀,差点给毫无防备的清休澜推个踉跄——狐狸大概吃得很好,对自己有多重心里没个数。 可能是经常这样跳到应听声肩上,竟以为所有人都能够撑住它。 清休澜被狐狸推得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撑了下墙才在原地站稳。 他面无表情地与肩上的狐狸对上视线,道:“下去。” 狐狸任性,并不听。 “下去,你太重了。”清休澜再次耐心重复了一遍,还给出了个合理且真实的理由。 狐狸哀哀叫了一声,连耳朵都耷拉下来,做出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试图蒙混过关。 可惜清休澜铁石心肠,开花给瞎子看——白费功夫。 一人一狐僵持不下。 正当清休澜终于失去了耐心,准备将这只被某人惯坏的狐狸从肩上撕下去时,应听声等半天等不到人,终于找进来了。 刚一进来,应听声就看见这幅“人狐互不相让”的场面,一眼就看出了谁是那个胡搅蛮缠的,走了过来,将狐狸从清休澜肩上抱了下去。 狐狸很不满,一口咬在应听声手上,没见血,只留下了两个对称的印子。 “你这狐狸怎么回事,它对别人也这般闹腾?”清休澜揉了揉肩,转身朝外间走去,随口问道。 应听声的视线在清休澜身上停留两息,也跟着走了出去,开口答道:“它对别人不这样。” 清休澜在待客的软榻上坐下,发现面前的桌上已经被放上了热气腾腾的早膳。 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就听应听声接着说道:“因为喜欢你。” 清休澜话音顿止,抬眸看向应听声。 应听声面色如常,朝跳上软榻的狐狸一颔首,道:“狐狸,喜欢你,所以想粘着你。” 清休澜半信半疑,别人或许会被应听声的这幅说辞说服,但他可是知道这狐狸并不是真的狐狸,而是神兽乘黄的。 不止乘黄,所有神兽都是生来尊贵,只有别人朝它们示好,断没有神兽反过来朝人示好的。 应听声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解释的意思,只拉开了椅子在桌前坐了下来,道:“先吃饭吧,孟玄一会有事想和我们商量。” 清休澜只得暂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起身从软榻旁走了过来。 “妖族这么周到,还送早膳上门?”清休澜在应听声对面坐下,端起了一碗菠菜虾仁粥,问道。 “嗯……当然没有这么周到。来客太多,忙不过来的。”应听声咽下一个蒸饺,道:“更何况每个人的口味不同。这个喜欢吃辣,那个不吃香菜,哪里顾得上。” 清休澜粗略一扫桌上摆放着的食物,发现几乎全是自己喜欢的,感叹这么些年过去,应听声的口味居然变得和他一模一样。 他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是口中嚼着食物的时候绝不开口。待清休澜将口中的粥咽下,才问起另一个问题:“孟玄……卿,很得女王信任?” 不怪清休澜有此一问。 七年前,清休澜尚在天机宗时,就不常听孟玄提到关于妖族的事,也不常看他回自己的故乡——他却实打实是只狐妖,纯的。 清休澜也曾随口问过孟玄一嘴,得到的回答是“没必要,我更喜欢中原”,他也就没再多问。 结果七年过去,孟玄不但回了妖族,居然还成了个“孟卿”,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妖族本该在七年前就进犯中原的,他们最恨欺骗。”应听声顿了一下,简短解释道:“但最终还是没打起来。一是因为灵脉枯竭,没有资源可以争夺,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 “二是因为孟前辈以自己回妖族为筹码,要求妖族必须每年组织这样一场宴会,维护与中原的关系。”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今妖族女王为了上位,背刺了孟前辈银狐这一脉,踩着他们的尸体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的。”应听声叹了口气,道:“最后银狐一脉只有孟前辈活了下来,他对女王极度失望,怒然离开了妖界,在中原定了居。” 女王对孟玄有愧,以一个并没有任何损失的“虚假和平”换心中愧疚稍减,非常划算。 清休澜听完,也跟着沉默下来。 如今灵气复苏,女王心中的愧疚在全族真真切切的利益面前,显得不值一提,就算当场毁诺,与孟玄翻脸,亦并无不可。 怪不得孟玄不回故乡。 怪不得孟玄虽身为妖族,却在暗中帮助中原。 清休澜不着边际地想道。 或许他内心深处也是恨的——不然昨晚他的扇子,就该与清休澜掷出的匕首相撞,而不是只姗姗来迟地清扫掉地上残余的红莲。 —— “阿呀呀,你们可来了!”孟玄没骨头一样躺在软榻上,就像一只被晒干的鱼,无精打采地一指自己身旁,道:“随便坐,吃什么自己拿,喝茶自己倒。” 闻言,清休澜和应听声的视线一同落在了空空如也只剩残渣的点心盘中,以及一滴水都没有的茶壶上,不约而同地选择性忽略了孟玄这句话,在殿内落座。 “女王昨晚留你做甚?”应听声率先开口问道。 孟玄眼下一片乌黑,闭着眼回道:“说了一堆废话。” “大意就是她对不住银狐一脉,但身为女王,很多事也身不由己。”孟玄想起这事儿眼中的疲惫遮也遮不住,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露出个什么表情。 “可不可笑,她杀我全家,让她感到抱歉的甚至不是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我,而是‘银狐一脉’。”孟玄说着自嘲一声,道:“倘若银狐不是妖族八大血脉之一,只是一条普普通通、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的血脉的话,也许连女王的愧疚都不配拥有吧。” 第65章 “即便如此,女王依旧觉得我身为妖族的一份子,应当理解她,以妖族的利益为第一要务。” 孟玄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要是个中原人就好了,可以明目张胆地造反。” “不是就不能造了?”应听声顿了一下,问道。 “当然不能。”孟玄拖长了尾音,嘴角微微勾起,道:“——不能明面上造,可以背后偷偷造。” 清休澜:“……” 应听声:“……” “前辈想怎么造?”应听声看向孟玄,道:“……我看看能不能提供点技术,或者精神方面的支持。” “我的好听声!前辈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但造反得先往后排排。”孟玄突然捂住胸口,一脸感动道,随后快速朝清休澜一眨眼,道:“我家听声真是太懂事了,是吧谢道友。” 清休澜:“……” 你、家、听、声? 清休澜依旧和善笑着,点了点头,转眸对应听声道:“我竟今天才知你和孟道友不止是前后辈的关系,失礼。” “……”应听声简直冤枉,求助似的转头看向孟玄。 清休澜也跟着看向孟玄,眼中隐隐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孟玄:“?”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丝杀意,顶着清休澜的目光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干巴巴道:“谢道友和我一位朋友真像,每次我觉得他想杀了我时,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哈哈哈哈哈哈……” 应听声:“……” 他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缓缓伸手遮住了脸。 第54章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应听声率先调整好了表情,咳了两声,开口将话题扯了回来:“……那现在先解决眼下的事。我给沈前辈写信。” “至少等到中原有一战之力后, 再造反。”应听声说着就要去找信纸, 被孟玄喊了回来。 “这儿呢。”孟玄摇了摇手中的信纸, 道:“我之前就和沈灵说过了,他的回信今早刚到, 我还没拆。” 应听声抬手接过信纸,拆开后, 将信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我已知悉, 已召集三宗前来商讨此事。” “建议挑拨离间为上, 劝阻和谈为主, 开战乃下下策, 非迫不及已, 不要激化矛盾。” “另,关于造反一事,望卿慎重,高处不胜寒。” 沈灵三言两语间就为众人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应听声看完之后将信递给了孟玄,随口说了两句自己关于“挑拨离间”的想法。 孟玄快速看过一遍信, 顺手递给了清休澜,在应听声的基础想法上删删改改,将“行与不行”的话术一一罗列了出来。 清休澜:“……?” 他莫名其妙接过信,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否也要打开看眼。 听着面前两人如若无人地讨论着计划,清休澜折起了信纸, 最终还是没打开看,迟疑道:“……二位等等,这是我能听的?” 应听声和孟玄听见声音齐刷刷回头, 一同看向清休澜。 孟玄开口问道:“怎么不能?” 闻言,清休澜沉默两息,开始思考自己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他现在在对面那两人眼中应该是个“不安定因素”才对。 身份不明,立场不明,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也都一概不知,这样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他们怎么敢放心让自己也跟着旁听的。 应听声似乎看出了清休澜心中所想,解释道:“我与孟前辈都相信你,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直觉’而已。” 孟玄点头,开扇摇了摇,道:“我的直觉从未出错过,你放心好了。等你什么时候做好准备,再将身份立场告诉我们。” “直觉。” 听着自己懒得多解释时用来糊弄人的理由,清休澜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信任清休澜的人不少,有的是因为情分,有的是因为他这个人,有的是因为他做过的事,还有的,是因为他曾许下的承诺。 清休澜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这种听着就鬼扯的理由被别人相信。 “好吧。好吧。”清休澜能怎么办呢,只能被迫上了这条“贼船”,再次操起心来。 “今日午宴,女王会来,与中原使者共进午膳。”孟玄先说了条自己得知的消息。 “挑拨吧。”应听声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盯着殿内的房梁道:“女王与大祭司也好,与将军也罢,只要其中生出怀疑与嫌隙,就好操作了。” “我个人建议离间女王与将军。”清休澜思考两秒,道:“大祭司深居简出,难以接近,况且大祭司并不亲身参与战场,与女王之间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不好下手。” “但将军为女王而战,他们之间的联系不会少,交流多,摩擦就多。”清休澜语气淡然,似乎对这一套十分熟悉:“牺牲的将士有何补助,战争胜利后有何回报,战中有何特权……只要有一条意见相左,便算不得‘齐心协力’。” 说到这,清休澜抿了下唇,四处看了看。 孟玄还沉浸在清休澜方才说的话中,皱眉思考着,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反倒是应听声动作自然地用灵力烧了壶开水,没放茶叶,还顺手在杯壁上点了点将其降至适合入口的温度,递给了清休澜。 清休澜道了声谢,抬手接过,喝了一口,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他们不觉得,孟玄觉得。 他不知何时从沉思中脱离了出来,目睹了应听声一系列动作,抬眸看看应听声,又看看清休澜,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俩昨晚背着我神交了?” “?……咳咳!咳!”清休澜呛了口水,剧烈地呛咳起来,抬眸看着孟玄,想开口说些什么,试了几次都没能完整说出口。 好在还有个没被呛到的,应听声起太早本还有些困倦,听见这话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瞌睡都吓醒了,一脸惊恐地对孟玄道:“……前辈这话可不兴乱说啊!” “我有证据的。”孟玄懒懒地用扇子一指清休澜,然后指了指应听声,最后将扇子转到了清休澜手中那杯白水上,开口道:“一般而言,至少大部分普通人,应该都做不到和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这么‘心有灵犀’……除非神交了,心念相通。” “……”要不是辈分在这,应听声真想直接上手捂住孟玄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了,可惜,他不能。 他只能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前辈你可真敢想啊。有句话叫祸从口出,不知前辈可——” 应听声话刚说一半,就见孟玄脸色一变,迅速从坐的地方闪身离开。 下一瞬,“轰隆”一声,屋顶突然倒塌,正正好好砸在孟玄方才坐的位置。 孟玄:“……谢谢,我现在知道了。” 应听声:“……” 他嘴角一抽,缓慢转头看向丝毫没被吓到的清休澜。 清休澜刚又喝了两口水压下咳,垂着眸没什么反应,好像时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一样——屋顶塌了关我什么事,怪妖族偷工减料。 他忽略了坍塌的宫殿,接着方才的话音道:“听……应道友一会去用午膳时可以有意无意将话题往灵脉那儿引引,最好让是引导女王有‘独吞灵脉’的想法。” “我会谎称‘女王遇害’,将诸位将军带到大殿外。” 孟玄随手从旁边拉过个椅子,坐在应听声身边,皱眉问道:“他们不一定会相信的,女王的声望很高。” 清休澜平静道:“不需要他们相信,只要我们能将怀疑的种子种下就好。” “要是有人查到你们头上……”孟玄似乎还有些顾虑,依旧皱着眉。 清休澜轻笑一声,反问他:“那又如何,这话又不是应道友拿着剑逼女王说的,之后妖族将军会有些什么动作,也是他们自作主张,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应听声听完没反对,看起来对这个计划没什么意见。他无声笑了笑,眼中带上了一抹笑意。 这计划……怪熟悉的。 从前清休澜做计划时除非迫不得已,否则都不会让自己人参与到他设下的局中,多是借力打力,自己藏身幕后。 一件事过后,往往到处都有清休澜的影子,却也只有影子而已。 “我知道了。”应听声点头,应下了清休澜的计划。 孟玄惊讶地转头看他,并不赞同:“这和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任务,弄不好你可要被拖下水了,确定?” “嗯。”应听声起身,打算去换身衣服。 “慢着。”清休澜突然开口,似乎是被孟玄的某个字眼触动,他蹙着眉,喊停了应听声,道:“……算了,还是我去吧。”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用灵力幻化出的白色狐耳缓缓消散。 二人看着这一幕,似乎不怎么惊讶,倒是应听声还有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孟玄是见到清休澜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不是妖族,因此并不意外。 第66章 “为何?”应听声闻言却不太认同,给出了几条有理有据的理由:“女王认得我这个中原使者,与我交流不会太警惕,更何况……” 应听声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清休澜面前,微微俯身在他的头顶轻轻一抚,将那狐耳重新化了出来。 清休澜:“?” 应听声不紧不慢地补上后半句:“如果由我这个中原人去说‘女王遇害’,难免有扰乱视听的嫌隙。但由谢道友扮作妖族子民去的话,就是‘担心陛下安危’,不小心‘误传’了消息。” “……”清休澜的眉心依旧没有松开——但他承认他觉得应听声说的有道理。 “嗨呀,别把气氛搞这么沉重,又不是什么非死不可的任务。”孟玄用扇子的扇面扫了扫应听声,轻松道:“劝和劝不住就打呗,我顺手篡个位,以杀止杀。多大点事儿。” 清休澜:“……”感情已经做好了篡位准备啊。 “……”应听声握拳抵着嘴笑咳了一声,对孟玄道:“应该还不到需要前辈献身的地步。” 说着,他又垂眸看向清休澜,道:“没事儿,这次没离间成功就算了,等下次机会。女王的伤没么快好,还有时间。” —— 最终还是午宴还是应听声去的,拎了几坛自己酿的酒——烈酒。 妖族个个千杯不醉,无酒不欢,女王更甚。 她尝了口酒后“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应听声的肩膀,说应卿深得我心,让人请他落座。 一开始,应听声只与女王聊些轻松的事儿,不触及任何敏感话题。 直到酒过三巡,地上到处都是空酒坛后,女王依旧在一杯杯喝着,只是反应慢了些许。 应听声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捏了捏眉心,悄然运起灵力,将酒精从自己的血液中剥离出,这才堪堪维持着灵台清明。 此时早已过了正午,再有一个多时辰都可以用晚膳了。 应听声自觉火候差不多,正想开口,将话题的风向变上一变,就听女王眼神有些涣散,突然开口问他:“我听说,你师尊是清休澜?他最近还好么?” “……?!”此话一出,给应听声的酒都惊醒了大半,他的呼吸暂停一瞬,随后依旧平缓。 应听声面上半垂着眸,似是醉了,哑声答道:“师尊逝去已有七年,劳陛下记挂。” “哦,对。”女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我都忘了。” “原来他都死了七年了。” 女王看着手中的酒杯,缓缓道:“可惜。” “不知他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身前守护的中原将被踏平,是何感想呢。” 第55章 “陛下。”应听声慢慢抬起了眸, 眼中迷离散去,神色不明地看向妖族女王,道:“慎言。” 妖族女王哼笑一声, 看向应听声, 眼中哪儿有醉意, 尽是清明,开口道:“应卿, 你是聪明人,我不想瞒你。” 应听声没贸然开口, 迅速思考着女王这是何意。 “你也别想着装聋作哑, 我知道孟玄信任你。”女王坐在高座上, 用手撑着头, 俯视着应听声, 道:“孟卿恨我, 他要是背叛我,背叛妖族,我并不会觉得意外。” “你就是中原最大的变数。”女王起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朝着应听声走去, 道:“不论是为了你这‘宗师’称号,还是‘清休澜座下唯一徒弟’这一身份,我都不得不防上你一防。” 昨晚那把流光四溢的长剑再次出现在女王手中,她用长剑挑起应听声的下巴,道:“但我欣赏天才, 所以我不会杀你——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殿中,不给我添麻烦。” 应听声的眼神冷了下来,在“撕破脸”和“按兵不动”间犹豫着。 ——如果清休澜在这儿, 他会希望自己怎么做? 应听声问自己,随后几乎下一秒就得出了答案——清休澜肯定会希望他优先保全自己。 “陛下,我想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就算被长剑抵着命脉,应听声的语调依旧冷静:“倘若我吃了顿午宴后就再没回来,莫说孟玄,其他人亦会起疑。” “当然。当然。”女王一挑眉,似乎早有对策,道:“你当然得回去,但是不能就这样回去。我想,顽皮的人类就该戴上枷锁,乖乖地回笼中睡觉,对吗?” 说着,女王突然发难,应听声下意识结阵去挡女王手中的长剑。 但女王却突然勾起了嘴角,虚晃一枪,左手准备良久的锁魂阵直冲应听声露出的破绽,势要将他困死在妖界中。 应听声瞳孔一缩,瞬间认出了女王手中的法阵——此时那道法阵距他不过分毫。 锁魂阵的效用应听声再清楚不过,要是真被烙上了法阵,那之后应听声做什么,说什么,可就不由他自己说了算了。 应听声一咬牙,瞬息间就决定执行让孟玄篡位的计划,分景突然出现,应听声不再防守,决心和女王一换一——若女王不抽手,就要被分景一剑穿心。 ——大不了余生痴傻罢了。 应听声想道。 电光火石间,一道灵力突然从某处飞速袭来,打偏了女王的左手,分景也被一柄飞来的折扇及时拦下,没见血。 “陛下。”瞬息间,孟玄从门外闪身而入,面色难看,挡在了应听声身前,收回了自己拦住分景的扇子,看着女王,冷道:“‘不伤中原使者’,您毁诺了。” 就算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女王的表情也没有多大波动。她看着孟玄,满不在意道:“我毁诺毁得还少么?” 她看着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挡在应听声面前的孟玄,嘲道:“怎么,你终于决定叛出妖族了?别忘了你身上那条血脉属于哪儿。” “怎么。”孟玄丝毫不惧,与女王对上视线,道:“陛下迟迟等不到我主动叛出妖族,下不了追杀令,很着急?” 只要孟玄一日没有明确站队中原,他就还是妖族八大血脉之一的银狐一脉——还是最后的一点血脉,可想而知在妖族中有多珍贵。 女王毫无理由地就下令追杀他,必定会引起妖族众人不满——这理由还得是“背叛妖族”这种罪无可赦的才行。 女王红眸中流转着细碎的光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转手收了剑,背对二人,道:“走吧,我不杀你们。但你们最好乖乖待在妖界,不要试图反抗,也不要试图扰乱军心。” 最后一句话女王是看着孟玄说的,此时,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愧疚,或是,提防大过了愧疚,她说:“孟玄,你的血脉珍贵不假,但你记住,如果舍你一条血脉,能换妖族全族的未来光明,我舍得。” “我不是不敢不敢杀你,只是杀了你所能带来的价值远远不如留着你。”女王转回了头,落下最后一句话,离开了:“安分点,不要惹我生气。” 应听声看着身旁的沈灵死死盯着女王离开的方向,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孟玄呼出口气,垂着眸摇了摇头,问他:“你受伤了?” “没有。那道灵力及时打偏了陛下手中的法阵,没碰到我。”应听声摊开手,示意孟玄可以随意检查。 没想到孟玄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灵力?” 应听声一顿,皱眉道:“那道打偏了陛下左手的灵力……不是前辈的?” 那道灵力没有对人造成任何伤害,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像一只突然伸出,推了一下便没了下文的手。 “怎会是我。”孟玄睁开了眼,一双银眸摄人心魄,他转了转手中的扇子,道:“我进来时,只来得及拦下你刺向陛下的分景——谢天谢地,你差点就要落下个‘弑君’的名头了,到时候我可怎么保你?” 应听声一愣,转头看向殿外——风平浪静,哪儿有人。 他极轻地蹙了下眉,随后又恢复了那副平静平和的样子,说出的话却让孟玄都觉得“叛经离道”。他说:“大殿中只三人,事实如何,可只有活着的人能说。” 孟玄没好气道:“胆子不小,我本以为你是‘乖学生’那种类型的——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你死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师尊不得托梦来骂我?” “……”应听声静了下,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古怪道:“可能……已经骂过了吧。” “?”孟玄转头看他,莫名道:“他托梦和你说的?” 应听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回答,朝着孟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孟玄:“……”这说话只说一半的孩子咋还没被打死呢。 孟玄无奈提步跟了上去,见应听声左右看了看,回头问他:“谢道友呢?” “他不是去谎报军情了?我哪儿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孟玄在应听声身旁站定,答道。 “你们没在一起?”应听声震惊道。 孟玄:“……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那您就放心他自己去干这事儿?” 第67章 “……不是,他都能提出这么胆大妄为的计划了,你真觉得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孟玄似乎比应听声还震惊,道:“‘诱导女王’、‘谎报军情’、‘意图引起君臣不和’,每一条都够他死一百遍了。” 应听声无言以对,转身就走。 “哎,去哪儿啊?”孟玄一回头应听声都走出十几步了,只得高声喊道。 “找人。” 孟玄在地上轻点一下,追上了应听声,连发丝都未乱,问他:“你找谢道友做什么。” “女王都走了,谢道友带着一众将军来看空荡荡的大殿,那不完了么。” “你别急。”孟玄哭笑不得地喊住他,道:“这么大的事,我来之前就已经将消息告知于谢道友了。他现在估计在自己殿内吧——他住哪儿呢。” 应听声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身朝着自己宫殿的方向走去,答道:“他住我那儿。” 孟玄:“?” 孟玄没跟上来,原地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见面就住一起了? 孟玄惊疑不定地想道。 坏了菜了,他家白菜是不是要成别人家的了。 —— 应听声急匆匆回到自己殿中,直奔偏殿。 清休澜居然真在殿内,穿着单衣坐在软榻上拿着本书在看——不过好歹知道在腿上盖条毯子。 听见动静,清休澜抬起眸,将应听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没事,又懒懒地垂下了眸,开口道:“回来了?” 应听声“嗯”了一声。他走得急,酒气还未完全被风吹散,眸中却是一片清明。 “去洗个澡。”清休澜朝内阁一颔首,说道,目光依旧停留在膝上翻开的书中。 应听声一时间没回答,反而盯着清休澜看书的侧颜好几秒,接着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一个距离清休澜几步的地方。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就连呼吸都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被女王用剑抵着喉咙时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应听声看着这张自己全然不认识的面容,他明明是那样陌生——可他的眼神又是那样熟悉。 清休澜应该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却迟迟不愿说破——是有什么顾虑,还是只是为了中原,才暂时留在这儿的? 他醒来多久了?在哪里醒来的?为什么不回中原? 应听声的内心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把他往悬崖边逼。 ……清休澜是不是根本不想回来了。 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明明没有恨。 应听声迷茫地想道。 他并不恨我。 他只是……单纯地不想与我相认。 得出这个并不严谨的结论时,应听声的内心几乎要被强烈的失落和不甘霸占,残存的理性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往深处思考。 “师尊不要我了。”这一想法在应听声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此间事毕,他还能再找到清休澜么? 突然,应听声又感到一阵恐慌,他急切地想要从面前的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肯定也好,否定也罢,至少不要让他再继续忍受一无所知的未来。 于是,他几乎没有思考,在清休澜面前半跪下身,抬眸看着面前人轻声喊出了那个烂熟于心,却三缄其口的称呼。 “……师尊。” 清休澜看书的目光一顿,右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好悬直接习惯性地开口应答。 他沉默了两息,缓缓抬眸,语气毫无波澜,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问半跪在自己身前的人:“你在喊谁?” 应听声眼眸颤了颤,犹如一盆冷水浇下,终于被判下死刑。 细细的苦涩牵起他的嘴角,凝出一个微微发凉的笑容。他垂下眸,轻声道。 “没有。” “……我看错了。” 第56章 说完后, 应听声站起身,微微晃了晃,又迅速稳住身形, 转身离开了。 出门前, 应听声动作顿了顿, 回过头,几欲张嘴,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可他对上清休澜那双平平无奇的黑眸时,又蓦地闭上了嘴。 ……他不是清休澜。 或许他曾经是, 但现在的他不再是了。 他只是一位姓谢的道友, 仅此而已。 不是什么天机宗长老……也不是他的师尊。 他的师尊, 早早地死在了七年前。 应听声又朝着清休澜笑了一下, 他笑着摇了摇头, 不再言语, 转身离开了。 没再回头。 看着应听声离开后,清休澜抬手合上了手中的书,深深呼出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但当他听到应听声那声呼唤时,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这小崽子, 这时候倒是灵光了。 清休澜半低着头,右手搭在左手上,轻点着额头。 应听声聪明,即便对他的真实身份已经十拿九稳,只要清休澜给出的态度不是积极的, 他就会体贴地将这段对话略过去。 不再提。 清休澜甚至可以当作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等帮中原解决完这场尚在襁褓中的战争后再悄然离去。 去哪儿都好,应听声绝对不会拦着他。 甚至分别时应听声也只能、只会对他说一声符合身份的“祝卿长安”。 应听声从来都是这样。 不掌控, 不勉强,不多言。 ……但他清休澜就是草木无情? 并不见得。 —— 中原,天机宗。 沈灵坐在主位上,闭着眼,觉得有一万只牛羊在耳边叫唤——他的和生阁……不,整个天机宗,都少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接到孟玄的传信后,沈灵立刻给一众宗门写了信,说明路如今妖族的想法。 三日之内,约有六七成宗门的回信被送至天机宗。 七日内,俱已到齐。 ……如今正聚在和生阁内与多年未见的各位故人相互嘘寒问暖。 我问一句你今天吃了没,你回一句几年不见娶妻没,一时间竟分不清虚情假意。 虽然大多人已经离散在这七年中,但各宗门为首的那几个人却没有改变——灵脉枯竭只是导致无法再使用灵力而已,境界与修为不会改变,只会停滞。 “哟!都在呢。”突然,门口传来一声不算陌生的女声。 云歆面对众人的目光时毫不露怯,七年过去,依旧那么高傲,语气自然地和路过的人打了声招呼,一路走至沈灵身前。 沈灵缓缓睁开眼,平视着面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孩,语气毫无波澜道:“云宗主,七年不见,别来无恙。” “好说,七年未见,沈长老一如既往,和七年前并无不同。”云歆随口回了句,递给沈灵张信纸,道:“诸尘的信——别人送来的,那人爬不上天机宗这该死的通天玉阶,托我转交。” “……”沈灵没对此发表任何看法,抬手接过信纸,看完上面的内容后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说。”云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抓过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沈灵面无表情道:“诸殿主行动力很高,准备打入妖族内部,里应外合。” “他说,要是一个月内没有消息传出,那就是失败了,记得找人将他从妖界捞出。” 云歆:“……” 众人:“……”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一时间都被诸尘这“先莽莽看,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的心态打得一阵无言。 “……意思是要是没劝住,真开战了,我们去时还得注意别把这位‘以身饲妖’的红尘殿殿主斩于剑下是么。”云歆连瓜子都不磕了,觉得中原要完蛋。 “何止,就算劝住了,要是诸殿主迟迟没有消息,我们也还是得去妖界将他捞上一捞。”一人补充道。 “诸殿主可真擅长在众人忙碌时安安静静地给众人添点乱啊。”又有一人小声道。 沈灵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倘若诸尘成功将消息传出,有他在妖界,不管是打探消息还是传递军情,都会方便很多。” 说完,他又想到了落于妖界的“角木蛟”一宿,欲言又止。* 算了,孟玄和应听声都在妖界,局面应当不会失控到哪里去,沈灵心宽地想道,抬眸看向众人,缓声下了结论。 “中原主张和平,却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如若劝和失败,各位要做好迎战准备,不可让妖族踏入中原一尺。” —— 而众人口中“忙里添乱”的诸尘哼着小调,头顶的红色狐耳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他手中端着烟斗,一双紫眸本就如秋水般多情,再加上狐族天生媚骨,更显得他整个人风情万种,浑然天成。 一路上,诸尘每走两步就要拒绝凑上前想请他吃饭的妖族,懒懒用烟斗挑起他们的下巴,说“美人下次再约”,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第68章 ——明明他才是那个“美人”才对。 就这样,诸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混进了妖族王宫中。 诸尘闲散地伸了个懒腰,丝绸般的红色纱衣顺着向下滑落,露出了一节白皙的手臂。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路过的守卫大概将他错认成了受邀而来的舞者,在心中暗自感叹居然从未见过如此美人,偷看了好几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没有一个守卫对诸尘这个陌生人出现在王宫感到奇怪——这几天王宫内全是陌生人,但只要上前一盘问,个个惹不起,守卫也就不再白费功夫。 于是诸尘便如若无人地在王宫中绕了一圈,随后一打响指,一张空白的纸张便突然出现在空中。 诸尘以手代笔,在空白的纸张上勾勾画画,半盏茶后,一份妖族王宫的基础地形图就出现在纸上。 接着是哪个宫分别住着什么人。诸尘计划着,左右看看,随意朝着左手边的一座宫殿走去。 他就像认识这座宫殿的主人,前来拜访朋友一样,丝毫不见外地伸手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 天色未暗,殿内尚未点起灯烛,诸尘却没细看,直直地走到主殿前,敲了敲房门,随后靠在了一旁的墙上,开口道:“官人?” 等了一会,主殿内也没什么动静。 诸尘并不将其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接着开口道:“您东西掉了,我给捡了回来。” “我见到官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官人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此类话术诸尘简直信手拈来,甚至都不用过脑子就能说出口,因此听着有些不认真。 “想来定是前世有缘无分,才让我与官人再次相遇的。” “官人,求您怜惜我。” 但诸尘的语调却将这“不认真”渲染成了“慵懒”。 诸尘说完后几息过去,主殿内依旧安静,他这才疑惑地抬起眸,忽然听得左手边传来点细微动静。 回头一看,一位和他一样同为狐妖的年轻男子正靠在左手边的偏殿前,挑着眉面色复杂看向自己。 诸尘:“……”合着主殿根本没人呗。 诸尘嘴角抽了抽,咽下了“有主殿不住跑去住偏殿是不是有病”的话音,立刻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面上看不出一点儿尴尬和惊慌失措,朝着站在偏殿前的人走去。 “你找谁?”诸尘刚刚走了过来,就听那人开口问道。 “找你呀~官人。”诸尘丝毫不知“羞耻”为何物,朝着面前人抛了个媚眼,柔声道。 清休澜:“……”是不是有病。 自从应听声离开后,清休澜就待在偏殿里走神,连书都看不进去。 结果神游了不止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开门的动静。 清休澜以为是应听声回来了,睫毛微微颤了颤,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一声苏到骨子里的“官人”。 “……”清休澜是忍了又忍才忍住了脾气,反复告诫自己——没有身份,不该去管,不能去管。 于是他就听着从不远处传来的略显模糊的声音又接着说了几句什么。 不知是外面那人声音太小,还是清休澜自己耳鸣,他说的那几句话清休澜几乎都没听清。 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到了门前,就听到那句“求您怜惜”。 清休澜:“……” 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直接穿过了房门,落在门外几步。 ——然后就看到了对着无人居住的主殿自作多情的诸尘。 “……”清休澜皱起的眉头突然就舒展开了,有种“是诸尘啊,那没事了”的放松感。 于是清休澜伸手拉开了房门,弄出了点动静,果不其然看见诸尘转头看向他的方向。 诸尘明显不认识他,却依旧装作了一幅“我与你是天定良缘”的样子,在清休澜的耳朵上停留了几秒,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媚道:“官人……” “诸尘。”清休澜淡然开口:“收收你那副‘谁来都行’的样子。” 诸尘:“……” 刚走进来就听见这样一句的应听声:“……” 诸尘沉默了两息,抵着唇咳了一声,恢复了正常说话的语调,移开了视线,说道:“自己人?你早说啊。” 反正应听声就住在隔壁,诸尘早晚会知道,清休澜也就开门见山道:“你怎么来妖界了?” “沈灵他们要开会,我懒得听,过来当卧底。”诸尘满不在乎地一耸肩,看着清休澜问道:“你哪个宗门,谁座下的?敢直呼红尘殿主大名,我找你们宗主告状去。” “……”清休澜一言难尽地看了诸尘一眼,缓缓道:“……中原全死完了,再找不出别的能来卧底的人了?” 诸尘:“……你这是偏见。” 清休澜:“我这是事实。” 诸尘:“……” 站在不远处听完了全程的应听声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二人齐齐回头。 清休澜没什么反应,倒是诸尘“哟”了一声。 “诸前辈。”应听声淡淡和诸尘打了声招呼。这几年来他与诸尘没什么私下交流,因着试炼之境和清休澜,诸尘也甚少主动与他搭话。 “原来应小友也住在这。”诸尘看上去并没有几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尴尬,又拿出他那只烟斗吸了一口,一指清休澜,自然地问应听声:“这你朋友?哪个宗的?” 应听声点了点头,站到了清休澜身边,道:“他姓谢……” 说到这,应听声犹豫了下,一句“无宗无门,自由人士”就要说出口,却被清休澜截过了话音。 “天机宗。” 清休澜淡声道。 第57章 应听声眼眸颤动, 骤然看向清休澜。 清休澜就像是接收不到身旁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一样,看向诸尘,微微点头道:“幸会。” 诸尘也没察觉应听声的不对劲, 上下打量了清休澜两眼, 眼尾一弯, 凑近了他,笑道:“谢道友容貌不是一等一惊艳, 周身气质却万中无一啊~连我都喜欢得不得了呢,可有婚配了?” “唰”一声, 分景出鞘一寸, 应听声笑容不变, 语气却是冷的:“前辈, 慎言。” “……?”诸尘也没想到应听声反应这么大, 笑了下, 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分景推回了剑鞘中,道:“玩笑都开不得,这你姘头啊?” 应听声:“……”有时候只能尊重他人命运,想去阴阳司拦不住的。 清休澜:“?” 清休澜笑容危险,指尖灵力蠢蠢欲动。 应听声敏锐地察觉到清休澜有一瞬起了杀心, 一句“杀不得”就要出口,就见诸尘身形突然晃了晃,然后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而清休澜则淡淡散了指尖灵力,道:“尽会添乱, 还是让他安静睡会儿吧。” 说完,他一指主殿,示意把诸尘送进去, 然后转身回了自己偏殿。 应听声还沉浸在清休澜那句“天机宗”中胡思乱想,照着清休澜的指示将诸尘送进主殿后,站在偏殿外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 “杵着做什么。”清休澜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于是应听声就走了进去,他低头看着坐在软塌上的清休澜,轻声问道:“我该叫你什么。” 清休澜没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书上,反问道:“你想叫我什么?” “……”应听声沉默两息,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难过,他漆黑的眼眸闪了闪,低声道:“你明明知道。” 清休澜笑了一声,轻声问他:“你为什么执着于这个身份呢?你想念的究竟是‘清休澜’,还是为你遮风避雨,给你关心与爱的‘师尊’?” “……?”应听声皱了皱眉,似乎并不理解清休澜这话中的逻辑,道:“他们是同一个人,是‘清休澜’,但也是我的‘师尊’,何来更想念谁一说?” “那我就在这里。”清休澜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抬眸看向应听声,问他:“你为什么还一副难过的样子?” 不对。 应听声迟疑地摇了摇头,道:“不。” “我难过是因为他不愿意与我相认,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应听声觉得自己似乎被清休澜绕了进去,在脑中梳理着自己的想法:“‘清休澜’也好,‘师尊’也罢,他都……不愿意承认。” “可是清休澜早就死了,你知道的。”清休澜叹了口气,就像从前教导不懂事的他一样,耐心道:“我不是他,又怎么与你相认呢?” “……不对。”应听声脑中一团乱麻,似乎只能判断出清休澜说得不对,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谢道友就是清休澜是应听声的猜测。 但谢道友本人却说他不是清休澜,清休澜已经死了。 说到底,就是因为……清休澜已经死了。 应听声的眼睛又暗了下去,不再与清休澜争论。 “倘若外面突然走进来个人,自称他是‘清休澜’,也拿得出身份证明。你会不会跟他走?”清休澜伸手,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抬起了应听声的下巴,问他。 第69章 应听声下意识摇了摇头,答道:“怎么会。我知道他不是清……” 突然,应听声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是啊,他不会和那个自称“清休澜”的人走,是因为他清楚知道,那不是清休澜。 但应听声明明都快证实“谢道友”就是清休澜了,为什么还会难过呢——他从最开始,不是只希望清休澜能够活着吗? 好好地,开心地,万事胜意地活着,就够了。 结果真正再次遇到清休澜后,他居然变得贪婪起来。 可能在应听声心中,还是遗憾的。他想要清休澜回来继续做他的师尊,想要清休澜如从前一样与他一起喝酒钓鱼,一起斩邪除祟。 ——只是因为应听声也清楚再也回不去了而已。 所以才会这么执着于让清休澜以“清休澜”这个身份与他相认。 ——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依旧会教导他,帮助他,保护他的“谢道友”,就不是清休澜了么? 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样貌,换了个身份而已。 应听声眨了眨眼,一点潮湿被他悄悄咽了回去,看着面前白衣黑眸的人,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 “……那我该去哪里找曾经的清休澜呢。” 这句话实在太轻,甚至不比雪重多少,清休澜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应听声摇摇头,像从前一样在清休澜旁边坐了下来,枕在了软塌边,并没有碰到清休澜。 他定定地将清休澜的面容在心中描绘了一遍,然后开口道:“那我叫你前辈吧。” 清休澜却没第一时间回答,皱了皱眉,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扯到了自己身旁空着的软塌上,说道:“起来,坐在地上哪儿有个宗师样子?” 应听声顺从地在旁边的软塌上座下,半撑在小几上,语调很轻,也很温柔,学着三岁幼稚小孩那样对清休澜道:“前辈前辈,挑拨的计划失败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清休澜无奈地看他一眼。应听声肯定有自己的主意,但他就是不说,也不执行,非要来问一遍清休澜,得到“自己想”和“你看着办”之类的答案后,才会执行自己的计划。 从前就是这样。 简单的任务清休澜向来懒得啰嗦,通常都让他自己去做,别把自己玩死就行。 难的则会提醒两句,不多,也就出门前随口一说的功夫。 这次的事应该勉强够得上“难”,但清休澜看着应听声漆黑温柔的眼睛,突然有点坏心眼,故意拉长了尾音:“想知道?你猜猜。” “嗯?”应听声似乎没想到清休澜在谈正事时还会做出如此“不正经”的举动,从鼻腔中给了个疑惑的气息。 清休澜果真不再说话,端起一旁的热水喝了一口,静静等着应听声的回答。 看清休澜真的是要让自己说的意思,应听声只好重新理了理思绪,思考两息才开口道:“……‘挑拨离间’应该不行了。没想到女王对我们有所提防,此番过后,她肯定会嘱咐大祭司和将军,不要轻易相信中原人的话。” “那为了达到‘劝和’的目的,还有四个办法。”应听声语气平静,缓缓道:“一,中原大可做出一副‘死战不可’的气势来,意在威胁,最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但这对现在身处妖界的我们而言,有些被动。” “二,在妖族大军出发后,暗中截断补给,逼其撤退。但这同样需要等,等妖族发兵。” “三,暗杀将军,简单粗暴,但有效。”应听声说着笑了一下,道:“武力劝和怎么不算劝和呢。” 清休澜点了点头,表情有些无可奈何,眼神中传达出的意思是“那也行吧”。 他等了一会,却没听见应听声说“其四”,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问:“第四个办法呢?” 应听声摇了摇头,含糊其辞:“第四个办法就更简单了……但我希望,不,我觉得用不上。前三计,足以。” 其实应听声不说清休澜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清休澜尚在中原时妖族那叫一个本分,别说“进犯”这样的想法,就连妖族子民来到中原后都要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耳朵和尾巴,说句话都要斟酌半天,生怕犯了忌讳。 但清休澜一死,短短七年,妖族就认为中原是个不堪一击的奶娃娃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这不,灵气刚一复苏,就认为自己天下无敌,想来找中原的麻烦了,简直是手抖放了一整瓶盐——闲得慌。 而比暗杀妖族更加简单粗暴无脑的方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只要清休澜自爆身份,再当着妖族的面随便杀个人就好。 妖族女王就算辨不清真假,也会有所忌惮,只要将中原各宗门修整的时间拖出来就好——中原的修仙者只是分散到了何地,不是死绝了。 应听声在这几日的相处中摸出了清休澜的态度——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他才没有将这个计划说出,即便这样会省时省力很多。 清休澜的眼眸动了一下,就像一只游过夜晚水池的鱼儿一样,只见水面泛起涟漪,不见那一尾灵巧的鱼儿。 他合上手中的书,放到了旁边的小几上,随口道:“无妨,先拖时间吧。总让天机宗的人挡在前面算什么,算中原再无可用之人?” 应听声笑了笑,朝着清休澜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孟玄一封急信叫走了。 无奈,应听声只好先行离开,走之前,他转过头,问清休澜:“晚上……我能来么?” 清休澜莫名其妙:“这是你的宫殿,我只是个借住的,为什么不能来?” 应听声没解释,只说了句“那就好”,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晚点见”。 ——但天公不作美,晚些时候居然落下雨来。 应听声给自己起了结界,但在即将踏入自己宫殿内时,又突然将其撤了下去,雨水毫不留情,立刻沾湿了他的衣服。 即便如此,应听声也毫不在意,快步走了进去。 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以往这个时候清休澜早睡了。 但现在偏殿中却是亮的——清休澜在等他。 于是应听声便几步走到了偏殿门前。 大概是“清休澜等他回家”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应听声推开门时先是说了句“我回来了。” 随后借着雨声遮挡,又悄悄补上了一句极轻的“师尊”。 但不知是不是应听声的错觉,他在喊完师尊后,坐在软塌上的清休澜低着头笑了一下,同样轻轻地回应了他。 “嗯。” 第58章 应听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 怔怔的,似乎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雨声很吵,和心跳声、呼吸声混杂在一起, 钩织成一场真实到有些虚幻的梦。 反倒是清休澜看他半天不进来, 还站在门口淋雨, 无奈地打了个响指。 门“嘭”一声关上,直接将应听声推了进来。 应听声往前踉跄了两步, 没站稳,差点直接给清休澜拜了个早年。 应听声:“……” 清休澜放下书, 抬眸看向应听声, 在他被雨淋湿的衣裳上停留了几秒, 挑眉问他:“怎么, 几年过去, 已经连灵力都不会用了, 结界都不开一个?” 应听声脱下了湿透了的外衣,开口解释了句:“雨下得急。” 清休澜走进内间,伸手在已经灌满了水的浴池内轻轻一点,原本冷透了的池水便热了起来,散发出阵阵温暖的白色雾气。 他伸手搅动水面, 试了试温度,没回头,随口答道:“嗯。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开结界跑回来的,好叫我心疼你一二。” 应听声:“……”师尊你又用言灵。 他无可辩解,一路跟着走到内间, 在清休澜身边停下。 “下去吧,水温正好。”清休澜收回手,用灵力烘干了指尖沾染的水分, 道:“今晚你睡哪儿?” “我可以选?”浑身浸入温暖的池水中那一刻,应听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听见清休澜这句话时眼神一亮,随后又在对上清休澜似笑非笑的神情时顿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回自己殿睡。”应听声低下了头,用手搅了搅池水,闷闷道。 “乖。” 一只干燥温凉的手触上了应听声的长发,哄小孩似的,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清休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隔着一层浅薄的温热雾气,竟有些听不真切:“下不为例。不准再作践自己。”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让应听声心底暖得一塌糊涂。 那一刻,应听声几乎不想去管什么中原妖族,什么修道飞升。 他只想留在这个人身边。 清休澜也好,谢道友也罢。 只要是这个人就行。 清休澜只是将手轻轻搭在应听声的发上而已,并没有动作,几秒后,他就收回了手,转身离开了。 第70章 等应听声从浑身酥麻的状态中回过神,转头看去时,内间早没了清休澜的身影。 等应听声从浴池中洗完出来时,外间大半蜡烛已被熄灭,只留下了零星几点烛光。 不是很亮,但也没有让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应听声回头看了一眼一片寂静的卧间,没再去打扰清休澜的清净,像自己方才说的那样,转身朝着自己的偏殿走去。 刚一开门,就看到了清休澜七年前给自己那盏琉璃灯飘在门口,见应听声出来,便悠悠地飘到了他身前两步。 雨早就停了,应听声抬步踏入黑暗中。 而那琉璃灯却始终照亮了前方几步路,带着应听声穿过了那算不上有多远,却无比黑暗的一段过道,走向了另一间亮着灯的宫殿。 便也不再觉得这段路黑暗漫长。 —— 翌日清晨,主殿中。 诸尘再次醒来时,只觉身体像是被打断重组过一遍一样,浑身酸痛。 他起身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危险后,才一边捶着腰和肩膀,一边从主殿中走了出来。 然后就看见坐在门外亭前吃着早饭的清休澜和应听声两人。 “你们……”诸尘迟疑了下,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自己“死”于谁手,只觉得应听声应该不至于恨他到这种地步。 ——但他和这位谢道友也是第一次见面啊,他在连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谢道友了? 诸尘百思不得其解地在二人旁边坐下,自然地伸出手端起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这是清清的早饭。”清休澜语气淡然,搅了搅手中的热粥。 “……咳咳咳!咳!”这回轮到应听声被呛到了,他都快把狐狸名字这茬给忘了,在清休澜看向他时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谁?”诸尘咽下了口中的面,没等清休澜回答,就摆了摆手,道:“一碗面而已,让他等等,我吃完给他弄个十碗八碗的。” 刚好,卧在不远处的狐狸听到了清休澜喊自己的名字,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噌”一下跳上了桌子,差点一脚踩翻一盘水果,被清休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挨了狐狸一脚,这葡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清休澜朝着狐狸一颔首,对诸尘道:“它。” “……”诸尘的视线在狐狸身上停留两息,道:“不信,狐狸不吃面条。” 应听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声急匆匆地脚步声打断了。 三人一同抬眸,就见孟玄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在看见诸尘时表情凝固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对三人说道:“女王今早突然宣布正式开战,现在,妖族的军队已经出发,直冲中原了。” 此话一出,连清休澜都皱起了眉,问道:“怎么这么突然?” 孟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应听声,道:“……大概是没能除掉不稳定因素,女王有点睡不着觉,于是准备快刀斩乱麻了。” “现在看来,你的一、二、三号计划可以一同推进了。”清休澜站起身,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孟玄,道:“你可知道军队补给的具体位置?” 孟玄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女王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但我可以试着去找找。” “去找。”清休澜意简言赅:“但记住,你得活着。中原没这么废物,并不怯与妖族开战。” 孟玄深深看了清休澜一眼,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清休澜又转头看向诸尘,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沉默两息,没忍住,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诸尘自有自己的一套说辞,理不直气也壮:“我饿着肚子什么都做不到。” “……”清休澜放弃与诸尘沟通,抬眸问应听声:“你跟我走还是去执行计划?” “你要去哪儿?”应听声问。 “去中原。”清休澜以一种“今晚吃糖醋鲤鱼”的语气平静说道:“我在中原,便万事无忧。” 人话就是——我来兜底。 应听声眼中的星光闪了闪,道:“那我去暗……咳,困住妖族的将军吧。” “等我回来。”分景重新出现在应听声手中,他看了一眼清休澜,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清休澜无奈地笑了一下,答应下来。 等应听声走远后,他对着面前的空气,轻声道:“我又能去哪儿呢。” 空气静默两息,突然被一道声音打破了宁静。 “你俩……真谈了?”诸尘突然出声。 清休澜:“……”把诸尘这个坐在凳子上的活人忘了。 诸尘上下扫了一遍清休澜,满脸“你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的表情,道:“应听声眼神都快拉丝了,可别告诉我你俩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啊!我不信的。” 清休澜面无表情:“我觉得你还没睡够,要不你再睡会?” 诸尘汗毛突然炸起,察觉到一股杀气,看看清休澜,婉拒道:“不了吧……谢谢好……” “意”字还没出口,诸尘便像喝醉了一样摇了摇头,再次倒下了。 清休澜抬手捏了个阵,将诸尘送回了主殿中,又设下了原先那个应听声设在他房间的法阵。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才抬眸看了看中原的方向。 下一秒,他的身形便从原地消失。 几息后,出现在了目光能及的最远处。 —— 中原。 只提前一个时辰得到消息的沈灵看着面前这封几经波折才送到自己面前的信,微微蹙起了眉。 太快了。 这封信被沈灵递给了大殿中人。众人轮着看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沈灵手上。 “情况就是这样。”沈灵冷静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建议所有人立刻前往中原与妖界的交界,无论最后是战是谈,都要先将气势撑出来。” 顿了顿,沈灵接着轻声补充道:“一步不可退。在交界处尚有卖些自家种的农作物维生的普通人家。” 云歆点头,赞同道:“凌月剑宗目前有三万零五千四百二十一人回宗,愿持剑坚守边界,寸步不退。” “赞同!紫霄宫回宗人数不足千人,但全都愿意持剑上阵!” “九璃族同意。愿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 陆陆续续,不同大小的宗门都表明了自己愿意前往边界,捍守中原。 全票通过。 平日里为了一件法器能争得头破血流的中原修仙界宗门,如今却能同仇敌忾,原因也很简单。 ——中原,毕竟是他们的故乡啊。 —— 而此时此刻,清休澜正好落在天机宗宗门前。 看着那熟悉的宗牌,以及牌上熟悉的字迹,清休澜不由得一阵恍惚。 好像在天机宗那九百余年,还是昨天的事——但时间已经过了七年有余,两千五百多天。 清休澜叹了口气,慢慢走进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天机宗大殿。 沈灵听见动静抬眸,看到清休澜时微微一怔,一时间没有开口。 众人也都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突然进来的陌生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微微上移。 “不好意思,我有个问题。”云歆将清休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犹犹豫豫地将手放在剑柄上,问道:“——现在妖族的探子已经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了吗?” 清休澜:“……” ……他可爱的,忘了自己还顶着个狐耳了。 “不才姓谢。”清休澜表情未变,狐耳化作灵流消散,他抬手,将从应听声手中顺来的文书,以及孟玄留下的信一同抛到了沈灵桌前,道:“前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第59章 面对一个面生且身份不明的人, 大家都会对其保佑合理的怀疑,特别是这人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助一臂之力”,一听就十分可疑。 众人看着沈灵拿起了那姓谢的陌生人扔过去的文书查看, 以为沈灵看完后会委婉拒绝这个来历和立场都不明确的人, 本都做好了这人要是还胡搅蛮缠, 就拔剑给他点颜色瞧瞧。 沈灵并没有先看那本厚厚的文书,反倒是看了面前的“谢道友”一眼, 拿起了他一同扔过来的信件。 信件上的字很熟悉,已经被拆开看过了, 收信人是应听声。 这本很有“偷看信件, 浑水摸鱼”的嫌疑, 但沈灵却好像突然眼瞎了一样, 直接选择性忽略了“信件被截”的可能性, 面色自然地将其看了一遍。 随后, 沈灵什么都没说,转而又拿起文书扫了两眼,在这文书上停留的时间不过几息,大概只够看眼字写得好不好看,其余内容就看不清了。 众人静静等待着沈灵的指令, 甚至有人已经将手放到了剑柄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蠢蠢欲动。 结果沈灵合上文书了居然淡淡“嗯”了一声,抬眸看向眼前人,道:“那就多谢这位道友出手相助了。” 第71章 “……???” 众人脸上全是同一个表情, 不可置信有之,半信半疑有之,难以接受亦有之。 “万万不可啊沈长老!”有人出声劝阻道:“此人来历不明, 还用灵力幻化了妖族的狐耳,实在可疑,很有可能是从妖界派来的探子。” “是啊,那文书和信也只有沈长老您一人看了,我们其他人对文书的真假、信上的内容全都一无所知!”又有人出声附和道:“到时候真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就是!”有人愤愤不平:“在场的诸位来自中原各地,竟无一人认得出这位谢道友,谁知道他是不是中原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听着来自底下人喋喋不休的争论和质疑,沈灵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而那位谢道友面色不变,似乎早就听腻了众人几百年不变一下的说辞。 等到众人从“身份来历”讨论到“能力品行”,直到将谢道友整个人从头到脚,到头发丝都批判了一遍之后,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直接指着他骂“叛贼”。 云歆听这毫无意义的争论终于听烦了,忍无可忍地起身怒斥一声:“够了!” “吵那么多有的没的有用?到底是谁在耽误时间?”云歆如鹰般的眼睛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字字诛心:“既然所有计划都是沈长老提出的,我想他应该知道该为自己说出的话,做出的选择和决定负责。” “可……!” “而我们要做的,只是听指令。”云歆用右手摩挲着自己的剑柄,等着打断她说话的那人缩回头去后,才接着说道:“质疑和批判是自以为能够用唾沫星子淹死敌人的人才会做的事。” 云歆说完,又将目光移至沈灵身上,道:“至于沈长老这些决定正不正确,就是妖族退兵后我们该坐下来好好商议的事了。对吧,沈长老?” 沈灵的表情未变,语气平静,答道:“我替他担保。出了事,我一力承担,任君处置。” 云歆哼了一声,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将已经出鞘半寸的长剑收回,转身朝着大殿外走去,落下一句“懒得听他们废话,我先走一步”就扬长而去。 沈灵那句“任君处置”是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说的,赖不得账。况且——沈灵作为天机宗的主事人,不管众人心里如何想,面上的尊重和信任还是要给一给的。 基于此,便再无人出声。 “时候不早。”沈灵低着头整理了下书桌上散乱的纸张,淡声道:“诸位可准备出发了。” 闻言,椅子移动,摩擦地面的声音突然大片大片地响起,众人朝沈灵行了一礼,随后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殿。 等到众人离开,大殿内只剩下沈灵和靠在一旁的谢道友后,沈灵才开口,随意问道:“应听声和孟玄呢?” “一个去劫持妖族将军了,一个去放火烧妖族军队补给了。”清休澜懒懒在椅子上坐下,轻咳了两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答道。 沈灵点了点头,又问他:“你让他们去的?” “怎么会呢,我哪里指挥得了应宗师和孟长老。”清休澜笑容无异,道:“计划是应宗师做的。” “……”沈灵沉默两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他时眼神略显复杂,道:“那是他让你回天机宗的?” 沈灵没说“他”是谁,清休澜摇着茶盏,没问,也没回答,只模糊答道:“我回来看着。” 这话掐头去尾,换个人准要听得云里雾里,沈灵却毫不费力地理解了清休澜的意思,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 一个半时辰后,妖界与中原的边界处。 说是“边界”,其实这里是层层叠叠的群山,一座接着一座,望不到头,将此地分割地成如同海浪一般。 云歆站在距离中原最远,距离妖界最近的那座山的山顶,眯着眼朝前方看去——犹如黑云压顶一般,一大片乌压压,还在缓慢朝前移动的妖族军队正往中原来。 为首的正是妖族女王。 女王换下了长袍,束起了长发,发间一丝装饰也无,只有一条用以固定长发的发带。 她骑在一匹浑身雪白,毛发为金的宝马上,右手持剑,在云歆对面那座山的山顶与中原众人遥遥对视,互不相让。 沈灵、凉倾等人与云歆一同站在最前方,目光冷漠地看着女王。 最终,还是女王用灵力加持开口道:“中原人并不尊重灵脉与灵气,你们将灵脉分割,这条是谁的,那条又是谁的,炼化出的绝大部分灵力全都化作了刺向自己人的利刃,实在浪费。” “唯有妖族,团结一心,愿意与族人共享灵气,灵脉只有在妖族手上,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价值。” “我呸!”云歆“噌”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直指女王,骂道:“小小妖族,忒不要脸!什么狗屁不通的话都好意思说出口,真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 女王这话实在太不要脸了,一向委婉含蓄的中原人哪儿听过如此这般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话,纷纷举剑,支持云歆。 就连沈灵也微微皱起了眉,道:“中原的灵脉属于中原人,妖族不论以何理由夺取,都叫抢。” “来中原胡搅蛮缠的我见的多了,上次意图霸占中原灵脉的——”凉倾转了转手中的簪子,一柄法杖出现在她的手中,“……好像连名字都被从史书中抹去了吧。” 女王静静听着,冷嘲一声,勾起了唇角:“中原人就是这样,只会耍耍嘴皮子,没有什么真本事,乃我妖族座下狗!” 说着,女王握紧手中长剑,“驾”了一声,喊道:“灭中原——夺灵脉——” 妖族士兵“咚、咚”地敲起鼓来,艳色旗帜在空中摇晃,怒吼着朝前冲去。 有女王领头,妖族士气大增,沈灵与凉倾对视一眼,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便出现在半空中。 沈灵抬手挽弓,一只和女王剑上凤凰相似,但颜色更为鲜红的凤凰虚影出现在半空中,他冷眼瞄着地上的妖族士兵,突然一松右手—— 锵—— 流转着火光的凤凰鸣叫一声,响彻九天,直直朝着地面落下,荡起尘埃,意将所有污秽焚烧殆尽。 妖族士兵撑起手中盾牌,想将这炽热的火焰阻隔——但这怎么可能。火焰从不留情。 云歆早在女王喊出那句口号时就提着剑冲了上去,与她一同冲在最前方的还有已为人母的苏扶盈。 云歆与她对视一眼,眸中尽是赞赏,苏扶盈礼貌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这一系列动作,不过瞬息之间。 放下武器,我有夫有女,愿做普通妇人,度过一生。 但拿起武器,我就是天机宗长老苏扶盈,亦可上阵杀敌,换中原安定。 天机宗与凌月剑宗的人打头阵,中原大大小小宗门中的弟子也跟着冲了上去。 此时无论你有天赋或是没天赋,考核成绩是优还是差,在宗门中拔尖儿或是中不溜秋,都不重要了——在你拿起手中的长剑奔赴战场时,就已经成为了中原的英雄。 清休澜站在后方,手中没有武器,神色也堪称淡定,几乎要被淹没在人群中。 但冲在前面的女王一抬头,瞬间与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站在高处遥遥看着女王,缓缓、缓缓地笑了起来,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碎金。 ——就像落在墨水中的零散金箔一样。 那一刹,女王瞳孔一缩,一踩马背一跃而起,长剑直指清休澜。 清休澜站在原地未动,似乎笃定女王这一剑落不到自己身上。 “铮——”一声,两把长剑交击,相互碰撞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紧接着一道声音出现,分外平静:“收手吧,陛下。” 女王一击未中,往后退开两步,警惕地看着突然从天而降的应听声。 应听声回头看了一眼清休澜,确定他安然无恙后,才将手上的东西一抛,一个圆滚滚,带着乌黑发丝的东西便一路滚到了女王脚边。 “你家将军,已然战败。” 女王剑尖一挑,遮住了头颅面部的黑发便散落在地,露出了妖族将军的狰狞面容,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死不瞑目。 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连带着挥舞的旗帜,将军被杀,女王未得手,这严重打击了妖族的士气,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而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更是成了压垮妖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一声爆炸,滚滚浓烟四散而出,而黑烟的源头,正是位于最后方的军队补给。 孟玄得手了。 应听声微微俯身朝女王行了一礼,语气礼貌而疏离,朝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轻轻笑着,一字一句道。 “恭送陛下,打道回府。” 第60章 妖族女王看着燃起的滚滚浓烟就知道——大势已去。 第72章 紧接着, 一只九尾银狐踩着山脉而来,毛发翩飞,一枚长命锁在它蓬松的银白色围脖中若隐若现。 九尾银狐三两下就来到了边界处, 落在沈灵等人周围, 身形一转, 化作一位翩翩公子——正是孟玄。 孟玄那双不常显于人前的银眸微微发亮,随后又很快沉寂下来, 他看着女王,动了动嘴唇,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反倒是女王看着孟玄, 突然笑了起来, 道:“孟卿啊孟卿, 我对你还是太心软。” “早知今日, 十一年前, 我就该不顾群臣反对……”说到这,女王的语气突然转冷,道:“……坚持赐下那杯鸩酒。” 孟玄沉默了几息,有些疲累地开口道:“这样的话,十一年来, 您对我说过上百次了。” “……陛下每次说该杀了我时,那个曾经与我一同编草蟋蟀,在河中捉鱼烤来吃,一起逃课去祭典的女孩,就越淡一分。”孟玄望进那双熟悉, 却又陌生的红眸,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难过和无可奈何:“如今,我都快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女王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冷哼一声,道:“孟卿还是那么爱追忆往昔。走不出过去的人,不会去往未来。” 说完,女王毫无留恋地收回了视线,用脚尖勾起了地上那颗头颅,闪身离开了。 随着女王离开,妖族大军也慢慢地退了回去。 中原本也在休养生息,暂时没有要与妖族开战的想法,等那一片黑压压的妖族散尽后,也都纷纷各自离开,回了自己的宗门。 清休澜和孟玄等人也不例外,跟着沈灵回了天机宗。 等回到天机宗后,凉倾才对跟着他们一同回来的清休澜产生好奇。 孟玄和沈灵都已经见过了清休澜,但凉倾与苏扶盈并没有参加不久前在天机宗大殿中的议会,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但凉倾看着一脸淡定的沈灵,以及回来路上都没和这个陌生人分开一步的应听声,还是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她拉着苏扶盈一起走到了孟玄身边,朝清休澜一颔首,悄声问他:“听声身边那人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说这小子交了新朋友。” 孟玄抬头看了一眼应听声二人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人家不说,我也不好多问。听声倒是挺黏他的,俩人都住在一起了——可能是一见钟情了吧。” 孟玄最后这句话稍微没压住声音,应听声和清休澜本就离得不远,又都是五感更加敏锐的修仙者,把孟玄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清休澜:“……” 应听声:“……” 二人回头看了一眼孟玄,一人眼神半带杀意半带疑惑,一人则是“这话是可以说的吗”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孟玄猛地住了嘴,在嘴上比了个“缝针”的动作,朝身旁两位姑娘使了个眼神,意思是“看吧”,道:“那我先逃……先走了,你们聊。” 说完,一溜烟儿地没影了。 而凉倾和苏扶盈则眼睁睁地看着应听声直接将人带进了雪霁阁,互相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完蛋”。 ——应听声居然早……不对,也不早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谈上的??上次在天机宗见面时不还没有吗? 居然去了趟妖界就带了个人回来? “完了。”凉倾缓缓闭上了眼,道:“我之前还和清休澜保证一定会看好他徒弟……现在连那人叫什么、来自哪儿、两人怎么认识的都一概不知。” “而他,应听声,居然直接把人带回雪霁阁了。”凉倾指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看向苏扶盈,语气中全是痛惜:“他甚至不愿意把人带来给我们介绍一下!要是他真的喜欢——我肯定帮忙拉着清休澜。” 苏扶盈到底是几人中唯一谈过恋爱那个,她表情复杂,看着雪霁阁,道:“……虽然我觉得听声年纪已经不小,完全能够自己做主,有个心悦的人想要共度一生也不是多严重的事……但他毕竟身份特殊,还是多问两句吧。” 凉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右手一抬,一碟点心,一壶新茶就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将茶壶递给苏扶盈,然后朝着雪霁阁走去。 刚一进雪霁阁,凉倾便下意识往院落中那颗玉兰花树上看去——清休澜走后,树上就再没了人影。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皆无法再寻到那个半躺在树上的影子。 结果凉倾视线一顿,居然还真在树上看到了人——不过不是清休澜,是那位陌生男子。 凉倾有些别扭,又有些感慨,甚至夹杂着一丝愤怒——她内心并不希望有人“霸占”或是“取代”清休澜的位置……但在看到那道陌生又熟悉的影子时,又忍不住蹙起眉又松开。 ……太像了。 ……太像清休澜了。 无论是神情还是姿态,又或是周身气场,都和清休澜有九分相像——只是他的眼睛并不是金色的,而只是平平无奇的黑色。 容貌也和清休澜完全不沾边,在人群中称得上一句“好看”,是那种会被姑娘送花送手帕的样貌。 而非清休澜一样,让人看到时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怪不得应听声会带人回来……凉倾想道。 换作是她,看到和清休澜如此相像的人时,也很难放任自己不去管。 正当凉倾与苏扶盈愣神之际,清休澜却像若有所感般从书中抬了眸,朝二人看来。 凉倾一阵激灵,还没反应过来,清休澜就又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视线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书卷上,朝雪霁阁内喊了一声:“有客来访。” 说完清休澜又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没过几息应听声就端着碗炖梨出来了,忙着看脚下,没顾得上抬头,随口问了句:“谁?” 等他走到玉兰树下也没得到清休澜的回答,疑惑地抬头一看,就看见了两颗一脸一言难尽的树,直直地站在雪霁阁内。 “凉前辈,苏前辈,你们怎么来了?”应听声有些惊讶,因着他从前不常在宗的缘故,甚少能在雪霁阁见到她们二人。 “有事要商量?”应听声将手中的炖梨放在桌上,抬头看向树上的清休澜,道:“现在还有点烫,可以晾晾再吃。” 见清休澜懒懒“嗯”了一声以后,应听声才回眸看向二人,疑惑地“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凉倾呆滞地摇了摇头,失魂落魄地放下手中的糕点,转身飘走了。 苏扶盈也沉默了两息,看看树上的清休澜,又看看应听声,道:“……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说完,她转身要走,在离开雪霁阁前,顿了顿,又回过头笑着补充了一句:“看见你过上自己的新生活,你师尊也会高兴的。” “……”应听声听见这话也站在树下沉默了下来,但还没等他从心底酝出点什么情绪,就被清休澜打断了思绪。 “你过来。”清休澜放下书,从树上落了下来,坐到了桌前,拿起了放在碗中的勺,尝了口炖得软烂的梨肉,咽下后,问应听声:“这几年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了么?” 应听声偏着头想了想,道:“凉前辈成年了,苏前辈结婚生子了,沈前辈退休五年又复工了……” 清休澜:“……” 清休澜哭笑不得地听着应听声把二人相熟的人的近况说了个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呢?” 应听声顿了一下,问:“什么?” 清休澜耐心重复道:“你呢,这几年,你在干什么。” “……也没干什么,就是在中原走了走。”应听声在清休澜身旁坐下,答道:“研究一下机巧,斩个邪除个祟什么的。” 说起这个,应听声突然想到了什么,召出了分景,递给了清休澜:“……未经允许,我就擅自带走了分景,抱歉。如今,物归原主。” 清休澜看了一眼分景,没接,随口道:“无妨。行走世间,身边没把剑也不方便,分景跟了你七年——比不见黎都久了,你就继续用着吧。” “那你呢?” 清休澜喝了口梨汤,莫名看应听声一眼,道:“我有没有剑都无所谓——或者改日寻个时间,我把不见黎修一修用,也行。” 提到这柄被应听声亲手折断的剑,清休澜话音一顿,问他:“之前你不愿意告诉我的,现在愿意说了吗?” “——你突然折断不见黎,真的是因为突然不喜欢了么?” 应听声酸涩地摇了摇头,盯着远方安静好久,才开口道:“……不是。” “是因为在试炼之境中,我看到了一个幻象。” “幻象中……师尊死于一柄捅入腹中的剑,而那把剑,被我亲手拿在手中。” “后来因为种种巧合,我误以为幻象中的那把剑是不见黎……我就把它折了,没想到……” ——没想到,那把剑竟是分景。 第73章 应听声看着手中的分景,轻声道:“当时,我恨分景,也恨自己。” “几次情绪上头,想把分景也一同折了,最终还是没舍得下手——毕竟这是师尊的佩剑。” “……还是师尊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清休澜听完,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问道:“你恨分景,恨自己,那你不恨我?” 应听声听见这个问题,没有丝毫犹豫,摇头回答道:“不恨师尊。” 就像已经在心里问过无数次,又自己回答过自己无数次一样。 “不恨师尊。” 第61章 清休澜没说什么, 只伸手抚上应听声的侧脸,有些凉。 应听声闭上眼微微偏了偏,抬起手盖住了清休澜的手, 轻声问道:“师尊冷吗?” “不冷。”清休澜用手指蹭了蹭应听声耳后的发丝, 道:“你接着说吧。什么都行, 无聊的日常也行,吃了什么也行。我想多知道一点。” 于是应听声又再次开口, 将清休澜不在的这七年中发生的或大或小的事都说了一遍——就连帮李婶家的猪接生这种事都拎出来说了。 清休澜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偶尔发出一声笑, 目光柔和。 直到天空蒙上一层薄薄的灰, 空气也变得有些潮湿后, 应听声才突然发觉, 天要黑了。 清休澜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 半撑着头,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是在闭目养神——但他很久没出过声了。 应听声有些担心,轻唤了两声“师尊”,清休澜没应。 “师尊?”应听声终于察觉不对,清休澜眠浅,从未出现过喊不醒的情况。 他起身走到清休澜身边, 轻轻伸手扶住了清休澜的肩膀,低下头,再次唤道:“师尊?醒醒。要下雨了,回殿里睡。” 清休澜终于被应听声这番动作弄醒了,蹙了蹙眉, 缓缓睁开眼。 还没等应听声松下口气,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清休澜捂着嘴,咳得浑身都在颤抖, 几乎像是要将心肝脾肺肾一同咳出来一样。 “师尊?!”应听声一惊,反应迅速地从旁端起杯热水,递到清休澜嘴边。 清休澜摆了摆手,不知是在示意“无事”还是“不要”。 良久,清休澜才止了咳,缓缓喘着气。 “师尊,还好吗?”应听声担心问道。 清休澜摇了摇头,安抚似的看了一眼应听声,哑声道:“没事,起急了,一时走岔了气。” 应听声看上去并不相信,但还是相信了清休澜的判断,没有多说什么,只劝他回屋休息。 清休澜虽然嘴上这么安慰应听声,可自己也知道不对劲,没有拒绝,跟着应听声回了屋。 “是因为尚未适应这具身体?”清休澜问自己,但这个理由前几天尚且算是有理有据,现在却有些站不住脚了——距离他重回世间已经过了十多天了,哪里还有“没适应”的说法。 清休澜知道肯定是出了问题,但他也是第一次干“换躯壳”这种事,一时间也找不出原因。 为了不让应听声担心,清休澜便装作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大殿中的软塌上坐了下来。 二人刚刚进殿,外面就飘起雨来。 应听声皱着眉关上了门窗,点起了熏炉,抬手给清休澜倒上了一杯热水,问他:“师尊确定只是一时走岔了气?从妖界到回来到现在,师尊已经断断续续地咳了十多日了,不见缓解。” “师尊应该找个人好好看看。”应听声强硬道:“不要再继续拖下去了。”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 大概是从前从没见过我这副样子,被吓到了吧。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不必担心。” 因着这事儿,用晚膳时应听声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和谁赌气。 清休澜自然看得出来,但他做出的决定可不是小孩子随便撒两句娇就能更改的。 更何况应听声都多大个人了,还用这种三岁小孩儿都不用了的手段。 就是仗着清休澜纵容他。 —— 直到睡前,当清休澜以为应听声大概会沉默到底时,却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应听声站在自己房门前,指着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说道:“师尊,外面下雨了,我很害怕。” 清休澜:“……”那招不好用所以换了一招试试是吗。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慢慢地挑起了眉,问他:“这才几年,阻音阵就被……列为禁阵了?” 应听声面不改色道:“阻音阵只能阻绝雨声和雷声,无法抹去我脑海中‘下雨了’的意识。” “师尊愿意帮我立刻昏睡过去么,我睡不着。” 装可怜装无辜却是信手拈来。 “若想立刻昏睡,无需我亲自动手。”清休澜抱着手靠在门框上,嘴下毫不留情,道:“你用自己脑袋朝旁边的墙上撞上一撞,便可实现。” 应听声:“……”还是七年前熟悉的师尊呢。 清休澜话虽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朝他招了招手,转身进了房间,示意他自己进来。 应听声最会顺杆往上爬,跟着清休澜进去后故作可怜道:“很痛的,师尊也舍得?” “如何舍不得。”清休澜自己动手在房内设下阻音阵,将灯烛点得更亮,回头看他:“撞一撞说不定还能将你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要是什么时候传出‘堂堂应宗师半夜被雨声惊得睡不着,去某某房内寻求帮助’,你可千万莫把我供出去,我还想过一段安生日子。” 应听声:“……” 为什么会传出去。 他抬手灭掉了大部分灯烛,随后在清休澜疑惑的目光下解释道:“很晚了。灯烛太亮容易睡不着,暗一些更好酝酿睡意。” 清休澜无可无不可,自顾自上了榻。 正当应听声自觉去外间的那张用以小憩的软塌上睡时,却被清休澜喊了回来:“去哪。” “不去哪儿,我在外面睡,师尊。”应听声检查了下清休澜床边的熏炉,解释道。 “外间?”清休澜好笑:“几年过去,倒是与我愈发生疏了?” 以前应听声都是直接和清休澜一起睡的。 清休澜拍了拍自己身侧宽敞的床榻,道:“得了。去找床被子,洗漱完过来。” 应听声看着清休澜,又笑了起来,转身去洗漱之前轻飘飘落下一句:“原来师尊不舍得。” 清休澜:“……” 小、兔、崽、子。 —— 应听声回来时,清休澜已经靠在床上昏昏欲睡了,身前还放着本刚翻开几页的书,想来是刚看了没多久就被困意打败了。 但听见应听声推门的动静,清休澜还是缓缓睁了眼,哑声问他:“之前忘了问,你那灯呢?” 应听声不知其意,但还是从自己手上的乾坤戒中将那盏琉璃灯找了出来。 灯盏摇摇晃晃地飘到了清休澜身边,将他的脸庞染上一抹温柔的灯色。 “这灯也就有个照明的作用,不用灵力驱动的话甚至要自己拿,你居然留了这么久。”清休澜抬手摸上面前已经有些旧了的灯盏,问他:“难不成是多了个怕黑的毛病?” 应听声笑笑,熟练地伸手拦住了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正要往清休澜床上扑的狐狸,道:“当然没有。我会留下它的原因很简单,师尊应该猜得到才是。” “……”清休澜确实猜得到,但说出来就有种莫名自恋的感觉,于是他保持了沉默。 应听声见他不回答,无奈地叹息一声,答道:“就是因为是师尊给的。” 听到自己心中的答案从应听声口中说出时,清休澜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意外。 ——因为是他清休澜给的,所以应听声才愿意留在身边这么久。 —— 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晚也在稍稍离开。 而半梦半醒的应听声在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时就像被打了一拳一样,瞬间清醒过来,转头去看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师尊?!” 清休澜半坐了起来,捂着嘴,缓过这一阵咳后才捏了捏眉心,问他:“我吵醒你了?抱歉。我没事。” “不要道歉,师尊。”应听声从床上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清休澜。 指尖接触时应听声却微微皱起眉,看了眼清休澜苍白的面色,犹豫再三,还是道了声“失礼”,随后就用手背轻轻贴上清休澜的额头。 清休澜还没来得及对应听声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就听他蹙眉问道:“起热了,自己也没感觉吗,师尊?” 清休澜:“……”怪不得。 他都多少年没发过热了,换了个壳子居然能孱弱至此,难以置信。 “我去喊沈前辈过来。”应听声利落披上衣服,打断了清休澜将要出口的话,柔声道:“不要拒绝我,师尊。” 第74章 “……”应听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清休澜还能说什么,只能头疼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沈灵来得比清休澜预料中还要快,甚至不到一盏茶。 清休澜靠在床上懒得动,抬眸闲散地看了沈灵一眼,然后看向应听声说道:“你先出去。” 应听声的表情并不赞同。 清休澜又看了一眼在自己床边坐下的沈灵。 沈灵:“……” 沈灵面无表情地与清休澜对视两息,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在此,尽可放心。” 无奈,应听声只好落下一句“拜托了”,就缓缓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应听声走后,沈灵便自然地搭上了清休澜的脉。 没问为什么清休澜会在这里,没问为什么清休澜不舒服,来喊人的却是应听声,也没问二人为何住在这间空了七年的房间中。 他把了几息,眉头蹙了又松,最终还是摇摇头,给出了和应听声差不多的结论:“脉象无异,就是普通的风寒,伴随轻微的咳喘,并不严重。” 说完,沈灵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看见从茶壶中倒出的是普通的热水时也并不意外,喝了一口,问道:“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只要我一有不对,做什么他不紧张。”清休澜垂着眸,随口道:“可能是因为没见过我生病,被吓到了吧。” “很正常。”沈灵道:“毕竟我与你相识九百余年,也没见过。” “到底怎么了。” 第62章 清休澜叹息一声, 道:“我也是第一次死了又活,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 说着,清休澜收回手, 喝了口之前应听声递给他的热水, 推测道:“可能是不适应吧。” “?”沈灵无情拆穿道:“不可能。再不适应也只是手脚不利索, 说话说不清,思维迟钝……对死了几十年, 突然重返人间的人来说,很正常, 过一段时间就能自行缓解。” “但你只离开七年。”沈灵看着他, 目光平静:“而且, 你行动、言语、思维一切正常, 止不住的咳喘和没有原因的发热并不应该。” 说着, 沈灵抬手, 捏了个传音咒,被清休澜眼疾手快地用一道灵流打散,问他:“做什么。” 沈灵被打断也没有生气,道:“躯体、皮肤、经脉,都无异常, 只有鲛人泪所化的脏器出了问题,我觉得你得找凉倾问问,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清休澜皱眉,拒绝道:“何必,说不定过两日就好了。换季, 偶感风寒,也很正常吧。” “不要侥幸,也不要拖。”沈灵知道清休澜在顾虑什么, 叹了口气,道:“鲛人泪尚且有迹可循,但这世上,可就很难找到第二块若木了。” 说着,沈灵微微偏头,有意无意道:“要是拖到这具身体出现什么无可挽回的情况……你舍得他再等你几个七年?” “……”这话可就实打实说在清休澜的软肋上了——自然是不舍得,不愿意,不允许的。 于是清休澜又叹了口气,妥协道:“看吧。喊吧。” 沈灵被打散那道传音终究还是送了出去。 他站在窗边看着那道传音慢慢消失时,突然听到身后清休澜咳了两声,问他:“我有个问题。” “问。”沈灵言简意骇。 “……我到底哪里漏馅儿了?”清休澜百思不得其解。 沈灵:“……”这人怎么心里没点数。 他反问清休澜道:“说实话,你有认真隐藏过吗?” 清休澜:“……”确实没有。 “那你怎么认出来的?”清休澜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额角,问沈灵。 “直觉。” 清休澜:“……”这事儿没完了是吧。 看到清休澜被噎,沈灵终于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正经答道:“是真的。况且,你这雪霁阁,就连那些向来与应听声交好的小弟子说想来看看,应听声都没答应,怎么可能突然带个陌生人来,还住在你的房间。” “应听声的反应太明显。”沈灵道:“能让他这么担心在意,这么寸步不离的,除了你,我再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听见沈灵这话,清休澜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应听声尊敬他吗?当然,毋庸置疑。 但除此之外,还有爱,有愧疚,有小心翼翼,有得寸进尺。 想被他保护,也想保护他。 清休澜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惜他常年待在天机宗,见到的大多是熟人,这一块的知识几乎为零,清休澜没有找到答案。 沉思之际,凉倾从门外走了进来,在看见他时表情复杂,看看低头站在门外的应听声,又看看沈灵,最后将视线移到清休澜身上,开口问道:“……是你?” “……你怎么住在这?”凉倾说着,又看向沈灵,皱眉道:“这可是……” 说到这,凉倾就没了声,因为她看见沈灵摇了摇头,示意她没关系。 沈灵可谓是天机宗最靠谱的人了,既然他说没事,凉倾也就不再纠结,又恢复了一副闲散的样子,问道:“你说有事想请我帮忙?什么事?” “你给他把个脉看看。”沈灵没有多说,只朝清休澜一颔首,道。 “我?”凉倾指指自己,有些意外:“我只会些粗浅的东西,你确定?” 见沈灵点头,凉倾也不多废话,在床边坐了下来,给两人预警道:“要是不小心把出个滑脉可不许骂我啊。” 清休澜:“……” 沈灵:“……” 粗浅至此吗。 清休澜沉默地伸出手,沉默地望天,沉默地转头看向沈灵。 沈灵缓缓转过了头,拒绝与清休澜对视。 清休澜:“……” 几息后,凉倾奇怪地收回手,道:“没什么大问题呀,就是普通的风寒——这你把不出来?”她可是知道沈灵也会把脉的。 “……”沈灵思考两秒,得出了原因,对凉倾道:“用灵力,探脉。” “要求真多。”嘴上这么说,凉倾还是再次坐了下来,在指尖聚起灵力,分成了细细的一小股,随后将其送入了清休澜的经脉中。 “……”身体最脆弱的经脉被陌生的灵力占据,这种感觉称不上多舒服。清休澜蹙了蹙眉,忍下了将这股灵力逐出体内的想法。 凉倾的灵力缓缓延伸,在碰到某处时,凉倾突然惊讶地睁开眼。 她抬眸看看清休澜,迟疑道:“……你?” 清休澜疑惑地与她对上视线,开口道:“我怎么。” 毫无疑问,凉倾在清休澜体内发现了鲛人泪。她是看过沈灵那写着“鲛人泪、菩提花”等等的那道卷轴的。 再看沈灵毫不意外的神情,想到了应听声的态度,恍然大悟,突然就明白了沈灵为什么请她来帮忙——估计是鲛人泪有问题。 得知面前人是谁后,凉倾咳了一声,说道:“……之前我那些扯犊子的话,你别当真。” 清休澜抵着唇咳了两声,善解人意道:“我没当真,也没把你说的话当人话过。” 凉倾:“……” 凉倾沉默两息,将话题扯了回来,道:“我对鲛人泪并不怎么了解,但我确定,你那滴鲛人泪有问题——简单来说,我觉得它和你八字不合。” “……无论如何,我觉得你都得和我去一趟鲛人海,而且越快越好。”凉倾表情凝重,道:“你应该早点说的,要是这滴鲛人泪突然发疯要拉着你一起死,我们都无计可施。” “这么严重?”沈灵皱眉问道。 鲛人泪的资料不多,和菩提花等放在一起使用的资料就更少了,因此,沈灵找到的史书中从未提到过与清休澜相似的情况——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类似情况的人全都死了,而且死得很快,快到来不及被人发现记录。 还有一种是……清休澜是第一个出现这种情况的人。 无论哪种可能,对清休澜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当然,怎么会不严重。”凉倾抱着手,道:“随着时间推移,鲛人泪苏醒,只会越来越活跃,不会再沉寂——你的身体状况变化无论是快是慢,肯定都是在持续变差的,你自己没感觉吗?” 痛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多严重的清休澜:“……” 他能说什么,他只能无奈笑笑。 “……总之,你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吧,一会就走。”凉倾一看就知道清休澜指定没把身体的异样当回事,没好气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她转身离开前,又回过头补充了句无感紧要的话:“我昨天去问孟玄,他说你‘看着面善’……所以他还不知道?” 清休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凉倾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道:“我开始期待他知道真相时的表情了。” 说完,她便和站在门口的应听声与许寄忱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了雪霁阁。 第75章 许寄忱目送凉倾离开,转头看看房内的沈灵,以及坐在床上的陌生男人,回眸问应听声:“所以,你等到想等的人了吗?” 应听声转头与房内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的清休澜对上视线,轻笑道:“……等到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进去,给沈灵行了个礼,问道:“凉前辈怎么也来了?现在如何?” “没什么大事,但凉倾希望我们跟着她去一趟鲛人海。”清休澜截过了沈灵的话头,轻松道。 应听声却没被唬住,一脸不信,道:“……没什么大事的话,为何要去鲛人海?” “长途跋涉不利于养病。”应听声顿了顿,转眸看向沈灵,问道:“……是不是鲛人泪有问题?” 清休澜:“……”这小兔崽子,这时候倒是敏锐起来了。 果然长大之后就不好骗了啊。清休澜叹息一声,想道。 既然瞒不住应听声,清休澜干脆点了点头,道:“你和我一起去还是留在这等我?” 简直是个废话问题,随便抓个熟人来问都知道应听声怎么可能选择留在天机宗,肯定要和清休澜一起去。 果不其然,应听声不假思索道:“一起去。什么时候走?” 清休澜似乎并不意外,笑了笑,道:“一会就走。” “这么快。为什么?是不是……”应听声皱眉,有些意外。 眼看应听声又要往深处去想,清休澜赶忙打断了他,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 应听声看起来并不太相信,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心事重重地转身去收拾了。 沈灵看着应听声离开,问清休澜:“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 “告诉他有什么用,只会叫他担心。”清休澜淡淡道。 “但他现在依旧很担心。”沈灵回过头看向清休澜,说道:“你还把他当作什么都不懂,需要保护的小孩,因此忽视了应听声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的事实。” “……”清休澜不为所动,道:“那又如何,他再长多大,都是我的徒弟。我照顾他、保护他,都是应该的,正常的,合理的。” “但他拥有知情权。”沈灵轻叹一声,道:“因为他不只是你的徒弟,他还是个人。更重要的是,他应该先是应听声,再是你的徒弟。” 清休澜微微一怔,沈灵点到为止,转身出去了。 “他应该先是应听声……”清休澜轻声重复道,似乎在试图理解一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观点。 “……他应该先是应听声。” 第63章 因着沈灵这一句话, 在坐着马车前往鲛人海的路上,清休澜显得心事重重,时不时就看一眼应听声, 眸中情绪复杂。 应听声:“?” 他偏了偏头, 给清休澜传音:“怎么了?” 清休澜摇了摇头, 直接开口回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做你的师尊, 并不全然是一件好事。” ……还是让“清休澜”死了吧。他可不想再听到什么“应听声啊,我认识, 清休澜徒弟”此类的话了。 应听声就是应听声。 清休澜看着面前从少年长到青年的人。应听声的眉眼已经长开, 少年时的青涩和内敛已经散去, 长成了一副柔而不弱, 大方自然的模样。 那双凤眸一如既往, 幼时就不带凌厉, 现在温柔更甚。 听见清休澜这么说,应听声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听凉倾笑了一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妄自菲薄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 还真有点惊悚。” 清休澜挑眉,往后一靠,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道:“跟着我就没一天安生日子,天天提心吊胆的, 指不定什么时候连那阴阳司都要闯上一闯。” 这倒是实话。 应听声自从遇到清休澜后,从人间闯到溟市,再到试炼之境, 一刻未停。 清休澜离开后他依旧没有在天机宗停留,一路走过妖界和鲛人海——要不是西方诸国一来一回所花费的时间太久,应听声还挺感兴趣的。 想到这,清休澜转过头问应听声:“你去过鲛人海了?” “嗯。”应听声笑笑,道:“进入鲛人海领域后,人类的双腿会变成尾巴。” 在清休澜半是不解半是震惊的目光下,应听声笑着补充道:“有尾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呢。” “是吧。”马车宽敞,中间还有一个小木桌。凉倾一边吃着点心一点看着摊在桌上的话本,随口道:“听声的尾巴特别漂亮,又滑又软,闪闪发光。” 说着,凉倾戏谑地抬头看了应听声一眼,调笑道:“我那群姐妹喜欢死你了,就算已经被你委婉拒绝,也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这次我回天机宗,她们还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再去鲛人海玩呢。” 清休澜沉默两息,突然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又滑又软的。” 凉倾:“……” 应听声:“……” “……目测的。”凉倾脑袋上简直顶着四个大字——“冤枉死了”,她道:“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抚摸尾巴’这一行为在鲛人一族中是非常亲密的人才能做的。尾巴一般只有父母和伴侣能够触碰。” 谈话间,在缩地阵的帮助下,马车很快就在海边停了下来。 应听声觉得马车里的温度有些太高了,马车一停,就迅速从马车中退了出来,耳垂微红。 “给自己罩个隔水阵再下去吧。”凉倾没在意应听声的异常,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对二人说道。 说完,她也不等两人,自己径直走到海边,踮脚一跃,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一般灵巧地没入了海中。 几息后,凉倾从水面浮了出来,一头黑发染上了几丝绿蓝色,原本沾水就会变得沉重的衣裳也化作了轻盈的纱衣,随着海浪缓缓飘动着。 应听声站在马车旁,伸手扶了一把清休澜,确定他站稳后才抬手捻诀,一层淡色结界缓慢出现在二人身周,就像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一样。 “我说……”凉倾无奈地看着那个巨大的“泡泡”,道:“不用什么时候都腻在一块儿吧。在海中绑在一块儿不觉得累赘么。” 应听声一点儿也不觉得,自有理由。但他还是先谢过了凉倾的好意:“多谢前辈提醒。但师尊目前的状况着实令我不放心……” 清休澜:“……” 直到此时此刻,清休澜终于意识到如今应听声虽还唤他一声“师尊”,喊凉倾一声“前辈”,但他却足以与其平起平坐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再需要一味听从“大人”的指导。 但是…… 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抬手在结界上一抚,便将自己从“泡泡”中剥离了出来,然后对一脸惊讶的应听声说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心我了——应该是我来操心你才对。” 毕竟他比应听声多活了那么几个几十年,多操心操心也是理所应当的。 “况且。”清休澜抬手给自己罩上结界,回眸对应听声道:“你是不是对我有点误会。” 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面前的海水居然自动分出了一条通往深处的路,在清休澜走进后又合了起来——就像从楼梯上走下一样简单。 “……”应听声一愣,突然想起个被他不小心忽略了的事实——他的师尊只是换了个名字和身份而已,并不是连着修为一起丢了。 他的师尊……一直都那么厉害,确实不需要别人保护。 ——但至少,让他和清休澜并肩,而不是一直被清休澜保护在身后。 —— 深入大海后,清休澜和应听声一前一后地跟在凉倾身后,听着凉倾给他们简单介绍:“鲛人海的生机靠着一种唤做‘兰芙塔’的花朵维持,在鲛人一族的语言中,意思是‘月光下的珍珠’。” “兰芙塔通常生长在极深的海底崖璧上,如同淡蓝色的琉璃,在黑暗中极为普通,几乎透明到和海水一体。但若以极小的概率被日光照耀到,它们的花瓣会折射出耀眼的色彩。” 凉倾接着说道:“兰芙塔对鲛人而言十分重要,所以不要伸手去摘,这会使鲛人愤怒。” 清休澜思考两秒,问她:“有人摘过?” 凉倾摇摇头,又点点头,道:“算是吧,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简而言之,一位鲛人为了讨爱人欢心,在得知她想要一朵兰芙塔后,就偷偷摘了些兰芙塔去送给她,并让她放在家中,不要带出来,更不要带到鲛人海来。” “但女孩没听,不知怎么想的,大摇大摆地将兰芙塔别在了耳边——一般能将兰芙塔戴在身上的都是对鲛人一族有卓越贡献的人,因此,女孩在鲛人一族中一呼百应。” 说到这,凉倾的神色淡了下来,道:“她靠着那朵耳上的兰芙塔大摇大摆地拿走了很多珠宝,随后消失不见,再难寻踪。” 凉倾说到这,清休澜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兰芙塔这么珍贵,你们就不怕有同族偷偷带走?” 第76章 “当然不怕。”凉倾肯定道:“没有鲛人会偷偷将兰芙塔带回家的。” “……因为每一朵尚未盛开的兰芙塔中,都孕育着一条转世重生的鲛人。”凉倾笑了笑,眼神温柔起来:“鲛人是最看重同族的生物,因此,没有人会去伸手采摘这兰芙塔——就连我方才说的那位鲛人,也只选了盛开的兰芙塔送给那位女孩,只能说有点良心,但不太多。”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鲛人海边缘。 凉倾率先游进了那层几乎不可见的结界中,瞬间,她的长发和鱼尾都被纯净的生息洗涤了一遍,变得轻盈而透亮。 应听声回眸看了一眼清休澜,在他的目光下学着凉倾一样游了进去。 从极深的水下飘上了几缕淡蓝色的灵流,绕着应听声转了几圈,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散出一阵白光—— 几息后,白光缓缓消散,应听声睁开眼。他的双腿已被一条银蓝色的鱼尾取代——如阳光下的浅海般的蓝色,灵而凛冽。 那鱼尾上星星点点的银色波光粼粼的,如天上的星辰,衬得应听声整个人华贵如天上的仙君。 ……怪不得凉倾都觉得漂亮。 清休澜垂眸看着应听声,想道。 确实漂亮。 ……非常漂亮。 “师尊?”应听声见清休澜半天不动,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嗯。”清休澜这才回神,下意识应了他一声,随后扫了二人一眼,也跟着穿过了那层分割普通大海和鲛人海的结界。 几乎在下一秒,清休澜就感到一阵轻柔而温暖的生息蔓延至自己身周——就像躺在阳光下一样,抚平了疲惫的身体,安抚了紧绷的神经。 紧接着,一条淡金色的鱼尾取代了清休澜的双腿,出现在海中。 在鱼尾幻化那一瞬间,应听声清晰看到清休澜眼眸中的黑极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望进过无数次的金眸。 应听声一愣,刚想仔细去看,却发现那一抹熟悉的金色已然消失不见,就像太阳重新沉寂下去一样,变回了深黑。 一串串珍珠垂在清休澜的鱼尾上,连带着他的几缕发尾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就像落在发间的雪。 清休澜低头看了看,试着甩了甩,新生的鱼尾有力,搅起大量气泡。 “哟。”凉倾游到清休澜身边,调侃道:“你真好看,和听声不相上下嘛。” “我如何与师尊比。”应听声一甩鱼尾,游到了清休澜身边,笑道:“师尊就像天空中的太阳,而我充其量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 “你再如何……”清休澜抬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应听声的额头,在海水的阻拦下,轻得要命:“……也是太阳身边唯一的一颗星星。光这一点,就足够特殊了。” 凉倾闻言还想说什么,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话音。 “二殿下,您回来啦。”一位看起来只有十多岁,尚且年幼的少女拎着花篮迎了上来。 她的头上坠着一串串水晶般透亮的宝石,转眸看着凉倾身边的清休澜和应听声,偏了偏头,问道。 “您是带朋友回来参加大殿下的婚礼的吗?” 第64章 “姐姐要结婚了?”凉倾回眸看向鲛人少女, 皱眉问她:“不可能,姐姐没有喜欢的人。” 鲛人少女笑了两声,似乎觉得凉倾脑子转不过弯, 道:“可是殿下, 并非一定要有喜欢的人才能结婚呀~” 少女是鲛人一族中负责“问天”的祭司, 名唤“浮生”。 鲛人一族每一位负责“问天”的祭司,都叫“浮生”。 她根据得到的“天道指示”, 安排新人成婚,以此获得天道的赐福。 “你胡说什么。”凉倾意识到了少女话中的意思, 怒道:“我姐姐怎么能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鲛人寿命悠长, 他们的一辈子, 比人类的“百年”要长的多得多。 凉倾不敢想象与一个相看两相厌的人强行绑在一起度过个几百年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光是听着, 凉倾就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绝望和难过。 少女似乎料到了凉倾的反应, 并不多意外,右手捧起一把花篮中的兰芙塔花瓣,洒向周围,道:“开心点呀殿下,大殿下即将获得天道赐福, 为整个鲛人族带来幸运与爱。能够成为这场婚礼中的主角之一,你应该为你的姐姐感到高兴才是。” 淡蓝色的花瓣慢慢飘落,停在哪儿,便在哪儿扎根生长。 说完,少女也不等凉倾回答, 像完成什么任务一样转身离开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凉倾握紧了拳。她与姐姐一起长大,知道姐姐最爱自由, 断断不能被困在名为“不幸的余生”中的,那会让她枯萎。 清休澜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凉倾被纱衣覆盖的背部,道:“先去问问情况,一人之言不可尽信。” 凉倾点点头,歉道:“见笑了。我也没想到姐姐会突然……” “……明明我离开之前还好好的。”凉倾带着两人往鲛人海深处游。 在普通的海底中,此时阳光应该已经被吞没,陷入一片黑暗。但在鲛人海中,无论游到多深的地方,都是一片明亮——是兰芙塔的光。 而与应听声上次来时不同,如今鲛人海中已经挂上了彩灯和红色飞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喜气洋洋。 鲛人们互相分发着喜糖和象征福气的兰芙塔花瓣,大家都在为了这难得的大喜事庆祝——除了主角。 凉倾礼貌地与路过时朝她问好的鲛人回礼,带着清休澜二人一路来到了一座到处装点着水晶的王宫中。 “母后。” 大殿中人来人往,众人手中都端着不同的礼器送给坐在中间的鲛人皇后过目,得到准许后又急匆匆地将其端了出去。 鲛人皇后听见呼唤抬起头,看见凉倾时惊喜地从座位上起身,游到凉倾面前拉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拥抱,道:“我的阿倾,终于回来了,母后想死你了。” “我也想母后了。”凉倾埋在皇后的肩颈中蹭了蹭,压下了自己关于姐姐婚事的疑惑,从皇后怀中起身,向她介绍应听声和清休澜:“这两位是我在人间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想请母后帮帮忙。” “哦!当然。”女皇友好地朝清休澜与应听声点点头,道:“或许我能帮上忙,来这边吧。” 女皇朝着在大殿中忙碌的众鲛人比了个手势,他们便立刻会意,整齐划一地退出了大殿。 女皇带着他们来到了里间,示意他们随便坐,随后开口问道:“我能帮你们什么?” 凉倾在清休澜身边坐下,道:“母后可听说过‘鲛人泪’?” “自然。”女皇点点头。 “我朋友体内就有一滴鲛人泪,但它……似乎不太稳定。”凉倾蹙了蹙眉,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形容:“它不太合适。” 女皇目光讶然,往前两步,来到清休澜身前,并起右手两指,在清休澜额前停了下来,轻轻探出一丝灵力。 这丝灵力极其细微,存在感不强,因此清休澜并没有感到太多不适。 反倒是女皇探了两息,眉头慢慢蹙了起来,表情略显凝重,问他:“你用鲛人泪重塑了身体中的脏器?” 清休澜点了点头,问她:“可有不妥?” 女皇摇了摇头。 鲛人泪乍一听就是鲛人落下的泪,但其实那只能称作“珠泪”。 真正的鲛人泪并不存在于鲛人身上,也不是每一只鲛人都能化出鲛人泪。 ——只有死前以极其浓烈的情感凝聚而成的那滴珠泪,才能被唤做“鲛人泪”。 最重要的是,鲛人泪必须鲛人自己愿意,才会凝出,无法通过武力逼迫得到。 因此,女皇反应不大。 她只有些忧心,道:“你体内的那滴鲛人泪在剧烈震荡,体内各脏器不安,所以引发了咳喘和高热。” 女皇伸手,在清休澜的额心上一点,一股带着兰芙塔生息的灵力便被送进了清休澜体内,使那滴鲛人泪慢慢平静下来,不再继续在清休澜体内“上蹿下跳”。 “我暂时稳定了这滴鲛人泪。”女皇松开手,道:“但具体该怎么解决,我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或许你得等我查查古书。” 说着,女皇安抚似的看了眼清休澜,道:“你们若不急着回去的话,就先在鲛人海中住下吧。凉倾姐姐不日就要成亲了,你们也一同沾沾喜气。” “不用太担心体内这滴泪。”女皇伸出手指,隔着层空气指了指鲛人泪所在的位置,语气温柔,道:“只要你在鲛人海内,兰芙塔的气息就能一直使它平静,你会没事的。” 清休澜微微低头,朝女皇行了一礼,道:“多谢女皇,感激不尽。” 女皇摆了摆手,笑道:“你们既是阿倾的朋友,就不用客气了。我还得感谢你们,把阿倾带回了鲛人海呢。” “母后!”凉倾语气无奈,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姐姐的婚事是什么回事?为什么这么突然?要娶我姐姐的人,是谁?” 第77章 女皇摸了摸凉倾散落身后的长发,没有清晰回答,只道:“这些问题,不如你自己去问她。我只能说……这道婚事,是‘天道’的意思。” “……委屈阿琂了。” —— 等真正见到女皇口中的“阿琂”后,应听声和清休澜才明白为什么女皇会说“委屈”。 一座华丽的宫殿内,却冷清异常,外面的热闹与这里无关,连一丝细微的动静都传不进来。 而在宫殿的窗前,坐着一位身着红衣的长发少女。 少女将一头白色长发编了起来,垂在胸前。发间没有任何装饰,干干净净,素素雅雅。 她身上的红衣也非常简单,没有多余的花纹或是设计——就像将一匹上好的布料直接披在身上一样,暗自流动的微光有之,但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少女有一双和“兰芙塔”很像的透色蓝眸,但如今,那双美丽的眼睛却半垂着,就像落下的月亮。 而在少女的右脚上,绑着一道红绳——一端在她的脚腕上,另一端则延伸至窗户外,不知落在何方。 “——姐姐!”凉倾看到少女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直直扑进了她的怀中。 她被凉倾扑了个正着,却还是下意识抱住了凉倾,随后才缓缓反应过来怀中人是谁,轻声问道:“……阿倾?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姐姐才是,为什么突然就要成亲了?。”凉倾深深看进面前人的眼睛,轻轻抚过眼下的乌青,问:“……姐姐明明说过,只会和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人成亲的。” 凉琂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眼眸中流露出无奈,以及一丝混杂其中的悲伤和不甘。 凉倾看向凉琂脚腕上的那道刺眼的红色,俯下身,指尖凝聚灵力,在那道红绳上狠狠一划——红绳却像将所有灵力全都吸收了一样,一动不动。 “别试了。这几天我试过无数次,割不断的。”凉琂语气平静,伸手拉起了凉倾,一丝笑意出现在她的眼中。她说:“你能回来看我,我就高兴了。” “……谁。”凉倾低声问:“你要嫁给谁?” 闻言,凉琂沉默几息,轻声开口:“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听母后说,他是一位普通的药师。” 一位普通的药师,即将迎娶鲛人一族的大殿下,未来的女皇——鲛人女皇只有两个孩子,凉倾太小,又常年在外,最后继承皇位很大可能是凉琂。 ——不是因为什么爱情,也不是因为什么利益,更不是家族指婚……只是单纯的因为一道不知真假的“天道指示”,就要葬送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未来几百年的时光。 “你不爱他。”凉倾肯定道。 “当然不。”凉琂回答道:“几日来,我只隔着薄纱见过他一面而已,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一见钟情’这样的故事,也并未发生在我身上。” 凉琂顿了顿,又转头看向窗外,道:“……更何况,他有喜欢的人,我见过。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一直负责看顾王宫周围盛开的兰芙塔——如今,我却要做这个拆散他们的坏人了。” “这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凉倾的尾音落下来,道:“……明明姐姐也是那个被夺走幸福与自由的人,为什么还对别人愧疚呢。” “……他人其实挺好的,即便过得有些拮据,但还是会自己掏钱给付不起药钱的人看病。你还没见过他吧?”凉琂揉了揉凉倾的长发,转移了话题,道:“你去看看他吧。他如今就住在王宫中。” 凉倾确实想去见一见这位姐姐未来的夫婿——她的姐夫。 但等她转身离开时,凉琂却没有跟上来,凉倾问她:“姐姐不和我一起去吗?” 凉琂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与他往后,有的是时间见面,这次就不去了。” “……几百年呢。” 第65章 告别凉琂, 游出门外后,应听声才开口问道:“前辈,所谓‘天道指示’……?” 凉倾有些心不在焉, 但还是回答道:“就是你们想象中那个。和天机宗‘寻人’很像……只是被天机宗选中的人可以踏上修行一路, 被浮生祭司选中的人就要搭上自己的下半辈子而已。” “这样的婚事, 很频繁么?”清休澜皱眉问道。 凉倾摇了摇头,道:“几十年一次吧——所以大家才会这么期待和高兴。” “那上一对在浮生祭司的指示下成婚的人, 现在怎么样了?”应听声游在清休澜身边,微微探头问道。 凉倾抬起头思考了一会, 不确定道:“……说实话, 我记不清了。上一次成婚的是一对平民夫妻, 后恩爱异常, 一度成为鲛人海中恩爱夫妻的典范……” “但是后来就很少再听到他们的消息了——鲛人一族一旦成婚非死不得离散, 他们应当还在一起吧。” 这也是凉倾为姐姐感到难过的原因。 清休澜沉默不语, 反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应听声低低叹道:“恩爱难长久,白首得几回?” 凉倾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随后抬手敲了敲房门。 “是谁?”房内传来一声低低的男声。 “我, 凉倾。” 凉倾的名字在鲛人海中无人不知,那人轻轻叹息一声,道:“请进吧,二殿下。” 凉倾便面色冷淡地推开了房内,转着眸慢慢地将房间扫视了一圈。嗯, 还算整洁。衣服没有乱丢,茶杯和点心也都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 在正对着窗户的书桌前,坐着一个人, 正捧着一本书回头朝几人望来,手中还拿着一片不知名的叶子——和他怀中的书上画着的叶子很像。 那人合上了书,顺手将叶子夹进了书里,随后才站起身,规规矩矩地朝凉倾俯身一礼,不卑不亢地介绍道:“二殿下安好,在下秋华临。” 秋华临半垂着眼睛,并不与凉倾对视,没有得到准许,就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凉倾“哼”了一声,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秋华临一番,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你可知你要娶的人是谁?” 秋华临听出了凉倾的言下之意,虽然他仍俯着身,说出来的话却都挺直了腰杆:“当然,凉琂大殿下——二殿下,我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略通医术的药师,能够迎娶一国殿下,是我高攀。” “但与你姐姐成婚,对我而言,是福,亦是祸。”秋华临头更低,话语却愈发大胆:“若不是因为浮生祭司推算的天道,我秋华临必然带着爱人远走高飞,哪怕终生不回鲛人海,也好过被困在王宫中与大殿下相互折磨。” 听完这一番“就算你是大殿下,我也只选我的爱人”的言论,连应听声都为这位勇士捏了把汗,生怕凉倾一言不合就拔剑。 可出乎意料的,凉倾听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深深地看了低着头的秋华临一眼,开口道:“是啊……你与我姐姐,就是两个不得不互相折磨的可怜人。” 说着,凉倾抬手赦了礼,转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明显是打算和这位未来的“姐夫”好好聊聊天。 应听声和清休澜对视一眼,自觉和凉倾打了声招呼,说想出去四处逛逛。 凉倾看起来很抱歉,大概是因为没能尽到主客之责,清休澜摇摇头,示意她没关系,让她安心。 随后,就带着应听声一起游了出去。 在他们离开后,凉倾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桌上的杯子,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而秋华临先开了口,语气疲惫,道:“二殿下,我绝非大殿下的良人。我与大殿下,从三观到饮食习惯,再到追求和梦想,甚至只是简简单单的颜色、食物喜好,都无一相同。” “她喜欢热闹,我喜欢安静;她向往自由,我却追随安定。”秋华临大概是被恶补过有关大殿下凉琂的一切喜好,信手拈来,淡道:“大殿下喜欢甜食,不喜药味——可我觉得甜食百害而无一利,还整日与草药作伴。” “我与她,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若想为你姐姐辩解,便可省省功夫——大可不必!”最终,秋华临自顾自地下了结论,甚至不想听凉倾的反驳。 “哐”一声,凉倾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砸在桌上,到底是刚举办过成人礼的不羁少女,做起事,说起话来有种扑面而来的“雷厉风行”感。 她从椅子上起身,指着秋华临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自以为是,故作清高的臭药师,我当然知道你绝非良人,但我没想到你居然孤高至此!” “——是,我姐姐喜欢甜食,但那是因为姐姐常年喝药,嘴里全是苦味,才贪恋甜食那一丝甜,她也吃得无聊的宫廷菜和涩口的药膳!” 凉倾猛地一指秋华临放满了书籍,透着草药清香的巨大书柜,道:“姐姐不喜欢药味,是因为闻到就会想到天天吃,年年吃的汤药!你难不成还自作多情地以为姐姐是在针对你么?” “我看姐姐真是瞎了眼!居然还和我说你挺好的。”凉倾一甩鱼尾,狠狠一拂袖,道:“——好在哪儿!我只看到一个故作姿态,自命绝不攀附权贵的‘狂妄自大鬼’!” 第78章 “……你甚至只听得两句与你不同的喜好,就觉得姐姐和你说不上话,但凡你再多问两句,就会知道姐姐在药学方面亦有造诣。”凉倾转身看向窗外,愤愤不平道:“……你这样不把姐姐放在心上,让我如何放心!” 秋华临叹了口气,涩声道:“消消气吧,二殿下。倘若你因为那天道,要被迫离开自己深爱的人,住到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每天都要接见从未见过的人……说到底,我也不是圣人,自然是会怨的。” “命运剥夺了你姐姐的自由。”秋华临一字一句道:“……也剥夺了我的自由。” “……我们只能互相怨恨,也不必可怜对方——恨比愧疚,要好得多。” —— 应听声和清休澜离开王宫后,谢绝了侍女提出的带他们参观的美意,随意顺着一条路往前游去——说是路也不尽然,毕竟在水中可以向上向下游,就是偏要游一条没有路的“路”,也无妨。 反正终点就在那里。 “……我竟一时分不清大殿下和那位药师,谁更可怜。”应听声轻声道。 “都是可怜人。”清休澜转头扫过应听声,道:“他们能够互相怨恨也好——总好过有一方不自觉爱上对方,求而不得。” “那个……你们是不是提到了大殿下的……夫婿?”突然,一位短发圆脸,看起来年轻羞涩的女孩出现在两人面前,话语有些急迫,尾音却轻轻的,像是很不好意思。 “你是……”应听声迟疑道。 女孩急忙摆了摆手,道:“我不是打探皇族隐私的探子!我只是……那位药师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我知道不应该再打扰他……”一滴泪从女孩的眼角滑落,瞬间融在水中,不见了。 女孩的尾音在微微颤抖,她说:“华……秋大人走得太快太突然……” 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抹眼角,轻声道:“……我还没和他好好告别呢。” 我见犹怜。 要是换做那被困于王宫的药师在这,一定会心疼地替她擦去眼泪,然后将她拥入怀中。 ——但是如今这些都做不到了,最多最多,也只能隔着一层薄纱,对女孩说上一句。 “别再哭了。” 而女孩显然不知她曾经的爱人虽然只是住进了王宫,但与鲛人大殿下成婚后,和进了阴阳司也没什么区别——难进,难出,难相见。 她恳求二人带她去见秋华临一面,他不知道也无妨,只要能够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便此生无憾。 应听声听见女孩的请求后,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转头看向清休澜。 清休澜自然知道应听声这是在等着自己下决定——他在尽力将应听声看作平等的同龄人,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什么决定都替他安排好。 ——那不是妈……爹吗。 于是清休澜沉默了会,看了回去。 应听声:“?” 他与清休澜对视两息,率先移开了视线,对女孩歉道:“抱歉,我们只是外来的客人,恐怕没有带你进入王宫的权利。” 女孩眼中的期待慢慢散去,沉默两息,深深、深深地朝两人行了个大礼,道:“……感谢您的坦诚。” 说着,女孩勉强笑道:“希望你们在鲛人海玩得开心,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帮忙——如果我能帮上的话。” 与女孩礼貌告别之后,二人继续顺着往前游去,集市的人很多,但鲛人们都保持着距离,只有非常要好的朋友或是家人才会贴在一起,手挽着手。 清休澜若有所思地看着成双成对的鲛人夫妻从自己面前游过,突然间,一颗圆滚滚的红色果实被递到了嘴边。 清休澜盯着果子,一时没动。 正巧,旁边还传来一对热恋中的鲛人情侣打闹的声音:“张嘴,夫人尝尝这红荆果好吃不好吃。” 随后,又传来女孩害羞的声音:“谁是你夫人呀,别乱喊,这么多人呢……” “你是我夫人呀,既然答应了我可不能反悔。” 看着旁边和自己动作一模一样,给女孩喂果子的男人,应听声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随后准备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下一秒,一阵温热的鼻息在应听声的指尖停留了两秒,最后轻轻咬走了那枚被应听声拿在手中的红荆果。 应听声动作顿止。 第66章 清休澜嚼了嚼, 咽下口中的果肉,评价道:“口感软绵,味甜, 无核——把皮去掉应该会更好吃。” 应听声愣在原地, 还保持着抬手的姿势, 在僵硬地触到清休澜平静的眼神后,才反应过来, 收回了手,道:“……啊, 是吗。那多买点带回去给凉前辈尝尝?” 清休澜点头, 转身游到了贩卖红荆果的小摊前, 挑选起来, 留应听声一人缓神。 周围人来人往, 应听声心不在焉, 往前游了两步就不小心撞到了个人,那人被应听声撞得往后退了一步,被走在她身边带着面具的男子扶住。 “……抱歉!”应听声朝被撞到的那位姑娘俯身道歉,道:“是我没看路,您还好吗?” 站在姑娘身边的男子估计一开始有些不悦, 扶稳自己身边的姑娘后正想开口,却在看见应听声容貌的一瞬间愣了下,随后意外地问道:“应小友,真巧啊。” 男子戴着面具,应听声一时之间没认出来, 但男子身边那位姑娘问完转过身抬头时,应听声亦是惊讶地叹了一声,道:“白姑娘?原来是……” 应听声看向白无思身旁的男子, 立刻会意。男子也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去别处详聊。 应听声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二人稍等自己一会,随后走到了已经挑了小半袋品质良好的红荆果的清休澜身旁,轻声道:“师尊想和南前辈与白前辈见一面么?” 清休澜手上动作未停,依旧仔仔细细地从一框框红果子中选出最红最圆的红荆果,闻言偏头看了应听声一眼,道:“他也在这儿?” “在后面,刚刚偶然碰到了。”应听声帮清休澜扶住了随着水流摇摇晃晃的篮子,道:“看起来不是以‘寻秘阁主’的身份来的。” 等装了满满一篮的红荆果后,清休澜终于选够了,停了手,一捻被红荆果汁水染红的指尖,随口道:“见一面也无妨,走吧。” 应听声自然地提起了那一篮红荆果,结过账后拿出块白色手帕来,低着头捧起清休澜的右手,轻轻擦掉了他指尖上的汁水,道:“红荆果放不住,师尊选了这么多,得多送几个人了。” 清休澜“嗯”了一声,静静等着应听声收回手,才转身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脸好奇的白无思,和被面具遮住了表情,但眼神复杂的南问舟。 南问舟先和两人问了个好,随后问起他身旁的清休澜。 应听声犹豫着怎么回答时,清休澜就主动开了口,说自己姓谢。 “南老板怎么有空来鲛人海?”清休澜看着南问舟,问道。 “我好像……”南问舟缓缓挑起眉,看着清休澜,道:“……还没介绍过自己吧?” 清休澜面色不变,冷静道:“应听声刚刚和我介绍过南老板。幸会。” “原来如此。”看应听声和这位“谢道友”关系亲密,南问舟也没端什么架子,笑这答道:“无思与凉琂大殿下曾是故交。不久前,我们收到了大殿下的婚礼请帖,便前来凑凑热闹,顺便观个礼。” “这样。”清休澜点头回了一句。 随后,应听声接过了话头,笑着对南问舟提议道:“别站在这儿了。你们若是接下来没什么安排的话,同我们一起用个午膳?我请客。” 南问舟自然不会拂了应听声的面子,点了点头,道:“那我和无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路上,白无思扯了扯南问舟的衣服,南问舟便俯下身,听她耳语了几句,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回了句什么。 随后,他便绕了个大圈,从最右边游到了最左边,来到应听声的身旁,朝他使了个眼神。 应听声会意,微微放缓了步伐,落后两步。 白无思则与清休澜搭上了话,给落后几步的应、南两人一个可以自由说话的空间。 “怎么了?”应听声低声问道。 南问舟看着他,眼中情绪不明,只朝走在前面的清休澜一颔首,压低声音问他:“……你俩什么关系?” 应听声:“……”怎么每人都要问一遍。 “朋友而已。”清休澜没有主动介绍,应听声自然要替他瞒下真实身份——哪怕这人也是清休澜的旧友。 “……你这话必有水分。”南问舟可不好骗,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清休澜与应听声关系不一般,但他还是没有主动开口戳破,道:“真不能说?” 应听声笑了笑,随后微微摇了摇头,朝南问舟作了个揖,道:“饶了我吧。” “……”闻言,南问舟只能无奈打消了逼问的念头,却突然话音一转,将声音压得更低,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人……找到了?” 第79章 虽然南问舟没明说是谁,但应听声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应听声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能不能说,两息后,他才轻轻“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太明显了。”南问舟随口道。 走在前面的白无思与清休澜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看了走在后边的二人一眼,随后一起笑了起来。 应听声与南问舟对视一眼,皆是迷茫。 南问舟顿了一下,才轻声接上自己的话音,道:“……要是还没找到的话,你哪儿有心情在这谈情说爱,不知道还以为你俩来这儿度蜜月来了。” 应听声:“……” 说完,南问舟感叹一声:“真好啊。要是大家能一直这样幸福就好了。” 正好,清休澜回过头,对应听声招了招手,应听声便朝南问舟点了点头,提步往前走去,在超过他前,落下一句几不可闻的话。 “你……一会吃饭的时候,还是小心说话吧,我朋友脾气不太好,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幸好没被他听见。” 南问舟:“?” 南问舟站在原地思考两息,看到白无思再次回头看他后,才快步追了上去,牵起白无思的手,与她并肩。 喜事将近,鲛人海的来访者并不少,每家客栈几乎都坐满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座无虚席,连拼桌都拼不上。 不过好在他们一行四人一边是凉倾带来的客人,一边是凉琂曾经的故人。这样的身份,要是在鲛人海连个饭都吃不上,那传出去可不好听。 因此,他们被带到了一间专门用来招待贵人的雅间内。 最先拿到菜牌的是南问舟和应听声。南问舟迅速点完了自己想吃的,将菜牌递给坐在自己旁边的白无思。 而应听声则是一边点一边时不时开口问清休澜两句,得到的大多是“你定”、“随便”、“都可以”这样的回答。 在这样阴阳司级别的回答下,应听声还是轻松分辨出来清休澜真正想吃的,不想吃的,虽然没说想不想吃但是看起来想尝试一二的。 南问舟目睹了全过程,哑然,自愧不如。 点完菜后,南问舟刚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突然就对上了清休澜的那双黑眸。 他在进入雅间后就摘下了面具,此时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清休澜朝他使了个眼神,随后和应听声说了句什么,走了出去。 南问舟看出了那个眼神所代表的意思——我找你有事,出来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将这个眼神理解错误——毕竟他和这位谢道友素不相识,应该还没熟能够单独出去聊天的地步。 但南问舟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在雅间旁边的转角处,南问舟看到了抱着手靠在墙边的清休澜。 听见动静,清休澜抬眸看向来人,一抹金色闪过,直接让南问舟顿在原地,惊疑不定地开口:“你……” 他迟疑着,还是没敢将自己心里那个不敢想的猜测说出口。 而清休澜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给他,上来就是一句简洁明了,直戳人心窝子的疑问:“白无思快要陨落了?” 南问舟:“……”您完全不懂何为委婉吗。 南问舟脸上常年不变的笑容都快为维持不住了。知道白无思真实身份的人也就那几个,更别提清休澜用了“陨落”一词,特指修成了人形的神兽,南问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故友重逢本是好事,但南问舟此刻还是有种想转头离开假装不认识,没出来过的念头——好像只要没人看出来,提出来,这事就不存在一样。 “抱歉。”正当南问舟迟钝地思考自己脸上该挂个什么表情时,清休澜突然开口道。 稀奇。 这放在以前,清休澜肯定是一句“我说的是事实,又不是在咒谁”,如今竟也会为说错话道歉了——虽然看清休澜的表情,他应该不觉得有错,只是因为南问舟听完之后有些难过,这才开口道歉的。 南问舟没晾清休澜太久,先是勉强笑了一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啊”,随后看着清休澜平静的黑眸,笑容慢慢消失在眼中。 最后,他哑声答道:“原来你能看出来。我还当……并不明显呢。” 白无思身上隐隐有股死气,就像深秋一样,暮气沉沉,看不见一丝鲜活的生机——即便南问舟已经用上了各种办法。 这次他们会来鲛人海,除了真的是想来观礼,沾点喜气外,也是想看看鲛人海独有的,散发着“生息”的兰芙塔会不会对白无思有所助益。 清休澜淡声道:“这是重明一族正常的轮回,他们的寿命本就不是‘永恒’。” 南问舟如何不知。 要说他现在对白无思的感情,好像也没有浓到“非她不可”,或是“白无思死了他就活不下去要殉情”的地步。 可南问舟又是这样极力在挽留。 他究竟是在挽留白无思这个人,还是在挽留很多年前在白无思身上倾注的情感? 他究竟是在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还是在为曾经珍重地许诺白无思“永恒的爱”的自己赎罪? 南问舟自己也分不清了。 好像这已经变成了他应该做的——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恨,只是因为一份“责任”。 第67章 看南问舟一言不发, 清休澜便接着开口,道:“她本该在跌落轮回井后就该死去的,是你强行压下即将破壳的重明卵, 为她续上了一口气, 才得以与她再次重逢。” “难为你。”清休澜尾音很轻, 道:“……为她多续了这么久的命,最终却还是要面临分别。” 说完, 清休澜看南问舟依旧沉默,便暗自叹息一声, 准备转身离开, 却突然听到了南问舟的回答。 “……你知道吗。在察觉生机缓缓从无思体内流失时, 我有一瞬间感到了解脱。” 南问舟声音很低, 就像是怕惊扰到谁一样:“好像我终于能给这份不该开始, 早该结束的感情添上一个我并不遗憾的结局——哪怕无思离开, 我也能对自己说,至少我已尽了全力。” “有时我也会怀疑,我究竟是否还爱着无思——明明我们这样亲密。” “哪怕记不清以前的事,她也依旧会无意识亲近我,好像在她的潜意识中, 我是值得她信任的。” 一世英名的寻秘阁主,如今却缩在一间不属于中原的客栈角落中,朝死而复生的故友诉说着自己的最真实的情感。 或许他自己也有些迷茫,想要从局外人处得寻找一个“对与不对”、“值与不值”的答案。 “……我会牵她的手,会拥抱她, 会亲吻她……可我再没说过爱她。” “我给她想要的一切,只要能让她开心、健康、幸福,我愿意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用尽全力为她找寻那一线生机。” “……可我却一点都没有为她即将离开的未来感到难过。” 说到这, 南问舟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他抬眸,问清休澜:“……为什么?我不爱她吗?” “……我爱她吗?” 清休澜看着故友,沉默两息,才摇了摇头,缓慢答道:“我恐怕不能给你这个答案。毕竟对有关‘情感’一事的东西,我甚至不如你了解。” 南问舟便又垂下眸,似乎有点遗憾。 突然一旁传来一道水流波动的声音,两人一同抬头看去,居然是半天等不到南问舟,出来找人的“故事主角”,白无思。 她朝清休澜笑了一下,随后游到了南问舟身边,语调一如既往地干净柔和,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等了你好一会也不见你回来,很担心。” 南问舟似乎对白无思有用不完的耐心,每次看到她时,连眼神都软下来,眸中只盛得下她一个人的身影。 他抬手抚上白无思的发,顺了顺,然后用一种不会惊起落叶的语气答道:“抱歉,我聊得久了点,让你担心了。” 白无思点点头,道:“没关系,我原谅你离开。” 南问舟一愣,正想把这个回答当做一个巧合,却见白无思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眼神清明,再次认认真真地答道。 “我原谅你离开,问舟。” 后来,那顿饭吃得四个人各有各的心事,但只有白无思将心事放在了脸上——她重新回到雅间落座后,看向南问舟的眼神中依旧带着七分满的爱意,一分眷恋,一分不舍,以及一分不易察觉的难过。 南问舟自然看得出来,但他除了静静陪着白无思,为她整理散乱的发丝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 等应听声与清休澜回到王宫后,才在宫殿内见到了消失一天的凉倾。 凉倾抱着自己的鱼尾坐在软垫上,殿内连灯都没点。 应听声进来后先是抬手点亮了殿内的灯烛。 凉倾被光线刺得眯了下眼,见来人是他们,连起身都懒得,恹恹地一指桌上琉璃色,描着金字的请帖。 第80章 清休澜依言拿起请帖,扫了一眼后就明白了凉倾为何一副“想上吊,但也没那么想”的样子——凉琂的婚期竟定在了明天。 应听声有些惊讶,道:“明天?这也太快了。” 凉倾垂着眸,连发丝都耷拉在肩旁,没有回答。 就算是人间最普通的夫妻成婚,从订亲到等待吉日,再到迎亲,算下来怎么也得几个月。 ——而凉琂是谁,鲛人一族的大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人生大事却如此仓促。 她匆匆忙忙地被“赐福”和“天命”往前推,被迫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走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我觉得我没什么能够帮上姐姐的。”凉倾闷闷开口:“大家都很开心,除了姐姐,但是姐姐不能不开心……所以我不开心,如果我也像姐姐一样,明明不想笑也要笑着,那不就没人为姐姐失去的那些东西难过了吗。” 凉倾这番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 这样的事,应听声与清休澜不好插手,也什么办法。 应听声递上了带回的红荆果,凉倾抬手接过,一点晶莹剔透的湿润从这颗鲜红且圆润的果子上滑落,消失不见。 站在一旁的清休澜却突然皱了皱眉,面色有些古怪。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道雷云就骤然聚集在清休澜头顶,闪着电光,似乎是在警告着什么。 清休澜:“……”得,天机不可泄露。 凉倾:“……?” 应听声:“?”范围这么广,海里也能劈啊。 清休澜无奈地看着两人,斟酌着说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我明白你在烦恼些什么,不用太担心未来。有的未来,写做……” 说着,那乌黑的雷云再次蠢蠢欲动起来。清休澜充耳不闻,拉过应听声的手,写下了“未来”的“未”字。 只是这“未”字的上面一横拉得很长,似乎在暗示什么。 应听声只一眼就明白了清休澜的意思,有些意外,突然明白了是什么事“不可言”。 凉倾却好像没看懂清休澜的暗示一样,眉头依然紧蹙。 “别想太多。”清休澜提醒了一句,随后伸手将应听声拉了起来,带着他离开了。 —— 翌日。 天未亮,凉琂便被一众侍女架了起来,侍女们为其穿上匆匆赶制的吉服,戴上沉重华丽的头冠。 殿内昏暗,所以早早地点亮了灯,照得凉琂脸上一片惨白。 侍女们迅速在她的眼角装点上米粒大小的珍珠,抹上胭脂,额心画上一道五瓣花形装饰,花瓣中间点缀了一颗暗红色宝石,随后用大量脂粉盖住了凉琂苍白的脸色,硬生生逼出一抹红润来。 紧接着,几双手又用梳子摆弄着凉琂那一头白色长发。 发丝被理顺,弯曲,折叠,旋转,随后缠在了一起。 头皮被扯得微微发痛,但凉琂没有出声,只双眼无神地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她麻木地任由侍女在自己脸上、身上和发间捣鼓,就像一个美丽,精致,但僵硬的木偶一样。 直到天空蒙蒙透出白,侍女们才替凉琂盖上大红色,层层叠叠的头纱,然后放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身,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水流波动声和各种东西的碰撞声,侍女们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出嫁前,凉琂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能张嘴,因为鲛人一族认为这会泄了福气。 “姐姐!”凉倾早早地就醒了,但即便是新娘最亲近的妹妹,鲛人一族的二殿下,也是不能在凉琂盖上盖头之前见她的。 直到现在,凉倾才被允许进入。 但她姐姐早就盖上了盖头,看不见表情,也摸不清情绪。 凉琂没有说话,只朝着凉倾的方向转了转身,随后摸索着拉住了她的右手,在她的手心中轻轻地写下三个字。 别担心。 写完,凉琂用双手包裹住凉倾的右手,轻轻晃了晃。 接着,一早上水米未进的凉琂就被一众侍女围着,慢慢游出了宫殿。 她首先要坐在以灵力驱动的马车上绕着整个鲛人海转一圈,分发“福气”。 然后要在指尖沾上胭脂,给不久后要在婚礼上为她撒兰芙塔花瓣的花童眉心点上一点红,称作“定红”,定下幸福。 接着就是拜见父母与浮生祭司,等念完一大串不知其意,听不清更听不懂的祷告词后,才能休息片刻。 但依旧不能吃东西,凉琂必须一直含着这口“福气”,直到拜完天地,进入新房。 这一路繁琐流程,凉倾始终跟在后面,看着姐姐辗转各地,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时间——也看不到。 红纱遮住了凉琂的表情,她是开心还是难过,面纱下是在微笑还是落泪,全都被这飘飘扬扬的红纱遮得严严实实。 既然看不到,那就当做她在笑吧。 这可是她的大喜之日。 —— 凉琂一路上听话乖顺,挑不出一点错,鲛人子民都对这场史无前例的婚礼十分满意——除了凉倾。 她自然是笑不出来的,连同清休澜与应听声,和与他们站在一起,一同观礼的南问舟和白无思。 南问舟看着前方的华丽的仪驾,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白无思则看着凉琂的身影愣神,面色带着一丝疑惑。 在人群中,应听声看见了之前在王宫门口遇到的那位我见犹怜的女孩,她怔怔地看着这场盛大的婚宴,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爱,有怨,有不甘,有遗憾。 他皱了皱眉,这样的表情,他很熟悉。 求而不得,从而生怨。 —— 直至黄昏。 凉琂终于走完了这套复杂的流程,笔直地跪在鲛人女皇和面前,等待着自己的新婚夫婿前来扶起自己,行这最后一道礼。 但一盏茶过去,秋华临却迟迟未到。 女皇紧张地朝身边人使了个眼神,下人会意,立刻带人去寻找迟迟不见踪影秋华临。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 凉琂像是听不到这些议论一样,依旧跪得笔直。 直到又一盏茶后,下人终于姗姗来迟,面色凝重,在女皇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女皇听后神色骤变。 而清休澜等人站得近,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下人说的是—— 秋华临死了。 第68章 应听声听到这个消息后微微挑起眉, 看向身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毫不意外。他察觉到应听声的视线,微微偏了偏头, 递给他一个“别担心”的眼神。 凉倾骤然起身, 跟着下人往王宫内游去, 尾巴轻轻一甩,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而凉琂依旧跪在地上, 腰背依旧笔直,似乎并未听到这个消息——或许听到了, 只是她的情绪和反应都被红纱掩盖。 应听声和清休澜对视一眼, 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朝着凉倾离开的方向游去。 大部分人都聚集在王宫外, 如今, 王宫安静异常, 只能看到几个女皇身边的人急匆匆地游过。 他们在王宫中心的花园中找到了凉倾。 而在这片生机盎然,开满了兰芙塔的美丽花园内,却有一人躺在其中,神色平静,就像在花中睡着了一样。 正是秋华临。 虽然“睡美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 但他的胸膛也没有起伏,整个人面色苍白,透出一股浓浓的死气。 他甚至还并未换上婚服,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衣,发间、身上空无一物, 也没有沾上明显的血迹。 花园中没有争斗的痕迹,应听声扫视一圈,随后来到了神色不明的凉倾身边, 低声问她:“……是自杀?” 凉倾缓缓摇了摇头,不知意思是“不是”,还是“不知道”。 她带着应听声往前一步,随后指着秋华临的腹部说道:“腹部有刀伤,死因是失血。如果说是他杀,周围却也没有争斗痕迹,如果说是自杀——周围同样没有发现凶器。” 清休澜也跟了上来,打量两眼,道:“是熟人吧。” 应听声明白清休澜的意思,替他把话补全:“——是秋华临的熟人杀了他。” ——因为是熟人,所以现场没有争斗痕迹,所以秋华临没有防备,被一击毙命。 聚在花园的鲛人越来越多,清休澜等人便不再打扰,一起退出了王宫,重新回到了方才的观礼席。 南问舟左手揽着白无思,听见动静一回头,见是他们回来,便带着身旁人游了过来,低声问:“如何了?” 应听声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只做出了口型,没发出声音。 “死了。” 南问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孤身一人跪在不远处的凉琂。 凉倾却看出了南问舟的意思,面色冷淡,直视着南问舟,一字一句道:“她不会。” 第81章 不可能是凉琂杀了秋华临,她不会。 南问舟对上凉倾略有不善的眼神只是笑笑,滴水不漏:“当然,我相信她不会。” 随着南问舟话音落下,周围的鲛人见这场婚事的另一位主角迟迟没有现身,有些不满,觉得他根本不重视这场能给众人带来天道赐福的婚事,纷纷要求女皇给个说法。 女皇半垂着眸,并不回答,静静听着身旁人低声和她汇报着什么。听完后,女皇的目光变得复杂。 不满有之,愤怒有之,松了口气亦有之。 她是女皇,深爱自己的臣民不假——但她也是一位母亲,亦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得到幸福。 最后,这场本该记入史册的婚事在女皇的拂袖离去后便不了了之了,再无人提及。 等民众慢慢散去后,跪在中间的凉琂终于被人扶了起来。她站稳后,伸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盖着的红色头纱。 头纱不小心勾到了发饰,连带着她那头白色长发也跟着散了下来。 凉琂挥退了周围的侍卫与侍女,慢慢抬起了手,似乎想要触摸天空——或者说,海面。 她终于开口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微哑,尾音微微向上,轻而挑:“太阳已经落下了?还是从未升起过。” 她手中捧着的兰芙塔随着她奔波了一天,快要枯萎。于是凉琂便伸手将那些摇摇欲坠的花瓣揉了下来,随后松开手,让它们随着海风飘向远方。 有的花瓣落在了海床上,不再漂泊;有的花瓣依旧飘向远方,零落成泥。 凉倾伸手接住了其中一片花瓣,随后搅动水流,来到了凉琂身边。 凉琂没有抬头,却好像知道来人是谁一样,依旧撒着花瓣,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他死了,姐姐。”凉倾开口道。 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回答的是“我喜欢青色和蓝色”这样的问题,简单自然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凉琂。 “……是么。”凉琂拿着花瓣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接着,她缓缓地,松开了手。 淡蓝色的兰芙塔花瓣随风而去,伴着凉倾的话音:“……他昨晚就死了,只是因为死在了兰芙塔周围,所以并没有明显的尸斑一类。” 凉倾涩声道:“……母后的意思是,要彻查。” “……”凉琂闻言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理解似的点了点头,道:“应该的,查吧。” 秋华临实在死得太早——但凡他晚死两个时辰,凉琂都会拥有全天无可置疑的不在场证明。 ——而在鲛人一族中,新人们举办婚事的前一天晚上,门口周围是不能有生人和外人的。 因为鲛人一族认为在这天晚上,上天就会降下祝福,让第二天的婚事顺顺利利,辛福美满。 如果有生人在的话,那祝福就会被生人的生气拦在门外,找不到进去的路。 因此,没有人能够证明凉琂没有出去过。 而这位大殿下的准夫婿,别说什么时候出去的了,甚至死了快一天才被人发现。 红事变白事。 凉琂就像挣扎百次,每次都狠狠撞在透明玻璃上的百灵鸟,突然,这困住她的玻璃突然碎裂开来,而她只是象征性地扇了下翅膀。 她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她好像也没有很高兴,但也没有很难过——就像是……大脑已经哭晕,变得迟钝,迟迟没能反应过来如今已然自由一样。 凉琂被两个侍卫恭恭敬敬地请回了房间,凉倾也要去帮女皇的忙,一时间抽不开身。 离开前,她拜托清休澜和应听声帮忙调查一下,证明杀害秋华临的凶手不是凉琂。 清休澜没说话,只是问她为什么坚信凉琂不会杀了秋华临,换自己余生自由。 凉倾顿了顿,回答:“……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亲姐姐。” 闻言,清休澜微愣,应听声便开口答应了下来。 等清休澜回过神后,凉倾已然走远,身旁只有应听声还在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 “……”清休澜叹了口气,他想查什么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毕竟无需去辨别真话和谎言之后,便只剩下了隐藏在某处地方的真相。 但这事毕竟是应听声应下的,清休澜刚好也想锻炼下让应听声,让他别在自己身边时,就只听自己的。 于是清休澜突然开口,对站在自己身旁的应听声说道:“接下来,一切由你做主,我都听你的。” 应听声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下意识拒绝了:“怎么能让师尊听我的,应该是我听师尊的才对。” “你还查不查了。”清休澜自有一套,道:“让我来做主的话,我会在床上躺个三天。” 应听声:“……”这不耍赖皮吗。 可答都答应凉倾了,应听声还能突然和凉倾反悔不成?他师尊可真有一手。 但“指挥清休澜”,或者“对清休澜下达命令”这样的事还是有些超出了应听声的认知。 在去往王宫的路上,应听声更像在和清休澜商量,查什么,怎么查,查哪些人……这些事情应听声都有想法,可以立刻执行,但他还是都和清休澜说了一遍,最后问清休澜是否有那里错漏。 清休澜面无表情:“……”如果这是一场对应听声的考核,那他现在回答了,不就成开卷考了吗。 于是清休澜什么都没说,什么意见都没给,只用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轻薄竹简一敲应听声的头,淡淡落下句“自己想”。 应听声:“。” 他无奈笑笑,知道师尊这回估计是铁了心要让自己做主了。 再次来到王宫那片开满兰芙塔的花园前,应听声发现周围已经挤满了前来一探究竟的好奇民众,一个劲儿地往前挤,都想拿到第一手最值钱、最劲爆的爆料,当作让自己高高在上的谈资。 鲛人侍卫八风不动地守在前方花园门前拉上了大块白布,隔绝了所有探究的视线。 清休澜明显不想去和人挤,在距离花园□□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应听声游到清休澜身边,思考着该怎么进去,不远处那个在高处巡逻的侍卫看见二人时却突然两眼放光,三两下来到二人面前,行了个礼。 他开口说道:“二殿下有令,命二位前来调查,我等感激不尽。二位请随我来吧。” 说着,他就带着两人往一旁的通道中游进了花园,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了句“不打扰了”,就转身离开了。 花园里除了侍卫外,还有站着几个人,为首的短发女鲛人见到他们,微微俯身行了个礼,随后介绍道:“两位贵客安好,我叫若烟,二殿下方才说一会会有人来协助我们查案,就是二位吧?” 应听声点了点头,道:“若烟小姐叫我应听声就好,这位……” 他顿了一下,就听清休澜从善如流接道:“我姓谢。” 每次听清休澜隐藏身份时,都只说自己姓谢,从不告诉别人名什么。想到这,应听声突然失笑。 但他面上却是只微微动了动嘴角,咳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么,若烟小姐,现在是什么情况?” 若烟没有丝毫隐瞒,干脆利落地说道:“他杀。” “而且,秋华临有意引导我们判断他是自杀。” 若烟顿了顿,接着说道:“他在帮助这个杀了他的人。” 第69章 和清休澜的推测一模一样。 只是应听声没想到秋华临这“熟人”居然能熟到让他甘愿自己去死, 也要为其隐瞒。 若烟带着两人往前去,解释道:“秋华临的死因是失血和内脏破裂,伤口只有腹部一处, 是类似短刀一类的伤口。” “按照力道和深度, 凶手第一刀下去时, 秋华临就该死了——大概是求生的本能让他用灵力挡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散了这道灵力。” 若烟在秋华临的尸体前停下, 指着他千疮百孔的腹部道:“伤口很杂乱,但其实凶手只捅了一刀——其余的伤口, 是秋华临自己捅的, 目的可能是为了将自己的死亡伪造自杀。” 清休澜默不作声地去了一旁, 俯下身看着花园中被压塌的兰芙塔, 没有说话。 应听声看了看周围, 问道:“现场清理过了?” 若烟知道他想问什么, 摇了摇头,道:“没有,只移动了尸体——很干净,是吧?简直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现场,连血迹都没多少。” “秋华临还自己清理了现场?”应听声看着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淡淡道:“他倒是谨慎,看来凶手对他很重要。”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应该不难猜是谁,对吗。” 若烟耸了耸肩, 道:“能猜到又如何,办案要讲证据,没有证据,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凶手,他也不是凶手。” “好吧。好吧。”应听声转身,来到了清休澜身边,俯下身问他:“有发现什么吗?” 第82章 清休澜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泥土,摇了摇头,道:“没什么特别的。也没有迷药毒药之类,就是普普通通地因为失血太多死去了。” 应听声伸手扶了一把清休澜,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随口道:“那我们只好先去问问还能开口的人了——要先吃个饭吗,平常这个时候我们都在散步消食了。” “……”清休澜简直无奈,道:“哪有空吃,很多关键的线索和人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的——你不是也想找出凶手吗。” 应听声没有反驳,点了点头,朝着王宫内游去,不经意道:“先去问问女皇吧,也许女皇知道些什么。” 清休澜下意识皱了皱眉,道:“想什么呢,女皇……” 说到一半,清休澜突然反应了过来,笑骂道:“差点把我绕进去了,小崽子——投机取巧可不行,说好你做主,就别问我意见。” 应听声被戳穿心思也不恼,若无其事地笑笑,揭过了这个话题。 不知从何时起,应听声已经从原来拉着清休澜的手跟在他后面,到落后半步紧随其后,到如今——已与他并肩。 不过短短十一年。 —— 进了王宫后,二人先去找了凉琂。 凉琂居住的宫殿中有一主殿,一偏殿。主殿是她住着,偏殿没人。 而在大门正对面,距离十来步的地方,就是秋华临暂时居住的宫殿。 二人进入主殿时,应听声发现原本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大殿已经换了副模样。灯笼、彩带等等都被凉琂取了下来,那些象征好寓意,用来祈福的物什也撤了下去。 凉琂本人更是直接脱下了繁复的嫁衣,又换回了简单轻便的常服,妆容和头饰都解得一干二净。她半靠在窗边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进门的动静,凉琂回过头,神色空白,未卜先知一样开口道:“如果你们是来问我昨晚有没有出过门,或者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在房间一类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们。” “——没有。没有。” 我没有出过门,但也没有人能够证明我没有出过门。 应听声搬了个椅子过来,等清休澜坐下,再次撑着头神游起来后,才转头问凉琂:“你也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我睡得很早。”凉琂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是两人的怀疑对象,道:“因为第二天要很早起来梳妆。” 合情合理,但有理无据。 应听声抬头跟着凉琂的视线看向窗外,发现从这里往外看,能够将秋华临宫殿的大门看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凉琂没有回头,但察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开口道:“但我确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像我说的,我很早就睡了。” 眼看从凉琂这问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应听声也就不再多费口舌,准备离开。 清休澜也跟着应听声起身,离开前,他有意无意地关心了一嘴凉琂:“殿下昨晚似乎没睡好?” 凉琂面色不变,笑了笑,回应道:“多谢关心,毕竟我也是第一次成婚,有些紧张在所难免。” “紧张。”清休澜点了点头,没有深究下去,转身离开了。 “师……”应听声刚想习惯性地问清休澜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又突然反应过来,就算问了清休澜也不会回答,蓦地住了嘴。 清休澜笑了笑,伸手将应听声的碎发理至耳后,道:“别着急,线索和真相离我们并不远。” 说完,他抬手抚摸过挂在宫殿墙上的壁画,随意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去秋华临宫殿里看看。” 大概是凉倾打过招呼,站在秋华临门口的侍卫并没有阻拦他们的来访,在提醒他们带上手套,小心动作后,轻而易举地将二人放了进去。 大殿中,一切都还维持着主人离开前的样子。 秋华临那张书桌上放着一杯安神茶,已经冷透了。应听声将其小心端起,凑在鼻下闻了闻,没有异常。 随后,他又转眸看向桌上的其他东西——多是书本和纸张,以及记录摘抄整理的草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清休澜站在那个巨大的书柜前,随手拿下了一本书,快速翻了翻,书中夹杂着不少植物标本。 应听声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清休澜手中的书上,随后他在清休澜看过来时收回了目光,坐在了秋华临书桌后的椅子上。 椅子对应听声而言并不太合适,他思索着秋华临的身量,随后将视线缓缓移至清休澜身上。 好像和师尊差不多高。 清休澜:“?” 他合上手中的书,将其重新放回了书柜中,开口问道:“怎么了?” “师尊,可以过来一下吗。”应听声从椅子上起身,唤道。 清休澜便游了过来,被应听声扶着肩送到了椅子上,还没等他疑惑,就听应听声问他:“师尊看到了什么?” 秋华临的书桌正对着窗户,从清休澜的视角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窗外对着一片空地,只看得到沙砾和远处的灯光。 他如实答了,却见应听声面色复杂地将他扶了起来,视线提高后,清休澜这才发现,窗下还有一道被各种植被掩盖的小道。 而从窗户往右看,就是凉琂的宫殿。 “这条小道从大殿下的宫殿中看,是看不到的——如果秋华临是从窗户中翻出去的,那大殿下确实可能没有看到秋华临出去。” 应听声站在椅背后,撑着书桌,几乎把清休澜困在了自己怀中。 他比清休澜高出些许,说话带起的气流穿过清休澜的发间,微微有些痒。 清休澜垂着眸,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 看清休澜半天没有反应,应听声这才疑惑地“嗯”了一声,稍稍退开了些,问道:“怎么不理我,师尊。” 清休澜动了动,偏过了头,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无奈,解释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什么秋华临拼命想保住的人,却能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爱错了人?还是……杀错了人?”清休澜随口猜测道。 应听声摇了摇头,抬眸看向窗外。 天色将暗,要是死亡时间推算没出错的话,秋华临大概是在天黑后才出门的,正正好好。 应听声一转尾,整个人便轻巧地跃出了窗外,落在了下面那条小道上。 清休澜也从上面闪身来到应听声身边,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 应听声顺着小道往前游去,发现这条小道上多有植被遮挡,如果躲得好,确实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去到中心花园。 ——但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在下面那条小道上说吗,为什么非要来到这开满兰芙塔的花园。 应听声想不通。 清休澜靠在花园的假山上,随手搅起个小小的漩涡,困住了一条小小的红鱼儿。 红鱼儿晕头转向地在漩涡中找不到出路,直到清休澜停下手,它还是自顾自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几息后才缓过来,控诉似的咬了下清休澜的指尖。 鱼儿没有牙齿,跟轻吻了他一下一样。 应听声:“……”怎么感觉师尊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只是在等我开窍呢。 清休澜终于迟钝地察觉到应听声的视线,慢吞吞地抬眸看向他,偏头问:“遇到麻烦了?” 说着,他不再理会那条小鱼,水波一动,他瞬间游到了应听声身边,几乎贴在他的耳边问:“需要我的帮助么?” 清休澜已经和这条尾巴很默契了,但明显没掌握好距离,不小心蹭到下应听声的尾尖。 应听声神色未变,却感到一股从下往上蔓延的酥麻——就像被小猫用鼻尖蹭了蹭一样。 “不要紧。”应听声答道,朝清休澜张开了双臂,睫毛柔顺地垂下,轻声道:“师尊可以给我一个鼓励拥抱么。” 清休澜听完一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但应听声就是有种莫名的自信——他赌清休澜不会拒绝他。 果不其然,两息后,清休澜就像拿他没办法一样轻叹一声,抬手拥上了他。 两人肌肤相接,连鱼尾末端的尾纱都贴在了一起。 “我总觉得……你不是需要鼓励。” 清休澜几乎靠在了应听声肩上,淡淡道:“……而是在撒娇。” 第70章 应听声没回答, 也没放开清休澜。他抱得不是很紧,极尽克制。 只要清休澜一推,他就会松手。 但清休澜没有, 他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只是顺着夜色低声提示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秋华临的尸体过了这么久才被人发现?” 应听声突然睁眼, 茅塞顿开。 为什么没人发现死在兰芙塔中的秋华临? ——因为鲛人天然对兰芙塔有种与生俱来的敬意,不会伸手去翻动这层层叠叠的兰芙塔。 而兰芙塔又会掩盖气味, 延缓尸体腐烂。 第83章 “……他们确实是在秋华临窗下那条小道上见面谈话的,秋华临就是在那儿被捅了一刀。”应听声突然明白了事情经过, 涩声道。 “而秋华临不但没有反抗, 还夺走了行凶者的刀, 让他快走。”见应听声明白过来, 清休澜也就顺其自然地接了下去:“秋华临一路躲藏, 来到了中心花园, 自己给自己补上了几刀,然后在兰芙塔中沉睡。” “但现在还有两个问题。”清休澜轻轻放开了应听声,俯身从河床上拾起了一片淡蓝色的兰芙塔花瓣,花瓣缓缓消散在他的指尖,又消失不见。 “第一, 秋华临自己就是药师,而且他的宫殿就在旁边,他完全有机会有时间拯救自己,但他没有,为什么。”清休澜之前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始终不得解。 “第二。”清休澜伸出右手两指,比了个“二”,接着问道:“刀呢。” 秋华临用刀捅伤了自己, 想要浑水摸鱼,为了保证刀痕一样,他用的肯定就是行凶者带来的刀。 但在中心花园中,他们并没有发现这样一把刀。 ——总不能是刀自己长脚跑了吧。 唯一的解释,有人拿走了刀。可能是行凶者,也可能是别人。 “好了,别想了。”看着应听声被自己的三言两语带入了沉思,清休澜便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随口道:“我饿了。用膳吧。” 应听声:“……” 应听声哭笑不得,道:“已经过了晚膳点了,随便吃点清淡的吧,明天早点吃早膳就是了。” 清休澜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往宫殿游去——凉倾不知道怎么想的,给他们安排了个只有一张床的宫殿。 说是“来客太多,反正你俩平时不也一起睡么,凑合下啦”——清休澜听完表情复杂。 “师尊想喝粥还是吃面?”应听声这两年在外游历,修得一手好厨艺,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连清休澜都自愧不如——清休澜下不得厨房。 “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有的,不吃。” “……” “我开玩笑的,师尊。”应听声笑了笑,道:“藕粉好吗?” 清休澜用指节一敲应听声的额角,咬牙切齿地笑道:“……你现在都会拿我寻消遣了?” “冤枉。”应听声嘴上这么说,表情却一点不像被冤枉的样子,眸中笑意未散:“师尊原谅我,好不好?” 清休澜简直拿他没辙,说舍不得说,打舍不得打,稍微教训一下就“师尊冤枉”,“师尊别气”地喊,喊得清休澜一点脾气没有。 没办法,谁叫这是自己捡回来的人呢。 清休澜无奈想道。 只能认栽了。 —— 转机出现在第二天。 清休澜吃完早膳在院里消食,转头就瞟到了在书房看若烟今早送来的文书的应听声,觉得有点不对。 他游到了应听声书桌前的窗边,半倚着窗棂喊了他一声:“听声。” “嗯?”应听声自然地应了一声,头都没抬,眼睛跟黏在了字上一样。 见清休澜喊了他一声就没了动静,应听声这才抬起头,一愣。 窗棂是圆形的,中间刚好能坐下一个人。 清休澜就这样逆着阳光,坐在窗棂上垂眸看他。 不知是不是应听声的错觉,他总觉得清休澜的黑眸被阳光染上了一抹金色,和他的尾巴一样,微微发亮。 清休澜那条淡金色的鱼尾就该沐浴在阳光下,温柔得让应听声移不开视线。 清休澜伸手将自己的长发撩至耳后,应听声这才发现——他在左耳上戴了一枚金色圆形长流苏的耳坠,微微摇晃着。 “我干什么呢?”清休澜尾音轻轻落下来,问道。 应听声的眼睛几乎要被那耳坠的光晃得映上一抹亮色,他一时之间就像脑子被灌满了水一样,转不动,整个人朦朦胧胧的,连清休澜的声音都略显模糊。 “……什么?”他怔怔问了一句。 清休澜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抬手甩了个结界,日光瞬间被掩盖,清休澜的眼睛和尾巴一起暗了下来,就连那枚耳坠也沉寂在黑暗中。 清休澜伸手点了点应听声手中的文书,道:“活儿全让你干了,我干什么呢?” 应听声这才突然回过神来,笑笑,理了理手中的文书,随口答道:“师尊不如想想午膳吃什么吧。想完了午膳可以想晚膳,还有明天的早……错了,师尊!” 应听声话刚说一半,一道灵力便飞速袭来,直接轰碎了窗棂。应听声再躲慢一点就能被轰个正着——但就算应听声没躲开,清休澜肯定也会自己将灵力散去的。 他不舍得。 应听声俯身捡起被不小心扫落的纸张,轻咳一声,终于进入了正题,道:“……师尊记不记得之前在王宫门口遇到的那个,请求我们带她进去的女孩?” “记得,怎么了。” “师尊替我去问问话吧,要是有问题,就直接把她带回来。”应听声用灵力修复了破碎的窗棂,说道。 清休澜终于听到个稍微像样的任务,不再多说,一甩鱼尾,转身离开了。 —— 打听个女孩的住处并不费什么事,对清休澜而言更是轻而易举,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间位置偏僻,远离王宫,紧挨树林的小屋。 清休澜绕着小屋游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小屋内很安静,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呼吸声。 他便直接推开了门——果不其然,空无一人。 但是可以肯定,原本住在屋子里的人并没有离开。因为屋内的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食物,根据腐烂程度来看,应该是昨夜的饭菜。 清休澜在屋内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 这间小屋很平凡。 看得出主人并不富裕,但很爱干净——屋内十分整洁,每个东西都放在了该放的位置,整整齐齐。 衣服也没有乱扔,而是叠好后摞在了一起,一摞男装,一摞女装。 生活的痕迹很重,甚至窗边还放着生机勃勃的花草,以及手绘的杯子和画。 在靠窗的书桌上放着不少书,清休澜游了过去,看了两眼,认出了秋华临的笔迹——和王宫宫殿那书架上的书中的批注一模一样。 清休澜看得出秋华临和他的爱人十分恩爱。因为在存放食物的橱柜上,还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做了果酱,夫人请用”,落笔日期是六天前。 ——秋华临被赐下婚事的前一天,还在为心爱之人做果酱。 他前一天还是那女孩的爱人,第二天却突然要和别人成亲,成为另一个女孩的丈夫,任谁都接受不了。 清休澜转身离开,之前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丝头绪。 —— 等清休澜回到王宫时,就听说了另一个消息——秋华临的尸身不见了。 他来到应听声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应听声摇了摇头,微微俯身解释道:“若烟姑娘出门问个话的功夫,那秋华临的尸身便不翼而飞,但现在都没有找到。” “没人看守?”清休澜皱眉问道。 “‘临近午休,换班时有些混乱,一时不察’,这是他们的理由。”应听声压低声音道:“多稀奇,这年头连尸体都有人偷。” 清休澜:“……” 清休澜拉着应听声转身就走,道:“那女孩不在家里,不知道去哪儿了。但屋子里的东西都没收,应该不会是想带着爱人的尸体‘远走高飞’。” 说着,他抬眸看向应听声,轻声道:“一个爱而不得,被迫看着爱人娶别人的女孩,在得知爱人死后,会做什么?” “查明真相,还他公道?”清休澜摇了摇头,道:“远远不够。” 应听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跟着清休澜飞速游向中心花园,十分默契地补上了清休澜的推测:“如果爱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应该……会像那个古老的传说那样——殉情吧。” “是谁能让秋华临心甘情愿地去死,还故意在兰芙塔中沉睡,为其拖延自己尸身被发现的时间?” 在进入中心花园前,清休澜停了下来,接着问了应听声一个问题。 “如果你爱的人注定无法与你白头偕老,你当如何?” “我?”应听声一愣,沉默道:“……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没关系。”清休澜带着应听声游进了中心花园,“有人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中心花园中,盛开的兰芙塔纷飞,化作了一场淡蓝色的花雨,随后轻轻飘落。 在花园中心,被人挖出了一个大坑,冰冷的土中睡了两个人。 一个已经浑身发青发紫,没有一丝血色,正是死了很久的秋华临突然失踪的尸体。 而另一个则是一位年轻的女孩。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就像生怕自己死不掉一样。 第84章 她侧躺着,整个人朝向秋华临,右手与秋华临十指相扣,左手则拿着一把沾染着血迹的匕首。 面上带笑,已经没了呼吸。 二人身上落了薄薄一层兰芙塔的花瓣,就像一件蓝色的婚服一样。 在鲛人一族中,身着蓝色婚服,意为冥婚。 —— “如果你爱的人注定无法与你白头偕老,你当如何?” “那就让我们一同死去吧。” “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所有的一切,都只因为你而有存在于世的意义。” 第71章 两天前, 太阳刚落下不久,月色尚未完全铺满每一寸土地之时。 秋华临坐在书桌前,略有烦躁, 面上不显。他桌上放着好几本翻开的书, 面前则是一张空白的纸。 他扶着袖子, 将手中的毛笔放进一旁的砚台中蘸了蘸,沿着砚台边缘将多余的墨汁刮去后, 偏头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一株草药。 笔尖轻轻点在白纸上,缓缓滑动, 或直直向下, 或突然拐弯, 或圆润弯曲, 不多时, 桌上放着的这株草药便跃然纸上, 栩栩如生,只不过没有颜色。 秋华临则又点了点墨,字迹工整地在一旁加上了批注。 “味辛,微苦……形似扇,无花无果……嗯?”秋华临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动静, 不知从何处传来,疑惑地停了笔,安静下来。 哗啦——有点像风吹树稍,但更像是衣袖拂过草丛所发出的声响。 秋华临不动声色地抬眸朝窗外看去,空无一人。 但王宫可不比外面, 是绝无可能有什么会伤人的野兽的。因此,秋华临并不紧张。 几息过去,外面却再无动静, 秋华临微微皱眉,他确定自己没有听到有离开的声响——总不能是他这宫殿某处有个他不知道的地道,让人略有声响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了吧。 秋华临小心翼翼从椅子上起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可就当他准备探出头一看究竟时,一道身影却突然窜了出去,速度之快,犹如野兔一般。 原本是不打紧的,秋华临大可当没看见,反正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但秋华临看着这道过于眼熟的背影时,却下意识从窗户中跃下,追了出去,不顾“新人不得外出”的禁令,还没有弄出一点动静。 二人一边躲着巡逻的侍卫,一边一个逃,一个追。秋华临毕竟在王宫中住了几天,没追多远就追上了游在前方的人。 他握住面前人的手腕,在那人惊呼前开口道:“是我,香寒。” 被唤作香寒的女孩的神情从惊恐变成了惊讶,再到惊喜,不过瞬息。她猛地往前一步,扑进了秋华临的怀中,微微哽咽道:“你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我说,就走了。” “抱歉,是我不好。”秋华临也是被突然召进宫的,那时香寒并不在家,他当时没多想,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来,于是连一张字条都没写。 结果进了那王宫,就再没出来过了——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只会惹得两人心烦意乱,不如不见。 “我那天买了好多食材回家,有你一直想吃的橛梨肉,还有我们一直舍不得买的千巧坊点心——可我一回来,你就不见了。” 香寒的声音闷在秋华临的衣服上,模糊,却又是那样清晰,一字一句扎在他的心间。 “我在家里没有找到字条——以往你每次出门都会留字条告知于我的。我觉得不对,扔下买的东西在镇中到处找你,可大家都说没见你来过!” 香寒字字泣血,道:“我一夜没睡着,在家中等着你回来……” “……第二天,你依旧没有回来,但我却等到了一个不愿承认的消息——药师秋华临,不日将与大殿下凉琂成婚。” 香寒突然一把推开了秋华临,压着声音与眼泪质问他:“……而你居然答应了。” 秋华临微微皱眉,往前游了一步,再次握住她的手,低声解释道:“浮生祭司之命,不可违。哪怕我并不想娶那位凉琂殿下,她也不想嫁我这个普通药师,又能怎么办呢。” 香寒再次落下了一滴泪,确认般问道:“……你不爱她,对吗?” “是的。”秋华临道,字字真切:“我只心悦你。” 说着,秋华临再次将香寒拉入了自己怀中,她没有拒绝,靠在了秋华临肩上。 二人在最后一个夜晚,偷得南瓜大小的,最后的温存。 突然,香寒贴近了秋华临的耳边,低低地问他:“……你下辈子来娶我好不好?” 秋华临毫不犹豫,答道:“好。” 说完,他想起什么一样,从怀中拿出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到了香寒手中,叮嘱道:“之后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按时吃饭,不要熬夜,想做什么都不要紧,只要你能开心,悄悄递个信给我,我来想办法。” 香寒静静听着,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只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她的瞳孔有些失焦,低低垂着,好像透不进一丝光一样。 “……香寒?”秋华临絮叨半天,见平日里最不耐烦听这些琐事的香寒这次却久久没有出声打断,不由得有些担心,问道:“怎么了?” 香寒突然再次朝他扑来,秋华临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她,却听见一声刀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感到自己的腹部就像突然被塞进几块冰一样,刺骨的寒。 然后他才感到痛。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抱着香寒的手,还是将她揉在怀中,轻轻问她:“这么生气?” 香寒背对着他,秋华临只能看见她的后脑,以及那一头半短不长的乌黑秀发,看不清香寒此刻的表情。 “对不起。”香寒突然开口,给他道了歉,道:“我好自私。” 她说:“既然这辈子注定无法白头,那我们一起去死吧,下辈子,我一定早早地就来嫁你。” 秋华临却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让香寒从自己怀中拉了出来。 刺入他身体中的那把锋利的匕首也跟着滑落在地。 秋华临忍着痛,从地上捡起了这把匕首,擦净了上面的血迹,然后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后推了推香寒,给她指了一条路,道:“往那边出宫,小心一点,这里我来处理。” 香寒不听,伸手就要去夺秋华临手中的匕首,打算再给他补上一刀。 却被秋华临轻松躲开了,他伸出只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道:“乖一点,听话。” 血液还在不断从秋华临的腹部滴落,“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就像一朵朵鲜红色,短暂而又美丽的小巧红花一样。 秋华临却并没有给自己止血的意思,伸手抚上了香寒的侧脸,温柔而不舍地看着他,就像是想将她深深刻在心间,哪怕饮下十八碗孟婆汤也要死死抓着这缕记忆,不愿遗忘一样——可惜鲛人一族依靠兰芙塔转世,灵魂并不会进入阴阳司,自然也没有孟婆汤可以喝。 他将匕首收进自己怀中,再次推了推香寒,道:“快走吧。我向你保证,会一直等着你,等到你下辈子来嫁我。” “真的?”即便知道这样的口头保证没有任何意义,香寒也依旧想要寻求一丝虚无缥缈安慰。 “我不会骗你。”秋华临俯下身,牵起了香寒的左手,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道:“我永远不会欺骗你。” —— 目送香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秋华临才松开了死死咬着的唇,那衔在齿间的一抹血色悄然溜走,变得苍白。 他迅速给自己止了血——还有事没做完,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秋华临抬手,用灵气将地上的滴落的鲜血凝起,随后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宫殿游去。 他先是小心地看了眼周围,确定没人发现后才游回殿内——因此忽略了一旁那间宫殿窗边淡淡看着他的,犹如在夜晚盛开的兰芙塔一样的眼睛。 秋华临一介平民,在礼成之前这一点不会改变,因此负责礼仪的侍女早早地就将怎么穿戴那复杂的婚服和头饰教给了秋华临。 成婚当天,他必须自己穿戴——如今反倒帮了他一个大忙。 秋华临将婚服和头饰全都藏了起来,弄乱了书桌和梳妆桌,装作使用过的样子。 随后,他清理掉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再次退出了大殿,一路朝着中心花园而去。 ——兰芙塔会最大程度掩盖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为香寒的离开争取机会。 去哪里都好,就算离开鲛人海去往别处,凭着他给香寒那一袋钱财,也足以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上百年。 秋华临脸色苍白,汗液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每次能够吸入的空气却越来越少。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看着长势茂盛的兰芙塔,秋华临突然想起一个被他遗忘了的问题——香寒是怎么进到王宫里来的?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宫殿的? 第85章 秋华临大脑已经变得混沌,无法思考出问题的答案,他皱着眉想了想,觉得香寒应该是靠着来打理兰芙塔混进来的——毕竟经香寒之手的兰芙塔,没有一株是蔫儿的,全都生机盎然。 至于后面那个问题…… 秋华临从怀中拿出匕首,双手握着,刀尖朝向自己。 ……可能是巧合吧,或者香寒与我心有灵犀?秋华临笑着想道。 一声闷响,匕首再次捅穿了秋华临的腹部,伤上叠伤,痛上加痛。 ……希望我不在的时候,她不要再哭了。 秋华临用尽全力拔出了匕首,随后再次狠狠刺了进去。鲜血落在他周围的兰芙塔上,又被其化作一丝丝淡蓝色灵流,随风散去。 但我知道,香寒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只是因为我在身边,她才变得脆弱。 秋华临咳出几口混着血的碎肉,缓缓倒在了兰芙塔中。 他眼神逐渐失焦,变得迷离。 真是……对不住了。 呼吸停止前,秋华临断断续续地想道。 也不知是在和谁道歉。或许都有吧。 但他死后,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他还了凉琂自由,她不用嫁给一个根本不相爱的人。 他也再不用娶一个不爱的人,可以在兰芙塔中等待下一世幸福。 除了失去所谓“天道赐福”之外——但那也未必是真的。 闭眼前,秋华临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朝他走来,随后,拿走了他手中的匕首。 落雪了。 但鲛人海从不下雪的。 第72章 应听声看着面前共同睡在兰芙塔中的两人, 淡淡说了一句“愚蠢”。 他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倒是让清休澜有些意外,回过头看他, 问:“怎么。” “如果我是秋华临, 我会带着香寒离开。”应听声低头看着那些飘散的兰芙塔花瓣, 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死在一块听上去很浪漫——但我更喜欢真实而长久的陪伴。” 清休澜眸中一动,就像一滴雨落进墨中一样。他抚去落在应听声肩上的兰芙塔, 道:“谁不喜欢呢。殉情也是迫不得已的解法了。” “鲛人从兰芙塔中轮回转世后并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应听声垂眸看着面前两人,道:“下辈子的事谁好说, 至少这辈子活着的时候, 对彼此的爱是真真实实的。” 清休澜俯身, 伸出手, 在香寒额心前停了下来, 没有触上, 随后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看看“天”,对应听声道:“我觉得我们得先去再找一次凉琂。” 应听声没有多问,只跟着清休澜再次来到了凉琂的宫殿中。 一夜过去,凉琂似乎已经忘了有关一天前那场未完成的婚礼, 在宫殿内轻哼着歌画画。 清休澜敲了敲门,凉琂抬眸看他们一眼,随后放下画笔,示意他们进来。 “打扰了,殿下。”清休澜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入, 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发现了点事,似乎与殿下有关。” 凉琂似乎并不意外,也不紧张, 在会客椅上坐下,动作平稳地倒出了三杯茶,道:“你说吧。” 清休澜一抬眸,看向凉琂那副未完成,但已经能够看出大概的画作——是兰芙塔。 盛开的,层层叠叠的兰芙塔。 清休澜沉默几秒,开口问道:“……秋华临死去的那晚,你其实看到他了,是不是。” 清休澜没接那杯递过来的茶,望进了凉琂的眼睛,道:“我不信一个活了百年的鲛人殿下,会因为要嫁给一个不爱的人紧张到睡不着。” 凉琂静静听着,听完后笑了一声,给清休澜鼓了鼓掌。 “我自己都不信,没想到你们居然没有当场揭穿。”凉琂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连下一个理由都想好了。” 第一次去秋华临宫殿时,清休澜就发现了,从凉琂宫殿的某扇窗户往外看时,是能够将秋华临宫殿的正门,乃至那条小道都看的一清二楚的。 “我没有撒谎——我只是看到了秋华临追着一个人远去而已。”凉琂将沾上了体温的白色长发抚到背后,淡道:“我不知道他会死。而就算我说了,也不能改变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清休澜没回答,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你把匕首拿走了?” 香寒回没回来过清休澜不知道,但香寒要是回来过,肯定拿过秋华临手中的匕首直接抹脖子一起去了,第二天直接喜提一对冥婚新人。 “嗯。”凉琂缓缓抬眸,尾音微微往上挑了一下,道:“我藏起了匕首,秋华临应该感谢我才对——那可是传说中名为‘往生彼岸’的神秘匕首,相传,只要一同死在这把匕首下,就能再续前缘。” “——那个女孩。”凉琂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香寒,对吧——她为了所谓‘前缘’,在没有找到匕首前,一定不会去死。这不正是秋华临所希望的吗。” “但她最后还是死了。”清休澜看向凉琂,明明是凉倾的亲姐姐,却无一处与她相似。 “‘一对相爱的爱人为了彼此,不顾天道指婚,一同殉情’,和‘曾经的爱人死后,女孩毅然决然殉情’,是不一样的。”凉琂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道:“你们是阿倾带来的客人,我不会为难你们,你们也别为难我。走吧。” 不管是为了皇家颜面,还是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自由,都无法掩盖凉琂确实推动了这件事发展的事实。 清休澜与应听声对视一眼,起身告辞。 —— “……你们来了。”听见开门声,趴在书桌上浅眠的凉倾突然一激灵,看见来人才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疲惫道:“关于秋华临的事,我都清楚了。” 说着,她顿了顿,看向一旁放着的与姐姐的幼时合照,沉默两息,换了个话题,道:“……浮生祭司不久前又选出了一对男女,称‘婚事不成,赐福变更’,也是不日,就要成婚了。” 清休澜蹙起眉——怎么跟天机宗一样——“人死了不要紧,还有下一个,是谁不要紧,命运不会变”。 这王八天道。 清休澜暗骂,面上却不显,礼貌询问道:“我可否与这位浮生祭司见上一面?” “看运气吧。”凉倾一夜没睡,用竹简轻拍着额头道:“运气好看对眼了,你出门拐个弯也能撞上她——运气不好对不上眼,你求见也没用。” 清休澜:“……” 他随口说了一句“要是我运气够好,现在浮生祭司就该敲门进来了”。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开门的细微动静。 “有人想我了?”一声少女娇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浮生半躺着从门口游了进来,转了几圈,左手轻轻搭在清休澜肩上,头几乎靠在了他的脖颈处,开口问道:“你……刚刚提到我了?” 清休澜:“……” 应听声:“……”来这么快? 凉倾:“……”真的假的? “这么惊讶做什么。”浮生发间的水晶装饰叮当作响,她随意松开手中拿着的,刚刚卜算出的良辰吉日,那红色的文册没有落下,反倒被她伸手轻轻一推后,就精准地落在了凉倾桌上。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浮生一笑,用手指卷起清休澜的一缕发丝,慵懒说道:“虽然我对你也很好奇,但我恐怕也帮不了你——一滴来自远方的鲛人泪,稀奇。稀奇。” 她话音刚落,就感到指间一松,清休澜转身,刚刚被浮生拿在指间的那缕发丝,被清休澜自己用灵力切断了。 “喜欢?送你了。”清休澜淡淡开口道。 “诶~发丝这种贴身的东西,你也敢留给我吗?”浮生笑着,将手心中那缕发丝轻轻往清休澜的方向一吹,发尾那沾着些许白色的发丝便化作了普普通通的灵流穿过了清休澜的身体,消失在空中。 “下次可要小心点哟。”浮生完全不给人插嘴的机会,只说自己想说的,也不管别人怎么想。 说完,浮生看着清休澜,又笑了笑,笑得花枝乱颤,好像能看见什么别人看不到的笑话一样。 她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不知道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记忆还是情感呢?哈哈哈哈哈~” 浮生来得莫名,也走得莫名,弄得三人一头雾水。 凉倾大概被闹清醒了,看着浮生离去的背影愣了两息,随后突然“哦”了一声,对清休澜道:“母后好像找到了什么,但是怕你在忙,就让我转告你一下。你要是现在没事可以去大殿找母后。” “应该是关于你体内那滴鲛人泪。” —— “师尊。” 路上应听声突然停了下来,开口唤道。 “嗯。”清休澜回眸,看着一脸忧心的应听声,好笑道:“这鲛人泪在我身上,又不是在你身上,你担心什么?” “就是因为在师尊身上我才担心啊。”应听声叹道:“要是在我身上,我……” 第86章 “你什么?”清休澜挑眉。 “……没什么。”应听声从善如流道:“只要师尊安然无恙,就什么事都没有。” “……”清休澜表情复杂,问他:“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当做‘神明’、‘信仰’一类。” “我除了当师尊是师尊,别的什么都没当。”应听声摇了摇头,朝清休澜伸出了手,道:“师尊,走吧。” “……你多大了。” 话是这么说,清休澜还是无奈地牵起了应听声的手。 好在王宫人不多,大多数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算将脸丢得多远。 大概是因为浮生祭司这次定下的新人只是普通的平民,女皇殿内的人比他们初次来时少了很多。 “是你们啊,快坐。”女皇早就得知他们要来,此时见到清休澜两人也不是很意外,搁下了手中的笔,从书桌上翻出一本看着就年代久远的书来,直入正题道:“我找到了点东西。” “但对你们而言,应该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女皇面色凝重,将书转了个方向,指着其中一段记载,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体内的鲛人泪来自哪儿,但它不属于这儿,对吗?” 见清休澜点头,女皇才说了下去:“但你,却确确实实来自中原——我的意思是,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这滴鲛人泪与你的身体不相和。” 看着应听声突然沉重下来的神色,女皇沉默两息,才接着开口说道:“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滴鲛人泪的主人性情太烈。” 她看向清休澜,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情感外露的人,或许会好一点,偏偏你如此淡泊冷漠。浓郁的情感被落在这具身体中,无法朝外释放,自然只能往里走,折磨你了。” “有办法么?”应听声眉头紧皱,问道。 “很遗憾。”女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要么把这滴鲛人泪生剖出去,要么只能等它自己安静下来,不再作乱。” “——但前者会让你直接死去。后者则不知道需要多久,它不安定,你的状态只会越来越差,要是有一天超过那条‘线’,你还是会死。” 清休澜:“……”横竖都是死呗。 那不就短痛和长痛的区别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一直留在鲛人海,借助兰芙塔使其镇定——但你要想好,堵不如疏,长期待在鲛人海后,你突然离开,必定暴毙。” 应听声突然握紧了拳,神色难辨。 清休澜叹息一声,将自己的手轻轻盖在应听声的手上,将他的手捂热之后,在上面一笔一划,慢慢地写了两个字。 “别怕。” 第73章 “多谢您, 陛下。”等女皇落下话音后,清休澜才笑了笑,将右手贴在左肩前, 微微俯身, 行了个鲛人一族的礼。 而应听声也放松了下来, 跟着清休澜一起,闭上眼行了一礼。 清休澜好似天生就拥有能使人迅速冷静下来的能力。 应听声深深呼出口气, 不明白这人都命悬一线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好像要死的不是他一样。 ——是不怕死,还是死了也无所谓? 走出宫殿后, 应听声还是没忍住, 低低地喊了一声“师尊”。 清休澜头疼地看着他, 感觉只要他说一句“我走了”, 或是“再见”一类, 下一秒应听声就能掉眼泪给他看。 “不知道的, 还以为你才是那个迟早得死的。”清休澜抬手,蹭过应听声的眼尾——还好,并不湿润。 “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么,我本来也是迟早得死的,我又不是长寿乌龟。”应听声垂下眸, 闷闷道。 清休澜:“……”说个神兽不好吗,非得把自己比做个王八。 “那不一定。”清休澜随口,半真半假地说道:“现在灵气复苏,修他个千百年渡劫飞升成神仙,就好了。” 应听声沉默一下, 问他:“师尊真的相信‘飞升’真实存在?”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信。清休澜暗道,随后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道:“当然存在, 只不过大部分人还缺了点‘机缘’而已。” 应听声看起来半信半疑,不过出于对清休澜的信任,他还是点了点头,道:“确实。突破机缘都十分难得,更别提飞升机缘了。” “所以……现在去哪儿呢。”清休澜思维十分跳跃,上一秒还在“天界”,下一秒就落到了“人间”。 他抱着手,看向应听声,道:“你想在这儿留一段时间,还是明天就启程回天机宗?” 应听声莫名感觉清休澜这句话省略了几个字——原本应该是…… “你想我在这儿留一段时间,还是想我明天就启程回天机宗?” “我当然是希望你留在这,我自己回天机宗找沈前辈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应听声直接将清休澜的话补全了,抬眸看向远方,答道。 但想想就不可能。 先不说清休澜同不同意,就说应听声自己就无法忍受——要是出点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他都没办法立刻赶到清休澜身边。 果不其然,清休澜一挑眉,眼中写了几个字:“天还没黑就做起梦来了”。 “……回天机宗吧。”一番纠结后,应听声还是做出了决定。 清休澜待在鲛人海也只是拖时间罢了——就像在鲛人海建造了一座虚假的“极乐园”一样,清休澜不会痛苦,只会慢慢死去。 回天机宗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总比坐以待毙等死好。 清休澜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就好像天机宗和鲛人海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在陆地上吃饭或者在海里吃饭的区别。 —— 准备离开前,他们先去找了凉倾,将女皇的话转达给了她,并表示他们即将离开。 凉倾听完看着清休澜沉默下来,表情凝重得就像清休澜已经死了一样。 清休澜:“……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凉倾皱眉,并不理解他的决定,道:“为什么不留在鲛人海呢?失去兰芙塔压制这滴鲛人泪,你甚至有可能死在回天机宗的路上,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清休澜叹了口气,故作头疼地指了指应听声,道:“没办法,孩子想家了。” 应听声:“……” 刚刚我们不是这样商议的吧? 凉倾:“?” 凉倾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看看清休澜又看看应听声,愣了几秒才缓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应听声想家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没长腿,可以自己回天机宗的。” 清休澜摇了摇头,道:“我不放心他自己回去——要是路上遇到个什么妖兽把我这唯一的徒儿绑走了,我上哪儿说理去。” 应听声:“……” 我被妖兽绑走?真的假的。 凉倾:“???” 这下凉倾终于听出来清休澜就是在扯淡了,嘴角抽了抽,毫不客气道:“……应听声要是到现在还能被妖兽绑走,你不应该反思一下你这个师尊到底怎么教的吗。” 清休澜:“……” 说到这个,清休澜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应听声:“不见黎呢?” 应听声一愣,但还是从乾坤戒中拿出了那断成了几节的不见黎,将其用布包好递给了清休澜,问道:“怎么了。” 清休澜将装着不见黎的布包往凉倾的方向一推,道:“我没记错的话,鲛人海中有种特殊的珍珠可以修复断剑,帮个忙?” “可以是可以,但是……”凉倾伸手打开布包看了眼,“哟”了一声,道:“碎成这样——修复裂痕简单,但你这不见黎用的材料可不好找……” “无妨,只要修成把能握的剑就好。”清休澜随意道:“断剑在我手中亦是神剑——但是断剑割手,让某人看见,下次就要直接把不见黎碾成渣了。” 应听声:“……” 凉倾:“……”还有这种事? 既然清休澜都这么说了,凉倾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将布包收了起来,道:“那简单——我要留在鲛人海一段时间,等我回去时给你带回来。” “多谢。”清休澜起身,鱼尾上的珍珠微微晃动着。 “真客气。”凉倾笑了一下,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这次清休澜没回答,反倒是看向了沉默许久的应听声。 凉倾的视线也跟着清休澜一起移到了应听声身上。 突然被注视的应听声:“……” 他咳了一声,这才回神,道:“越快越好,我已写信告知沈前辈。” 清休澜点了点头,转身对凉倾说道:“一会就走。” 应听声:“??”这也太快了吧。 凉倾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也没料到应听声口中的“越快越好”在清休澜口中就变成了“一会”。 她看了看自己桌上的文书——都是些琐事,她从姐姐和母后桌上顺的,犹豫着。 第87章 “不用送,回天机宗的路我还是记得的,别担心。”清休澜就像看出了凉倾的为难,懒懒道:“再说——就算真迷路了,这不还有听声么。” “……想什么呢,你不会以为要是没有应听声跟着,你说一句‘不用送’我就不送了吧。”凉倾诧异道:“你难道这么快就把‘从中原迷路迷到弥勒国’这事儿忘了?——我连弥勒国都没听过,亏你能找着。” 清休澜:“……这点芝麻绿豆点大的陈年旧事就不用提了。”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宛若春风拂柳般。 清休澜转头看去,入目便是应听声眸中与嘴角边尚未消散的温柔笑意。 他默默松了口气。 当个倒霉师尊还得哄倒霉孩子——沈灵怎么没和自己提呢? 哦,对。 许寄忱做任何事心里都有数,沈灵很少管他——基本都安慰自己说“寄忱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估计许寄忱放把火把和生阁烧了,沈灵都能解释成“住了这么久了,正好重修一番”。 清休澜不着调地想道。 但估计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可能连理由都懒得找,一个房子而已。 孩子想烧就烧呗,反正房子有的是。 ——但如果这房子是雪霁阁的话……那应听声是绝对舍不得烧的。 多乖。 —— 和来时一样,离开时,二人也是坐马车离开的。 凉倾最终还是被公务绊住了脚,有心无力,没来送他们。 ——而清休澜没想到这滴鲛人泪会这么不安稳。 他这才发现兰芙塔有多强大——刚一离开鲛人海,清休澜就一个踉跄,突然脱了力,就像突然被戴上一条沉重的锁链一样。 好在还在海里,应听声立刻扶住了他,没说话,只是在送清休澜上马车坐着前都没再松开手。 而消失了几天的咳喘也不请自来,连清休澜自己都被时不时来一下的轻咳咳烦了,半靠在软枕上,一脸生无可恋。 应听声则是尽力维持着冷静的表情——他也做不了什么,喝药也只是徒增清休澜的痛苦,并不会有丝毫缓解。 看到清休澜半垂着眸缓慢地微张着嘴呼吸时,应听声承认——他有些后悔了。 他突然觉得,让清休澜留在鲛人海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总好过他明明在清休澜身边,却帮不上一点忙要好的多得多。 “别这样。”清休澜突然开口,声音微哑。 他轻轻拍了拍应听声的手,道:“你这副表情……像刚成婚,第二天夫人就死了一样。” 应听声:“……”非得这么比喻吗。 但他此时却也说不出来什么安慰清休澜的话——他自己都快崩了。 于是应听声伸手握住了清休澜的手,随后低下头,将清休澜的手捧到了自己额前——就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一样。 “沈灵没和你说过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死的。”清休澜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只是单纯没力气,声音很轻,尾音几乎已经散在空中:“……我不会死的,只是会暂时失去这具身体罢了。” “暂时。”应听声重复道,抬起眸,眸中情绪难掩:“是多久?” 清休澜沉默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 这得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下一滴鲛人泪,和下一块若木了。 不知道魂魄散在天地中久了,会不会直接化作山川河海、世间万物。 清休澜漫无边际地想道,轻轻地看着应听声。 怎么总是在让他等我呢。 “很辛苦吧。”清休澜突然开口,看着应听声眸中自己浅浅的倒影,道:“等待。” “……”应听声抬眸看向清休澜,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静静地看了清休澜几息,轻声答道。 “师尊不要离开就好了。” 第74章 清休澜勾了勾嘴角, 眼睛微弯,眼眸却是微凉的,就像化了一场雨在那眸中一样, 似乎想笑, 却又因为想到什么一样, 笑不出来。 于是他没接话,只轻轻抚着应听声的侧脸脸颊, 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而因为顾及清休澜的身体, 回去的路走得并不快, 生怕刺激到这滴要人命的鲛人泪。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比来时慢了不知多少倍。 应听声拒绝在晚上赶路, 每逢夜幕降临, 马车总能奇迹般停在一家客栈前。 因此,一路上清休澜虽然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却都是些“不打紧”的小问题。 大病没有,小病一堆。病也病不死,活也活不爽, 每次被这滴鲛人泪逼得想拿着分景直接抹脖子时,看到应听声看向自己的眼神,清休澜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再忍忍。 但应听声何其敏锐,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清休澜某个危险的想法,估计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当天晚上到客栈后就来质问他。 虽然我不知道应听声质问别人是怎么质问的,但我知道绝对不会是这样——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想道。 自从清休澜醒来后,应听声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样子, 何曾有过这样失礼的时候?! 清休澜看着几乎把自己压在墙角的人,这才真实发觉应听声比自己高多少。 他手中抱着个汤婆子,身上披了件白色大氅,已经被迫靠上了墙角,退无可退。 而面前这人脸上却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睫毛低低垂下,用湿润的眼眸看着他——行动上倒是强硬! “师尊。”小王八羔子开口了。 清休澜八风不动,打算静观其变,看看这人打算作哪门子妖。 “明明是师尊说喜欢我陪在身边的。”应听声在离清休澜只有一拳的地方停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凑到清休澜耳边,低声问他:“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师尊不满意,所以不喜欢了么?” “……怎么会,别乱想。” 清休澜垂下眸,感到自己耳边吹过一阵温热的风,有点痒,他不住向往后退,却隔着几层衣服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见应听声不说话,清休澜便虚盯着地面,开口补充道:”我满不满意,喜不喜欢,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看不见应听声的神色,他清不清楚清休澜不知道,但应听声明显对清休澜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那为什么师尊一直要离开,是我做错什么了么?”应听声微微蹙眉,似是不解,问他。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不好。”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是应听声想听的,他眉头蹙得更紧,默了一下,轻声开口问道:“师尊这么心狠,不如带我一起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 ——前面说“死在一块不如一起活着”的不是你是吧。清休澜几乎快要被应听声气笑了。 “疯了?”清休澜挑了下眉,仰头与应听声对上视线,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我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是死不了,不是你。你真为肉体凡胎——你要真敢这么做,为师就真要抹脖子去阴阳司捞你了。” “……”应听声听完没说话了,只略微疲惫似的闭上了眼,随后伸手抱住了清休澜,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不重,没让清休澜吃这份力。 清休澜右手一转,原本拿在手中的汤婆子就没了踪影。他犹豫地看着应听声,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些许不对。 ——现在无情道已经宽容至此了? 清休澜这才想起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在乱这乱那的,他都没时间没机会去找沈灵问问他七年前死后发生了什么。 “道”一事,只要本人不说,别人是无法得知的。 包括清休澜。 他只能微蹙着眉伸手拍了拍应听声的肩,道:“你一个以‘无情’入道的,哪儿来这么多‘感想’,也不怕把道心想碎了。” 应听声:“……”忘了师尊还不知道自己改修了。 但应听声没有立刻解释,反倒将清休澜抱得更紧,淡淡道:“如今师尊连抱都不愿意让我抱了,竟还要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明明可以直接推开我的,却非要逼我自己放手。” 清休澜:“……”怎么有理说不通呢。 清休澜百般不解,道:“我什么时候……” “早碎了。” “?”清休澜一愣,随后突然意识到应听声这是在回答他上不知第几个问题,随后轻斥他一声“胡闹”,就伸手捏住了应听声的左手,探入一丝灵力。 ——却依旧没有将他推开。 应听声心情稍霁,顺从地任由清休澜那股细微的灵力游走在自己的经脉中。 清休澜认认真真地探过应听声的每一寸经脉——完好无损,修为不跌反升,就连丹田识海也更甚从前。 清休澜这才意识到什么,略有惊讶地抬眸与应听声对上视线,应听声眼神中转过一丝温柔笑意。 第88章 “改修了?” 怪不得。 他就说,应听声在自己身边这么久,灵力、修为并无异样,怎么可能是碎着道心的状态——清休澜还没迟钝到察觉不到这个。 应听声“嗯”了一声,却没告诉清休澜自己改修了什么道——毕竟清休澜很久之前就说过自己对“拯救苍生”没兴趣,自己却修“苍生”一道,有种莫名的心虚感。 正当他思考着要是清休澜问起,自己该怎么作答时,清休澜却只看过他的眉眼,随后轻轻地将这缕灵力从他的经脉中撤了出来,没有多问。 “那就好。”最后,清休澜只说了这么一句。 应听声猜想清休澜应当是猜到了什么,但却没有直接说破。 “行了。”清休澜瞥了一眼应听声,无奈道:“发会儿疯得了,别逼我扇你。” 应听声:“……” 虽然应听声知道就算自己不听,清休澜也未必会把自己怎么样,但他还是乖乖让开了路——他在清休澜眸中看到了一抹疲色,可能是累了。 果然,清休澜直接坐去了软榻上,撑着头,没什么精神地半闭着眼。 “师尊?”应听声放轻了声音,怕惊扰什么一样走了过来,半蹲在清休澜身边,说道:“本也不早了,师尊早点洗漱安歇吧?” 清休澜默了一会,像是才听到一样“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作。 应听声便起身关了窗,随后去喊人烧热水,顺便用灵力温了一遍床榻被褥。 等他做完这一切,已经半柱香过去了。 应听声端着壶糖水回来时,却发现清休澜依旧坐在软榻上,连姿势都一变未变。 他只当清休澜是小憩着不小心睡着了,没怎么在意,只是唤了一声:“师尊,别在这里睡,去床上睡。” 但过了几息,清休澜依旧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回一声应听声。 应听声这才觉得不对,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应听声呼吸一乱,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快步走到清休澜面前,皱眉唤道:“应我一声,师尊。” 清休澜安安静静地闭着眼,没有回答。 “……失礼了。”应听声伸手,直接将清休澜从软榻上抱起,呼吸却突然一滞——清休澜的手缓缓垂了下去,头也软软地偏向一侧,气息微弱。 “师尊?!” 应听声呼吸顿乱,抱着清休澜一动不敢动,好像自己只要一动,怀中人就会随风散去一样。 他的耳中传出阵阵嗡鸣,脑中就像塞满了凝固的泥浆一样,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好几息,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那滴该死的鲛人泪。 应听声蹙着眉心,眼神难辨,抱着清休澜就闪身回到了马车内,飞速往鲛人海赶。 他能感觉到——和白无思一样,清休澜体内的生机也在极速褪去。 别走。 应听声的呼吸在微微颤抖。 不要走。 此时应听声也顾不上什么了,只想赶紧带着清休澜去往那片富有生机的大海。 求你……不要走。 而他现在能做的,除了祈祷鲛人泪安定下来,就只有乞求清休澜心软,心疼他一回,不要再留下他。 应听声突然召出了分景,他看看怀中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已在生死边缘的清休澜,又看看右手上闪着寒光的分景,想到什么,又咬牙将分景收了回去。 反正清休澜也没嘱咐过他什么,如果清休澜真的狠心不要他…… 应听声俯身低头,嘴唇轻轻触到了清休澜头顶微凉的发丝。 ——他非要追着清休澜而去,清休澜又能怎么办呢。 清休澜拦不住他。 可怜…… ……可怜他吧。 “师尊。”应听声轻声开口,语气半是恳求:“再坚持一下吧。不要这么快就……再次离开。” 半是不甘和决绝:“……若是师尊执意离开……” 应听声神色不明,俯下身,几乎贴在了清休澜耳边,咬牙切齿道:“……那这次我就不会再乖乖等着了。” —— 应听声抱着清休澜闯进凉倾的宫殿时,简直跟炮轰一样,动静大得凉倾都被吓一跳,手中的毛笔拖出一道意义不明的长痕。 侍卫见过应听声,如今连睁眼瞎都能看出来情况紧急,再看应听声怀中那另一位气息奄奄,不知是死是活的贵客,哪儿还有人敢拦他。 应听声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大殿,“砰”一声用灵力撞开了门。 凉倾猛地一拍桌子,一句“放肆”就要骂出口,却见是应听声,硬生生憋了回去,疑惑问道:“你怎么又回……” 凉倾话说一半就看到了应听声怀中的人,神色一变,迅速游了过来,搭上清休澜的脉时面色难看,问他:“怎么回事。” 应听声动了下嘴,却发出声音,偏过头咳了两声才勉强说出两个字:“突然……” 他哑声道:“突然就不好了。” 第75章 凉倾使了个眼神, 一旁站着的侍女会意,立刻转身离开,去通报女皇。 “来这边。”凉倾带着应听声走进内间, 立刻挥手召来十几朵兰芙塔, 伸手一抚, 那些兰芙塔骤然绽放,花瓣凝成灵力飞入了清休澜的眉心中。 ——鲛人泪在应听声带着清休澜进入鲛人海后就平稳了很多, 按理说此时应该无大碍才是。 但将兰芙塔的生息送入清休澜体内后,他心跳与呼吸依旧微弱异常, 似有若无。 凉倾皱起了眉, 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问应听声:“他突然昏迷的?” “……”应听声犹豫了下, 还是低声如实答道:“原本好好的, 只是看着有些累, 在软塌上小憩一会的功夫,就叫不醒了。” “那他估计忍了有一会了。”凉倾随口道,却让应听声的指尖都掐进肉里,她接道:“清休澜惯能忍痛的,他觉得自己累了, 有可能是要痛晕了。” 应听声没说话,但是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就像活吞了只苍蝇一样。 凉倾没注意,伸手摸了摸清休澜的额头,疑惑道:“奇怪……” “鲛人泪已经安静下来了, 他应该没什么事了才对。”凉倾迟疑一会,还是让开了位置,对应听声道:“……你来, 用灵力探下。” 应听声看了眼凉倾,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才上前一步,握住了清休澜不冷不热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一股灵气分得细之又细,才慢慢将其探入了清休澜的经脉中。 刚探进去应听声脸色就一变,不可置信地看了清休澜一眼,怀疑是自己判断有误,不死心地探了又探,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应听声张嘴几次,不知该怎么对凉倾开口,最后在凉倾要吃人的目光下,沉默了两息,才艰难地说了几个字:“魂、魄……” “……师尊的,魂魄,已经不在这具身体里了。” “?!”凉倾一惊,下意识皱眉否认道:“不可能,他明明还有呼吸和心……” 说着,凉倾也反应了过来——先不说应听声怎么会连人体内是否有魂魄看错,凉倾口中的“呼吸”和“心跳”,也只是鲛人泪,以及兰芙塔带来的生息在维持而已。 ——这原本就是一具人造的躯体,没有魂魄,也只是不会再睁眼说话而已。 ……但从外表来看,清休澜明明只是睡着了,所以呼吸和心跳才都有些慢。 应听声垂着眸站在清休澜身边,右手在微微颤抖。 就在凉倾警惕地看着他,做好了随时将他手中的分景夺下的准备时,应听声却没像凉倾想象中那样崩溃。 他堪称冷静地从乾坤戒的不知哪个角落旮瘩中唤出了个完好无损的栖灵瓶,转身就要走,被凉倾叫住。 “你去做什么?”凉倾皱着眉,拉住了应听声。 “师尊说过,他不会死的。所以他的灵魂一定在某个地方。”应听声表情冷静,道:“不管在哪儿,上至天界,下至阴阳司,我都会把他带回来。” “不行,我刚刚已经传音给沈灵了,他来之前,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凉倾表情严肃地拒绝了应听声,道:“清休澜命大着呢,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他。别到时候他没什么事,你却出了点什么意外,我可赔不起。” “我都多大了,可以对自己负责。”应听声蹙起了眉,转过身,平和地据理力争道:“我不会有事。” 凉倾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一指清休澜,道:“你自己和你师尊说,要是他点头同意,你就去,否则你想都不要想。到时候你师尊醒来看着你的尸体发疯,你也别难过。” 应听声:“……?” 这也……太扯了吧。 但应听声还是因为这句话停下了。 凉倾再怎么说也长了应听声几十岁,应听声没有出声反驳,沉默地与她对视。 凉倾丝毫不怵,大有“你敢走出这个门一步,我就直接把你打晕绑在清休澜身边”的架势。 第89章 最终,还是应听声败下阵来。 他没说话,也没动,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和谁怄气。 可能是自己吧。 凉倾看着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应听声平日里最是通情达理,一副“有话好说,都能商量”的样子,但只要碰到和清休澜有关系的事,那就完蛋——一意孤行,就死犟。 清休澜离开的七年间,沈灵大多数时候都是搬清休澜出来劝他——这个办法不行,那个想法不好,你师尊要是知道你要这么做,准要被你气得活过来。 次次管用。 一直管用。 到现在也管用。 凉倾伸手将偏着眸不看她的应听声拉了过来,按到了清休澜身旁的椅子上,道:“你怎么老这么紧张你师尊,他没事的。” “……”应听声没回答,依旧沉默着,视线落在了清休澜身上。 凉倾又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 清休澜好像做了一个醒不过来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流转着梦幻般的色彩的虚无混沌中,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退路。 他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过于朦胧含糊,他听不清,索性不再去管。 清休澜感觉自己是闭着眼的,但是又确实能够看到路——只是所有东西都像是起雾了一样,视线范围受限。 “咦,你怎么在这?” 这时,终于传来了一声真真切切的呼唤,清休澜转过头,视线瞬间变得清晰。 周围的浓郁雾气随着这道声音一同散去了,清休澜的眼睛也从一片混浊变得透彻透亮。 “你是谁?”清休澜看着面前有着一头往上飘起的白色长发的人,他面上画了妆,点了唇,还戴着红珍珠一样的耳饰,但却实打实是一道男声,男女莫辨。 那人没回答,只伸手望着天掐算了一番,口中喃喃道:“不对啊。” 他重新看向清休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奇道:“你应该还没到上来的时候,怎么就来了?” “……”清休澜沉默两息,问他:“来哪儿?” 那人伸出右手比了个手势,阖上眼,身上的飘带无风自动,答道。 “长乐天。” 随着他的话音起,周围突然划过一阵莫名的大风,将周围薄薄的雾气彻底吹散,透露出这所谓“长乐天”的真容来。 周围仙气缭绕,灵植遍地,空气中蕴含着极其浓郁的灵气——在人间人人夺之的宝贵灵气在这“长乐天”中根本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 远处隐隐约约透出成百上千座高耸入云的宫殿来,一层叠一层,直上云霄,看不到顶。 见清休澜注视着远方不回答,那人才像又想起什么一样“哦”了一声,补充道:“这里在你们人间,还有另一个名字。” “唤做‘天界’。” 清休澜似乎并不是很意外,他沉吟两息,刚要开口,就被盯着他看那人打断了话音:“你要死了。” 清休澜:“……”会不会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那人看出了清休澜眼神中的意思,介绍道:“我叫井柏,是照料周围灵松的小仙。” “仙?”清休澜注意到了他口中的关键字,淡淡问道。 “是啊。”井柏点点头,道:“人飞升后成仙,仙渡劫后成神。一直都是这样的。” “飞升……是真实的?”清休澜皱了皱眉,问道:“人间一千五百年,从未有人成功飞升过。” “当然是真的,不然你现在在哪儿,我又是谁?”井柏一甩袖,依旧没睁开眼,对清休澜说道。 井柏总给清休澜一种又高贵又卑微的感觉,他比清休澜矮一些,于是脚一踩,便踏上了一朵祥云,垂眸看着清休澜,无所谓道:“一千五百年而已,能够飞升的人,哪个不是活了上万年。” 说完,他伸出手,直接穿过了清休澜的身体,清休澜就像是一道水面的倒影一样,因为井柏的动作,连面容都微微扭曲。 “你的身体在阴阳司。”突然,井柏说了一句,随后也不看清休澜的反应,自顾自道:“你最好还是用自己的身体回来,不然以后出点什么事,修复身体可麻烦了。” 接着,井柏手腕一转,拿出支松叶来,在清休澜额前抚过,眼神无悲无喜,平静道:“你去吧,去把自己的身体找回来。” 一股清香袭来,不由分说地侵入了清休澜的鼻腔和大脑,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些什么,眼前就是一黑,随后,便沉入了深海中,失去了意识。 清休澜闭上眼前,似乎看到一团淡金色的光团从自己身体中脱离,被井柏拿到了手中。 井柏将清休澜送往阴阳司,看着那人消失在长乐天后,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光团,慢慢地补充道:“不过呢,万事都有代价。” “你的记忆,我就暂时拿走了。” —— 鲛人海。 等沈灵交接完天机宗事物匆匆赶来时,天都快亮了,应听声依旧坐在清休澜身边,一动未动,好像被停滞了时间一样。 沈灵在凉倾的带领下快步游进了殿内。 大殿中没点灯烛,好在天色将亮,已经有丝丝微光透了进来,勉强能看个大概轮廓。 应听声听见声音回头,眼尾微红,低低地喊了一声“前辈”。 沈灵点点头,二话没说先伸手探了脉,随后也是微微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一道阵法瞬间出现,从空中落下,悬浮在清休澜的身体上。 阵法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应听声看不懂的字符,极速旋转着,十几息后才慢慢停下。 沈灵仔细看了两眼,随后缓声下了结论,就三个字。 “阴阳司。” 第76章 “什么意思。”应听声心里一沉, 就像突然踩空一样颤了一下。 “字面意思,清休澜在阴阳司。”沈灵伸出手,手背朝上往下压, 做了个“冷静”的手势, 道:“不要紧, 你去带他回来吧。” 应听声点点头,唤出了分景, 一转刀刃,结果下一秒就被沈灵挥出一道灵力打飞。 沈灵哭笑不得, 问道:“你这么去……是不打算回来了?” “……”应听声捂住额头, 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已经跟着清休澜一起沉睡了, 默默抬眸问道:“阴阳司……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去吗。” 沈灵挑眉, 一时间没回答。 应听声刚问出口自己就想起来了, 道:“……白前辈那个能使生魂分离的法阵?我去问问。” 说完, 应听声转身就要走,当真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回来。”沈灵摇了摇头,道:“不用这么麻烦,我送你去。” 应听声:“……”这和我自己送自己下去有什么区别吗。 沈灵大概是看出了清休澜的疑惑, 抬手化出了一盏灯。 这灯就像白色的莲花一样,巴掌大小,晶莹剔透,每片花瓣都在微微发光,共有九瓣。 沈灵说, 这叫“明珠九盏”。 “我会将你的魂魄存于这灯内,随后让你以生魂的身份下阴阳。”沈灵指着手中的灯,仔细叮嘱道:“你一共有九天。这花每天落一瓣, 代表着你的三魂六魄。灯灭,魂尽,人死,魄散。明白了?” 应听声点点头,就听沈灵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说道:“别紧张,就算九天内没找到清休澜也不要紧,三十天后,你还可以再下一次——在灯全灭之前,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会强行将你召回人间。” 听到这,应听声终于觉得不对了,沈灵再怎么神通广大,到底也就是个凡人,怎么送人出入阴阳司在他口中好像很简单一样。 沈灵似乎看出了应听声的疑惑,却摇了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说道:“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我只问你。”沈灵抬手,一道淡白色的灵力如飞雪过境一般迅速染白了他的右手,他轻轻在应听声眉心间一勾,便勾出了一缕魂,送入了明珠九盏中。 “如果有一天,你面临着清休澜与苍生二选一的抉择……”那缕魂将明珠九盏中的其中一片花瓣点亮,而应听声则踉跄了下,差点没站稳,就连沈灵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你怎么选。” 应听声摇了摇头,缓了口气,摇散了耳鸣,艰难答道。 “……我选师尊。” 沈灵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暂缓了手上动作,继续问道:“为什么。” “因为……”应听声回头看了一眼清休澜,又怔怔地摸上右手上的淡金色手镯,轻声答道:“……想拯救、想保护苍生的,不会只有我一个。” “我的道……也不止‘苍生’一条。” “但我的师尊……”应听声俯下身,眸中情绪浓郁到几乎要溢出,可他的语调却那么平稳,那么坚定。 第90章 “……只有清休澜一个。” 沈灵看着他,抬手在他身上落下了一道法阵,随后动作不再迟疑犹豫,利落地抽出了应听声剩余的二魂六魄,送入了明珠九盏中。 痛倒是不痛的。 应听声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就像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拖着往深处沉去一样。 生机慢慢从应听声的身体中流失。应听声能清晰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缓,他的神志是清明的,但却对此无计可施。 气力缓慢散去,就像被戳了个洞的盆。应听声想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怎么使劲却都没有作用,他慢慢倒了下去,眼神涣散。 原来清休澜就是在忍受这样的感觉吗。 沈灵抬手扶住了应听声,安慰道:“这是正常的。别担心,别害怕。” 说着,沈灵遮住了应听声的眼睛,撑着他在原地沉默了两息,耳边依旧回荡这应听声那句“我选师尊”。 他看着怀中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的人,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不知看着哪儿低声道。 “……清休澜此生得你一人,足矣。” 应听声缓缓闭上了眼,不知道听没听见沈灵这句发自内心的感叹。 或许听到了吧。 因为他阖上眼后,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慢慢地落了下来,散在海中。 —— 阴阳司的天空是青蓝色的,夹杂着丝丝黑色,就像生了青苔的浊水。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不管白天黑夜,都是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清休澜躺在幽冥河的浅水中,这条河中到处是鲜红色的曼珠沙华和亮色的长明灯。 他伸手,轻轻推开飘到了自己身旁的长明灯,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 我是谁。 他想。 “哗啦”一声,清休澜坐了起来,被水沾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几乎让清休澜窒息。 周围魂来魂往,鬼差魂使遍地走,无一人为他停留。似乎一个躺在幽冥河中的陌生人与一条烂鱼没什么区别,不值得注意。 这是哪。 清休澜又想。 他站了起来,身上的拖地黑色华服浸了水后变得沉重,让他走到岸上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清休澜没穿鞋,也没束发,但步伐坚定,神色淡漠。 走到桥上后,清休澜抬手拧了拧长发,随后随便叫住了一个浑浑噩噩的男人,问道:“这是哪儿?” 男人僵硬地转过头,清休澜这才发现男人的两只眼珠都掉了出来,挂在眼眶外,鼻子也被削掉了半截,口中念着什么,但因为没有舌头,所以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清休澜:“……打扰了。” 他默默松开了手,退后一步,给男人让出了路。 等那浑浑噩噩的男人浑浑噩噩地走后,清休澜的目光又锁定在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神情倨傲的女人上。 他上前两步,喊住了女人,再次问道:“这是哪儿?” “天哪!”女人看了清休澜两眼,随后夸张地闭着眼睛捂着胸口和头仰起了脸,惊叹道:“这还有个连死哪儿了都死不明白的傻子!” 说完,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着什么,快步离开了,好像多看清休澜一眼都会倒霉。 清休澜:“……?” 他的手还抬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放下,他确定,刚刚听见听见了那女人口中念的是“妖魔鬼怪快离开”一类的。 清休澜只好继续往前走去,在木桥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沾着水的脚印。 一路上人样鬼样的人鬼妖魔就像看不到清休澜一样,所有人都无视了他。 于是,清休澜得出了结论——他是一个只要不主动开口,别人就看不见他的透明人……或者鬼。 那这里就是“死后之地”了?清休澜思考着,那我再杀自己一次,还会死吗? 这么想着,清休澜右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一愣,看向空无一物的右手,皱起了眉。 ——不对,原本……他应该有一把剑才是。 他的剑呢? 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出现在清休澜的脑海中。 他应该有一把剑。 于是清休澜放下手,往人声鼎沸处走去。 他走到了木桥的尽头,他垂眸看向面前青黑色的土地,试探性用脚尖点了点——湿的。 清休澜瞬间皱起了眉,微微偏着头想了想,足尖在桥上一点,整个人便浮了起来,迟迟不落,距离地面大约一个拳头——倒真像是个鬼了。 是人是鬼都不要紧,只要不用踩上脏兮兮的泥土就好——于是他忘记了自己拖在地上的黑色披风。 清休澜一路向前飘去,很快就看到了一条人潮拥挤的街道,街道前面立了个半人高的木牌,歪歪扭扭的,上面的字却极其清秀,写着“若生集市”四个大字。 清休澜看着这虽然清秀,但是被“市”字那一竖占据了大半位置的木牌,思考着它是不是在暗示这是一条非常——长的街。 再看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清休澜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 他身形一动,慢慢飘上了集市旁的屋檐,落在了房顶,向下扫视了一圈,目光锁定在一间兵器铺上。 清休澜在房檐边轻轻一点,如一只飞燕一般轻盈地落了下去。 倒也神奇,他落下那瞬间,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不知从哪儿落下个桌子,直接将人盖在了下面。 清休澜正正好好落在了桌子上,周围一阵骚乱,却都是在抱怨哪儿来的桌子,没有一人讨论突然落在桌子上的清休澜。 清休澜一笑,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兵器铺。 “老板。”清休澜左右打量着挂在墙上的各种兵器,开口唤道:“我要一把剑。” 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嚼着烟草,手中拿着本话本在看,闻言头也不抬,劈头盖脸就是一堆问题:“什么剑,长剑短剑?要多锋利的?越利越贵,要不要绢布和剑穗?” 清休澜:“……” 他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随后落在了一把被放在精致剑匣中的剑上。 这把长剑的外表其实挺普通——但是装着它的盒子格外精致。 剑柄是黑色,剑身上雕着清休澜看不懂的花纹,靠近剑刃下端的地方有处菱形镂空,镂空里用银色的细短链条坠了颗白色的珍珠。 清休澜却皱起了眉——他总觉得,那里不该是珍珠……应该是空的。 没错。空的。 女老板抬眸看了一眼,“哟”了一声,含糊不清地说道:“识货啊。那剑普通,在我这店里全是垫底的了——多数人都是想买那匣子,但我不单卖。” “为什么。”清休澜摸上了那把剑,随口问道。 “没有为什么,我就乐意这么卖。”女老板“呸”一声吐了口口水,道:“一口价,三千晶,一分不少。爱买不买,不买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身无分文连“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清休澜:“……” “可以赊账吗。” 他面色不变,自然地问道。 第77章 “哈?!”女老板一脸“你没事吧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样的人开口就敢说赊账?”的表情, 上上下下将清休澜打量了个遍,口中念叨了一句“哪里淹死的个倒霉皇帝”。 随后,她“啪”一声合上了手中的话本, 站起身来, 身上挂着丁零当啷一堆东西——什么玉佩啦, 令牌啦,香囊荷包啦, 也不嫌重。 “你……刚死不久吧?”女老板一头及肩的利落短发,没戴发饰, 手上和脖子上都挂着串被盘得水亮的佛珠。 她伸手摸上清休澜那黑色华服的前襟, 却像是突然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清休澜低头一看, 她手指尖沾上了清休澜衣服上的水, “滋”一声化做了一股淡淡的黑气, 飘向空中。 “行啊你, 在幽冥河玩水啊,也不怕被水底那些冤死鬼抓下去。”女老板甩了甩手,转身走到桌前,拿起了一块手帕,擦拭着手指, 背对着清休澜,随口道:“赊是不可能给你赊账的,我这就小本生意。但是呢,你可以在我这打工,直到还清这把剑的价钱。” 清休澜没回答, 女老板只当他在犹豫,也不在意,慢悠悠地擦完了手, 将手中的手帕一把火烧了,这才转身回头,问道:“如何,我……” ——店内空空如也,连带着那把剑也不见了。 “?!”女老板在这阴阳司做了两百四十年生意,谁来都要称一声“姑奶奶”,如今竟被个不知深浅的小鬼偷上门来了!简直欺人太甚! “琼京——!”女老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蓦地,地板上漫上一层薄薄水汽,逐渐凝聚成人形。 “哎呦我的姑奶奶,花浇了,地扫了,人催了,羊溜了,您又怎么了!”一个看起来莫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出现在女老板面前,苦着个脸连连作揖道。 第91章 女老板看见这穿得五颜六色,还要在耳朵上挂俩大圆环的“不良少年”就来气,她“哼”了一声,一把揪住琼京的耳朵,骂道:“你还好意思横!粗手粗脚摔坏我百来个瓷器,要不是看你有点本事,你焉有命在?” “错了!错了!姑奶奶,饶了我吧,我的耳朵都要被扯掉了!”琼京也不敢伸手去拦,只得“哎呦、哎呦”地叫了两声,求饶道。 女老板这才松开手,一指空空如也的剑匣,道:“那把破烂剑被偷了,你去给我找回来。” 琼京嘀咕了句“一把破烂剑谁稀罕”,被女老板瞟了一眼后又恢复了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赔笑道:“我说笑呢!慕老板,慕姐姐,您店里的哪个东西不是顶顶好的!我这就去!” 说着,就像生怕他口中这位“慕老板”反悔一样,“唰”一声化作了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 而一旁的酒楼内,清休澜用灵力烘干了衣服和头发,左手反拿着剑,如若无人般随手从酒楼柜台上顺走了一壶酒,一盘点心——那在柜台前忙得脚不沾地的掌柜就像眼瞎一样,直接无视了他。 于是清休澜就自顾自上了二楼,二楼也已经座无虚席,清休澜便直接坐在了窗沿边,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周围的人聊天。 “听说阴阳司最近要来个不得了的大人物——连十八判官都被惊动了!” 有人嗤了一声,道:“这阴阳司哪天没有大人物?什么牛鬼蛇神的,还不是死了就来,喝碗孟婆汤又走?” “这次不一样。”那人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那象征着阴阳司主亲至的灯亮了一下,你们说……” “鬼扯!我在这待了几十年了,从没见过什么‘阴阳司主’!”另一个人“咕嘟咕嘟”将碗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叹了一声,意犹未尽道:“好酒啊。” “装吧你,在这阴阳司待了几十年,你焉还有味觉在?” 那人不满道:“怎么不可能,在这阴阳司,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清休澜明显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偏头看了过来。 大概是清休澜的目光过于直白,实在难以让人忽视,聚在桌前说着话那几人终于忍无可忍地朝清休澜看了过来,问道:“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清休澜缓缓跳起眉,一时间没有动作,沉默地与面前几人对视。 “问你话呢,还装什么?难不成是个哑巴?” 他们……能看到我?清休澜在心中想道,脸上表情不变。 “嘿!别逼我动手。”那人一撸袖子,站起身来。 清休澜顿了顿,刚想开口,就被一阵水声打断了话音。 “哎呀,都是误会,误会!”清休澜面前的地上突然凝出水珠,接着这些大小不一的水珠聚在一处,化作了个人形。 那人合上双手作了个揖,点头哈腰道:“打扰各位大人了,琼京给您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说着,那位名叫琼京的少年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给面前几人磕了几个头,接着说道:“我就是来找人的,各位接着聊,接着聊哈哈。” 说罢,琼京也不等那几人有什么反应,悄悄退了几步,随后猛地转身扑向窗户,直接将清休澜一同扑了下去。 清休澜:“?” 琼京:“……”不儿,这怎么还站着个人。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清休澜被扑了个正着,甚至连放在一旁的剑都没来得及拿,就与少年双双跌下了酒楼。 半空中,清休澜面无表情地一闭眼,下一瞬,他的身形就突然消失,接着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琼京也在空中重新化作了水滴,没入了地面,又再次凝聚成人形。 “对不住,对不住哈兄弟——我没看到你站在门口。”琼京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 清休澜摇了摇头,问他:“你为什么跳窗?” “啊?”琼京莫名其妙道:“当然是为了跑啊,难不成我走楼梯下去啊。” “……”清休澜只好换了种问法:“你跑什么?欠钱了?” “哈哈,习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这若生集市鱼龙混杂,往人群中一钻,谁还找得着。”琼京上下看了清休澜两眼,好奇问他:“穿的够华丽的啊,但好像不是寿衣,你是怎么死的?” “忘了。”清休澜随口道。 “那你还是早点去投胎吧,在阴阳司待久了记忆会慢慢消散的,到时候就只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了——带你来的鬼差呢?这么不负责。”琼京一张嘴就像是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 “鬼差?”清休澜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道:“也忘了。” 琼京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怜悯起来,摇着头说了声“天呐”,道:“你连鬼差都记不得了?这是在阴阳司待了多久了……算了,日行一善,我带你去吧。” 说着,琼京就像将清休澜当作了一个孩子般,扯着他的衣服袖子就往前走,口中也没停下:“在阴阳司,像我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我看你与我有缘我才帮你的……” 清休澜用灵力切掉了被琼京拉着的那块布料,问道:“去哪儿?” 琼京扯了个空,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摔个大马趴,一句骂差点出口,看清休澜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又没了脾气,无奈解释道:“去投胎啊,你难不成想做个死都死不明白的冤魂吗。” 清休澜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理,三两步跟上了琼京,问道:“投胎,会投去哪儿呢?” “那就要看你生前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了。”反正看清休澜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琼京也就无所顾忌地说道:“好人自然能投胎成人,功德越高,下辈子命就越好。反之,什么苍蝇蚊子老鼠蟑螂,说不定你还是人的时候,就拍死过上上辈子的仇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琼京一路拉着清休澜来到了幽冥河,给他指了指桥对面那座高阁,说道:“喏,就是那儿,判官殿。” 琼京直接伸手将清休澜推了进去,絮絮叨叨地嘱咐道:“你进去之后呢,就跟着人往前走,人家让你干嘛你就干嘛,等判官定完你的善恶,你就可以拿着转生玉碟去跳那‘轮回井’了!听清楚没?” 清休澜皱了下眉,拒绝道:“我还有东西没拿,不能走。” “哎呦我的祖宗,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哪儿还有什么东西,人间拿上来的东西是带不进阴阳司的。”琼京双手叉腰,苦口婆心地像劝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劝道:“等投了胎,你想要什么没有,赶紧走吧!” “喝了孟婆汤,跳下轮回井后,我如何还会记得自己要什么?”清休澜不为所动。 “嘿!阴阳司里的东西大多都带不进轮回,你找着也没用,还是老实投胎去吧。”琼京没想到清休澜什么都记不得了,头脑倒是挺清晰,暗道一声还挺不好糊弄。 正当琼京准备再劝一句,劝不动就走人,管他谁谁,爱去哪去哪,任由他自生自灭算了时,清休澜却点了点头,说了声“也是”,随后就走了进去。 琼京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继续去找那把该死的破烂剑时,刚转过身就听见一阵乒呤乓啷的声响。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跑了回去,一进殿,就看见清休澜右手拿着一把不知什么材质的淡金色匕首,架在其中一个魂使脖子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冷淡,道:“转生玉碟。” 明晃晃的威胁。 威胁的还是有编制的阴阳司魂使。 琼京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可能摊上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祖宗——这人看着年纪轻轻,不会就是因为胆子太大,所以被人打死了吧! “误会!误会啊!” 能怎么办。自己主动招来的祖宗,只能自己送回去了。 琼京欲哭无泪道。 第78章 清休澜闻声转头, 看见琼京还挺意外,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琼京:“……”我为什么回来你不知道吗。 他瞪了清休澜一眼,然后搓了搓手, 笑着往前走来, 对那魂使道:“魂使大人, 这人是我一个朋友,脑子不好, 什么都记不得了,不是故意冒犯您的!您大人有大量, 别和他一般计较!我这就带他走!” 说着, 琼京从怀中摸出了一片薄如蝉翼的晶片, 塞到了那魂使手中, 然后藏在背后的手猛地一拉清休澜的衣摆, 将他拉了下来。 清休澜被琼京没轻没重地一扯, 手上的匕首还架在那魂使脖子上呢!要不是清休澜反应快,立刻转了刀刃,差点就直接给人一个痛快了。 清休澜:“……”我是假威胁,但你是真谋杀。 魂使看看面前的琼京,又看看面无表情站在琼京身后的清休澜, 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哼”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琼京松了口气,看傻子一样回头看向清休澜, 说道:“你疯啦?你有几条命,敢和魂使对着干哪?要不是我拦着你,你早就被抓到幽牢里关着了!” 第92章 “你一没朋友二没亲人三上头没人, 没人保释你,我看你是想被关到死!”琼京抱着手,骂完后拉着清休澜就往里走,打算送佛送到西,盯着清休澜跳下轮回井再走。 “不可能。”清休澜闪身躲开了琼京来抓自己的手,皱眉道。 琼京抓了个空,简直要被气笑了,转过身和他理论起来:“怎么不可能?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也没见有人去‘寻亲楼’挂你的名字啊!” 清休澜自然不知道什么“探亲楼”,“寻亲楼”,他只是摇摇头,眼神平静,说道:“有人会来找我的。” “哦?”琼京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来到阴阳司的魂魄,一般要一年后才会开始遗忘,像你这样连自己是谁,怎么死的都记不得的,至少在这阴阳司待了二十年了——话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琼京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也在这阴阳司待了有五六十年了,居然从未见过清休澜——就算是瞎猫硬碰死耗子,也不能二十年一次都没见过吧。 “我……”清休澜还没来得及回答琼京的问题,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长条白色绫罗抓住了手和腿。 他不喜欢束缚,眉心微蹙,用灵力震碎了绫罗。 “谁这么没礼貌。”断成碎片,掉在地上的绫罗忽的像有了生命一样飘了起来,一片片聚在一起,重新变回了一条完好无损的绫罗,随后落在了一位少女手上。 少女大概十七八岁,长发绿衣,不笑时也是温柔如水的,眸如灿星,看向了清休澜,微微蹙眉。 清休澜抬眸与站在高台上的少女对视一眼,不卑不亢道:“是你先冒犯于我。” 少女闻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叹道:“原来是个糊涂鬼,罢了。你上前来。” 说着,少女伸手召来一杆天平。 这天平通体银白,两个半圆形的秤盘下方分别坠着一颗太阳形状的宝石,和一颗月亮形状的珍珠。 天平周围萦绕着很多似有非无的丝线,若隐若现,在天平最上方,有一只尚未睁开的眼睛。 “判善恶,定阴阳。” 少女闭上眼,周身逐渐散发出温和的光芒,一本古老的书出现在她面前,极速翻动着。 与此同时,在清休澜的身后,出现了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镜中透出的光芒照射在清休澜身上,竟将他照得微微透明。 一黑一白两股不同颜色的灵流从清休澜身上飘出,缓缓落在天平之上。 黑落月,白落阳。 “断——!”少女骤然睁眼,低喝道。 瞬间,黑色灵流凝成了一颗巴掌大的骷髅头,将那天平狠狠一压。 琼京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清休澜——表面人畜无害,背后竟还是尊杀神! 少女也愣了一下,但好在下一秒,那团迟钝地白色灵流终于动了动,缓慢地将自己凝成了一只卧在天平上的,迷你的白色小狐狸。 狐狸打了个哈欠,一跺脚,那天平便又缓缓地升了上去。 晃荡,晃荡。 天平两端上下摇摆着,似乎骷髅头谁也不让谁。 最终,狐狸怒气冲冲地对着骷髅头叫了一声,那天平才慢慢安稳下来。 ——两端平等。 “……啊?”琼京在这阴阳司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判善恶的善恶秤有过“善恶平等”的说法——大多人的善恶倾向都是明显的。 有的人善良到连黑色灵流都没有,有的人的白色灵流被盘踞了大半天平的黑色灵流逼得只能畏畏缩缩地挤在角落。 少女意外地看了清休澜一眼,正想开口,她身前那漂浮在空中的书却突然掉了下来,“嘭”一声摔在地上。 这下,少女脸色一变。 阴阳册记录了世间所有轮回转世之人的姓名和生平,只有一种人它查不到——被三界除名之人。 三界为,人间,阴阳司,以及所谓“天界”。 实在罪无可赦、罄竹难书的人——哪怕是神仙,也躲不过“三界除名”这一刑法。 周围的魂使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将清休澜的退路堵死。 清休澜看了一眼掉落在地的书,又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突然警惕起来的魂使,笑了一声,一抬手——那阴阳册就突然飞到了他的手中。 清休澜用右手捧着书背,左手将其翻开来,“唰”一声,一页不知从哪儿脱落的书页就自己飘了出来,飞至高空。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密”。 “这是什么意思?”琼京念出了书页上的字,疑惑不解:“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以为之前那个‘灭’就是极限了呢。” “意思是……”少女从高台上一转身形,就出现在了清休澜身边,“你这位朋友呢,现在是个‘黑户’,既不能离开阴阳司,也不能去往人间——因为没有‘身份’,善恶秤断不出你的善恶,自然没法判定你下一世该去哪儿。” “那不就是只能一直留在阴阳司了?”琼京皱眉,犹犹豫豫地看向清休澜,问他:“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在阴阳司停留这么久吧?” “……我不记得了。”清休澜垂眸。 少女一耸肩,无奈道:“我们也没办法。反正阴阳司不会赶人走,住在这也没什么不好,多交几个朋友,万一有点什么事,至少身边有个人。” 说完,少女就转过了身,不再多言,重新回到了高台之上,用绫罗勾起了下一个人,将他带到了自己身边,像刚刚那样继续用善恶秤断着人的善恶功德。 琼京则带着清休澜走到了判官殿外面,他蹲在门口,头疼地看着似乎事不关己的清休澜,不知现在该如何是好。 “你怎么办呢。”琼京看起来更像那个孑然一身,要钱没钱,要朋友没朋友的人,整张脸都拧成了苦瓜。 清休澜倒是一点都不着急,靠在幽冥河边的橼拦上,随口问道:“长期留在阴阳司的人,都住在哪儿呢。” “……你在阴阳司停留了这么久住哪儿?” “不记得了。”清休澜看着面前的幽冥河,答道:“或许是睡在水里吧。” 琼京还有任务在身,也没法一直留在这里陪着清休澜,却也不能就这样将这个一问三不知的“黑户”留在这里,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要不你暂时住我那儿算了。”琼京想了又想,选了个折中的解决方案:“你没有身份,没办法申请尘魂居,我那儿还算宽敞,收拾收拾也能再放下一张床。在你找到工作之前,我都不收你租金,还包你吃住。等你找到工作后,租金我们各付一半,如何?” 听起来不错,没有哪个走投无路的人会拒绝。 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种地步,琼京算得上非常好心,仁慈义尽了。 但清休澜显然不是走投无路的人,更不是正常人,他落下一句“我不与别人住”后,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无影无踪。 琼京:“……”他真傻,真的。 他怎么会觉得一个敢直接站起来和魂使叫板的人会无处可去呢——再不济犯点事儿直接进幽牢也不是不行啊,包吃包住呢。 —— 另一边,清休澜则再次来到了那“若生集市”,像之前一样,满大街的人都无视了他。 清休澜在一家卖甜点心的摊贩前停了下来,看着有人将一枚拇指大小,轻薄如花瓣的晶片放在了摊位上,然后拿走了一盘点心。 他心念一动,借着人流遮挡,不过一个呼吸间,那枚晶片就不见了。 而清休澜手中则突然多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晶片来。他闪身来到屋顶坐下,随后将那枚晶片抬起,晶片晶莹剔透,甚至能看到自己放在晶片后面的手。 他轻轻一捏,就将手中那枚晶片捏碎了,封存于晶片中的一股细微的灵气四散而出。 ——这不就是用灵气凝成的么。 清休澜一挑眉,灵气在他的指尖汇聚,合拢,最后凝固成了一枚淡金色的薄片——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他的都和刚刚那枚透色晶片一模一样。 他伸出左手,轻轻一弹,薄片上的淡金色就像墨水一样四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清休澜神色堪称淡定,轻轻一捻右手上的晶片,顿时,一排晶片像开扇一样出现在清休澜手中。 他将晶片拿在手中掂了掂,随后随手往下一抛。 几息后,就像将鱼食撒入池中,引得鱼儿争夺一样,下面逐渐传来骚动,夹杂和骂声和尖叫声。 看来能用。 清休澜轻轻一笑。 转身往之前那间酒楼走去。 别的先不提,他要先将落在酒楼的那把剑拿回来——希望还在。 第79章 酒楼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人头挤着人头,脚踩着脚。 到处都是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几个壮汉爽朗的笑声, 不小心将热水打翻在人身上后突然传出的咒骂声和道歉声。 第93章 清休澜好像聋了一样, 忽视了所有声音,脚尖一点, 跃上了酒楼二楼的窗户,避开了端着汤汤水水的小二, 四处寻找起那把“破烂剑”来。 他沿着窗边寻找了一圈, 一无所获。 或许是被收桌的小二看到, 觉得可以卖个好价钱, 于是偷偷拿走了。也有可能是小二忙得手忙脚乱, 直接一脚将那把没有剑鞘的破烂剑踢到了某个犄角旮旯里, 被老鼠叼走了。 清休澜皱眉,伸手拦住了一个小二,却突然被另一个人喊住了:“好啊你!我找你半天,结果你居然在这?” 琼京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怒气冲冲地半倚在扶手上,毫不客气地问他:“你跑哪儿去了!” “?”清休澜皱眉, 怎么这人居然能看见自己吗,他明明没有说话。 但清休澜还是先给一脸莫名其妙的小二让开了路,然后才转头看向琼京,开口道:“我去哪儿,好像不需要和你汇报吧。” “?你没朋友吗。”琼京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然后快步上前,又指了指清休澜,怒道:“你知不知道让朋友担心是非常非常不对的事!” “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孤魂野鬼, 要是被人绑了去当魂奴,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府邸中,谁来救你!”琼京一点儿不管清休澜的脸色,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看我就多余担心你,你还是自生自灭去吧!” 清休澜被琼京那句“朋友”震了一下,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竟也不觉得生气,可能是因为琼京的话中没有参杂一点儿恶意吧。 “你气什么。先不说我们是不是朋友……”清休澜抬起右手,在琼京头顶比划了一下,又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怎么看也轮不到你来担心我吧——我看上去是照顾不好自己的人吗。” 琼京简直要被清休澜这横竖说不通的糊涂鬼气个仰倒,愤愤地在自己心中将清休澜这个人一脚踢了出去,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喂了狗! “别生气。” 就在琼京觉得和清休澜无话可说,转身就要走时,清休澜却突然开口道。 琼京诧异地回过头——清休澜一看就是那种“脸比命贵”,“自尊大于所有”,“内里什么样都不要紧但表面一定要风光”的人,居然会和他道歉? 清休澜随手抛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荷包,那荷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被琼京接在了手中,震得他的手中微微发痛。 琼京疑惑地将荷包拉开了一条缝,随后就被沉甸甸,满满一荷包的晶片闪瞎了眼——够他白吃一个月了! “你无需担心我。我可能比你想象中要更聪明些。”清休澜淡淡落下一句,随后被一处闪光吸引了视线,于是转身朝着墙边拐角走去。 “等等!”琼京快步追上了清休澜。拦住了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左看右看,才皱着眉小心问他:“这些晶片你从哪儿弄来的?偷和抢犯法!” “……”清休澜没动手,只是往旁边走了两步,绕开了琼京,说道:“我没偷没抢,凭的是自己本事,放心吧。” “?”琼京显然不信,在别处不好说,但在这阴阳司中有钱是真的什么都能买到——友情、亲情、爱情,甚至是长久的陪伴。 阴阳司中没有灵气,魂魄也聚不起灵气来,因此琼京完全没往清休澜能“徒手捏晶片”这方面想,只不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道:“……你这本事,他合法吗。” “……”清休澜对阴阳司的法条一无所知,但他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一本正经,让人看不出一丝心虚:“当然合法,放心好了。” 他俯下身,轻轻推开了桌子,在桌子与墙的缝隙中找到了那把不知道被谁踢进来的的“破烂剑”。 清休澜拿起剑,用手扫了扫上面沾染的灰,随后挽了个剑花,看着表情复杂得好像除了一天草发现除的是别人家的地的琼京,顿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你这剑是偷的吧。”琼京面无表情。 “怎么可能,我付了钱的。”清休澜还是那副神色自若的表情,但这回显然没法蒙住琼京。 琼京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下他肯定——清休澜这人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跟在他身边迟早要完蛋,怎么死的……怎么再死一次的都不知道! 最终,他叹了口气,一转手腕,手中便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圆盘上有一红一黑两只金鱼,各自衔着彼此的尾巴,顺着同一个方向游动着,栩栩如生。 琼京微蹙着眉心,眼中情绪复杂,表情凝重,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这剑……是偷的吧?” 清休澜眸光一闪,轻轻地笑了起来,看着琼京慢慢地点了点头,肯定道:“不,我付了钱的。” 他话音未落前,一道灵力就悄无声息地窜出了酒楼,几乎瞬息间就落在挤在角落的那间兵器铺最里侧的剑匣后,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袋晶片。 女老板背对着剑匣哼着歌,对此一无所知。 而在酒楼内,琼京手中的“金鱼盘”亮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的虚影要从中挣脱而出,可下一秒又突然暗了下去,连带着虚影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琼京愣了一下,原本紧皱着的眉突然舒展开来,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连带着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我就说嘛!你看上去就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清休澜不置可否地拿着手中的长剑转身离开,出门的那一瞬间,身形就消失不见。 —— 阴阳司不知有多大,绵延万里,到处都是鬼魂,再偏僻的地方都能看到三两个影子。 应听声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睡在一颗结着绿色果子的红树上,周围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声音。 这是哪。 应听声怔怔地,看着陌生的环境发呆。 他只觉得自己上一秒还在和沈灵说话,下一秒就出现在了这里。 说……什么来着。 应听声大脑中有些混沌,他能隐隐感觉到自己是来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的。 但是他突然想不起来了。 应听声从树上落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想。 “师尊!”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把应听声喊得一激灵,差点没站稳,骤然抬眸朝声源处看去。 是一个幼小的女孩,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手中拿着张黄纸在画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女孩也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学着老人的样子涂涂画画,口中问道:“师尊!你看我画的对不对?” 老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回答女孩的意思。 女孩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生气,只抬起头够着身子,看一眼老人手中在画的东西,然后又低下头在沙土上依葫芦画瓢似的这里横一条,那边竖一条,画画一样勾勒出了个四不像。 突然,女孩的手被握住了,有人带着她一笔一划地画出了一个精致复杂的阵法。 和旁边老人手中画的相似却不相像——流畅了不止一点半点。 女孩不知深浅,只高兴地将这个画在地上的法阵记在了心间。 倒是原本不以为意的老人在看完这个逐渐成型的法阵后一喜,兴致冲冲地在自己的符纸上删删改改,口中念叨着什么“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应听声松开女孩的手,摸了摸她的头,随后对她笑了一下,也转身离开了。 他也想起来了。 他是来找人的。 应听声直接飞到了一旁的高楼上,随后踩着房檐一路如蜻蜓点水般跃过了一座又一座楼房,一路来到一处写着“判官殿”的大殿旁才停下。 结果应听声脚才刚刚踩上地,就有一群人……或者鬼,围了上来,摇晃着手中的纸张海报,七八张嘴一起开口道。 “公子来断善恶投胎的?要不要来试试我们的秘法,包过的!” “诶呦这位公子长得真俊啊,有心上人没有?想不想和心上人再续前缘?一千晶,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他们都是骗人的!公子啊,我看你还是试试我这个转运符,妈呀,灵得吓死鬼!只要往身上一贴,走在路上都能直接被晶块砸死!” 应听声:“……”这叫转运?命都直接转没了。 “起开!招呼得明白吗!”又有人一把推开周围人挤了上来,看到应听声时又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道:“公子啊,做人做畜牲不能强求,但人有人的好命,畜牲也有畜牲的好命啊!贵人家的狸奴,好吃好喝伺候着,每天只用吃饭睡觉和被美人抱着玩儿,要不要考虑一下?” “你们可别骗人了!公子不如来买我的保险,不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也不要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要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要是下辈子投胎没投到帝王家,你来找我,我直接帮你改命!” 应听声:“……”神经病吧这人。 应听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随后就想转身离开。 第94章 可那些狗皮膏药似的推销鬼哪里肯放过应听声这个看起来就好骗好宰好说话的潜在顾客,自然你推我我挤你地跟了上去。 应听声皱了皱眉,正想动手“武力劝和”,却忽然听得一声破空声。 紧接着,一把剑就擦着应听声的脸颊飞过,将其中一个都快要爬到应听声身上了的鬼用长剑钉在了地上。 随后,一位坐在树上的黑衣男子平静地看了过来,长发微微飘动着,偏了偏头,语气自然地问道。 “他都说不用了,你们耳聋,听不懂人话么?” 第80章 应听声的左脸颊被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大概是因为掷剑的人太久没拿过剑了,有些手生,一时没控好力道, 这才失了手。 应听声本能够躲开这把剑的, 但他却没躲, 只怔怔看着那坐在不远处的男人。 那些原本黏在应听声身边的人妖鬼怪早就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剑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一哄而散——开什么玩笑!业绩能有命重要吗! 而清休澜则悠悠从树上落了下来, 朝着应听声的方向缓步而来。 正当应听声一句“师尊”就要出口时,清休澜却直接绕过了他, 走到了他身后那个被剑钉在地上的胆大妄为的倒霉蛋身边。 清休澜伸出右手, 握住了剑柄, 最后手腕一使劲, 将剑从地上拔了出来。 那倒霉蛋连连朝清休澜作了几个揖, 随后连掉在地上的宣传单都来不及拿, 生怕清休澜突然反悔一样四肢并用地爬走了。 清休澜目送这不知生前是不是蜘蛛精投胎的妖怪远去后,才回眸看了一眼应听声,嫌弃道:“这么小就下来了?一看就是没好好修炼,都要被别人蹬着鼻子上脸,直接拉着你的手直接签那卖身契了, 也不知道还手?当真是好脾气,怪不得专挑你缠身。” 应听声:“……?” 不对,十分有九分不对。 “罢了。”清休澜看应听声不回话,还当他是内敛害羞,只摇了摇头, 给他指了指判官殿,劝了一句:“你还是早日投胎去吧,我观你面相, 并非有罪之人,无需借助这些劳什子玩意儿便可顺利投胎为人,不用担心。” 说罢,清休澜转身就走。 应听声:“?” 师尊是在和我玩什么很新的东西吗。 他也拿不准清休澜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只得犹犹豫豫地先跟了上去。 清休澜自然察觉到了身后这个“小尾巴”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奇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谢恩’或是‘报恩’。” “……”应听声不清楚情况,但觉得以师尊的性子,应该做不来什么“隐藏身份执行秘密任务”一类的事。 于是他顿了顿,迟疑问道:“你在这……做什么呢?” 清休澜看了他一眼,应听声解读出了清休澜眼神中的意思,是“与你何干”和“赶紧滚蛋”。 应听声:“……” 清休澜从不会这样对他,应听声心里一紧,觉得十分有九分要完蛋。 不过清休澜可懒得细细品味应听声这过于复杂的眼神中都包含了些什么,自觉已经仁至义尽,闪身消失在了应听声的视线当中。 然而清休澜很快发现,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对上应听声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眼神。就远远地看着他,也不靠近,也不离开。 第三次对视后,清休澜终于忍无可忍,上前几步,直接拉下应听声拿反了的书,伸手一挥,应听声脸上那道血痕便悄无声息地愈合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清休澜皱起眉,问他。 “嗯……我是来找你的。”应听声斟酌了下,选了个真实,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原因。 “找我?找我做什么。”清休澜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后又觉得难以置信,道:“你找人找到阴阳司来了?” 应听声:“……” 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他这十一年应该是白干了。 但应听声从不缺乏从头再来的勇气,他默了两息,随后朝着清休澜笑了一下,道:“就是……前世有缘?” 清休澜仔仔细细地将应听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口道:“我没见过你,也没什么‘再续前缘’的想法,你还是赶紧投胎去吧。” 眼看清休澜又要走,应听声站在原地,突然开口唤道:“师……休澜。” 清休澜果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眼中情绪不明,问他:“……你在叫我?” 应听声点了点头,看清休澜这副样子,心中对目前的情况有了个大概推测,随后就笑不出来了,轻轻“嗯”了一声,眸中却依旧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和笑意,道:“我认识你。很熟。” “你不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事吗?我都可以告诉你的。” 清休澜犹豫了下,似乎在权衡“与一个陌生人扯上关系”和“得知关于自己不知是真是假的身世”这两件事是否对等。 应听声不知道短短几秒清休澜都想到了些什么,但最终清休澜还是重新走了过来,站到了他身前。 清休澜抱着手,朝应听声一颔首,道:“先展示一下你的诚意吧。” 应听声理解似的点了点头,看着真的很好说话,像是打一顿就能全招了的那种。 他垂下眸,认真地看着清休澜那双边缘已经微微泛金了的黑眸,问他:“你想知道什么呢。” 清休澜左右看了看,直接拉着应听声的手开了个传送阵,直接将两人送到了一处偏僻的瀑布下面。 动作利落而流畅。 应听声:“……”看来师尊只是没了记忆,其他都还在。 这条瀑布看不到头,就像天空破了个口子一样,源源不断的水流顺着落下,砸在地上。 即便周围一眼看过去空无一人,清休澜还是在两人身周设下了阻音阵,这才放心开口,问出第一个问题:“我是谁?” “清休澜。” 应听声说完这三个字本想继续往下说,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他便明白了。 该死的天道。 虽然不知道清休澜是否还记得怎么使用言灵,但应听声知道清休澜讨厌欺骗,所以他只捡着能说的说。 ——就算清休澜不使用言灵,应听声也不会骗他的。 清休澜皱起了眉,再次开口:“我被人杀了?” 这个问题就略显复杂了,应听声顿了顿,简单答道:“不是,你还活着,只是不知道怎么落在了阴阳司。” 说着,应听声在清休澜面前半蹲下来,抬眸看向清休澜,道:“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看不出清休澜信没信,反正他只伸手把应听声拉了起来,不置可否,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你是我的谁?” 应听声呼吸滞了一下。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应听声知道,只要自己答出“师徒”两个字,清休澜不管信不信,之后都会在阴阳司中护着自己。 就好像只需一声不知真假,没有意义的“师尊”,就能让这个人自愿承担起这个称呼所带来的责任一样。 他忽然就有些不满足了。 被清休澜护着好吗? 当然是好的。 但还不够。 应听声突然贪心地想向应听声求一个别的“身份”。 一个比“师徒”更亲密,更值得信任依赖,更显得与众不同,世间独一的身份。 他嘴唇颤了颤,最终落下了四个极轻极轻的字。 “……相伴之人。” 就像清晨绿叶上落下的那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一样。 微凉。 清休澜听到这个回答明显愣了一下,面色复杂,不知是理解成了什么。 应听声半垂着眸,指尖狠狠掐入手心中,微微潮湿。 “相伴……之人?”清休澜看起来是真的有些不解,他轻轻用手点了点自己,问道:“我?”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是什么意思。 失去记忆后,清休澜并不相信以前的自己会找什么“相伴之人”——但真的会有陌生人不顾一切地来阴阳司找人,说要带他回去吗? 要是都回不去了怎么办呢。 这一点也不值得。 ……更别提他清休澜现在一问三不知,曾经山盟海誓,约定,和承诺,通通都不记得了。 就算这样,也要带他回去吗? 清休澜神色不明,他朝应听声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他的面容,却在距离应听声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听声。” 应听声开口,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覆住了清休澜的手背,像一只离家很久才找到主人的小兽一样将脸靠了上去。 “我叫应听声。” 清休澜没有抽出手,顺着应听声的意思摸了摸他的耳垂,随口唤道:“听声?” 应听声睫毛颤了颤,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应该……也不算骗人吧。 第95章 “可惜了。”清休澜突然开口,淡淡道:“我无法离开阴阳司。” “不要紧。”应听声却好像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一样,连为什么都没问,垂眸看着清休澜,说道:“我会带你回家。就算硬闯人间,我也在所不惜。” “大言不惭。”清休澜轻嗤了一声,道:“谁给你的自信,让你有能硬闯出阴阳司的错觉。” 应听声轻笑一声,看着清休澜,斟酌道:“……背后有人。” 清休澜:“……”走关系硬下阴阳司还是第一次见。 “我开玩笑的。”应听声伸手触上身旁的淡金色光芒,轻轻散了清休澜落下的阻音阵,“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动作自然地散了自己的阵,表情更加复杂了。 简直不知轻重。 难道没人告诉他随便乱碰别人设下的法阵是很危险的行为吗。 清休澜要是有杀心,借着刚刚应听声的动作,就可以直接将自己的灵力侵入应听声的经脉中,一击至死,应听声根本来不及反应。 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所以没什么防范心,还是…… “这么信任我,不怕没有记忆的我突然变卦,杀了你?”清休澜退后一步,眸中情绪淡下来。 应听声毫不在意,顺其自然地往前一步,再次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随后手腕一转,召出了分景,递给清休澜,道:“死在你手下,我也不怨你。” “甚至怕脏了你的手,我可以自己动手。但我猜……”说着应听声突然一转剑锋,直冲自己咽喉,动作毫不迟疑,堪称坚定。 “嗡”一声,电光火石间,分景被一道灵力打飞出去,插在了不远处的地上,剑刃仍在微微颤动着,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鲜红。 “……你舍不得。”应听声又笑了起来,眸中划过一丝满足,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 “你疯了?活够了上我这来找死?”清休澜还保持着挥出灵力的姿势,皱眉道。 他快步上前,一把掐住了应听声的脖子,用食指狠狠抹去了那丝流出的血。 “错了。”应听声简直信手拈来,立刻低头认错道:“别生我气,休澜。” 眼眸却是亮的。 第81章 清休澜神色变了又变, 说不清是不解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他松开手,转过了身, 往前方走去。 应听声无所谓似的又笑了笑, 抬步跟上了清休澜, 自然而然地问他:“你在这很久了吗?” 清休澜就顺着路往前走,地上铺着石砖, 砖缝中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几乎将石砖藏在一片绿色中。 他一边用灵力化剑将这些肆意疯长的杂草削掉, 一边回答道:“不久吧。一两天?” 阴阳司中没有黑夜白天, 魂魄也不需要睡眠, 街道上时时刻刻都有人, 店铺酒楼永远不关门不熄灯, 因而很难准确判断时间。 应听声跟在清休澜后边, 明明旁边就是一条宽敞的大路,平平整整,连颗石子儿都没有,但他就是愿意陪着清休澜走这条算不上很好走,还有些麻烦的“草路”。 他闲聊似的问道:“这里的伙食好吗?” “还行?”清休澜回忆了一番, 不太记得之前喝的那壶酒和那盘只有铜钱大小的四枚点心是什么味道的了,犹豫答道:“应该不算难吃。” “那我们现在去尝尝?”应听声指尖不动声色地放出一道如剑般的灵力,精准地将藏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的一条蛇困住,若无其事道:“哪家饭馆比较好吃?” 清休澜好像没注意到应听声这点小动作,收了手, 不再霍霍杂草,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知道。” —— 一盏茶后,在若生集市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落的兵器铺中, 琼京正欲哭无泪地擦拭着店铺中间放着的一只高大的石狮子。 那石狮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爪子和尾巴却被人摸得发亮,嘴里衔着颗拳头大小的金珠。 这也不知道慕老板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狮子,回来时交代了句“把脏的地方擦干净”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琼京拿用清水洗净的抹布将这狮子擦拭了一遍,清洗的水却依旧干干净净的时候,琼京突然察觉不对。 这大团大团的乌黑不是墨水啊?擦不掉呢怎么。 琼京不信邪地擦了又擦,除了把衣袖弄湿,地板弄潮之外,没有一点儿作用。 这时,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琼京头也没回,劈头盖脸地就开始赶人:“老板不在,不做生意,过会儿再来吧。” “是我。”清休澜撩开挡在门口的门帘,走了进来。 他进来后没立刻松开拉着帘子的手,而是等应听声也进来后,这才回过头,开口道:“我不找你们老板,我找你。” 琼京听得着熟悉又该死的声音,骤然回头,看见进来的两人,疑了一声,将手中的抹布甩到了木盆中,问他:“稀奇,太阳打鬼边儿出来了,你怎么突然来找我?先说好啊,我那房子住不下三个人。” 清休澜:“……”怎么还在惦记着这事儿呢。 应听声:“?” 三人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琼京意识到什么,手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扯回了话题:“你俩找我……什么事儿啊。” “……”清休澜回头看了应听声一眼,见他面色无异,才慢慢收回了视线,问琼京:“吃饭吗。” “……没有,但魂魄不吃饭也不会饿,有这钱干啥不好。”琼京懒懒地靠在石狮子上,道:“除非你请客。” “我请客。”清休澜从善如流,侧过了身,朝门外走去,顺手拉过了应听声,对琼京道:“你带路。” 琼京等前面二人并排出了门后往前跑了两步,追上了他们,好奇地指了指应听声,问清休澜:“这是谁?拐卖人口也是犯法的。” “……”清休澜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问道:“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我看上去不像正人君子?” “说不上像不像吧。”琼京懒懒地将手背在脑后,摇头晃脑地对清休澜一眨眼,低声道:“但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太随心,不将‘规矩’放在心上——有种迟早要去幽牢走一遭的感觉……哎呦!” 琼京忙着和清休澜说话,没注意看前面,被几个急匆匆穿梭在人群中的小孩撞了个正着,捂着肚子好悬没直接跪地上。 清休澜也没看路,但他被身旁的应听声拉了一把,毫发无伤。 应听声左手虚护着清休澜,俯下身,用右手拎起了清休澜拖地的黑衣拖尾,关心了一句琼京:“道友?还好么——这拖尾有点碍事,换一件吧?” 当真只关心了一句! 琼京看着被自己碰到一下,就要把那块布料割掉,如今直接被另一个陌生人拎着下摆建议换一套衣服,却不为所动的清休澜,感到了世界的参差:“……不是,你俩看对眼了?还是你只对我这样?” 清休澜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应听声顿了一下,问道:“哪样?” “只对他这样。”清休澜开口答道。 他说这话时却不是对着应听声说的,而是在回答琼京刚才提出的问题。 琼京:“……为什么。” 清休澜:“他特别。” 琼京半信半疑地看着两人,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但雅致的小院中,大声开口唤道:“阮娘——来客人啦!” 这座小院周围是大大小小的温泉,因此刚一进入院内,就感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人一下子从寒冬步入暖春,连心情都变得放松起来。 “小京?你终于得空来看看我啦?”琼京话音刚落几息,一位用头巾绑着头发的女子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看起来莫约十七八岁。 琼京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随后给清休澜他们介绍:“在……人间,我和阮娘是住在同一条巷子里,一起长大的——也是一起到阴阳司来的,你们住在这儿大可放心。” 小院算不得多大,一个人住太空,四个人住太挤,三个人就刚好能住满一主卧一次卧两间房。 一入院,映入眼帘的就是中间那颗长势喜人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桂花如星子一样大片大片藏在树叶间,撒了一地金灿。 阮娘先是和琼京带来的两人问了个好,这才转头关心地询问琼京:“你最近还好吗?慕老板没为难你吧?” 琼京到底也才十四五岁,闻言撅了撅嘴,一脸不满道:“她什么时候不为难过我,等我还完债,立马就跑,再也不来啦!” 阮娘皱了皱眉,明显还有话想问,但却忍了下来,先招呼起了客人。 清休澜一进院就被那颗桂花树吸引住了目光,蹙起眉思考着什么,也不顾其他人在聊何事,自顾自走到了树下。 于是阮娘只好问还留在原地,但目光已经飘远的应听声:“您二位是来吃饭还是住宿呢?” 本来应该只吃个饭的,但应听声看着周围的温泉,突然改了主意,问道:“这些温泉,是可以泡的吗?” 第96章 “当然。”阮娘笑了笑,道:“我这里少有人来。温泉呢,也都是地下活水,时不时抽出一天时间来泡泡,别提多放松了,享受生活嘛。” 应听声眼眸一动,似乎觉得不错。他转头看了一眼清休澜。 清休澜不知道听没听见几人说的话,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意思,应听声就自己做了主,道:“饭肯定是要吃的,再在这住一天吧。” 阮娘点了点头,先去厨房生火了,于是小院门前就只剩下三人。 琼京看了好几眼清休澜,似乎有话想说,却碍于他“看起来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动作没有出声。 “怎么了,你有话想对他说?”最终,还是应听声开口问道。 琼京转头看向应听声,犹犹豫豫地指了指清休澜,又指了指他,先是谨慎地问了一句:“你能做他的主吗?” 应听声哑然失笑,随后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随后才答道:“不出意外的话,是能的。” 一阵微风划过,吹散了些许雾气,也将琼京的话音吹得模糊不清:“那个……他说要请客,我不饿,就不吃了……能不能……” 说到这,琼京绞了绞手指,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为情,声如蚊呐道:“能不能,就是……把这顿饭钱折算成晶片给我……” 最后几个字琼京几乎是从牙缝里哼出来的,连他自己都只能勉强听个囫囵。 应听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看法,琼京就大喊一声“算了!”随后眼神躲闪地看着应听声的鞋,快速说了一句“我去帮阮娘”,转身就想跑,随后被应听声伸手拦住了。 “你跑什么。”应听声好笑地问道。 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仰着头看花的清休澜身边,伸手往他怀里一勾,就勾出来一个不大不小,叮呤作响的荷包来。 “你叫什么?”应听声问道。 “琼京。” “好,琼京。”应听声掂了掂手中荷包,认真问他:“给你可以,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如果是正当理由,我不但把这荷包整个给你,还会为你添补一二……但如果是别的……” 应听声又笑了笑,言尽于此。 琼京咬牙看了看清休澜,又看向应听声手中的荷包,终于还是说出了实情:“我不小心砸了慕老板十来个瓷器,给她打了五六十年工还没还清……但我还想攒一笔钱去‘寻亲楼’挂上我妹妹的名字……我需要钱。” 闻言,应听声沉默了。就连清休澜也收回了望天的目光。 “……这笔钱我不白拿,就算我借的!”琼京看应听声沉默,以为应听声要拒绝,忙道:“我之后肯定还上!拜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应听声摇了摇头,将荷包递给了琼京,温声道:“这钱不用还,你拿着就是。等明天……我再来寻你。” 琼京接过荷包,眼神一亮,给二人行了个大礼,随后就转身和阮娘打招呼去了。 等他走后,沉默许久的清休澜才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问道。 “你方才……拿的是我的荷包吧。” 第82章 一声笑落在清休澜头顶, 应听声低眸看着清休澜,解释道:“休澜能用灵力凝成晶片的事,还是不要暴露为好, 我再补给你就是了。” 清休澜被这声“休澜”喊得心里一颤, 就像突然踩空一般。 这个称呼太过陌生。 于是他缓缓挑起了眉, 一时之间忙于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感觉,没回答。 应听声也不催, 伸手在清休澜肩上轻轻一抚,将落在上面的, 沾染着些许温润水汽的桂花抚落。 小心翼翼地霸占着他。 “你怎么补给我。” 应听声手一顿, 然后说了两个字。 “伸手。” 清休澜照做, 手心朝上。 应听声右手食指间覆上灵力, 轻轻地在清休澜手中滑动着, 勾勒出几个弧形, 就像花瓣一样。 有点痒,清休澜没忍住蜷了蜷手心,又被应听声伸手制止。 接着,应听声用灵力细细地捻出几条短短的线,这是花蕊。 然后, 如太阳般的璨金色像墨入水一般,给这朵空白的花染上了颜色。 最后,灵力四溢,一朵朵同样的花出现在清休澜手心中,逐渐满溢, 散落在地,激起一阵阵芳香,融入水汽中。 “够吗?” 虽然清休澜看不见应听声的表情, 但他知道此刻应听声绝对在笑。 一阵微风划过,卷起了清休澜手中用灵力凝成的桂花,就连落在地上的都没有放过。 紧接着,一个雕花木盒凭空出现,所有灵力桂花乖顺地随着风一朵一朵落了进去。 “咔”一声,雕花木盒合上了。 “手挺巧,那我就收下了。”清休澜丝毫不知“客气”为何物,摇了摇手中的雕花木盒,对应听声说道。 灵力所凝成的桂花,常开不败。 阮娘此刻也从后面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几把钥匙,看他们聊完了天,这才走了过来。 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突然明白什么一样体贴道:“那个……小院的主卧是空着的,没人睡过,但我会定期打扫——睡两个人肯定没问题!有客人的时候,我晚上不在小院住。” 阮娘指了指雾气的对面,略高处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见另一间屋子。 “我通常会自己睡在那儿。这里的温泉都可以泡,但是要注意时间,因为这里人比较少……”阮娘声音温温柔柔的,说到这顿了一下,然后才接道:“不小心泡晕了差点溺死在温泉中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应听声点了点头,带着清休澜跟着阮娘往小院里面走去。 屋内的桌子有些特别,并不像常见的高腿宽桌那样,而是偏长,桌腿也比较矮,就像一个宽敞很多的小几。 桌边放着两个软垫,应该是用来坐的。 在这桌上,放着一个脸盆大的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放满了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食材。 “因为大多数来我这小院泡温泉的,都是些体寒,格外怕冷的魂魄,所以在膳食上也多以热菜为主。”阮娘柔声介绍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些什么,我就都拿了些……啊,请放心,多的都不收费,算我请你们的。” 清休澜对阮娘点了点头,然后先行在桌前落了座。 应听声则慢了一步,若有所思地问道:“是因为琼京?” 阮娘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抬手将落在额前的头发撩至耳后,道:“小京是个可怜人。他的父亲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母亲是一位略通些医术的妇女,虽没做出什么出名的贡献,但都轰轰烈烈地死在了战场上。家里就只剩下他,和他的妹妹。” “后来,城破了。我孤身一人,死了便死了,不想再回到人间,因此留在了阴阳司——但小京不同,他留在这是为了寻找他的妹妹。” 应听声皱眉,照琼京的说法,阮娘口中的应该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这段历史,他并不清楚。 就在他习以为常地抬眸看向清休澜,想从这“活化石”口中得到答案时,却收获了清休澜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应听声:“……” 忘了,清休澜现在是失忆状态,比他还一无所知。 “他在这找了六十年。”沉默两息后,阮娘开口道:“六十年都找不到的人,早该投完胎了。而他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那他为什么还在这,不去投胎。” 应听声与阮娘一起回头,看向清休澜。 清休澜语气中没什么情绪,似乎真的只是好奇问题的答案:“他明知道自己等不到,为什么还要等。” 好在阮娘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冒犯,依旧温和地回答了清休澜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执念’吧。选择留在这阴阳司,不去投胎的人,哪个没点要死要活的疯魔执念呢。” 阮娘说完,浅笑着给应听声和清休澜行了个礼,与二人告别,然后走进了雾气中。 清休澜撑着头,似乎又陷入了思考当中, 以前他也时不时就爱“神游”一下,不理人,不说话,不回应。 应听声习惯了,只放轻动作去关了窗,随后才走到清休澜对面坐下,轻手轻脚地端起几盘菜倒进了锅中——没有溅出一滴热水。 小院窗外大概是挂了一串风铃,风吹过时就摇头晃脑的响起来,不算吵,存在感却极强。 清休澜被这道风铃声惊扰,缓缓抬起眸,干脆直接清空了脑中繁杂的思绪,将视线落在了坐在对面的应听声身上。 他的目光应该是没聚焦,应听声的身形有些模糊,被雾气一蒸,就更显朦胧。 ……朦胧。 清休澜微微蹙起眉。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画面,雨滴落下一般,转瞬即逝——似乎是有个人站在他对面,周围很朦胧。 第97章 突然,他脑中“嗡”地一声,一团黑影尖叫着,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清休澜脑中的画面,带来一阵阵刺痛。 接着就是几声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清休澜勉强分出一丝视线转头看去,手边的碗碟被碰到了地上,摔碎了。 脑中刺痛仍在继续,清休澜分不出力气处理,只撑着头缓缓闭上眼。 ——直到他被人轻轻扶住。 “休澜?”应听声皱眉轻唤了一声,表情堪称凝重。 清休澜这才想起自己对面还有个人,只得随便摆了摆手示意没事,让人别担心。 但显然,这并没有安慰到应听声。 应听声一手扶着清休澜的背,一手就要去抄他的腿弯,忽然顿了顿,然后在清休澜耳边问道:“先换个地方坐,没关系,我来处理。” 清休澜从一阵阵不明所以的尖叫声中艰难地捕捉到了应听声的声音,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就胡乱点了点头,接着就是一阵失重感袭来。 应听声抱起了清休澜,小心避开碎片将人抱到了不远处的软塌上,担心地观察着清休澜的表情。 清休澜微微出了点汗,呼吸有些急促,但面色看着还好,似乎不是很难受。 但不久前凉倾那句“惯能忍痛”已经深深刻入应听声心中,他不敢有一丝侥幸。 风铃微动,再次传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逐渐浸入房内。清休澜耳中的尖叫声也慢慢淡去,他的视线这才聚了焦,看清了半蹲在自己面前的人。 应听声看他眼神逐渐清明,呼吸也平稳下来,心中稍宽,但眼神依旧没有放松下来,轻声问道:“没事了吗,休澜?” 清休澜眼神平静,摇了摇头,伸手把应听声拉了起来,哑声道:“我刚刚突然看到了一些事,但是有东西在阻止我想起来。” 应听声了然。有人封了清休澜的记忆。 他语气轻松,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清休澜额角的汗,道:“不要紧,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我会帮你的。” 清休澜抬眸,朝窗户一颔首,对应听声道:“有点热,把窗户打开吧。” 应听声看了眼清休澜,皱起了眉,道:“虽然阴阳司中没有‘夜晚’一说,但你刚出了汗,还是不要吹风比较好。” 清休澜“啧”了一声,就要自己动手。 “休澜。” 清休澜动作一顿。 “要是生病了的话,我会很担心的。” 清休澜轻蹙起眉,反驳道:“那儿那么容易生病。” “休澜。” 应听声没回答清休澜这个问题,只垂着眸,又唤了一声。 没什么多余动作,甚至连表情都平平常常,但就是像自带禁锢法阵一般,让清休澜手中那道灵力一直聚在手心中,迟迟挥不出去。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微垂的睫毛和眼睛,又“啧”了一声,终究还是散了手中的灵力。 应听声这才难以察觉地呼出口气。 清休澜做出的决定难以更改,应听声也只是趁着此时他的记忆不完整斗胆一试,自己都没什么把握。 那两声“休澜”,更像是在赌清休澜会对他心软。 而应听声赌对了。 他松开手心,走到桌前,蹲下身清理碗碟碎片。 “应……听声。”清休澜看着他的动作,没忍住,从脑中翻出了这个略有陌生的名字,开口唤道。 应听声动作一顿,回头看向清休澜,“嗯”了一声,静静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别用手捡。” 听到这句,应听声难以抑制地笑了一下。 清休澜果然还是那个清休澜。 看着面前的碎碟碎碗,应听声突然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中。 在那段回忆里,他似乎也不小心摔碎了个碗…… 那时,清休澜是怎么做的来着? 记忆逐渐浮现在应听声的脑海中,变得清晰。 应听声用灵力将所有碎渣清理干净,然后走到了看着他动作的清休澜身边。 他俯身凑近了清休澜,然后缓缓在他的耳边轻声落下一句话。 “休澜。” “碎碎平安。” 第83章 听见这声“碎碎平安”, 清休澜明显愣了一下,他其实并不明白这代表的含义,但看着应听声带笑的面容, 清休澜猜, 应当是美好的寓意。 他从软塌上起身, 走到墙边拉开了半透明的深红色木柜,从里面拿出了一套描着桂花的碗碟, 捧在手中看了看,想起什么一样, 随口问道:“为什么不能随意用灵力?” 清休澜这话问得突然, 跳了不知道多少个话题, 但应听声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 答道。 “因为阴阳司中没有灵气啊, 休澜。” 他提步走了过来, 俯身从清休澜手中接过了碗碟,用灵力净了一遍,然后伸手将清休澜扶了起来,道:“不然也不会以用灵力凝成的‘晶片’作为通用货币了。” 清休澜顿了顿,想起了自己之前凝出的一大堆晶片:“……这不会……”通货膨胀吧? “这一点没什么大事, 休澜想用就用了。”应听声似乎知道清休澜想说什么,道:“只是别当着外人面直接凝晶片,会比较麻烦。”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第一次来阴阳司?”清休澜问。 应听声顿了一下,接着无比自然地说道:“因为我来之前找人了解过情况, 略知一二罢了。” 清休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不知信没信,反正没再继续追问。 桌上的热锅还在咕嘟咕嘟地涌动着, 前不久被应听声放进去的食材已经被煮透了,再煮下去估计要烂在锅里了。 应听声拿起双筷子,用左手拦着袖子,右手则又快又准地将煮得软烂的土豆、青菜一类夹了出来,放在了清休澜碗中。 “阮姑娘备下的多是些生菜,还有鱼虾一类,休澜吃得惯么?”应听声将锅里的菜都捞了个一干二净,抬手准备下第二次菜,回头问了一句。 “哪儿有这么挑。”清休澜答了,转身重新在桌前坐下,将面前装得满满当当的碗拿了起来,分了一半到应听声碗中。 山珍海味吃得,馒头咸菜也吃得,区区水煮生菜,如何吃不得。 应听声便又将豆腐、竹笋一类的下了锅,转身拿起旁边放着的酱油、醋一类,动作自然地调了两份调料。 并不尽然相同,但都不带辣。 他和清休澜都不吃辣的。 看着被放在自己手边的调料碟,清休澜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辣的。 “既是……相伴之人——要是我连这些基础的饮食习惯都摸不清,你才应该疑惑。”说到那四个字时,应听声的语气突然低了下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蒸汽,淡如烟。 他这话说的挑不出错,清休澜深以为然,看着面前轻蘸调料碟的应听声,手中夹着的白菜始终没有送入口中,“可我好像不知道。”你的饮食习惯。 应听声手一顿,很快又恢复了动作,咽下口中的食物后,答道:“因为有人封了你的记忆呀。休澜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记得了。等后面恢复了记忆……休澜就会想起来的。” “要是我想不起来呢。”热锅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微微潮湿的热气,氤氲的白烟将清休澜的表情遮得不清不楚。 清休澜的记忆很重要,自然不能因为“不想想起来”,或是“很难想起来”,就随随便便算了。 但这些现在也不用说出来给清休澜新的压力。 “那也没关系。”应听声拿起公筷,将煮熟了的竹笋捞了起来,道:“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凭休澜的观察力,几天就摸清了吧。” 应听声又接着夹起了煮得橙红的虾,却没有像之前一样送进清休澜碗中,而是夹给了自己。 “所以,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我们之前有一个人记得就好了。”应听声走到一边,用温热的清水净了手。 接着一道微寒的灵力穿过了薄雾,将那煮得滚烫的虾过了一遍,降下了温度。 应听声回到桌前,拿起虾时一愣,随后眼中微微荡开笑意,伸手剥了起来。 清休澜却是微微皱着眉的,问他:“这怎么行?饮食习惯容易观察,你我之前所有过往、承诺,我又如何得知呢。” “这对你……一点儿也不公平。” “休澜怎么会这么想。”应听声笑了一声,将手中剥好的虾放在了干净的小碟中,又拿起了另一个开始剥,道:“没了记忆,你就不是清休澜了吗?可你的习惯,说话方式,分明和以前一模一样。” 应听声就捡着好听的话哄他,道:“休澜若实在介意,不如和我再走一遍我们走过的路,这样,不就拥有新的‘记忆’了么。” 这话听着有些扯。 但清休澜本就陷入了一个“他是不是更在意怀念曾经的‘我’,而失去记忆的我并不是他要找的人”这样的思维误区,从而忽略了“无论如何他都是清休澜”的事实。 第98章 “好了,不要想这么多。”应听声转眼就剥了一碟虾,重新净了手,将其摆到清休澜手边,在清休澜摇头拒绝,并想要推回给他时对清休澜道:“以前也是这样的。休澜没了记忆,反而与我生疏起来。” 这话就是在扯淡。 清休澜以前都是直接用灵力剥虾,一秒一个,根本不给应听声机会。 如今此举也不过是满足一下应听声始终未能实现的“想给师尊剥虾”的愿望罢了。 就仗着清休澜现在没有记忆,一蒙一个准。 果不其然,清休澜听见这话手一顿,没再推拒,抬眸看了应听声一眼,还是无奈地拿起筷子夹起虾,在蘸水碟中点了点,送入口中。 应听声悄无声息地勾了下唇角,黑眸中闪烁着星光。 他的师尊……不论是以何身份在他身边,是否还记得他,都还是会对他心软,会纵容他。 —— 翌日。 清休澜醒来时,床榻旁已经没了应听声的身影。 昨晚他本是想自己睡外间,让应听声睡里间的,被拒了。 怕应听声又说出点什么“从前我们都是睡在一起的”此类的话,清休澜在接触到应听声眼神那一瞬间,就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回来。 魂魄不会感到累,比起“休息睡觉”,或许他们更需要的是“放松心情”。 但清休澜依旧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也是奇怪,明明旁边还睡着个陌生熟悉都算不上的人,但清休澜对应听声却升不起什么警惕心。 他坐起身,左右看了看。 屋内和昨晚一样,只是桌上多了一壶冒着热气的水,以及被添过安神香料的香炉。 “听声?” 清休澜开口,唤了一声,起身下床。 被锦被遮盖时不察,下了床清休澜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了一件。换成了更加软和的白色里衣。 他没在意,往前走了两步,推开了窗。 ——并没有想象中的阳光洒进来。 天空混浊,说是阴天也行,却没有雨。 应听声正站在院中,用灵力将周围的温泉探了一遍,然后在整间小院中设下结界。 他听见动静一回头,就看到清休澜懒懒地靠在窗边,朝他看来。 应听声停下手中动作,快步走了回去,道:“醒了?” 清休澜“嗯”了一声,看着他从外面走了进来,然后递给自己一件外披,道:“忙什么呢。” “既然都来了,去泡泡这温泉也好。”应听声随口答了一句,道:“今日无事。” 清休澜接过这件薄纱青色外披,又“嗯”了一声,走出了房门,来到一池温泉边,俯下身,伸手搅了搅温热的泉水。 暖意顺着指尖一路向上,流淌过四肢与经脉,直至心间,暖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泉水上飘着落下的桂花,一闪一闪的,金灿灿的,传出一阵阵芳香。 清休澜没那么多讲究,直接坐在了池边,足尖轻触水面,觉得温度正好,就要直接下水。 应听声没拦着他,只皱眉提醒了句:“休澜,你没用早膳,觉得晕了就出来。” 清休澜大概是随口应了一声,悠悠地穿过缭绕在周围的雾气传进了应听声的耳中。 他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小院中的厨房。 等他端着一碗蛋羹和鲜奶出来时,看到的就是清休澜闭着眼,半靠在池边的情景。 清休澜大概很久没移过位置了,飘落的桂花零零碎碎地落在他的发间,睫毛。 他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来,柔顺地浮在水面上,清休澜面容安静,呼吸平稳,不知是否是睡着了。 应听声走了过去,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温泉边的小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清休澜大概是被惊扰了,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眼睫上的那朵小小的桂花坠了下来,轻轻点在水面上,激起一圈淡淡的涟漪。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转眸看向应听声,语气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阮姑娘所言不虚,确实好睡。” “头晕么?”应听声在清休澜身边蹲下,仔细看了眼他的面色,问道。 “不晕,你也下来泡泡。” 应听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清休澜伸手一拉,失去了重心,摔入了温泉水中。 池水激荡,应听声只来得及靠本能闭了气,下一秒就被带了上来,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 应听声看着浑身湿透的自己,又看看眸中难掩笑意的清休澜,无奈叹息一声,道:“休澜……” “你不是说今日无事么。”清休澜抬起手,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水面上,他伸手将应听声往自己的方向拉。 应听声没有抗拒,顺从地顺着清休澜的动作走向了他,然后被带着坐在了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伸出右手食指,在应听声胸前轻轻划过,最后停留在他的心脏处,轻声道:“放松点,我怎么老觉得你很紧张?” 他凑近应听声,自下而上看向应听声的眼眸,问道:“为什么?” 第84章 应听声伸手握住了清休澜作乱的手指, 带起了一道哗啦啦的水声,他低声道:“没有,错觉。” 清休澜挑眉, 一看就是不信。 他眼眸微微发亮, 漆黑的夜被镀上了一层金, 随后,他一只手撑着温泉边的石壁, 一手勾起了应听声的下巴,再次开口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应听声垂下了眸, 瞳孔微散, 答道:“我来找你。我很想你。” 清休澜听到这个与之前并无出入的回答, 深深地看着面前人。 人会骗他, 但人骗不了言灵。 于是清休澜拇指抹上应听声的唇, 潮湿蔓延, 一滴水珠从应听声的嘴角滑落。 清休澜则看着他再次开口:“你我确实是‘相伴之人’?” “当然。相随、相伴、相随。”应听声抬起了眸,回答清休澜的问题时嘴唇自然而然地张合,竟像轻吻了清休澜的指尖一样。 清休澜眸色微暗。 他竟真找了个相伴之人? 他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了手的!禽兽啊! 清休澜在心中怒斥不知何时的自己。 要脸不要! 清休澜眸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黑眸恢复了以往的颜色。他默默坐了回去, 捂住了脸。 因此错过了应听声垂下的眸中藏着的一抹笑意。 师尊对自己真是越来越没有戒心了,虽然他抗拒不了言灵,但怎么能连记忆都忘了抹去呢。 但面上,他还是装作一副茫然的样子,揉了揉眉心, 看了一眼清休澜,故意道:“休澜?怎么了。” 清休澜能说什么,只能胡乱应了两声, 匆忙地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应听声也怕他发现自己还记得这段问话,从善如流地没再继续往下问。 他们就这样互相将对方蒙过去了。 清休澜只觉这温泉是越泡越热,蒸笼一样,蒸得他微微发汗,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露在外面的肌肤也泛起了淡粉色。 于是他在边缘石壁上撑了一下,直接跃了上去,独留应听声一人还在温泉中。 “桌上有早膳,你若累了,就吃完去歇着吧。”应听声没有起身的意思,只伸手虚护了一下,怕清休澜没站稳。 “你还想再泡一会吗?”清休澜抬手,用灵力烘干了自己的衣服,在桌前坐下,伸手端起了依旧温热的蛋羹,然后想起自己起床后还没洗漱,又默默放下了。 “嗯。”应听声打了一声,有些模糊不清。 “好,别泡太久。” 清休澜说了句,随后便端起了装着蛋羹和鲜奶的托盘,转身走进了房中。 他将托盘放在了木桌上,单手撑着木桌,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并不烫。 那就是泉水太热了。 清休澜下了结论,心安理得地去洗漱。 等他洗漱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已经穿戴整齐了的应听声,正站在桌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已经冷下来了的蛋羹,听见动静,随口道:“忘记罩保温结界了,休澜。” 等蛋羹和鲜奶重新热起来后,应听声才抬眸看向清休澜,随后目光落在了他依旧潮湿的长发上,问道:“怎么光烘衣服,不烘头发?” “头发比衣服金贵,要控力道,麻烦。”清休澜叹息一声,抬起手挽了下长发。 “我来吧。”应听声说道,走到梳妆桌前,拉开了椅子,回头看清休澜。 “你要帮我束发?”清休澜没拒绝,拎着长发走了两步,在这没有靠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 “你愿意的话,并无不可。”应听声话音柔和,在掌间覆上薄薄的一层灵力,抬手抚上清休澜的长发。 长发是潮湿的,没到会往下滴水的程度。 应听声小心地用灵力带走清休澜发间残存的水滴,看着他用手勾放在一旁桌上的蛋羹,闲聊道:“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呢。” 第99章 清休澜咽下口中软滑香甜的蛋羹,看着镜中应听声专注的眼神,道:“当然是想办法出去,我可没有在阴阳司当个活死人的癖好。” 应听声点了点头,手指在他的发间穿过,将打结的发丝理顺,道:“之前你肯定地说出不去,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黑户’,阴阳司中查不到我的身份。”清休澜无所谓道。 “是因为失去了记忆的原因?” 沈灵送应听声来之前只说让他“找到”清休澜,没说找到后怎么办,可能是因为“时候未到”,因此,应听声并不焦急。 “谁知道呢。”清休澜顿了顿,问他:“你怎么下来的。殉情?” 应听声眨了眨眼,拒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否认道:“怎么会,自然是有人相助。你也认识的。” 殉情殉情,也得有情才能殉。 但他没有吗? 那他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算什么,算他想得多吗? 等到应听声将清休澜的长发细细用灵力烘干后,他才拿起了桌上的木梳,顺着清休澜的长发,问他:“你想怎么弄。” “随意,毁不到哪儿去。” 这倒是实话,就凭清休澜这张脸和周身气场,就算在头上顶个西瓜大的珍珠——别人怎么想不知道,但肯定是不敢抬头看,也不敢问的。 应听声不着边际地想道——但为什么要在头上顶个西瓜……大小的珍珠呢。 他在桌上看了看,随后拿起一条发带。 将发带拿到手中时应听声手上的乾坤戒悄无声息地一闪,接着,那条白色的发带便被换成了另外一条青色,绣着竹的精致发带。 应听声若无其事地用青色发带扎起了清休澜的一部分长发,剩下的大部分发丝都散在了他的肩上和胸前。 清休澜没在意他的动作,低着头喝手中的鲜奶。 突然,应听声布置下的结界猛地震荡了一下,连带着清休澜手中的鲜奶都左摇右晃,差点撒出,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扶稳了杯子。 应听声抬眸看向窗外,轻轻拍了拍清休澜的肩,示意他没事,接着走到一边,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院结界外,一短发女子用手中的烟斗一下一下敲击着结界,激得结界上阵阵波荡,脸上神色凝重,眼神却是平静的。 应听声走过来时,结界便从顶往下慢慢消散,他在女子面前站定,问道:“你找谁?老板不在。” 女子抬头看到应听声时也是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停止转动,指针未变的罗盘,奇怪道:“就是这,也没错啊。” 说着,她也不顾应听声,直直地往里走去。 “铮”一声,分景出鞘,横在女子喉咙前,只要她再往前一步,必定是人头落地的结局。 即便如此,女子面上也不见慌色,甚至还有心情“哟”了一声,评价道:“好剑啊,你卖不卖?” “?”应听声皱眉,不为所动,道:“不卖,请回吧。” 女子恍若未闻,眼尾弯起,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应听声,又往前走了一步—— 分景未动,但女子身前却出现了一道法阵,拦住了她的去路,也没让她撞上分景。 “还是个菩萨心肠。”女子“呵”了一声,摇了摇手中的罗盘,道:“我找人,有急事——人命关天的大事呢。” 应听声微蹙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了一声轻微叹息。 女子明显也听到了,和他一起转过头,朝小院中看去。 清休澜不知何时坐在了窗边,半背对着他们,手中还拿着那杯没喝完的鲜奶。 只看了一眼,女子就确定那是她要找的人,也不顾身前的分景,喊道:“喂——那个给了钱也不说一声剑匣也不拿走的冤大头公子——我找你有事!” “……”清休澜沉默了一会,不是很想面对这个称呼,但又怕她继续喊,招来外人,只好默然一转身,从窗边落下,杯子被稳稳的拿在手中,没撒出一滴液体。 他走到有过一面之缘的女老板对面,问道:“什么事?” “还记得我吧,我叫慕芷。”女老板慕芷收起了烟斗和罗盘,开门见山:“你应该见过琼京了?” 看慕芷并无恶意,横在二人中间的分景便化作光点缓缓消散了。 应听声则无声无息地站到了清休澜身后。 清休澜点头,道:“见过,怎么?” 慕芷没回答,继续问:“他那袋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晶片,也是你给的?” “对。”清休澜皱眉,问:“不能给?” 慕芷面无表情:“他一个在我这打了六十年工的混小子,哪儿会突然有这么多钱——今早,有人告发他偷了自己的宝物去卖,换成了晶片,让他还回去。” “他不肯,说自己没偷。”慕芷说道:“我问他这钱从哪儿来的,他也不吭气。” 慕芷一摊手,道:“没人能作证,那人又是个‘背后有人’的小权贵,二话不说,直接绑了琼京进幽牢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老板,还能怎么办,只能来找人捞他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清休澜问。 “当然是算出来的,我可没监听,或者跟踪人的癖好。”慕芷懒懒地给他展示了一下手中的罗盘,回道。 清休澜听完,回头与身后的应听声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无奈。 不过二人本来闲着也是闲着,去捞个……去给人做个证的功夫还是有的。 “这事不难。”看清清休澜眼中的意思后,应听声直接开口答应了下来,道:“带我们去一趟幽牢就好。” 顿了顿,他又说:“没想到阴阳司也有像人间攀附权贵狗仗人势的事发生……是抱上了谁的大腿就能投个好胎了么?” 清休澜笑了一声,尾音上挑,对应听声道:“走吧。” 说着,他垫了垫脚,悄悄凑到应听声耳边,轻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自己不也‘背后有人’?” 第85章 应听声在感觉清休澜有话要说时就低下了头, 然后就听到这么一句,挑起了眉,学着他低声答道:“这哪儿一样, 我又没借此干什么坏事。” 两人明明可以罩个阻音阵, 偏不, 非要凑在对方耳边说。 “那要是我想干什么坏事,你怎么办?”清休澜悄声道:“报官把我抓起来?” “……能怎么办。”应听声道:“只好包庇了。” 清休澜像是听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一样笑了一下, 变本加厉:“要是有人非把我抓起来呢?” “……”应听声咽下了“你不想去真有人能抓得住你?”这句话,顺着清休澜的意思说道:“上一秒你进去, 下一秒我就捞你出来。” 走在两人前面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的慕芷:“……” 但她能在阴阳司做这么久生意, 嘴自然是最紧的, 听到后跟没听到一样, 看看树看看花, 感叹一下这温泉可真温泉啊, 也就过了。 来到幽牢时,也不过一盏茶。 琼京在这无父无母,也就慕芷这个顶头老板和他有点关系,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琼京的“家属”,连带着清休澜和应听声一起, 被放了进去。 幽牢内异常昏暗,通道狭窄,一次只能过一个人,走在最前方的狱卒手中的蜡烛便是唯一的光源。 这破路,走快点都能把前面人的鞋子踩掉。 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想。 原本应听声是要走在他前面的, 他当时想伸手拉一下清休澜,但清休澜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拉的,莫名看他一眼, 自己先进去了。 应听声:“……” 慕芷说到底也是盘踞一方,干了百年的老板,只是太低调罢了,琼京作为她的人,自然不能动用私刑强行逼供,逼琼京没罪硬认的。 于是三人再见琼京时,他只是被绑上了双手跪在地上,身上并没有看见什么明显的伤。 琼京看见慕芷时眼睛亮了一下,又在看见紧随她身后的清休澜时变了脸色——可能是怕清休澜的“本事”见不得人,不断给他使眼色,让他快走。 但琼京眼睛都快眨抽筋了,清休澜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反而在一旁的座位上自顾自地坐下了。 琼京:“……”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但紧接着,他又看到应听声也走了进来——这个不瞎,对他点了点头,递给他一个“安心吧”的眼神,然后无比自然走到了清休澜身边,把他桌上的茶换成了热水。 琼京:“??” 好在大殿没外人,只有几个带着头盔,目不斜视的狱卒守在门口——刑官还没来。 慕芷走到他身边,一把扯出了不知谁塞进琼京嘴里的布条,道:“行了,姐姐我给你搬救兵来了,也算仁慈义尽。要是后面刑官不认,你别怪姐姐见死不救,姐姐也是无能为力啊。” 她这话说的淡,好似这个打碎了她十多个瓷器,陪了她六十年,给她打了这么久工的少年死去,在她心中也不值一提一样——但她用烟斗敲结界的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淡然。 第100章 “慕姐姐……”琼京被冤枉抓来的时候没哭,被厉声问话的时候没哭,这会听到慕芷这话却突然红了眼眶,道:“我这月的工钱还没结……” 慕芷:“……”就多余说。 清休澜:“……?”掉钱眼里了。 应听声:“……”不怕死,怕没钱啊。 三人齐刷刷被琼京这话震得沉默下来了。 几息后,还是慕芷“嘁”了一声,转了转手中的烟斗,在他的头上狠狠一敲,听得一声“哎呦”后骂道:“滚滚滚!人都要死了还找我要什么工钱,我还能烧给你啊!” 说完,慕芷心中什么情绪都散了,只怒气冲冲地坐在了清休澜两人对面,喝了口茶,压下火气。 就在她坐下时,从一旁的偏门中悠悠走出来一人,短腿长胡子,双手背在身后,半闭着眼,一副卖假药的“仙人”模样, 他走到大殿中央,踩着朵祥云站上了椅子,睁开了那双芝麻大小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然后将视线落在了清休澜身上。 清休澜从这道眼神中读出了“疑惑”,“不善”和“不满”,于是也毫不客气地抬起眸,与其对上视线。 两息后,那“假药仙人”率先移开了视线,道:“我乃幽牢刑官之一,名唤井木犴,主审盗窃案——你们有新的证据要递交?” 应听声正想说他们会将此事“调查”清楚,却听得清休澜懒懒开口:“敢问大人有证据能够证明是琼京偷的宝物?” 井木犴眼珠子一转,什么“理应”、“大概”,“照常理说”就出了口,清休澜刚听了两个字就知道此人是在胡诌。 估计是怕得罪那位“背后有人”的大人,所以才支支吾吾地随便捡了几个字糊弄清休澜——还是看在慕芷的份上,没有慕芷这个老板身份,琼京的下场估计就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幽牢里。 “真是青蛙学论语——□□也能说人话了!”清休澜冷笑一声,干脆利落道:“没证据你抓什么人?” 井木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清休澜“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见了幽牢刑官的人,哪个不是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求大人放自己家人一条生路,各种好处好话如幽冥河里的水一般流不尽,何时受过这种气! 他指着清休澜大喝一声“不得妄言”,就要喊狱卒抓住清休澜,治他一个包庇和共犯的罪。 但那些狱卒哪里是清休澜的对手,应听声连头都没抬,一点儿也不担心, 果不其然,狱卒还没靠近清休澜三丈,就被他一个眼神压在了地上,连手中的银枪都被打飞了出去。 见此情形,井木犴猛地一拍桌,怒喝道:“反了天了!公然殴打幽牢狱卒,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哪敢。”嘴上这么说,但从清休澜面上可看不出一点“不敢”的样子,他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桌上撑着头,淡淡道:“我们不过想讨一个公道罢了,要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应听声看了清休澜几息,觉得他似乎有点想”利落解决”的意思,便转身凑到慕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慕芷听着听着就挑起了眉,说了句“行啊你”,然后抬眸看了井木犴一眼,“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阴阳司中哪有你所说的‘公道’?”井木犴眼中满是不屑,嗤道:“还妄想与刑官叫板?痴心妄想!” 大概是看清休澜无权无势,于是竟不管不顾地从袖中挥出了数十根细长的针,直冲清休澜而去,又被一道突然升起的结界拦了下来。 “哦?还有法宝?”井木犴眯起眼,视线从纹丝不动,甚至还有闲心喝口水的清休澜身上慢慢移至了坐在他后边的应听声身上,道:“你是何人?” “小小刑官,也配知道我的名字?”应听声淡声道。 听见这话,别说井木犴,就连清休澜都惊讶地转过了视线——毕竟在清休澜眼中,应听声就是个不懂拒绝的老好人,何曾有过如此凌厉不讲理的时候。 “口气不小!我到要看看得罪幽牢刑官,哪个保得了你!”井木犴右手一转,竟拿出条比他自己身高还长了几倍的鞭子来,往上一跳,踩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他大喝一声,手腕发力,那躺在地上的鞭子就像一条饿狠了的蟒蛇一样顺着井木犴的力道窜了出去,速度之快,连鞭身都甩出了残影。 不过电光火石间,清休澜看出了这鞭子的厉害,骤然起身,就要伸手去拦,就被方才那道结界挡住了去路。 清休澜:“?”这结界防别人就算了,怎么还防他! 应听声变色不变,背着手侧身一转,轻松避开了蟒蛇一击,随后一声破空声传来,分景突然出现在应听声手中。 他足尖一点,踩着那沉重的鞭子往前跃去,转瞬就来到了井木犴面前,此时,分景的剑刃距离井木犴也不过方寸。 井木犴瞳孔一缩,右手发力,带动着鞭子收回,以雷霆之势莽向应听声的后背,势要将他抽个后背开花! 同时,井木犴眯起眼一笑,左手从袖子里掏出把漆黑的匕首来,朝着应听声的腹部刺去。 前有匕首后有鞭,应听声一人一剑,挡了前面就挡不了后面,偏偏空间狭小,退路都被井木犴堵死,可谓插翅难逃! 正当井木犴洋洋得意,以为应听声必死无疑时,死路一条的应听声却看着他笑了起来。 井木犴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死到临头的笑是什么意思,匕首却突然刺了个空。 井木犴一愣,可容不得他反应,自己挥出的长鞭已近在咫尺,无可挽回。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井木犴被自己的长鞭打了个结结实实,脸上脖子上是一道骇人的鞭痕——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连一只眼珠子都掉在了地上,血液四溅。 应听声的身形在短暂隐去后又出现于在地上不断捂着脸翻滚惨叫的井木犴身边,分景剑被他背在身后,似乎用其杀这种人,都嫌脏了分景。 “你、你知不知道你打的是谁?!”井木犴喘着粗气,一字一句问道。 “尸位素餐,攀权附贵。你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官。我杀你,天经地义。”应听声垂眸看着井木犴跪在地上摸索着自己掉出来的眼珠,平静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话!”井木犴突然狂笑起来,顺着应听声的声音转了个身,抬起头,虽然没有眼睛,但还是和应听声对上了“视线”,道:“不论实情如何,只要你杀了我,你就得给我陪葬——阴阳司的水深着呢,你不会以为凭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可以全身而退吧?” “笑话?我看你才是个笑话!”忽的,慕芷的声音从通道中传来,逐渐清晰,她端着烟斗走了进来,直直地走到了井木犴身旁,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你可知你惹了谁?” 慕芷说了几个字,然后满意地看着井木犴慢慢变了脸色,道:“下辈子,你还是躲着他走吧。 “这可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第86章 井木犴愣愣“看”向自己面前的人, 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听得三道脚步声缓缓靠近,随后在他面前停下, 似乎有人“哼”了一声, 接着, 其中一人面朝应听声,开口道:“应公子。琼京与井木犴, 以及那位污蔑人的权贵一事,接下来交由我们处理, 请放心。” 周围还能动的狱卒也都爬了起来, 跪在地上, 口中高喊“判官大人”。 阴阳司中地位仅次于阴阳司主的十八判官, 竟一下来了三个。 其中一人正是清休澜之前见过的, 直言他是“黑户”那位拿着绫罗的女子, 另外两位则是一男一女。 说话的那位女判官扎着个高马尾,眼神锋利,站在她身后的男判官则一言不发,眼神冷漠。 “有劳,惊动各位大人大驾, 应某惭愧。”应听声在三位判官走进后就悄无声息地散了落在清休澜身上的结界,清休澜便走了过来,被应听声拉至身前。 “不敢,理应如此。”女判官朝应听声抱了个拳,随后对着跟着来的魂使试了个眼色, 那魂使便目不斜视地上前,将瘫坐在地,一言不发的井木犴拖了出去。 “判官殿事务繁忙, 我等就先告辞了。应公子若有需要,尽可吩咐。”男判官朝应听声微微点头示意,随后跟着其他人一同离开了幽牢,甚至连狱卒都一起带了出去。 等大殿中只剩下相识的四人后,慕芷才往前几步,将手中的烟斗贴在了绑住琼京的铁链上,几息间,那铁链就被烧得通红,随后直接脱落下来,而琼京却没有感到任何热意。 他一时没站起身,视线在应听声和清休澜之间转了又转,满是难以置信。 “我说,你这是从哪儿结交了个这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慕芷单手把将琼京拎了起来,开口问道。 清休澜也学着慕芷的语气,挑着眉,偏头问道:“你这背后的人,来头有点儿大啊。”竟然能喊得动判官前来,二话不问直接抓人走。 第101章 “没有。”应听声将清休澜上下检查了一番,确定他没受伤后垂眸答道:“我沾你的光罢了。” “我的光?我一个黑户还有这么大本事,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清休澜看起来并不相信,调笑了句,就转头准备离开这不见天日还一股霉味儿的幽牢。 应听声没拦着他,回头看向慕芷两人,道:“没事了,你们回去吧,不会再有人来找你们麻烦。” 慕芷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连带着应听声也立刻察觉到什么,骤然回眸—— 只见那被井木犴落在地上,没有带走的那条沾血的“巨蟒”突然活了过来,在清休澜正准备跨过它时立刻发难,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掉清休澜的腿,被反应迅速的清休澜起跳一避,仍不死心。 清休澜手中无武器,只得皱着眉左右躲避这条发疯的巨蟒,但大殿中也就这么大,清休澜很快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正当清休澜背靠石壁,也顾不得藏起灵力,指尖淡金色光芒一闪,就要和这巨蟒做个了断时…… 分景再次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来,精准地穿过了那巨蟒的脖子,将它斩落在地。 巨蟒像是没有立刻死去的活物一样在地上不断挣扎扭曲,把自己蜷缩起来,又舒展开,好一会才渐渐不动了。 而应听声则立刻快步走来,扶住了他,皱着眉,想问些什么,又被清休澜用眼神制止。 清休澜面色如常,对不远处的慕芷和琼京笑了一下,道:“好了,这回是真的没事了,走吧。” 慕芷朝两人行了一礼,道:“此恩情,我慕芷记下了,之后若有需要,慕芷在所不辞——下次你来,店里的兵器,我都给你打折。”说着,她还朝清休澜眨了眨眼,先行离开了。 琼京则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然后在两人面前跪了下去——没跪下去,被清休澜用灵力止住了动作。 清休澜轻咳了两声,道:“用不着,你帮我一次,我还你一回——虽然好像我也没出什么力。” 应听声伸手将琼京拉了起来,道:“你要记,就将其记在他身上。”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琼京点了点头,道:“我还不知道二位恩公的名字呢……” 清休澜刚想开口,却罕见地被应听声抢过了话头:“我姓应,他姓谢。” 清休澜挑眉,没说话。 等到琼京喃喃念着什么走出去后,清休澜才懒懒问应听声:“我又姓谢了?” 应听声解释道:“你我不会在阴阳司久留,阴阳司太混乱,个个都是长生种,还是不要暴露真名为好,免得惹上什么麻烦事。” “这姓是你胡诌的么?” “当然不是。”应听声答道,俯下身就要去拉清休澜的衣摆,被清休澜按住了手。 “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清休澜微微挑眉,一副“你再动我可就要喊了啊”的模样。 “……”应听声叹息一声,一层结界悄无声息地升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笼罩在内,道:“别装了,休澜。” 清休澜与应听声对视两眼,终于缓缓阖上了眸,微蹙起眉,整个人无力地往下坠,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应听声身上。 应听声不再多言,直接抱起了清休澜,将他抱到了座椅旁的桌上坐着,然后伸手掀开了清休澜的衣服下摆——衣摆下,一道狰狞的伤口蜿蜒着盘踞在清休澜的小腿上,落下的血却没有滴在地上,而是化为了灵流散去。 “被刮到了?”应听声伸手给他止血疗伤,问道。 清休澜低低“嗯”了一声,答道:“蹭到一下。” 那巨蟒估计是牙上带毒,就算清休澜运转起灵力想修复伤口,也无济于事。 应听声只能护住清休澜的五脏六腑和经脉,任由发黑的血液带着毒慢慢从体内脱离。 “阴阳司还是不宜久留。”应听声低低说道,也不知道是在说给清休澜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此毒倒不会对清休澜造成多大伤害,毒血流尽了也就过了——就是疼点。 有应听声的灵力缓着,也不算难捱。 痛感减轻后,清休澜的面色好看了许多,可见还是厌的。 他甚至有闲心对应听声道:“一会我想去一趟慕芷的店里,把那剑匣拿回来——反正都付过钱了。” 说着,清休澜想到什么,又接着说道:“慕芷有点东西啊,诺大的阴阳司,她竟能凭一罗盘精准找到身份姓名具不知的我们……或许她知道怎么帮我们离开。” 应听声手上动作没停,“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清休澜的想法,道:“休息会再去吧——至少等毒血全部排尽。” 他伸手画了个法阵,落下最后一笔后起身看着清休澜,劝道。 “无妨。”清休澜动了动,并没有感到太多不适,就直接一桌子,跳了下来。 应听声下意识伸手去接他,清休澜却已与他擦身而过,只有他发间那条应听声早上亲手为他系上的发带轻轻扫过了应听声衣袖,带起一阵微风。 应听声一愣,清休澜却已经走远。 —— 若生集市。 “咦,你们怎么来了。”慕芷正与琼京一起坐在店后的小院桌前吃饭,看见清休澜和应听声来访有些意外,奇道:“我这么快就能帮上忙了?” “确有两事。”清休澜走进,在慕芷身前站定,道:“我来拿那剑匣——这剑怎么没有剑鞘呢。” 慕芷朝店内一颔首,道:“你自己去拿吧——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没有剑鞘,送来时就是这样的。” 应听声跟在清休澜身后,好奇问道:“什么剑?” 清休澜抬手召出那把不再锋利的破烂剑,随手递给了应听声,自己朝店内走去,去拿剑匣。 因此错过了应听声看见这剑时眼中划过的一丝诧异。 他皱眉看着手中不算陌生的剑,抬头问慕芷:“你从哪儿拿到这剑的?” 应听声身份特殊,又帮了她一回,因此,慕芷也没隐瞒,解释道:“你知道那些能够自由穿梭在阴阳司与人间的‘死魂’吧?” 人间生人自愿抛弃自己剩余的寿元,以及呼吸、心跳、体温,甚至味觉和触觉,从而换取了一个能够在人间与阴阳司之间穿梭的特殊能力。 这样非人非鬼的魂魄,就被称作“死魂”。 “死魂不被人间和阴阳司所容,但阴阳司那些做灰色生意的店铺,都是他们的藏身之所。” “我给死魂提供庇护,帮他们躲过官兵追杀,而他们则要去人间找寻那些无主的兵器,送来给我——等价交换,很公平。” 清休澜拿着剑匣,看应听声神色凝重,有些奇怪,提步走到了他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这剑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 这剑可不就是那把不知多久前刺穿了清休澜心脏的,李岱的佩剑么?! 但清休澜现在可不记得什么“李岱”,“李脱”,应听声自然也不可能主动把这段往事告诉清休澜。 于是他只能转过身,指着剑上那颗明显是后来添上的珍珠问慕芷:“这是你加上的,还是拿来就是这样的?” “当然是我加上的。”慕芷理所当然道:“拿来时这剑那处光秃秃的,丑死了,这不耽误我卖么!” 应听声面色复杂地抚摸着这颗误打误撞把剑境封上了的珍珠,道:“……加得好。” 得亏封上了,不然像上次应听声经历过那样,不由分说地将失忆的清休澜拉进去,出点什么事,或者让清休澜看到点什么事,应听声可上哪儿说理去! 第87章 听他这样说, 清休澜与慕芷皆不明所以,应听声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清休澜看看应听声, 又看看他手中的剑, 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认得这把剑?” 应听声面色不变, 张口就来:“认得,不是什么好剑——等出去, 比这剑好上千倍万倍的,你要多少有多少。这剑就暂时给我保管吧?” 说着, 应听声二话不说, 也不等清休澜发表什么意见, 直接将其收了起来, 顺便唤出了分景, 递给清休澜, 道:“用分景吧。” 清休澜没接,也没阻止应听声把那剑拿走,只摇了摇头,道:“你拿着吧。” 应听声也没有强求,点点头, 挽了个剑花收起了分景。 慕芷等着他们聊完之后才坐回了椅子上,靠着椅背懒懒开口问道:“第二件事呢?” 说起这个清休澜就精神了,他转过身,指指自己,问她:“你可算得出我是谁?” 慕芷莫名其妙:“你是谁, 你自己不清楚吗。” 清休澜叹了口气,道;“我要是知道,也不会是黑户了, 何须来请你帮忙?” 慕芷:“……” 她重新唤出那描绘了四种异兽的罗盘,迟疑问道:“你就算是因为在阴阳司停留太久丢了记忆,判官殿也不该查不出来才是……你确定自己不是什么‘三界罪人’,‘天界逃犯’,或者什么‘十恶之首’吧?我帮你查,天界不会降下道天雷给我劈死吧?” 第102章 清休澜:“……” 他看上去像是这种人吗。 “……”应听声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看看清休澜的眼神,还是开口对慕芷道:“……我给他担保,放心查吧。” 应听声话音刚落,慕芷手中的罗盘便极速转了起来,越转越快,始终不稳。 慕芷皱眉,唤出烟斗吸了口烟,随后朝着罗盘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中,罗盘的指针渐渐停了下来——指向了唯一一处空白。 慕芷盯着这个结果看了两息,然后抬眸对清休澜说道:“看来我算出的结果,和你在判官殿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 她无奈地摊摊手,道:“你还是换个问题吧。” 清休澜转头看了应听声一眼,顿了顿,开口问道:“我该怎么离开阴阳司呢。” 慕芷的唇轻轻覆在烟嘴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清休澜缓缓吐出一阵薄似雾的白烟来,没有立刻回答。 除了阳寿未尽的生魂误入阴阳司,可以顺着原路返回之外,他们这些死了不知道多久的魂魄,除了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之外,还能怎么离开? 但慕芷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轻拨罗盘指针,使其再次转动起来。 这回指针没转多久,稳稳地停在一处。 慕芷却“咦”了一声,站起身,围着清休澜转了一圈,道:“奇怪奇怪!” “你缺了点什么。”慕芷抱着手,右手手心朝上,拿着烟斗,道:“但你三魂六魄俱全,只是没了记忆而已——又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喝了孟婆汤,每个人都会忘记的。” “——如此,你是缺了什么呢?” 清休澜自是不解,应听声却突然反应了过来,眼眸微散,视线不知落在何处,轻声道:“……身体。” 应听声这两个字太轻,站在他身边的清休澜都只听见个尾音,更别提慕芷了。 阳寿未尽的生魂可以重返人间,应听声是,清休澜也是。 但清休澜没有身体——并非那具由天材地宝构成的“躯壳”,而是他原原本本,有着一双如璨阳般的金眸的那具身体。 ——那具身体,早在七年前就化作飞雪消散了。 但沈灵敢直言“带他回来”总不能全靠“直觉”和“运气”吧? ……这看着高大上的明珠九盏怎么连个传讯的功能都没有! “身体?”清休澜靠着那丝微弱的尾音推断出了应听声想说的话,不解问道:“什么身体?” 慕芷皱着眉看着应听声,迟疑了一会,还是劝道:“……不管你在想什么,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劝你还是不要强行带人闯出阴阳司——那因果可就太大了。” 说完,她又回头看向清休澜,给出一个建议:“如果你们已经知道要找什么了的话,就去半仙庙求一卦吧——也不贵,几缕精气而已。” 清休澜谢过慕芷好意,带着应听声走了出去。 借着人声遮挡,清休澜低声问走在自己身旁魂不守舍的应听声:“你想到什么了?” 应听声勉强笑了笑,用开玩笑一样的语气说道:“好像找到了任务——但任务完成不了。怎么办呢。” “首先。”清休澜转头看向应听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以先把你找到的任务共享给你的同行者一下吗。” “……”应听声顿了一下,问道:“你觉得……阴阳司会下雪吗?” 清休澜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答道:“阴阳司连太阳和月亮都没有,怎么会下雪。” “是啊。”应听声叹息一声,拉着他往慕芷口中的“半仙庙”走去,道:“那我们还是先去求个卦吧。” —— 虽然听上去很不靠谱,有种揣着钱进去,端着个心理安慰出来的感觉,但来拜访那半仙庙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人满为患。 半仙庙进门右手边有一颗巨大的桃树,树上挂满了承载着愿望的纸笺。 什么“来生再做夫妻”、“死生不复相见”、“只愿你平安喜乐”、“希望你生来不幸”。 好的,坏的,都有。 清休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纸笺,转头问应听声要不要写一个。 应听声摇了摇头,站在一边排着队,等待进殿向那传说中的“半仙”求卦。 “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比起祈求上天,我还是觉得将机会握在自己手中更可靠一些。”应听声这样答道。 “那是还没到山穷水尽,计无可施的地步。”清休澜随口道:“等真到了那种地步,只要可解我心忧,管他什么牛马蛇神,就算是地沟里的老鼠,我也照拜不误。” “那我还是希望不要有这一天才好。”应听声听完没对这话发表什么看法,只笑着顺清休澜的话往下说道:“要是真有这样一天,比起老鼠,你不如来找我。” 听完,清休澜微微挑起了眉,等了半天,却没见应听声接着往下说,忍不住问道:“怎么?”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牛马蛇神或是老鼠,解了你心忧,必定有所求。”应听声一本正经道:“我不一样,我只求你一切顺遂,浅忧,无愁。” “……”清休澜无奈地瞥了一眼应听声,道:“好好排你队,真能解我忧再说吧。” 从日暮排到了薄夜,应听声与清休澜才踏进了半仙殿。 和他们想象中不同,殿内漆黑一片,一盏烛火都没点,也没有半点声响, “咻”一声,应听声挥出一道火光,顺着墙壁在大殿内飞了一圈,随后停在了大殿中间。 顺着火光,二人顺利走到了中心。 突然,清休澜听到一声水滴落下的声音——但又没下雨,哪儿来的水! 况且……清休澜皱眉。 这水声听起来与平常的水声不太一样,没有那么清脆,反倒多了一丝粘稠,隐隐带着一股怪味。 清休澜直觉不对,猛地一扑应听声,下一瞬,他们方才所站的地方就砸下了一条红通通,沾着水光的不明物。 再仔细一看,那东西像个长三角,前细后宽,还会蜷缩着将自己卷起来,就像……一条舌头一样。 想到此处,清休澜不由得一阵恶寒,刚想对应听声说些什么,就被他揽着腰往旁边一避,再次躲开那巨大的舌头的攻击。 红色舌头不断在地上舔舐着,似乎在寻找些什么——攻击性倒是不强,就是十足的恶心。 应听声皱眉,没松开清休澜,只单手结了个阵。 金色法阵一圈圈出现在那舌头上,随着法阵成型,“唰”一声,转眼间就将那舌头切成了两半。 舌头好像很痛,被切成两瓣后也在不断舒展蜷缩着,像是想逃离此地一样。 应听声没给它们这个机会,尚未散去的法阵再次亮起,一分为二,再一次轻轻松松地将这没骨头的舌头分成了四个。 四个肉块在地上扭曲着,清休澜与应听声齐齐沉默。 “……为什么不用分景。”最终,清休澜艰难问道。 “……”应听声沉默一阵后,回了三个字:“脏。恶心。” 清休澜:“……” 倒也确实,他也这么觉得。 “你放把火全烧了吧。”清休澜建议道。 “连殿带庙一起烧吗?卦还没求。”应听声象征性问了一句,好像只要清休澜坚定地说一声“烧”,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一样。 “……那先放着吧,求了卦再烧。” 应听声点了点头,手腕一转,法阵转换,不再试图将舌头杀死,而是只将它们困在了原地。 清休澜借着烛光在面前的墙壁上摸索着,这墙有些奇怪,摸上去时像摸到了……皮肤一样,甚至还带着一丝温热。 突然,那墙从中间分开,一双瞳孔上下左右乱窜的眼睛出现在清休澜眼前。 “……”清休澜冷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平静地对身后背对着他的应听声说道:“舍不得分景就算了,我买的那剑拿来给我用一下?” “嗯?”应听声正试图将这些舌头赶到一起去,没顾得上回头,道:“等一下,休澜。” “等不了了,很急。”看着面前像是想把自己瞪出来的眼珠子,清休澜又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 “?”应听声这才回过头,然后就和这一人高的巨大眼珠子对上了视线。 应听声:“……” 阴阳司有点阴间东西,倒也正常。 ……对吧。 第88章 应听声与眼珠子对视两息, 然后默默地唤出了那把无名剑,递给了清休澜。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清休澜的杀意,那眼珠子转动地更迅速了, 就连一旁被应听声设阵困住的舌头也一蹦一蹦的, 似乎十分焦急。 清休澜手一顿, 看看眼珠子又看看舌头,迟疑了又迟疑, 才问道:“……我们是不是……把这‘半仙’的舌头,割了?” 第103章 “……可能吧。”应听声安慰道:“正当防卫, 不用赔。” 清休澜:“……”这是赔不赔的问题吗。 他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半晌才想起自己想说什么:“我们把它舌头割了, 那还求什么卦。” “……”应听声也跟着沉默了一下, 然后试探性地拿出了纸笔, 犹豫地看了看清休澜。 清休澜:“……” 有眼睛有舌头, 再长只手很合理吧? 很合理啊! 于是清休澜抬手召出了一盏琉璃灯,顺着墙壁察看。 应听声在看到那盏再熟悉不过的灯时愣了一下,随后眼神温柔下来,安安静静地跟在清休澜身边。 他俩倒是无所谓,墙上的眼珠子看起来要急死了, 不停转动着,似乎想表达些什么。 两人无视了眼珠子,认认真真地在墙上找了一圈,遗憾地又折了回来——并没有期待中的手或者手指。 不过很快清休澜又想到了办法,他伸手拿过应听声手中的纸张和笔, 然后在左边写了一个“是”字,在右边写了一个“否”字,然后将纸拿了起来。 清休澜对着眼珠子指了指手中的纸张, 道:“认识字吧?我问你答。” 眼珠子好像不满清休澜这副命令的语气,翻了个白眼,然后缓缓闭上了。 清休澜:“……”还有点脾气,好像先不由分说来舔人的不是它一样。 “别使性子,之后给你缝回去就是了。”清休澜微皱着眉,勉强分出一丝耐心说道。 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转了转,却依旧没有睁开的意思。 清休澜默然几息,然后转头看向了应听声。 应听声会意,“嗖”一声,手中分景出鞘半寸。 眼珠子立刻睁开了眼。 清休澜好笑地看着它,眼珠子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欺软怕硬! 清休澜叹息一声,开口:“第一个问题,我能否离开阴阳司。” 眼珠子往左边移了移。 清休澜沉思了一会,问道:“第二个问题,我的身体是否在阴阳司。” 这回,眼珠子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往右转,也没有往左转,迟疑半天,干脆直接闭上了眼睛。 清休澜与应听声对视一眼,问:“这是‘不知道’还是‘不可说’?” “……”应听声自然也不知道答案,他的目光缓缓从清休澜身上移至还在一旁挣扎着的四块舌头上。 清休澜也跟着转过了身,抱起手问道:“拿什么缝。” “灵力?”应听声抬手,指尖金色灵力流转。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手中这道与自己的灵力颜色十分相像的灵力,若有所思,没有阻止,点了点头。 璨金色的灵力便如游蛇一般窜了出去,缠绕在那被切碎成四块的舌头上,像打补丁一样将其重新拼在了一起。 被强行拼上的舌头似乎有点不适应,卷曲了一下,有点大嘴巴地开口道:“你蒙、大,大胆!可知我素谁,居然敢动我,本仙真是从未见过这阳无礼的人!还想求卦?做闷去吧!” 舌头与眼睛的态度大相径庭,好像两个独立的个体一样,清休澜挑眉看了看嚣张的舌头,又看了看似乎是不忍直视而闭上了眼,微微颤抖着的眼睛,威胁般开口道:“把舌头散了吧,看不懂人眼色的东西。” “好。”应听声对清休澜是有求必应,答完他就要撤去指尖灵力。 舌头立刻立刻感觉自己被切断了的身体又有散架的趋势,急忙阻止道:“别别别!有话好说!” 应听声看了清休澜一眼,确定他的态度后,才停了手, 舌头虽然没有眼睛,却立马认出了二人间谁才是做主那个,立刻谄媚地朝清休澜蹦了过来,被应听声一道结界拦住,依旧热情不减,道:“小公子啊,有话好说,虽然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但我这不也被您身旁这位切成四瓣了嘛!这就算扯平了。” 说着,舌头顺着结界爬了上去,乍一看就像把结界舔了一遍一样,应听声眼神麻木,缓缓闭上了眼,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您有问题不如问我啊!那眼珠子知道的,我也知道,我回答的还比他快!就是这报酬嘛……我算您友情价,三缕精气,打个折,五缕。” “?”清休澜简直要被气笑了,道:“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哎呦,这可真不贵。”舌头嘟囔着,说道:“要把自己修复成原来的样子不也要花精气?再说公子你问的这问题可不好回答啊,万一哪个问题的‘度’没把握好,我可是连命都要搭上的。” 清休澜没理他,转过头问那眼珠子:“你收钱不收?” 眼珠子又睁开了眼,似乎挺意外,犹犹豫豫地看看清休澜,然后慢慢将视线移至了清休澜手中的“否”上,算是回答。 得到准确回答,清休澜干脆利落道:“听声,撤手。” 应听声答了声“好”,刚一松灵力,就听那舌头吱哇乱叫起来。 “我滴个姑奶奶啊!讲讲理嘛!一缕!一缕精气行了吧!”舌头听起来快要崩溃了,“至少让我疗个伤,你们做鬼的不要太无情!” “你口中这精气,是体之精气,还是血之精气啊?”清休澜不急不躁地问道,明明听起来是个很简单的问题,舌头却好像突然被打到七寸一样,不吭声了,清休澜便了然。 体之精气可不稀罕,人人都有,消耗得再快,睡一觉,也就补回来了。 血之精气就不一样了,首先,它不是人人都有的,身弱气虚之人没有,重病久病之人没有,孕妇没有,还在吃奶的幼童也没有。 它又被称作“生命之气”,掌管控制着人的生死和疾病,用一点少一点,用完了,人的“气”也就尽了。 人是还能在世上苟活上一段时间,但整个人都会看起来病恹恹的,没力气没精神,一句话都要断成几节说,连下床走两步都能出一身汗。 孕妇会将自己的血之精气汇聚在胎中,胎死了,精气便会被带走一些,剩下的,则还于自身。胎没死,孕妇则会分一半自己的精气出来,分给幼胎。 这样珍贵,不可再生的血之精气,哪能因为一不知真假的卦象给出去呢? “看来你也清楚,那应该知道,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将这血之精气给出去吧?”清休澜半蹲下身看着在结界外装死的舌头,好奇道:“你到底要精气做什么呢?” 舌头权当自己死了,不吭声。 清休澜看舌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不勉强,道:”你不想说,有的是人想说——让它闭嘴,听声。” 这回应听声也不再犹豫,直接干脆地撤掉了灵力,没了将它们重新连接起来的灵力,舌头一下散成了四块,闷闷地落在地上,不再开口。 ——于是只剩下墙上那双眼睛。 “你看到了,认真回答我。”清休澜一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舌头,淡淡对面前的眼珠子说道。 眼珠子上下滑动了两次,就像在点头一样,清休澜便接着刚才的问题继续问了下去。 “刚才那个问题你没有给出明确回答,是因为不能说吗?” 这次眼珠子没有犹豫,直直地看向清休澜手中的“否”字。 清休澜思考片刻,再次问道:“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说?” 眼珠子像是终于等到了想要的问题一样转动了一下,然后眼神迫不及待地落在了“是”字上。 应听声没有参与到二人之间的问话当中,反而在装死的舌头面前蹲了下来,看向那颗眼珠子,淡淡问他:“你们明明是两个个体,却在外人面前装作同一个‘人’,眼睛不会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拿走所有报酬——也就是血之精气。” “——你为了‘复活’也好,‘重返人间’也罢,我只能告诉你,你想靠血之精气重塑一具身体,是不可能的。” 这话大概是戳到了舌头的痛处,原本在地上一动不动当自己已经死了的舌头就像下了热锅的活鱼一样不断起跳挣扎起来,似乎很不满,想开口说些什么。 应听声声音放得很轻,并不会打扰一旁的清休澜问话,他抬手放出一道灵力,直接将舌头死死按在地上,道:“别跳了。休澜让你安静。” 舌头被应听声的灵力压着,就像被突然天降的泰山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但没被压住的边角却挣扎着,去够应听声手中的纸笔。 应听声先是下意识躲开了,然后才反应过来,震惊地看了舌头一眼,将纸笔丢给了它。 随后,应听声看了眼还在与眼睛玩猜字游戏的清休澜,对舌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见舌头果真安静下来,这才再次放出一道灵力,将那舌头再次“缝”了起来。 舌头被应听声缝起,也没再吱哇乱叫,只卷起了应听声放在地上的笔,一笔一划地再纸上写着什么。 大概是因为没眼睛的缘故,舌头这字写得是东缺一竖,西缺一横的,应听声皱着眉辨认半天,才勉强看出了舌头想表达的意思。 第104章 也就短短三个字。 “你放屁。” 应听声:“……” 有病吧。 第89章 应听声差点没忍住又撤了灵力。 舌头写完这三个字后没停下, 接着往下写。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应听声挑眉,道:“虚的不说,就说——就算你有百缕千缕精气又如何, 一没内脏二没皮肤, 有用?” 舌头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偏方”, 听着就不靠谱,但它却对此深信不疑, 简直把其当做了续命的“灯塔”。 应听声三两句话就把它不知坚持了多久的事变成了“无用功”,它不气才怪。 “听声?”清休澜终究还是被吸引了目光, 走了过来, 低头看了看写在纸上的字, 失笑道:“聊什么呢。” 应听声一摊手, 表情无奈。 清休澜便又低头对在地上不断扭动的舌头道:“说吧, 你想说什么, 敢再说废话就把你捣成肉泥。” 舌头:“……” 清休澜居然在一条没有脸的舌头上看出了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 “眼睛想告诉你们的是,‘在此地,亦非此地’。多的你也别问了,我们不能说。”最终,舌头疲惫地说道, 萎靡了下去。 “你们真是‘半仙’?”清休澜没接话,反倒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舌头奇怪地“看”了清休澜一眼,道:“那肯定不是啊,但只要沾上点什么‘天’啊‘命’的东西,哪个不给自己封个‘半仙’, ‘半神’的,听起来才更有可信度嘛。” “你到底……”应听声还是没忍住,看看舌头又看看眼珠子, 好奇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得罪了人吧。谁知道呢。”舌头随口答道。 “人?”清休澜皱眉,问:“谁?” 舌头这回没说话了,只把自己立了起来,“头”朝上。 眼睛则更明显一些,直直地看向天空,不言而喻。 是“天界”。 “行了行了,得了‘卦’就赶紧走。”舌头这会儿又不耐烦了,开始赶人:“也不收你们钱了,下次左转去那‘真仙庙’,霍霍人家去,别再来了,啊。” 清休澜:“……” 应听声:“……” 二人被舌头一路“逼”了出去,随后舌头跳起,“嘭”一声狠狠关上了门,看上去怨气挺重。 应听声看向清休澜,眼神无奈,抬手将固定舌头那道灵力留了下来,然后跟着清休澜一起走出了这半仙庙。 二人得了卦,困惑却只多不少,也不知现在该上哪儿去。 他们也都不急,慢慢地逆着人群往回走,随口闲聊。 “出来得急,好像还没付阮娘钱。”清休澜道。 应听声摇了摇头,说了声“付了”,解释道:“我走之前在桌上凝了晶片。” 周围罩了阻音阵,谈论这种话题也无碍。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走走好呢,难道阴阳司有什么‘神秘山洞’,或者‘秘密空间’之类的地方?”清休澜偏头看着应听声,问道。 应听声想了想,觉得有些扯:“那不就在阴阳司么,如果是,如果那眼睛没有撒谎的话,它的回答不该是‘不知道怎么说’。” 清休澜道了一声“有理”,既然没头绪,他索性随便猜了:“在阴阳司又不在阴阳司的地方还有哪儿?轮回井?” 这倒是有可能。 “但是轮回井……”应听声皱起了眉,道:“我们似乎也没办法进去‘找’。” 清休澜:“……” 却也是。 “不如去问问慕芷吧,她说不定知道。”最后,清休澜想出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那我们这人情可越欠越多了。”应听声笑了一声。 清休澜转头往若生集市去,满不在乎道:“让她尽管来讨,人情而已,我还得起。” —— 若生集市中。 慕芷没在店里看着,反而站在大街磕着瓜子上看着杂耍表演,时不时大笑起来,时不时拍手叫好。 而琼京——还在擦那该死的石狮子。 “慕姐姐看杂耍去了,人多,就别去挤了吧,有什么事等她回来再说?”见到清休澜二人,琼京倒是开心得很,给他们端了两盘点心上来。 应听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尝了一口琼京端上来的这小橘子大小,圆圆扁扁,表面点着糖霜和果干的点心,并给出了好评,“挺好吃的。” 说着,他端起点心,走到了清休澜身边,问他:“尝尝?” 清休澜没顾得上吃,只盯着这放在中间的石狮子,递给应听声一个“等会吃”的眼神,转眸问琼京:“你这狮子……好像不太干净,有脏东西。” “可不是吗!”虽然清休澜说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琼京还是极其配合地感叹了一声,苦恼道:“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什么办法都试过了,真是邪了门!” 清休澜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没说完,抬手触上石狮子上的一团黑乎乎的脏污,指尖淡金色灵力流转,让他的手直接伸进了那石狮子里! 随后,清休澜眼神一凛,猛地将那团“脏污”从石狮子上扯了下来,“吧唧”一声,被摔在了地上。 那不明生物竟突然活了过来,就像踩到岩浆一样在地上左蹦右跳,又被应听声一道灵力困在了原地。 清休澜则额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似乎有点“这手不能要了”的感觉。 “???”琼京则是一脸震惊,眼神中的意思是“我以为你说着玩玩的,结果你口中的脏东西是这个脏东西啊!” “去找点东西把这装起来——别告诉我你老板连个收服妖怪的法宝都没有。”应听声看着一脸呆愣的琼京,无奈提醒道。 他左手甚至还端着那盘点心,偏头看了一眼生无可恋的清休澜,哑然失笑,将点心放回了桌上,然后伸手,用自己的灵力在清休澜手上过了一道。 “好了,不脏。”应听声安慰道。 “手感……恶、心。”这句话清休澜几乎是从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来的,看上去是想用眼神将地上那团不明生物瞪得灰飞烟灭了。 应听声想了想,握上了清休澜的手,十指相扣,拉着摇了摇,笑道:“好一点吗?” 清休澜:“……” 那可真是好多了。 他这一举动颇有点“撒娇”的意思,把清休澜逗笑了,也不再关心地上那黑乎乎的一团,视线重新聚在应听声身上。 清休澜微微收拢了手心,把应听声的手握得更紧,心情很好似的说道:“怪会哄的。” 应听声笑容未变,倒是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这话从清休澜口中说出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和“沈灵面无表情地跳舞”一样。 还没等应听声像品尝什么名贵糕点一样细细地将这感觉品味出个“酸甜苦辣咸”,琼京就推着个半人高的炉子回来了。 虽然琼京已经在这阴阳司待了六十年有余,在人间都算得上长寿老人了,但看着他只有十五六岁的面容,清休澜与应听声还是默默松开了手,总有种“带坏小孩”的错觉——明明在场三人中最小的那个是应听声。 “这个!”琼京哼哧哼哧地将宛如七层宝塔一样的炉子推到了清休澜面前,喘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然后指着炉子对清休澜说道:“以前遇到这种我不认识的脏东西,我看慕姐姐都是直接用烟斗挑了扔进去烧了的。” 闻言,清休澜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眼神一动,那炉子的盖子就突然打开了,随后,清休澜看了一眼应听声。 应听声则颇为默契地随手拿起放在一旁货架上那双手臂长的筷子,将地上那几团黑乎乎的东西用筷子夹了起来,眼疾手快地扔进了火炉中。 “嘭”一声,火炉的盖子就被关上了,火也突然烧了起来,在火光闪烁间,隐隐能看到火炉中扭曲的黑色影子,以及听到格外凄厉的惨叫声。黑影不停撞击着火炉,想要从里面出来。 那沉重的火炉竟被撞得颤动起来。 “这阴阳司的,一个比一个脾气大啊。”清休澜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应听声,用眼神示意他把琼京支开——这是要用灵力了。 应听声想也不想,张口就来:“琼京,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琼京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就要跟着应听声出去——然后因为没看路,和看戏回来的慕芷撞了个正着。 清休澜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灵力。 “你这小鬼!”慕芷被琼京没轻没重地撞得往后退了一步,骂道:“眼睛长后脑勺上了!” “错了!慕姐姐!”琼京认起错来认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二话不说,简直就像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样,“饶了我这回吧,我下次不敢了!” 慕芷被气笑了,还想骂些什么,放在店内的火炉可不给他们闲聊的时间,撞击得愈发猛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一样。 第105章 一时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慕芷皱着眉推开了琼京走了进去。看着火炉中的影子,“哟”了一声,问道:“食迹鬼——非常低级的小鬼,会把时间留存的痕迹吃掉。” “——对于我这种做的就是一个‘古老’和‘失传’生意的来说,巴不得他们死干净,多谢你们啦。” “客气了——说到帮忙,我确有一事还想请教慕老板。”清休澜从善如流道。 慕芷:“……” 她就不该客气。 第90章 还能怎么办, 慕芷再次唤出烟斗,在火炉上轻轻一敲,那火就烧得更加猛烈, 把里面的小鬼烧得哇哇乱叫, 很快没了动静。 “……说吧, 我会帮忙的。”慕芷无奈地转过了身,走了两步, 坐到了椅子上,对清休澜说道。 “我们照你说的, 去那半仙庙求了卦。”清休澜在一旁坐下, 说道:“它说‘是此地, 亦非此地’。慕姑娘在这阴阳司百余年, 可有什么头绪?” 慕芷皱着眉, 凑近烟斗吸了口烟, 眼神落在天花板上,抬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你要问具体地点,我还真不知道, 但是我能给你们提供一些思路——有一些法宝能够制造出一方幻境来,这些幻境与真实的世界无异,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如果是这样的幻境,就符合你所说的‘是此地,却非此地’了。”说完, 慕芷闭着眼摇了摇头,道:“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你们应该好好想想, 谜底应该就在你们身边,只是被你们忽略了而已。” 听慕芷说完,清休澜依旧没什么头绪,下意识去看应听声,果真对上了他略显诧异的眼神。 但清休澜等了半天,也没见应听声说什么,便知道应该是不方便当面说,立刻转头开口对慕芷道:“多谢慕姑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完,清休澜便起身给慕芷行了个礼,然后拉着应听声走了出去。 应听声没有拒绝,任由清休澜将自己拉到了一处偏僻的山林前,面色格外复杂。 清休澜左右看了看,设下一道阻音阵后,才皱眉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 应听声从来不会对清休澜说谎,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避开了清休澜的目光,看向远方,沉默下来。 “怎么?”认识应听声以来,清休澜还是第一次看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犹豫不决的表情,不由得也认真起来,伸出手,拉住应听声的衣领往下一扯,强行让他的视线回到自己身上,问道:“你在害怕和逃避吗?为什么?” 应听声的眼神依旧柔和,只是有一点淡淡的悲伤。他垂眸看着清休澜,轻声说道:“有一点吧。” 清休澜只当是应听声在害怕危险和死亡,安慰道:“你怕什么,有我在,就算是鬼门关我也给你拉回来——再说我们不本来就在死后之地了吗,总不能再死一次了。” 应听声却摇了摇头,说道:“是我想岔了。我只是在担心你会难过而已。如果是没有失去记忆的你,一定会觉得这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但是如今你失去了记忆……真的很难让我不担心。” 这话说得莫名,清休澜只听了个一知半解,蹙眉问他:“什么意思?你找到的到底是什么?” 应听声深深看着清休澜,然后叹了口气,抬手唤出了那把没有剑鞘的破烂剑,摸着剑刃上那菱形缺口处的珍珠,低声说道:“‘是此地,又非此地’,此地是‘阴阳司’,那在阴阳司,又不在阴阳司的地方……” “是‘剑境’啊,休澜。” 清休澜不明觉厉,依旧不解:“剑境而已,又能如何?” 应听声沉默下来。 他该怎么说呢。 说你不要相信里面的人和事?说你不要相信那个被一道法阵囚禁了九百年的那个人是你? 现在的清休澜不记得这些,或许只会觉得莫名,但等清休澜恢复记忆以后呢? 他就要再一次被自己的记忆凌迟,重新经历一遍那痛苦的九百年。 但为了离开阴阳司,为了拿回清休澜的身体,这剑境,无论如何都得进。 于是应听声只好握住自己胸前清休澜没来得及松开的手,郑重其事道:“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将它忘记,你只要记得我会来找你就好了,我一定会来的。我保证。” 清休澜只觉好笑,但还是没有抽出被应听声握在手心的手,反而伸出空闲的左手,在应听声握着自己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安抚道:“别这么担心我,好像我是个不堪一击的花瓶一样——难道失去记忆前的我就很让你操心吗?” 应听声笑了一声,在心中默默回答道。 如果换作失去记忆前的清休澜,一定会用手指关节敲他的额头,然后让他顾好自己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小毛孩来操心自己? 如今不同了,应听声的关心终于被堂堂正正地放到了台面上,被清休澜承认了。 “休澜失忆前就总做一些让人很担心的事情。但到最后,事情发展却又好像都在休澜的掌握之中。”应听声笑着答道:“让人操心也不是,不操心也不是。” “好了。”清休澜抬手伸向应听声的头顶,抚了抚他后脑勺的柔顺黑色长发,然后接过了应听声手中的破烂剑。 应听声下意识握紧了破烂剑的剑柄,没让清休澜顺利抽出来。 但他这抗拒的力道不过持续了几秒就松开了,他手中的破烂剑也就顺利地被清休澜拿走。 清休澜打量起手中这把平平无奇,却搅得应听声心神不宁的破烂剑,并没有看出什么稀奇的地方来。 直到清休澜伸手触碰了那颗坠在剑刃末端上的珍珠,随着清休澜的动作,珍珠微微晃动着,圆润、光滑而洁白,品质上好。 清休澜却莫名觉得这珍珠十分碍眼,似乎出现在这里的,并不应该是一颗珍珠一样。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清休澜伸出手捏住了珍珠,微微一使劲,就将那颗珍珠从剑刃上拽了下来。 动作快到应听声都没来得及反应。 瞬间,破烂剑就散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就像被解开了什么邪恶的封印一样,让周围的空气都震荡起来。 下一秒,周围的场景就变了样,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天空也好,山林也好,脚下的路也好,全都被浓郁的雾气掩盖,变为了如虚空一般的黑暗,死气沉沉的气息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清休澜感到一阵恍惚。 巨大的耳鸣声几乎要将他的耳朵刺破,就像有一头野兽挣扎着,想要从清休澜的脑海中破开禁锢出来一样。 清休澜的呼吸乱了一瞬,很快,这阵躁动又被他强行用灵力压下。 他不断深呼吸着,尽可能平稳心绪。 很快,耳鸣声和不断在清休澜脑海中搅动的那只手就败下阵来,悄悄退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而清休澜终于得以站起身,抬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听声?” 清休澜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大,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像无数个自己都在呼唤着应听声一样。 清休澜差点被自己的声音吵死。 这阵回音过了十几息才慢慢安静下来,但是清休澜这声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四周都是同样的黑暗,当然不存在什么东西南北一说。清休澜也不想再开口震破自己的耳膜,就依照直觉随便选了个方向,往前走去。 脚下的触感很稀奇,说硬吧,清休澜踩上去,又能踩出一个个凹陷。说软吧,走起来也稳稳当当,并不费劲。 清休澜蹲下身,正想研究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却突然听见一声近在耳边的呼唤。 “……尘缘。” 这声呼喊却让清休澜汗毛直立。 只因出声这人就像死了几百年的干尸一样,说出的话没有一丝水分,就像用骨骼摩擦挤出来的声音。 偏偏他的语调又是那样缱绻,就像在深情地呼唤自己的爱人一样。 问题是清休澜根本不认识什么“尘缘”! 这是哪儿来的深情糊涂鬼?竟然连人都能认错! 清休澜不理解,不接受,也不尊重。 他警惕地站起身,淡金色的灵力在他的指间流转。 清休澜慢慢往后退了几步,观察着四周,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并想在找到这糊涂鬼的一瞬间用灵力把他轰去投胎。 正事不干,净在这吓唬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清休澜的杀意,那道声音就像落入大海的鱼儿一样,瞬间不见了踪迹,难以捕捉。 清休澜在原地停留了几十息,那道声音就跟死了一样,没再出现过。 他只好散了指尖灵力,再次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那道声音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这次却不是贴在清休澜耳边说,而是就像直接面对面地站在了清休澜身前。 第106章 清休澜被一道暮气沉沉的气息撞了个满怀,好悬没直接吐出来,终于忍无可忍,淡金色的灵力如万只蝴蝶振翅一般四散而出,席卷了所到之处。 但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毫无作用。 “尘缘,你不记得我了吗?” 那道声音似乎不满清休澜居然会攻击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忽远忽近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尘缘。” 清休澜语气平静,抬手收回了四散的灵力。一股股灵力缭绕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薄而透的结界,将那道声音产生的音波阻绝了大半。 “你……怎么能觉得我会认错你!” 意料之外的,清休澜这句话却激怒这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居然惹得他从黑暗中现身,直直地贴到了清休澜的背后——完全忽视了清休澜身周的结界。 清休澜一蹙眉,感到一阵粘稠的寒意自上而下袭来——像浸透了水的棉被一样,盖在了自己背后。 清休澜猛地往身后挥出了一道灵力,却打了个空。 “你居然攻击我,你明明发过誓永远不会伤害我的!” 清休澜:“?”什么狗屁誓。 下一秒,清休澜就被一道黑影掐着脖子扑到了地上。 “尘缘,你背叛我。” “你应该陪我一起去死。” 第91章 神经病吧这人! 清休澜简直莫名其妙, 他被掐住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右手却悄悄牵引着灵力, 慢慢地使其凝成了一把淡金色匕首。 就在窒息前一刻, 清休澜突然发难, 右手往前一挥,力度大到可以直接将面前那道黑影的头削掉。 ——然而, 黑影没有头,只惨叫一声, 被清休澜这一击打散了, 被迫松了手。 清休澜猛地坐起身, 捂着脖子呛咳起来, 眼中杀意难掩。 应听声还说怕他难过, 清休澜现在真是一点儿不信, 只想把这个自以为是的糊涂鬼抓出来狠揍一顿! 那黑影散去之后,就像落雨一般汇聚在了地上,重新凝成了人形。 他没有脸,更看不到表情,有的只不过是一个不清不楚的身形罢了。 但清休澜依旧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愤怒和不甘, 他道:“为什么?” “因为你认错人了。”淡金色的灵力不断在清休澜的指尖汇聚,慢慢流淌至匕首首端,将其延长,锋利不减,直到匕首在几息间变为了一把通体透明, 流光四溢的长剑。 清休澜紧握剑柄抬起手,剑尖直指那道黑影,道:“你死了得有几百年了吧, 不好好去投胎轮回,躲在这剑境中吓唬人?我今日杀你,也算为民除害。” 听到这句话,原本愤怒异常的黑影却突然萎靡了,在清休澜不远处抱着双腿蹲了下来,也不顾那随着他缓缓移动的剑尖,语气中满是懊恼和伤心:“对……对啊,我死了好久了。一直都没有人来看我。你也没来,尘缘。” “你恨我是不是?所以就算我死了,你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你就是想报复,因为我对你不好,对不对?” “都说了你认错人了。”清休澜皱眉,大概是觉得此人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不打算再和他多费口舌,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黑影身后,右手一抬,就要将那黑影斩于长剑之下。 ——但那黑影就如同薄烟一般,被长剑打散后又会迅速重聚,连话音都不受影响,简直烦不胜烦。 长剑没法对其造成任何伤害。清休澜颇有种久违的“不知劲儿往哪儿使”的感觉,微微蹙眉。 突然,黑影转过身,定定地“看”向背后的清休澜,嘴唇上下翻飞,口中语速极快地念叨着听不清的咒语。 下一瞬,在清休澜还在试图辨认唇语时,一道淡蓝色的锁链不知从何处出现,游蛇一样迅速缠上了清休澜的右手手腕,狠狠一绞,硬生生将清休澜手中灵力凝成的长剑逼得溃散。 清休澜右手经脉一痛,不自觉地松开了手,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被另一道骤然从地底窜出来的锁链不由分说地捆住了左手,动弹不得。 这锁链诡异至极,明明看着这么细的一根,外表也平平无奇,偏偏锁得清休澜连灵力都用不出来。 但这对清休澜而言,也算不上多棘手的情况,毕竟现在他就是一道魂魄而已,哪怕断臂求生,也是使得的。 但锁链明显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一道又一道锁链如雨后春笋一般从地里接连冒出,二话不说,直直地穿透了清休澜的肩膀和腹部。 “……”清休澜闷哼一声,咬紧唇压下了一声呻吟,抬眸看向那道黑影。 也不知道这黑影怎么想的,又是想让“尘缘”陪葬,又是质问“尘缘”为什么不来看自己,动作却一点也不留情,每一次动作都下了死手——可能是真想和那‘尘缘’死在一块吧。 但清休澜可不想做谁的替死鬼。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传来,清休澜直接动用灵力拧断了自己的手关节,硬生生把右手从捆得死紧的锁链中脱了出来。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左手上的锁链,猛地一拽,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连皮肉带锁链一起,从自己的左手上撕了下来。 要不说清休澜心狠呢,哪怕对自己,也下了如此狠手。 紧接着,他无视了那道黑影的所有动作,皱着眉,压着呼吸间的颤抖,将深陷在他肩膀里和腹部的锁链用鲜血淋漓的手剖了出来 一丝丝血线从他的嘴角滑落,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清休澜半跪在地,断断续续地闷咳着,抬手将剖出的锁链往旁边一丢,眼中却满是狠戾,有对自己的,也有对黑影的。 “你疯了!”那道黑影看着清休澜,不可置信地问道:“不疼吗?不要挣扎不就好了吗?怎么能……生剖锁链呢?” 那道黑影也顾不得再嘀嘀咕咕地念着他那咕噜咒,立刻扑到清休澜身边,从怀中掏出了一瓶丹药,就要喂到清休澜嘴中,嘴里颠三倒四地喃喃道:“生剖我这锁链……疼都能把人疼死。你怎么不心疼心疼自己呢。谁来心疼你呢。” 而就在那道黑影近了清休澜身的一瞬间,一阵利刃破开血肉的声音传来,黑影再次被清休澜用灵力幻化出的那把淡金色匕首穿透了胸腔。 然而,如方才一样,匕首并不能对其造成任何伤害。 清休澜面无表情,单手将匕首拔出,反手再次刺了进去。 似乎是感受到了清休澜坚定的,想要杀死自己的决心,那道黑影递药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看”着清休澜慢慢、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惨烈。 “你不要恨我,我求你。设阵此事非我所愿,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因此恨我,我有苦衷。” 字字泣血。 “明明我们从前无话不谈,可谓百年得彼此一人则此生无憾的知音,怎么会变成如今刀刃相见的局面呢?” 黑影跪坐在地,百般痛苦地捂着脸趴下了身,问道。 清休澜冷眼看着,不为所动,大概是觉得此人已经彻底疯了,只当自己是在跟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交流。 “尘缘……” 黑影直起身,朝着清休澜爬了过来。 “滚。”清休澜在原地没动,低喝道。 黑影就没再继续说话,也没再继续往前,只慢慢站了起来,沉默地看着面前堪称狼狈的清休澜。 一时之间,就连空气都凝固下来,一人站着,一人半跪。 直到不知多久后,连清休澜都觉得周围安静到有些异常时,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有一瞬间,清休澜怀疑自己聋了,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黑影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在念叨着些什么。 一道巨大的法阵骤然从地下出现,以清休澜为中心,覆盖了人眼能看见的最远距离。 随即,从法阵中伸出了无数只黑色的手,左右摇摆着,在法阵上摸索着什么一样。 这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法阵。 清休澜用撑了一下地,把自己撑了起来,想要快速离开阵法范围,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黑手抓住了脚踝。 但黑手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困住清休澜,它在抓住清休澜后,就将自己化作了丝丝细如雪的黑雾,顺着清休澜的脚踝往上,从他的伤口中侵入进清休澜的经脉中。 “……唔。”清休澜咽下一口即将出口的血,随后没忍住闷哼出声。 他用尽全力挥出一道淡金色灵力,如日光般的灵力灼烧了这些见不得光的黑手,暂时将它们逼退。 但还是有不要命,顺着同伴的尸体也往上爬的黑手源源不断地袭来。 清休澜皱起眉,他经脉中的灵力在越用越少,但是源源不断地黑雾却无差别地涌入了他的每一寸经脉当中。 “不要抗拒我,尘缘。” 黑影再次开口,伸出手,放出了一道灵力,正中清休澜胸腔。 第107章 清休澜就像一只深陷泥沼中的白鹤,白色的翅膀逐渐被淤泥和鲜血掩盖,只能无力地滑向深渊。 而那道刺穿了他胸腔的灵力,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休澜咳出一口血,无力地往后一仰,倒在了法阵之上。 不断有鲜血从他的身后和嘴角流出,无一例外,全都被法阵中的黑手擦拭得一干二净。 清休澜眼神逐渐涣散,周围本就一片漆黑,他竟一时分不清自己是闭着眼还是瞎了。 黑影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些什么,但清休澜的意识已经慢慢模糊,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剧烈的耳鸣。 那被清休澜生剖出的锁链再次从地底出现,在清休澜失去了反抗能力后又一次缠上了他的四肢。 这一次,锁链仁慈地没有穿透的脏器,只是缠绕几圈,将他捆了起来,随后吊在了半空中。 一阵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传来,锁链直接缠住了清休澜的脖子。 “轻一点,他死了我会伤心的。”黑影斥了一声。 那锁链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慢慢放松了身体,勉强给清休澜腾出了些许呼吸的空间。 清休澜慢慢地阖上了眼眸,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就对了,尘缘。”黑影大概以为清休澜终于学乖了,没有气力再抗拒了,便被那黑手托着,举到了半空中,与清休澜视线平齐,贪恋地看着他,道:“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真的很美。” 他抬手勾起了清休澜的下巴,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了清休澜嘴角的鲜血,道:“不喜欢你身上有除了黑色以外的颜色,下次不要这样做了,好吗?” 清休澜却突然笑了一声。 黑影疑惑地“嗯”了一声,问他:“怎么了,尘缘?” “缘”的尾音还未落下,黑影就突然被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冲击狠狠撞了出去,散成了黑雾。 而清休澜则微微睁开眼,不知何时,那双黑眸竟染上了阳光的颜色,在这只有黑暗的剑境中是那样夺目。 “我早就跟你说过……”清休澜用气音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什么‘尘缘’。” “我叫清休澜。” 第92章 不知怎么的, 原本被打散很快又会再次聚集起来的黑雾,这次却迟迟没有动静,零零散散地在地上落着。 但那烦人的话音依旧没有停下, 带着一丝迷茫和委屈, 道:“尘缘, 你改名了?尘缘,我好痛。” 清休澜本想趁此机会挣脱这束缚着自己的锁链, 奈何刚一动动,右手就是一阵钻心的痛。 他喘了一声, 没什么力气, 于是闭上了眼, 养精蓄锐。 而那地上的大阵也没闲着, 不断有黑手涌向那黑影的零散碎片, 争先恐后地将自己送入黑雾中, 把自己当做养料,心甘情愿地被他吞噬。 在黑手的帮助下,那散成碎片的黑影终于再次慢慢凝聚成了一个左摇右晃的人形。 “你想杀了我,正好,我也想杀了你。” 黑影东倒西歪地, 一步一步走向清休澜。 “我们本来就该死在一块。” “谁要和你死在一块儿?有病吧!”清休澜暗骂道。 奈何他现在真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冷冷地看着黑影。 “别这么凶,我还是更喜欢你对我笑的样子。” 说着,黑影走近清休澜,随着他的动作, 清休澜身上的锁链也在慢慢收紧。 不过几息,黑影就慢慢地走到了清休澜面前,然后伸出手, 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几乎像是想将自己嵌入清休澜的身体中一样。 清休澜金眸中的光芒不减,甚至愈发明亮,但他一言不发,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下一秒,清休澜突然发难。 但那道再次向黑影袭来的淡金色灵力立刻被一只只从四周黑暗中冒出来的黑手拦了下来。 代价就是那些黑手代替黑影被灵力轰成了碎片,雪花一样落了下来,消失不见。 但只是些微不足道的黑手而已,要多少有多少,根本不值一提。 黑影动作未变,依旧靠在清休澜怀中,似乎并不意外清休澜的动作。 他再一次语气缱绻地唤道。 “休澜。” 清休澜没应,神思恍惚间,他突然想到了临行前应听声对他说的那句,“等着我来”。 大概是因为这里太黑了,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所以应听声因为迷路来晚了一些,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清休澜这样想道。 那道黑影看清休澜没有反抗,以为他终于选择接受自己,几乎兴奋地将清休澜抱得更紧,口中狂热地说道:“我们在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 “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谈论山,谈论水,谈论人间,谈论未来。” 清休澜再次闭上了眼,只当耳边有一只叽叽喳喳,不知疲倦,令人厌烦的蝉。 那道黑影似乎更满意了,兴奋而迫不及待地松开了手,然后捧住了清休澜的脸,虔诚地用手指抚过清休澜的嘴角,口中喊道。 “尘缘。” “尘缘……” “和我融为一体吧。” “本该如此……” 语调那么黏腻,又是那么恶心。清休澜简直快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们一起永远留在这吧?”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你应该留在这里。” 那道黑影也不知是想给清休澜洗脑,还是只是单纯地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 反正清休澜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神!经!病! “尘缘……” 清休澜差点又要被这听不懂人话还死犟的糊涂鬼气出一口老血来。 但是下一秒,黑影话音顿止,一阵破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力度大到直接将那黑影碎成了千万细小的碎片。 清休澜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一道道法阵出现在那些还想挣扎着重新凝聚起来的黑影上,一条条金丝出现,在不同的法阵中穿行而过,将那些黑影碎片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黑影惨叫起来,似乎痛不欲生。 看他终于与自己感同身受,清休澜勉强提了提嘴角,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清休澜抬眸往去,操控着法阵的果真是应听声。 他站在半空中,抬起了右手,分景正蠢蠢欲动地飘在一旁。 清休澜第一次在应听声脸上看到如此严肃而凝重的表情,也是第一次在应听声眼中看到如此浓郁的厌恶,厌烦以及杀意。 他不由得张了张口,如春雨一般落下了一声极轻的“听声”。 轻到连清休澜自己都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将这两个字唤出口? 但站在半空中的应听声却若有所感似的偏过了头,随着他心念一动,分景以破空之势急速地朝他飞来。 清休澜眼睛都没眨,似乎并不担心分景会伤害自己。 果不其然,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哗啦”的声音,将清休澜吊在半空中的锁链应声而断,清休澜顿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失重感。 但这阵失重感没有持续多久,下一秒,他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对不起。”这是应听声在他耳边说的第一句话:“我来迟了。我来得好晚。” “不晚。”清休澜声音很轻,可能因为疲惫,所以话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温柔,“你来了,就不晚。” 应听声没说话,只抱着他稳稳地落在地上,一边继续操控法阵压着躁动的黑雾,一边将自己的灵力送入清休澜体内,一点一点修复着他受损的经脉和大片大片的伤口。 刺眼的鲜红色血液在那道璨金色灵力流过后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断裂的骨骼被接上,撕裂的皮肉也被缝起,恢复得光滑如初。 就连清休澜身上那件因为自己折腾而变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也在瞬间变成了另一件崭新的白色华服。 清休澜发丝间已经凝固了的血液也都被灵力清理得一干二净,他那头黑色长发再次变得乌黑而柔顺,乖顺地扫落在他的脑后。 骨头断裂,皮肉撕裂,从肩膀到腹部,再到经脉和丹田。 所有的疼痛在应听声接住从空中落下的清休澜时,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缓过这口气后,清休澜就像生命力顽强的风滚草一样,自然而然地调动起了自己的灵力,与那道璨金色一起,缓慢地修复着余下的损伤。 “好一点了吗?”应听声低下头,轻声问他。 “没什么大事。”只要不痛,再大的伤在清休澜口中都会变成小事。 他懒懒答道:“我宁死不屈。真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我会拉着他一起死的。” 应听声听到这句话,呼吸一滞,随后皱起眉,轻斥了他一声:“别这么说。” 第108章 清休澜一睁眼就和应听声的眼神撞了个满怀,他眼中的自责和担心几乎要化为实质落下。 他几乎要被愧疚淹没了。 他愧疚什么?清休澜不解。 明明是他清休澜自己功夫不到家,不敌黑影,才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又不是应听声的错,应听声哪里有错。 这么想着,清休澜就抬起了右手,轻轻抚过应听声的眼角。 原本是干燥的,但清休澜刚触上去,就摸到了一点湿润。 “……你哭什么?”清休澜无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那个,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折磨了一同,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嘎嘣一下就要死掉的人呢。” 清休澜是懂怎么火上浇油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应听声偏过了头,然后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砸在清休澜的手背上,滚烫。 “?”清休澜被这一滴泪烫伤了手,顿时变得无措起来,轻声道:“你哭什么?我好着呢。” 说着,他想证明什么,在应听声怀中一挣扎,似乎想起身在他面前转一圈,向其展示自己确实完好无损,安然无恙。 但应听声没给他这个机会,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 眼泪也掉得更凶。 但什么声音都没有,脸色也是微冷的,只抿紧了唇,偏着头,不看清休澜。 清休澜简直哭笑不得,但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安抚方式。 清休澜抬手,将应听声的头按了下来,与他额头相贴,就像什么互相安抚的小动物一般。 他也不再试图证明什么有事没事,毕竟在应听声眼中,即便血色褪尽,自己受过的伤痊愈,痛苦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你拯救我了。”清休澜闭着眼,轻轻地在应听声耳边说道:“你来的刚好,而我也等到了你。” “你及时阻止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更糟糕的事。” 说完,清休澜微微抬头,一个细雪般微凉的吻落在了应听声的额心,他道:“不幸的未来,已经消弥在了分景剑下。” 不幸的未来。 听到这句话,应听声却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不是不幸的未来,而是不幸的过去。过去没有我,我也无力阻止它。” 清休澜挑了下眉,没来得及消化这信息量极大的一段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不是更好吗?至少现在我知道,我的未来是幸运的了。” 应听声一愣。 清休澜面色不变,拍了拍应听声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大概是终于想通了,或者被清休澜安抚到了,这回应听声没再拦着,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清休澜稳稳地站在地上,转了转手腕,动了动身体,并无异样,没有疼痛,没有滞涩,也没有任何一丁点不适。 清休澜朝应听声一摊手,道:“看见了?我没事。” 应听声低低的“嗯”了一声,说道:“如果以后你也能一直平安无事,就再好不过了。” 清休澜笑了一下。 谁能保证自己未来不会再接触到任何危险?或是就算遇到了危险也能全身而退呢?特别是像清休澜这样的人。 这是不可能的。 清休澜知道应听声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也没有说破,只轻笑着说道:“那我努力看看。” 说完,二人默契地一同结束了这个话题,一起看向还在地上挣扎的黑雾。 想到那黑影,清休澜就是一阵无语,指着如今已经不能再兴风作浪的黑雾碎片,面无表情地问应听声。 “你认识他吗?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一直管我叫‘尘缘’,说的那些还是人话吗?一句也听不懂。” 清休澜抬起手,淡金色的灵力重新流转在他的指尖。他用灵力搅散了地上的黑雾,但那黑雾又很快重新聚集在一起。 “真是邪了门,难道是只有我的灵力不能对他造成伤害吗?” 应听声往前走了两步,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清休澜面前,垂眸看着清休澜,眼中情绪很淡,道。 “不是你的灵力的问题,是因为你。” 说着,应听声看向了地上那团黑雾,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意。 “因为你是他最怀念的故人啊。休澜。” 第93章 看清休澜的表情, 应该是觉得这个世界彻底疯了,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他有病吧。” “你确定你没说错, 是故人不是仇人?”清休澜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落在一旁, 尚未消失的锁链, 道:“谁家故人会想杀了对方?” 应听声叹了口气,说道:“大概就像你说的那样, 因为他有病,疯魔了, 神志不清吧。” 说着, 他看向周围, 道:“毕竟在这剑境中的, 很可能只是一缕残念。再此蹉跎了几百年, 暗无天日, 空无一人,连说话都只有自己的回音相伴。谁来都很难不疯。” 听到这里,清休澜理解似的点了点头,转而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问他:“但是他口中一直在喊‘尘缘’。” 清休澜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问道:“尘缘是我吗?” “是曾经的你。”应听声答道,结果话音刚落,又立刻摇了摇头,很快地改了口,说:“不。应该说曾经是你。” “现在的你, 确确实实只是清休澜了。” “曾经的我?”清休澜微微偏了偏头,叹道:“那应该是很久很久前的曾经吧。” “是很久。”应听声点头,肯定道。 接着, 他们一起沉默了下来,只剩地上被法阵压制住的黑雾还在孜孜不倦地试图将自己从金丝中挣扎出来。 “你杀了他吧,听声。”看着在地上挣扎着的黑雾,清休澜沉默两息,说道。 在应听声疑惑的目光下,清休澜只是摇了摇头,道:“既然是曾经的故友,那与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更何况,他也只是一缕残念罢了,他的愿望不会实现的。” “与其让他一直被困在这里,不如给他个痛快的解脱。” 老实说,应听声早就想这么干了,所有困住清休澜的人或事应听声都想将其全部剿灭。 噩梦不要侵扰你,曾经不要困住你。 微风、阳光和露水,世间一切美好事物都应该为你作陪。 直至太阳升起,直至月亮落下。直至这个世界毁灭,直至时间的尽头。 分景剑似有所感,震颤起来。 接着,几缕淡金色灵力逐渐绕上分景剑的剑刃。 应听声抬手握住剑柄,手腕一转,轻轻松松用剑尖挑散了黑雾碎片。 在黑雾试图重新凝聚起来时,无数细如针的金丝立刻出现,将其分得更碎,就像空气中的粉尘一样。 轻轻一吹,便散去了。 百年执念,解脱不过瞬息。 “……”清休澜沉默地看着黑雾随风散去,再也没有出现,怔怔地轻声问应听声:“……就这样?” “就这样。”应听声肯定道:“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么简单?”清休澜尾音微微上挑,似是不可置信般道:“我已经弱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连道小小的执念都杀不掉,还被他反制?” 应听声轻笑了一声,道:“怎么会呢?” “可能是因为他对你的执念太重了吧。”应听声垂眸道:“所以才会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始终不愿离去。” “那这执念可真够重的。”清休澜开玩笑似的说道:“我是上辈子杀了他全家,还是这辈子横刀夺爱了?对我如此念念不忘。” “谁知道呢?”应听声漫不经心地说道:“也许是百年过去,只剩他自己还困在那段恣意的少年时光中,走不出来吧。” “好了,他的过去与我无关。”清休澜对“谁辜负谁”,“谁对不起谁”这样的陈年往事不感兴趣,叹了口气,看着周围说道:“我们还是想想办法离开这里吧。” “还没有找到。”应听声皱眉,说道。 他这话没有说全,但清休澜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的身体还没有找到。 “先不说究竟在不在这剑境。”清休澜指了指周围无边无际浓郁且相同的黑暗,说道:“这里都不知道有多大,我们连个地图都没有,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应听声向来反驳不过三句,于是他便点了点头,脑中已经在思考别的解决方法,口中却道:“好,我带你出去。” 清休澜挑眉问他:“你找到出去的路了?” 应听声摇了摇头,一转手中分景,道:“不用那么麻烦。这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道幻境罢了。” 话音刚落,一道更为璀璨的金色灵力充斥在分景剑剑刃上,却没有直接将清休澜那道淡金色灵力掩盖,反而小心翼翼地将其包裹在内。 一深一浅两道金色,交辉相映。 “幻境而已,碎了就好了。” 应听声抬手挥出一剑,动作快到连清休澜都没有看清,分景便已重回鞘中。 第109章 只一剑而已。 周围安静了一瞬,下一秒,玻璃碎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应听声面色不变,在二人周围罩上一层结界,随后伸手揽住清休澜的腰。 周围开始剧烈震颤起来,不断有浓郁的黑色碎片从上空坠落,又砸进黑暗中。 就像被敲碎的蛋壳一样,黑色碎片从空中掉落之后,头顶便不断有光渗透进来。 有的碎片直直地砸在了结界上,然后被纹丝不动的结界弹开,结界中的两人神色自如,稳如泰山。 从应听声出剑到现在,不过几息之间。 周围晃动愈发明显,整个幻境摇摇欲坠。 应听声看了一眼头顶,随后快速低声对身旁的清休澜道:“走。” 清休澜点了下头,随后就被应听声带着往上飞去,从头顶已经被破开的“蛋壳”中飞了出去。 一剑,破幻境。 从幻境中脱离,落在地上后,周围的景象却不是他们进入剑境前所处的山林,更不像阴阳司。 周围空无一人,但好歹不是一片黑暗了,换成了大簇大簇的冰晶,就像在一个遍布寒冰的山洞之中——却并不让人感到寒冷。 清休澜半蹲下,抬起手触摸上脚边的一朵透明的冰花。 微微带着暖意的指尖刚一触摸到花瓣,那朵花便融化了,化成了一股细细的冰水,流淌在冰面上。 清休澜还在疑惑,身旁的应听声却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腰。 清休澜敏感地往后一躲,却直接撞进了应听声怀中。 应听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清休澜,在清休澜先发制人质问他之前,往前方一颔首。 清休澜果真没顾上质问应听声方才的动作,随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 在这山洞的中央,冰锥、冰簇、冰晶最密集的地方,摆放着一口冰棺。 清休澜呼吸一停,就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样,回头看了应听声一眼。 应听声自然也有所感,垂眸看他,“看来我们找到了。” 说完,他递给了清休澜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带着他往前走去。 清休澜不自觉呼出口气。 山洞内大概是冷的,清休澜呼出的那口气瞬间变成了细腻的白烟,往上飘去,然后又在上升的过程中被凝成了细小的水珠,坠落下来。 应听声简直比清休澜自己还紧张。 在走到那具冰棺面前,抬手轻轻抹去上面的雾气,露出棺里人的真容时,他眼尾一红,差点落下一滴泪来。 ……这样熟悉。 是应听声最熟悉的那个清休澜。 他甚至还穿着七年前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落下时的衣服。 从头发丝到脚尖,没有一处不是应听声记忆中的熟悉模样。 即使他的眼睛闭着,应听声也能想象到那双金眸睁开时,会是怎样一副冬雪消融,万物苏生的情景。 他本是春雨。 他本是新生。 应听声将怀中的清休澜搂得越发紧,甚至清休澜都能依靠应听声的力道想象出他现在的情绪有多么激荡。 清休澜伸手轻轻拍了拍应听声揽在自己腰间的手,然后往前一步,贴上了那口冰棺,低眸看向冰棺中安然睡着的人。 熟悉又陌生,他甚至有些不敢相认,迟疑问道:“这是我?” 应听声的视线从冰棺中的人移到了怀中人的发顶,然后像雪花落下一般轻声道:“是啊,是你。” “似乎和我也不是很像。”清休澜仔细打量着冰棺中的人,说道。 没有记忆的清休澜来到阴阳司时,还是那副留在鲛人海的躯壳的样貌。 这里也没有镜子,要是清休澜能找个机会静静地注视一会儿应听声眼中的自己的话,他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双和冰棺中的人一模一样的金眸。 那样明亮,那样耀眼。 “很像。”应听声就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声音放得很轻,也很温柔,“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清休澜抬眸,黑色褪尽之后,那双金眸通透到没有一丝杂质。 应听声垂眸看着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清休澜便不再犹豫,转身抬起手,轻轻地放在面前的冰棺上——瞬间,冰雪消融。 冰棺上那层厚厚的冰在清休澜触上时就化作了雾气,缭绕在两人周围,模糊了视线。 寒冰化去之后,冰棺中的人却连衣角都没有湿,依旧干净如初,就像雪山顶那捧最纯粹的雪一样,让人担心自己触摸会弄脏了它。 但清休澜可没有这个顾虑,这本是他。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冰棺中自己的右手。 冷的。 毫无生机的冷。跟冰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下一瞬,冰就融化了。 清休澜的体温传递了过去。 于是,坚硬的冰便化作了柔软的雪。 清休澜再次抬眸时,就与冰棺中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他们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金眸,倒映着彼此,就像将时间凝固于此的琥珀。 几乎要让人迷失其中。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 清休澜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瞬间失去了意识。 闭眼前,清休澜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池湖水中,微凉,但并不寒冷。 有阳光照射在湖面上,衬得湖面晶莹剔透,波光粼粼,就像星辰坠落其中。 清休澜再次成为了清休澜。 第94章 等清休澜再次睁开眼时, 周围的景象已经变作了熟悉的阴阳司,而他正泡在阮娘小院中的温泉里。 布满着坚冰的山洞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散发出热气的温泉水。 泉水驱散了寒冷, 无数暖意争先恐后的要挤进他的骨髓当中。 而他正趴在温泉边, 目光仍有些迷茫。 “醒了?” 突然, 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清休澜被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了一跳,差点手一滑, 直接没入温泉中。 好在一双温暖的手及时撑住了他,才让清休澜避免了被水呛死的命运。 接着那双手扶着他慢慢转过了身, 往后靠到了一具温热的躯体上。 大概是身旁人的气息太过熟悉, 清休澜没有反抗, 顺从地顺着他的动作向后靠去。 虽然身处于温暖当中, 但清休澜依旧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寒冰冻住了一般, 有些僵硬, 不甚灵活。 他不断张开手,又合拢,像是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好了,别乱动。” 身后的人无奈地伸出手握住了清休澜的指尖,制止了他的动作, 道:“这具身体已经在冰棺中被冰封了七年,你刚回到原本的身体中,不适应是正常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闻言,清休澜低头往身旁的池水中看去, 果真看到了在冰棺中看到的那个人的面容。 他偏了偏头,水中的人也跟着他偏了偏头,是他自己无疑。 “我们出来了?”不知道是他睡得太久, 还是这具身体尚未完全苏醒,清休澜开口第一句话的前两个字没有发出声音,但不妨碍应听声理解他的意思。 “嗯,昨晚就出来了。” 应听声略去了那段他将清休澜冰冷僵硬的身体从冰棺中抱出来,然后带着他破开山洞,回到阴阳司的经历。 应听声不愿再回忆这段经历。清休澜微弱的心跳和似有若无的呼吸差点把他吓死。 好在“熟能生巧”,应听声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了,勉强保持了镇定——但他还是希望这样的事,还是少发生几次为好。 应听声回到阴阳司之后,先去找了慕芷。 但是那时慕芷并不在店内,店内只有琼京一人。 他们干兵器生意的,哪会治病救人,琼京只能匆匆忙忙地帮应听声喊了个大夫。 大夫说,清休澜除了体温略低,呼吸和心跳弱了一些之外,没有别的大碍——他的生命很平稳,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苏醒。 应听声是关心则乱。 在琼京的建议下,应听声带着清休澜回到了阮娘的温泉小院。 他一夜未睡,守着清休澜,直到他醒来。 看到清休澜重新睁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金眸,应听声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清休澜用手搅动了温泉水,偏过头看向应听声,问道:“我手都起皱了,这是泡了多久?” 应听声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是没有回答,只笑了笑,道:“外边冷。” 应听声的眼眸中难掩疲惫,清休澜哪还看不出来——估计是自己睡了多久,应听声就守了多久,一刻不敢歇。 于是他抬起了僵硬但温暖软和的手指,轻轻摸上了应听声的侧脸,带起的温热的水珠顺着应听声的面颊滑下,滴落进温泉中。 “我又吓到你了,是不是?”清休澜轻声问道。 第110章 应听声摇了摇头,垂眸答道:“是我太担心了。” “我没事了,真的。”清休澜发丝垂下,随着他的动作与应听声落在水中的发丝交缠,他翻身坐在应听声腿上,认真说道:“真的,这次是真的。” 应听声抬手,扶住了清休澜的腰,怕他一个没坐稳跌落水中,然后才点了点头,道:“嗯。你说的我都会信。” 桂花树依旧开得烂漫,他们走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一如往常。 不断有桂花从树上掉落,飘飘扬扬地轻轻点在温泉水面上,霸道地让温泉中的两人都染上了桂花香。 应听声话音落下后,清休澜便陷入了沉默中,似有心事。 “怎么了?”应听声敏锐地察觉到了清休澜的情绪变化,开口问道。 清休澜不是什么别扭的性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把话憋在心里。 他俯下身,近乎亲昵地靠在应听声怀中,伸手绕了绕应听声垂落在胸前的发丝,问道:“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阴阳司了?” 应听声身体僵硬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初,低低“嗯”了一声,问他:“休澜还不想回去吗?” “倒也不是。”清休澜笑了一下,答道:“我刚睁眼看到的就是阴阳司,在这里也还算安心顺遂,就有一种——即将离开故乡的怪异感。即便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我也不该留在这里。” 应听声听完沉默了一下。 如果活人长期留在阴阳司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的话,如果清休澜想,即便不能长时间陪在他的身边,应听声也会同意清休澜留在这。 但可惜清休澜如今甚至连生魂都算不上。他原本的身体已经找了回来,与魂魄融合完整,长时间留在阴阳司对他而言,有害无益。 但应听声依旧没有拒绝清休澜,只说:“如果休澜舍不得的话,再在这里留上几天,和朋友们告个别,也是可以的。” 清休澜似乎并不意外,半合上眼,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问他:“那你会留在这里陪我吗?” “当然。”应听声答道:“我会留在这里陪你,然后带你回去。我说过的,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怪不得有记忆的我会选你做相伴之人。”清休澜突然闷闷地笑了起来,笑意荡漾在他的金眸中,连带着温泉水都微微波动起来,“你真是太好了。有你在身边,真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一件事。” “能够遇见你,才是我此生幸运。”应听声抬手顺着清休澜的长发,即便微微潮湿,他的长发也没有打结。 应听声的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垂着眸,轻声道:“是你选择了我。” 魂魄重新回到阔别七年的身体中,终究不是什么过家家般的小事,不过醒来片刻,清休澜又有些困了。 但他听见应听声这么说,还是轻轻笑了笑,没有接着往下说。 “睡吧,再睡一会。”应听声看出了清休澜眸中的困倦,轻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安抚似的低声说道。 清休澜没回答,也没有动作,金眸已然合上,像是已经睡着了。 但过了几息,应听声又听见一声轻到几乎要随着热气一同散去的话语声。 “谢谢你选择留在我身边。” 滴答一声,一滴凝聚在桂花上的水珠从空中落下,落进了温泉中,发出一声轻响。 与应听声的心跳声重合。 那么轻。 在这安静的小院中,却又是那么的震耳欲聋。 —— 清休澜这一觉睡得久。 应听声数着心跳和呼吸推测,人间大概已经又过去了一天。 但他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拖温热的温泉水的福,清休澜的身体已经温暖过来,不再冰冷。 怕长时间泡在温泉中对清休澜不好,应听声便打算抱他回房去睡。 没曾想应听声刚动了动手,清休澜就动了动,醒了。 他的眼中依旧有些困倦,但脸色和精神都好了很多。 “……怎么了?”刚醒来,清休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应听声便又重新靠在了石壁之上,用灵力端过了桌上放着的一壶热水,将其重新烧得微烫,然后倒了一杯出来,递给清休澜。 “先喝口水。” 清休澜顺从地抬手接过,一滴未剩,将杯中的水全部喝尽了。 “还要吗?”应听声端着茶壶问道。 清休澜摇了摇头,却用手点了点茶壶。 应听声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重新倒了一杯水。 清休澜轻轻咬住了茶杯,将其递到了应听声唇边,近乎狡黠地朝他一眨眼,意味明确。 应听声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清休澜少有这样“活泼”的时候——用嘴叼着茶杯喂水这种事情,换作没有失去记忆前的清休澜,是打死他也干不出来的。 没想到将“记忆”这沉甸甸的东西从清休澜的身上拿走之后,他整个人反倒变得更加轻盈起来,就像再次经历了一遍远去的少年时光一样。 没有那些沉重的记忆和经历,清休澜又何曾不是一个会哭、会笑、会捉弄人、会骂人的普通人呢? 应听声微微抬起头,看着清休澜,然后顺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喝尽了水杯中的水。 然后应听声擦了擦嘴角,抬手接过了清休澜口中的茶杯,一本正经道:“多谢。” 清休澜笑了一下,也一本正经地回道:“客气。” “起来吧,泡太久了,怕你头晕。”应听声将茶杯和茶壶放到一边,对清休澜说道。 清休澜没有拒绝,“嗯”了一声。 寒冷已经从他的骨髓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塞满了经脉与骨髓的,如初春阳光洒在身上般的暖意。 清休澜身上穿着的这件衣服并不是他曾在冰棺中看见的那一件,而是另一件柔和的洁白里衣。 与寻常里衣不同,应听声给他换上了这件里衣在浸透了水之后,没有变得沉重,也没有变得透明。 甚至清休澜从温泉水中起身后,都没有感到寒冷,哪怕微风吹过。 多么体贴细心。 清休澜挑了下眉,心想道。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应听声一眼。 应听声怕清休澜一时没使上劲摔倒,用手嘘虚虚护在后面,见清休澜回头,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没有。”清休澜摇了摇头,然后轻叹一口气,道:“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男人,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 说着,他的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道:“还好,我先下手为强了。” 应听声:“……??” 清休澜说完之后便离开了温泉,动作不见滞涩。 留应听声一人在温泉中方寸大乱。 第95章 直到应听声恍惚地出了汤泉, 走回房间,看到坐在铜镜面前打量自己的清休澜时,他的脑子还是懵的。 清休澜右手摸上了自己的侧脸脸, 左手触上了铜镜, 看看镜中的金眸, 右手下移,又划过自己的唇角, 镜中人随着他的动作动作,分毫不差。 他听到动静转身回头, 就看到神游一般的应听声。 “……?”清休澜没忍住喊了一声:“听声?干嘛呢。” 应听声听见清休澜的问题, 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说了声“没什么”, 睁开眼转头朝清休澜看去, 然后话音顿止。 ……靠。 应听声又缓缓闭上眼, 伸出右手捂住了额头,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在心中骂道。 清休澜的魂魄重新回到七年前的身体之后,带给他的冲击果然还是太大了。 应听声甚至有一点莫名的心虚。 好在清休澜并没有察觉到应听声复杂的心思,只当他是泡得太久, 有些头晕,便朝他招了招手,开口道:“过来,我给你揉揉。” 很显然,应听声还没有做好准备。 于是他摆了摆手, 示意自己没事,但还是朝着清休澜走了过来,然后伸手扶住他的背, 将清休澜整个人都转了过去,与他一起看着铜镜中的他,问道:“感觉怎么样?” 清休澜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问他:“能有什么感觉?” 应听声不明所以,解释道:“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或者哪里奇怪之类的?” 他生怕自己因为缺乏经验,没有及时注意到异常,给之后的清休澜带来麻烦。 但清休澜与他想的明显不是同一件事。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应听声,问道:“你更喜欢我之前那副身体,还是现在这副身体?” 应听声:“……?” 应听声简直哭笑不得,问他:“那不都是你吗?我当然都喜欢。” 清休澜却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你对我现在这副身体的感情很复杂——不是不喜欢,但比起喜欢,更多的是敬爱。” 应听声一挑眉,没想到清休澜竟然敏锐至此。而他则忽略了自己直接默认了“他喜欢清休澜”这个事实。 第111章 “我失去记忆之前,用的不是这具身体吗?”看着应听声的神色,清休澜推测道。 “不是。”应听声没有隐瞒,实话实说道:“我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你,应该是七年之前了吧。” “我都没想过,此生居然还能见到这副模样的你。”说话时,应听声总是习惯性注视着清休澜的眼眸。 透过他那沉静如水般的黑眸,清休澜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 清休澜站起身,走了出去。 推开大门之前,他转过身,轻笑着对应听声说道:“七年,好像也不久。但你眼中的怀念和小心翼翼的贪恋,却好像已经过了几辈子一样。” 说完,他也不等应听声回答,推开门走了出去。 而应听声则因为这句话愣了一下,并没有第一时间追出去。 透过窗户看着清休澜远去的背影,应听声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师尊总喜欢纠结这些。 “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清休澜,还是‘师尊’?” “你喜欢的是这副躯壳,还是那副躯壳?” “你想念的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他总习惯性地把自己分成很多个不同的切片一样,不断询问应听声最喜欢的究竟是哪个切片。 他好像没有一个关于“自己”的锚点。 不断询问,是担心应听声喜欢的那个自己。会迷失在时间的河流当中吗? 但只要是清休澜,哪怕他不叫“清休澜”,哪怕他不是自己师尊,哪怕他长得和“清休澜”根本不一样——但只要知道其中的灵魂是他,那其他的对应听声而言,就都不重要。 样貌、声音、身份或许会变,但灵魂不会,始终如一。 应听声拿起了梳妆桌上清休澜落下的发饰,提步走了出去,追上了清休澜。 “休澜,我……”应听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清休澜身边,手中拿着一只纯白色的玉簪——与清休澜今天穿的暗纹流光白色华服极其相衬。 他正想帮清休澜簪上发簪,但当清休澜听见声音回过头那一刹,应听声后面想说的话就全部咽进了喉咙中。 休……休不出来了。 对着清休澜还是他师尊的这张脸,应听声真的很难毫无心理负担地叫出那一声“休澜”来。 ……有种欺师犯上的错觉。 清休澜看他刚说的两个字就沉默下来,反而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应听声手中那只纯白色垂着流苏的簪子上,然后了然般的“哦”了一声,自然地转过了身,将后背,以及散在后背上的那头长发全部交给了应听声。 应听声怕清休澜看出什么异样直接对他用言灵——那可真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也不知道想瞒什么。为什么要瞒? 但应听声就是下意识不想让现在的清休澜知道自己与他之间的真实关系。 于是应听声极力保持着镇定,压住了颤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抚上那头顺滑的长发。 应听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并无区别,镇定自若道:“你饿了吗?一会先去若生集市找慕芷她们一起吃点东西吧?” 清休澜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道:“我刚刚想了一下,发现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告别的人。在阴阳司中,除了慕芷,琼京和阮娘之外,我们也不认识别的人。” 应听声想了想,发现还真是。 他们或许和其他人有过个一面两面之缘,但也确实还没熟到要特意去跟人家告个别的地步。 “下一次和慕芷她们吃饭,应该就是散伙饭了吧?”应听声用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木梳一下一下梳着清休澜的长发,一顺到底,连掉落的发丝都没有,“还想去哪儿玩吗?” “我对阴阳司可谓人生地不熟。它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它。”碍于应听声的动作,清休澜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也不乱动,说道:“你知道阴阳司中还有哪里好玩吗?” “……”应听声一时间沉默下来。 之前几次他想下阴阳司都被不同的人死死拦住了,那里给过他下来踩点的机会。这就是是他第一次下阴阳司,自然不知道有哪里好玩。 清休澜大概也看了出来,轻笑一声,毫不留恋地说道:“直接收拾收拾东西,去找慕芷她们吃散伙饭吧。” “在这里也停留得够久了。”清休澜抬手撩过了一丝长发在指尖绕着,漫不经心说道:“我对我来阴阳司之前,我们一起生活的地方很感兴趣。” 应听声抬手,动作娴熟地将清休澜脑后的一部分长发盘了起来,然后用簪子固定住,确定簪子不会掉下之后,才松开了手。 他继续整理着清休澜的发丝,让每一根发丝都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开口答道:“好。有特别想去的酒楼或者菜馆吗?我让人提前准备一下。” “一顿散伙饭而已,用不着搞那么隆重,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起就够了。”清休澜微微摇了摇头,脑后的簪子没有一丝晃动,十分稳固,他不由得在心中轻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看我初到此地时,去的第一家酒楼就挺不错的。” 应听声对吃的不怎么挑剔,自然也就随清休澜来。 他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推清休澜的腰,给他指了个方向,示意他去那边坐一会。 他自己则转身往回走,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大多都是些临时从乾坤戒中拿出来的生活用品,但将它们全部收回到乾坤戒中也不费什么事。 看着应听声朝小院内走去,清休澜便收回了目光,往前走了几步,坐到了应听声给他指的靠椅旁的秋千上。 这架秋千的造型有些奇特,像一个躺着的白色月亮。 两端尖尖的,就像月亮的月弯一样。 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月亮上一样——可惜,这个月亮是被人用绳子吊起来的。 清休澜坐在月亮上,抬起右手,扶住了月亮的月弯,然后轻轻往后一推,收回脚,月亮便轻轻晃动起来。 微风缓缓吹过,撩起了清休澜的发丝,他抬头看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小院,视线扫过了小院中那棵高大的桂花树,和落满了桂花的温泉。 他想到了很多回忆。 比如和应听声一起泡在温泉中,围在小桌前吃饭,以及睡在同一张床榻上各自入梦…… 真奇怪,明明也没在这里住几天,清休澜却莫名有了一种,”这里是家”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只是因为清休澜记不得自己的家在哪儿,而这里刚好美好,刚好自在,刚好有应听声陪着而已。 清休澜一下一下晃着,眼前的景象也在忽上忽下地动荡着。 应听声动作很快。清休澜甚至还没完全将这座小院的全部细节都记在自己的脑海中,应听声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上了门,然后抬头左右看了看,朝自己走来。 这时,清休澜才感到了离别和不舍。 毕竟这里的温泉真的很暖和,桂花真的很香,床榻真的很软,饭也真的很好吃。 清休澜一连用了四个真的。在心中说完这句话后,他自己都没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应听声走到了他身后,自然而然地轻轻将清休澜往前一推。 秋千晃动得更加明显。 清休澜也就收了自己的力,道:“只是觉得,阴阳司虽被称为死后之地,但也没有那么恐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应该是有的吧,毕竟我是人,人总会死的。” “但我希望你死得比我早一点,这样我就能借着你和阮娘这座温泉小院这两个理由,不再做其他考虑,直接抹脖子下来找你。” 清休澜堪称扫雷大师,这雷一踩一个准。 几句话下来,应听声面色已如锅底。 第96章 而清休澜无知无觉, 继续说着。 “你下来之后,别急着去判官殿报道,等上我一等。我肯定不让你久等, 很快就会下来的。” “到那时, 我们可以再去拜访慕芷和琼京——不知道那个时候, 她们还有没有继续在若生集市做着生意。” “要是琼京想开了,去投胎的话——我觉得我们应该还能活挺久, 说不定还能遇到他的转世呢。” 说着,清休澜又笑了一下, 好像死亡, 以及阴阳司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就像无害的春游一样, 不需要害怕, 更不需要担心, 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但应听声在亲眼见证清休澜的两次死亡之后,简直想就地给清休澜磕一个,求他避着点谶,别再提这些……不那么吉利的事了。 而清休澜在半天没听到应听声回应之后,终于察觉了不对, 转过头来看向应听声。 不知何时,应听声虽然还保持着推秋千的动作,但已经很久没给清休澜施加力道了。 秋千慢慢晃着,晃着,然后停了下来。 “听声?怎么了。”清休澜转了个身, 面对着应听声,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看着他问道:“脸色不太好, 不舒服吗?” 第112章 说着,清休澜担心地往前探了探身,摸上了应听声的额头。 温度正常。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没有记忆,一时之间肯定反应不过来他生气和担心的点,因此,对清休澜完全没踩在点上的关心并不意外,接受良好。 应听声任由他又是探自己的脉,又是探自己的体温,料想肯定是一切正常。 果不其然,清休澜探完后递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应听声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样的话,听着真让人担心。” “就好像休澜一点也不在意人间一样,美好也好,不幸也罢,都不重要。”应听声开玩笑似的说道:“好像阴阳司比人间更美好,想赶紧下来一样。” 虽说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清休澜也察觉到了应听声这是借着玩笑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因此没有插科打浑,只皱了皱眉,奇怪问他:“活人和死人,当然是当活人比较好,我怎么会不在乎呢。” “我的朋友,我的家,我所有的一切,包括你,都在人间。”说到这,清休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既如此,我自然是喜爱人间,大过阴阳司的。” 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答道:“我还以为我是在安慰你,不要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来临的死亡呢。” 应听声听到这话,心里一动,这才成功对上清休澜的频道。 差点忘了——现在的清休澜,并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死,也不知道应听声来到这个世间,不过二十余年。 在他的眼中,自己和应听声都活了很久,要是有一天其中一方死了,另一方是可以直接追随对方而去的。 应听声心中因为清休澜那番话燃起的火,突然就被浇灭了。 担心也好,生气也罢,他都不该把这些情绪撒在清休澜身上。 ——清休澜不知道曾经的往事。他又有什么错呢? 想通这点后,应听声往前走了一步,抱住了清休澜,将头埋在他的肩颈处,声音有些闷:“我知道了,是我想错了。休澜,别生我气。” 清休澜摇了摇头,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我不生你气。” 说完,他想了想,又问道:“是刚刚我的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应听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清休澜也不逼问他,反正等到他拿回失去的记忆后,一切就会明了了。 周围再次刮起一阵微风,将摇摇欲坠的桂花从树上吹了下来,应听声贴了清休澜几息,便放开了他,伸手接住了一朵即将坠落的桂花。 ——然后就听到了几声敲击木头的声响。 应听声与清休澜齐齐转过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随后就看到了站在小院大门处,偏着头,耳朵微红,不敢直视他们二人的琼京。 琼京低着头,抬手敲了敲手边的木头栅栏,然后做贼心虚似的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猝不及防地与两人对上了视线。 刚接触到他们二人的目光,琼京就像被烫了一下一样,收回了目光,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问道:“那个……我可以进来吗? 清休澜:“……?” 清休澜看起来有些迷茫,偏头问了应听声一句:“他为什么一脸像撞破什么了奸情的样子?我们很见不得人吗。” “……”应听声顿了一下,随口答道:“不知道,可能是他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匮乏,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吧。” 清休澜似乎觉得有理,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再次看向琼京,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看清休澜面色如常,琼京才终于松了口气,提步走了过来,在清休澜面前站定后,才开口道:“慕姐姐让我来喊你们,说要请你们吃一顿饭,” “这么巧?”清休澜有些惊讶地说道:“我们也想请你们吃一顿饭,正打算去找你们呢。” 应听声似乎也有些意外,问他:“慕姑娘怎么突然要请我们吃饭?” 琼京摇了摇头,说道:“可能是慕姐姐又算到了什么吧。慕姐姐算卦算得可准了,从来没有失手过。” 这准得已经有点见鬼了吧? 算卦能准到这种地步的,应听声只能想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天机宗。 虽然不知除了中原之外,还有没有像天机宗一样的地方,但是慕芷不管是从名字,还是穿着打扮,又或是口音,都是实打实的中原人。 应听声忧虑重重地看了一眼清休澜,又看看面色无异的琼京,压下了自己的猜测。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慕芷只是因为借助了法宝也说不定。 临走前,应听声还是从乾坤戒中拿出一顶不透光的白色帷帽,递给了清休澜,然后在清休澜一脸莫名地接过后凑在他耳边轻声解释道:“有人见过你这副样子,还是小心为上。” 清休澜理解似的点了点头,顺从地戴上了这顶甚至可以把全身都遮盖住的白色帷帽,问他:“真的有必要这么谨慎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听声低声回答:“而且……”我怕有有心人把“清休澜复活”这个消息散播得人尽皆知后,会叫恢复了记忆的你难办。 但是后面这句话应听声没有说出口,只是在清休澜递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时摇了摇头。 清休澜知道他的意思是现在不好说,便十分体贴地收回了目光,没再继续追问。 这顶白色帷帽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清休澜戴上之后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走动时薄纱晃动,才会露出几丝光来。 浅色珠翠缀在薄纱上,随着清休澜的动作轻轻摇动着,发出细微的清脆碰撞声。 清休澜正犹豫着往哪儿走,就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人轻轻握住了。 于是他就放下心来,顺着身旁人的力道往前走去。 这白色帷帽甚至将周围的声音都减弱了,清休澜只能听到耳边很多道杂乱的话音,却一句都听不清楚。 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后让清休澜有些不安,他不太习惯自己无法时刻观察周围环境。 但身旁的人始终稳稳地扶着自己,带着他往前走去,每一处台阶,甚至是一个微小的上坡,都会轻轻摩挲他的手指示意。 就这样走了一段,别说障碍物,他连人都没撞到一个,清休澜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清休澜是看不到,但是琼京却不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道刚踏出小院就突然升起的金色结界,眼神复杂。 结界霸道地隔开了他们三人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差连建筑物也一起撞开了。 就这样,他们一路顺利地来到了慕芷的店里。 慕芷这店也不知到底靠什么赚钱,应听声来了三次,三次都不见店里有人,甚至慕芷这个老板也是三回有两回不见人影。 但这店能在这若生集市开上两百年不歇,想必还是有些本事的。 慕芷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来,所以见到应听声时并不怎么意外,反倒是看到他身边被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粽子似的清休澜时“哟”了一声,挑了挑眉,道。 “这是做什么,生病了?”慕芷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瓜子皮堆了满满一桌子。她嘎嘣一声咬开一颗瓜子,含糊不清地问道:“……还是只是单纯占有欲太强?” 应听声:“……” 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清休澜觉得已经到了目的地,便伸手微微撩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白色薄纱,像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一样,直直地朝着后院走去。 慕芷被清休澜那双藏于薄纱后的金眸晃了下眼,愣了一瞬,一个没留神,清休澜便已从她眼前消失。 应听声没有阻止清休澜的意思,任由他往后院走去,然后俯身朝慕芷行了一礼,道:“我与他已经找到了遗失之物,不日就要离开了。临行前,他想请你们吃一顿饭,以此感谢你们的帮助。” 慕芷这才回神,一边摇头一边摆手,满不在意道:“多大点事儿啊。再说你们不也帮了我和琼京吗?就算扯平了,这顿饭,就当交个朋友。” “好像在阴阳司说这话很不吉利。但我并没有诅咒你们的意思,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朋友——真心希望能够再次与你们相见。” 说着,慕芷一眨右眼,接着说道:“毕竟像你与那位道友这样的朋友,此生难遇,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应听声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地面却突然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就是一声瓷器破裂声,从后院传来。 第97章 应听声瞳孔一缩, 就连慕芷也立刻站起了身,两人一起朝着后院走去。 地面颤动仍在继续,不但没有停歇, 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慕芷朝琼京使了个眼神, 琼京会意, 立刻将自己化作了千万滴细小的水珠,一颗一颗地连成了一串, 随后拦在了货架上。 后院中。 清休澜半蹲在地上,身旁是歪倒的小几和落在地上摔碎了的茶杯茶壶, 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 甚至溅到了清休澜的衣服上。 第113章 应听声快步上前, 扶住了清休澜的肩膀, 低声问道:“怎么了。还好吗?” 清休澜没说话, 只是闭着眼, 轻蹙着眉。 应听声先是挥手将清休澜身边的茶杯碎片扫尽,然后拿过了一旁的手帕,按在他被浸湿的衣服上,尽可能吸走了微烫的茶水。 随后,应听声直接将清休澜打横抱了起来, 递给慕芷一个抱歉的眼神,问道:“可否请慕姑娘暂时回避?” 慕芷干这一行干得久,自然明白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掉脑袋。 闻言, 她立刻点了点头,然后给他们指了指后院的房间,说道:“里间可以借给你们用, 我和琼京就在外面。” 应听声急匆匆落下一声“多谢”,就抱着清休澜往那边走去。 震颤仍在继续,这是阴阳司几百年从未有过的。 慕芷和琼京守在门口,看着门外混乱逃窜的人群,皆是一脸凝重。 而在后院里间的应听声将清休澜抱到一张软榻上坐着时,却发现他已经微微睁开了眼,垂着眸,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应听声轻唤了一声清休澜,清休澜这次却没有一如既往地回应他。 应听声俯身抬眸看向清休澜,却发现他的眼眸堪称空洞,就连他那双金眸都黯淡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应听声措手不及。 他先伸手去探了探清休澜的体温和脉搏。 体温正常,脉搏是正常的。 但清休澜的表现就像魂魄离体一样,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也听不见周围的呼唤,好像只有一具空无一物的躯壳被留在了这里一样。 但清休澜离开他的视线不过几息而已,为什么会突然出事? 清休澜根本没有理由主动将自己的魂魄脱离身体。 难道是跟阴阳司的震颤有关吗? 应听声微微皱眉,细细感受着震动的方位与波动。 不对。 这根本就不是从阴阳司内传来的波动。 地面的颤动并没有那么强烈,反倒是头顶的房屋正在剧烈晃动着——这震动分明是从上往下传来的。 但阴阳司连太阳和月亮都没有,天空自然也不过是用画笔画上去的虚假幕布。 还有哪? 至此,应听声心中突然有了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天界。 应听声立刻抬手从乾坤戒中唤出了沈灵给他的那明珠九盏。 如今,那如莲花般的灯盏上,已经有四片花瓣熄灭了。其余还亮着的花瓣也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似乎想提醒他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示意他不用担心。 ——那您倒是给我点明确的,不用担心这些事的理由啊,这样的情况别说人,就算是个鬼,也很难不担心吧! 应听声沉默地看着灯盏,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花瓣忽明忽暗间,不知何时,周围突然出现了千百缕淡色丝线。 就像木偶的提线一样细,直接穿透了屋顶,从高不见顶的空中垂了下来,末端不断弯曲旋转着。 应听声警惕地看着这些垂下的丝线,右手已经握上了分景剑的剑柄。 那些丝线不知是心大还是根本不在乎,完全无视了应听声周身的杀意,直直地朝着清休澜而来 分景剑立刻出鞘,却斩了个空。 那些丝线就像镜面中的水一样,分景剑虽然可以轻易将它们搅乱,却不能对其造成任何实际伤害。 应听声皱着眉,抬起手去抓那些丝线,果不其然,抓了个空。 而那些丝线则慢慢地缠绕在清休澜的手腕上,微微发光。 应听声抬手就要结阵,但在法阵即将落下的前一秒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只因他在这些丝线中,听到了自己与清休澜的声音。 “跟我走,我保你衣食无忧。” “这是个小法阵而已,我没闲功夫看孩子。” “……前辈。” “前辈!” “我能活着回来吗?我想活着回来。” “做的很好,我的小徒弟。” “师、尊。” “我想你了,师尊。” “杀了我。” “原来那晚根本没有月亮。”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好冷啊。” ”下雪了。” 纷纷扰扰。 话语声一句接着一句,明明听得不是那么真切,但每一声呼唤却都让应听声刻骨铭心,几乎搅得他的心脏都刺痛起来。 “便唤做,‘听声’。” 一把重锤狠狠砸下,分毫不差地砸在应听声的心间。 他半跪在清休澜面前,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这些丝线是什么了,于是松了手,散了分景,不再试图阻止这些丝线。 ……这可是清休澜被封存的记忆啊。 清休澜拿回了自己的记忆,应听声本该高兴才是。 但不知为何,他却突然萌生出一股近乡情怯般的诡异感觉。 ——毕竟在来到阴阳司之前,他还一口一个师尊的叫着呢。 应听声简直比要出嫁的新娘子还要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试图找到一个看起来正常又舒服的姿势,却以失败告终。 他紧张地思考着,一会儿清休澜醒来,自己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 要是清休澜问起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或者问起这几天的经历,他又该怎么回答? 丝线就像潺潺流水一样,缓缓流进了清休澜的体内,直至自己慢慢消失。 清休澜依旧是那副半垂着眸的表情,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变化,呼吸与心跳仍然平稳。 淡色丝线已经全部流淌入清休澜的身体,但阴阳司内的左右震颤却并没有任何缓解。 魂使和鬼差不断从判官殿中涌出,引导着鬼魂们前往适合避难的地方。 就连判官们也暂缓了断善恶的工作,齐齐出动,救人的救人,疗伤的疗伤,指挥的指挥,各司其职,分毫不乱。 所有的丝线都消失后,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大量碎石开始往下落。 应听声眼疾手快地抱起了清休澜,转身后退,下一秒,一块巨石便砸穿了屋顶,正正好好落在清休澜方才坐的位置上。 应听声差点被这一变故吓死,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和天空,然后立刻抱着清休澜往外走去,在后院中碰上了正要来喊他的慕芷和琼京。 “快走。”慕芷低喝道。 应听声迅速给怀中的清休澜带上帷帽。 慕芷没在意,语气急促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得去判官殿。” 应听声没有多说,点了下头,然后再次罩起结界,让慕芷拉好琼京,带着两人穿梭在人群中,往判官殿走去。 事情发生得突然,虽然从震颤开始到现在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但判官殿前却已经挤满了人。 应听声之前见过的那一男一女两个判官正站在大殿门口,尽力安抚着民众的情绪,告诉他们判官们不会放弃任何人,会尽力施救,让大家稍安勿躁,不要不顾一切地往判官殿里挤。 但生死当前,众人哪还顾得上这么多条条框框,好像认定了只要躲进判官殿便可安然无恙,都卯足了劲儿,就算挤破头也要踏进那判官殿的门。 两位判官对此无可奈何,武力镇压只会适得其反,焦头烂额之际,女判官突然福至心灵地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房顶上的应听声,眼神一动,然后对身旁的男判官说了些什么。 男判官也瞬间抬眸,锁定到了他们的方向,朝着女判官一点头,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秒,男判官便出现在应听声结界旁两步,惜字如金道:“应公子,这边请。” 应听声没动,看了一眼身后的慕芷和琼京,转头问男判官:“我的朋友怎么办?” 男判官八风不动,微微俯身道:“您的朋友自然可以和您一起。” 应听声这才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男判官走另一条道路进了判官殿。 “现在是什么情况?”应听声将还在昏迷中的清休澜抱到了软榻上,自己在他身后护着。 男判官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处理不了的情况。” “会有人死吗?”应听声又问。 男判官依旧面无表情,语调冷淡,道:“现在在阴阳司的,不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吗?”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应听声皱眉。 男判官面色不变,道:“我知道。但事实如此。只有一个人能解决如今我们面对灾难。” “谁。”应听声低声问道。 男判官的的话音淹没在巨石砸落在地发出的巨响中。 人挤人,鬼挤鬼,魂挤魂。 众人都你推搡着我,我推搡着你,不顾一切,没有方向地想找出一条通往“生”的路。 有的人死于落下的巨石,一辆推车,或是一张桌子。也有的人是被人暗中捅刀,或是活活踩死。 第114章 那些死去的魂魄都化作了烟,往高空中飞去。 不少人被挤在人群中间,出也出不去,逃也逃不掉,简直想挖个地洞就地给自己埋了,至少能落得个全尸。 众人绝望之际,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灵力,将那些即将飞上高空的白烟圈着带了下来,然后飞到了一人手中。 那人抬手轻轻一碰,白烟周围便升起一道薄膜,将整道白烟都包裹在一个圆形的球里,被他递给了身旁的判官。 即便一句话都没说,但诸位判官乃至应听声看到他时都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红色灵力击碎了砸在人身上的巨石,随后将其一股脑地重新送回了天上。 应听声身边的男判官也快步走了上去,半跪在地,口中恭敬唤道。 “恭迎司主。” 应听声听到这个称呼,猛地一愣。 什么司主? 都在阴阳司了,还能是什么司主? 可是…… 应听声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面色平静的那人。 那人有着一双暗红色的眼眸,面色冷,眸中更冷,手握一把泛着红色流光的弓箭。 ——正是沈灵。 阴阳司主。 第98章 沈灵微微偏头看向跪在他右侧方的男判官, 然后顺着他的方向抬眸,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等人。 自从沈灵用灵力将坠落的石块重新封回天空之后,阴阳司的震颤便在逐渐减弱, 慢慢消失。 不明所以的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脸惊恐茫然, 但好歹能看出沈灵是来救他们的,纷纷闭了嘴, 安静下来。 直到沈灵使了个眼神, 在场的判官才反应过来, 各自动作, 高声喊着“没事了, 可以回去了”, 一边开始疏散聚集在判官殿前的人群。 沈灵则毫不犹豫地在判官殿周围罩上了一层结界,然后往应听声的方向走去。 不但应听声的表情是懵的,就连站在他身后的慕芷表情也是懵的,琼京不明觉厉,但脸上也写满了震惊。 等沈灵在应听声面前站定后, 慕芷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利落地往下一跪,行礼道:“参见司主。” 沈灵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免了礼,然后看了一眼慕芷, 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我见过你。” 慕芷又是一愣,她在这阴阳司两百多年,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阴阳司主。 于是她眼中带着迷茫, 问道:“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司主,司主又是从何处得见我呢?” 沈灵只说了三个字。 “天机宗。” 此话一出,别说慕芷,就连应听声都睁大了眼。 慕芷大部分来自人间的记忆都在时间推移下变得模糊不清,浑浊不堪,但沈灵的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一般,直接穿透了层层迷雾,将其一击驱散了个干净。 许多纷纷杂杂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慕芷的脑海——她想起了那座山。 她想起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通天玉阶,想起了在山上的日夜修行,想起了宗内那一位名叫沈灵的长老。 “您……”慕芷被天机宗的长老是阴阳司主这一事实打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灵很贴心地给了她思考消化的时间,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在坐在软塌上的清休澜面前半蹲下身,伸出手,直接穿过了那层白色薄纱,轻轻搭在清休澜的脉上。 清休澜如今已经陷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次醒来的昏睡当中,全靠身后的应听声扶着,才不至于东倒西歪。 琼京惊疑不定地看看面前像是丢了魂一般的慕芷,又看看那位被阴阳司主亲自蹲下身把脉的“谢道友”,以及十分自然地在和司主交流的应听声,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之间认识了几位不能惹的贵人。 “一切都好。”几息过后,沈灵才在应听声紧张的目光下开口说道:“他几百上千年的记忆如浩瀚江水,昏睡是正常的,给他一点时间。” 听到沈灵这么说,应听声才放下心来,一声“前辈”就要出口,但又想到沈灵如今的身份,迟疑着是不是该改个口。 沈灵站起身,看了应听声一眼,似乎明白他在犹豫些什么,随意摆了摆手,道:“什么顺口就唤什么吧,不必在意。” 应听声如释重负般喊了声“前辈”,然后又将乾坤戒中的明珠九盏找了出来,递给了沈灵,问他:“我们要走了吗?” 沈灵接过应听声手中的莲花灯盏,一抬左手,一阵灵力流转,逐渐勾勒出另一个与他手中的灯盏一模一样的明珠九盏。 用灵力勾勒出的莲花灯盏比应听声递给他的那一盏更加真实,也更加明亮。 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一般,在这盏真实的灯盏出现之后,那道虚影一般的莲花灯盏就化作了一股灵流,缓缓融入了真正的明珠九盏中,使其变得更加明亮。 沈灵“嗯”了一声,垂眸看向无知无觉的清休澜,说道:“他如今三魂六魄、身体、记忆皆全,甚至连生魂都算不上,不该长留阴阳司,这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应听声身形一闪,瞬间来到了清休澜面前,扶着他的背一抄他的腿弯,将清休澜抱了起来。 动作间,清休澜的头无力地往后垂下,头顶的帷帽便滑落了下来。 大殿中没有其他人,原本是不打紧的,但还在神游的慕芷在无意间瞥到清休澜一眼后,却像突然被一道定魂符将魂打了回来一样,眼神瞬间聚焦,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声惊呼在空荡的大殿中尤为明显,就连沈灵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慕芷愣愣地看着应听声怀中的清休澜,喃喃道:“……我好像曾经见过他。” 说着,她又像不敢肯定一般,求助似的看向了沈灵,似乎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沈灵看了慕芷两眼,竟然真的点了下头,淡淡道:“你本就该见过他。” “他也是天机宗长老之一,只是无一例外,你们全都将他遗忘了而已。” “为什么?”慕芷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就算阴阳司会吞噬记忆,也应该是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才对——可我明明记得我见过他,却完全想不起来他曾经的身份,以及我对他的所有印象,这不应该。” 应听声跟着她一起看向了沈灵,似乎也很疑惑。 “这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沈灵摇了摇头,转过身,继续往外走去,只是在出门前落下了四个字。 “皎月微霜。” 慕芷大概是真的将有关清休澜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听到这四个字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迷茫的注视着沈灵远去的背影。 但应听声可没失忆,他听到这四个字时浑身一颤,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微霜戒。 这法器太过霸道。不准清休澜说出它不允许说的事情,也不准有任何离开了天机宗,或是去往了阴阳司的人记得清休澜。 应听声低头看去,用目光扫过清休澜右手食指——那里也只有一道非常浅的痕迹,并不明显。 那禁锢了他几百年的戒指,倾尽全力也不过只在清休澜的手指上留下了那么一道细微的痕迹,再无更多的了。 应听声抬起头看一下慕芷,但慕芷的思绪不知已经飘向了何方,甚至没有注意到应听声的眼神。 无奈,应听声只好又偏头看向一旁低着头,不知在思考着些什么的琼京。 琼京倒是很快察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骤然抬头,着急忙慌的,也不知自己现在该打招呼还是该下跪。 应听声只是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往门口一颔首,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一个十分仓促的道别。 应听声抱着清休澜,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沈灵布在判官殿周围的结界,然后走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远方等他的沈灵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问道:“前辈在看什么呢?” “好久没回来了,想看看阴阳司有没有变化。”沈灵说完,面色复杂地收回了视线,回眸看向应听声,说道:“以及思考……等你师尊醒后,我该怎么和你师尊解释。” “解释……什么?”应听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沈灵是在说他下阴阳司的事情,不解道:“有前辈保驾护航,我下阴阳司似乎不是一件多危险的事情。况且当时情况紧急,师尊想必能理解,不会怪罪吧。” ”师尊?”沈灵眼神中流转着很多种情绪,更多的是无奈,他一开口就噎了应听声个大的:“你可以不用喊师尊,继续唤他‘休澜’。” 应听声:“……” 应听声当时就像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了,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不敢看沈灵,视线垂下,刚落到清休澜身上,又迅速转过了视线,看向脚边的土地,不打自招,十足心虚。 第115章 沈灵:“……” “在阴阳司中所有的经历——不出意外的话,你师尊肯定全都会记得的。”沈灵又原地扔了个炸弹,炸掉应听声半管血后尤嫌不足,接着炸掉了他剩下的半管血。 想起那一声声“休澜”,那一句“相伴之人”,还有这几天发生的所有经历——拥抱,牵手,甚至是几个极轻的,几乎隐入了月色中的吻…… 再看沈灵“我也无能为力”的目光,应听声忽然有种“要不死阴阳司得了吧”的冲动。 “躲在阴阳司也没用,你师尊醒来之后,准要下来捞人。”沈灵就像会读心一般,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应听声沉默几息,最后居然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且无关紧要的问题:“……前辈,您是不是偷偷修习了言灵一术。” 沈灵:“……”是你的表情太好懂了。 应听声说完之后,再次沉默下来,缓缓地闭上眼,一脸生无可恋——但如果让时间倒流,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依旧还是会这么做的。 反正清休澜不会将他赶出门。 应听声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罚师尊是不舍得罚他的,赶也是不会赶他走的,估计连重话都说不了几句。 但就是这样才吓人啊。 “别那么悲观。”最后还是沈灵开口,试图开解他一二:“你师尊估计比你更崩溃。” 应听声:“……” 那不是更完蛋了吗! “也许他将自己闷在房间里几天,就想通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此事揭过了呢?”沈灵不知从哪儿拿出了方才那顶坠落的帷帽,轻轻整理着上面的薄纱和珠翠,随口说道。 这话听起来是最好的结果。 清休澜不介意他的种种冒犯,愿意假装这些事没发生——他就可以继续当清休澜唯一的徒弟。 但也仅仅是师尊而已。 这不是应听声所期望的。 他不想清休澜只做他的师尊。 他不想永远只是清休澜的徒弟。 第99章 但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当着沈灵的面, 应听声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沈灵之前说的话, 随后便不再出声, 只静静地看着沈灵手中的动作。 沈灵伸手把帷帽上打结的珠翠一一解开, 将白色薄纱皱了的地方抚平,然后才把帷帽重新戴到了清休澜头上, 遮住了他的面容,以及大半身体, 随口问道:“你还回天机宗吃饭吗? 应听声:“……?” 沈灵解释道:“我看你的表情, 有点像是要离家出走的意思。” 应听声想了想, 问道:“我要是离家出走了, 师尊会找我吗?” 沈灵给了他一个“说什么废话”的表情, 道:“你师尊不但会找你, 还会来质问我为什么没有看好你。” “所以。”沈灵收回了手。 正当应听声以为沈灵要说什么,“别给我添麻烦,乖乖回去”之类的话时,沈灵却出人意料地开口道:“你要是真想走的话,不要自己悄悄离开, 至少跟我打声招呼,我才好掩护你——至少能帮你拖个十天半个月。” “……啊?” 应听声这下是真的微微凌乱了,沉默良久后,发出了一声并无意义的单音节。 “喜欢不是错。”沈灵抬手,一道道红色光芒从他的指尖流转而出, 逐渐包裹住应听声,以及和他怀中的清休澜。 他的话音依旧平稳,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震惊:“你暂时离开, 也是给你师尊一点思考缓冲的时间。好事。” 明珠九盏花瓣中的光芒渐渐消失,然后化作了一道道璀璨的金色灵流,汇聚于应听声的身体当中。 应听声感到自己的视线在慢慢变得模糊,身体也沉重起来,就连沈灵的说话声都像被闷在水里一样,逐渐含糊不清。 他睁大眼,努力想要听清沈灵接下来的话,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慢慢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失去了意识。 闭眼前,他隐约听到沈灵轻叹一声,说了一句。 “我看你师尊对你,也绝非无情。” —— 等应听声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天机宗,此时正躺在雪霁阁的暖阁内。 他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大脑慢慢清醒,不久前的记忆逐渐流淌在脑海当中后,才猛得坐起了身,转头看向周围——然后就和坐在桌边喝茶看书的沈灵对上了视线。 应听声被吓了一跳,沈灵却很淡定。 “比我预想中要醒得早一点。”沈灵放下了书,起身朝应听声走来,然后探了探他的脉,对他说道:“你也算是小死过一回了,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应听声摇了摇头,问道:“我师尊呢?” “挺好的。”沈灵探他脉象无异,也就放下了心,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用灵力给他倒了一杯水,说道:“就是还没醒。” 应听声接过沈灵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后就要掀被子起身下床,被沈灵拦住了,皱眉问他:“干什么?” 即便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应听声的声音依旧微微带着沙哑,说道:“我去守着他。” “清前辈没那么快醒,你守着并无意义。”突然,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应听声抬眸看去,果真看见许寄忱拿着一副对联走了进来。 这时,应听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他们离开之前还在鲛人海呢,结果从阴阳司回来之后,居然直接回到了天机宗。 应听声不由得转头问沈灵:“那师尊留在鲛人海那具身体如何了?凉前辈呢?” “失去了灵魂,那具身体自然就像花朵一般,慢慢腐烂了——凉倾在修不见黎,应该过几日就回来了。”沈灵答道,然后抬手接过了许寄忱手中的对联,问道:“怎么?” 许寄忱递过来的对联上只画上阵法和符咒,尚未题字,一片空白。 “要过年了。”许寄忱淡淡答道。 沈灵和应听声听到这句皆是一愣,随后恍然般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窗外已经淅淅沥沥地飘起了薄雪。落满了屋顶、地面与树梢,连雪霁阁外那棵都只剩下了几片枯枝败叶的白玉兰树都落满了洁白的雪。 雪挂在树梢上,好像它依旧开得烂漫一样。 “要到春天了。”应听声看着窗外,轻声道:“今年的新雪来的格外早呢。” 许寄忱跟随着应听声的视线一起,望向了窗外那飘飘扬扬,轻如鸿毛的雪,说道:“瑞雪兆丰年。好兆头。” 应听声的视线就没从窗外的雪上离开过,眼眸逐渐虚焦,也不知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又在思考着些什么。 一阵风刮过,窗外的雪顺着风飘了进来,应听声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哪怕是体温这样柔和的温度,也会将脆弱的雪慢慢融化。 看着从指尖流下的一滴水珠,应听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又要起身下床。 “没人看着师尊吗?他屋内是否够暖和?有没有关窗?熏炉旁边的易燃物有没有移开?”应听声跟个老妈子一样,一连串发问道。 许寄忱刚要开口,就被沈灵拦住了,他回头看向沈灵,疑惑地问了一声:“师尊?” 看着应听声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沈灵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他不亲眼看着,是不会放心的。随他去吧。” 刚打开门应听声就被雪糊了一脸。 雪并不大,也不是很凉,就像被湿润的柳条抚摸着一样,应听声抬手遮了下头,打算直接跑去主殿。 但没走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看着落在肩上和发间的雪,抬手唤起了一道金色灵力,灵力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凝成一道结界,将他与飞雪隔绝开来。 师尊说过,不喜欢看他作践自己。 雪落得很安静。应听声走进雪霁阁主殿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甚至没有推门,而是直接用灵力虚化了身体,从墙中穿过去的。 屋内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连烛火都被熄了大半,略显昏暗。 熏炉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时不时炸出点橙红色的火星来,一旁桌上燃着安神香。 应听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张被薄纱遮住的床榻边,然后靠着床边坐了下来。 他没有伸手掀开薄纱,只是透过薄纱看着里面睡着的,模糊不清的人。 应听声看着清休澜,似乎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却又怕扰了清休澜的清净,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床边铺着软和的地毯,烧着地龙,应听声坐在上面倒也不觉得冷。 他希望清休澜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但应听声本也是以生魂下阴阳司,短短几天的睡眠尚不足以修复他受损的身体和精神,主殿内太过温暖,安神香又浓郁,连窗外的落雪声都几不可闻。 昏暗又安静,心心念念的人就睡在自己旁边,在这样的环境下,应听声只觉自己的眼皮逐渐沉重,就像坠了两块石头一样。 第116章 最终,他还是枕着自己的手,靠在清休澜的床边睡着了。 等又过了一炷香,确定应听声已经陷入沉眠中后,沈灵才带着许寄忱从门外走进。 沈灵进来后,先是看到了旁边将要燃尽的安神香,换了新香后,才转头看向趴在床边睡得正熟的应听声。 “去隔壁拿条被褥过来。”沈灵轻声吩咐身旁的许寄忱,随后抬起手,动作小心地用灵力将应听声托了起来,送进了薄纱中,让他睡在了清休澜旁边。 “这样好吗?”许寄忱似是不解,疑惑问道:“师尊这是在帮听声,还是在帮清前辈?” “在帮我自己。”沈灵波澜不惊地答道。 如果应听声与清休澜能因为这事各自烦恼个几天不出门,不来问沈灵有的没的的话,沈灵应该是最喜闻乐见的那一个。 许寄忱:“……” 许寄忱看起来想反驳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给沈灵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去拿被褥了。 见许寄忱转身出去后,沈灵才抬手在应听声身上设下一道阻音阵,然后面无表情地对面容安静的清休澜开口说道:“别装了,醒了就起来。” 清休澜一动未动。 沈灵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还能帮你掩护——或是商讨一二。一会儿寄忱回来,可就没机会了。” 清休澜听到这话后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麻木地坐了起来,随后僵硬地转过了身,看向沈灵。 他的视线掠过睡在一旁的应听声时凝滞了一下,接着又很快移开了。 清休澜看着沈灵,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抬手指着应听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看着有点怀疑人生。 “看来你已经全都想起来了。”沈灵没有多大反应,只是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即便知道沈灵已经给应听声设下了阻音阵,绝对听不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但清休澜还是像怕吵醒应听声一样,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说道:“什么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沈灵十分不解清休澜压低声音的用意,但看他略微闪烁的眼神,还是很配合地跟着压低了声音,答道:“你怎么想的?” 清休澜嘴唇动了动,艰难地问他:“你指哪方面?” 沈灵是真不懂委婉为何物,直接说道:“你喜欢他吗?要留他在身边吗?要是他此生非你不可,你是会让他离开天机宗,还是直接把他逐出师门?” “……??” 清休澜似乎被沈灵这话震了一下,犹豫开口道:“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沈灵无奈地一摊手,指着应听声说道:“你这小徒弟过于听你的话了,所以你要想好自己的心意——你一会儿你说个气话让他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你信不信?” 第100章 “……我信。”沉默半响, 清休澜还是开口答道:“……但是我为什么要让他滚?” 沈灵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意外:“这就是舍不得的意思了?” “不……我是说,确实舍不得, 但是……”清休澜看着眉眼早已经舒展开, 甚至足以与他并肩的应听声, 轻声道:“我都称得上是看着他长大的了——养个孩子养到床上去,算怎么回事。” “那有什么?” 清休澜毫不留情地问他:“要是许寄忱突然说喜欢你, 想要和你长相厮守,想做你的相伴之人, 想要和你同床共枕, 生生世世不分离, 你作何感想?” “……”沈灵浑身僵硬了一下, 脸色顿时变得尤为精彩, 终于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对他说:“你可以继续装睡。我就当没来过。” 清休澜:“……” 清休澜开口喊住了转身就要离开的沈灵,忍无可忍道:“你倒是帮我想想办法。有你这样见死不救的吗?” “你要死了吗?”沈灵转身回头道:“你真要死了的时候,我哪次袖手旁观过?我观你神色也不是很勉强,凑合过得了。” 清休澜:“??” 朋友,朋友。 这是能不能凑合过的问题吗?! 清休澜揉了揉眉心, 说道:“他才多大,能不能分清敬爱和喜爱?或许他只是习惯了我的陪伴,并不是喜欢我。” 沈灵听到这话,顿时一脸“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神色复杂地问他:“是因为师徒身份?” “当然不是。”清休澜奇怪地看他一眼, 道:“天机宗可没有一条规矩禁止师徒……” 说到这,他卡了下壳,似乎突然觉得有点荒谬, 话音转了个弯,沉默两息后才接着说道:“……我在阴阳司醒来之前,做了一个梦,或许不是梦。” “——关乎飞升与天界。只要留在我身边,应听声想安稳度日,白头偕老的梦就不可能实现。” “你想太多了。”沈灵摇了摇头,说道:“应听声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该替他做决定,我是在问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次,清休澜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希望他此生平安顺遂,最好幸福。” —— 应听声这一觉睡得久,他睁开眼时,感觉自己连骨头都睡松了。 不知何时,天已放晴。阳光懒懒地洒在雪地上,一片惨白,略微刺眼。 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摸到身下柔软的床垫后才发现不对。 他怎么在清休澜的床上?! 应听声明明记得自己是靠在床边的,结果居然不小心睡着了——难不成是他自己爬上去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望去——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清休澜并不在床上。 应听声睡的这边,床铺上还沾着他的体温,但是应该属于清休澜另一边,却是冰冷的,睡在上面的人应该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师尊?!” 也顾不得细想自己到底是怎么睡到清休澜床上来的,应听声下意识高声唤了一声——并未得到回应。 瞬间,他的心脏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提了起来,整个人瞬间清醒,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找人,结果不小心被被褥绊了下脚,差点直接摔下床去。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开门声,一人走了进来,脚步平稳。 应听声趴在床上迅速拉开了绊住他的被褥,然后半是激动半是紧张地抬头看去,却发现来人并不是清休澜,而是微挑着眉的许寄忱。 “你终于醒了。”许寄忱忽略了应听声过于明显的失望眼神,将手中端着的粥和茶放到一旁的桌上,转头说道:“你再不醒,我师尊就要怀疑他那盏年代久远的灯盏是不是年久失修,不小心吞了你的大半精气了。” “我师尊呢?”应听声也顾不得说什么客套话,略微焦急地问道。 “好得很,在外面和我师尊打牌。”许寄忱似乎早就预料到他有此一问,右手一抬,一叠已经被整理好的牌就在他手中开了扇,然后又被他收起,递到了应听声手中。 应听声:“?” “刚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他们三缺一。”许寄忱淡淡落下一句,也不顾应听声是同意还是拒绝,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随后就化作一道灵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户中离开了。 应听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许寄忱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然后迟疑地捏开了手中的牌,然后沉默了。 这牌真烂。 —— “五花三层。”清休澜食指与中指并拢,推出了手中的牌。 沈灵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牌,然后又抬眸看向清休澜,说道:“用言灵,作弊。” “我凭的是自己本事,怎么能叫作弊呢。”清休澜笑了笑,朝沈灵伸出手:“愿赌服输,给钱吧。” 沈灵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牌,轻叹一声,道:“如此,天机宗可真是没人赢得了你了。” 说着,他突然顿了一下,像听到什么动静一样抬眸朝某个方向看去,又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也不一定。” “哦?”清休澜伸手将桌上的牌整理到了一起,低着头理着正反,饶有兴致地问道:“不一定什么?” 沈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倒微微提高了声音,朝着某个方向喊道:“怎么不过来?” 清休澜忙着理牌,也没注意沈灵在和谁说话,疑惑地“嗯”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之后,才突然发觉不对,手中动作顿止,抬眸往沈灵看的方向望去—— 应听声穿着一件如火般鲜艳的红衣,在外披了件白色大氅——好像是他的——站在那颗被新雪点缀的白玉兰树下,静静地看向这边,然后猝不及防地与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瞬间,他平静的黑眸就像一池被搅动的水一般,起了波澜,紧接着,他就转开了视线。 而清休澜的目光依旧落在了他的身上,想起那些突然冒出,像一场梦一样,却又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记忆,他的目光又变得复杂起来。 第117章 应听声用手抵着唇轻咳了一声,或许是因为紧张,清休澜甚至能清晰看到应听声指间被不断摩挲而产生的红痕——也不知道他在原地踟蹰了多久。 而即便沈灵开了口,他却还是站在白玉兰树下,没有过来的意思。 在清休澜还在慢慢消化应听声细微的变化时,沈灵回过头,看了清休澜一眼,道:“你还让他站那儿?” 清休澜似乎没意识到“只要他不开口应听声就会默认自己不该往前于是留在原地”这个事实。 但他接收到了沈灵目光中”喊他过来”的意思,于是抬起手,对应听声做了个“来”的手势,开口道:“听声……过来。” 喊出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时,清休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阴阳司那温泉小院中发生的几段对话,浑身颤了一下。 他真的很难想象这些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 应听声不会读心,哪里知道短短几秒清休澜就把自己整个人生怀疑了个遍。 他听到清休澜的呼唤时眼睛都亮了起来,提步就往前面走去——要是有狐狸耳朵的话,估计这时他的耳朵都巴不得要竖到天界去了。 应听声走到清休澜身边,没说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清休澜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有关他对自己的态度的信息。 但清休澜面色自然,眼神平静,与往常一样,并无不同。 应听声只好收回了视线,忐忑地喊了声“师尊”。 听到这个称呼,清休澜内心变得更加复杂,但他还是伸出手,替应听声把落在了他头顶的细雪抚了去,沉默两息,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离开时还是初冬,归来时却又过了一年。” 应听声轻轻“嗯”了一声,沈灵已经在他走过来时悄悄闪身离开了,在天机宗中也不必再避讳些什么。 他垂眸迟疑了一会,然后像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一样百般滞涩地说道:“……过完年后……我打算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应听声甚至不敢直视清休澜的眼眸,生怕望进那双金眸的瞬间,有些再难凝聚的东西就会如雪般散去:“……比如皮尔卡娅的故乡——我知道,在很遥远的西方。” 清休澜没有打断他,坐在椅子上微微抬着头,静静地听着。 “要是师尊介意……我也可以搬出去住。”应听声最后的几个字几乎要与雪一同融化,从树上滴落下来。 清休澜撑着头,轻声唤道:“听声。” “……嗯?”应听声下意识应了一声,抬眸看向面前的清休澜,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眸中流转的情绪,就迅速移开了视线。 突然,清休澜往上一伸手,抓住了应听声胸前的布料,狠狠往下一扯,应听声完全没想到清休澜的动作,错愕地被拉到了清休澜面前,被迫与他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堪称冷漠的眼神几乎要逼得应听声落荒而逃,却又不忍挣开清休澜扯着自己衣服的手。 “我很生气。” 清休澜开口,眼中虽然冷,语气却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 但应听声早已方寸大乱,哪里分辨得出来,几乎哀求地唤了一声:“师尊……”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要狼狈地逃走了?”清休澜伸出空闲的左手,抚过应听声的唇角,明明是极为温情的动作,清休澜的眼神却活像是在给应听声抹致命毒药一样。 “我……” 清休澜突然扬起了左手,应听声睫毛颤了一下,没有躲的意思,在清休澜面前半蹲下来,说道:“……师尊生气的话,就打吧。” “打完……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第101章 预想中的痛迟迟没有传来。 清休澜只是伸手按在了应听声的后脑上, 将他按进了自己怀中,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挑了下眉,问他:“……好好说话, 你在我身边七年,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他凑到应听声耳边, 威胁似的低声问道:“小白眼狼,养你这么久, 说走就走,嗯?” 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话并不是驱赶, 甚至带着点挽留的意思。 应听声称得上一声聪明人, 听到这话后愣在原地, 立刻明晰了师尊对他的态度。 “师尊愿意留我在天机宗吗?”应听声又往前凑了凑, 甚至连左手都搭上了清休澜坐的椅子的椅子腿。 他像只惯会得寸进尺的小狐狸一样问清休澜:“只要师尊说一声‘愿意’, 我这辈子死也要死在天机宗。” “乱说。”清休澜轻斥了他一声, “你这辈子只可能死于飞升渡的雷劫——而你要是在天机宗中还能死于雷劫,就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无能。” 说话间,清休澜松开了拉着应听声衣领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指旁边的椅子, 说道:“坐吧。” 应听声却摇了摇头,进一步试探道:“太远了,我想离师尊近一点。” 清休澜明显知道应听声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你坐我腿上?” 应听声:“……” 应听声不出声了,起身拉过了一旁的椅子, 乖乖地坐了下去。 清休澜看着他斟酌了又斟酌,才缓缓说道:“在阴阳司中,对你诸多冒犯, 是我之过。” 说完,他又面色复杂地问道:“但在此之前,是我什么举动,或者那句话过界了吗?” 听到这两道问话,应听声的心又猛地一沉,跟海豚上下腾跃似的。 他顿了一下,答道:“是我诓骗师尊在先,何来师尊冒犯一说?” 清休澜没有对这个回答发表任何意见,静静地等着他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应听声还试图把第二个问题糊弄过去,但看清休澜的眼神,是铁了心要听这个答案,于是他狠了狠心,说道:“没有。” “师尊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自己……贪心不足。” “是我……总想从师尊身上渴求更多。” 清休澜听完之后叹了口气,沉默了几息才回答道:“……你那一句相伴之人,也算不得匡骗我。” 单从字面上看,他们二人确实称得上一句“相伴”。 “听声。”清休澜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得太久。” “我能肯定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天机宗,也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但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爱与不爱’的回答,或许我现在还给不了你。”清休澜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迷茫:“我希望能给你一个真实的,‘是爱’的回答。不是妥协,不是将就,也不是顺水推舟。是爱。” 应听声眨了眨眼,他听见清休澜这么说,似乎并不意外,也称不上难过。 毕竟能得到如今这个结果,就已经在他的预想之外了——原本他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离开天机宗,与清休澜彻底断绝关系,不再来往。” 但现在,清休澜甚至愿意好好理一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对应听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感和身份。 “我能给你的一点安抚就是……”清休澜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应听声眼中的情绪,他抬起手,抚过应听声被风吹得散乱的发丝,然后说道:“……你睡在我身边时,我并没有感到抗拒和不适。” 说完,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清休澜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仍然可以做那个因为害怕雨夜,而躲进我的被褥的小孩。” 应听声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没说话。 清休澜从应听声手中拿过剩下的牌,转过身,接着在桌上整理起来。 而应听声则静静地看着清休澜的动作,面上乖巧,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师尊也太不谨慎了。 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意,就该直接将我赶出房间,再不济也要赶出雪霁阁才是,居然还不拒绝我与他同床共枕? 到时候他借着睡迷糊了的理由,偷得清休澜几个深深的拥抱,清休澜又能怎么办呢? ——大概也只能……继续纵容他吧。 在清休澜看不见的地方,应听声悄无声息地勾了一下唇角,眼中划过一丝餍足。 留他在身边细水长流,还怕他不能滴水石穿吗? —— 应听声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天晚上就收拾行李准备搬出雪霁阁。 明面上的理由是——给师尊一点单独思考的空间。 清休澜当时在帮着沈灵一起给对联题字,闻言想都没想,直接一口拒绝了应听声。 这似乎也在应听声的意料之内,他指了指身旁的许寄忱,说道:“我就是去隔壁住两天,寄忱刚好有些困扰,我借此机会,替他解答一二。” 许寄忱:“?” 我有困扰?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他看看桌对面的清休澜,又看看身旁眸中写着“先帮我一回,要求你尽管提”的应听声,最终还是麻木地点了下头,承认道:“是的。” 第118章 清休澜笔一顿,写错了个字,索性直接搁下笔,双手撑在桌上,看向一旁也拿着笔写着福字的沈灵。 沈灵听到这话看起来也挺迷茫的,看看许寄忱又看看应听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略了来自身旁的死亡眼神,面不改色道:“嗯,对。听声想来住一段时间也无妨,总归也不远。” 何止是不远! 就和生阁和雪霁阁之间的距离,饭后消个食都得来回走上个三十圈,开个传送阵都嫌浪费灵力,隔壁做个饭另一边都能闻出他们今天吃的什么——应听声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这刚刚好好是一个略微有点远,不能时时刻刻看到,但又很近,正好卡在清休澜空闲时会过去顺路看一眼的距离。 清休澜似笑非笑地慢慢扫过许寄忱、应听声和沈灵。 许寄忱假装神游,应听声略微心虚,沈灵面无表情。 ——这仨还统一上战线了! 但他们三个明显还是低估了清休澜。 应听声象征性地随便从雪霁阁中拿了点东西包起来,背着去了和生阁——然后就在和生阁小院中看见了正在和沈灵下棋的清休澜。 清休澜看见应听声时面色自然,甚至还有闲心跟他打个招呼:“吃饭了吗,听声?” 应听声:“……” 应听声一脸空白,清休澜问完这一句之后也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过了头,继续和沈灵在棋盘上厮杀。 应听声这才从清休澜的视线下逃了出来,慢慢移到了一旁在树下打坐的许寄忱身边,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许寄忱连眼睛都没睁,无波无澜地答道:“清前辈也搬过来住了——师尊没劝住。” 应听声:“……” “要不你再搬回雪霁阁?” 应听声:“……我有病?” 许寄忱终于睁开了眼,说道:“以退为进这一招,你没用好——你本该心一横,直接搬到山下,与外门弟子居住——有意无意在你师尊面前晃一晃,卖个可怜,还怕他不会亲自把你领回来吗?” “你是狠也狠不下心,所以火候不够。”许继承一针见血道。 应听声:“?” 他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有经验?” 许寄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问,然后重新闭上了眼。 一旁下棋的两人倒是没有注意到树下那俩小孩在说些什么。 沈灵看着清休澜将被吃掉的黑子拿起,问道:“你今天这棋路怎么这么凶。” 清休澜松开手,“哗啦”一声,被他捡起的黑子便如雨一般落在了棋篓里面,道:“应听声‘离阁出走’那主意是你出的?” 感情是来问罪的。 “怎么会?我亦惊讶。”沈灵面上没什么表情,回答道:“你不乐意,直接把他拎回去就好了,何须赌气似的也搬来我这。” “赌气?”清休澜捏着棋子重复道,似乎对这个词有一天能用在自己身上感到颇为新奇,“我以为我是在委婉地打乱他的计划。” “啪嗒”一声,沈灵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说道:“他能有什么计划,不过是想让你心疼他罢了。” “我如何看不出来?”清休澜摸摩挲着手中的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别扭的性子。是因为长大了?” “是因为太重要,所以才这般束手束脚,只能用这样无关紧要,可以轻松化解的小计谋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吧。”沈灵随口道。 说完,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清休澜,提醒了一句:“你若对他没有心思,就趁早拒绝了他,别这样不上不下,好似给了他一点希望地吊着,折磨人。” 清休澜沉默下来,默默落子,又吃了沈灵几颗黑子。 他如何不知。 哪怕他最后明确拒绝了应听声,但只要再说一句“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天机宗中”,应听声再难受,也会留下来。 然后再不敢越过那条线一步,清休澜会得到一个无比争气孝顺的徒弟。 但他也会失去一个对他分外热忱,眸中纯净的少年。 清休澜心里头乱得很,想着事,棋路便乱了。 原本气息将尽的沈灵借此反守为攻,掠夺了清休澜的大半江山。 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优势荡然无存,清休澜“哗啦”一声,将手中的白棋丢回了棋篓当中,叹道:“不下了。” 沈灵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清休澜的白棋棋篓拉到了自己这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清脆的落棋声不绝于耳。 沈灵则平静地抬眸看向清休澜,说道。 “你心乱了,休澜。” 第102章 清休澜看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盘, 沉默不语。 沈灵没有继续将这盘棋下下去,将残局留给了清休澜,然后起身走到了旁边的树下, 喊了一声许寄忱, 领着他走了, 独留清休澜与应听声两人。 他们二人一走,天空仿佛又要飘起雪来, 周围的空气都被凝住,气氛一时之间十分尴尬。 清休澜没有开口,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这事儿做的应听声自己心里头都有鬼, 自然不敢主动上去触清休澜霉头。 最终还是清休澜叹息一声, 视线从棋盘上移开, 看向了盯着那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枯树看的应听声——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朝应听声招了招手, 并未出声, 但明明连视线都没落在这边的应听声却立刻转过了头,迟疑了一下,朝他走来。 清休澜一指旁边的座椅,示意他坐下,然后伸手将棋盘上错落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捡了起来, 分别放回了各自的棋篓当中。 应听声就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清休澜动作。 棋子与棋子的碰撞声不断传来,夹杂着清休澜的话音:“我刚刚去了扶盈那一趟,听她讲过年后不久便是她女儿的生辰,问我要不要去参加生辰宴。” “沈灵说要留在天机宗中, 寄忱不爱出门。除此之外,孟玄和凉倾也会去。” 清休澜收完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将棋篓的盖子盖上, 然后抬头看向应听声,说道:“人多热闹。我还从没有在人间过过年呢,所以就答应了。” “……那我……”听完后,应听声立刻在脑中思考着清休澜跟他说这话的用意。 是在汇报行踪,还是示意他留在天机宗,再或者是委婉拒绝他,想要避开他一段时间? 清休澜怎么也没料到他短短几句话居然能让应听声越想越偏,还以为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轻轻“嗯”了一声,对他说道:“扶盈有事,走得急,你若早点收好行李,我们明天能和她一起走。” 应听声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想法顿止,似乎有些意外地抬起眸,然后就望进了清休澜温和平静的眼眸当中。 “你若今晚想在沈灵这过夜,就过吧。”清休澜看了应听声两眼,似乎是无奈妥协了,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揉了揉应听声被冻得微凉的耳朵,说道:“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你在躲我。” 应听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说道:“没有的事,师尊多心了。” 清休澜笑了一下,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清休澜离开之后,应听声又垂下了视线,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被清空的棋盘出了神。 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他才如初醒一般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转头看去。 沈灵就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见应听声回神,他这才往前走来,一眼看到了被清空的棋盘,似乎并不意外,对应听声说道:“你师尊跟你讲过扶盈女儿生辰宴的事了?他应是要带你一起去。” “人间挺好的,过年也更加热闹,换个环境也好。”沈灵淡淡说道:“明天你们走的时候,喊着寄忱一起去吧。” 应听声的心思不在去人间过年上,轻轻地“嗯”了一声,沈灵的话音迟了几息才堪堪被应听声接收到,他这才反应过来沈灵说的是什么,又疑惑地“嗯”了一声,说道:“师尊说寄忱不爱出门……?” 沈灵没有反驳,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前几年你师尊不在的时候,天机宗没什么事,被我强行拉着,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不少地方。” “你师尊回来之后,天机宗也重新热闹起来,我走不开。灵气复苏后,他一天到晚把自己闷在殿内修炼,怪叫人担心的。” 这话应听声听得格外耳熟。 还没等他思考为什么会觉得耳熟,沈灵就接着说了下去:“人间还算安稳,没那么多修仙界的弯弯绕绕,算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去处。” 沈灵这样一说,应听声不由得疑惑问道:“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亲自带着他去呢?” 沈灵看了应听声一眼,眼中似有无奈,顿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解释道:“两头都忙,实在分身乏术。” 第119章 应听声大概是被冻坏了脑子,迟钝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两头”是哪两头。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另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刚想开口,似乎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犯,欲言又止地看着沈灵,闭上了嘴。 沈灵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在想什么,叹道:“不用那么拘谨,不能说的,我不会说——你想问什么?” 听他这么说,应听声也就不再犹豫,开口问道:“寄忱知道您的另一个身份吗?” “……或许知道吧。”这个问题算不上很难回答,沈灵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不远处,说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在意的。” 沈灵似是非常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寄忱看着温温柔柔……” “……却最是冷情。” —— 不知别的宗门如何,但临近过年的前一、两个月,是天机宗中最热闹的时候——可能因为天机宗众人亲缘关系淡薄,甚少有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放鞭炮一类的经历,所以众人对这难得的一刻温情格外珍惜。 之前在天机宗中修行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有人因故友重逢欣喜,有人因一别经年热泪满眶,也有人却抱着不知何人的牌位暗自神伤。 对这些四处流浪的天机宗弟子来说,天机宗早就已经算是他们的家了。 天机宗从宫殿到树梢都挂满了红色鞭炮,殿门前也都贴上了由沈灵和清休澜分别提了字的对联和“福”——还有请清休澜帮忙提殿名的。 这个要求很正常,也有先例,清休澜随便准备了一下,就应了下来——只是他的准备可能做少了。 在清休澜印象中,天机宗七年前的殿名应该还是像什么“凌霄殿”,“沧澜殿”这样的,但七年过去后,这样的殿名似乎已经过时了。 清休澜沉默地看着桌子上自己提下的什么“逢考必过殿”,“让我飞升殿”,“巧遇大机缘殿”,“法宝神兽来我怀中殿”…… ……是……年轻人的新潮流? 虽然疑惑,但既然已经答应了,清休澜还是认认真真地提上了每一个殿名,然后被这些离谱的殿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大部分殿名也都还算正常……但是这个“寿如王八永远不死殿”,和这个“只求富贵不求真情接财运暴富殿”是? ……是非常朴实无华的愿望呢。 清休澜一天到晚都在忙这事,忙得不知天昏地暗,以往人流络绎不绝的和生阁反倒是冷清下来——本该是这样的,天机宗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 ——还不是有人连今天吃午饭吃了个啥,晚饭又吃了个啥都要上一份报告给沈灵过目——也不知道是闲得慌,还是单纯为了馋沈灵。 应听声与许寄忱窝在和生阁殿中,一人霸占了一边软榻,各自相安无事地看着书。 只不过应听声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光顾着读,忘了理解,看完一页之后,问他上页讲得是什么,他准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许寄忱看着应听声手中那本“整蛊搞怪食物食谱大全——第三版”,眼中划过疑惑,似乎不太理解,但还是选择了尊重,没有多问。 正当应听声叹了口气,放下书,转头看向窗外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紧接着下一秒,大殿的门就被推开了,凉倾的声音一阵烟儿似的传了进来:“冷死了,今年的冬天怎么来得这么快?” 凉倾哈出一口气,搓了搓手,然后在门外抖落了身上落的雪,这才走了进来。 应听声将不断散发着暖意的熏炉往凉倾那边推了推,然后起身,从软榻上走了下来,给凉倾让座。 “你坐着吧。”凉倾从旁边拉过了一个带靠枕的椅子,坐在了熏炉旁边烤着火,说道:“你师尊那人可真多哈,挤都挤不进去——雪霁阁居然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走到和生阁去了,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雪霁阁没错啊——我甚至怀疑沈灵和你师尊换了住所,都没想到是你师尊揽下了提殿名这活。” “——这活往年都是沈灵在干的,沈灵那个老古板脸冻得跟个冰块似的,胆子小点的弟子在他面前根本不敢造次,胆子大的被他看一眼也都老实了。” 凉倾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笑道:“你师尊虽然不常在人前露面,但是看着比沈灵和善了不知多少倍,再加上他来者不拒,多离谱的殿名他都给写,一传十十传百,我看啊,他明天都脱不了身。” “您找我师尊吗?”应听声又坐回了软塌上,疑惑问道。 “唰”一声,一把剑以迅雷之势插在了应听声右边的墙上,再往左边偏一丝就能直接把他的眼睛刺成两瓣。 即便如此,应听声还是堪称淡定,转过头,伸出手拔下了墙上的剑,感叹道:“好手艺,前辈这么快就把不见黎修好了?” 凉倾得意地“哼”了一声,说道:“现在的不见黎跟之前你师尊送给你的那把肯定不能比——反正你师尊说是能用就行。” “我想着也是——毕竟在高手手中,用菜刀都能和方天画戟打上几个回合呢。” 应听声摸着这把曾经用了三年的佩剑,心疼地抚过剑刃——有几处仍然看得出细微的断裂痕迹。 “材料难寻,剑刃上断裂的地方很难修复如初,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凉倾叹了一声。 应听声顿时摇了摇头,说道:“已经修得很好了,远看完全看不出来它曾断过。” 说完,他唤出了分景剑,恋恋不舍地递给了凉倾。 “?”凉倾接过面前的分景,疑惑道:“……怎么,分景也断了?” “……我既已拿回了不见黎,分景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请前辈替我转交给师尊吧。”应听声轻声说道。 凉倾听到这话,饶有兴致地揣摩了一会儿应听声话中的意思,然后好奇问道:“怎么,你和你师尊吵架了?” 第103章 “嗯?”应听声闻言哭笑不得, 说道:“没有。前辈怎么这么想?” 凉倾理所当然地说道:“换做曾经——不说七年前,就说几个星期前,就送剑这种小事, 你怎么还会麻烦我?你都和你师尊住一起了, 晚上直接往他床边一放, 不更方便?” “再说——”凉倾拉长了话音,说道:“你师尊怎么会特意找你要回分景?你用分景都用了这么久了, 怎么又要突然还给他?” 说着,她指了指和生阁门口, 接着道:“我在雪霁阁找了你半天不见你人影, 最后还是清休澜提醒我说你在和生阁, 我才过来的——你惹你师尊生气了?不能啊, 清休澜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把你赶出去才是。” 听到这话, 应听声又笑不出来了, 摇了摇头,淡淡道:“我自己出来的。” 凉倾也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听了些真真假假的闲言碎语,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看应听声,说道:“哦,他撩完你就跑, 所以你生气了?” 应听声:“……” 看他不回答,凉倾大惊失色:“你撩完他就跑,然后不好意思回去了?!” 应听声:“……???” 应听声忙摆了摆手,阻止了凉倾越跑越远的脑洞,说道:“没有吵架, 也没有这种情节,只是……” 应听声是了个半天也没是出来,凉倾越听越茫然。 最终, 应听声放弃了解释,说道:“……总之,我今晚就搬回去了。” 凉倾听得云里雾里,缓缓将视线转向坐在一旁的许寄忱身上。 许寄忱从她进门起就持着同一个看书的姿势,书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估计连眼睛都要瞪到字里行间去了。 “姐……”应听声艰难地说道:“别再问了,算我求你。” 凉倾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挑起了眉,打了个响指,然后懒懒地问许寄忱:“你师尊搁哪呢?” 许寄忱缓缓放下书,看看左手边目光恳求的应听声,又看看右手边目光别有深意的凉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头为难。 他显然很少经历过这种情况,眼神中写满了“不知道啊师尊没教”,最后缓缓地给两人作了个深深的揖,说道:“二位,放过我吧。” 凉倾笑了一声,也不为难他,随手掐了个卦,转身出去了。 在天机宗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行踪隐私”,随手算上一卦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是否在忙。 当然,大部分人都保持着社交礼仪,除非急事,否则不会贸然来访。 凉倾和苏扶盈就是个例外。她俩关系好,苏扶盈在天机宗时从未拒绝过凉倾的来访。 于是凉倾出门之后,寻得其实不是沈灵,而是苏扶盈。 “扶盈!”凉倾几息间就落在某处宫殿,从窗边探出了个脑袋,偏头看向正向伏在书案前写着什么的苏扶盈,道:“我进来了。” 苏扶盈听到声音,惊喜地抬眸,然后朝窗外的凉倾招了招手,道:“外面冷。赶紧进来。” 第120章 凉倾也没客气,化作一尾鱼儿从外面窜了进来,落在苏扶盈身边,说道:“今年的雪下得好早,以往这个时候别说雪,连雨都很少下吧。” 苏扶盈点了点头,道:“你回来得好快,我以为还要再等些时日。” 说着,她笑了笑,“看来你收不到我送去鲛人海的信了。” 凉倾狡黠一笑,朝她展示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右手,然后手背一翻,食指间便出现了一封已经被拆开了的信,开口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的信,我路上截到了。” 想到信上的内容,凉倾的眼神又柔和下来,“以前都不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小和音居然一转眼就要两岁了。” 苏扶盈的女儿叫苏和音,跟了她姓。 苏扶盈摇了摇头,说道:“两岁也还小呢,不知道等她成年的时候,我们这群人还聚不聚得起来。” 说到这个凉倾自然而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应听声和清休澜,皱眉问道:“你是指休澜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苏扶盈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儿我们不好插手。” “所以真的是休澜撩完人就跑,把听声惹生气了?”凉倾一脸震惊地问道。 “……??”苏扶盈看起来比凉倾还震惊,震惊中还带着一丝迷茫,问道:“休澜……撩人?” 两人齐齐沉默了一会,接着在一旁各自坐了下来,将这个过于离谱的想法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年节,我府中有诸多事宜需要操心,所以打算明天就启程,休澜同意了。”一盏茶后,苏扶盈放下手中茶杯,开口说道。 凉倾立刻会意,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道:“我明天去试探一二。” —— 当晚,应听声果真又拿着那三瓜两枣的“行李”回了雪霁阁——特意挑着清休澜已经睡下了的时辰回来的。 但当他踏入雪霁阁后发现,阁内并未熄灯——从主殿到偏殿,灯火通明。 应听声:“……” 也不知道清休澜到底是猜到的还是算到的,总之就是把应听声的下一步动作摸了个透。 估计应听声踏进雪霁阁后清休澜就已经察觉了,现在再走为时已晚。 应听声无奈,只好轻叹一声,转身往雪霁阁主殿走去。 他站在主殿门前,抬手敲了敲门,轻声唤道:“师尊?” 没有回应。 要是换作以前,应听声肯定想也不想就直接进去了,清休澜肯定不会将他怎样——如今关系尴尬,今非昔比,竟也踟蹰起来。 再接连几声“师尊”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应听声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门——轻而易举,清休澜没设结界。 “我进来了。”应听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轻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他走到清休澜常坐的软塌旁,伸手探了探放在小几上的茶壶——只微微带着一点热意,像是体温的温度。 应听声又接着往里间走去。 雪霁阁主殿后方有一池非常宽敞的露天汤泉,应听声在里间也没找到人后,下意识往汤泉走去。 在接触到空中温热的蒸汽后,应听声侧过了目,眼神落在左脚边的土地上,这才缓缓掀开了汤泉门口的宝石帘子。 应听声极快地说着汤泉边扫了一圈,确认自己并未看到人影,也没有看到脱下的衣物后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往右边瞥了一眼。 ——汤泉边种了一圈金镶玉竹,在一旁的假山边还有一颗不知多大年纪了的枫树。 如今,天色已晚,汤泉边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但应听声还是一眼看到了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的,睡在那颗枫树下的清休澜。 应听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清休澜身旁蹲下,然后再次出声,轻唤道:“师尊?” 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清休澜这才缓缓睁开眼,金眸中潋滟着水光,就好像太阳落入了水中一样。 应听声一愣。 清休澜这副样子,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 这么意乱情迷……又这么白骨生花。 明明他的衣裳都没乱,只是束着长发的发带不知散在了何处,眼眸有些不清不楚而已。 应听声这才迟钝地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酒香,瞬间明白了什么,问道:“师尊,你喝酒了?” 清休澜就像此刻才认出应听声一样,含糊地唤了一声“听声”,然后缓缓朝他抬起了手。 应听声不明所以,但还是十分配合地往前凑了凑,问道:“怎么了,师尊。要什么?” 清休澜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半天没回话,应听声甚至有些不忍打破宁静的夜色。 但夜深露重,应听声还是想先带清休澜回殿内,于是应听声尾音挑起,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接道:“外面冷,进去吧?” 清休澜还是没回答,突然说起另一个话题:“养一个孩子还是挺不容易的。” “你那只乘黄崽子,轻轻……是不是?好像就是二十多年前沈灵捡回来的那只。” “可能是被沈灵娇惯得太厉害,那崽子被送回山林之后什么都不会,把自己作死了。” “……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孕育他的那颗蛋中,等待下一次生命绽放,被你带了回来——这会子又到处野去了吧。” 清休澜逻辑清晰,语调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但他的眼神——清休澜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沈灵在那崽子身上耗费了不少心力,整天操心它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这崽子养死了。” 说到这,清休澜哼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当时还和他说,‘神兽哪有那么容易死,散养着得了’。” “沈灵没听我的,一意孤行地独自照顾着它,每天都要抽出时间陪它散步,陪它玩闹,亲自检查它吃的食物,乃至梳毛和洗澡,也全都是沈灵亲力亲为。” “……我之前是不是和你提过一嘴,沈灵是因为那崽子长大了,所以才把它送回山林去的?” 清休澜说到这似乎有些惆怅,眼神不知落在何处,轻声道:“其实不是的。” “是它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神兽终究是神兽,那么漫长的生命,不可能一辈子被困在天机宗这一方小小天地当中。” “沈灵担心它受伤,一直都不允许它去太远的地方。于是它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整日闷闷不乐,饭都吃得少了。” 清休澜这么说着,也不知到底在说谁。 “那时我还不理解沈灵为何这般小心翼翼,每次寻到沈灵忙,或者是不在天机宗的机会时,就悄悄地带着它出去玩个两三天。因此,后来它格外亲我。” 接着,清休澜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缓缓移到应听声身上,晕着模糊的橙红色烛光。 他们眸中都倒映着彼此。 “……后来我像沈灵一样,真真正正地养了个孩子之后才发现……” “……我和他也没什么区别。” “我不希望你离开这里,但如果这里,或者我,会让你感到疲惫和痛苦……” 清休澜轻声道。 “那我也会选择放手,让你离开。” 第104章 这话也太突然了, 应听声明明本只想微微激一激清休澜,有点“逼迫他立刻做出选择”的意味——没成想第一次干这种事没把握好度,激过了。 应听声哪有这个意思, 冤枉得很, 轻声对清休澜解释道:“我从不觉得师尊或是天机宗会给我带来任何困扰。相反, 只有师尊身边或是天机宗中,才算是我的归处。” 清休澜听完后也不知听没听懂, 总之没有回答应听声这番话,眸中的水光不减, 浓郁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一滴泪来一样。 “我错了, 师尊。”应听声完全招架不住, 干脆利落地认了错:“别难过, 别生气。师尊说什么都我都会做的。” “真的?”这回清休澜开口了, 抬眸问他, 脸上和语气中都没什么情绪。 “真的。”应听声点了点头,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清休澜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敢盯着他一旁微皱的衣摆。 应听声回答后,清休澜没第一时间说话,只往前俯了俯身, 几乎要凑到应听声面前。 而他一动,原本被压抑的酒香就四散开来,充盈在周围,被汤泉的热气一蒸,酒气愈发浓郁, 变得更加让人心醉神迷。 应听声跟嗅觉失灵了一样,静静嗅了一会这过分浓郁的酒香,也没能嗅出是这酒香是以什么入酒酿成的——反正不是青松, 应听声连酿七年青松酿,化成灰他都闻得出来。 清休澜几乎每一根头发丝上都泡过了酒,他凑到了应听声耳边,轻声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拿这种事故意激我。下一次,我就不是好声好气地劝你回来了——我会直接打断你的腿,把你绑在雪霁阁中,哪都别想去。” 第121章 这话听起来原本应该是什么“王爷他金屋藏娇”,或是“霸道少爷强制爱”之类的剧本。 但是这话从清休澜口中说出来后,应听声就莫名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家长教育小孩的味道,顿时鸡皮疙瘩落满地。 “师尊,你喝醉了。”应听声把这话当做了清休澜的醉话,听过就过,也没当真,抬手扶起清休澜,想将他搀进殿内。 但清休澜没有得到应听声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并不给应听声面子,甩开了他的手。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保证罢了。 “我再不敢了,师尊。”最终,应听声低声承诺道:“原谅我,师尊。” 这句承诺前无头后无尾,比起一句保证,更像是一句认错。 但清休澜大概是真的醉了,这样无头无尾的承诺都认了下来,不再抗拒应听声的动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后晃了一下,就被应听声眼疾手快地扶住,好悬没让清休澜直接跌进几步旁的汤泉内。 “天。”应听声低声叹了一句,无奈问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师尊。” 清休澜没回答,借着应听声的力道站稳之后,便自顾自往雪霁阁殿内走去。 应听声见清休澜走路并不打晃,也就放下心来,没有再赶着去扶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本以为清休澜会直接去里间,再不济也是去洗漱,结果结果清休澜居然直直地走向了雪霁阁待客的外间,又重新坐到了那张软榻之上。 这时候小几上茶壶中的水早就冷却了下来,但清休澜就像感觉不到一样,接着将微凉的水从茶壶中倒了出来,然后端起来那杯冷透了的水就要送入口中,被应听声拦了下来。 “别喝这个。”应听声有些无奈地将杯子从清休澜手中夺了下来,顺带着将桌上的茶壶也给收走了,说道:“我去给师尊煮一碗醒酒汤吧,师尊在这等我?” 清休澜被拿走了杯子,也不生气,甚至连视线都没动一下,目光依旧落在空空荡荡的手中。 见清休澜不回答,应听声就站在原地没动,偏着头,又重复了一遍:“师尊在这等我?” 清休澜还是没出声,只是好像反应迟钝地发现手中并没有东西,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撑着头靠在小几上,闭上了眼。 应听声也不恼,只是又平静地唤了一声“师尊”。 清休澜可能终于被扰烦了,快速而急促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又闭上了嘴,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头疼。 应听声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又抬眸看了眼紧闭的窗户,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直到应听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慢慢消失后,清休澜才缓缓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哪有什么醉意。 他动作流畅,丝毫不见滞涩地站起身,抬手在身旁的雕花窗棂上轻轻一抚,那窗就自内向外荡开水波一样变得通透,可以直接从里面看到外面,但从外面看却并无异样。 清休澜转回身,重新坐了下来,然后伸手在空无一物的小几上用指关节敲了敲,下一秒,一壶酒就出现在了桌上。 他面不改色地尝了一口,被味道沉默了一下,还是将其咽了下去,将余下的酒液泼在了衣服上、地上,随后他抬起手,用灵力烘干了微湿的衣服。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不由得生出些突如其来的惆怅。 他什么时候也要借助“喝醉了”这样拙劣的借口来说出心里话了 ……可能是因为,有些话真的不能在清醒的时候说出口吧。 借着“喝了酒胡言乱语”的理由,说出口的话尚有转圜的余地,但有些话一旦在清醒状态下开口,可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清休澜叹了口气,注意到他覆在窗上的法阵开始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闪烁起来,便立刻抬手抹去了这道法阵,顺手将小几上的酒也收了起来,然后才觉得不对,抬手重新唤出了那壶酒,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轻轻一推——那壶酒洒出了些酒液,然后慢慢地往前滚去。 而坐在软榻上的人则自然地往小几上一靠,闭上了眼 几乎是下一秒,大殿中便传出了推门声,紧接着就是应听声端着什么东西走进来的脚步声。 应听声这次没有开口喊人,大概是觉得唤了也不会得到应答,索性直接闭了嘴。 “啪嗒”一声,应听声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吃饭的那张大圆木桌上,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清休澜听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面色不改,恍若未闻。 “师尊。喝点醒酒汤再睡吧。”应听声应该是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液体,瓷勺与碗碰撞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在小几另一边空着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轻轻吹着滚烫的醒酒汤。 而清休澜一动不动,酒香继续在屋内蔓延。 不远处传来一声“哒”,清休澜根据声音猜测着,应该是应听声把那装着醒酒汤的碗放在了小几旁,然后站起了身,走下了软榻。 他听见应听声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然后是衣物摩擦声,紧接着是“咕咚”一声细响,就像水在瓶子里摇晃的声音一样,他就知道是应听声捡起了他故意丢在地上的那壶酒。 应听声轻叹一声,将已经撒了大半的酒用灵力封了起来,放到了木桌之上,接着又用引了一道水来,细细地将洒了酒液的地面擦拭了一遍。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再次抬眸看向连姿势都一变未变的清休澜,犹豫了会儿,还是轻声开口道:“师尊,你手不酸吗?” 清休澜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也不确定应听声是不是在诈他,所以依旧没有动作,保持着整只手靠在小几上,头枕在手上的姿势。 看他不回答,似乎铁了心要装到底的样子,应听声似乎又叹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清休澜面前,随后半蹲下身,自下往上仰视着清休澜,说道。 “我与师尊相识十一年有余,师尊觉得我会不知师尊其实千杯不醉吗?” 这下可就是直接把那层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给捅破了 既然应听声已经发现,那清休澜再装下去就有些没脸没皮了。 清休澜缓缓睁开眼,眸中装出来的水波潋滟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如细雪一般的一点凉意。 应听声用手抬起清休澜垂下的衣袖,轻轻闻了闻,然后问他:“师尊将酒泼在衣服上了?” 清休澜从小几上直起身,朝上面放着的那碗醒酒汤一颔首,淡淡问他:“你既然知道我千杯不醉,还熬什么醒酒汤。” “醉不醉是一回事,喝了酒会不会难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应听声将手轻轻搭在清休澜的衣服上,然后灵力四散,将衣服中残存的酒液给逼了出来,凝成了水珠,浮在半空。 他继续说道:“我虽知道师尊千杯不醉,却不知师尊到底喝了多少,也不敢保证喝了这么多师尊会不会难受,所以还是熬了一碗醒酒汤来。” 你看,他总是这样。 明明什么都看得清,却还是体贴地装作不知道。 也让清休澜愈发不忍伤害到他。 应听声用灵力控制那团凝出的酒液,然后站起身,拿过了木桌上酒壶,将其重新灌了回去,灌了个半满。 应听声将其重新封上,然后摇了摇酒壶,对清休澜说道:“这酒,师尊不要再喝了,我一会儿拿去丢掉。” “师尊如果实在想喝的话,就喝青松酿吧。它仍然埋在老地方,味道应该不错。” 应听声愈发淡定自若,清休澜就越是难堪。 他好像真的喝醉了酒一样,缓缓地捂住了额头。 应听声没发现也就算了,但应听声如果从始至终就知道他是在装醉,那清休澜今天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简直就像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但应听声就跟不知何时偷学了言灵一样,看清休澜不应声,便再次走到了清休澜身边,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师尊今天能跟我说这些,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 第105章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后, 清休澜整个人都还是木的。 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动作都能让他想起昨晚这段堪称糟糕的经历,应听声怎么想的,他不知道, 但清休澜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最近几十年以来, 干过最荒谬的事。 清休澜起床之后, 先是探了一下雪霁阁的每一座宫殿,发现应听声并不在——应该是出去了。 他这才慢吞吞地下了床, 去洗漱。 等清休澜洗漱完走到外间时,才发现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早膳, 品类繁多, 从面条到粥, 到各种汤汤水水, 甚至是饭后点心, 一应俱全。桌上还刻着个保温阵, 可谓面面俱到。 清休澜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桌前坐了下来。 想都不用想,这早膳肯定是应听声准备的,既是他的一番好意,清休澜没有理由不接受。 第122章 整个大殿都安静异常, 只有细微的碗筷碰撞声,衣物摩擦声,以及微不可察的咀嚼声。 今天并不晴朗,云层很厚,寒风不断, 像是随时都会落下雪来一样。 清休澜吃完之后随手收拾了一下,然后推开门,直奔隔壁的和生阁。 出乎意料的, 应听声并不在和生阁内。 清休澜推开大殿正门时,正好撞上了正要去找她的许寄忱。 “寄忱?这是要上哪儿去。”清休澜扶住了门,停下脚步,问道:“看见听声没有?” 许寄忱大概是刚收完行李就被沈灵要求换上了厚实的衣物,整个人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头埋在围巾内,含糊说道:“他没来,我正要找您。” “找我?怎么,和生阁也要改名?”清休澜一时之间没想到许寄忱找他的理由,随口猜测道。 许寄忱想到那些颇为离谱的殿名,嘴角抽了一下,艰难回答道:“前辈什么时候出发去人间?师尊请您带我一起同行。” 清休澜“哟”了一声,挑眉说道:“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寄忱也有主动想出门的时候,当真省心啊。” 许寄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尊在我房间设了阵,若我今日之内不离开天机宗,就要炸了我宫殿内那一墙书籍。” 清休澜:“……” 我本以为你是自愿的,结果是武力强迫自愿啊? “……我收回我前面说的那句话。”清休澜沉默两息,说道,然后伸出手揽着他的肩,带着他一起往和生阁外走去。 “你用过早膳了吗?”清休澜随口问他。 许寄忱点了点头,说:“吃过了。” 说完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一般,补充了一句:“今日天机宗上下的早膳似乎就是由听声负责的,估计此刻还在忙着呢。” “他负责全宗的早膳?为什么。”清休澜有些意外,疑惑问道。 许寄忱看看清休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可能是心血来潮?” “呀,你们醒得好早,已经收拾完行李了?” 两人谈话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喊,一同抬头望去,就看到了倒挂在一棵树上看他们的凉倾。 “?”清休澜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挂着的凉倾,不解问道:“……你在锻炼还是?” “闲着没事。”凉倾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在海里她就经常这样做,“扶盈已经收好了行李,正等你们呢。” “我想想啊,现在就差听声和孟玄了。”凉倾掰着手指数了数,然后偏头说道:“听声估计还有一会儿,我看他忙了一早上。至于孟玄……那个事儿精估计得折腾好一会儿,我得去催催他。你们呢?要干嘛去?” “去找听声。”清休澜淡淡答道。 凉倾似乎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许寄忱一颔首,问他:“那你呢?” “我没什么事。”许寄忱艰难地把厚重的衣领往下拉了拉,说道。 “那你不如陪我一起去吧。”凉倾动作灵敏地一翻身,一个闪身落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许寄忱的肩膀,朝他一眨眼:“当着小辈的面,我可不信孟玄还能没脸没皮地收他那些鸡零狗碎的无用玩意儿。” 除了修炼和读书之外,做其他任何事情对于许寄忱而言都是一样的。于是,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然后给清休澜行了一礼,跟着凉倾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凉倾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清休澜已经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后,才对身旁的许寄忱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过来,然后低声问他:“听声休澜他们没事吧?” 许寄忱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没事。” 凉倾托着下巴想了想,像是觉得十分有道理一样点了点头,说道:“也对,十多年的情谊呢,哪能说舍就舍?” “真要舍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硬生生将那些粘连的血肉撕下来,道一声刻骨铭心都算浅的了。” “什么刻骨铭心?” 刚走进孟玄的棠乐阁,就看见孟玄躺在避风的八角亭躺椅上,懒懒问道,身旁还放着一个用以取暖的暖炉,小几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热茶和点心,一副安然享受的样子。 “孟!玄!”凉倾一撸袖子,怒气冲冲地朝着孟玄走去。 “诶、诶!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孟玄察觉到一股杀意,立刻闪身从躺椅上移到了旁边,下一秒,孟玄躺的那张躺椅就被劈成了两半。 孟玄“唰”地一声打开了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扇子,轻声叹了口气,说道:“不要大清早的就这么暴躁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懂不懂?” “你还去不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闲心在这躺着?”凉倾将变回发簪的折湛重新插回了头上,抱着手问他。 “当然要去。我早就将行李收完了。”孟玄不紧不慢地说道。 “真的?”凉倾半信半疑,毕竟此人有“提前了十天告知他要出门,但直到出门当天早上才开始收拾行李”的前科。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孟玄“啪”一声又将扇子合上,然后拿着扇子指了指放在小几上的一个南瓜大小的口袋。 凉倾深表怀疑,比划了一下那个口袋的大小,然后问他:“你确定这么小一个袋子,能够装得下你那些鸡零狗碎吗?” 孟玄笑而不语,朝那口袋一颔首,示意凉倾可以自己看。 凉倾便直接掀开了口袋,然后就被闪瞎了眼——里面是大块大块的金条,还有各种首饰珠宝。 “……”凉倾沉默了几息,然后问道:“是谁给你出的‘带钱去就行,需要什么现买’的主意——那人也不提醒你将这些闪亮亮收到乾坤戒中?你这么背着去准要被抢。” “我自己想的啊,聪明吧。”孟玄从里面拿出了一条珍珠项链,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妖族,尤其是狐妖,最爱流光四溢的珠宝。银狐一脉本是八大血脉之一,这样的珠宝简直一抓一大把,根本用不完。 凉倾指着孟玄,用一种“看吧,地主家的傻儿子”的眼神转头看向许寄忱,眸中似有无奈。 “孟前辈觉得珠宝就该展示出来,不应该藏着掖着。”突然,棠乐阁大殿之内走出了一人,低着头擦着手,回答道:“这还是我已经劝过了的结果,孟前辈本想直接将这些珠宝带在身上出发的。” “听声?你怎么在这儿?”凉倾惊讶地喊了一声。 应听声看着凉倾和许寄忱,犹豫问道:“……我不能在这吗?” “你师尊不是在找你?” “师尊……”这回轮到应听声惊讶了,顿了一下,问道:“……在找我吗?” 许寄忱点了点头,肯定道:“从和声阁找到膳堂去了。” “你俩私下怎么也没个沟通法阵什么的?”凉倾手中突然出现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镜,她将水镜在应听声面前摇了摇,问道。 应听声:“……” 这个问题应听声也只能沉默,毕竟就现在他和清休澜之间的氛围,别说私底下了,就是当面,也只能各干各的事,或着面面相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应听声沉默了一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说道:“……师尊往哪儿去了?我去找他。” “不知道,他去哪儿也不会和我们汇报。”凉倾眼中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无语,隔空点了点应听声的手,说道:“再说,你一个天机宗长老的徒弟,想知道自己师尊在哪儿,就算没有任何联系方法,也可以就地算一卦呀,何须问我们。” 应听声这才恍然一般,歉笑一声“忙忘了”,就和凉倾等人行了个礼,转身离开,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 等应听声一路半踟蹰半犹豫地走上扶月台时,看见了一串脚印。 昨天晚些时候又落了一场雪,薄薄地盖在了扶月台上,让应听声难以抑制地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 清休澜走到了扶月台边,靠在了同样落满了雪的橼拦上,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也没有回头,就像知道来人是谁一样睫毛一颤。 他看着远方,轻声开口道:“扶月台还是太高了,落了雪后竟然这么冷。” “比我想的还要冷。” 应听声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清休澜身边,“唰”一声,掌心出现了一道七色火焰,瞬间融化了周围的雪。 雪水滴落下来,又被应听声用灵力汇聚到一起,没让它们湿了清休澜的衣摆。 清休澜的金眸中映着明亮的光,在这寒冷的冬日,光是让人看着,便从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去触碰应听声手中的火焰,却被应听声躲了一下,摸了个空。 “烫的,师尊。”应听声低声解释了句原因,然后问他:“师尊出门前没看到我挂在门边的大氅吗?” 清休澜没回答,只是收回了手,然后往前走了一步,拥上了应听声,贴着他的颈侧轻声问道。 第123章 “七年前那场雪,和现在一样冷么?” 第106章 清休澜动作突然, 应听声匆忙间只来得及熄灭了手中火焰,好悬没直接给清休澜衣服烧出个洞。 然后就被清休澜扑了个满怀,浑身僵硬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直到清休澜问出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应听声才明白清休澜在这扶月台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僵在半空中的手也终于得以落下, 轻轻放在了清休澜的后背。 “……记不得了。”在这个问题上,应听声没有撒谎, 微微偏过头,再靠近一点就能轻易吻上清休澜的额角, 但他只是轻声回答道:“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出来, 微凉不暖的阳光照在雪地上, 刺得我睁不开眼时, 我才发觉这场雪已经停了。” 清休澜松开了应听声, 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拥抱, 但却让两人都染上了对方的体温。 甚至离开应听声的怀抱时,清休澜只觉得比刚才更冷了。 他呼出一口气,一阵白雾四散在空中,清休澜垂下眸,无意识搓了搓手指。 突然, 一点如萤火般的金色落在了清休澜指尖,他一愣,紧接着,更多的光点从空中落下。 清休澜下意识伸手接住了这些在下坠的光点,随后, 一股暖流融入他的身体当中,穿梭在经脉间,紧紧包裹住心脏, 暖意遍布全身。 光点在清休澜身周流转着,慢慢凝成一层结界。 瞬间,所有扑面而来的寒意就被隔绝在外,连清休澜发间不知在哪儿蹭上的薄雪都融成了水珠,从发丝上滑落下来。 “还冷吗?”应听声的指尖流转着和清休澜刚刚接住的光点一模一样的灵力,问道。 清休澜似乎是笑了一声,他侧过了脸,黑色发丝遮住了表情,看不真切。 他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被应听声打断了,“师尊若是想说‘是我之过’或是‘对不住你’一类的话,大可不必开口。” 于是清休澜就闭了嘴,只静静看着雪地。 应听声轻叹一声,也没多说,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雪地突然细微地颤动起来,不远处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随后——清休澜只觉一团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的白毛猛地扑到了自己身上。 清休澜猝不及防,差点被推个仰倒,好在及时被一旁的应听声扶住了背,即便如此,清休澜还是被吓了一跳。 “……清清?”清休澜抱住了四只爪子死死抓在他的前襟,力度大到清休澜觉得这崽子是想扯下自己一块皮的白色不明生物,唤道。 轻轻似乎惊喜于清休澜记得它,一声叫唤还没出口,就被应听声狠狠敲了下脑袋,轻斥了它一声:“没轻没重。” 清休澜托着轻轻的前肢,将它抱了起来,掂了掂,然后疑惑问道:“你是不是重了?” 应听声摸了摸狐狸的头,“嗯”了一声,然后在翻脸比翻书快的狐狸一口咬上来前移开了手,“之前跟着我到处跑就还好,回天机宗后就不行了——伙食太好。” 说完,应听声不动声色地推着清休澜的背往前走去,续上了自己的话音,转移着清休澜的注意力:“师尊之前有尝过人间的食物吗?” 清休澜不知道是真的没注意,还是注意到了,却没有开口点破,顺着应听声施加的力道,慢慢从扶月台上走了下去。 他将狐狸抱在怀中,开口道:“尝过一些小吃,比如糖葫芦,或是桃酥之类的,但是没有尝过有名的大菜。”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问身后的应听声:“你在人间游历,吃饭是在客栈酒馆中解决,还是自力更生呢?” 看着清休澜没什么太大反应,应听声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道:“很多地方都没有像样的酒馆客栈,有人烟就不错了——所以自力更生的时候多一些。” “轻轻可能是在天机宗中吃太好,嘴被养刁了,刚开始那几个月不太适应。”说着,应听声想了想,又接道:“——也可能是因为那时我的手艺太差。” 清休澜注意到了应听声话中的某个词,饶有兴致地问他:“‘那时’?意思是,你现在的手艺很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人走在前,怀中抱着狐狸,一人走在后,看起来几乎已经贴在了前面人的背上。 听到清休澜这个问题,应听声故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笑意问他:“师尊想试试我的手艺吗?” 清休澜理所当然地一点头,说道:“为什么不呢?总归毒不死。” 应听声低低地笑了一会儿,然后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师尊用过早膳了吗?” 清休澜点了点头,又听应听声接着问:“味道如何?” 清休澜又点了点头,说道:“正合口味。我听说今早天机宗的早膳是由你负责的?这么多张嘴,你竟还分得出神来为我准备一份早膳?” 今早那份早膳一看就是有人特意准备的,毕竟厨子再细心,也不可能知道清休澜所有饮食习惯。 应听声挑了下眉,似乎才反应过来清休澜误会了什么,说道:“……嗯,我不过是负责准备了一下菜单,并不费什么事。准备一份特殊的早膳,还是有精力的。” 清休澜脚步一顿,有些惊讶地回眸望去,问道:“……等等,所以今早的那一桌早膳,其实是你亲手做的?” “自然。” 一旁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两人转头看去,就看见凉倾笑意盈盈地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啊,纯属是偶遇。” 说着,似乎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凉倾朝某个方向一指。 应听声与清休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正端着什么东西,从膳堂出来的许寄忱,以及在旁边扇着扇子指挥的孟玄。 “孟玄大概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准备食材,带着他那个九宫格去马车上吃。”凉倾抱着手,靠在树上解释道。 “此言差矣,这怎么能叫吃饱了撑的呢?应该叫生活情调。”孟玄不愧是狐狸耳朵,隔着老远就听见凉倾说的话,转过了头,一开扇,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说道。 应听声走了过去,看了看许寄忱手中的那被铁片分成了九个格子的物什,犹豫问道:“前辈这个九宫格,是要在里面放上水的吗?” “不愧是听声,就是聪明,一眼就看了出来。”孟玄“啪”地一声把扇子往手掌上一拍,继续往下说道:“在里面放上水之后,就可以用来煮任何想吃的东西——冬天,搭配上热食,再美妙不过的组合,对吧?” 应听声面上犹豫不减,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劝。 清休澜面无表情,一针见血道:“你当人间是什么地方?马车可不能在天上飞。万一拉着马车那匹马突然心情不好,一撂蹄子,来个急停……你这汤汤水水的……” 清休澜的话音停在了这里,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已经足够众人想象出会是一副怎样的惨况。 孟玄看起来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连狐狸耳朵都湿答答地垂了下来,忍了又忍,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快浇灭我的热情!” “我只是在对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安全提出质疑罢了。”清休澜八风不动。 孟玄不和他争,转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应听声,说道:“听声既然也看得出来,肯定也有办法,对吧?帮帮我吧。” 清休澜往前一步,挡住了应听声,说道:“你别总使唤我徒弟,你自己没有徒弟吗?” 孟玄:“?” 他嘴角抽了抽,还没开口,就听清休澜不紧不慢地说道:“办法,我也有。” 一柱香后,孟玄麻木地看着如同囚车一般四面开窗的马车,缓缓转过了头,看向清休澜,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清休澜敲了敲“马车”上的木条,似笑非笑道:“透风,就算汤汤水水撒了也不要紧——不需要换坐垫车帘,只需要换一身衣服就好了。” 孟玄:“……” 孟玄看起来生无可恋。 “好了。”苏扶盈笑着从一旁走了过来,拉着孟玄走到了另一辆马车前,低声说道:“休澜不是故意要和你对着干。” 说着,苏扶盈轻轻朝清休澜的方向一颔首,孟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应听声似乎有些无奈地在和清休澜说些什么。 清休澜表情不变,说了两句,就转身上了马车,应听声还伸手扶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苏扶盈和孟玄的目光太炽热,应听声若有所感地转眸,就和他们对上了视线。 孟玄有种抓奸的莫名感觉,尴尬地笑了一下,但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似乎并不介意,礼貌地给他们行了个礼。 应听声看着似乎是想走过来给孟玄解释一下,顺便道个歉什么的——只不过没走两步就被一道淡金色灵力拦住了去路。 第124章 紧接着,一只手就从马车中伸了出来,直接扯着应听声肩膀上的布料将他往后拽。 那只手抓得并不紧,应听声有意反抗的话,是能够轻松挣脱的——但也会直接把马车里的人带下来。 不过应听声本就没有挣扎的打算,就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慢慢往后退,顺便递给了孟玄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孟玄就这样目睹了全程,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回了头,对苏扶盈说道。 “在妖界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俩果然是背着我神交了。” 苏扶盈:“……??” 第107章 苏扶盈瞳孔地震, 愣了好几息才找回了自己的话音,问道:“你要不再好好看看那是谁和谁?” “休澜和听声嘛,我又不瞎。”孟玄看着一脸震惊, 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只鹅一样的苏扶盈, 也疑惑了, 问道:“怎么?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吗?” 苏扶盈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看出来了, 但是没你大胆,这么敢猜。” 凉倾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从背后抱住了苏扶盈, 将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说道:“聊这么大, 你们也不设个阻音阵?” 说着, 凉倾伸手打了个响指, 灵力涌动,罩住了他们三个人。 落完阵后凉倾这才放心开口:“既然说都说了,不如再说得大胆一点——你们说……他们谁上谁下?” 孟玄:“……??” 苏扶盈:“……???” 三人显然在同一个频道,但是不在同一个进度。 苏扶盈还停留在“应听声对他师尊抱有异样的情感”上。 孟玄则快进到了“二人已经确认了关系,在一起了”的进度。 凉倾更夸张, 已经到了“鱼水之欢”这一步。 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凉倾看他们两人脸上疑惑太重,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嫌弃地看了孟玄一眼,然后说道:“你也太迟钝了。” 孟玄:“……”说我之前你也不看看比我更迟钝的。 但显然凉倾不会这样说苏扶盈,她往那辆从外表上看不出异常的马车上一颔首, 接着开口道:“要不我们打个赌,赌他们什么时候公开?” “这还用赌?”孟玄优雅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说道:“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吗?他们也没有藏着的意思啊。” 凉倾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摇了摇, 然后说道:“他们藏没藏是一回事,我们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但是他们什么时候主动告诉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苏扶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同意了,还是只是觉得凉倾说的有道理,问道:“我们赌这个的意义何在呢?” “……反正闲着没事儿,给无聊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凉倾犹豫道。 孟玄“啪”地一声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火红色的宝石,然后用扇子抬起凉倾的手,把宝石重重地拍在了她的手上,然后一脸凝重地说道:“这个项目,我投了。” 凉倾:“……” 凉倾沉默了几息,又听孟玄一脸沉重地问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公开怎么办?” “谁说是要在众人面前公开了?”凉倾掂了掂手上巴掌大小的红宝石,将其放到嘴中,“嘎嘣”一声,那红宝石就被咬下来一半,“只要在我们面前点头承认,不也算公开吗?” 孟玄看着“嘎嘣嘎嘣”嚼着口中红宝石,好像在嚼什么酥饼一样的凉倾,眼中震惊难掩,沉默了几息,才开口说道:“……那赌什么呢?” 他们三人,一个是尊贵的银狐一脉,一个是鲛人公主,还有个是人间丞相唯一的女儿——个个身份尊贵,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衣食住行一样不缺。 苏扶盈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说道:“钱财——包括珠宝、衣料、首饰一类的肯定不行。地位——包括官职之类的也不行。要不……就赌一个承诺吧?” “什么承诺?”凉倾问道。 “就是字面意思。”苏扶盈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一枚椭圆形项链,眼神温柔,笑着说道:“如果我赢了,我希望多年之后,我女儿及笄的那一天,不论你们身在何方,都来参加她的及笄礼。” 凉倾一摆手,说道:“这个用不着承诺,我肯定会来的。” 孟玄也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会来,你可以换一个——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真有意思。”凉倾眸中带着笑意,跃跃欲试,然后抬手抛给他们两人一颗波光粼粼的圆形珍珠。 “这珍珠在鲛人海原本是用作督促自己完成任务的,只要完成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或者目标,这颗珍珠便会发起光来。不如就以此为证,如何?” 孟玄点了点头,反倒是苏扶盈仍有些顾虑,问她:“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凉倾闻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也活了挺久,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两情相悦还是单方面纠缠,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孟玄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对彼此有意,却又迟迟不肯点明说破,不是正缺我们这样的一股推力?若能促成一桩姻缘,也算好事一桩了。” 苏扶盈:“……”现在说姻缘是不是太早了点? 凉倾将手中的珍珠抛起,又稳稳接住,说道:“一言为定,你们可别食言。” —— 马车上。 凉倾的阻音阵设得有点晚,孟玄嘴又太快。 应听声想自己设一个阻音阵救一下都来不及,那句“神交”就这样明晃晃地闯进了清休澜的耳朵。 二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解释在他们三人眼中却好像变成了辩解一样,沉默不语就是心虚。 应听声小心地看了一眼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的清休澜,没说话。 好在没过多久凉倾就过去了,说话声直接消失,应当是她已经设下了阻音阵——至少不会再有更多超乎应听声想象的话语传到这边。 应听声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呢,却发现清休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师尊?”应听声下意识唤了一声,然后得到了一声平静的“嗯”。 “孟前辈口无遮拦惯了,思维又发散,您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应听声笑了一下,说道。 “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你呢?”清休澜将手搭在小几上,撑着头问道。 应听声轻轻眨了眨眼,问道:“我什么?” “你会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吗?孟玄若是把这样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的名声,你之后在天机宗中……可怎么办?”清休澜垂下眸,问道。 只要师尊假戏真做,或者真戏真做,那别人又能说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夸一句天作之合,神仙伴侣。 应听声在心中想道。 但这话目前应听声是万万不敢在清休澜面前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身为宗师的脸面不要了?”清休澜皱眉。 天机宗过去几百年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像他们二人这样的事,但是后来,那几对师徒皆因为外部压力,分别了。 在那之后,天机宗中将他们的关系传得多难听的都有。 最严重的一对甚至传到了山下,在人间闹得沸沸扬扬。 众人的唾沫星子不要钱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都快把两人淹了。 到最后,是徒弟承受不住来自周围的压力,在师尊面前以死谢罪了,说是自己“痴心妄想,贪图不轨”。 那位师尊最后的结局也没好到哪去,听说在自己徒弟用剑自刎之后,便闭关了,一闭就是十余年,等众人发现不对,进去查看时,发现他早已服毒自尽,驾鹤西去了。 那几年,沈灵为了处理这事带来的影响,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便如此,沈灵却依旧没有明令禁止这样的事,只是告诫众人,以此为戒。 后来清休澜也问过沈灵,为什么不直接将此事刻在宗规上,以绝后患。 沈灵只是摇了摇头,说“爱无罪”。 清休澜闻言愣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第二天就雷厉风行地帮沈灵解决了那些整日不干正事,就在背后嚼舌根泼脏水的人。 当时不觉得,但等到这样的事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清休澜发现,自己也未能免俗。 他与应听声这辈子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是万一哪个动作不对,传出点什么不好的传言,那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休澜自己是无所谓的,名声不过浮生一梦,他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但这放在应听声身上就不一样了。清休澜想道。万人景仰的应宗师,不该被这样的流言所累,更不该连累到他的名声。 但是爱无罪。清休澜又心想。 等他真正确认了自己对应听声的心意,他自然会为应听声斩尽前路所有荆棘。 第125章 倘若我真的就是喜欢他,那流言也好,传闻也罢,左不过全是张着一张嘴乱说,别人又能拿他如何? 大不了我就带着他走。清休澜看着面前的应听声,静静想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但这些顾虑和推测清休澜都没有说出口,所有麻烦的事情由他清休澜一人独自解决就好,实在不必说出来再多一人烦心。 而坐在他对面的应听声眼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清休澜有事瞒着自己。 但是如果清休澜不说,应听声也不会主动去问。 反正清休澜别想丢下他自己一人离开。 也别想独自把自己护在身后,一人承担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以及无形却最致命的流言蜚语。 应听声默默想道。 但他面上无异,还是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只伸手拈起一块放在小几上的,莫约月饼大小的花瓣形糕点,尝了一口。 然后,应听声轻轻点了点头,笑着看向清休澜,问道:“这糕点倒是不错,甜而不腻,带着一丝清香,师尊要不要尝一尝?” 清休澜心里想事,只留出了一根神经来回答应听声说的话。 这也不是什么多过分的要求,清休澜那根神经没过多思考,就控制着他点了点头。 没成想,应听声拿着那块糕点往前了两步,几乎快要靠到清休澜身上了,然后将自己没有咬过的那半边递到了清休澜的嘴边,意味明确。 直到清休澜闻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清香,才回过神来,看看应听声,又看看面前的糕点,一时没动。 “师尊?”应听声表情极尽无辜地偏了偏头,看向清休澜。 两人在原地僵持了几息,正当应听声轻叹一声,就要收回手时,清休澜还是妥协一样低下了头,轻轻咬住了应听声手上那块糕点。 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吃完了。 第108章 在鲛人海, 应听声也曾这样喂过清休澜,清休澜也吃了。 ——但现在哪儿能和在鲛人海那时比!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现在这样尴尬! 在明知应听声心意的情况下,面对这块糕点, 清休澜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还是低头吃了。 总说应听声贴心懂事, 还不是他清休澜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溺爱纵容惯出来的!要是清休澜狠狠心拒绝个几次, 应听声哪还敢这样做! 清休澜暗骂自己一声,面上却不显, 安静地咀嚼着,然后将口中嚼得细细的糕点咽下之后又接过了应听声递过来的水, 喝了一口。 咽下最后一口糕点之后, 清休澜才缓慢开口, 评价道:“还行。” 实际上也没怎么尝出来味, 清休澜吃完只有一个“硬得能压死人”和“是不是忘记往里面放水了”两个想法, 严重怀疑应听声那句“味道不错”就是为了骗他吃睁眼说的瞎话。 他本是不想拂了应听声面子, 这才配合着把这“石头糕点”一点一点吃完,结果应听声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应听声表情复杂地给清休澜端着茶杯,犹犹豫豫地问道:“……师尊喜欢吃……噎一点的糕点……?” 一句话问得颇为艰难。 清休澜:“……”你猜我为什么吃。 他面无表情地与应听声对上了视线,两人对着这一盘糕点面面相觑。 “……”应听声咳了一声,眼眸中却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从清休澜眼神中看出了他会吃这块糕点的原因,“……等到了人间,我给师尊做别的。” 说着,应听声又补充了一句:“……软的,不噎, 不腻。师尊一定会喜欢那种。” 清休澜:“……”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喂我吃这个,就是闲着没事试探我一下是吧? 大概是清休澜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应听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轻声道:“下次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清休澜皮笑肉不笑说道:“傻孩子,做梦去吧。” —— 人间没有灵力,自然比不上修仙界大宗门,没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装饰,却依旧繁华。 而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京城。 京城啊,灯火、歌舞、欢声笑语昼夜不歇,所有文人墨客实现理想抱负的梦中乡,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临近新年,京城到处都是红灯笼,星星点点,随风飘扬的彩旗将街道与街道连了起来,再往下看,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春联和桃符。 大家脸上都洋溢着难得的笑容,自然也包括了走在回家路上的苏扶盈。 她与凉倾坐在马车中剪着窗花,聊着天。 “谁在家中看着和音呢?”凉倾不太耐烦用剪刀,直接化出了锋利的指甲,将叠起的红纸三两下划了个稀巴烂,打开一看——这哪儿还是什么窗花,就是一团红纸碎屑。 凉倾左右看看,然后悄无声息地将那些碎屑藏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重新叠了一张红纸。 “应该是我母亲吧。母亲最疼和音,肯定不舍得将和音交给别人。”苏扶盈手巧,剪刀与红纸在她手中极其听话,顺着她的动作流畅地划出了圆形痕迹,“阿衡应该也要回来了,到时候他也会帮着母亲。” 苏扶盈的丈夫是当朝将军,赫赫威名。 皇帝势弱,性格说好听点是和善,说难听点就是软弱,做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全靠丞相主理政务。 太后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也颇为头疼,在得知安定四方的上官衡大将军对丞相之女有意后,便有了赐婚的想法。 “你这迟来的幸福。”凉倾摇了摇头,继续摆弄着手中折纸,说道:“早知情投意合,还留在天机宗做甚。” 苏扶盈与上官衡的婚期早就定下了,可那时苏扶盈已是天机宗长老,在凡人眼中,和“神仙”无异。 她不愿早早成婚离开自己所热爱的修仙一路,太后也不好逼迫她。 直到七年前灵脉枯竭,苏扶盈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没曾想遇到了每年都会来苏府过年的上官衡。 上官衡与苏扶盈青梅竹马,可惜过去太久,上官衡还记得苏扶盈,苏扶盈却已将这个儿时玩伴遗忘。 二人相谈甚欢,正当苏扶盈可惜自己已有婚约时,却突然得知了眼前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夫。 他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立刻补上了迟了好些年的婚事。 随后没过多久,苏扶盈便怀上了苏和音。 上官衡满门忠烈,全家都死在了战场上,只剩他这一根独苗苗,有了这个千尊万贵的孩子后,才算续上了上官一家的血脉。 但在刚刚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上官衡却坚定地希望这个孩子可以随苏姓——他觉得自己家的“上官”一姓不吉利,全家都是短命鬼,生怕害了这孩子。 但“上官”的血脉,明显比什么“吉利不吉利”重要得多,对此,上官衡只用一句话就将反对的人打了回去。 他说:“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上官家的血,不过换个姓罢了,难道没有这个姓,他就不是上官家的血脉了吗?” 碍于上官衡的坚持,这个孩子最终还是上了苏家的族谱。 “哪能这么说。”苏扶盈笑了一声,放下剪刀,将手中折了几折的红纸打开,一副雪花一般的窗花便出现在了她手中,“我和阿衡情投意合,但我不可能为了他,放弃我追寻了十多年的梦。” 凉倾趴在了桌上,偏着头问:“你总不回家,上官衡没意见啊?” 苏扶盈将剪好的窗花放在一边,又拿起了一张新的红纸,回答道:“他不也总不回家?我俩彼此彼此。” 上官衡常年镇守边疆,这些年反倒是苏扶盈在家陪和音的时间多一些。 “可怜和音。”凉倾用食指转着桌上的红纸,另一只手撑着头,说道:“没爹娘陪。” 苏扶盈手一顿,睫毛垂下,青色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沉默几息后,她轻声道:“和音……现在还太小。” “等她再长大一点,能够坚定内心的选择后,她是想跟着我回天机宗修习,还是跟着阿衡前往战场,我都是支持的——但阿衡估计有意见。” 凉倾听完没忍住笑了一下,说道:“战场多危险啊,你也放心?” 苏扶盈一笑,手中灵力流转,道:“嗯……按常理说,修仙界人士不得伸手参与人间事……” “但这应当算是……”苏扶盈一捻手指,散了灵力,抬眸说道:“……我的家事。” 随着苏扶盈的话音落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周围逐渐传来人声。 凉倾最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车帘,一溜烟儿似的跳了出去,动作快到苏扶盈都没来得及拦下她。 也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苏扶盈的手在那道薄薄的车帘上顿了几息,才坚定地将其拂开——冬日难得的阳光洒落,温暖而坚定地贴上苏扶盈,人间竟是一个晴日。 第126章 “娘亲——”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传来,苏扶盈的心就像瞬间被火融化的纸张一样,眼神变得温柔,然后看到了一个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扑进了她怀中的团子。 大概是怕团子冷着,大人们将她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她的声音闷在苏扶盈怀里,“……你不回来,我想你。” 苏扶盈给了女儿一个满满的拥抱,亲吻着她的额头,说道:“娘亲也想你,但是娘亲有事呀。” “娘亲回来陪和音过年,和音开心吗?” “开心!”和音被苏扶盈牵着手从马车上走了下去,小跑着才能追上苏扶盈的步伐。 “扶盈。”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苏扶盈惊喜地抬起了眸,然后与抱着剑,束着马尾,倚在一旁墙上的上官衡对上了视线。 “阿衡!”苏扶盈拉着苏和音往前走去,看着上官衡朝她伸出手,便放开了苏和音的手,几步小跑扑进了上官衡的怀中。 一声轻响传来,上官衡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却无人在意。 “你今年这么早就回来了?” 快一年未见,与上官衡重逢时,苏扶盈好像从人母又变回了那个青涩的少女,与爱人相拥。 “边疆安定,我想念你,快马加鞭地回来了。”上官衡从不掩饰对苏扶盈的爱意,笑着说道:“终于让我接上你一回。” ——以往都是苏扶盈在家门口迎接从边疆归来的上官衡的,今年刚好反了过来。 苏和音被松开了手也没有生气,只是跑了过去,然后试图将上官衡落在地上的佩剑。 可惜这剑对于一个连路都还走不稳的女孩来说还是太重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拿得起来,反而被上官衡伸手抱了起来,然后拉着苏扶盈一起走进了苏府中。 清休澜等人喜静,凉倾又是个不爱被束缚的独行侠,于是苏扶盈提前吩咐过府里佣人,因此并没有一堆人围着他们。 孟玄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叹息一声,说道:“好幸福,好温暖,好羡慕。” 凉倾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闻言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道:“得了吧——女王不会允许你娶妻生子,延续银狐血脉的。” 清休澜与应听声站在一边,也听到了凉倾这番话,应听声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清休澜看了眼周围人群,被空气中杂乱的味道逼得皱了皱眉,拉着应听声就走,说道:“妖族的事小孩子少打听,要掉耳朵的——走了。” 应听声:“……” 师尊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呢。 应听声无奈地顺着清休澜的动作往里走去,无奈想道。 要不……给他一点小小的暗示吧? 第109章 曾经在人间游历时, 应听声在苏府中借住过一段时间,对苏府的构造也算得上熟悉,因此无需有人带路, 方便很多。 他一拉清休澜的手, 止住了清休澜还想继续往前的步伐, 说道:“再往前就要走到人家寝殿去了,师尊。” 清休澜:“……” 被他喊停, 清休澜顺其自然地想起了那段应听声在人间游历的经历,问道:“你之前在这里住过?住了多久?” 应听声摇了摇头, 说道:“住过一段时间, 不久, 一个多月?跟着学了点做饭的手艺, 免得饿死自己……和轻轻。” 清休澜:“……” 虽然大概知道那狐狸的“清”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清”, 但每次听应听声叫起狐狸时, 他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你到底为什么给你那狐狸起……这个名字?”清休澜忍无可忍,回头问道。 应听声没正面回答,只语气轻松地又重复了两遍:“清清,卿卿。” 清休澜显然没听懂,只挑了挑眉, 直觉告诉他别再问下去。他朝周围一颔首,问:“你在苏府借住时,住在哪里?” 应听声带着他往另一边走去,解释道:“我和苏前辈说过,喜欢安静一点, 哪怕偏僻些无所谓,苏前辈便让人将离街道最远那间房收拾了出来。” 顺着游廊往前走去,一路上只能看到低着头急匆匆往前走去的侍女。 阳光斜斜洒在青石板上, 浅薄,滚烫。 “说是房,其实不如说是一处院落。”应听声带着清休澜穿梭在光影中,影子被廊柱遮住,又在走出遮挡后出现,隐隐约约。 苏府大概真的很宠爱苏扶盈的女儿,到处都能看到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孩留下的痕迹——被系在橼拦上的彩色飘带,小亭中的折纸和玩具,甚至是画着笑脸,被放入了水中的灯。 “那院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海棠清欢’。” “种了海棠?”清休澜问道。 应听声点了点头,说道:“全是海棠。垂丝海棠。” 周围来往的人逐渐减少,他们也越走越远,果真如应听声所说,远离人烟。 直到应听声带着清休澜穿过一道月亮门,又绕过一片竹林后,才在一扇白漆红门前停了下来。 人间天黑得很快,暮色缓缓降下,淡黄色的落日阳光将周围竹叶的影子照射在了门上,自成一景。 应听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挂在那红门旁边的两盏不知已经多久没用了的壁灯便柔和地亮了起来,就像是被阳光点亮的一样,融在落日中。 在应听声的眼神示意下,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将手放在了门上,然后手臂发力,轻轻推开了面前的红色大门。 瞬间,一阵细腻而不张扬的香味便从门中扑面而来,清新淡雅,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柔和地缭绕在清休澜的发间。 “垂丝海棠?” 清休澜轻声问道。 应听声“嗯”了一声,将门完全推开。 微风吹起,散落在地上的浅粉色花瓣便像收到什么召唤一样随风而起,在阳光中上下纷飞着,轻轻擦过了清休澜的脸颊,就像在他的侧脸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一样。 应听声的目光就跟着那瓣海棠一起,用眼神无声无觉地偷得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轻吻。 而清休澜则略微失神地看着面前极高,极茂盛的垂丝海棠树。 树上的海棠花堪称小巧,大片大片地开着,浅绿色的,同样小巧的绿叶点缀在上,就像甜而不腻的糕点一样。 落日平等地洒在每一片花瓣上,无数朵海棠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就像在含蓄地向来访的两人问好一样。 “很美,对吧?”应听声看着清休澜金眸中的碎光,轻声问道。 看惯了自己雪霁阁如雪一般,从春季清冷到冬季的玉兰花后,再看这人间温暖而温柔的垂丝海棠,就如冬雪消融一般。 应听声没有遮掩自己眼神的意思,清休澜从这如瀑般的垂丝海棠树上回过神后,轻易地捕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 “怎么了?”清休澜提步走到了应听声身边,问道。 直到看到清休澜的全部视线再次回到自己身上后,应听声才慢慢笑了起来,笑意温柔,没有一丝破绽。 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垂丝海棠能不能酿酒呢。“ “很少有人用海棠酿酒。”清休澜抬手,很轻松地将一朵垂得很低的海棠捧在了手心中,说道:“不过你想试试也无妨。” “好啊,师尊教我。”应听声面不改色地拂落了一朵落在清休澜头上的海棠,随口道。 清休澜闻言回过了头,用一种“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的眼神看向应听声,面色复杂道:“……你不是说这几年的青松酿都是你亲手酿的吗?” 言下之意就是“还用我教?”,或者是“还要我教?那你酿的那些青松酿……” 应听声纯属是就是想让清休澜陪他一起,理由用顺嘴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迅速改了口:“师尊陪我,我只会酿青松酿。” “酿酒这种事,一通百通,都是一样的。”清休澜蹲下身,悄悄抓起一捧海棠花瓣握在手心中,说道:“再说,酿酒一事,我没怎么仔细研究过,说不定还没你熟悉。” 清休澜背对着应听声,站在他身后的应听声看不见清休澜手中的动作,丝毫没有防备地往前走了一步,顺其自然地在清休澜身旁蹲下。 ——然后就被海棠花瓣扑了一脸,以及清休澜一声面无表情“嘭”,就像什么受击音效一样。 应听声:“……” 应听声下意识闭上了眼,被强行染上了这淡雅的香气,随后,他听到了一声诡计得逞一样的轻笑。 便也无可奈何。 “……师尊。幼不幼稚。”应听声摇了摇头,睁开眼,然后就和满眼笑意的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缓缓移开了视线,嘴角却还是上扬的,然后在应听声抓起一捧花瓣准备反击时故意严肃道:“别闹,听声,尊师重道。” 应听声:“……?” 应听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满头满身的花瓣,又看看干净如初的清休澜,意味明确。 第127章 最终还是清休澜破了功,没忍住又笑了起来,下一秒,一把花瓣便稀稀疏疏地朝他飞了过来,几乎刚飞了没多远就要“解体”落满地。 但清休澜还是下意识给自己罩了一层结界——拦住了那几朵颤颤巍巍的破碎花瓣。 “师尊还要用灵力作弊。”应听声语气无奈,道:“……不公平,师尊。” 清休澜看着微微垂下睫毛的应听声,举手投降了:“不用,不作弊,你动手。” 应听声就像是早就料到了清休澜会妥协一样,几乎下一秒就用灵力卷起了地上的花瓣,大量淡粉色花瓣再次飞上半空,然后在清休澜头顶猛地散开。 一场海棠花瓣雨便慢悠悠地落了下来,落满了清休澜全身上下——应听声大概是没控好距离,又或者是故意的,也被这花瓣雨波及了,没比清休澜好到哪儿去。 “……宁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报复回来?”清休澜伸手拍了拍落在自己衣摆上的花瓣,笑骂道:“记仇的小崽子。” 清休澜就算骂他也骂不重,骂来骂去也就那几句,应听声早就免疫了,闻言眼神都没动一下,浅笑着又勾了勾手指,璨金色灵力灵活地穿梭在垂丝海棠树间,带下了不少完好漂亮的花朵,以及一枝带着很多花苞的花枝来。 那些被阳光照得微微透明的花朵一朵一朵地被应听声的灵力串在了一起,参杂着绿叶,被编成了一个简单自然的花环。 随后,应听声将那枝花枝递给了清休澜,在清休澜抬手接过花枝的间隙,将那海棠花环戴到了清休澜头上。 清休澜大概是察觉到了,但也只是抬眸看了应听声一眼,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应听声眼中笑意更浓。 你看,清休澜总是会纵容他。 清休澜总是拿他没办法。 —— 苏扶盈向来细心,应听声虽从未主动和她提过,但她依旧想到了应听声可能会带着清休澜住在这曾经住过的“海棠清欢院”,便已经差人打扫过了。 甚至连被褥都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清休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窄口花瓶,将应听声折下来的那几枝花枝放了进去,又添了水,正站在桌前拿着剪刀细细修剪着。 应听声端着个膳盒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然后习惯性地给整个小院都罩上了结界,随后将膳盒放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成功吸引了清休澜的视线。 “晚膳?”清休澜随口问了一句。 “苏府准备的,我随便拿了点清淡的食物。”说着,应听声似乎还有些抱歉,说道:“厨房挺忙,我之前说的点心……明天给师尊补上。” 清休澜也不客气,拉过椅子在木桌钱坐了下来,说道:“我可以点菜吗?” 应听声眼神一动,伸手稳稳地将膳盒中的小菜一道一道放在了桌上,说道:“当然,师尊想吃什么?” “虾仁粥。” 挺正常的主食,听起来还挺适合当做早膳。 应听声点了点头,没有多想,接着问道:“还有呢?” “清蒸肉末蛋、三鲜鸭子。” “?”听到这,应听声放菜的手一顿,眼中有些惊讶,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而清休澜不紧不慢地补完了话音:“……加一份糖蒸酥酪,以及一壶牛乳。” ——正是十多年前那个晚上,他被清休澜带回客栈时,清休澜给他点的“晚膳”。 那个晚上,应听声与清休澜初识。 ……也是重逢。 第110章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听声将菜都摆放在了木桌上, 然后合上了膳盒,将其放到一旁的地上,开口问道:“师尊怎么突然想吃这些?” 清休澜抬手接过应听声递过来的镶玉筷子, 想了想, 开口说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气氛正好。” “是因为在人间吗?”聊到这个话题, 应听声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刚刚在膳堂听到的一些新鲜事儿,顺口说道:“这两天人间到处热闹的很呢, 师尊想不想陪我一起去庙会看看?” 清休澜无奈地看了应听声一眼,看他眼神, 估计一句“你多大了”就要出口, 但却被突然转眸看向了窗外的应听声打断了话音。 “有人来了。”应听声解释道。 罩在屋外的结界缓缓消散, 随后, 苏扶盈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面色凝重, 手中拿着个锦盒,盒中放着一副被对折起来的红色对联。 前两天清休澜一直都在帮忙写对联,几乎每天一睁眼就是对联,现在再看到这通红的长条形物什手腕好像又泛起酸痛,眼神瞬间变得警惕, 张口就是一句“我不写,让听声写”。 原本气氛还挺凝重,但被清休澜这一打岔,连苏扶盈都没忍住勾了一下嘴角,摇了摇头, 说了一句“不用写”,然后才走近两人。 她一进来就看到放在木桌上还散发着热气的菜肴,“啊”了一声, 十分抱歉地问道:“我不知道你们正在用膳,是不是打扰了?那我一会儿再来吧。” “不用那么见外,过来坐吧。”清休澜开口喊停了正要转身出去的苏扶盈,然后又想到什么一般迟疑地问她:“我记得人间有条规矩是什么……不能见外男?这样没关系吗?” 苏扶盈听完之后失笑一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修仙人士不在意这些,没关系的。” 随后,她抬手将抱在怀中的那锦盒中的红色对联缓缓展开,下一秒,应听声和清休澜就知道为何苏扶盈脸色会这样凝重了。 那对联并非是空白的,而是已经提过了字。 但是题上的那些字却在对联上扭曲着,模糊不清,就像被水浇透了一样,缓缓流下了黑色的不明液体,就连中间的那个最大的福字亦没能幸免。 文字的横竖撇捺正忽长忽短地不断伸缩收拢着,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撞击,然后混乱无比地嘲笑谁一样。 不过直视那对联几息,就连应听声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一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似乎和他有一样的感觉,微皱着眉,似乎想要伸手去触摸那对联上看起来未干的文字,然后被身旁两人拦了下来。 苏扶盈往后退了一步,应听声则是直接上手拦住了清休澜的动作。 清休澜:“?” 清休澜没有挣开应听声拦住自己的手,只是有些无奈地抬眸问苏扶盈:“怎么了?不能摸吗。” “最好不要。”苏扶盈摇了摇头,随后再次将那副对联折叠起来,放进了一旁特制的锦盒中,然后散去了层层包裹住掌间的灵力,开口道:“这副对联是突然出现在苏府大门口的,人来人往,这却无一人察觉。” “和音在院里玩球时,不小心将球踢了出去,那时我和阿衡在一旁聊天,就看见她直直地往大门口冲去,我快步上前,想将她抱回来。” “和音动作太快,没两步就已经走出了大门口,然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连落在马路中间的球都不管了,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旁一侧。” “我拉住和音时,顺着她的视线转头一看,就看见有东西想从这副诡异的对联中出来。对联上的文字张开了血盆大口,似乎想吃掉和音。我下意识用灵力拦了一下,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刚刚那张黑色的血盆大口,不过是我的错觉。” “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人间,明显就是修仙界的产物。是我不好。”苏扶盈说到这里,语气明显低落下来,难掩担心和自责,说道:“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将修仙界的危险一并带到了和音身边,我害怕我护不住和音。” 清休澜摊开双手,手心朝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冷静”的手势,然后开口对苏扶盈说道:“你口中‘可能是错觉的黑色血盆大口’终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所以这应该不是驱使你来找我的理由……?” “……是的。”沉默了一会儿,苏扶盈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道:“我将和音带回房间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今晚还有事没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位照顾了和音很久的侍女便突然抽搐着倒了下去。” “在她身上,开始出现与那对联一模一样模糊不清,糊成一团的黑色字迹,透在她的皮肤上,遍布于她的每一寸躯干,甚至眼珠和头发丝。” “那些黑字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忽大忽小,不断扭曲变形,那位侍女也在痛苦惨叫着。” 清休澜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 苏扶盈看着清休澜点了点头,说道:“灵力无用,无法阻止或者驱散黑字,也无法暂时缓解或者停止侍女的痛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位侍女的身体便逐渐变得干瘪,从她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里流出了像黑色墨汁一样的东西,接着,她整个人都好像被腐化了一般,所有器官,甚至骨头都化作了黑水,顺着地板缝隙流进了更深的地方,不见踪迹。” 第128章 “只死了一个人?”清休澜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这次苏扶盈沉默了更长时间,然后说道:“不知道,有的人失踪了,可能是死了。” “前辈觉得这对联是冲着苏小姐去的?”应听声开口问道。 “我不想往最坏的结果猜测,但是……”苏扶盈抬手握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枚椭圆形项链,垂眸说道:“那些死了,或者失踪了的侍女侍卫,全部都是与和音有关系的。或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或是照顾她衣食起居的侍女,又或者是给和音准备膳食的厨娘,无一例外。” “我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人会不会就轮到和音。”苏扶盈眸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轻声说道:“我想将她永远保护起来。她只有两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见证,更不该经历这些。” 说完,苏扶盈浑身颤了颤,近乎哀求地看向了清休澜,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别担心”的肯定,或者一个“不是什么大事”的解决方案。 此时,苏扶盈是一个母亲,但也是一个遇到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时,想寻求前辈帮忙的后辈。 “好了,我先去看看。”清休澜站了起来,将手中那双已经沾上了体温的干净筷子放回了桌上,然后看了应听声一眼,在他眼中得到“我跟师尊一起去”的回答之后,跟着苏扶盈一起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没两步,清休澜就感到肩上一重,接着,寒风便被隔绝。 应听声走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帮他系上大氅的系带。 应听声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苏扶盈,然后又转头对上了清休澜的视线,给他传音道:“苏前辈是不是关心则乱?先不说如何解决,但只要设下法阵,再罩个结界,在这人间,其实就已经很稳妥了。” “有一部分原因吧。”清休澜抬手,召出了两只巴掌大的琉璃灯盏,灯盏舒展了身体,然后往前飞去,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不可能一直把和音关在大殿内。而只要和音出去,难保她不会撞到因为那对联死在她面前的人。扶盈是怕会给和音留下心理阴影。” “况且,这里可不是别处,而是苏扶盈的家。她所有重视与爱的人全都住在这里,比起暂时遏制,她肯定更想从根源解决。”清休澜看着走在他们前面,身形单薄,步伐却坚定异常的女子,继续说道:“不然等她离开之后,谁来保护她所爱的人呢?” 此时,阳光早就完全被黑夜吞没,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月亮的冷意。周围竹叶和草丛哗哗地响着,隐约还能听到不远处假山传来的细细流水声。 没走多久,苏扶盈就在一座主殿前停了下来,主殿内亮着灯,仔细听,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轻微笑语声。 “我离开之前罩了结界,阿衡和和音,都在里面,我嘱咐过他们,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要出门。”苏扶盈解释道,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清休澜,问他:“要进去看看吗?” 清休澜没回答,只是看着面前的宫殿,问道:“你之前说的,在你面前化作黑水,淌进了地板缝隙中的那个人,是死在这里吗?” 苏扶盈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在这里,我肯定不敢让阿衡和和音继续住的。” 说着,苏扶盈抬头看向了一旁用于待客的大殿,说道:“是在那边。” 清休澜二话不说就往苏扶盈口中待客的大殿走去,“吱嘎”一声推开了门,随后,站在他身旁的应听声立刻用灵力点亮了周围的灯烛,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大殿。 苏扶盈也跟着他们走了进去,然后指着其中一处座位,说道:“她就死在那。” 清休澜走了过去,俯下身,将手轻轻触在木制地板上擦了一下,然后抬起了手摩挲了一下指尖,笑了一声,终于递给苏扶盈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里根本没死人,也不存在什么黑水。” 在苏扶盈震惊的目光下,清休澜接着说道。 “两种可能,第一,那个侍女根本没死。” “第二。” 清休澜垂着眸看向干净如初的地板,缓缓缓说道。 “那个侍女根本不是人。” 第111章 应听声:“……”这听起来不是更吓人了吗。 看苏扶盈的表情, 估计她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碍于对清休澜信任,没有出声反驳, 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得沉默下来。 清休澜叹息一声, 转身朝大殿外走去,开口说道:“是好事啊, 扶盈。” “修仙界手段残忍,如果真想杀一个稚童, 何必大费周章地弄出什么‘吃人对联’, 直接找个你不在的时机一刀下去, 不就完了吗。”清休澜摇了摇头, 回眸说道。 虽然这话说的露骨, 却是事实, 而且有效地安慰到了苏扶盈,比什么“和音一定不会有事”,或者“都是错觉,早点睡”要有用了不知多少倍。 她往前走了两步,跟上了清休澜, 说道:“……那……” “而且,这故弄玄虚的人还故意让一个侍女以极其离谱的死状死在你面前,不是反而还给你提了个醒吗。”清休澜抬脚踏出门槛,看向幽静夜色,说道:“说明那人的目的根本不是杀人, 更像是……” 说到这,清休澜似乎也有些疑惑,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是又摇了摇头,道:“……总之,在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之前,不用太过担心——你若实在担心,多罩几层结界,也就是了。” 苏扶盈看起来仍有些忧心,却比不久前好上不少,点了点头,谢过了清休澜,转身离开了。 等她走后,应听声就霸占了清休澜身边的位置问道:“师尊说的是真的?” 清休澜莫名看他一眼,说道:“当然是真的,我骗她做什么。” “师尊不觉得在这样一个节点发生这样的事……”应听声斟酌了下,说道:“有些来者不善吗?” “觉得。”清休澜点了点头,借着月光往回走去,道:“但能怎么办呢,我们一无所知,只好按兵不动,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不知道他的目标到底是谁。”清休澜随口说了一句。 “不是苏小姐和苏前辈?” “是她们就好了。”清休澜语气放松下来,懒懒道:“毕竟我们没受影响——在苏府中,最有威胁价值的应该是你我二人,要是暗中作祟的修仙界中人,不可能放着我俩不骚扰,反去吓个小姑娘——那不有病么。” “——只有与苏扶盈结仇之人,才会忽略我们,只盯着她们母女二人。” 应听声明白了清休澜的意思。 如果是修仙界的人想对苏扶盈母女下杀手,就不可能忽略清休澜等人——开玩笑,天机宗长老几乎全在这了,天王老子来也得掂量一下有几条命够作。 所以这在躲在暗中的人大概率只是普通人,不知因何想要报复苏扶盈,而苏扶盈一个长老,莫说想在一个普通人手底下护下和音和上官衡,就是想护下整个苏府也是轻而易举的。 “不过他倒是提醒我了。”清休澜轻声道。 等应听声转头看向清休澜时,发现他已经变了一副样貌——甚至连衣服配饰都一起换了。 “人间鱼龙混杂,难免混入几条来自修仙界的杂鱼,啧——用回原来的身体就这点不好。” 看着连声音与身形都一同改变了的清休澜,应听声沉默两息,艰难说道:“……我给苏府罩个结界,师尊在苏府时,就不必易容了吧?” “罩过了。”清休澜一眨眼,眼眸再次染上金色,散了易容,看着惊讶的应听声,说道:“你不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模糊么。” 说着,清休澜笑了一声,走进了海棠清欢院中。 而应听声则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不知何时变得像没在水里一样的月亮,哑然失笑,跟着走进了院中。 —— 这个夜晚出人意料地平静,没有再发生任何异样。 那副对联乖乖地待在了锦盒当中,没再作妖,没有死人,没有尖叫,没有应听声想象中会发生的任何情况。 以至于应听声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直到天微微亮时才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而清休澜就没他这么多顾虑,直接一觉睡到天亮,然后在良好作息的帮助下缓缓睁开了眼。 他醒来后,先是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应听声,发现他还在睡,便轻叹一声,并不打算打扰他的安眠,准备起身。 但也不知道应听声昨晚怎么睡的,清休澜起一半就觉得自己的头发被扯了一下,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发现自己的一缕发丝被应听声压在了身下。 清休澜试着拽了拽,但他那头长发也不知被压得多深,清休澜试了几次,除了扯痛自己的头皮之外,别无他用。 而他这番动作下来,应听声居然依旧无知无觉,也不知道是因为睡晚了,还是因为在清休澜身边太过放心。 “……”清休澜无奈地叹息一声,只好被迫搅了人清梦,轻声唤道:“……听声,压到我头发了。” 第129章 应听声大概真的是睡懵了,听到熟悉的声音之后微微睁开眼扫了一下周围,床帘遮住了部分光线,也没有点烛火,周围显得有些黑暗。 他看到了自己身旁熟悉的清休澜,可能是熟悉的光线,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环境扰乱了他的判断,应听声听完清休澜说的话后不但没有动作,反而还再次闭上了眼,伸手将半撑起身的清休澜拉回了怀中,含糊道:“时辰尚早,休澜再睡会吧。” 应听声这完全是肌肉记忆,没过脑思考,所有警惕的神经在站了一晚上岗之后全都累趴下了,居然没一条神经反应过来提醒一下他不对! 此话一出,别说动作顿止,面色复杂的清休澜,就连应听声自己都突然又睁开了眼,脑中警报终于姗姗来迟地尖叫起来。 两人看着彼此,面面相觑。 几秒后,应听声缓缓、缓缓地松开了手,然后轻轻捂住了脸,慢慢地转了过去,闷声道:“……就当我还没睡醒,师尊。” “……”清休澜沉默两息,说道:“……你确实没睡醒。” 应听声悬着的心快要吊死了。 但是清休澜说完这一句之后反倒没了动作,也没继续说话。 正当应听声的心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奔涌向头部时,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微凉的气息。 清休澜轻轻将手背贴在了应听声侧脸上,挑眉问道:“……你害羞什么。一声‘休澜’而已,你还叫得少吗?” 要应听声是个气球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爆炸了。 可惜他不是。 “行了。”不过几秒,清休澜的指尖都沾上了热意,他伸手理了理应听声散在脸颊的微乱发丝,轻叹道:“我看你也清醒了,起来吧。” 说完,清休澜便先下了床,还贴心地理了理遮光的床帘,重新给应听声打造出了个黑暗的环境,留他自己默默消化。 清休澜伸手推开了窗,天色微沉,没有阳光,也没有雨,只有很多灰色,和一点点黑。 他轻轻嗅了嗅,闻到了垂丝海棠的淡雅清香,随后在窗边的软塌上坐了下来,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偏着头看向窗外。 莫约一盏茶后,身后就传来了细微动静,布料摩擦声,脚步声,以及门帘上坠着的宝石相互碰撞声。 应听声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在距离清休澜几步的地方停下,开口问道:“师尊……一会要出门吗。” 听他开口,清休澜这才懒洋洋地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应听声身上,朝他招了招手。 应听声不明所以,但还是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伸手将应听声拉到了自己身边坐着,然后抬手往梳妆桌上一抓,一只木梳便飞到了清休澜的手心。 “你不是说要去庙会?”清休澜左手松松握着一部分发丝,然后用右手从上往下慢慢梳理着,随口道:“不必等到晚上,庙会早上便开始了。” 应听声的身体在被清休澜碰到的时候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任由清休澜梳理着自己的长发,说道:“师尊要陪我去?” 语气肉眼可见地腾跃起来。 清休澜“嗯”了一声,手上动作分毫不乱,继续往下说道:“昨晚很安静,扶盈那边也没消息,估计是没出乱子,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去凑凑热闹也并无不可。” 应听声的长发十分柔顺,木梳一顺到底,发质柔软,就像上好的丝绸一般,让清休澜不经怀疑这样的发丝根本无法将玉簪牢牢固定在发间。 清休澜拿着木梳的手顿了顿,原本准备从乾坤戒中拿出的翠色玉簪又被他默默收了回去,换作了一条淡绿色,绣着暗纹,末端坠着珍珠的长发带。 “走得急,你的行李没来得及收。”清休澜指尖在应听声的发丝间穿梭着,发带末端的两颗珍珠撞在了一起,发出了一声脆响,“凑合用我的吧——洗过了,介意吗?” 应听声只觉得自己就像在被狐狸软软的爪垫轻轻勾着头皮——不痛,反倒微微酥麻,从头皮往下到整条背脊都是麻的。 “……不介意。” 清休澜三两下绑好了发带,随手顺了下应听声的长发,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腰,示意他可以了。 应听声从软塌上站起身,回眸看向清休澜,欲言又止。 清休澜正清理着木梳上缠上的几丝黑发,察觉到应听声的视线,莫名抬眸,问道:“怎么了?不稳吗?” 应听声摇了摇头,视线在清休澜未着发饰的黑发间停留了几息,说道:“……师尊今日准备穿什么?” 心思昭然若揭。 清休澜手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应听声,然后在应听声快要坚持不住准备移开视线前,轻飘飘开口道。 “你来决定吧。” 第112章 应听声眼神一亮, 如守得云开见月明一样,细碎的光冒了出来,笑意小心地从他的眸中荡开。 让应听声开心起来对清休澜而言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他推了一下应听声, 道:“好了, 洗漱去。” 清休澜目送应听声离开之后, 才唤出了从一盏茶前就在不断震荡的水镜,抬手抹过镜面, 随后,人影还没出来呢, 便先听见了孟玄的声音:“寄忱去找你了吗?” “寄忱?”清休澜意外地看了水镜一眼, 随后又抬眸看向窗外毫无动静的结界, 问道:“没来, 他昨晚不是歇在你隔壁?” 孟玄面色挺难看的, 但并不十分焦急:“他没和我睡一间房, 今早起来就没见到他人影,房间没人,水镜也联系不上。” 清休澜皱眉,他布下的结界只会阻拦生人进出,不会刻意阻拦许寄忱这个熟人, 他自己也没怎么注意。 “寄忱很少会不打招呼直接离开,除非遇到了急事。”清休澜是知道许寄忱的实力的,并不觉得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人间,因此推测道:“再等等吧,要是真的遇到了没法自己解决的麻烦事, 寄忱不会逞能,会想办法逃跑,或是传消息出来的。” “什么消息?”应听声从里间走了出来, 刚好听到了清休澜话音的尾巴,没多想,随口问道。 清休澜摇了摇头,倒也没有隐瞒,说道:“寄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应听声有些意外:“寄忱出门了?好事啊。” 清休澜:“……”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是。 孟玄:“……”不是,就没人关心一下他的人身安全吗。 孟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和应听声打了个招呼,便抹去了水镜。 清休澜看了应听声一眼,然后转过了身,背对着应听声,面朝窗外,问道:“你不担心?寄忱要是出点什么事,沈灵可得急死——毕竟就他一个宝贝徒弟。” “寄忱只是出门出得少罢了,沈前辈前几年也带着他去过不少地方了,无碍的。”应听声将一个木制托盘放在了软塌旁的小几上,托盘中放着不少叮当作响的流苏发饰。 清休澜的目光在托盘中的银色发饰上停留两息,默默收回了目光。 “凉前辈最爱热闹的庙会,一早就出门了,我们说不定还能碰上她。”应听声用木梳分出清休澜一缕长发,将其编成了一股细细的辫子,垂在身前。 清休澜“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的垂丝海棠上。 “一会先吃点东西随便垫垫,然后午膳就在外面解决吧?师尊留点肚子吃我做的晚膳。” 应听声手巧得很,三两下就将清休澜的长发整理地服服帖帖,随手拿起了托盘中一个巴掌大,坠着长流苏的月亮样发饰,将其固定在清休澜脑后。 流苏很长,几乎与清休澜的发尾持平,末端小颗小颗的珍珠一摇一晃地在清休澜黑色发丝间穿梭。 随后,他轻轻用手扶了一下清休澜的肩,示意他转过来,在清休澜身前那条小辫辫尾系上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铃铛。 “银色很衬师尊呢。”应听声为了系上铃铛,在清休澜面前半蹲了下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面铜镜,举在身前笑着对清休澜说道。 清休澜那双金眸已经足够耀眼,再多的金饰放在清休澜身上也会黯然失色,比不上如雪如月的银白,并不会过分争夺视线,反而锦上添花。 ——也不知应听声是不是忘了,清休澜如果要出门,这双金眸是绝对无法暴露在天光之下的。 不过清休澜也不在乎,就当这独一份的风景,只在海棠清欢院中,让应听声窥得一丝半点吧。 清休澜从软塌上站起身,银铃随着清休澜的动作细细响着,并不吵闹。 他垂眸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犹豫问道:“这样……好看吗?” 似乎是因为甚少尝试这样的风格,清休澜迟疑地转了转头,脑后的流苏有些重量,清休澜甚至能感受到它的运动轨迹。 “当然好看,师尊不要妄自菲薄。” 第130章 应听声给清休澜选了一身淡色长袍,面容足够惊艳的情况下,衣裳不必过于艳丽,喧宾夺主。 他站在清休澜身前,给他整理着外袍,视线垂下,轻声道:“我知道师尊出门要易容……不如也由我代劳吧?” 清休澜:“……”你倒是会得寸进尺。 反正衣服也换了,头发也重束了,也不差易个容了,清休澜也就说不清是麻木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等坐在梳妆桌前任由应听声捣鼓了一会后,清休澜才发现好像有些不对。 按理说易容应该怎么平凡怎么易,最好易到往人群里一扔下一秒就能消失的那种平凡。 有的人只用改改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这里拉长一点,那里缩短一点,立马就能判若两人——但清休澜不一样。 清休澜自己易容时通常都是直接随便找个人照抄,然后自己再随便改改,省心省力。 但应听声却好像是在雕琢什么艺术品一般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在他脸上涂涂改改。 清休澜几次想出声提醒,但在看到应听声专注的目光之后又将“要不随便弄弄我们赶紧出门吧一会儿天都要黑了午膳都不一定赶得上更别说晚膳了”的建议咽了回去。 清休澜看着铜镜,属于“清休澜”的那部分特征在应听声手下慢慢被抹去,反倒有了几分“谢道友”的影子。 应听声轻轻一抹清休澜的嘴角,让他不笑时面上也是带着笑意的,少了一分冷淡,多了一分散漫。 他又用指尖将清休澜的眼尾往上微微一挑,顿时,清休澜面上再添三分轻佻。 接着,应听声用右手拇指在清休澜眼角一抚,手指移开后,一滴黑色泪痣便出现在他的左眼角。 清休澜任由应听声动作,被他用左手食指抬起了下巴,应听声右手手背在清休澜双眸前一拂,灵力涌动,将清休澜眸中的金色尽数散去。 清休澜背对着应听声,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只能从面前的铜镜上看到身后的身影。 “好了。”应听声给清休澜带上了一只水滴形的白色耳坠,开口道。 清休澜这才抬手触上面前铜镜中陌生的自己。 铜镜中的人没有任何地方像清休澜,却也并不平凡。 “你也得易。”清休澜抚过那颗似乎还带着应听声手指余温的黑色小痣,没有回头,看着铜镜,说道。 应听声“嗯”了一声,他出现在人间并不打紧,但身边跟着一个陌生人,就打紧了。 璨金色灵力缭绕在应听声面部,不过几息,便散了去,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出现在清休澜眼前。 清休澜看着铜镜中的应听声,微微蹙眉,转过身,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朝他招了招手。 应听声顺着清休澜的意思半蹲下来,清休澜随手在梳妆桌上翻了翻,翻出了一盒带着香味的大红色胭脂来。 “……师尊。”应听声看到那盒胭脂时简直哭笑不得,虽然知道清休澜会用在哪儿,但还是对这盒胭脂会抹在自己脸上感到一阵怪异。 果不其然,清休澜“嗯”了一声,用中指在那胭脂盒中揉了揉,然后干脆利落地在应听声眉心中划了一道。 鲜红如血。 清休澜勾了下唇角,这样简单的动作用这张脸做出来却极为……轻佻,就像在调戏什么都不懂的良家少女一般。 清休澜用左手固定住了应听声的下巴,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那道红的边缘,几次之后似乎终于满意了,随手扔了手帕,拍了拍手,道:“好看。” 说完,清休澜的视线又落在了不远处软塌小几的木制托盘上,心念一动,托盘中的一条流苏耳饰就飞到了清休澜手中。 这耳饰比清休澜的手臂还长,像一银色弯月一般,被清休澜挂在了应听声的耳朵上,银链细细地垂下来,末端穿着几片羽毛。 “好了,出门吧。”清休澜捻散了指尖胭脂,起身说道:“一会赶不上饭点了。” —— 庙会。 看着面前的人山人海,清休澜和应听声对视一眼,明显都不想去挤。 “听……小徒儿,和你玩个游戏如何?”一句“听声”悬之又悬地被清休澜咽了回去,他卡了一下,抱着手,懒懒说道。 “好啊,师尊想玩什么?” 下一秒,站在应听声身边的清休澜身形一闪,消失不见,一息后又出现在一旁的屋顶上,笑着俯视应听声,给他传音道:“我们各走各的,选定庙会的某个地方为最终目的地,一个时辰后再见——考验一下默契?” 应听声自然不会拒绝清休澜,点了点头,随后,清休澜再次出现在应听声身边,这回清休澜没用灵力传音,只低声贴着应听声的耳边说道:“可不许用灵力作弊。” 应听声笑了一下,接着,清休澜的身形再次消失不见。 应听声摇了摇头,眼中笑意不散,见缝插针地滑进了人群中。 其实庙会年年都一样,不过是一个想和亲近之人共度一段时光的借口罢了。 可惜清休澜不走寻常路,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应听声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首饰珠宝小玩意儿上扫过,接着又掠过了散发着香味的各类小吃,最终停在了卖糖葫芦的小贩身上。 应听声买了两串,没吃,只让人打包了起来,然后小心地避着人群继续往前走去,连衣角都没蹭上人。 他在庙会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挑挑选选,不一会就大包小包得拎了一手。 ——然后就被人拍了拍肩,撞上了一双青蓝色眼眸。 第113章 应听声一愣, 回头看去,然后就看到了站在他身后,正皱着眉, 上下打量着他的凉倾。 凉倾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似乎是认出了他, 却又不敢确认般迟疑地说道:“……你……?” 应听声不想这么快就被熟人识破,故作疑惑地看了看凉倾, 问道:“姑娘找我有事?” 听见他这么说,凉倾眸中疑惑更重, 看了看周围, 然后直接伸手扯着应听声的袖子, 将人拉到了一旁的小巷中, 开口就是一句压低了声音的“你干嘛呢听声”。 应听声:“……” 是谁, 是谁走漏了风声?! 大概是应听声暴露的表情太明显, 凉倾笑了起来,头上的珠翠也跟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着,她说:“猜的啦,很明显。” “这易容还是没有破绽的。”凉倾抬起右手食指,隔空点了点应听声眉心的一点红, 然后问他:“这是你师尊给你点的?” 既然都被发现了,那应听声再装下去就多少有点不礼貌了。他咳了一声,说道:“是……很明显吗?” “当然不。对于不认识或者不了解你的人来说,你这易容可谓天衣无缝了。我能认出来,是因为这道红痕上沾染了一点你师尊的气息, 很细微,要不是折湛有所反应,我都会略过去。” 说着, 凉倾指了指自己发间那斜插着垂下的簪子,转头问起另外一个问题:“你居然单独行动了?稀奇,稀奇。” “也不完全算是吧。”应听声摇了摇头,问道:“前辈玩的怎么样?” “我正要找你们。”凉倾语气突然严肃下来,然后抬眸往上一看,示意应听声跟着她上去,身形一闪,下一秒凉倾便出现在一旁的屋顶之上。 应听声干脆利落地跟上了凉倾,紧跟着出现在她的身边。 凉倾指着下面拥挤的人群,示意应听声朝某家卖包子的店铺门前看。 人来人往下,店铺大多都被人遮挡住了。应听声在凉倾的指示下才开始细心观察那隐隐约约,终不得见的店铺大门。 ——然后他就看见了许许多多,如蚂蚁般细小的黑点,正在慢慢啃食着店铺的桌子,椅子,甚至牌匾。 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数量实在太多,乍一看还以为那门柱、桌子和椅子原本就是黑色的,必须耐心地看上几息才会发现,那些黑点还在有规律地缓慢移动着,它们所经之处,所有东西都会化为乌有。 但周围人来人往的人却仿佛都突然失明了一般,对着铺天盖地般的黑点视而不见,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坐在布满黑点的椅子上吃着饭。 有的黑点已经顺着桌子和椅子爬到了人的身上,开始啃食人的衣服。 还有的黑点更大胆一些,顺着人的皮肤往上,悄悄地藏进了食物当中,被浑然不知的人一口吞下。 应听声与凉倾对视一眼,然后将灵力覆于耳上,瞬间,咔嚓咔嚓啃食的声音不绝于耳,应听声甚至能分辨出哪些黑点在啃食桌子椅子,哪些黑点在啃食人的骨头和皮肉。 正是臭名昭著的“贪虫”。 贪虫是一种灵力低微的普通妖怪。它们非常弱小,就连普通人都能轻易将它们碾死。为了生存,它们进化出了堪称变态的繁衍能力。 贪虫的一生都在啃食自己周围所有能够吞下肚的东西——所有东西。树木、石头、泥土、动物、人。 第131章 要是天空可以被吞噬,它们连天空都不会放过。 当吃得足够多时,贪虫自身就会开始变大,等长到自己原本的两倍大小之后,它们就会从肚子里吐出一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同类来。 与此同时,贪虫身体又会恢复成原来的大小,继续啃食着周围的东西。 贪虫不难杀,但是难除尽。只要留下一只芝麻大小的贪虫,那它们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再次卷土重来。 “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应听声皱眉,散了耳间灵力,转头问凉倾:“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贪虫吧。都爬到手上了,他们怎么还这么淡定?” 凉倾打了个响指,瞬间用灵力抓了一大把密密麻麻的贪虫,将其放进了一个用灵力编制而成的透明口袋中,然后用左手拎着,展示在应听声面前,说道:“是贪虫。” “至于为什么他们不跑,我也不知道。”凉倾隐去身形,然后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群中,用灵力杀死了大半贪虫。 应听声抬手,用灵力将那心大到把贪虫直接吞下了肚的男人身体内的贪虫也一一杀死,这才看向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凉倾。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凉倾散去指尖灵力,说道:“在拦下你之前,我就在这儿杀这些贪虫了,但是杀完一波又一波——不过跟你闲聊几句的功夫,它们就已经繁衍了这么多。” 说着,凉倾抱起了手,翻了个白眼:“而且这里是人间,用灵力都得藏着,否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不应该。普通人也是能看见贪虫的。”应听声手中拿着不久前凉倾递给他的透明口袋,用灵力捻起了一只不过黄豆大小的贪虫,放在眼前观察着。 那贪虫不停倒腾着自己那十六条细细的毛绒腿,肚子已经撑得滚圆,然后,它在应听声控着它的灵力中抽搐了两下,接着,它的腹部破开了一大条口子,另一只贪虫从里面落了下来,被眼疾手快的应听力用灵力湮灭了。 “得了吧,这条街上的普通人大概是全都瞎了。”凉倾抬手在自己和应听声身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结界,然后指着应听声手中那袋贪虫说道:“这贪虫不知是进化了还是怎么,以往只需要打死就好了,现在打死之后,这贪虫便会将自己炸成千百块细微的碎片,生命力极其顽强,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如初。” 凉倾用被灵力包裹住的右手抓起了一只贪虫,然后手指一捻,一只贪虫立刻被灵力捻成了灰,随风散去:“现在必须直接将其湮灭成灰,才能阻止它们死而复生,金蝉脱壳。” “这太夸张了。”凉倾看着头顶的天空,说道:“我都快怀疑这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幻象了——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天机宗。” “冷静点,前辈,天机宗应该还是离开了的。”应听声右手触上那透明袋子,璨金色的灵力涌出,将其一圈一圈裹住,一道金光闪过,那道如阳光一般的灵力便和那些贪虫一起散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如果这整个人间都是幻境的话,不说苏前辈会不会错认自己的亲人,就说我师尊,也不该察觉不到一点不对。”应听声看着灵力散去的方向,说道。 凉倾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应听声的这番推论,只是抱着手点了点头,说道:“对啊,所以你师尊呢?” 应听声一顿。 一股寒意涌上他的脊柱,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应听声摇了摇头,对凉倾说道:“我和师尊分开行动了,不过约定好了一个小时之后在某个地方再见。” “哇塞,你和你师尊整天粘在一起,怎么就偏偏在今天发生这种紧急情况的时候分开?”凉倾满脸不可思议,问道:“某个地方是哪个地方?你们就没有点紧急联系装置什么的?” “不知道呀。”应听声无奈地笑了笑,“好像也没有这样的装置。” 凉倾:“……” “别担心前辈,我会留在这儿一起遏制贪虫。”应听声宽慰道:“师尊又不傻,只要察觉到不对会立刻想办法和我们联系,然后赶过来的。” “就是可惜了我买的那些小吃。”应听声说完之后,又轻声接上一句:“看到这些爬在食物上、桌子上和小贩身上的贪虫之后,突然有点恶心,不太能吃得下了。” “……”凉倾对着大难临头还临危不乱,甚至有闲心想吃的少年简直哭笑不得,笑骂道:“行了,干点正事儿,解决完之后要多少有多少。我请你吃!” 应听声笑着轻叹一声,然后唤出了分景,脚尖一点便隐去了身形,飞到了半空中。 应听声双手手心朝内,控制着中间剑尖朝下的分景,分景在应听声双手间缓慢旋转着,散发出一阵阵淡蓝色的光芒。 紧接着,一根细线便从虚空中窜了出来,落在了地上,慢慢将自己延长,旋转,扭曲,绷直,逐渐演变成一个极为复杂的法阵。 “止——”应听声低喝一声,黑眸中溢散出了细碎的光,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分景剑猛地停止了转动,然后直直地向下坠去。 下面可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但凉倾面色堪称淡定,丝毫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 果不其然,下一秒,分景浑身变得透明,直接穿过了那些,到现在依旧没有发现周围发生了什么的人群的身体,卡在了地上那道大阵的中间。 瞬间,一道磅礴的灵力四散开来,周围人的动作顿止,淡蓝色的荧光漂浮在空中,将周围人的身体虚化。 就这一刹那间,原本吵闹的庙会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被停滞了下来。 凉倾意外地看了应听声一眼。 这样短暂停滞时间,控制人群动作的大法阵少说也得由十个人共同维持。 但应听声居然只凭一人一剑就轻松将整个庙会上的人都控制住了——平日里不露山不露水,关键时候却真的靠得住。 怪不得他会说“师尊察觉到会赶过来的”,这么大的动静,得多瞎多聋才能察觉不到啊! “前辈,动手。”应听声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他的动作不变,继续维持着法阵,对凉倾说道。 人群被灵力虚化,周围的东西都变成透明的淡蓝色之后,那些乌黑的贪虫便再无所遁形。 星星点点,或大或小,或密集或松散的黑色遍布在整条街上,覆盖了整个庙会。 这能杀得完才有鬼了! 第114章 在整个庙会上黑色最浓郁, 范围最广的就是凉倾面前这一处,但是在它周围,却仍然有很多, 很多, 非常多的黑团黑点。 在周围除了淡蓝色荧光就是黑色后, 凉倾这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贪虫的繁衍能力和生命力。 只要凉倾漏下了哪怕一只藏在墙缝中,树叶背面, 或者人的指甲盖缝中的贪虫,那它们依旧会不依不饶地再次破土而出, 席卷大地。 仅凭凉倾一人用灵力一点一点清剿, 先不说得杀到猴年马月去, 就是应听声估计都没法支撑这么长时间, 低效率的剿杀行动。 要是能直接从天空中往下, 进行大范围绞杀就好了, 凉倾不禁想到。 但这样的事她肯定是做不到的,让清休澜来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现在就是找不到清休澜人。 无奈,凉倾总不能在这干站着,她也只能抬手召出发间的折湛。 折湛散发出一阵微光,然后变成了一柄半人高的法杖, 被凉倾握在右手中。 折湛顶端的翠绿色宝石散发出光芒,无数富含生命力的枝条在凉倾的引导之下从地面破土而出,横扫过贪虫聚集的地方。 这些粗壮的枝条看起来很方便,效率也很高,但其实只有在面对这样大范围, 且明显的攻击目标时,才使得上劲。 果不其然,在凉倾用枝条将整条街上一眼就能看到的黑团清扫干净之后, 面对那些并不那么明显,更为细小的黑团甚至是黑点,凉倾控制的枝条就开始有些乏力了。 她不得不由面转点,移动到每一处黑团前仔细清理,对比刚才的清扫效率别说打对折,简直要打骨折。 应听声依旧停在半空中稳稳控着法阵,眉心微蹙,按照现在的速度,仅凭凉倾一人将贪虫尽数湮灭的所要花费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但他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安静地将灵力送入地下那道法阵中。 不要紧。他想。 师尊肯定会来的。 唰—— 枝条左右翻动,凉倾踩着这些遍布在街道上的绿色枝条快速移动着,翻身落地,急喘了一口气,随后立刻挥出一道灵力,打散了头对头脚对脚聚成了一团的贪虫,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地方。 在她身后,一只被凉倾的灵力炸没大半身体的贪虫躺在地上挣扎着,继续啃食着身边的枯草。 它的腹部越变越大,眼看另一只身强体壮的贪虫就要破肚而出之时,“嗖”地一声,一道璨金色灵力从高空中落下,将其化作飞烟。 第132章 应听声浮在空中,向下俯视着街道,将所有漏网之虫湮灭。 湮灭贪虫的行动看起来一切顺利,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但随着时间推移,应听声只能维持着法阵,很难再分出多余精力来湮灭漏网之虫,凉倾必须更加仔细。 但凉倾本身就不是擅长战斗的修士,处理起这些贪虫十分吃力,两个时辰下来已近精疲力竭。 应听声也没好到哪儿,虽然他推入法阵中的灵力仍然平稳,但他的双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在长时间、不间断、高强度的灵力消耗下,应听声几乎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动静,只能听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喘息声和震得他耳膜生疼的心跳声。 他垂眸看向地面,凉倾大概也已经到达了极限,动作迟缓了很多。 这样不行。 疲惫几乎要将应听声淹没,他的大脑中只剩下了“想要休息”一个念头——但是不行。 应听声迟钝的大脑开始缓慢思考解决方案。 现在看来,仅凭他们二人已经很难处理完所有贪虫了,呼叫外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应听声现在腾不出手——而且他连清休澜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更别提联系孟玄和苏扶盈了。 凉倾可能也打懵了,没料想到这平平无奇的贪虫竟会如此难以处理,压根没想得起来用水镜联系苏扶盈和孟玄这回事。 应听声想提醒凉倾,刚开口,却没忍住轻咳了两声,胸部传来的刺痛使应听声的神志变得清明些许,他这才发现不远处那团黑色不是自己眼前发黑。 应听声:“……??” 应听声定睛一看,凉倾身后有部分贪虫聚集了起来,首尾相连,像个球一样悄无声息地朝着凉倾滚去。 “前——”应听声匆忙开口提醒凉倾,但他刚喊出一个字,地面便颤动起来,应听声抬眸看去,一只庞然大物正往这边来,这阵颤动就是它引起的。 “……轻轻?”应听声眸中惊讶,他的视线落在狐狸很久不见的乘黄本相上,随着乘黄背后的白色毛发纷飞,这才看到了侧坐在乘黄身上的清休澜。 清休澜的视线从地上那庞大的法阵上扫过,顺着中间的分景剑往上,落在了应听声身上。 接着,他手腕一撑,从乘黄身上跳了下来,却没有笔直地往下坠,反而轻盈地跃向了应听声。 他左手搭上了应听声的肩,阖眸与应听声额头相抵。 应听声只觉一道温和的灵力探入了自己的身体中,慢慢冲刷着干涸的经脉,舒缓了应听声紧绷的神经。 “很厉害。”清休澜微微睁开了眼,在应听声耳边轻声道。 一旁的乘黄则张开了血盆大口,直接将那团密密麻麻的贪虫球整个吞下了肚去,看得应听声一阵反胃,暗自决定之后要给狐狸刷三遍牙。 经过清休澜的灵力舒缓后,应听声的压力顿时减轻了很多,他这才攒了些力气开口问道:“……师尊去哪儿了。受伤了吗?” 清休澜来的速度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应听声想不到除了清休澜被什么突然发生事情绊住,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够让他来得这么晚。 不知为何,提到这个,清休澜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抵着唇咳了一声,低声道:“走远了,错了方向。” 应听声:“……” “……我说。”凉倾也注意到了天上的动静,咬牙再次用枝条卷散一团贪虫,道:“能不能……先解决一下这些恶心的虫子——再、叙旧呢!” 清休澜懒懒答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应听声,松开了自己搭在应听声身上的手,随后缓缓落在了地上。 他俯身触上地上的法阵,寒意逐渐顺着法阵往周围蔓延,被寒气碰到的地方全都凝上了一层厚而晶莹的冰。 寒冰顺着凉倾的枝条往上爬,在碰到一只贪虫时立刻吞没了它的身体,然后借机将自己继续往旁边延展,将大团大团的贪虫包裹在冰内,不得动弹。 有清休澜接手,凉倾压力顿减,终于做回了自己最擅长的辅助工作。 她用自己的绿色枝条引导着清休澜的寒冰穿梭在街道上,将贪虫一团团冻起。 清休澜的寒冰延伸的速度极快,几乎与凉倾枝条的前进速度持平,效率极高,不过一柱香后,整条街,整个庙会周边的贪虫就一只不落地被凝在冷色琥珀中。 在这寒冰覆盖上地上的法阵后,应听声瞬间觉得轻松很多,大概是清休澜承担了一部分法阵运转所需的灵力。 等到凉倾将整条街检查了一遍,确定再无一“漏网之虫”后,才站在巨大的绿色枝条上,对清休澜点了点头。 清休澜便收回了按在地上的手,抬眸看向从空中落在地面上的应听声,对他说道:“你来。”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的意思,走到了法阵中心那被寒冰固定住的分景剑前,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刺骨的寒顺着剑刃往上蔓延,应听声绝对自己手臂中的血管都要被冻住了,微微发痛。 他呼出的每一口气好像都带着冰碴子,但很快,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就慢慢从分景上褪去了。 应听声垂眸将灵力送入分景剑,分景剑神上的淡蓝色光芒逐渐被一道璨金色灵力掩盖,接着,整个地面,包括地面上的冰层都开始摇晃,好像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一样。 “咔嚓”一声,地面冰层裂开了一道缝,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应听声面色不变,手腕发力,将分景剑往上拔,随着他动作,地面颤抖地愈发明显,裂缝也越碎越多。 分景剑身上的灵力更盛,应听声面不改色地再次加力,几息后,大地和冰层终于坚持不住,败下阵来,将分景从地下吐了出来。 紧接着,应听声手腕一转,猛地将分景砸了下去,“嗡”一声,应听声周围散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尘土飞扬,寒冰一块接一块碎裂。 应听声附加在分景剑上的灵力顺着地面蔓延,从冰层上四散开来,直接将包裹住贪虫的一个个冰球炸了个粉碎。 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就像新年的礼炮一样。 冰球爆炸后,连冰碴带那乌黑的虫,全都消失不见了,像被蒸发了一样,化作一股股白烟往天空飘去,逐渐飞远——和放完烟花后激起的烟雾一样。 在周围的烟雾慢慢散去后,应听声一甩手中分景,融化的雪水从剑刃滑落,滴在了地上。 凉倾也将遍布各处的枝条收了回来,重新站在两人身边,重重呼出口气。 应听声将分景背在身后,转眸看向朝他走来的清休澜,然后笑着说道:“就像下过雪了一样。” 清休澜看了看周围,点头道:“是该下一场雪——掩盖一下灵力的痕迹。” 应听声一怔,没反应过来清休澜话中的意思,下一秒,他就感到了鼻尖传来一点冰凉。 清休澜又走近了应听声几步,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把青白色的油纸伞撑了起来,将应听声一同罩在了伞下,看着周围,面色平静地说道。 “下雪了。” 第115章 凉倾打了个喷嚏, 然后捂住了双肩,眼中难掩疲惫。她走到清休澜身边,说道:“说下就下啊, 也不给人个准备时间。” 清休澜顿了一下, 然后抬手给凉倾罩了个结界, 手中还捏着个传送阵,问道:“我送你回苏府?” 凉倾“噗嗤”笑了一声, 摆了摆手,转头离开了:“不必了,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你俩慢慢逛。” 凉倾走后, 雪下得愈发猛烈, 应听声伸手接过了清休澜手中的伞, 静静看着这场突然落下的大雪将一切异常痕迹掩盖。 “这场雪会下多久呢?”应听声转头看向视线不知落在何处的清休澜, 开口问道。 “不会很久。”清休澜怀中抱着已经变回来狐狸的轻轻, 一下一下顺着它柔顺的毛发,回答道。 应听声的视线诡异地在狐狸身上停留了几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手一连放出三个清洁法阵, 把狐狸打了个踉跄。 清休澜失笑一声,抬手抹摸了摸快要炸毛了的狐狸的头,狐狸立刻被安抚下来,连身上的毛都软软地垂下,窝在清休澜怀中打了个哈欠。 “师尊怎么遇到它的?”应听声开口问道。 “……迷路迷太远了。你这狐狸也不知道是在哪玩的, 估计是察觉到不对,急匆匆地找到了我,用嘴扯着我的衣服就往某处走。”清休澜顿了一下, 才回答道:“但我俩语言不通,一个说不清在哪儿,一个搞不懂做什么。” 接着,清休澜笑了一声,接着说道:“看我理解不了它的意思,狐狸急得要死,直接变回了本相,背着我就走。” “还算它有点良心。”应听声低声说道:“不枉我喂了它这么多年。” 狐狸伙食是真的很好,基本想吃啥有啥,哪怕应听声当天做的饭菜不合它心意,它也不会将就,会直接窜出去,到街上找自己想吃的——应听声在后面追着给钱。 第133章 有人烟的地方也就罢了,有时他们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就连野鸡都抓不到一只。 狐狸自然是不干的,仗着自己会飞,日行千里也要吃饱了再回来。 这几年吃下来,整只狐都变得更加圆润,憨态可掬。从外表看,它还能勉强解释说毛比较蓬松,但上手一抱就会发现——实心的。 “它这次在外面玩的久,有些毛都打结了。或许你该找个时间给它洗个澡。”说着,清休澜交换了一下抱着狐狸的手。 应听声自然也察觉了清休澜的动作,将右手的伞换到了左手,然后就要去抱窝在清休澜怀中的狐狸,口中道:“我来抱它,它太重了。” 狐狸显然只是说不出人话,并不是听不懂人言,闻言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爪子死死勾在清休澜的衣服中,估计已经留下了十多个洞。 它嘴里哼唧哼唧地叫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就好像不是只是换个人抱它,更不是要将它放在地上,而是要把它送入油锅炸了吃一样。 “是你惯的。”清休澜一眼就看出了狐狸这副惯犯模样,面无表情地说道。 应听声咳了一声,悄无声息地放出了一丝灵力,悄悄将狐狸从清休澜的怀中转移到了雪地上。 狐狸立刻不满地吱哇乱叫起来,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就好像脚下松软微凉的雪是岩浆一样,烫脚。 “叫什么呢?我可听不懂乘黄话。”应听声一脸正直,好像暗中动手脚的不是他一样,“也听不懂狐狸语。乖乖走。” 狐狸:“?” 可怜狐狸一张脸上写满了震惊,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清休澜,似乎想让他帮忙做个主。 可惜狐狸不知道清休澜和旁边人是一伙的,不但没帮它做主,甚至还点了点头,帮着应听声说话道:“如果觉得冻爪的话,可以飞。” 狐狸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一眯眼睛,似乎有了别的主意。 它将那条蓬松的尾巴垂了下来,可怜巴巴的,似乎是妥协了,准备离开——然后在应听声转过头和清休澜说话的间隙猛地一蹬后腿,打算强行扑到清休澜身上。 ——下一秒,狐狸就重重地砸到了松软的雪堆中。 应听声似乎早就料到了狐狸的动作,伸出右手揽住了清休澜的腰,带着他往旁边一躲,就避开了狐狸突如其来的飞扑 应听声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过去几年,这一招你在我身上用了多少次了?是我惯你惯得太厉害。” 清休澜似笑非笑地着看着应听声,又低头看了看狐狸,最后摇摇头,往前走去,做离开之前的最后一点善后工作。 应听声没有跟上去。只是在清休澜走到不远处之后,用灵力拎起了蔫蔫地趴在雪堆中的狐狸,用手扫落了它头顶和四肢上的碎雪,然后低声威胁道:“你扑我也就算了,但若下次再用刚才的力道扑休澜,我准把你关小黑屋反省,明白?” 狐狸原本半死不活地闭着眼睛,听见这话猛地睁开了眼,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惊叹于应听声翻脸比翻书快。 应听声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将狐狸放在自己肩上,朝着清休澜走去。 清休澜背对着应听声半蹲在地上,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踩雪声后头也没回,开口道:“你不是想酿酒吗?融些雪回去吧。” 说着,清休澜用右手捧起雪,转身回头,笑道:“这应该会是你见过的,最纯净的雪。” 随着清休澜的话音,地面那道已经被薄雪掩盖的法阵上的光芒逐渐散去,变得黯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周围那些泛着蓝色荧光的普通人也在被落下的雪擦到后恢复了原本的肤色,重新被注入生机。 许多人只觉得自己眨了个眼,下一秒天空居然就飘起了雪,惊喜的人有之,咒骂的人亦有之。 人群重新流动起来,没人注意到这场突如其来,又悄悄结束的危机。 清休澜与应听声站在人群中,人群被他们分开,又在他们身前合拢。他们就像两颗拦在河流中间的小石子一样。 “要回去了吗?”清休澜偏头问应听声。 这场答应了应听声的“庙会之行”并不像二人想象中那样圆满——在应听声的设想中,他们现在应该一起坐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小巷房屋顶一起吃着应听声买的小吃。 但被这贪虫折腾了一番,别说食欲,两人连逛的动力都没有了,脑子里全是不同东西上爬满了黑色虫子的场景,一想起来鸡皮疙瘩都能掉一地。 “回去吧。”应听声说话时带起了一道白色雾气,他撑着伞,看着前方,轻声开口道:“也挺冷的。” “今年过去,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清休澜提步往前走去,前言不搭后语地自顾自说道:“还有很多很多年,总会圆满的。” 应听声快步跟了上去,遮住了还在不断落下的雪花,摇头说道:“明年,后年,大后年,包括今年——只要还和师尊在一起,就是圆满。” “别的……例如庙会一类,只能算做锦上添花。” 两人顺着人群往前走去,应听声却突然伸手拦了一下清休澜,好悬没让一逆着人群往前走,还不看路的小僧撞上他。 “哎呦!”小僧被应听声挡了一下,手中拿着的竹签筒掉落在地,里面的装着的灵签撒了一地。 “真是抱歉!”小僧没急着低头去捡,反而先给面前两人作了一揖,歉道。 清休澜好脾气地摇了摇头,抬手帮他将散落一地的灵签捡了起来,说道:“小心点。” 小僧双手接过,连声感谢,然后偏着头想了想,大大方方地将竹签筒递到二人面前,说道:“我与两位施主有缘,便免费送两位施主一卦吧!施主请从这竹签筒中选一签。” 清休澜没动,看向应听声,然后朝面前那竹签筒一颔首,示意应听声去抽。 应听声便随手从竹签筒中摸出了一签,放在面前一看。 下下签。 应听声:“……” 清休澜:“……” 小僧:“……” 小僧咳了一声,匆匆抬手拿回了应听声手中的签,然后再次摇了摇竹签筒,说道:“一卦不算,哈哈,一卦不算,施主再抽一次吧。” 应听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再次随便拿起了一支灵签,一看。 还是下下签。 应听声:“……” “……”清休澜沉默两息,指着那竹签筒问小僧:“你这筒里不会全是‘下下签’吧?” “绝无可能!”小僧摇头道,然后自己也摸了一签出来——“上签”。 “你瞧!”小僧给面前两人展示道,然后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应听声手中的下下签,支支吾吾地,一时不知该不该解这签。 最终,小僧心一横,又拿走了应听声手中的下下签,再次把竹签筒递给了应听声,顺便还把自己刚刚抽到的“上签”也放了进去,然后用力摇了摇,示意应听声再抽一次。 “……”应听声这下是真的哭笑不得了。 他对抽到什么签并没有什么执念,毕竟他和清休澜都是不信天道之人,连抽两回下下签,也不过是觉得运气不好罢了。 但看清休澜的表情,似乎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眼中情绪很淡,微沉。 于是应听声只好再次伸出手,挑挑拣拣,犹豫着,再次抽出了一签。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全都汇聚了过来,应听声在这两道目光注视下缓缓将手中的灵签翻了过来。 下下签。 这下连面前的小僧都编不出理由来了,“这个”、“那个”半天,看看天看看地,眼神乱飘,就是不解签。 而站在应听声身旁的清休澜反倒冷笑了一声,伸手拿过了应听声手中那根“下下签”,用拇指在下下签三个字上狠狠一抹。 那灵签顿时泛起光来,清休澜指尖顿时冒出血珠。 应听声连抽三卦下下签连眼神都没变一下,但却在看到雪中那抹刺眼的红时变了脸色,抬手就要去阻止清休澜的动作,又被清休澜一个眼神制止。 清休澜不顾滴落在雪地上的鲜血,硬生生将那“下下签”改写成了“上上签”,然后冷着脸丢给了应听声,看着面前呆愣的小僧说道。 “不管你解出了什么,我一律不信。” “这签,我说是‘上’,就只能是‘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结果。” 第116章 小僧大概是被清休澜这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言论和动作震惊了, 呆愣在原地,视线虚虚落在清休澜身上,然后僵硬地转头看向了应听声手中那一卦签。 应听声看着手中被强行更改了的签, 神色不明, 他轻轻摩挲着那“上上签”三个字, 然后开口对面前的小僧说道:“出个价吧,我想留下这签。” 小僧反应迟钝地将应听声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两圈, 才突然惊醒一般“啊”了一声,然后摆了摆手, 说道:“施主既已经改了灵签, 这灵签便属于施主了, 不需要再额外付报酬。” 第134章 “如此。”应听声转了一下手中的灵签, 然后将其收到了怀中, 随后朝那小僧行礼说道:“那我就收下了。” 待那小僧连说三声“阿弥陀佛”然后转身离开之后, 应听声才接着跟清休澜往苏府走去。 路上,他开口问清休澜:“师尊怎么突然出手改了那签?我本以为师尊应该不在意这些。” 清休澜转头看了应听声一眼,反问道:“假如刚才连抽三卦下下签的人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应听声话音一顿。 他大概也会强行更改签上的内容,然后再劝师尊不要相信——虽然清休澜不需要他劝, 也不会信。 原本不在意的事一旦沾上了在意的人,也会变得重要起来。 这个道理应听声现在也明白过来,清休澜自然也不会不知道。两人心照不宣,没有将其说出口。 “师尊这么在意我,已经在意到了连一不知是真是假, 根本不重要的卦签都要更改的地步了吗?”应听声在已经明确了清休澜的态度之后故意笑着问道。 清休澜自然也听得出来应听声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叹息一声,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说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喜欢在我身上寻求一个,已经知道了答案的肯定回答?” “师尊给吗?”应听声问。 “给。” 清休澜答道。 “我希望所有真实或虚假的不幸都与你无关。我希望幸运与欢乐常伴你身,片刻不离。” “我希望……”最后,清休澜轻声说道。 这场长达十一年的大雪,不会被时间的雨水冲刷,变得潮湿而模糊。 —— 清休澜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雪越下越大,夹杂着呼啸的寒风,应听声还当是自己没听清,偏了偏头,疑惑问道:“什么?” 清休澜摇了摇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这么大的雪,你那海棠清欢院里的垂丝海棠没关系吗?” “它本也不是普通的垂丝海棠。”应听声没再纠结没听清的那句话,笑着答道:“哪有垂丝海棠现在还在开花的——一点细雪,奈何不了它。” 果不其然,等二人逆着风雪回到苏府的海棠清欢院后,那落满了雪的垂丝海棠树依旧挺立。地上虽然掉落了不少海棠花,但大部分海棠依旧在树上轻轻摇晃着。 清休澜抬手给海棠清欢院罩了一层结界,让寒风不要在此肆虐,让飘雪不要在此留恋。 随后,他又从乾坤戒中拿出了一用竹子编成的竹篓,开始用灵力小心采摘下挂在树上的海棠花。 狐狸身上落了不少雪,回到海棠清欢院后跳下了地,甩了甩毛,把雪水甩了应听声一身。 应听声:“……” 应听声手中还拿着块宽大的毛巾准备帮它擦拭,看来现在狐狸是用不上了——但是可以给被狐狸甩了一身水的自己用。 他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然后偏着头擦拭着有些潮湿的发尾走到了清休澜身边,伸手一摸清休澜的发尾和后背,然后手一顿,又拿出了一块毛巾,劈头盖脸地罩在了清休澜头上。 摘花摘到一半就被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毛巾遮住了视线的清休澜:“……” 清休澜左手还端着那装着小半海棠花的竹篓呢,虽然知道“凶手”是谁,却只能无奈的开口道:“听声,别闹。我这有事正忙呢。” “师尊头发都湿了,先进去换个衣服,泡个澡,去去寒气,再接着干所谓正事吧?”应听声随手将自己左手的毛巾抛到了不远处的桌子上,然后伸手隔着那层毛巾轻轻地揉搓着清休澜的长发。 回了海棠清欢院罩上结界之后,清休澜便散了自己的易容——但是那长串的发饰还挂在他脑袋后面。 “听声,发饰。”清休澜感到了细微拉扯头皮的感觉,开口提醒道。 应听声拿开了表面微湿的毛巾,挂在自己的臂弯上,然后伸手开始解那月亮形的流苏发饰。 那末端缀着珍珠的流苏发饰似乎并不想离开清休澜,死死缠住了清休澜的发丝,轻轻一扯便会带来痛感。 应听声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将这流苏发饰和清休澜的发丝分开。但流苏缠住的地方实在太多,清休澜的头发又长,解了半天收效甚微。 最后,连清休澜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指尖运起灵力就要直接将被缠住的那些发丝剪掉,被应听声阻止了。 “师尊怎么老想着断发?”应听声摇了摇头,手上动作依旧不急不缓。 清休澜被拦了动作也不恼,收回手之后回答道:“嫌麻烦而已——解不开就别解了。” 应听声没回答,好像跟这发饰杠上了一样,今日就要和它拼个你死我活。 清休澜又无声地叹息一声,站在原地,默默抬眸看着头顶的海棠花,静静地又等了一盏茶。 ——然后终于忍无可忍,干脆利落地用灵力落了那几缕发丝。 应听声板蹲在地上,垂着眸,也不知道在和谁较劲。 清休澜很轻易地察觉到了应听声的情绪波动,转过身,跟着蹲了下来,然后用左手拈起了自己落在雪地上的黑色发丝。 随后,他抬起右手,指尖灵力未散,快速地扫过面前应听声落在身前的长发,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故技重施地从地上捡起应听声被他的灵力斩断的发丝。 清休澜从空气中一勾手指,然后就变出了两根红线来,他将这两缕不同的发丝分别用红线缠绕了起来,然后随手找了个锦盒放了进去,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但现在有觉得开心一点吗?” 应听声没说话,抬手接过了清休澜递给他的,那个巴掌大的红色锦盒,眨了眨眼,这才抬眸看向清休澜。 清休澜伸手将他拉了起来,然后指着被放在地上的,已经装了浅浅一层的竹篓,说道:“采摘花瓣的任务交给你,好吗?” 应听声点了点头,然后目送清休澜往殿内走去。 他没有多问,只是在清休澜的身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后垂下眸,伸手打开了手上红色的锦盒。 应听声不知道清休澜知不知道人间那名为“结发为夫妻”的习俗,但他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亲手抚过那缕属于清休澜的柔顺发丝,按下了心中将红线解开,把两缕发丝绑在一起的想法,眸中情绪微沉,收起了锦盒。 不急。 之后,他肯定会让清休澜自己亲手把这两道并不相连的红线解开,再将他们的发丝绑在一起的。 随后,应听声俯身拿起了被清休澜放在地上的竹篓,看了眼里面的海棠花瓣,然后足尖一点,直接跃上了那颗枝干粗壮的海棠花树。 海棠花集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幅度并不明显,就好像落在树枝上的只是一只轻盈的小鸟。 应听声小心地摘下了那些即将开谢的海棠花,并没有动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苞。 他动作迅速,很快就将这手臂高的竹篓装满了。 最后,应听声伸手抚了抚垂丝海棠树的枝干,这才重新落在地上,然后拿着竹篓往殿内走去。 殿内比外面暖和不少。 清休澜关上了窗户,点上了灯烛,明明还是白天,却已经有了种傍晚的感觉。 清休澜坐在桌边,擦拭着两个巴掌大的酒坛,看见应听声放在桌上的,装的满满当当的海棠花瓣,失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应听声随口说道:“不会浪费。酿完酒剩下的海棠花瓣可以用来做点心。” 清休澜垂着眸,继续用布绢擦过酒坛的每一寸,状似无意问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突想用这垂丝海棠酿酒。” “突然想酿,就酿了。”应听声表情未变,拉开椅子,坐到了清休澜身边,笑道:“总归这些年来我也酿了不少青松酿,够师尊喝好长一段时间了。” “既然师尊已经喝了这么久的青松酿,不如明年就换换口味吧。” 清休澜听到这话手一顿,然后抬头看向应听声,应听声眼中没有一毫心虚,就这样与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二人对视两息之后,应听声偏了偏头,用无辜的眼神问道:“怎么了,师尊。” “天机宗不种垂丝海棠,还从未有人试过用垂丝海棠酿酒——就连沈灵也没试过。”清休澜收回了目光,将擦拭干净的酒坛放在桌上,酒坛与木桌碰撞,发出了一声脆响。 清休澜伸手拿起另一个酒坛,有意无意地说道:“要是最后这垂丝海棠酿出的酒味道独特,可与青松酿媲美,可就是你开了先例了。” “只怕到时候年年都不缺的青松酿,就该换成这新的垂丝海棠酿了吧?” 清休澜伸手用食指点了点面前的酒坛边缘,然后笑着说道:“不如我替你给它起个名字——就叫春日醋酿。” “春天啊,可是个酿醋的好时候呢。”清休澜轻飘飘地说道。 即便已经被清休澜戳破了心思,应听声依旧面不改色,故作苦恼地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听起来和海棠没什么关系。” 第135章 清休澜笑了笑,说道:“你酿这酒,不本来也和海棠没什么关系吗?” “是海棠也好,是梨花也罢。为了取代青松酿,这酒啊,肯定都会酿的,不是吗?” 第117章 “……”应听声偏过了头, 闷闷道:“……不要这么聪明,师尊。” “一坛青松酿而已,也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清休澜将擦好的两个酒坛放在一旁, 伸手在竹篓中抓起一捧海棠花, 轻轻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花瓣, 说道。 这时,清休澜指尖突然泛起光, 他动作一顿,然后唤出了水镜。 “寄忱回来了。”水镜中的人正是孟玄, 他将水镜偏了偏, 然后清休澜就看到了水镜中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许寄忱。 “但他似乎有事瞒着我们。”孟玄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对清休澜说道:“……不回答, 也不说话, 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半天了。” “最重要的是……”孟玄声音压得更低, 说道:“……沈灵突然失联了。” 清休澜蹙起了眉, 然后就突然被握住了手,他偏头看了一眼应听声,自然地拍了拍应听声的手,说道:“沈灵游走于阴阳之间,突然有事联系不上也正常——我现在过来。” 抹去水镜之后, 清休澜站起身看向身旁的应听声,还没开口,应听声便自然而然地答道:“一起去。” 清休澜话没出口就得到了毫不意外的答案,只好点了点头,然后直接捏了个传送阵。 等传送阵的光芒逐渐散去后, 清休澜挑起眉,发现殿内不少人。 出了孟玄和许寄忱之外,凉倾、苏扶盈、和音以及上官衡都在。 清休澜转头看了一眼尚且大亮的天光, 问道:“……这就要坐下来吃团圆饭了?” 苏扶盈将自己抱着的昏昏欲睡的和音送到了上官衡怀中,示意他先带着和音去隔壁睡。 上官衡很早就知道苏扶盈的身份,也知道有些事他无法参与,甚至无法陪伴在苏扶盈身边,只能点了点头,然后抱着和音离开。 “寄忱?”清休澜走到被众人团团围起的许寄忱身边,俯下身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许寄忱如孟玄所言一样,一动不动,视线落在地上,不看不听不回答,宛如一座石头雕像一般。 “可能是见鬼了吧。”凉倾手中端着一杯热饮,随口道:“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或者遇到了什么不该遇到的。” “被乱了心了?”孟玄坐在火炉上,用筷子翻动着上面烤着的红薯,问道。 但在场的天机宗众人都知道许寄忱特殊的体质,因此,孟玄这句话实际上的意思是,“寄忱听到了什么,自己想不明白吧”。 清休澜看着不配合的许寄忱,二话不说直接罩下一层结界,隔出了一方只有他们二人的小天地。 “看到什么,还是听到什么了?”清休澜站在许寄忱身前,再次平静开口,问道。 许寄忱依旧没回答,只是垂着眸说:“前辈的言灵于我无用,就不要再费心了吧。” “……”清休澜简直要被许寄忱这话气笑了,深感无奈,终于也是体验到了沈灵口中的“并不省心”,道:“你以为我用不了言灵,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吗?” “前辈是想对我用刑……”许寄忱抬眸,眼中无一丝波动,问道:“……还是想用师尊威胁我?” “寄忱不惧这些,前辈若想尝试一二,便尽管来吧。” 清休澜:“……”遇到个比应听声还倔的。 关键这还是别人家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却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 “寄忱勤勤恳恳修炼是为了飞升?”清休澜在许寄忱身边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许寄忱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回答道:“前辈真的相信天界存在?” “万一……飞升其实是死亡,然后前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呢?” 果然。清休澜想道。估计是遇到了和他之前一样的情况。 “去过长乐天了?”清休澜不再扯些有的没的,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然后就看到许寄忱眸中划过一丝惊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不是还遇到了什么仙啊神啊和你说了些莫名其妙的?”清休澜笑了一下,说道:“他们无法洗脑你,但你自己却产生了怀疑,是不是。” 这次,许寄忱沉默了更久,然后就像找到了同类的小动物一样,轻声开口道:“凡人日夜修行,风雨无阻,只为了飞升前往梦寐以求的‘天界’——但是为什么要去天界?” 这个问题,清休澜回答不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只问:“寄忱又为什么想要飞升去天界?” “……”许寄忱眼中迷茫,回答道:“我不知道。好像修炼,然后飞升,就是我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也是我唯一的目标——我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 “……我见过长乐天了。” 最后,许寄忱这样说道:“……天界也好,长乐天也罢,都不是我所期待的地方。我修炼……不是为了飞升到这样的地方去的。” “那就不去。”清休澜言简意赅:“有谁规定修炼了就一定要飞升离开的。” 清休澜只短远远见过一眼长乐天,在他眼中,这长乐天从外表看,看不出任何异常,安静,没有人气,非常符合清休澜想象中“天界”的样子。 但看许寄忱的神情,就像认认真真地走过一遍长乐天,然后才得出了“自己不想去”的结论一样。 怎么去的。这是清休澜心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还好沈灵对寄忱没什么要求,不至于被这许寄忱这堪称惊世骇俗的决定气死——这是清休澜的第二个想法。 许寄忱听完后就像堵在胸口的气终于通顺了一样,面色好看很多,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我很担心今晚的宴会。” 今晚便是年夜了,也是苏和音的生辰,整个苏府上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都在为这难得喜上加喜的日子做着准备。 清休澜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缓缓散了结界,孟玄等人又重新出现在周围。 凉倾与孟玄一眼就在清休澜脸上看出了“问题解决,但是又出现了别的问题”的意思,疑惑问道:“怎么了?” 结界消散后,清休澜依旧坐在软塌上,应听声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清休澜身旁。 软塌足够宽,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清休澜示意许寄忱可以接着往下说了,然后转头看向应听声,伸手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坐着。 应听声也自然地就坐上了清休澜旁边的位置,看得苏扶盈等人一脸复杂。 凉倾大概是突然想起了之前定下的“赌约”,突然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嘴角,没有说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我今早在房间内看到了几道奇怪的黑影,有意无意地将我赶出了房间,然后引着我走出了苏府。”许寄忱开口道。 仗着自己不会被幻境影响的体质,这几年来许寄忱可谓少走了不少弯路,遇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幻影,许寄忱通常都不放在心上。 他还会扮猪吃老虎,假装自己已经被影响,然后跟上去,连黑影带背后装神弄鬼的人一起一网打尽。 “黑影带着我往前走,还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些什么‘快逃,不要留在苏府’,‘这里不安全,我们带你离开’一类的话。” “我自然不信。”许寄忱摇了摇头,说道:“但那黑影紧接着说出了很多有关我的事情,没有撒谎。”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觉得不对,接着问其,‘为什么说苏府不安全’。” 黑影把许寄忱带到了一个死胡同里,然后挡住了他来时的路,一个接一个的黑影将许寄忱围了起来,然后怪笑着围着他绕起圈。 其中一道黑影尖酸刻薄地张开了嘴,说道。 “过年好呀,今年的新年红红火火,火火红红!特别是苏府,红得要命!” “到处都是鲜红色呀!落了人满头满脸!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要带你离开!” “你可要记得,是我们帮了你呀!是我们帮了你!” 许寄忱背靠在墙上,看着面前扭曲着将自己拉长又缩短,然后蹦蹦跳跳地跳进了墙面缝隙中的几道黑影,神色不明。 这种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说的话,许寄忱从来都不将其当真。 但是这黑影不知道是蒙对的,还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许寄忱试探黑影问的问题,黑影都能对答如流,一字不差。 这不得不使许寄忱重新审视黑影对他说的话,并且开始往苏府赶。 “……就是这样。” 许寄忱将他今早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看向清休澜。 清休澜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 许寄忱在回来的路上,肯定又遇到了什么,然后才见到了那“长乐天”。 但是许寄忱并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刻意将这一段从“早晨的经历”中隐去了,并且希望清休澜能够帮他保守这个秘密。 第136章 “……就因为这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胡言乱语,你就这么心神不宁?”孟玄疑惑问道。 许寄忱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苏扶盈一脸凝重,她已经从凉倾那儿知道了有关贪虫的事。从那诡异的对联,到从未在人间出现过的贪虫,再到这真假不明的“预告”,每一件事都在刺激着苏扶盈脆弱的神经,以至于如今近乎杯弓蛇影。 “别那么紧张。”清休澜看出了苏扶盈的顾虑,说道:“大家都在这里,真出了什么事也不要紧。” “是啊,护下整个人间不敢说,但护下一个苏府我看还是绰绰有余的。”凉倾也点了点头,懒懒说道。 ——但在下一秒,就有家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苏扶盈心里一沉,在知道她们在议事的情况下,苏府的家仆没事不会来打扰。 她快步上前拉开了门,然后就看到家仆眼神慌张,急促地说道:“和音小姐她、她不见了!” 苏扶盈心脏骤停。 第118章 苏扶盈在原地站了几息, 那几息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秒,苏扶盈松开了死死抓着的门框, 然后身形一闪, 消失在了原地。 屋里几人相互对视一眼, 也都立刻跟着走了出去,自发地帮忙寻找起来。 清休澜落后了几步, 应听声自然也没急着出去。 “师尊不一起去吗?”应听声跟着清休澜站在门口,问道。 “我总觉得莫名其妙的。”清休澜看着前方说道:“从对联开始, 就一直莫名其妙的。” “我不太相信这三波事背后是三个不同的人, 这也太巧了, 刚好撞在这两天?”清休澜看着不远处落在树上的一只小鸟, 说道:“但这几起事件都没有惊起什么波澜, 无人伤亡——就像熊孩子的恶作剧一样。” “师尊觉得和音会没事吗?”应听声问。 清休澜摇了摇头, 道:“她一定会没事的。她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扶盈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我们,自然也会帮着查清真凶。” “……太恶劣了。”应听声低声道:“耍人玩一样。就像有人急匆匆地喊着救命,等聚集了一大群过路人后,突然笑起来, 说只是个玩笑一样……太恶劣了。” 微风吹动,一片叶子被吹落下来,惊得树上的小鸟仓皇逃走。 “你觉得……背后之人是谁?”突然,清休澜问道。 应听声想了想,答道:“……我不太确定, 但他应该认识我们。” “这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清休澜跨出房门,随口说道。 “我猜我和师尊想到的是同一个人。”应听声跟了上去,道:“但他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他应该如师尊之前说的那样, 已经悄悄死去。”应听声疑惑道:“而且,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不直接现身呢?就这样不痛不痒,但惹人心烦地报复一下,不太像他。” 清休澜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你没发现——他的目标一直不是我们吗?那个满嘴谎话的,不知从哪儿来的骗子可和扶盈没仇。” 应听声一愣,脑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形,他正想追问,但清休澜却不肯再说,摇了摇头,往前走去。 清休澜与应听声不过在原地聊了一盏茶的功夫,苏扶盈就已经快将整个苏府都翻过来了,然后在主殿的假山后发现了坐在地上玩泥巴的苏和音。 苏扶盈在看见安然无恙的苏和音时脚一软,及时伸手撑住了旁边的假山才没直接原地跪下,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雷。 她缓了几口气,然后快步走到了苏和音面前,紧张地将她整个人上下检查了一遍,半是担心,半是严肃地问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爹呢?” 苏和音毕竟只是个两岁的孩子,哪里说得清楚,一会儿说什么“天空突然消失了”,一会儿又说什么“不认识爹爹”,言辞混乱,语句颠倒,但好在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衣服脏了。 孟玄几人在看见完好无损的苏和音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此时已近下午。 苏扶盈抱着苏和音走回了寝殿当中,然后就看到了昏睡在桌上的上官衡。 “阿衡?”苏扶盈皱着眉迅速探了探他的脉,却发现上官衡只是睡着了而已。 上官衡被苏扶盈叫醒时表情还有些茫然,然后下意识在身侧寻找起什么来,直到看到站在苏扶盈旁边的苏和音,这才放松下来,揉了揉眉心,疑惑问道:“奇怪,我怎么睡着了?” 苏扶盈探过上官衡的脉,并没有在他体内发现任何异常,随后又走到一旁,检查起殿内摆放着的香薰炉,但还是一样的结果——炉内燃着的就是普通的安神香,并不存在迷药之类。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苏扶盈的心却绷得越来越紧,再来几次这样的“意外”,保不齐她会比凶手更先崩溃。 苏扶盈垂下眸,暗自在心中决定,等今夜苏和音的生辰宴过后,就要彻查,找出凶手,当才能安心离开苏府,回天机宗。 这时,孟玄突然从门外探进头来,打断了苏扶盈的思绪,问道:“……休澜呢?” 此话一出,除了上官衡以外,其他人皆是一愣。 等到孟玄用水镜联系上了清休澜,然后迅速赶到海棠清欢院后,就看到清休澜蹲在那颗垂丝海棠树下,表情凝重地低着头看着什么。 听见动静,清休澜回过头,视线落在孟玄身上,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孟玄察觉到异常,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合上了手中的扇子,朝着清休澜走了过来。 清休澜转过身,随后孟玄的视线便凝固在清休澜左手捧着的一株红莲之上。 “眼熟吗?”清休澜问他。 “眼熟,相当眼熟。”孟玄俯下身,仔细观察了下清休澜手中的这株红莲,然后疑惑地开口问道:“这不是之前在妖界那突如其来的,刺杀女王时出现的红莲吗?” 那场刺杀过后孟玄也派人去调查过那神秘的黑衣人,但是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那黑衣人就像鬼魅一般,悄悄出现在妖界,然后又悄悄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几次调查无果之后,孟玄也就将这件事遗忘在了脑后。 但那黑衣人的红莲实在是非常霸道,且攻击性很强,因此,孟玄对那红莲的印象十分深刻。 “或许是。”应听声正半蹲着将地上散落的红莲莲瓣捡起,开口说道:“这红莲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海棠清欢院中的——而且这就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红莲而已,除了品种不详之外,与任何一株植物都没有区别。” “上面没有沾染一丝灵力,所以查无可查。”应听声站起身来,开口补充道。 “这更像是一个对我们的警告,甚至是挑衅。”清休澜合拢手心,那朵红莲就像易碎的瓷器一样,化作了粉末,随风散去,“我们来到人间之后发生的种种怪事,与红莲的主人逃不开关系。” 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几息后,许寄忱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问道:“有人能联系上我师尊吗?” “怎么,还找不着沈灵吗?”孟玄有些惊讶,唤出了自己的水镜,问道。 许寄忱摇了摇头。 距离沈灵失联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依然没有任何消息——除了阴阳司突然发生大爆炸,大到把轮回井都炸没了这种突然的大事之外——就只有沈灵本人出事了这一种可能。 但这两种可能听起来都不怎么美好。 苏扶盈的心早就沉了下来,没了任何过年的心情,但还是努力安慰众人道:“也不一定,一般人奈何不了沈灵,再等等看吧?” 即便如此,众人面上的忧虑和担心依旧不减。 “我建议等到明天,要是沈灵还没消息的话,立刻回天机宗。”最终,清休澜开口道。 天机宗现在就沈灵一人守着,他要是没消息,那天机宗可就危险了。 众人都认可了清休澜做出的决定,随后,凉倾跟着苏扶盈一起离开了,孟玄则心事重重地揽过了许寄忱的肩,带着他一起往回走了。 等应听声目送所有人离开后再回头,发现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清休澜突然没了人影。 应听声:“……?” 他迷茫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开口唤道:“……师尊?” 无人应答。 应听声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转身走进殿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 但等应听声再次走出来时,却又看到清休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颗垂丝海棠树下。 “师尊?”应听声试探性唤了一声。 清休澜转过头,“嗯”了一声,然后平地扔下一颗惊雷:“沈灵不在天机宗,应该是去阴阳司了。” 应听声:“……??” 他疑惑问道:“……师尊怎么知道的?” 第137章 清休澜似乎也有些莫名,答道:“回去看了一眼。” 应听声:“??” “回……天机宗吗。”应听声迟疑问道:“……刚刚?” “不然呢。”传送阵在清休澜手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清休澜失笑答道:“你修仙是为了什么?反正我是为了方便生活。” 应听声:“……” 在清休澜这个过于随便的回答下,应听声“只是为了救人”的答案就有些沉重了,并不适合在此刻拿出来说。 “既然如此,要现在就回天机宗吗?”应听声换了个话题,问道。 意料之外的,清休澜摇了摇头,然后对疑惑不解的应听声解释道:“我已经在天机宗设下了阵,有异常能随时赶回去——等明天再和他们说吧,今晚就当什么事都没有。” “……大过年的。”清休澜轻声补充了一句。 应听声便理解了清休澜的意思。 总归现在也没真发生什么事,清休澜不希望苏扶盈错过自己女儿的生辰宴。 “给我找个红封吧,我封个阵进去。”清休澜随口道。 应听声点点头,看清休澜低着头想着什么事,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凑到清休澜身边,等清休澜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后,低声问道:“师尊给和音包了红封……那我呢?” 清休澜:“……”你到底多大了。 “……和音是两岁小孩,你也是吗?”清休澜面无表情,挑眉问道。 “对师尊和一众前辈而言,我不是吗?”应听声简直把“横竖都有理”演绎到了极致,轻轻地理直气壮道:“但我很懂事,只要师尊的红封。” 清休澜被气笑了,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的是他,说自己还是小孩子的,也是他。 “休澜”、“休澜”地叫他的时候,应听声怎么不说自己是小孩子了? 间接性长大是吧? “滚蛋。”清休澜意简言赅。 第119章 “好的, 师尊。”应听声从善如流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进了殿中,四处翻找起来。 没过多久, 应听声就从书桌某个角落翻出了两个崭新的红封。 应听声拿着红封, 没立刻出去, 反而先抬眸,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站在树下的清休澜。 确定清休澜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后, 应听声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其中一个红封。 这红封并不是用纸做的,而是用一块绣着吉祥如意的红布制成的小荷包。 应听声将怀中那支上上签拿了出来, 灵力一动, 悄无声息地在签上落下了一个不知名的法阵, 然后将那只上上签放进了这红色的小荷包中, 将其封了起来。 接着, 应听声走到了里间床榻边, 将这被封好的红色小荷包塞进了床榻里侧的枕头底下。 应听声伸手抚过带起的褶皱,仔仔细细地恢复将其成原本的样子,以免被清休澜发现异常。 ——然后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做什么呢”。 应听声被吓了一跳,迅速直起身,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之后,才转过身看向疑惑打量着他的清休澜,笑着开口说道:“没什么。” 接着,他也不给清休澜接着往下问的机会,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 右手上正是另一个空空如也的红封。 “师尊要的红封。”应听声说道。 但他刚刚的动作实在太过明显,别说清休澜,就是一个眼睛不瞎的普通人都看得出来应听声要么是在翻找什么, 要么是在隐藏什么。 但清休澜却没有多问,视线从应听声的脸上往下落,落在了他手中的红封上,好像真的被成功转移走了注意力。 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接过了红封。 “现在的人一般在红封里放些什么呢,金银珠宝和首饰?”清休澜打量着手上软和的,从里到外都是正红色的小荷包。 “总归重要的是被封进去的阵——那里面放什么都不要紧吧?苏前辈也不缺金银珠宝,宝石首饰。”应听声垂眸看着清休澜,答道:“只缺这样一份心意。” “也是。”清休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用灵力从之前放在桌上,装着不少垂丝海棠花的竹篓里勾出了几朵海棠花。 清休澜手指翻飞,淡金色灵力轻盈地飘在空中,可谓将灵力掌控得炉火纯青,那一道道灵力在他手中就好像一根灵巧的绣花针一般。 他将朵朵海棠花用灵力并排穿了起来,串成了一条项链的模样,然后又从乾坤戒中拿出了不少从孟玄那儿顺来的珍珠以及晶莹剔透的小宝石,将其一同编进了项链里。 接着,清休澜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上其中一朵海棠花的花瓣,瞬间,冰雪蔓延,将这海棠花冰封了起来。 透过一层淡蓝色,还能隐约看到垂丝海棠原本的薄粉。 清休澜在那层冰之上又覆盖上了一层灵力,隔绝了寒冰的冷气,之后再触摸上这条永不凋谢的垂丝海棠花项链时,便不会感到一丝冷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清休澜认认真真地在空中刻画了一个可以在关键时候帮忙抵挡致命一击的法阵,他右手捧着这道法阵,将其落在了手中项链之上。 这道笔画走势繁琐,精细而复杂的法阵在项链上闪烁了一下,随后又沉寂下去,不见踪影。 清休澜右手拿着手链,摇晃了一下,项链上的宝石与珍珠碰撞,发出了一声声清脆的响声,极其悦耳。 随后,清休澜便将这条项链放进了红封中,用灵力封了起来。 “那我送什么好呢?”应听声静静地看着清休澜的动作,直到他干完正事之后,才开口问道。 清休澜似乎有些诧异,抬眸看了应听声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了头,接着绑红封上的结,随口说道:“你不是小孩子吗?小孩子哪里用送给别的小孩子红封?” 应听声:“……”随口说的,师尊也当真。 虽然在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孟玄和凉倾——以及沈灵和清休澜眼中,应听声确实还是个孩子,但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应听声和苏扶盈一样,都可以称一声“大人”了。 如果他以什么“我还是小孩子”的理由理所当然地不给苏和音准备红封,那可就太难看了,难免落得个“有脸不要”的臭名声。 “好了,我送就行了。”清休澜逗了应听声一句之后也满意了,不再开玩笑,说道:“扶盈肯定会单独给我们安排吃饭的地方,不会和其他普通人坐在一起。” “到时在场的,应该只有一起来的那几个熟人,你送不送都不要紧,扶盈不会在意这些。”说着,清休澜想到什么一样轻笑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落下一句。 “毕竟,按照人间习俗,一家人只用出一份红封。” 应听声被清休澜拒绝的小失落还没成形,就被清休澜的一句“一家人”打得晕头转向,什么失落难过就像突然爆炸的乌云一般,化作飞灰消失在了应听声的心间。 他的眸中又重新盈上了笑意,几乎压抑不住内心中的欢呼雀跃,尽可能稳着步伐,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清休澜。 清休澜自然地回头扫了他一眼,然后似乎毫不意外,轻轻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样,开口问了一句:“清清呢?” 清休澜现在喊那狐狸的大名是越喊越顺口了,丝毫不觉得尴尬——反倒是应听声每次听清休澜开口喊这狐狸的大名就神色复杂。 直到现在,清休澜都习惯了,应听声也没能习惯,依旧神色复杂。 “……不知道哪里野去了。”应听声偏头问道:“师尊找它有事儿?” “没什么大事,只是觉得……吃团圆饭的时候,它应该会回来吧。”清休澜摇了摇头,走出了海棠清欢院,说道:“你没和它定契?” 在修仙界中,无论是普通的宠物,还是像轻轻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兽,都很少有人会不给它们定下宠物契。 这宠物契听起来像是禁锢,但其实是对双方的保护——这契约是双向的。 主人并不能随意伤害自己定下了契约的宠物,宠物也不能“磨刀霍霍向主人”。 定了契之后,双方相处起来才会更加安心,不必担心背叛,因此,在修仙界中可谓是人手一个。 “轻……它不是我的宠物。”应听声摇了摇头,卡了一下壳,差点咬到舌头,说道:“既然不是宠物,自然不需要定什么宠物契。” 我不会伤害它,它也不会背叛我。 “再说,师尊不也看到了吗?即便我与它没有契约,平时也不怎么见得着影,每次再见面都张着嘴想咬我……”应听声笑着,朝清休澜一眨眼,说道:“……但在关键时候,它还是急匆匆地赶了来,给我带来了外援。” “那倒是。”清休澜点了点头,“倒像是战友一般了,时不时斗斗嘴,但关键时候却从不掉链子。” 第138章 “呀,你们来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主殿附近。 在主殿那池塘假山旁的亭子中,坐着两人,正是凉倾和孟玄。 他们正一人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地嗑着,朝路过的两人招了招手。 凉倾抓着一把瓜子起身,朝他们走了两步,懒懒道:“这是要去哪儿?一起来嗑会瓜子啊。” 清休澜他们本来也没什么事,去哪儿都无所谓,听见凉倾的话,便自然地转了方向,朝着小亭走来。 孟玄一眼就看见了清休澜拿在手中的红封,然后“哗啦”一下,将手中的瓜子全部扔到了桌上,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个一模一样,只是比清休澜手上那个略大的红封对凉倾说道:“你看!我就说休澜肯定会和我准备一样的红封!人间都是准备这样的红封才是!” 听见这话,清休澜和应听声皆是疑惑。 但靠在旁边亭柱上的凉倾“切”了一声,毫不胆怯地争辩道:“我可特意去查了,红封就是在新年送出的礼物,代表着祝福,和自己的心意——既然如此,谁说一定要用这红布包着才能送?” “它都叫红封了,当然得用红布包着,不然还叫什么红封!”孟玄也不堪示弱。 “重要的是心意,心意!”凉倾抱着手,说道:“讲讲道理,兰芙塔不能包进红布中,但没有红布包着,它就不是我给和音的礼物了吗!” 两人各自有理,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清休澜早就习惯两人时不时来一次的斗嘴,脸色都没变一下,直接走进了小亭中,然后坐了下来,拿起了一块放在桌上的糕点,闻了闻。 “听声!你来评评理。”凉倾与孟玄对视几息,然后猛地朝应听声一招手,说道。 就连孟玄都一起看向了应听声,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就是,听声最公平,你来说,我俩究竟谁对谁错?” 突然被架在火上进退不得的应听声:“?” 这怎么评理! 孟玄和凉倾都是应听声的前辈,他还能指着谁的鼻子说,“我觉得你是错的”吗? “我觉得……”应听声在脑中急速思考着该怎么回答,然后放缓了语气,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拖延时间:“关于红封这个事儿吧,它确实是代表了人的心意,也是用红布包起来的。” “……因为红布是红的,所以叫红封。”应听声悄悄移开了视线,看向坐在不远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清休澜。 等清休澜察觉到应听声的视线,偏过头朝他看去时,应听声急忙求助似的给清休澜递了个眼神,口中接着说废话:“……所以红封被红布包着,但也不一定就要用红布包着……” 凉倾:“……”我能不知道吗。 孟玄:“……”说啥呢这是。 两人听着应听声这副一本正经,但牛头不对马嘴的废话回答,一同沉默了下来。 “……你的红封呢?”最终,还是凉倾先听不下去了,随便用了个理由开口打断了应听声。 应听声听到这个问题眼神有些躲闪,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正当孟玄与凉倾两人疑惑之时,就听见身后坐在小亭中的清休澜悠然开口:“我送了,听声自然不用再送。” 孟玄和凉倾两人闻言回过头,眼神中难掩惊讶。 “我没记错的话,一般只有一家人才……”凉倾话说到一半,顿止,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睁大了眼。 “我和听声……”清休澜懒懒散散地转过了身,视线越过凉倾与孟玄,落在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应听声身上,慢慢答道。 “……不是一家人么?” 第120章 一瞬间, 别说应听声,就连凉倾和孟玄脸上都写满了“啊这是可以直接说的吗”。 凉倾与孟玄对视一眼,然后用眼神对孟玄说:“这算是公开了吧?我赢了。” 毕竟让清休澜回答出这样一句话的问题是她问的。 孟玄皱眉, 摇了摇头, 也用眼神回答她:“不算, 一家人也可以是亲情,不能算是公开了。” 凉倾睁大了眼, 往应听声身上一瞟,又看了看清休澜, 用眼神示意:“你没看见听声的脸都比猴屁股还红了吗, 休澜怎么可能说的是亲情!我看那分明就是爱!” 孟玄闭上眼不看她, 过了两秒才再次睁开眼, 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回答:“不行, 没有明说的爱就是亲情友情兄弟情, 反正不是爱情。” 凉倾简直要被气个仰倒,翻完一个极其优雅的白眼之后打算再和孟玄战个几回,却被突然出声的清休澜叫停了。 “你俩……挤眉弄眼对什么暗号呢?”清休澜挑眉,开口问道:“怎么,看看听声又看看我……拿我们作赌了?” 凉倾与孟玄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 凉倾一边咳一边摆手, 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没有的事,怎么可能,休澜别多想。” 说着,她一肘身旁捂着嘴闷咳的孟玄, 示意他快帮忙解释一下。 凉倾这一下直接肘到了孟玄腰间软肉,孟玄被肘得一个踉跄,捂着腰侧缓缓、缓缓地蹲了下去。 凉倾:“……” 孟玄低着头, 艰难附和道:“对……没有的事,休澜看错了哈哈……来听声扶我一把,我要远离这个不祥之地……” 应听声:“……” 这话也太假了,清休澜眼得多瞎才能看错。 但然后应听声就像真的眼瞎一样,没有对这番言论发出任何疑问,只走上前扶了孟玄一下,然后开口道:“要我扶前辈去休息一下吗?” 孟玄低着头偏眸看了应听声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动静很大地咳了几声,然后一边口中念着什么“年纪大了腰不好”,“还是听声懂事哈哈哈”,一边健步如飞地几乎是扯着应听声往旁边宫殿走去。 清休澜:“……” 这么理直气壮地拐走我徒弟,至少和我打声招呼? 眼看孟玄离开,凉倾也像找到了什么难得的机会一样转身凑到了清休澜身边,一脸“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我不敢说出来你快问啊”的表情。 “……”清休澜本想直接当做没看见,然后把凉倾糊弄过去的,毕竟这位鲛人一族的公主可不是一般敢说,保不齐能说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奈何凉倾就像看不出清休澜脸上的抗拒一样,炽热的眼神几乎要将清休澜整个人都盯出两个洞来,好像空中平白多出两个太阳。 “……”最终,清休澜叹息了一声,抬起头,还是败给了太阳。 他从语气到脸色都是无奈,说道:“问吧,含蓄一点。” 凉倾一喜,立刻在清休澜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将手边的瓜子往清休澜那边一推,双手搭在石桌上,搅了搅食指,然后斟酌着问道:“那个……你和听声……做到哪一步了?” 清休澜:“???” 姑娘,这是已经含蓄过了的吗? 见清休澜沉默,凉倾还当他是害羞,不知道该怎么说,便自顾自开口试探性问道:“牵手?拥抱?亲吻?上……唔!” 清休澜忍无可忍,及时用灵力捂住了凉倾的嘴,然后一脸难言地看着满脸期待的凉倾,迟疑了一会,还是复杂地答道:“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是第三个。” 凉倾闻言更加激动了,直接挣开了清休澜轻轻捂着她嘴的灵力,一股脑地将想问的话抛了出来:“亲哪儿了?!发丝?手?额头?脸颊?嘴?伸舌头了吗?你伸的还是听声……唔唔唔!” 眼看凉倾越说越过火,清休澜就像被烫到了耳朵一样,实在听不下去,再次忍无可忍地捂住了凉倾的嘴,然后缓缓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脸,沉默了。 他不说,凉倾也不急着问,安静地坐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清休澜。 清休澜哪怕遮住了眼睛也能察觉到这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最终沉默了又沉默,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细雪轻落于额间。” 凉倾眨眨眼,反应了好一会才解读出这番过于含蓄的说辞是什么意思,随后不可置信地翻译道:“你们居然才亲过几次额……” 清休澜似乎真的很难接受凉倾直接说出这样的话,再一次不由分说地捂住了凉倾的嘴。 凉倾:“……”她服了。 凉倾挥散了周围的灵力,似乎还想开口问些什么,在清休澜指尖蠢蠢欲动的灵力以及“仔细点说话”的两重威胁下,做了个“我保证”的手势,说道:“最后一个问题。” 清休澜只得又散了灵力,道:“说。” 凉倾这回收起了脸上嬉笑的神情,认认真真地对清休澜说道:“所以你和听声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已经确认了……吗——你不会还吊着人家吧?亲都亲过了诶!” 清休澜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跟着凉倾的话音,扪心自问道:我是什么想法? 他所做的一切,早就超出了“前辈”和“师尊”的责任范围——没听过别家师尊和徒弟睡同一张床,还一起泡温泉的! 第139章 就连许寄忱都是和沈灵分开睡的! 清休澜看着凉倾,口中含着的那句“普通师徒”迟迟未能说出口。 ……普通师尊会纵容自己徒弟到如此地步吗。 ……普通徒弟会对自己的师尊做出这么多这么大胆的行为吗。 他明明知道答案,却还在自欺欺人。 旁观者清,凉倾已经从清休澜的眼中得到了答案,然后看着他,吐出了一句“负心汉”。 清休澜:“……” “你就仗着听声脾气好,哪怕已经知道了答案,只要你不先开口说破,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骗自己。”凉倾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但恨是假,想让清休澜看清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是真。 清休澜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凉倾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什么答……” 凉倾不给清休澜回答的机会,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名为“负君不负卿”的话本来,“啪”一声拍在了桌上,痛心疾首道:“你知不知道听声现在就像这本书里的哪怕被虐身虐心也依然喜欢你的小白花!” 清休澜:“……”小白花? 清休澜额角抽了抽,想到最近应听声愈发得寸进尺的行为,默默在心中反驳道。 大呲花还差不多。 但是还有一点,清休澜没听明白,皱眉问道:“我什么时候虐过……” “不要解释!”凉倾大概是给自己演爽了,格外忘我:“人家陪你这么久,什么事都干了,你连名分都不给人家一个!做点什么事都要偷偷摸摸的,听声很见不得人吗!” “……” 虽然凉倾这话有点……好吧,非常糙,但……并不是全然在胡乱掰扯。 应听声在他身边时,确实有很多偷偷摸摸小动作,比如牵个手,或者喜欢贴在他身边之类的。 清休澜并不怎么在意,大多数时候都随他去了。 要说名分……很多事情,用“徒弟”这个身份确实不太方便。 应听声如果想要一个更特别一点,更能理直气壮地向他讨要拥抱的名分……他清休澜也不是给不起。 一个名分而已。 但什么样的名分才够应听声在外也能对他如此任性,还不会被别人诟病指点的? 清休澜思考着,对凉倾说道:“有道理,我明白了。” 凉倾话才说一半呢,本还打算使出自己浑身解数,没料到清休澜居然这么快就松了口,也挺意外:“……啊?” 有什么道理,你明白啥了,能不能说出来让我也明白明白。 清休澜却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反而问起另一件早就不知道过了几个话题的事:“你和孟玄的赌约内容是什么?” 凉倾立马收拢了表情,无辜道:“什么赌约,哪有赌约。” “是吗?”清休澜明显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赌约内容大概和自己与应听声有关,似笑非笑地看着凉倾,与她无声地较量着。 没过几息凉倾就败下了阵来,举起了双手,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们——我,孟玄,扶盈之间确实存在一个赌约。” “……但我要是现在就告诉你赌约内容,我怕我这辈子都赢不了了——放我一马,有话好说,赌约结束之后你再找我……咳,找孟玄算账!” “……”清休澜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当听声不知道吗,我瞧他怕是早就猜出来了,只是碍于……——或许也存了些自己的心思,才没有说出来。” 凉倾微微睁大了眼,道:“你的意思是……他在等你开口?” 应听声能猜到的事,清休澜自然也能猜到——更何况如果他愿意,用个言灵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要能够使这赌约结束,谁赢他不都高兴?”清休澜随意道。 看他们几人进展缓慢,应听声估计心里都急死了。 “你们太慢,他有些心急了。”清休澜抬眸看向凉倾,说道:“这不,估计现在已经去给孟玄透题了。” 话音刚落,清休澜却看着面前的凉倾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眸中似乎有些震惊。 清休澜顺着凉倾的视线往前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一袭红衣,甚至还戴了一层红色薄纱,一副“出嫁新娘”模样的应听声。 清休澜:“……”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这也有点……太急了吧。 第121章 虽然不知道应听声是主动的还是——肯定是主动的吧, 要是他自己不愿意,谁逼得了他? 凉倾一脸震惊地指指应听声,然后又转过身去看清休澜。 ——看了个空,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清休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凉倾:“?” 她再回过头, 看向应听声的方向, 果不其然就在应听声身边找到了清休澜的身影。 应听声在清休澜朝他走过来时就已经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红色薄纱,然后笑着站在原地, 等待着清休澜在自己身边站定——就好像……在原地等待幸福降临了一样,让人心中鼓鼓囊囊地散发出热气。 应听声很少穿这样颜色鲜艳的衣服——哪怕是在七八年前, 最为少年的时候, 也不过在头上系着艳色的发带, 腰间挂着点张扬的装饰罢了。 清休澜站在距离应听声几步远的地方, 刚好能将应听声整个人都盛在自己的眼眸当中。 从头到脚, 完完整整, 就连被风挂在空中的红色薄纱都没有落下。 “你这是……?”清休澜站在原地,欣赏够了之后,才慢慢走到了应听声身边,问道:“做什么呢?” “不好看吗?”应听声抬起双手,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样式简单, 料子却价值不菲的红衣,抬起眸,轻声问清休澜:“……孟前辈还说这样穿师尊一定会喜欢呢……他是不是骗我?” 清休澜:“……”这小兔崽子,惯会装可怜的。 清休澜知道应听声想听一个什么样的回答,几乎不用动脑, 一句“你穿什么我都喜欢”就要出口,话到嘴边,却突然起了坏心思。 他想到了不到半盏茶前凉倾和他说的什么“虐身虐心的负心汉”, 颇觉得自己冤枉——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便宜倒是被讨到不少,结果到最后,自己却成了那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了。 反正骂都被骂了,不能被白骂,清休澜轻笑一声,干脆坐实了这个“罪名”,凑近应听声,故意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个颜色不好看,下次别穿了——谁给你出的主意,嗯?” 应听声显然是泡在蜜罐里泡久了,完全没料到清休澜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惊讶在他的眼中像洒了的水一样蔓延。 他张了张嘴,明显没在脑中预想过现在的情况,一时之间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无可挑剔的回答来,只能怔怔地顺着自己心中,将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不好看么?” 可能是周围的风有些大,也可能是应听声的声音太轻,竟衬得这句话中带着浓浓的失落和难过,就像一个没有落日的秋天——只剩无边无际的寂寥一样。 清休澜本来也是逗应听声玩的,他穿什么清休澜自然都是喜欢的——只是清休澜没料到自己的一句“不好看”威力居然这么大。 也不知是不是清休澜的错觉,他看向面前垂着眸的应听声,只觉得他的眼眶都已经微微泛红了,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一滴泪来一样——哪儿还有逗弄人的心情。 “好看,好看的。”清休澜伸出右手,轻轻勾起了应听声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轻笑道:“你突然穿成这样……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应听声其实也并不觉得难过——失落倒是有的。 他本该听得出来清休澜的玩笑话,但清休澜的一句“不好看”还是让他乱了心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罢了。 结果还没等他自己推理出个“为什么师尊会觉得不好看”的“一二三点”,清休澜就不打自招了。 就像以往那样,应听声一明晰清休澜的态度,就会立刻蹬鼻子上脸,最会得寸进尺,语气软下来,道:“师尊骗我。” 通常这一招都是极为好用的,这么一声下去,清休澜基本拿他没辙——只是这次他算漏了凉倾这个“意外”。 “这就是孟玄给你出的招?”清休澜抬手抚过应听声的衣袖,随口说道:“雪山蚕丝。孟玄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也算下了血本了——看来这赌约的报酬很高啊。” 应听声眨了眨眼,还当清休澜是在诈他,打算面不改色地将其糊弄过去:“什么赌……” “或许,”清休澜直接开口打断了应听声,悄无声息地在周围设下了阻音阵和结界,然后偏着头看向了应听声,问他:“你想要一个名分吗?” 应听声:“……?!” 是哪位义父?! 听到这话,应听声的第一反应是无比兴奋,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下一秒就要张口答“好”。 但是很快,这样的兴奋又变成了一丝担忧,夹杂着恐惧——就好像是那种“既然死到临头了,给你点甜头尝尝”的担忧。 第140章 清休澜这颗木头突然开窍,总不可能是因为时候到了吧? 因此,在最初的兴奋感褪去之后,应听声的眼中逐渐浮上一层警惕,就连语气都变得小心起来,看着面前的清休澜,犹豫着开口,道:“师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是因为有人和师尊说了些什么吗?”应听声低下头,自顾自猜测道:“谁在师尊耳边嚼舌根了?” 说着,应听声似乎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并且坚定地认为这就是清休澜突然说这话的原因 应听声眸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暗光,他压低了声音,就像是对着空气中的细微灰尘说话一样,道:“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去和他喝喝茶聊聊天。” 听见这话,清休澜反倒有些意外,微微挑起了眉,问道:“喝茶聊天?纯喝茶,纯聊天吗?” 应听声思绪一顿,然后立刻换上了一副温柔笑脸,透过清休澜的金眸看着自己缩小了的倒影,笑着说道:“当然。师尊是误会了什么吗?” “误会倒谈不上,我只是觉得……”清休澜抬起手,抚过了应听声的侧脸,说道:“……我好像错过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七年,在那之后,少认识了一个‘你’。 “一个有些阴暗、善妒、会吃醋,还有些极端占有欲的你。”清休澜脸上是与口中说出的话极为不符的淡然表情。 没有意外,没有生气,就像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实验结果一样。 “连青松酿都没能躲过。”清休澜笑了一下。用一种“今晚就不回家吃饭了”的语气说道:“我都怀疑只有完全掌握我的一言一行,掌握我的内心、我的交际、我的想法,我的心情……” 说着,清休澜伸出左手,用食指轻轻点在应听声的心间,然后抬起眸,一字一句说道:“只有这样,你内心中那只整日叫嚣着‘师尊只属于我一人’,‘师尊的眼神和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好不好’的小怪兽才会满足吧?” “我不会。”应听声突然开口,难得一见地打断了清休澜的话音,然后极为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试图控制师尊。过去、现在、未来。” “师尊永远是自由的。”应听声眸中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忧伤,轻声道:“我不希望我对师尊的感情,会给师尊带来任何负担。” “如果是这样。”应听声一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但还是认真地将其说出了口:“那即便师尊开口说‘希望我留下’,我也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的。” 应听声说完这句话后,清休澜沉默了很久。 清休澜其实从未想过“自不自由”,或是“负不负担”一类的问题,毕竟在他眼中,这些问题都可以被解决。 但是应听声这样说,说清休澜会不动容是假的。 清休澜就像一块被别人恶意霸占了很久,随后将自己砸碎又复原,顶着一道并不明显的裂缝埋入泥沙中,藏起周身光芒的美玉。 美玉足够坚硬,但在被烈火灼烧地通红之后迅速浇上一盆冷水,也足以让它变得极为脆弱,轻轻一敲,便能碎成千万块。 但美玉不在意这些,倘若它完整而美好,便是天上明月。倘若它变得破碎而暗淡,那它就会化作空中星辰。 “跟在我身边可过不上什么安稳日子。”几息后,清休澜开口道。 他抬起右手,指了指天空,说道:“混乱和离别将会是家常便饭。” “我也给不了你什么。”清休澜摇了摇头,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低声说道:“我亦是孑然一身。” 最重要的是,倘若许寄忱看到的“长乐天”是真实的,那连他都无法接受,甚至十分抗拒,就更别提心性与他极为相似的应听声了。 倘若不飞升,修为再高,也不过是凡人。 和被“神明”亲自瞥视过,掌握着修仙界根基“灵脉”的生息,不死不灭的清休澜不同,应听声的寿命是有尽头的。 最终,清休澜会成为那个被留下的人。 但清休澜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哪怕他的余生漫长——长到足够他翻遍整个天下。 ——他也再也遇不到第二个应听声了。 “我的身边皆是危机。”清休澜没有抬头去看应听声此时的表情,绞尽脑汁地想找出几条能够让应听声理所应当拒绝他的理由,“你很可能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名分’之外,什么都得不到。” “……但却有很大可能会因为我而丧命。”清休澜斟酌着说道:“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会尽全力让你活着——有心跳,有体温,有情感地活着。” “即便如此。”清休澜呼吸很轻,轻到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 他在心中推了自己一把,突然抬起眸与应听声对上视线,说道:“你也想向我求得一个名分吗?” 即便危机四伏,美满安稳皆为虚幻……你也愿意站在我身边吗? 应听声的眼眸没有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听过清休澜这番话后,他眼中的情绪逐渐变得平和、平稳,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他缓缓俯身,半跪在了清休澜身前,伸手托起了清休澜的手指,干燥而柔软的嘴唇轻轻蹭过了清休澜的指尖。 然后,应听声抬眸看向清休澜,半是恳切,半是强硬地请求道。 “是的。” “给我一个名分吧。” “……休澜。” 第122章 听到这个回答, 哪怕清休澜早就在心中做好了决定,竟也变得踟蹰起来,好像原本准备好的话过于随便, 配不上此刻应听声的虔诚一样。 清休澜伸手, 摸上了应听声额旁缀着红色宝石的面帘, 宝石的表面微微发凉,带走了清休澜指尖的温度。 清休澜托着应听声的小臂将他拉了起来, 到最后,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简简单单地, 短促而轻地答了一声“好”。 但奇怪的是, 在散了结界之后, 两人之间的氛围反而变得奇怪起来。 应听声看着倒是和往常一样, 还是会贴在清休澜身边, 但却很少再主动开口与清休澜说话,说是害羞,却也不像。 他就像一个被一根绳子长年累月勒得很紧的气球,在勒住它的那根绳子被解开后,气球却突然漏了气, 变得萎靡起来。 清休澜的反应就更大些,甚至在应听声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指尖时,下意识缩了一下手,然后又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一样,阻止了自己的动作。 而这样的反应, 别说是本就时刻关注着赌约的凉倾与孟玄,就连应听声自己,都察觉到了。 应听声就像突然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虽然观众和台上的人都没有变化,应听声想做的一切也都已经变得合情合理,不需要再躲躲藏藏,可他却有些不适应。 好像在他心中偷偷牵一下师尊的手,还能叫做顽劣调皮,但是当着众人的面,正大光明地牵起清休澜的手,就该叫做“欺师灭祖的混蛋”了。 他也察觉到清休澜似乎与他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中,但应听声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更别说分出多余的精力去宽慰清休澜。 这样的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宴开始。 苏扶盈一整个下午都在忙着加强警戒,以及在苏府各地布置法阵。 但哪怕到现在苏府里也依旧是风平浪静,也没能让苏扶盈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松开。 她整个晚宴上都心不在焉,就算是在给别人敬酒,也会忍不住偷偷往苏和音与上官衡的方向看去,直到确定二人皆安然无恙,才收回了视线。 而清休澜也一直在关注着宴会上的动静,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唯独没有掠过站在他身后的应听声。 清休澜的视线游走在整个宴会的每一个角落,而应听声的视线却只落于清休澜一人身上。 应听声垂下眸,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悄无声息地用指尖碰了一下清休澜的手,看清休澜面色不变,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才敢轻轻握住清休澜的手指关节,晃了晃。 应听声看不见清休澜的表情,但他却感到自己的手被回握住了,于是变得大胆起来,凑到了清休澜的身边,然后微微偏着头问道:“师尊是后悔了吗?” 清休澜这才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有些诧异地开口问道:“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说着,他直接合拢了手心,紧紧握住应听声轻轻搭在自己手掌中的手。 应听声没有回答,他知道清休澜自己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所以只半垂着眸,看着清休澜。 “……我只是不太适应。”两人对视几息之后,最终还是清休澜先移开了目光,偏着头解释道:“……给我一点时间吧,听声。” 说着,清休澜就像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样,缓缓地伸出了那只空闲的左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半遮住了眼睛,语气复杂地说道:“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接受……我把亲手养大的孩子拉上了自己床的这个事实。” 第141章 应听声:“……??” 听到这个回答,应听声简直哭笑不得,但他将自己与清休澜的身份对调,思考了几息过后,便释然了。 ……那确实需要多点时间接受。 应听声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和他打了一声招呼,说“里面太闷,去透透气”,然后在得到了清休澜“早去早回”的回答之后,便起身走出大殿。 而在应听声走后,如饿狼扑食一样,孟玄和凉倾两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到了清休澜桌前,然后齐声问道:“已经确定了,是不是?!” 清休澜:“?” 清休澜看着面前目光炯炯的两人,迟疑问道:“你们是接了个什么做媒,或者牵红线之类的活吗?” 其实到现在,清休澜大概已经猜到了赌约的内容。估计无非就是什么“谁先开口袒露心意”,或者什么“什么时候确定关系”一类的。 这样的赌约有朝一日居然能放到自己身上,清休澜对此颇觉得有些微妙的神奇。 随后,清休澜在面前两人催促的目光下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然后缓缓、缓缓地点了下头。 “我赢了!”凉倾撑在桌上的手猛地往上一抬,庆祝似的摇了摇。 “慢着。”孟玄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开口说道:“应该是我赢了才对。” “放屁!”凉倾闻言收回了手,抱在胸前,说道:“我先问的!” “明明是我先问的。” 两人的视线已经从清休澜身上移开,像是恨不得从眼中放出几道闪电把面前人劈成飞灰一样,死死盯着彼此。 清休澜显然不想被两人之间的大战波及,悄悄地往后一挪椅子,然后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到一旁应听声的位置上。 周围人来人往,清休澜不得不悄无声息地给在旁边小声争吵的两人周围布下一个阻音阵,以免这两个大漏勺一不小心说出点什么能让清休澜丢脸丢到三公里开外去的话。 苏扶盈其实是给他们四人单独准备了吃席的宫殿的,但是那样的话,整个招待客人的大殿中就只有苏扶盈一个人在看着了,她又是主人,难免分身乏术。 凉倾与孟玄吵了一会儿也没争出个结果来,转头又要去问清休澜。 清休澜察觉到从一旁传来的视线,缓缓转过了头,对上两人炽热的目光后抬起自己的左手,横了过来,手心朝下,在自己脖颈前比划了两下,意味明确。 于是两人只好又悻悻地收回目光,但依然谁也不服谁。 歌舞声不绝于耳,夹杂着说话声、大笑声和脚步声,一时间大殿内可谓是十二分嘈杂,与身边人说话都得用喊的。 清休澜放下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然后右手撑在桌上,揉了揉眉心。 这酒是苏扶盈拿过来的,说是是家里自己酿的酒,应该不烈。 ——确实不烈,这一小杯下去,也就能放倒三个壮汉罢了。 清休澜面无表情地评价道。 他被周围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疼,殿内人太多,空气不流通,清休澜的神经似乎也因为这酒而变得迟钝起来,过了好久才终于姗姗来迟地给清休澜传递了一个信息。 听声呢? 出去透个气能透这么久,该不会是掉河里了吧? 清休澜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萦绕在自己周围的酒气摇散,然后偏头看了大门一眼,还是站起了身。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大殿中已经有不少人不胜酒力,抱着半坛没喝完的酒,醉醺醺地趴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就连苏扶盈面上都透出了一丝疲惫。 苏和音毕竟还是个小孩,早就困了,被上官衡带着去了里间休息。 而这场本该危机四伏的宴会,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动静,出奇地安静。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清休澜心中就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还没发生。 他皱着眉走出了大殿,被凉爽的晚风一吹,身上混杂的酒味、胭脂味都被这风吹散了大半。 清休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向跟着他走了出来的凉倾与孟玄,开口问了一句:“看见听声了吗?” 两人暗自较劲的手一顿,然后一同抬起了头,看向清休澜。 “听声不在吗?是不是去休息了?”凉倾开口问道。 清休澜摇了摇头。 “别急。我让寄忱帮忙看一眼。”说着,孟玄再次唤出了水镜,然后在等待的间隙絮絮叨叨地对清休澜说道:“都这么久了,你俩就不能赶紧交换一下彼此的联系方式吗?还是说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都靠心灵感应联系的?” 水镜一直没有接通,反倒是在孟玄絮叨个没完的时候,从旁边传来了一声语气淡然的“孟前辈”。 几人一同回头看去,然后就看到从一棵树上跳下来,手中握着不断震动的水镜,一脸疑惑地朝他们走来的许寄忱。 “前辈找我有事?” “诶,你不在殿里吗?”孟玄似乎有些惊讶,一时没反应过来,没过脑子地问了一句废话。 许寄忱:“……”他本人都站在这了,怎么可能还在殿里? 这句话一出口,孟玄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一拍额头,抹去水镜,问道:“你看见听声了吗?” 许寄忱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殿里有点闷,我就出来透透气,路上并没有遇到听声。” 清休澜:“……” 这透气是透到月亮上去了吧?不是说好早去早回的吗?清休澜无奈地在心中想道。 看着始终平静如常的宴会,和周围异样的安静氛围,清休澜心中的担忧却像不断在空中聚集的乌云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郁。 应听声心中有分寸,从来都没有让他担心过——哪怕是突然有事,或者突然要去什么地方来不及告诉他,也至少会托人告诉清休澜一声,让他不要担心。 ——没有水镜,还没有天机鸟吗。 “……算了,我回去等等吧。”清休澜站在这夜风中吹了半天,泡满了醇香酒液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些。 他整理了一下衣摆,然后抬头对身旁几人说道:“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来海棠清欢苑找我。” 周围几人都点了点头,于是清休澜便转过身,准备离开。 可惜他还没走出两步,步伐就是一顿。 然后一股不祥的预感漫上了他的心间。 他设在天机宗中的法阵,动了。 “……”清休澜无声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回过了头,在几人疑惑的目光下缓缓开口说道:“看来我们今晚就得走了。” “天机宗有客来访,得回去……开门迎客。” 第123章 “现在就回去吗?”闻言凉倾竟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大殿中推杯交盏的苏扶盈,皱眉问道:“那扶盈和听声怎么办?” “扶盈留在这也无妨,我们几人回去足矣。”说完, 清休澜顿了一下, 然后才接着开口道:“至于听声……他在苏府没找着我, 会自己回天机宗的。” 说罢,清休澜就闭上嘴, 不再多言,抬手就是一道传送阵, 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毫不拖泥带水。 “诶等等!”孟玄猝不及防, 急忙开口打断,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下一秒, 周围的歌舞声和欢笑声就逐渐远去,“天机宗”三个大字出现在他眼前——竟是瞬间就站在了通天玉阶前。 “……我东西还没收拾呢。”沉默几息之后,孟玄默默地补上后半句话。 清休澜:“……” 清休澜也是无奈,道:“……你不本来也没带什么吗。” “话是这么说,但上一秒还在人声鼎沸的宴会, 下一秒就回到了漆黑安静的宗门,还是让人觉得十分割裂啊。”孟玄一边往天机宗走,一边开口说道。 接着,孟玄话音才刚刚落下,原本漆黑如夜空, 只亮着零星几点星辰的天机宗却突然亮起了大片大片的红光。 孟玄:“?!” 谁?!谁在天机宗玩火! 再看回头看清休澜也是一脸凝重,抬手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一片红色花瓣。 夜色太深,这片红色花瓣也不知是从哪落下的, 竟有半个手掌大,就像是被鲜血染红一般浓艳异常。 清休澜用手指揉过花瓣,那花瓣就骤然将自己缩成了一条细细的红色灵力,随后猛地朝清休澜攻去。 “轰”一声,清休澜反应迅速地偏过头,躲开了花瓣突如其来的攻击,花瓣化作的那道红色灵力狠狠撞在了宫殿上,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将宫殿一侧撞了个稀巴烂。 还真是来者不善! “你们也来得太慢了。”突然,一道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明明周围这么空旷,声音却依然清晰。 清休澜布置在天机宗地下的法阵开始不断闪烁,他皱起眉,身形一动,下一秒,便出现在法阵中心。 他俯下身,用手在法阵上一勾,法阵上发着光的淡蓝色就化作了飘渺的细雪,从法阵上脱离,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第142章 清休澜回头与站在不远处的几人对视一眼,脚下一点,整个人便如飞鸟一般轻盈地没入了夜色当中,跟上了那道细雪。 细雪卷过池塘中的水,带着一点湿意掠过雪霁阁那颗白玉兰树,最后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和生阁前,带着一朵已经凋谢的白玉兰花一起,散在了地上,一片雪白。 清休澜缓缓落地,甚至没有惊动地上细小的雪花。 他面无表情地挥出一道灵力,直接轰散了落在地上的雪——在那薄薄的一层白雪下,一朵红莲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不过橘子大。 “唰”一声,那朵红莲被一道淡金色灵力撕成了碎片,就像几块破布一样无声无息地趴在雪上,红得近乎刺眼。 “这么暴力,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啊。”那道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却比刚刚清晰了许多,几乎已经贴到了清休澜耳边。 “你也只敢畏手畏脚地躲在暗处了。”清休澜抬眸观察着周围,口中淡淡说道。 那道声音似乎全然不把清休澜用来激怒他的话放在心上,轻轻“哼”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清休澜的话,说道:“畏手畏脚?” 清休澜刚好推断出了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的具体位置,还没来得及悄悄来个“瓮中捉鳖”,就见面前和生阁紧闭的大门突然“哐”地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人也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单纯没素质,几乎是砸开了和生阁的大门,那门被狠狠撞开后在一旁的墙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可见其力度之大。 “不过是嫌冷才关了门,你既来了,我便开门迎客,也就是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大言不惭! 难不成这人是个睁眼瞎,看不见门前挂着的“和生阁”三个大字?又不是沈灵,迎的哪门子客! 清休澜冷笑一声,道:“我到要看看是哪方宵小,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天机宗是谁做主?” 那声音懒懒地从和生阁内传来,道:“打听了啊,沈灵嘛,他这不是……不在么。” 感情是乘火打劫! 清休澜摇了摇头,不再废话,提步走进了和生阁大殿。 大殿中略显昏暗,只在角落几处点上了灯烛,并不足以照亮整个大殿,反倒是落满了整个大殿的红莲莲瓣微微发着光,这才勉强使得殿内不至于黑到无从下脚。 一人直接霸占了大殿的主位,还极其嚣张地将原本空空荡荡,极其简单的主位“改造”了一番,将其改做了耀眼的金色,还挂上了各种颜色鲜艳的珠宝,极尽辉煌。 而顺着主位往下,一朵朵红莲开遍了整个大殿,最大的红莲比南瓜还大,舒展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花瓣。最小的红莲不过铜钱大小——从躺在主位上的人的手心中滑落下来,落在地上,便扎了根,开始生长。 清休澜走进大殿看到如此一幕时挑了下眉,再次挥出一道灵力,将脚下的红莲,带着红莲花瓣一起烧了。 直到脚下变得干干净净,清休澜这才走了进来,然后抬眸和坐在主位上的人对上视线时,意外地“嗯”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你认识我?”主位上那人偏着头,用指尖勾了勾自己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十多年前侥幸从试炼之境中逃出去的人吧——既然如此,倒也省事,别和我作对。” 苏府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清休澜便再次易了容,回天机宗回得急,还没来得及将易容散去。 闻言,清休澜简直气极反笑,随口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当你这只阴沟里的老鼠长进了——至少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有点数,没曾想你竟还是如此,只会在嘴上放放狠话,实际不堪一击。” “我是阴沟里的老鼠,那你是什么?修仙界籍籍无名的喽喽?”那人被骂也毫不在意,笑了两声,甚至还有闲心调侃清休澜一番。 接着,他的语气骤然转冷,道:“你毁了我的红莲,我很生气。” 话音刚落,他人就消失在了原地,随后出现在了清休澜身后,左手搭在了清休澜的肩膀上,红色灵力涌动,就要将给清休澜添上点代表“喜气”的红色。 结果下一秒,那人脸色一变,发现自己的手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寒冰冻在了清休澜的肩上。 那冰就像有生命一样,如灵活的丝线,直接刺破了他的指尖,然后将自己硬生生挤进了他的体内,直接将流动的血液凝结。 “习千瑜,我以为你最多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结果我对你的评价还是太高。”清休澜没有动作,神色堪称淡定,道:“我看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习千瑜眼神一凛,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直接伸手,眼都不眨地将自己被冰封住的左手整个砍了下来,然后急退几步,远离了清休澜。 从他断手处流出的也不是鲜血,而是一粒粒细小的冰碴,每一粒冰碴边缘都极其锋利,在人的皮肤上轻轻一划,就能划出一道细而深的血痕来。 而这样的冰碴,已经顺着习千瑜的经脉蔓延至了他的全身,哪怕他自己断了手,也无法将已经深入骨髓的冰碴从体内逼出。 每走一步,习千瑜体内的冰碴就毫不留情地挤压、划动着,令人痛不欲生。 习千瑜皱眉,捂着左手,运起灵力,想直接融化体内的那些细碎的冰——然后他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 冰碴太细太碎,数量太多,直接用灵力融的话,最先化的可能不是冰碴,而是他自己。 习千瑜只能尽可能控制灵力护住自己的五脏六腑,不让这诡异的冰碴继续往深处钻。 “你是谁,我从没在修仙界见过你。”习千瑜冷着脸打量着背对着自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清休澜,开口问道。 “所以我才说你是阴沟里的老鼠。”清休澜拍了拍肩,将习千瑜那半截手臂化成了雪水,眸中闪过一丝嫌弃。 接着,他缓缓转过了身,话音一顿,立刻抬手就地起了个结界,往后退了几步。 习千瑜操控着朵朵红莲,近乎疯狂地扑向了清休澜,那红莲舒展着的层层莲瓣就像一张红色巨口一般,想将清休澜整个人吞下。 红莲在即将碰到清休澜的结界时骤然散了自己的花瓣,铺天盖地的红色无视了清休澜的结界,犹如无数锋利的刀刃一般,要将清休澜直接刺个千疮百孔。 清休澜面色不变,几个闪身,不断在大殿里躲闪着,除了大殿被砸得面目全非之外,他本人倒是毫发无伤。 习千瑜一勾嘴角,攻势不断,愈演愈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如降下源源不断的血雨一般,持续唤出一朵接一朵红莲。 花瓣哪怕一击未中落了空也不要紧,将自己钉在了地上,直接封住了清休澜的退路。 在周围的地上全都插满了血红色的红莲花瓣后,清休澜终于被习千瑜逼到退无可退,站在原地用灵力打飞了一片花瓣。 就是现在! 习千瑜眼眸亮了一下,又很快沉寂下去,紧接着,一朵红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在了清休澜后方—— 嗖—— 清休澜身形一晃,随后抬眸看向习千瑜。 在他身后,一片锋利的花瓣距离他不过咫尺,再往前一寸,就能直接没入清休澜的心间——但是一道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雪丝将其直接穿透,钉在了原地,再不得近。 习千瑜大笑两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语气却极为兴奋:“是你!你果然没死!” “——清、休、澜。” 第124章 既已被习千瑜认出, 清休澜也没了伪装的必要,直接散去了自己的易容,金眸明亮。 “让你失望了?”清休澜“唰”地一声收回了雪丝, 被雪丝穿透了的那瓣红莲逐渐被冰雪覆盖, 随后轰然碎裂成了冰晶, 散落在地。 “怎么会,听到你的死讯时, 我颇为惋惜呢。”在逼出了清休澜的真实样貌和曾经的身份之后,习千瑜反倒放缓了攻势, 就像在和多年未见的老友聊天一样, 语气轻松:“得知你还活着, 我就放心了。” 清休澜:“……” 我活不活和你有关系吗, 放的哪门子心! “废话少说。”清休澜毫不客气道:“既然知道我没死, 你就该打退堂鼓了——或许我心情好, 会想放你一马呢?” “噢~”习千瑜从鼻腔中哼了一声,右手凝出一朵红莲,用灵力三两下就将其雕成了一只手臂,然后接在了自己断裂的左手上,低着头, 试着动了动这“红莲手臂”,随口道:“那你现在心情好吗?” 说着,他抬起眸,看向清休澜,语气中突然带上了一起眷恋, 朝着他一眨左眼,道:“心情不好的话,我倒可以替你疏解一二, 春宵一刻解千愁啊。” 清休澜:“?”神经病。 清休澜成功被习千瑜恶心了一下,打死也没法将面前人与十多年前那个一口一个“在下”的翩翩公子联系起来,觉得这十多年里习千瑜可能是吃了什么怪东西,把脑子吃坏了。 第143章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下流?看来你不但‘君子’是假的,连‘伪君子’都是假的吧。”清休澜似乎有些不解,上下打量了习千瑜一番,开口说道:“怎么,你拜入我中原红尘殿了?” 一骂骂俩。 “当然是假的。”习千瑜似乎也想到了与清休澜初见时的场景,笑了一下,开口说道:“毕竟不装得无辜一点,怎么换取你的信任呢?你瞧,很好用吧,你不是也把我放走了么。” “你果然不受言灵控制。”清休澜深深看了习千瑜一眼,道:“所以什么‘天涯浪子’的身份是也假的了?” 听到这个问题,习千瑜反而托着下巴思考了两秒,出人意料地答道:“这倒也不完全是假的吧。” 说着,习千瑜摆了摆手,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道:“——不说这个。我这次来拜访天机宗呢,是有事想和天机宗几位小友商量——当然,你在的话那就更好了,我直接和你商量。” “滚,没得商量。”清休澜言简意赅。 习千瑜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后退去,一路退到了那奢华无比的主位上,伸手拍了拍主位的扶手,俯视着清休澜,说道:“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出现在这的吗?或者,我换个说法——你不想知道……沈灵去哪儿了吗?” “沈灵不是你这样的三脚猫功夫,会自己回来,用不着我去找。”清休澜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闻言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副冷情冷性的样子。 “噢,对。你这个人嘛……”习千瑜伸出手,用食指点了点清休澜,比划着说道:“……本来就足够心狠——一个相识了百年的沈灵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你啊,可是为了能够得到一滴鲛人泪,不惜直接手刃那条可怜鲛人的丈夫的人。” 看着清休澜脸色一沉,习千瑜笑得更加开心了,就像什么以极端情绪为食的妖怪,故意拉长了尾音,夸张道:“可怜那条来自远方的鲛人——到死还觉得你是个帮助了她的好人呢!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信错了人。” 唰—— 一道雪丝直冲习千瑜的喉咙而去,要不是习千瑜反应快,抬手用红莲挡了一下,这会脖子和脑袋大概已经分离了——一个掉东边,一个掉西边。 “这就恼羞成怒了?”习千瑜在阴阳司门前走了一遭也不惧,眸中笑意更浓,道:“这又不是很难以启齿的事——比如我在得知这件事后,就更加欣赏你了。” 一道道晶莹剔透的雪丝缭绕在清休澜的指尖,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眸中已经浮现了一丝杀意。 “我不在乎你是从何处得知的。”淡金色的灵力凭空出现,随后绕上了那几道雪丝,将其绑在了一起,凝成了一柄金蓝色的长剑,“毕竟只要你死在这就好了。” 听见这话,习千瑜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擦去了笑出的眼泪,揶揄道:“清休澜啊清休澜。天机宗自诩名门正派,却出了个你这样的长老,我看道貌岸然的你……比任何人‘千古罪人’都更该诛。” 清休澜不再废话,直接闪身上前,长剑一扫,将习千瑜从主位上逼了下去。 习千瑜侧身躲过一剑之后飘然落地,神色不变,眼中依旧带着“看好戏”的笑意,口中不停:“啧啧啧,这要是让与你共事的那几位小友听到了,不得惊掉下巴——斩妖除魔了半辈子,结果最大的恶魔就是自己身边的‘前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可实在是太有乐子了。” 长剑如影随形,清休澜没有理会习千瑜故意说出来激怒自己的话,手中剑依旧平稳,每一次攻击都是冲着要送习千瑜去阴阳司投胎去的。 “哦,还有你那个小徒弟——我没记错的话,他叫应听声,对吧?那个在试炼之境中证了道的小朋友。”习千瑜只守不攻,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一样在大殿中不断闪避着清休澜的攻击,躲不过去了就用红莲挡一下,极其无赖。 “你还是他师尊呢,要是他知道自己一直敬仰的师尊其实是个自私自利,不惜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要毁掉别人幸福的人——他还会这么敬你爱你么?” 听到这话,清休澜的呼吸顿了一秒。 而习千瑜本就时刻观察着清休澜的动作,见他露出了一丝破绽,便毫不犹豫地发起了攻势。 红莲再次汇聚在习千瑜身边,然后随着习千瑜一声低喝,全部攻向清休澜露出的那一丝破绽。 清休澜立刻反应过来,放弃了继续进攻的想法,抽身回退,用手中长剑将朝他飞来的红莲全部斩落。 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响彻大殿,不绝于耳。 “……闭上你的嘴。”清休澜低斥一声,眸中杀意越来越浓。 看见清休澜如此失态,习千瑜反倒有些意外,“哟”了一声,眸中兴味更盛,道:“我戳到你痛处了?你这么在意……你这小徒弟啊。” 看着习千瑜一脸“那我可赢定了”的表情,清休澜右眼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既然沈灵你不在意,那你这小徒弟……”习千瑜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随后抬起右手,掂了掂突然出现在他手中的首饰,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在意吧?” 清休澜一眼就看出了习千瑜手上的,正是不久前应听声戴过的红宝石面饰——如今居然落到了习千瑜手上。 再想到那古怪的对联,突然出现的贪虫,以及海棠清欢院中的那株普通,但令人眼熟的红莲,清休澜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偏偏应听声还真就联系不上,不见人影! 清休澜冷笑了一声,问他:“你都说我是一个心狠的人了,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用他威胁我?” “不知道啊。”习千瑜观察着手中的面饰,满不在意地一捻,那红宝石上就开出了一朵红莲,“我随便试试罢了——你要是不在意的话,我就随手杀了。” 哪怕知道按照应听声的实力,断不可能随随便便死在习千瑜手下,但听到他这么说,清休澜还是感到了一股浓浓的,被冒犯的不适感。 周围的气氛逐渐发生了变化,就连习千瑜都感到了不对,看着眼前面无表情,但金眸微微发亮的清休澜,又偏头看了看地面逐渐凝起的微霜,以及越来越低的温度,立刻从善如流地摊开了手,道:“逗你的,不杀他,别生气嘛。” 习千瑜用灵力将自己被冰凝在地上的衣摆切断,越过清休澜,想再次坐到主位之上——然后就差点被一根突然从下方冒出的冰柱捅个对穿。 “脾气也太差了吧你。”习千瑜无奈地转过了身,只靠在主位旁的墙上,比了个“好好好不说了”的手势,正色道:“我来找你——准确说,我是来找位于‘天梯’前百的人的。” “为了打开一扇‘门’。”习千瑜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开口说道:“一扇……通往‘天界’的门。” 说着,习千瑜朝清休澜一摊手,似有无奈:“毕竟天道千年不点人飞升,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强开天门,上天界了。” “……”清休澜在心中冷哼一声,只觉得这是他听过最愚蠢的主意——还开天门,我看他长得像天门。 但清休澜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只随意问道:“你想去天界?去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笑意却逐渐从习千瑜的脸上褪去,就连微微上扬的嘴角都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认真,“救人。” 清休澜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意外而已。 他对习千瑜要救谁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只“哦”了一声,再没有别的反应。 好在习千瑜并不在意清休澜过于冷淡的语气和表情,自顾自说道:“想飞升的人不在少数,一直修炼也没个头——既然可能存在一条捷径……一条通往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天界’的路,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试试呢。” “愚蠢。”清休澜淡淡吐出两个字。 习千瑜耸了耸肩,道:“那又如何,天梯前百——在所有修仙者中排名前百的人、妖、鬼,有近六成的人支持我——只要多数人都赞成,那就不叫愚蠢。” “——而是真理。” 清休澜:“……” 狗屁真理,真傻还差不多。 第125章 大概是清休澜脸上“一群神经病”的表情太好懂, 习千瑜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你不信吗?” 废话! 要是那天门真的如此神奇,可以越过飞升直接去往天界,并且也不需要多大代价, 很容易开启, 那天界不得乱套?不降下天雷来把那些意图通过捷径来到天界的人劈下去才怪。 “我信不信不重要,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清休澜摇了摇头,握着手中长剑, 一步一步向习千瑜走去。 习千瑜大概也察觉到了清休澜的杀意,立刻从原地消失, 只落下两朵红莲花瓣, 而他自己, 则完全消失在了大殿中。 第144章 他人走了, 声音却还在, 从大殿的四面八方传到了清休澜耳中, 就像一只烦人的苍蝇一样,打又打不到,叫又叫得很。 “不管你信不信,这天门都是要开的。哪怕你们天机宗不参与,也无法阻止。”习千瑜自己消失就算了, 还喜欢时不时偷袭一下清休澜——完全无法预料的红莲花瓣突然出现,飞向清休澜,一击未中后又凭空消失。 “我呢,还挺忙的。不然你就赶紧表个态吧——你要是不同意的话,我可得头疼一阵子了, 毕竟你清休澜一个人就能顶十个,我上哪去找第二个乖乖听话的清休澜。” 清休澜:“……”这蠢货听不懂人话。 “看来你不但瞎,还聋。”清休澜放弃了在大殿中寻找习千瑜的想法, 手中长剑剑尖点地,寒意便以清休澜为中心,向四周荡去。 “我早就说过了,我不会参与你这个愚蠢的计划。”冰霜覆盖了地面之后,慢慢爬上了墙壁,似乎想将整个大殿变为一个人造冰窟。 习千瑜似乎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就像幽灵一样,在大殿中四处飘荡着,忽远忽近:“我知道——但我想或许你在知道我手中握着一枚名为‘应听声’的筹码之后,会改变主意呢?” “呵。”清休澜冷嘲了他一声,要多无情有多无情,道:“做梦。” 随着清休澜的话音落下,一根根巨大的冰锥突然从大殿墙壁上接连出现,又快又狠,似乎想将殿内看不见的那个人捅成筛子。 习千瑜明显还在殿内,只是藏起了自己的身形,因为他的声音在远离被冰覆盖的地方,很明显是在四处躲避这突然出现的道道冰锥。 “没关系,没关系。我这个人耐心还不错。有时间等你后悔,改变主意。”习千瑜的声音落在了窗户附近,随后在清休澜抬手轰出一道灵力前,打碎了覆盖在窗户上的寒冰,随后又立刻炸出了一朵红莲,拦下了清休澜那道灵力,从窗户中逃了出去。 只留下一句飘飘扬扬四散在夜色中的话:“三日后。位于中原最中心的离人海,我等你来。” 清休澜立刻追了出去,但周围已不见习千瑜的身影——不过他撞上了闻讯赶来,却被红莲拦在了外面,直到习千瑜开后才得以走进和生阁的凉倾几人。 “休澜?你还好吗?”凉倾也是见过习千瑜的,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的习千瑜什么都是假的,和如今的他差别不小,凉倾并没有认出渐渐远去的那道声音,只担心地看着清休澜。 大概是因为清休澜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就连孟玄与许寄忱都朝他投来了一个担忧的目光。 清休澜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接着就再次恢复成了那副无波无澜的神情,松开了手,散了自己握着的那柄金蓝色的长剑,开口说道:“我没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覆盖了整个和声阁大殿的冰霜也开始融化,被清休澜一勾手指,引成了一道道细雪,从殿内飘了出来。 “刚才离开的那人,是习千瑜。”清休澜一边清理着大殿中残存的寒冰与雪水,一边背对着几人,开口说道:“……听声可能在他手上。” 凉倾还没来得及惊讶曾经那个风度翩翩的君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天机宗的和声阁,就立刻被清休澜的下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皱起了眉,问道:“你确定吗?” 清休澜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确定,也不相信。但事实如此,联系不上听声,我只能信。” “……我不能拿他赌。” 还没等面前几人消化这个消息,清休澜就丝毫不给人喘息机会地一股脑又投下几枚炸弹:“沈灵也不见了,似乎也与习千瑜有关。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设法将沈灵困在了阴阳司,或者更糟糕的地方——阴阳司与人间那条通道的狭隙中。” “他设法困住沈灵或许是知道沈灵不会同意他的计划,为了防止沈灵来给自己添乱——只是漏算了我这个本该已经死透了的变量。” “计划?他的计划是什么?”孟玄飞速思考着清休澜告诉他们的信息,问道:“沈灵就算有事要回阴阳司,肯定也会留一缕分神在天机宗中,那个谁……习千瑜,只要设法切断沈灵从阴阳司回到人间的那条路,随后再将沈灵留在此地的分神碾碎——便能控制住沈灵了。” “他的计划……很大胆,但是十分愚蠢。”清休澜的心情不怎么美妙,说出来的话也失去了平日的温度,就像在表面覆盖上了一层薄雪一样,冰冷刺骨:“他想召集天梯前百的人妖鬼,以凡人之身强开天门,上天界。” 凉倾“哟”了一声,急忙压下了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那还真是蠢”,咳了一声,开口说道:“所以他来天机宗是想找人帮忙?找谁?” 凉倾似乎有些不解,疑惑地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几人,开口问道:“是谁给他的错觉,觉得天机宗会有人帮他?” “不重要,就当他是一个狂妄自大,心里没数的蠢货。”孟玄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们本不用管的。他们想开天门就去开,被天雷劈死了也省事——但是如果你说听声在他手上,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绑架了听声的——但他不可能放着一个现成的宗师不用。他用什么方法逼着听声加入他的计划,也不是不可能。”孟玄面色复杂地看向了清休澜,说道:“休澜,你这是误打误撞地被拿捏住了呀。” 清休澜:“……” 你会不会说话。 清休澜听完孟玄这番话之后没有得到一丝安慰,感觉头更疼了。 看习千瑜的动作,他明显是不知道清休澜和应听声的关系的——不然也不用废这么多话,纯属是因为清休澜的反应太过异常,被他无意间给试出来了。 应听声只不过出去透个气的功夫,就算打不赢,也至少会喊人,怎么会乖乖地任由自己落入习千瑜的手中? 除非是…… 清休澜垂下眸,神色不明。 ……像他这样,不小心被试探出了软肋。 “离人海,我得去。”最终,清休澜只说了这么一句。 “你们留在天机宗,看看之后能不能帮上沈灵什么忙吧。至少把他从阴阳司救回来——不然天机宗事情没人处理。”清休澜说着就往和生阁内走。 凉倾:“……”救他回来只是为了处理公务吗?好一个同事情。 孟玄则悄悄移开了视线:“……”还好没让我们来处理。 许寄忱:“……”师尊好像有点惨,不确定,再看看。 —— 清休澜走进大殿后直奔那一面放满了古籍的墙壁,在其中翻找起来。 清休澜用灵力从高大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翻看两眼之后摇了摇头,将其放到了一边,接着翻找另一本书。 “找什么,我帮你。”前几年沈灵在外时,凉倾也曾在这和生阁待过一段时间,对这些书籍的摆放位置比清休澜更清楚。 清休澜一目十行地翻找着,开口道:“或许沈灵的这些古籍中会有记载过那什么狗屁天门的——比如怎么开,或者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知己知彼。” 凉倾思考了一下,转过头与身旁的许寄忱对视一眼。 许寄忱在这和声阁中待得更久,对上凉倾的视线之后直接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不记得和生阁有记载过所谓天门的古籍。 “别找了,休澜。先不说这邪门的‘开天门’到底是从何处流传而出的——哪怕所谓天门真的存在,也不可能明晃晃地被记录在古籍当中,更不可能被沈灵堂而皇之地放在人来人往的大殿当中。”孟玄开口劝道。 “就是——就算要放也该放在禁阁中才对。”凉倾随口补充了一句。 他们几人谈话间,清休澜就已经把这面墙上莫约一小半的古籍给翻了一遍,闻言,翻书的动作一顿,说道:“有理。” 说着,他直接走进沈灵平常办公的书房中,看向了那一面摆满文书卷轴的墙壁,金眸一亮,那面墙壁便缓缓从中间分开了,露出一个通向下的漆黑通道。 “唰”一声,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瞬间出现在清休澜旁边,照亮了他的周围。 随后,清休澜也不等身后急匆匆跟上来的几人,直接从通道中走了下去。 看着清休澜离开的背影,孟玄缓缓捂住了头,然后伸手肘了一下凉倾,压低声音道:“你说你,他找不到说不定就不找了,你还特意给他指条路。” 凉倾反应迅速地躲开了孟玄报复性的一肘,有理有据地反驳道:“事关听声,哪怕我不给他指路,他就会不找了?在禁阁中找,总比让他把整个天机宗都翻过来要好吧。” 孟玄听完之后“嘿”了一声,一撸袖子,还要接着和凉倾争论,却突然听到从通道深处传来一道极为淡定的话音。 “找到了。” 孟玄:“?” 凉倾:“?” 第145章 许寄忱:“……?” 这么快?? 要知道那通道底下的空间可是与和生阁主殿差不多大的,并且四周墙壁,以及中间那一排排书架上都放满了书。 ——换个普通人来都能啃上个几十年了! 几人闻言也顾不得再说些什么,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通道中。 ——然后就看到了已经在桌上坐下,翻着眼前那本灰扑扑的,年纪看上去比他们还大的古书的清休澜。 凉倾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这么快,你怎么找到的?是随手拿起了一本,惊讶发现这就是自己想要找的那本书吗?” “大差不差。”清休澜没抬头,回答道:“拿起来的第三本——不用把整个天机宗翻过来了。” 凉倾:“……” 打扰了。 第126章 孟玄从怀里拿出了自己的折扇, “唰”一声将其打开,捂着嘴扇了扇周围,嫌弃道:“这多久没人来了, 这么多灰。” 被孟玄扇了一脸灰的凉倾和清休澜:“……” 清休澜缓缓抬手, 用手背在自己脸侧一抚, 手上立刻多出一道灰痕,沉默不语。 孟玄:“……” 孟玄打了个哈哈, 又从怀中掏出了条手帕,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可惜桌子上也都是灰, 这手帕全用来擦桌了。 “……”清休澜只好当自己瞎了, 将手中的古书转了个方向, 推到了众人面前, 说道:“找到了一段语焉不详的介绍。” “大意是说, 这所谓的‘天门’, 其实是一条天界与人间的缝隙,怎么来的书里没写,但这条缝隙其实已经被堵上了。” 清休澜坐在椅子上,视线落于面前的古籍,说道:“习千瑜应该是想集众人的灵力强行破开这条被封上的裂缝——做梦呢, 灵力本就是上天赐下的,能破开才有鬼了。” “——但是灵力不行,别的可不一定……”凉倾一目三行地看完了古籍上只写了一小段的介绍,皱眉说道:“……比如灵魂一类。数量足够多的话,就算是好奇, 那天上的人也会探头下来看一眼。” “别说,还真有可能。”孟玄关了扇子,用扇骨前段轻轻点在下巴上, 点了点头,说道:“那他非要把沈灵这个阴……咳,困住,也就说的通了,理所当然的决定。” “邪了门了,习千瑜要真有能够控制人的灵魂的本事,他早干嘛去了,非拖到现在才开天门?”凉倾托着下巴,疑惑问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是突然捡到什么秘籍了?” 清休澜回了她一个“谁知道”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靠在椅背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眸没有聚焦,虚虚地落在面前的古籍上。 孟玄眼眸一转,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给凉倾使了个眼神。 凉倾迟钝地看了孟玄两眼,直到孟玄眼睛都快眨抽筋了才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哦”了一声,看了清休澜一眼,拉过站在一旁的许寄忱就走,说什么“突然想起来衣服没收,你们先聊”。 许寄忱:“?” 收衣服就收衣服,怎么还要拉着我一起去,怎么,让我来收吗? 但许寄忱也只是眼神有些无奈,并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凉倾拉了出去,独留清休澜与孟玄两人。 等到凉倾和许寄忱的身影消失在那漆黑的通道中后,孟玄才收回了视线,坐到了清休澜身边,用肩膀推了一下他,道:“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清休澜本来就在想着事,没怎么注意周围,差点让孟玄推个踉跄,要不是及时伸手扶住桌子,大概已经摔个狗啃泥了,不由得缓缓抬眸看向了孟玄。 孟玄又咳了一声,试图换一个话题将此事盖过去:“你在担心之后的事吗?以你的实力,能不能护下所有被习千瑜坑蒙拐骗来的弟子不好说,但是把你那小徒弟带回来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清休澜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会,才轻声开口:“习千瑜带走听声我还能解释为是因为听声的宗师身份——但听声会如此轻易被他带走……” 他嘴唇动了动,半低着头,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只可能是因为……” 清休澜没有把话说完,但孟玄还是自己补全了清休澜想说的话,神色复杂地开口说道:“……如果是别人,我会劝他不要这么自恋,但如果是你和听声的话,我无话可说。” 清休澜:“……” “你别那么担心,哪怕是为了威胁你,习千瑜也不会贸然把听声送去阴阳司的——真去了也没事啊,反正沈灵不还在那儿没回来呢么。”孟玄拍了拍清休澜的肩,安慰道。 清休澜:“……”你就是这么安慰人的? 清休澜把心中那句“被你安慰过的人是不是最后都跳河了”咽了回去,无言地看着孟玄。 孟玄也是瞎,一点看不出清休澜脸上“说得好,别再说了”的表情,还在忘我地安慰着清休澜,越说越起劲:“而且也不全是坏事嘛,你看,经此一事,你不就知道了自己在听声心中的地位是多么高了么!人家勾勾手指,听声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啧啧啧,深情。” 清休澜:“……”傻到被心怀不轨的人掳了去了还能说成深情?孟玄真会颠倒黑白啊! 清休澜伸出手,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在孟玄停住话音之后自己也不说话,好像只是觉得孟玄太吵,想给自己创造自己安静的环境一样。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清休澜说话的孟玄:“……”不是,你不说话你叫我停下做什么。 清休澜似乎是看出了孟玄眼中的无语,顿了两息,还是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了口:“倘若这次听声出点什么事……我就该怀疑自己之前做出的,让他站在我身边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孟玄:“……”不是,怎么就突然开始后悔了,不至于,真不至于啊! 孟玄看向清休澜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你认真的?你真的是认真的?”,不可置信地问道:“一点小小的波澜而已,你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你懂个屁。”清休澜面无表情。 “……”孟玄凝滞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我只知道你不能一辈子将他护在身后,那不叫道侣,叫爹。” 清休澜:“……” 孟玄从座位上起身,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走出了禁阁。 —— 一天前,苏府尚且人声鼎沸时。 应听声被殿内的各种气味熏得头昏脑胀,感觉有一万只猴子在太阳穴附近手舞足蹈,直到走出了大殿,呼吸到清爽的晚风后,才感觉有所缓解。 来到外面之后,殿内的吵闹声都减弱了很多,就好像那扇普普通通的殿门隔绝出了两个世界一样。 应听声往前走了两步,走下了主殿前的台阶,走进了不远处假山旁的竹林中。 这里就更加安静了,只有一盏隐隐约约亮着的灯笼挂在高处,来往的人群与侍女都不会经过这里,匆匆忙忙地从大殿中走进又走出。 应听声听着风吹竹林的声音,缓缓清空了自己的思绪。 “听声?怎么坐在这。” 突然,清休澜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带着疑惑。 应听声瞬间收拢了思绪,站起了身,左右看了看,迟疑唤道:“……师尊?” 刚刚说话的人突然又没了动静,应听声心中疑惑更重。 正当他慢慢皱起眉,就要转身回大殿时,竹林中缓缓走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是清休澜。 应听声便放下了心,抬眸看了看挂在头顶的月亮,轻声开口:“这里安静,空气清新——师尊怎么也出来了?” “你久久不回,我有些担心。”清休澜淡淡答道,撩开竹叶走到了应听声身边,跟着他的视线抬起头,看向月亮,接着说道:“这个宴会实在无趣。” “嗯?”应听声听到这句话似乎有些疑惑,低下头看了一眼面色无异的清休澜,还是犹豫答道:“确实很平淡,但平安无事总好过异变突生。” 清休澜点了点头,说了一声“确实”,随后话音一转,问他:“既然平安无事,不如我们去把今早被浪费的‘庙会之行’补上吧?” 应听声眼中疑惑更重,但依旧没有怀疑,只是迟疑地看了一眼热闹非凡的大殿,问道:“现在吗?几位前辈都还在这看着,我们出去游玩是不是有些不妥?” “正是因为有他们看着,所以我们才能安心出门——要是突然发生什么事,赶回来也方便。”清休澜语气随意,道:“更何况,你我离开,说不定还让背后之人放松警惕,引蛇出洞。” 应听声似乎被清休澜的理由说服了,点了点头,说道:“好吧。” 见他同意,清休澜便领着他往苏府大门走去,头也没回。 而走在他身后,稍微落后了两步的应听声则状似无意地问了他一句:“对了,师尊觉得什么时候酿酒好呢?这花可不禁放。” 第146章 清休澜似乎想着事,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想什么时候酿都行,总归在入夏之前将其埋下就好——那院里的垂丝海棠与寻常海棠不同,这不是你自己说的?我还罩了阵,无碍的,大可放心。” 没有破绽。 应听声神色不明地看着走在自己面前的清休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况且清休澜的回答也没有任何问题,应听声就只当是自己喝醉了,难免多思,一不小心想多了。 于是他“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快步往前走了两步,追上清休澜,下意识牵上清休澜的手。 不知是不是应听声的错觉,清休澜似乎在被应听声碰到时蜷了一下手,随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应听声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清休澜这个眼神所代表的意思。 等他想再好好看看时,清休澜却已经收回了视线,也没再抗拒应听声的动作。 应听声在原地顿了一下,神色中似乎带着一丝不解和迷茫。他摇了摇头,只觉出来这么久,自己的头脑却没有变得清醒,反而愈发混沌,就连走在自己前面的清休澜都好像多出了两个影子一样。 怎么有三个师尊。 应听声神色恍惚,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还不小心撞到了个人,他连忙摆了摆手,给人道歉,可惜那人并不领情,嘴中咒骂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应听声看着那人越走越远,便又转过身,准备去追清休澜,可等他再往前一看时,前方早就没了清休澜的影子。 ……师尊?应听声含糊地唤了一声,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口,只觉得天空和地面在剧烈旋转,转得他有点想吐。 闭眼缓了几息后,眩晕依旧没有缓解,应听声终于坚持不住,直直地倒了下去。 第127章 等应听声再次睁开眼,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 他抬手捂住额头,觉得不知多久前的那阵眩晕带来的异样感依旧存在,在抬手的瞬间, 他听见“哗啦”一声。 应听声一愣, 朝自己的左手看去——一条细细的锁链缠在自己的左手腕之上, 另一头则连接到了床头的墙壁之中,纹丝不动。 锁链上挂满细小的银色铃铛, 只要应听声轻轻一动,便“哗啦”响个不停, 应听声简直怀疑哪怕是自己的一次呼吸, 都能触动这对声音异常敏感的铃铛 “呀, 你终于醒了?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呢。” 突然, 应听声听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猛地抬起头, 朝发出声音的窗边看去,就看到吊儿郎当地半躺在圆形窗户上的席梵。 “是你?你还活着?”应听声皱起眉,一连串儿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说着,应听声猛地一扯左手上的锁链,但除了给自己带来一阵钻心的痛之外, 别无他用,白费功夫。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和你提到过的——那个神秘的种族。”席梵怀中抱着个酒坛,左手枕在脑后,半睁着眼, 懒懒地回答道:“我劝你别白费力气。这铃铛锁着你的五脏六腑和经脉,强行破开这道锁链,只会使你的身体被一同撕开。” 应听声闻言二话不说, 直接抬起右手,挥出一道灵力,击向席梵。 可惜他的攻击意图太过明显,被席梵轻松察觉,灵活闪身躲过了。 席梵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右手一抛,那个巴掌大的酒坛在空中转了一圈,又稳稳地被席梵接在手中。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就不能对你的救命恩人态度好点吗?怎么我和清休澜的待遇差别这么大?” 应听声眼中警惕不减,开口道:“你绑架我?” “这可太冤枉了,这么大的罪名,你别强加到我头上。”席梵神色不变,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模样,说道:“反正你现在也回不去了,不如就好好待在这吧?” 说完,席梵往前走了两步,俯下身,对应听声说道:“本来,他们是想将你的灵力一起锁了的——还是我看在你好歹也是曾经的故人,才开口劝阻说‘这样只会使你更加厌恶这里’,这才保住了你的灵力。” “你不谢谢我就算了,可别不识好歹——要让别人看到你方才攻击我的那一幕,可没好果子吃。”席梵笑了一声,重新退回了窗边,再次躺了上去。 应听声听完沉默了下来,正当他以为应听声不会再开口时,却突然听见他低声问道:“那个师尊是假的,对吗?” 席梵眼中惊讶,抬起手给他鼓了鼓掌,说道:“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我还当你要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呢。” “不过……这才几年,你就换了个师尊?”席梵眼中似有疑惑,问道:“先不说其他人,你自己居然也同意了?可惜清休澜教你这么久,养出了个白眼狼。” 应听声:“……” 对,清休澜是罩了易容的,席梵……和那个假师尊,都不认识。 要是那个走在他前面的那个清休澜是真的,那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应听声昏倒在后面,还被人直接绑走。 ——更何况,清休澜根本就不会把他独自留在后面。 是他当时脑子不清醒,居然直接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事实。 “你把我带到这来,是想做什么?”想通这点后,应听声反而放松下来,随口问道——他久久未归,真正的清休澜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前来找他的。 在那之前,应听声只需要留存好体力和灵力,尽可能获取更多的信息,顺便打探一下周围的地形,让清休澜前来营救他时更加有利。 “凑人头。”席梵对应听声几乎是有问必答,说道:“你不想飞升吗?” 应听声:“……?” 怎么,你是开班教人怎么飞升的?还是批量飞升? 大概是应听声眼中“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的表情太明显,席梵看到之后笑了一声,摆了摆手,说道:“别这样看我,我一直觉得这个方法不可行,只是有人坚持罢了。” 直到此时,应听声的视线才终于认认真真地落在了席梵身上,将他从头到尾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发现了不对。 面前的席梵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胸膛没有起伏,就连皮肤也变得像几百年没见过太阳一样苍白,甚至整个人都有些模糊——就像一道虚影一样。 可他的精神却不错,行动无碍,甚至就连身手也像之前一样敏捷。 几年没见,别的不好说,席梵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又精进了不少。 他轻而易举地就解出了应听声的想法,懒懒开口,直接回答了他:“没错,我要死了。” “几年前来着,得有七八年了吧——你师尊可真是不留情面。”席梵似乎完全不在意,在应听声惊讶地目光下补充道:“他和你说过吧,‘我活不久’,一类的话——他说的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还……” “嘘。”席梵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应听声不要再接着往下问,笑道:“小友,我说到这里,你就该知道接下来的话不能问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喊声,似乎是应听声与席梵谈话的动静惊动了人。 来人先是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得到席梵一声“进”的口令后,才缓缓推开了门,先扫视了房间一圈,视线落在应听声身上。 来人共有两男两女,和普通的人类很像,却又有着不同于人的特征——比如罕见的瞳孔颜色,头顶身后的耳朵尾巴,以及……在每个人身上不同的地方都有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 那黑洞不断旋转着,就像会将周围所有一切都吞噬殆尽一样,内里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边缘却泛着如星空一般的蓝。 为首的一人抬起手指着应听声,开口说了句应听声从未听过的话——应听声猜测,这就是独属于“五非族”的语言。 席梵倒是与说话的男人沟通无碍,依旧半躺着,眼睛都快闭上了,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用应听声能够听懂的语言回答道:“刚醒,一切正常。放心吧,我看着能出什么事。” 男人似乎对席梵的这番回答并不满意,却又碍于席梵的身份,半强硬半恭敬地说了句什么。 这句话大概惹恼了席梵,他突然睁开了眼,皱眉道:“啰嗦,我心里有数——这话一天说十多遍你也不嫌烦,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男人明显不服,还要再说,就看到不知何时落在了席梵右手上的蝴蝶,突然噤了声,又转头看了应听声一眼,最终还是悻悻地离开了。 “这就是你的族人?”等脚步声消失之后,应听声才开口问道。 席梵“嗯”了一声,将指尖那只蓝色蝴蝶从窗边放飞,说道:“他们可不像我一样友好——五非族不欢迎外人,你最好别想着出去,没人能帮你,待在这里就是最安全的选择。” “那我怎么如厕。”应听声面无表情地问他。 第147章 席梵似乎被应听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震惊了一下,笑了一声,揶揄地回答道:“你不是辟谷了么,不吃,就不用如厕。” 应听声:“……” 一条路被堵死,应听声也不着急,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问道:“我前几年一直在中原游历,从未找到过‘五非族’存在的痕迹——你莫不是随便把我骗到了一个幻境中,诓我的吧?”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吗?清休澜的小徒弟——你就是块烫手山芋知不知道。”席梵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应听声的意图,回答的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清休澜对你如何,我可一清二楚。” “即便清休澜死了,他身边那几个好友也依旧会代替他照顾你,保护你——不过既然你都换了个师尊了,你说他们还会来救你么?”席梵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感兴趣,饶有兴致地问他。 被迫换了师尊还不能说破的应听声选择沉默,闭上眼,并不回答。 但他肯闭嘴,席梵却不肯了,从窗边跳了下来,伸手拉过个椅子,在应听声床边坐下,接着问道:“怎么突然不出声了?难道是被我说中了?” “你可以别再说了吗,吵。”应听声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突然像换了个人一样,对席梵的态度也变得恶劣起来。 席梵微微挑眉,听见应听声不知死活地继续说道:“你也配提我师尊?还假扮他,我只觉得恶心……唔。” 应听声一句话的话音都还没落下,席梵就突然发难,伸手掐住了应听声的脖子,眸中依然带着笑意,可惜这笑意中藏着一把冰冷的刀刃,就像一只伺机而动的游蛇一般。 “听声啊,你这条舌头……不想要的话,我就替你割了。”席梵死死卡着应听声的脖子,力度大到应听声几乎喘不过气,极其稀薄的空气艰难地挤进应听声肺部,让他眼前开始发黑。 席梵的语气是冷的,嘴角却依旧微微上扬,显得他整个人疯狂而诡异。 应听声右手凝聚出一道璨金色灵力,猛地拍向席梵,在席梵反应迅速地躲开之后砸在墙上,却连个印子都没留下,悠悠散去,似乎早就料到席梵会躲开一样。 “——咳!咳咳……”大量新鲜的空气突然涌入应听声的肺部,激起一声声呛咳,他连气都没喘匀,却笑了起来,轻轻说道。 “看来你很在意那个假扮我师尊的人……他是谁呢?” 在席梵危险的目光下,应听声丝毫不怯地与他对上了视线,缓缓开口道。 “让我猜猜,不会……也是我的某个‘熟人’吧?” 第128章 席梵听见这话又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摊开了双手,手心朝上,意思就是“你尽管猜, 我会回答算我输”。 应听声悄无声息地将左手背到了身后, 用说话声掩盖了铃铛的声音, 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难道要整天都在这儿看着我吗,你不饿?” 席梵听见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下, 有些莫名地问应听声:“小友,你没记错的话, 我应该是修仙人士吧, 我辟谷了。” “……”应听声右手摸上左手手腕, 将缠在他手腕上的锁链摸了一圈, 并没有找到缺口一类。 见应听声不回答, 席梵便又站起了身, 走到了应听声身边,弯下腰伸出手,直接拎起了应听声藏在背后的左手,轻轻摇了摇,那铃铛便“哗啦啦”地响了一片。 “作什么妖呢?安分点。”席梵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一弹应听声的手腕, 又用食指点了点他那带着淤痕的脖颈,说道:“非得让这锁链捆住脖颈你才老实是吧?” 应听声听完笑了一下,抬起双手,手心朝外,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开口说道:“不闹了。我累了。” 说完,他就说的跟真的似的躺下来,一拉旁边被子, 直接盖住自己全身以及半张脸,平躺在床上,闭上眼,呼吸平稳。 席梵站在原地看了他几息,并没有对应听声这意味明显的“逐客令”放在心上,只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酒坛放到了床边桌上,走到一旁,关上了窗。 应听声闭着眼,仔细听着房间内的动静,敏锐地察觉到了席梵想要离开的意图,不由得心下一松。 但紧接着,席梵的脚步声却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停到了应听声的床边。 随后,席梵大概是俯下了身——因为应听声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已经贴在了自己的耳边。 席梵就像怕惊动一只蝴蝶一样,用极轻的声音开口,问道:“就连我这样早该死了的人都还活着,你师尊——我指你原来那个——就更不可能死了。我不信的。” “所以我猜,你在等他来救你,对吗?” 应听声睫毛颤了一下,呼吸依旧平稳,就像根本没有听到席梵说的话一样。 席梵就这样垂眸盯着应听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应听声的手心都微微覆上了一层薄汗,席梵才像满意了一样笑了一声,转过身,出去了。 等听到关门声后,应听声又等了一会,才悄悄睁开左眼,仔细听着门外传来的动静。 席梵似乎在和门口的守卫说着些什么,用的是五非族的语言,应听声听不懂。 但两人交流时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简单说明情况,或者交接信息。 随后,似乎是其中一人伸出手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接着,一道脚步声缓缓远去,并不确定是谁。 应听声尽量保持左手不动,用手肘撑着起了身。席梵特意关上了窗户和门,应听声没法再通过门窗看到外面。 他用右手比划了一下绑在自己手腕上的锁链的长度,得出一个结论——锁链的长度实在太短,哪怕他只是下个床估计都得弯腰。 无奈,应听声只好又用手摸上嵌入了锁链的墙壁——他的右手指尖触上墙壁的瞬间,就好像点在了一池湖水之上,灵力涌动,如水的波澜一般,朝四周荡去。 “……”看到墙壁上布下的结界,应听声沉默了一下,又缓缓地躺了回去。 有必要这么严防死守吗! 他现在可真是什么都做不了,只好躺在床上养精蓄锐,顺便整理一下信息。 首先,应听声知道,清休澜肯定会来找自己。 而“清休澜没死”,不过是席梵的猜测,他手中肯定没有实证——不然席梵肯定直接出手,亲自到清休澜身边误导他了。 ……还有席梵口中的那句“凑人头飞升”,也令应听声十分在意。 听到这过于荒谬的话时,应听声的第一反应就是“席梵是不是伤到脑子了大白天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但是后来,在得知了明明寿命将尽的席梵不知为何又硬生生多续了近八年的命后,应听声突然又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 ……难道五非族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法? 正当应听声垂眸思考之际,原本紧闭的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了。 接着,一个用黑布将自己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睛都遮上了的人缓缓走了进来,好像一只只要碰到阳光就会死的“”黑色木乃伊”一样。 木乃伊……不是,那人——虽然蒙住了眼睛,却好像依旧能看到路一样,精准地避开了桌子、椅子,顺利地走到了应听声的床边。 这副模样,如果不是有病,就是不想让应听声察觉到他的身份。 但应听声是第一次来到五非族,不可能认识其他五非族人——因此,如果他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的话,就说明这人很有可能是应听声认识的人。 既然想隐藏身份的话,十有八九不会开口。 既然无法从他身上获取任何有用的信息,应听声也就收回了视线,似乎对这黑色木乃伊失去了兴趣。 但出乎应听声意料的,木乃伊坐到席梵刚刚坐的位置上后,居然开了口:“感觉怎么样?” “?”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应听声看了他两眼,回答:“什么怎么样?” 那人抬起用黑布裹住了指尖的手,指了指应听声被捆住的手腕,温声问道:“会感觉很不舒服吗?” 应听声:“……”说的什么废话,把你捆这试试? 应听声没有回答,反而在听到黑衣人的声音之后微微皱起了眉——他总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看应听声不回答,那黑衣人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只收回了手,坐在椅子上接着开口,问道:“五非族怎么样?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应听声在心中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开口说道:“抱歉,我对贵族唯一的印象只有这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接下来,恕我冒昧……” 应听声冷眼上下打量了面前人一番,抬起左手摇了摇,嘲了一声,道:“敢问五非族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吗?” 话音刚落,一道破空声传来,应听声反应迅速,立刻抬手,挥出一道结界,又用灵力打飞了那柄直冲他脖颈而来的短刃。 第148章 短刃被应听声的灵力打飞之后嵌入了墙上,微微颤动着。接着,应听声就听到面前人温和地开口说道:“闲话还是少说两句吧。激怒我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你不会觉得我会乖乖听话吧?”应听声与面前人平视,眼中情绪不明,说道:“如果我一定要和你鱼死网破,你又能如何?” “……哪里就走到需要鱼死网破的地步了。”那人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罐子来,将其拿在手中,在应听声眼前晃了晃,道:“我想,你应该会乖乖听话的?” 应听声瞳孔一缩。 那透明罐子里装着一层薄薄的雪,看上去就和每年冬天都会落下的雪并无区别,但应听声还是轻易分辨出了罐子里的雪中所蕴含的灵力——分明就是清休澜用灵力凝成的雪。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清休澜很少在可能会被人看到的情况下唤出细雪或寒冰。 眼前人居然能将清休澜逼到不得不出手,不说实力如何,但一定了解清休澜,轻易戳到了他的痛处。 “……你想做什么?”应听声就像一只被拎住了后颈的猫,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背后那双手。 他死死盯着面前人手中的透明罐子,似乎是妥协了。 “很简单,对你来说简直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你只需要乖乖听话,别人让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反抗就好。”那人似乎对应听声态度的转变并不意外,甚至对应听声的想法了然于心,将手中的透明罐子放在了床头的空花瓶旁边,继续说道:“只有你配合,你才能再次见到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那人看着应听声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落到了放在床头的透明罐子上,似乎挺感兴趣,接着开口,说道:“毕竟你游历中原这么久也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五非族的线索,就该知道——除非是五非族族人,或者有五非族的人带领,否则没有任何外人能够进到这里来的。” “哪怕我想将你囚禁在这儿直到你生命的尽头,你又能如何?”那人戏谑地问道:“去死吗?” 他哼了一声,“我还当你有多舍不得他呢?” 说完,那人便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气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是和柔顺语气完全不符的强硬:“如果你不想他耗尽一生,痛苦地在人间各地寻找你,就不要再试图挣扎报信,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带你出去。” “明白了吗?”那人伸出右手,抬起了应听声的下巴。 也不知道这黑色木乃伊用来包裹双手的黑布是什么材质的,没有一丝温度,寒冷至极,几乎就像一块柔软的铁。 应听声猛地一偏头,挣脱了那人右手的钳制,平静说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待在五非族中,否则我回到中原后,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你。” 那人收回手,随后在身体两侧摊开,礼貌道:“欢迎来杀——尚且年幼的小狼崽子。” 话音落下之后,那人便笑了起来,也不管应听声的反应,直接转身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殿门,还有意无意地熄灭了大殿中的灯烛。 大殿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座大殿的门和窗户也不知道是材质特殊还是被施下了法阵,竟然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应听声在安静的黑暗中转眸,看向了被留在了床头的那罐细雪,微微勾起了嘴角。 第129章 那人也不知道是太狂妄自大还是根本就没把应听声和清休澜放在心上, 居然连人都没留一个,还直接把这罐重要的细雪留在了应听声床边。 应听声放轻自己的呼吸,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相当安静, 就连呼吸声都机不可闻, 但应听声确定, 门外绝对有人看守。 ——而且在察觉到任何异样的声音或动作之后会立刻破门而入。 应听声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将那罐距离自己不远的细雪拿了过来,将其握在了自己的手心当中。 随后, 他动作轻柔地打开了罐子的盖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周围一片黑暗, 只有四散在空气中的点点璨金色灵力在发着光。 应听声就着略微昏暗的光屏住了呼吸, 就像怕自己呼出的空气会不小心吹散罐中的雪一样。 他将右手伸进了这巴掌大的罐子内, 指尖触碰到了冰冷但柔软的细雪。 就在他碰到雪花的瞬间, 那雪花就像察觉到什么一样, 突然亮起淡蓝色的光芒, 瞬间照亮应听声的眼眸。 接着,罐中的雪花就像一只从冬眠中苏醒的游蛇一般,从透明罐子中飞了出来,然后在应听声眸前将自己环成了一个圆,一圈一圈地绕着他飞, 似乎很高兴。 应听声压下了微微颤抖的呼吸,抬起手,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上了飞在自己面前的雪花。 那道雪花变得更加柔软,微凉, 蹭过应听声的指尖,就好像一个极轻的吻一般。 应听声睫毛动了一下,垂下了眸, 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轻唤道:“师尊……” 细雪从应听声的指尖穿过,就像留不住的沙一样,然后飘到了应听声的唇边。雪花边缘变得锋利,刺了一下应听声的嘴唇。 ——这明显不是亲吻,而是教训。还有可能是叫他慎言。 应听声轻轻舔了一下唇间渗出的细小血珠,朝那道细雪点了点头,极尽乖巧,又极尽无辜。 那道细雪似乎满意了,往一旁飞去,在被熄灭的蜡烛上绕了几圈,使其重新散发出光芒来——只不过并不是火焰的橙红色,而是如幽月一般的蓝白色。 在点亮了大殿之后,细雪又飞回应听声身边,在他的头顶落下。薄雪飘落在应听声的头发上、衣服上,和身上。 应听声抬手接住了一片细小的雪花,这片雪花并不像寻常那样化作水融化在应听声的手心,依旧晶莹。 在他身周,落下的薄雪从上往下逐渐形成一层结界。 接着,应听声手心中的薄雪流转,凝成了一个巴掌大,淡蓝色半透明的人形——正是清休澜。 应听声颇为新奇地看着站在自己手心中的“雪娃娃”,然后偏头看了看自己身周的结界,又小心地唤了一声:“……师尊?” 雪娃娃……不,清休澜睁开了眼,看向应听声时第一句话就是一句劈头盖脸的骂。 “蠢死你得了。” 应听声:“……” 应听声似乎觉得有些冤枉,想为自己辩解一二,但清休澜好像已经料到了他想说些什么,直接挑眉打断了他:“别狡辩。倘若你不是无脑信任长得像清休澜的人,或是对突然出现的我再多一点警惕心——你就不会被拷在这了。” “……”应听声似乎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叹气道:“师尊说得对,但我猜,这个坏习惯很难改。”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无奈。 清休澜从应听声手上跳了下去,走到了他那被锁链缠绕住的左手旁,俯下身仔细观察着。 清休澜伸手摸上那几乎和自己的手掌一样大的铃铛,随后,淡金色灵力从上往下逐渐包裹住整条锁链,接着,清休澜抬手打了个响指,那轻微移动便“哗啦”个不停的铃铛便哑了火。 应听声试探着抬起了左手,锁链安安静静,别说铃铛声,甚至连碰撞声都消失了。 “好了,告诉我你在哪?”清休澜拍了拍手,抬眸问道。 “五非族。” 清休澜“嗯”了一声,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应听声接着往下说,不由得面无表情地与应听声对视一眼,接着开口,问道:“……五非族在哪。” “……”这个问题直接把应听声问哑火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清休澜身上移开,右手指节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道:“……不知道。” “……”清休澜服了,他表情复杂地说道:“……等你回来的。” 应听声一问三不知,行动还受限,料想也帮不上什么忙。 清休澜只好闭着眼摇了摇头,先安慰他道:“没关系,在原地待着。不要和他们起冲突,等我找到你。” 说着,清休澜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找到你后,我会把那几只绑走你的小虫子一只一只抓出来碾碎。” 应听声听到这话叹了一口气,垂眸开口道:“……师尊这么说,倒显得我像一个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的废物了。” 说完,正当清休澜疑惑之时,却突然听见细微的“咔嗒”一声,应听声拍了拍手,从床上站了起来,结界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而原本系在应听声手腕上的锁链,此时却已经断裂在了床上。 清休澜眼中有些惊讶,问他:“能解开?那怎么不早解开,我还当是什么连着经脉肺腑的锁链,不能轻易动呢。” “……”应听声又咳了一声,随后,一道寒凉的剑光晃过清休澜的眼睛,他这才看见应听声手中的长剑。 正是分景。 “刚刚没想起来,我是带着分景出来的。”应听声解释道,最后手腕一转,将分景化作流光散去,道:“分景当真厉害。” 第149章 说完,应听声又走到了床边,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清休澜平齐,开口问道:“师尊还好?” “我挺好,但天机宗挺乱的。”清休澜简单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沈灵暂时回不来,习千瑜过来闹了一场。” 提到这个,清休澜皱了下眉,然后接着问道:“等等,你在五非族?习千瑜不是说你在他手上?他还拿着你之前带过的红色面帘。” 应听声似乎也有点意外,看了一眼被关上的窗户,开口答道:“我没看见习千瑜,倒是遇到了席梵……习千瑜居然也是五非族人……” “……怪不得灵脉枯竭的那七年,无论是他还是席梵都没有再出现过。”应听声低声说道:“原来是因为身为五非族人,跟着灵脉一起沉睡了。” “所以他们想飞升,是为了摆脱会随着灵脉沉睡苏醒的宿命吗?”应听声自顾自地往下推测道,眼神中带着疑惑:“……那拉着我凑什么人头,我又不是五非族的,难不成飞升还得要达到一定人头数量才给飞?” 清休澜没忍住笑了一声,眼神无奈,说道:“习千瑜给我的理由是‘想救人’,至于这‘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整个五非族也说不定。” “小心一点,天门或许是真实存在的,但绝对不可能单单靠灵力就能开启。”清休澜嘱咐道:“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应听声似乎还在思考有关飞升的事,听见这话只随口“嗯”了一声,将话题扯了回去:“天门在哪呢?” 清休澜看他答得随便,本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被应听声截走了话音,只好先回答他的问题:“据习千瑜的说法,很有可能在离人海。” 离人海虽然被称作“海”,但其实只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湖,位于中原、妖界、鬼族的交界处。 “三日之后,被习千瑜洗脑了的天梯前百会前往离人海,帮助习千瑜开启天门。”清休澜抬起手,用灵力在面前绘制了一张简易的中原地图,指着中间那个巨大的圆开口道。 “离人海底下封存着太多怨气,数条灵脉也都被埋在了底下,怨气、浊气充斥在其中,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吉利地方。” 说完,清休澜透过这张简易的地图看向对面的应听声,沉默了两息,垂眸说道:“……我并不是多博爱苍生的人,实话说,三日之后那场愚蠢的开天门行动,我并不想参与。” “我会去,只是为了来接你回家。” 清休澜眼眸平静,语气中却是不容置疑:“在接到你之后,我会立刻离开,在那之后,无论那群人是真的成功开启了天门去往天界,还是惹得天道发怒降下天雷,将他们全部劈进离人海,我都不在乎。” “……但如果你想救人的话,我不会拦你。”大概是想起了多年前在试炼之境中应听声对他说的话,清休澜顿了一下之后,接着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安然无恙。” 这是清休澜做出的让步。 应听声有些意外。 说实话,如果清休澜选择将他打晕直接带回天机宗中,应听声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本来都做好和清休澜轻轻地掰扯一番的准备了,没想到还一个字都没说呢,清休澜便已经猜到他的想法,还做出了让步。 清休澜观察着应听声脸上的表情,在他的眼中,清休澜看出了诧异和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笑意不知何时出现在应听声的脸上,带得清休澜都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语气变得放松下来,有些散漫:“既然我做出了让步,那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承诺。” “……什么?”哪怕已经猜到了大概内容,但应听声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清休澜召出了一盏琉璃灯,随后自己坐了上去,飞到了应听声的眼前,直视着他的眼眸,然后一字一句的开口道。 “我允你救人,但不允你因为救人把自己搭进去。” “若三日后你给我演一场什么‘为救天下苍生,毅然牺牲自己’的戏码,你就可以等着我去阴阳司把你捞上来后收拾你了。” 应听声:“……” 第130章 应听声也不知道是被清休澜震惊还是威吓到了, 总之没敢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在清休澜的眼神示意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清休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席梵的声音懒洋洋地从门口传来:“聊完了吗?两位。” 应听声:“???”师尊你不是设结界了吗! 看清休澜诧异的表情, 估计连他都没想到自己设下的结界没起作用。 但席梵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说完这话的下一秒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打了个响指,随后, 殿内所有泛着蓝光的蜡烛全都重新变成了正常的橙黄色。 席梵走进来时顺手关上了门,笑眯眯地看着应听声, 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背在背后的左手, 说道:“别藏了, 这锁链就是我设下的, 断没断我还能不知道?” 应听声:“……” 应听声便重新在床上坐了下来, 余光扫过清休澜原本站的地方, 看到那里是一片空白,就连结界也一并消失后,才放下了心。 “吱呀”一声,席梵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敏锐地察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变化, 跟着他扫过床边的一片空白,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我早就劝过他,不要把任何有关清休澜的东西给你, 他总是这样固执。” 应听声收回视线,仔细辨别着席梵话语中所蕴含的情感,看着席梵的眼眸, 问道:“我有个问题比较好奇。” 席梵做了个“请说”的手势,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你身为五非族族人,飞升对你而言又有益无害。”清休澜不肯错过席梵脸上的任何一丝反应,缓缓开口,说道:“但你却好像在有意无意地阻拦事情发展——那你到底是想族人飞升呢,还是不想族人飞升?” 席梵奇怪地看了应听声一眼,回答道:“每一个修仙的人或多或少都想过飞升——本来就该是为了飞升的,不然修仙到底是在修什么?” “——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我并不赞同通过开天门这样的方式飞升罢了。”席梵摇了摇头,答道。 “我有我的苦衷,五非族有五非一族的苦衷,我虽然并不支持,但也不会明着阻止,相反……”席梵开口,淡淡说道:“等三日之后离开五非族,我会鼎力相助族人开天门——到那时,我们可就再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坐下来面对面,心平气和聊天的机会了。” “你可得跑快点。”说着,席梵笑了一下,眸中又划过一丝冷光,就像毒蛇在夜晚发亮的眼睛一样:“我手中的刀和你师尊一样,不留情面。” 说完这句话之后,屁股还没坐热的席梵就再次站起了身,似乎准备离开,在走出殿门之前,他又回过头,补充了一句:“别再和你师尊联系了,下次来的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言尽于此。 “吱嘎”一声,那扇大门再次被关上。 —— 三日之后,离人海。 正如清休澜所说,离人海即为宽广,湖面清澈,倒映着湛蓝的天空,缥缈的云雾,以及波光粼粼的太阳。 离人海深不见底,即便表面上平静异常,实际隐藏在安稳背后的,是汹涌的浊气与怨气。 海面并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哪怕是点水而行,也得担心会被地下不干净的东西拖下去。 清休澜坐在琉璃灯盏上,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着不断在头顶划过的道道剑光,感受着不同物种扇动的翅膀时带起的扑面而来的微风。 孟玄半躺在一顶漂浮在空中的轿子上,抬轿子的是他的“徒弟”——四个用木头雕刻而成的人形娃娃。 这时,天才蒙蒙亮,孟玄本来在天机宗中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清休澜拽了起来,此时连眼睛都还没睁开,迷迷瞪瞪的。 清休澜本还喊了凉倾,可惜凉倾觉得离人海太臭太脏,她接受不了,自告奋勇地留在了天机宗,准备帮助一下沈灵这个失踪人口。 孟玄捂着嘴打了今天的第四个哈欠,然后“唰”一声打开自己的折扇,在自己脸前扇了扇——离人海底下不知道沉了多少尸体,狐狸鼻子太灵敏,一股臭味被他扇进自己的鼻子中。 “……咳!咳咳咳咳咳!!”孟玄一通操作下去直接把自己干清醒了,坐起身,给自己罩了层结界,抬头问坐在自己前方的清休澜:“这么大味道你怎么还这么淡定,你嗅觉失灵啊?” 清休澜看傻子一样回头看了一眼孟玄,抬起手,触上空无一物的前方——他抬手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一颤,孟玄这才发现,清休澜早就给自己罩了结界。 孟玄:“……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清休澜:“我也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你还能睡这么久。” 孟玄:“……” 第150章 两人谈话间,一道剑光从他们身旁飞过,突然停了下来,掉了个头,折返回来。 剑上站着的正是有一阵没见了的云歆,云歆狐疑地看了看孟玄,又将目光移到了孟玄旁边这个自己没见过的人身上。 她眼中满是疑惑,似乎想问些什么,却因为自己的关系和孟玄也算不上多熟,而迟迟没有开口。 反倒是清休澜在看到云歆之后点了下头,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呼:“云宗主。” 见清休澜主动开了口,云歆才终于有理由开口,问道:“……你是?” 清休澜笑了一下,问她:“云宗主不记得我了吗?我姓谢。” 说着,清休澜轻轻蹭过自己的眼角,改变了一下原本的易容,变得与云歆之前见过的那位“谢道友”一样。 虽然清休澜是在自己原本的易容上又叠了一层易容,但在云歆眼中,他是卸下了自己的易容,恢复原本的模样。 云歆在看到这张有些面熟的脸之后愣了一下,“哦”了一声,似乎是记起了清休澜,随后笑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谢道友。谢道友好啊,今儿是来凑热闹的?” 云歆毕竟是凌月剑宗宗主,自然也在天梯榜榜上有名,也清楚知道天梯榜上没有“谢道友”这样一番人物。 虽然“谢道友”不在天梯榜上,但孟玄却是在的,云歆大概是以为清休澜是被孟玄带着来见见世面的。 清休澜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问她:“恕我冒犯,凌月剑宗就只来了云宗主一个吗?” 他这番话以一个籍籍无名的修士身份对一宗之主说,可谓是十足冒犯,别说本该有的恭敬,他几乎将是自己当作了云歆的平辈。 但云歆却没在意清休澜的语气,只摇了摇头,面色冷淡,说道:“只来了我一个,其他人被我拦在山上了——什么天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骗人的,我此番来,就是为了快刀斩乱麻。” 说着,云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起头朝孟玄后面看去,疑惑地问道:“应道友没来吗?” 应听声已跻身宗师一列,更是位列天梯榜前十——更何况他修的还是苍生一道,面对这么大规模的,几乎等同于送死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现身才对,不怪云歆有此一问。 听到云歆的问题,孟玄顿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倒是可以随便找个类似“生病了”的借口,把云歆蒙过去——可问题是应听声一会儿十有八九是会出现在离人海的,而且还会出现得很“张扬”,要是到时候和孟玄说的对不上,可就尴尬了。 凌月剑宗换了宗主之后和天机宗的关系有所缓解,孟玄如今站在这,代表的就是天机宗。 他并不希望天机宗落得个“欺骗凌月剑宗”的名声。 而就在这几秒间,孟玄先是下意识扫过一眼旁边的清休澜,又意识到什么,逼着自己收回视线,看看天,又看看湖,“呃”、“那个”、“可能”、“大概”地含糊说着,就是不给个准确回答。 云歆眼中疑惑更重,似乎并不明白孟玄迟疑的原因。 就在这时,清休澜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开口解救了孟玄,对云歆说道:“他一会就到。” 云歆的视线便又转到了清休澜身上,似乎有些诧异,而清休澜则处变不惊地望进云歆眼底。 “哦……哦、这样。”云歆大概也没想到回答自己的居然不是孟玄,而是她身旁这位神秘的“谢道友”,迷茫地答了一声。 聚集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妖魔鬼怪混杂其中,就连离人海似乎都察觉到了上方庞大而杂乱的气息,变得躁动起来,微微掀起了几道不大不小的波澜,又迅速被周围人镇压下去。 相熟的人与相熟的宗门都聚在了一起,一团一团的,就像前不久庙会上的贪虫一样。 站在这离人海上当的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被习千瑜召集起来的天梯榜前百,大部分都是听说了消息赶来见证所谓天门,看看能不能借机混水摸鱼,给自己捞到点好处的人,也有只是单纯过来看热闹的。 云歆凑到了孟玄身边,压低声音问他:“你来做什么的?别告诉我你也信习千瑜说的什么天门飞升。” 这个问题好回答,孟玄想都没想,直接摇了摇头,说道:“我带谢道友来看热闹的。” “那应道友呢?他也是来看热闹的?”云歆接着问道,看向一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天边,闻言随口答道:“他?他一定是来救人的。” 说完,清休澜漫不经心地在心中补充道。 而我是来看着他,别让他为了救人把命搭进去的。 第131章 但云歆听到这话反倒皱了皱眉, 开口问道:“在天道手底下救人吗?” “或许吧。与其说是天道,我倒更愿意相信所谓‘天道’就是那些人不敢说出口的意志。”说着,清休澜伸出了右手, 食指往上, 指了指天空, 意味明确。 “谢道友这话也太大胆了。”云歆笑了一下,抬手设下一个阻音阵, 这才继续说道:“传闻中,天道可是能听到地上众生的议论的。” “祂听到了个鬼。”清休澜顶着“谢道友”的皮, 不必顾虑以自己的身份能说些什么, 不能说些什么, 几乎是畅所欲言:“祈祷和哀求祂自戳双耳, 随口猜测两句反而铭记于心。” 云歆伸出双手, 闭着眼给清休澜鼓了鼓掌, 点头笑道:“谢道友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但天道小气,一会儿就要劈雷下来了。” 清休澜罕见地遇到了一个不是天机宗中人,但与他理念相合的人,挑了下眉, 摊开双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开口说道:“尽管来劈。” 他话音刚落,原本晴空朗朗的天空就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团乌云,威胁似的炸了一下电光。 云歆:“……” 孟玄:“……” 乌鸦嘴的清休澜反应倒是不大, 只是“啧”了一声,而那团乌云却好像威胁不成反被威胁一样,下一道炸起的雷声势弱了很多, 没过几息,便将自己散在了空中。 “……”孟玄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说道:“……你这样胆大,让我不禁怀疑你是不是在天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身份。” 听到这话,清休澜没忍住笑了一声,反问他:“那不就更加证实了云宗主所说的‘天道小气’?” 云歆“哈哈”笑了两声,刚想开口,余光却扫到了一道身影,随后脸色一变,递给身旁两人一个抱歉的表情,御着剑往一旁飞去,迅速揪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的耳朵。 那人身着凌月剑宗的弟子服,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凌月剑宗偷溜出来的,被云歆揪住耳朵之后立马捂着耳朵开始求饶,脸上却没什么惊恐的表情,看起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是个惯犯。 孟玄与清休澜两人不约而同一起沉默下来,看着那凌月剑宗的弟子抓住了个机会从云歆手底下溜了出去。 云歆看起来是在原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御着剑往前那弟子离开的方向追去,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是顾不上他们了。 孟玄目送云歆渐渐远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抬手重新布下一个阻音阵,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不断抬头向天上看去的人群,开口说道:“你要是哪天回天上了,可记得捞捞我们,人间太苦。” 清休澜闻言只是哼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讽孟玄还是在嘲讽天界,散漫地说道:“抛开一切不谈,哪怕我曾经住在天上,现在不也在人间待了千年?天道还不是什么话都没说。要是那上面比人间好过,我下来做什么。” “有道理。”听完之后,孟玄居然点了点头,很轻易地接受了清休澜的说法,再次躺回轿子上,将一旁的软枕拉了过来放在自己脑后枕着,用折扇捂住脸,闷闷说道:“那我还是去阴阳司吧。” 清休澜:“……”就非得在死和如死中选一个?活着不好吗。 清休澜听完这话沉默了一下,刚想开口劝他,但下方的离人海却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掀起了一阵百丈高的浪,铺天盖地地席卷向飞在高空,或是点在海面的众人。 孟玄和清休澜皆是神色一变。 清休澜立刻抬手结阵,孟玄也从轿子上坐起身来,折扇上流转着灵力,补上清休澜法阵中的一处空缺。 海浪掀起得太突然,距离那高大海浪比较近的几十个人猝不及防地被冲上了天,有的人比较幸运,被同伴搭救,平安无事,而有的人则比较倒霉,被冲得晕头转向,落进了离人海中。 “扑通”一声,那些人跟下饺子一样落进了离人海后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海中突然冒出的又白又肿胀的手拉着脚踝扯进深处,连一声尖叫都传不出来。 看着那些人消失在湖面,一旁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迅速用灵力凝结成结界和法阵,一面护住了周围的人,一面镇压那突然掀起的海浪。 第151章 最先出手的是来自中原的修士,虽然中原宗门众多,但修习的法阵却大同小异。此刻,虽然周围都是并不相熟,也不认识的人,大家却都不约而同地抬手结起了同一个法阵。 一道巨大而复杂的法阵井然有序地出现在那咆哮着的海浪上,直接将其狠狠一阻,往下压了一截。 海浪明显不满于自己被困,也不知道从哪儿拼了股劲儿,猛地将法阵往上一顶。 这股力道太大,不少人手中灵力一散,自身也往后退了几步,差点从长剑上落下,好在及时被周围的人扶稳。 他们刚站稳,就又立刻抬手,重新补上自己的空缺。 周围的妖族和鬼族都飞到了海浪波及不到的高空中,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冷眼看着下方的人。 在他们看来根本用不着结阵,只要所有人都飞到高空中就行了。 但也有的妖族选择加入中原人,顺着他们的法阵走势添上自己的灵力。 那道覆盖在海浪上的法阵宛如有千钧重,持续往下压去,任由底下的海浪再如何扑腾,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直到法阵将那道不安分的海浪按回了离人海之后,周围依旧安静,只能听见粗喘声。 下一秒,高空中突然传出了三声清晰的鼓掌声,一下一下的,中间的停顿不长也不短,正正好好。 众人不由得一起抬头看去,随后就在更高处的地方看见了几个人。 为首那个抬手鼓掌的人清休澜并不陌生——前几天刚见过,是习千瑜。 ——而在它的后方,应听声闭着眼,双手背在了身后,被两个戴着面具的人钳制在中间。 清休澜眸色一沉,指尖灵力流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冲上前将人抢回,就被孟玄拉住了。 孟玄脸色凝重,明显是知道清休澜心中的想法,他定定地看着清休澜的眼眸,然后摇了摇头,开口道:“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妄动,以免多生事端。” 孟玄那双漂亮的银眸突然亮起,直直地看上高空中的应听声,几息之后开口答道:“听声外表没有明显伤痕,体内的灵力充盈,经脉完好无损——应该只是被施了咒,暂时昏睡过去了。” 不知道这番话有没有安慰到清休澜,总之清休澜没有再继续动作,指尖的灵力虽未消散,却平静许多。 而在高空之上,习千瑜一身红衣,垂眸向下,扫视了众人一圈,视线在孟玄和他身旁的清休澜身上停滞了一下,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唇角,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诸位好。”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到自己身上之后,习千瑜才温和地开了口:“今日诸位一同聚在这儿,想必都是为了同一件事。” “——开天门。” 随着习千瑜的话音落下,就像凉水入热锅一般,“噼里啪啦”地炸开一片议论声,甚至有人踩着剑飞到了习千瑜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把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却拿不出一点天门能开的实证,若是最后大家因你死在这儿,可不是一句简单的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了。” 不断有人点头附和道:“就是,灵脉出现至今一千多年,还是没有一人飞升,怎么可能能轻轻松松地通过一个不知真假的天门就去到天界呢?居心何在?” “他肯定有阴谋,说不定只是单纯地想毁灭整个修仙界呢!” 议论声不断,而习千瑜就站在高空中,闭着眼,唇角带笑,静静地听着下方的争论声,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 直到近乎半柱香后,众人骂得筋疲力竭,习千瑜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开口道:“天门就在这里,不然你们以为这普普通通的离人湖如何承接得住这样庞大的浊气与怨气——自然是因为上面有天门镇着。” 这番话乍一听挺有理,但不能细想。 比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都死在离人海?还都死因不明也打捞不上来,甚至就连底下那些死去的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的身份都没人能喊得出来。 ——总不能是从那所谓的天门中落下来的吧。 既然如此,那天门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周围原本逐渐停息的议论声又因为习千瑜这一句话再次激荡起来。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天空,似乎想从那湛蓝而完整的天空中找到一丝属于天门的裂缝。 “别那么着急。”习千瑜再次开了口,声音温和,没有一丝不耐,说道:“仅凭我们这些普通人,自然很难打开天门的。” “既然打不开,那你喊我们来做什么?送死吗?” “习千瑜,你不是说你有办法能够打开天门吗?如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人满嘴谎话,我看不能轻信。” 而这次,习千瑜没有再等下面的人安静下来,而是直接开口打断了众人的话音:“天门当然能开,只要有贵人相助。” 清休澜右眼一跳,突然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下一秒,习千瑜的目光就直接落在了易了容的清休澜身上,随后蔑视地看着他,眼眸和嘴角都带着笑意,不急不缓地开口,说道。 “是吧?清长老。” 第132章 宛如惊雷落下一般, 周围“轰”地一声全炸了,讨论声、惊呼声不停,甚至比最开始时还要更加激烈。 所有人的视线一时间都顺着习千瑜的方向落到了孟玄旁边的那个陌生人身上, 众人神色各异地打量着这个自己并不眼熟的人。 “清长老?哪个清长老?” “你蠢是不是啊, 还能有那个清长老?修仙界里有几个清长老?” “不可能吧,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都几年了,就算是个鬼都该魂飞魄散了。” “那可不一定, 清休澜是何许人也?活了这么久的一个老妖怪,有点保命的法子也不稀奇吧。”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什么时候活的?” “那还用问吗?肯定是也想借着天门飞升啊——毕竟他活了这么久, 迟迟未能飞升, 心里估计早就急不可耐了。” 厌恶、震惊、诧异、难以置信、兴奋、激动、怀疑……种种不同的情绪蔓延在空气中, 就像一锅混杂了“喜怒哀乐悲恐惊”的大杂烩一般。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例如云歆, 惊讶和欣喜在她的脸上不断交替着。 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红尘殿主诸尘。他也不知道是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听见这个消息, 直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面上带着一丝困意,但眼眸却是清醒的。 诸尘顶着众人的目光轻点水面,停在清休澜身边,一袭火红的弯月骤然出现,诸尘转身坐了上去, 开口道:“安静一些吧,别把我们清长老又吓走了。” 说着,他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激动地“哈哈”笑了两声,坐在月亮上绕着神色不明的清休澜转了两圈,开口评价道:“你这张皮做得不太好, 与你不是非常相称,要不我替你改改啊,哈哈哈哈哈哈。” 清休澜的脸色挺精彩的, 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先杀面前吱哇乱叫的诸尘还是先杀高高在上好像事不关己似的习千瑜。 “诸尘。”最终,清休澜猛地抬手用灵力打飞了诸尘手中的烟斗,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危险,开口问他:“你想死吗?” 在那烟斗落入离人海前,诸尘就伸手放出一道灵力将其重新捡了回来,“啧”了两声,说道:“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不过呢。”诸尘跟有病一样再次笑了起来,朝清休澜一眨右眼,笑着说道:“……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清休澜被他眷恋腻歪的语气恶心出了一地鸡皮疙瘩,在“先等等看吧不要贸然行动”和“等个鬼啊这你能忍直接动手算了”中摇摆不定。 下一秒,习千瑜捂着脸,像是看到什么极有意思的笑话一样没忍住笑了起来,对众人摆了摆手,缓缓从高空上落下,停在清休澜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还端着礼貌的微笑,开口说道:“来吧,清长老。” 这下是直接把清休澜给架起来了,清休澜认下这个身份或不认这个身份都讨不到多大的好处。 好在习千瑜和诸尘都只是言语试探,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将清休澜的身份定死,只要清休澜咬死自己不是清休澜,那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但清休澜沉默良久之后,还是看向习千瑜,而习千瑜也毫不意外地对上清休澜的视线,笑了起来,垂下眸,有意无意地抚摸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那条红宝石面饰。 清休澜的视线扫过上空,应听声依旧垂着头,发丝散落在他的脸侧,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他仍然处于习千瑜的控制中,没有清醒。 习千瑜在赌,赌清休澜不会不顾应听声的命。 清休澜半垂着眸,有自己的打算,但面上只是笑了一声,问习千瑜:“闲话少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第152章 习千瑜似乎得意于自己赌赢了,眼神愉悦,开口说道:“不需要你做很多事。” 说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几乎快要贴上清休澜,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只需要把你的灵魂借给我就好。” “你做梦呢?”清休澜面色不变,冷冷回道。 习千瑜耸了耸肩,蛮不在意:“不给也行——我直接杀了应听声,用他的灵魂,也无妨。” “是吗?”清休澜偏过头看向习千瑜,然后缓缓开口:“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在我手底下杀了应听声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我不觉得。自从开始‘开天门’这一计划之后,我就没想过要给自己留退路。”习千瑜油盐不进,甚至连嘴角的微笑幅度都没有发生一丝改变,开口说道:“你亲爱的小徒弟心间盛开了一朵红莲,你猜是你杀我快一点,还是我杀他快一点?” 孟玄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正准备上来劝架,随后却听到了从高空中传来一声轻咳。 清休澜和习千瑜骤然抬眸,然后就看到被架在高空中的应听声缓缓睁开眼。 清休澜松了口气,而习千瑜则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应听声能挣脱自己设下的昏睡法阵。 这法阵效力很强,但是有个弊端——被法阵控制住的人只会失去行动能力以及视力而已,触感和听觉是被保留了的。 在挣脱法阵的间隙,应听声就已经将清休澜与习千瑜的对话听了个全。 因此,他睁开眼后,视线立刻往清休澜的所站的位置偏移,迅速锁定到清休澜的身影,虽然瞳孔还有些涣散,却已经将他整个人都映在了眼眸中。 应听声动了动嘴唇,对清休澜说了几个字,声音虽然微弱,却逃不过在场诸多修仙者的耳朵。 他说的是:“不要答应他任何事。” 这个他说自然就是习千瑜了。 清休澜身形一闪,下一秒,他整个人连同琉璃灯都消失不见,随后,那盏琉璃灯旋转着出现在应听声身边,眨眼间,清休澜又从虚空中出现,轻轻点在琉璃灯上。 与此同时,习千瑜也察觉到了清休澜的意图,立刻闪身跟上了他。 “应道友,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为好。”哪怕计划中出现了一点变故,习千瑜依旧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对应听声说道:“谨言,慎行。” 说着,习千瑜催动了在应听声心间扎根的那一朵红莲,应听声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间中蠕动,就像一条长虫,或是植物的根须,深深钻入了他的心脏中一样。 “……”应听声忍下一声闷哼,再次垂下头,只缓缓喘着气。 淡金色灵力在清休澜指尖涌动,似乎随时准备强行将人从习千瑜的手下手中夺回。 而习千瑜勾了一下嘴角,用突然在空中盛开的红莲拦住了清休澜的去路,捧着右手手心中一朵巴掌大的红莲走到清休澜面前,一偏头,猛地将手心中的红莲揉碎,开口问他:“你这么大胆,是笃定我不会杀他吗?” 随着那朵红莲化作流光消散在习千瑜的手心,在他身后的应听声却突然咳了一声,浑身剧烈地颤动起来,随后唇角便渗出了血丝。 清休澜指尖流转的灵力一顿。 应听声喉咙一动,似乎是咽下了一口鲜血,勉强抬起头来,缓慢而坚定的朝清休澜摇了摇头。 接着,又一朵红莲出现在习千瑜的手心,与方才他揉碎的那一朵并无不同。 习千瑜脸上带笑,站在原地,慢慢地合拢右手,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清休澜,似乎在等他做出决定。 几息后,习千瑜已经完全握住那朵红莲,清休澜依旧选择了沉默,习千瑜叹息一声,就要发力将手中的红莲再次揉碎。 “住手。” 清休澜终于还是开了口。 清休澜先低了头,习千瑜便停下右手动作,他手心中的那朵红莲只被微微压弯,落下了几片花瓣。 清休澜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看向习千瑜,问道:“我的灵魂给你,你就会放了他?” “当然。”习千瑜收回手心红莲,点了点头,温和开口道:“你们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的灵魂为我所用,就够了。只要你将你的灵魂借我打开天门,我就会遵守承诺,不动你这宝贝徒弟——而且在成功飞升之后,还会将你的灵魂还给你。” “怎么样?这笔买卖你可一点都不亏。”习千瑜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眼神散漫。 “不。”大概是习千瑜收手之后,应听声心间的刺痛有所缓解,他咳了一声,摇了摇头,勉强开口,说道:“……不要。” 习千瑜口中这笔划算的买卖对清休澜而言却堪称赌命。 那可是灵魂。 就算清休澜不死不灭又如何,哪怕最后只能留在阴阳司,或者只能通过法阵一类的死物与人沟通,也能算是不死。 哪怕失去躯体,只剩一缕游魂在世间孤单游荡,也能算是不灭。 ——这还是在习千瑜成功打开了天门飞升,并遵守了诺言的情况下。 万一习千瑜暗中动点什么手脚,让清休澜只能重伤沉睡呢,万一在剧烈的震荡中,清休澜失去了记忆呢? 再往严重了想,万一习千瑜在拿走清休澜的灵魂后直接毁约,并不打算放过应听声,那在场还有谁能够阻止他? 习千瑜早早地在周围布下了一层结界,外面密密麻麻的修仙者既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能站在结界外干瞪眼。 应听声眸中恳求,微微摇着头。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但他知道清休澜一定能够看懂他想说的话。 静默两息之后,清休澜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 第133章 此话一出, 应听声好悬又是一口血吐出来,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挣扎了一下, 但很快又被后面的两个黑衣人压下了动作。 “讲究。”习千瑜优雅地鼓了鼓掌。 “我既已答应了你, 你是否也该拿出点诚意来?否则到时候我献出了我的灵魂, 你却毁了约,我该找谁说理。”清休澜散去指尖的灵力, 冷冷盯着面前的习千瑜,开口说道。 习千瑜嗤笑了一声, 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反问他:“我给了你保证, 谁来给我保证?” 看清休澜再次眯起眼, 习千瑜这才摆了摆手, 笑道:“逗你的。” 说完, 习千瑜再次抬起右手,张开又合上,如此反复,随着他的动作,一朵红莲随着他的动作出现又消失。 “这朵红莲与我种在应听声心间那一朵相连, 等我布下法阵之后,我会将其一同封入阵中。”习千瑜缓缓开口,解释道:“当你的灵魂进入法阵后,这朵红莲便会自动从上面脱离。” “红莲从法阵上脱离之后,会带着应听声心间的那朵红莲一起枯萎。”习千瑜意有所指地偏头看了一眼站在法阵外的众人, 开口道:“在场的有你所信任的人,所以你应该不用担心没人管你这宝贝徒弟?” 说完之后,习千瑜没再继续开口, 似乎在观察清休澜的反应。 几息之后,清休澜依旧没有说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习千瑜就只好当清休澜默认了,接着往下说道:“在天门成功被打开之后,这道用于辅助开天门的法阵会自己消散,你的灵魂也会在此时被释放,回到你原本的身体当中。” “如果天门没有被打开呢?”清休澜一针见血地问道。 这回,习千瑜却没有立刻开口回答,只是笑着看清休澜,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天门没有被成功打开,那迎接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最多就是死一个,和死一群的区别罢了。 “别……”应听声挣扎着还要开口,眼中情绪逐渐变得繁杂,有恨、有痛、有爱,更多的是抗拒和不甘。 以往,应听声拒绝做某件事时,清休澜都不会勉强他,只会说“不想做就不做了”。 有时应听声也会向清休澜提出请求,比如“一起散步”,或是“一起吃饭”一类,清休澜很少拒绝他。 清休澜好像纵容应听声纵容得有些过火了,于是难得狠下心拒绝他一次,反倒这么刻骨铭心。 他控着灯盏往前飘了一步,就像往常一样伸手贴上应听声的侧脸,用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耳垂,低眸开口,说道:“好了,没关系的。” 说着,清休澜俯下身,更近一步,几乎已经靠在了应听声的耳边,轻声开口道:“一个做师尊的,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的话,实在丢人,是不是?” 应听声双手都被钳着,只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怔怔地摇了摇头,此时,他只要一偏头,就能蹭过清休澜的侧脸。 但他却没有动作,只是又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别这样,你别、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清休澜心中一紧,好像在他的心脏中也生长出了一株嗜血红莲一般,所有浓烈的情感全都化作了红莲的养料,被它吞噬殆尽。 第153章 但他还是堪称残忍地摇了摇头,自责和冷硬不断在他的脸上交替,他看着应听声,最终也只说出了一句“是我不好”。 应听声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个!清休澜何其残忍,哪怕一句温柔的,用来哄骗他的谎言都不愿意给。 应听声仿佛被清休澜用话语凝出的冰锥刺穿心脏,整个人都冰封了起来,体温,甚至情绪,都被淹没在一场暴雪当中。 “你怎么……总是这样!”应听声突然开口,一滴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往下落去,他低着头,似乎在对一块什么也不懂的木头说话一样,喃喃道:“……你难道不知道,比起死亡,被留下的那个人,才要承受更多痛苦吗……” “你这么狠心。”在清休澜诧异的目光中,应听声抬起头,眸中的情绪几乎满溢而出,“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而已!哪怕是死在一起……我也不想再被留下了。” “清休澜,不要……不要这么、狠心吧……?”应听声睫毛上挂着一滴细小的晶莹水珠,他很少、很少,几乎不会直呼清休澜的名字,一声声“师尊”,成了绊住他话音的石头。 “……”清休澜听完后面上堪称淡定,好像他的心是冰雪凝成的一样,多热烈的情感也不能融化其分毫。 他一时之间没说话,只动了动手,拭去应听声脸上的泪,沉默几息后,才极轻地叹息一声,说道:“……我很久之前就和你说过,我没有这么完美,我很自私的。” “……我只想你活着,仅此而已。”清休澜近乎滞涩地开口,接着说道:“我会照顾你,会保护你,会引领你,会给你任何想要的,会为你规避一切不幸的未来。” “……但这难免要付出一些别的东西。”应听声的泪一滴接一滴,几乎擦不干净,但清休澜还是极为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擦拭着,语气不急不缓,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样:“或许我给不了你‘完美的幸福’,但我会让它无限趋近于‘完美’。” “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应听声突然大声打断道:“……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他看向清休澜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几乎是“狠厉”的情绪,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再留我一个人——上一秒你离开,下一秒我就抹脖子!” “你尽管去死,孟玄的折扇快不过分景。”应听声大概是疯了,此时只顾一股脑地将憋了又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完全没考虑后果:“一把分景,了结过你,又了结我,也算圆满!” 啪—— 应听声被清休澜一巴掌扇得偏过了头。 清休澜面色阴沉,一字一句说道:“别再这里说疯话,这么任性!习千瑜这昏睡阵满是漏洞,你能破,我设下的昏睡阵保证你眼一闭就是百年过去——你想试试吗。” 应听声听到这话反而偏着头笑了起来,总归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也不怕再给它添一把火,让它烧得更旺盛:“你设啊!最好让我直接睡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睡到我把自己是谁都忘记!否则我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阴阳司找你!” “我不要你给我选择的那个没有你的未来,你太自私。”应听声喘着粗气,左脸上逐渐泛起红痕,他转过头,毫不胆怯地对上了清休澜危险的眼神,道:“清休澜,你记住,我陪你去死,不叫任性。” “叫殉情。” 轰隆—— 天空一声巨响,不知何时,原本还一片湛蓝的天空如今却已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色逐渐变得暗沉。 而在下一秒,就有人抬起了手,怔怔地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下雪了。 “我用你给我殉情吗。”清休澜眯起了眼,淡金色的灵力骤然出现,缭绕盘旋在他的身周,释放着危险的信号,“我死,叫做‘陷入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沉睡’,而你死,就叫做‘脑子不好活腻歪了’,你和我比?” “那又如何!”看应听声的眼神,似乎是想从清休澜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狠狠咀嚼后吞下肚一样:“我比不上你,不过一介凡人,我有多少个七年可以等你?” “这样的痛苦我尝遍了,难道你也想尝一尝吗?”应听声脸色难看,似乎是想笑,却没能压住烦躁与难过,显得整张脸有些扭曲:“可我知道这有多痛,我不想让你也经历一遍——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起去死好了。” “我会亲手将你送进一场长到你足以忘记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苦与痛的长眠中。”应听声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原本被他压抑地很好,深藏于心间的想法就这样突然被剖白,摊开在了清休澜面前。 清休澜听完这一番如此大逆不道,堪称欺师灭祖的言论,反应依旧不大,甚至还有闲心摇了摇头,说道:“你看你,如今这么任性,都是我惯出来的。” “你杀不了我。” 在这段关系中,清休澜才是那个上位者——哪怕表面上看起来,他对应听声可谓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但他却不允许应听声做出任何违背他意志的决定和选择。 “今天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可以当做没听到,只当你心中有怨,权当是泄愤。”清休澜收回了手,说道:“你还是不够心狠,知道吗?” 此话一出,应听声心中突然漫上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清休澜便用灵力结了个繁琐复杂,层层叠叠的法阵。这个法阵应听声从未见过,看得眼花缭乱。 但应听声的直觉告诉他,绝不能让这个阵落到自己身上。 他一边摇头,一边试图往后退,想要远离右手托着法阵的清休澜。 但他如何能挣脱身后那两个力大无比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休澜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 “这个法阵没有名字,是我方才特意为你创造出的。”清休澜眼神中漫上一丝冷漠,寒冷随着他的步伐在应听声身边蔓延。 “它连接着你的心跳,和我的灵魂。” 应听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近乎疯狂地挣扎着,但皆是无用功。 “只要你的心跳停止,这个法阵就会在瞬间撕碎我的灵魂。” “你尽管去死,应听声。” 第134章 应听声也没想到清休澜居然真的心狠至此。 而就在清休澜离自己越来越近时, 习千瑜却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几朵红莲凭空盛开,拦住清休澜前进的步伐。 习千瑜顶着清休澜寒凉的眼神开口。 “你们要玩什么‘我恨你我爱你我不在乎你’一类的戏码, 我不管, 谁去死, 我也不管。但你在应听声身上布下这个法阵,他若执意去死, 带着你拉着我一起鱼死网破,那我可就不干了。”习千瑜笑道。 “清长老, 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都不希望应道友死。”习千瑜循循善诱道:“为了达成这个唯一相同的目标, 我可以再多给你一层保障。” 说着, 习千瑜打了个响指, 一朵红莲悄然盛开, 这一次给应听声带来的却不是刺痛,红莲化作一层坚固的屏障,护住他的五脏六腑。 “我向你保证,这朵红莲在你的灵魂进入法阵之后也不会消散,直到应听声被天机宗人接手后, 我才会施法散去这朵没有任何杀伤性的红莲,如何?” “你……”应听声神色一变,似乎是对他们两人合起伙来对付自己而感到震惊,立刻抬起来头,似乎说些什么, 却突然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清休澜转过了身,背对着应听声,在他身上布下个禁言咒, 随后才缓缓散去指尖的灵力。 他能感受到从身后传来的灼热视线,但足够坚硬的寒冰何惧赤焰? 看清休澜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后,习千瑜闭着眼摇了摇头,再次笑起来——他这个不参与其中的局外人,倒是看了一出好戏。 清休澜没有再回头看应听声,只是垂着眸,走出习千瑜在周围布下的结界,在众人纷杂的目光下跟着习千瑜落向离人海海面。 “好极了,清长老,清道友。”习千瑜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笑着对身后的清休澜说道:“我真是太欣赏你了。要不是我们立场不同,我想我们一定能够成为相谈甚欢的知己。” “废话少说。”清休澜几乎用寒冰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习千瑜也不是看不懂人眼色的人,闻言回头看了清休澜一眼,点点头,闭上嘴,识趣地没再多说些什么。 二人一同落下,来到离人海海面上,习千瑜用两指夹住一朵红莲莲瓣,原本柔软的莲瓣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柄巴掌大的利刃。 习千瑜毫不犹豫用这柄利刃划伤自己的手掌,鲜血横流,他却像感受不到痛一样,一次一次加深自己手上的伤口,直至深可见骨,才满意地停了手。 血液从他的手心落下,落进离人海中,血腥味四散,潜伏在海底的那些东西饥肠辘辘,跃跃欲试地将自己隐藏于安静的水面之下,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154章 下一秒,习千瑜便召出一股红色灵力,牵引着自己的血液在海面上画阵。 清休澜冷眼看着习千瑜画下的这个法阵。 这个法阵有些奇怪,不似寻常法阵般流畅,一笔呵成,反而无比滞涩——就好像是在反着画一样。 让瞎子来看都知道,这必定不是什么好阵——需要以血画阵的,哪个不是能够造成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邪阵? 红色的灵力掺杂着浓郁的血液漂浮在离人海海面之上,海面下的东西按耐不住,伸出手,直接扑向那诱人的鲜血法阵。 “唰”一声,法阵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习千瑜一皱眉,立刻掷出一片红莲花瓣,将那只毫无血色的手重新击回海底,再次用自己的鲜血将那处空缺补了上去。 有人打头开了先例后,更多的残肢从海底窜出,不断侵蚀海面上的法阵。 习千瑜一边布阵,一边抬手击退那些残肢,逐渐力不从心。 而清休澜抱着手,垂着眸,就这样冷冷看着,丝毫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也让习千瑜尝了一番什么叫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说,我们现在好歹是一条绳上的,你对你的每一个合作伙伴都如此绝情吗?”在又一次将断手断脚赶回海底之后,习千瑜粗喘口气,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清休澜,开口问道。 “你自己心里应该有答案。”清休澜冷笑一声,将之前习千瑜对自己说的话还给了他:“我对自己的徒弟尚且如此心狠,更何况是别人。” “这就报复上我了?”习千瑜好像天生就不会给人摆臭脸,哪怕到现在,嘴角也是微微勾起的,仿佛就算此刻天塌下来,立刻让他去死,他嘴角的弧度也不会改变分毫。 “我和你合作,不过两害相侵取其轻。”清休澜依旧没有出手的意思,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法阵究竟能不能完成,又好像在诅咒着习千瑜赶快去死一样:“是你威胁我。” “那也得有软肋,才能被我威胁啊。”红色灵力突然从习千瑜身上四散开来,扫落了一大片断手断脚,甚至眼珠和舌头,“清醒点吧,法阵不成,那朵掌控着你软肋的红莲,可就落不下去了。” “……”清休澜简直无话可说,也不知道到底是被自己还是被习千瑜气笑了,一边给他鼓掌一边闭着眼点头,往下一落,脚尖点在海面之上。 清休澜落下瞬间,以他自身为中心,一阵寒冰迅速从他的脚尖蔓延向四周。没有浮出水面的残肢比较幸运,尚可潜回海底,但死死咬住法阵,或是刚刚跃起,停留在半空的残肢就比较倒霉了。 一只抓住法阵的手再次被习千瑜用灵力击落,可这回,它并没有落回供它休养生息的海底,反倒是重重砸在冰层上,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一样拍打两下,就被一根冰锥刺穿,抽搐着软了下来,死去了。 而突然冒起,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海面的那些尚未咬住法阵的嘴、舌头或牙齿则更加倒霉一些。它们既回不到海底,又够不着法阵,就这样被寒冰冻在了半空中,被从海面延伸的冰晶覆盖全身,无声无息被冻僵,不动了。 有了清休澜的帮助,习千瑜的动作迅速,鲜红的法阵逐渐出现雏形。 此时,隐隐约约挂在空中的太阳已经彻底被乌云笼罩,雪花未停,慢悠悠从高空落下,覆盖在海面的冰层上。 飞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人群也散去一部分,有的是因为天气寒冷,有的是觉得凑这个热闹容易把命凑丢,忙不迭地逃了。 习千瑜一边绘制着法阵,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和清休澜闲聊,好像他们不是什么都想弄死对方的仇人,而是许久未见突然重逢的故友一般。 “说实话,能够借到你的灵魂,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习千瑜就像在描绘一件艺术品一般,细细地勾勒出法阵走势,开口说道:“在我原本的计划中,如今站在我身边的,应该是臭着脸的应听声。” “毕竟徒弟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这个死了,还会有下一个,实在犯不着冒如此大的风险以命换命。”法阵画到一半时,习千瑜可能是有些累了,不再用灵力使自己悬浮半空,而是直接落于覆盖薄雪的冰层。 “特别是像你这样,位高权重,生命漫长,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习千瑜喘了口气,右手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依然源源不断流出冒着热气的鲜红血液。 “我觉得真正冷血无情的人,应该是你,否则你就应该知道——有的无法用价值衡量的东西,哪怕是我,失去了也再难追回。”清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却不是那么平静。 “所以我才要保护他。这样美好的……哪怕不属于我,也该长存于世间。” 习千瑜冷哼一声,抬起手,接着绘制面前越来越完整的法阵,开口:“这样的东西,我也拥有,只是快要失去了,所以我才要想方设法地挽回它。” “哦,看来这就是你的软肋了。”清休澜挑眉,看着背对着他的习千瑜,道:“为了他,你不惜赌上自己的命也要开天门,是想上天界求助神仙救他吗?看来他对你真的十分重要,让你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习千瑜笑了一声,戏谑地回头看他:“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送给你——毕竟我们彼此彼此。” 随着习千瑜的话音落下,最后一滴鲜血也落在自己该去的地方,习千瑜就像要榨干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一样,只要能够增加成功的几率,他什么都愿意做。 在法阵落成之时,他就像仍不满足一般,再次唤出了一朵红莲,花瓣往后一顺,一柄细长的红色匕首便出现在他手中。习千瑜毫不犹豫捅向自己肩膀,鲜血再次流出。 “血是修仙者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习千瑜喃喃道:“特别是对于我而言。那么就让它的价值,变得更高一些吧。” 说着,习千瑜伸出左手,牵引出大量鲜血,将其均匀地覆盖在已经完成的血阵上。 原本略有暗淡的红色血阵在一瞬间重新变得璀璨,好像是被用鲜血喂饱了一样。 清休澜对习千瑜的动作不置一词,只是抬起右手,接住从天上落下的雪花,将其在手心凝成一只雪白狐狸。 随后,清休澜又握紧手,像习千瑜揉碎红莲一般,摧毁了这只精致小巧的雪狐狸。 随着习千瑜的血液完全覆盖在法阵之上,他低喝一声,抬起手,伸出两指,闭上了眼,口中极速地念着些什么,几息之后,他猛地睁开眼,低喝一声。 轰隆—— 海面骤然散发出耀眼的血红色光芒——法阵落成。 第135章 法阵落成的瞬间, 空气都随之一静,甚至连飘落的雪花都凝固在原地,好像整个天地的时间都被静止一样, 连风声都消失在空中。 清休澜呼出一口气, 那气刚出口, 便凝固在半空中,人群逐渐开始骚乱。 而习千瑜看到这一幕反倒勾起嘴角, 清休澜就知道——他成功了。 至少是迈出了第一步。 这个大阵的中心是个类似于八卦的圆形,如红莲花瓣般的菱形均匀遍布八个方位, 又被两个正方形的框交叉着围起。 在法阵中不断流转的红色文字也不知是灵力还是鲜血, 忽明忽暗地交替闪烁着, 慢慢消失, 又慢慢出现。 清休澜往前一步, 站在习千瑜身前, 似乎在等着他兑现自己的承诺。 “别那么着急,我的信用或许没你想象中那么差。”习千瑜大概心情不错,笑了一下,双手像捧起一捧雪一般从空气中唤出一朵红莲。 随后,他像埋入一颗种子那样松开手, 那朵红莲便慢慢沉下,沉入阵法中心。 “看见了?你既亲眼所见,便可放心了吧。”习千瑜看着那朵红莲沉入海底一样逐渐消失不见,抬起头问面前目光垂下,不知落于何处的清休澜。 清休澜淡淡地“嗯”了一声, 依旧低着头。 “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行第二步了。”习千瑜拍了拍手,瞬间原本站在上空凑热闹的人群中突然冒出朵朵比人还高的红莲, 像食人花一样,吞噬了一部分人。 顿时,就像一枚石头被丢进密集的鱼群中,各色的鱼儿混乱无章地朝四周散去。 而被突然出现的红莲包裹住的,就是那些天梯榜前百的或人或妖或鬼,在红莲围上来的一瞬间,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想过反抗的,可惜刚召出自己的武器,就像被人点了睡穴一样,双手无力地垂下,武器从手中掉落,陷入与应听声之前经历过一次的昏睡中。 习千瑜抬起手,一勾手指,那几十朵红莲便包裹着莲瓣中的人飞到习千瑜身边,在他的示意下呈圆形环绕住整个法阵的边缘。 法阵最外圈绕一圈红莲,中间绕更小一圈的红莲,而那八个类似于莲瓣的菱形上,也各自落了一朵红莲。 清休澜就这样看着习千瑜将人困在红莲中,带到了不同的地方上,眼神冷漠——哪怕其中并不缺乏与他相识的人。 第155章 “怎么,你就不怕我直接杀了他们吗?我没看错的话……”习千瑜伸出右手,用手指点了点不远处的一朵红莲,接上话音:“红尘殿主,诸尘,好像也是你的熟人之一?” “我没那么多菩萨心肠。”清休澜不为所动,突然用灵力凝成一柄长剑,握在手心中,抬眸看向习千瑜,冷嘲一声,说道:“我以杀戮入道,你若动不了手,我可以帮你一把。” “那还是不必了,我既狠得下心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就不会下不了手。”习千瑜笑叹一声,摇了摇头,右手指尖又从方才指的那朵红莲上移到了法阵中心,说道:“等到最后天门将开之际,那里,就是你的归宿……哦,不,暂时的……归宿。” 习千瑜看向面色不变的清休澜,饶有兴致地问他:“你似乎很淡定,是不知者无畏吗?” 清休澜对天门的了解确实不多,既然习千瑜主动开口提起,他就比划了一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好吧。好吧。谁让你是我的合作伙伴呢?”习千瑜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此刻便缓下了动作,开口道:“首先,你知道这离人海下面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是谁,或者说……来自哪吗?” “你既然这么问,那它们肯定来自于天界了。”清休澜淡淡答道。 “聪明。”习千瑜打了个响指,接着说道:“天界的神或仙,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后,便会被施以极刑,他们的仙身将碎成根本拼不起来的碎块,再从那道缝隙中落下,沉入离人海中。” “而我要做的,就是抽取那离人海底下庞大而繁杂的怨气……”习千瑜指了指天空,看着清休澜,说道:“——冲击那道裂缝。”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保证自身不被吞噬——也是为了保证那道裂缝不会被怨气直接冲毁,我就需要一道非常强的,用来控制怨气的镇压法阵——当然,就是你眼前这道。” “而他们——”习千瑜收回了手,扫过周围的朵朵红莲,笑着说道:“就是用来稳固这道法阵的。只有法阵不破,这些积攒了成千上万年,极深,极重的怨气才可控,否则,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 “嘭。”习千瑜伸出双手,合拢,又猛地张开,就像用手放了个烟花一样,道:“尸骨无存,运气差的话,连灵魂都将不复存在。” “而你……”习千瑜又伸手指向清休澜,不紧不慢地说道:“就是最重要的一块镇石——用来稳住周围所有红莲——中的人。” 清休澜眸中划过一丝厌恶,又很快调整好了脸上表情。 “这道法阵容不下肉身,所以你只能以灵魂进入。”说完,习千瑜又恶趣味地多问了一句:“你应该知道我选你的理由?” 清休澜一点也不想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无聊问题,奈何他不回答,习千瑜也不着急动作,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 最终,清休澜还是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可能是因为我倒霉吧。” 听到这个回答,习千瑜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说道:“就当是这样吧——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应听声当做备选吗?” 习千瑜盯着清休澜,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因为你这修苍生道的小徒弟灵魂实在太过纯洁,太过坚韧,太过美好——与你要靠武力镇压威吓那些人不同,应听声来做这块镇石,靠的是让那些人自发臣服,自愿安静下来。” “说实话,我觉得让他来做这块镇石,说不定更加合适。”习千瑜无奈摇了摇头,摊开双手,说道:“可惜他年纪太小,不如你稳妥——毕竟他不一定能长时间撑在这里——要是天门开到一半他先倒下了,那我准能被气出口老血。” 清休澜冷笑一声,大概是在心里骂了一声“活该”。 习千瑜毫不在意,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颇为新奇地说道:“你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魔鬼,居然教出了个这么纯良的徒弟。” “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居然也没被你教坏,罕见,罕见啊。” 习千瑜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关注清休澜的反应,转过身,看向周围红莲,再次确定红莲的数量和位置后,便开始催动海面上的法阵。 法阵启动的瞬间,周围开始剧烈震颤,离人海也开始怒吼,不断想掀起巨大海浪,又被法阵强行压下。 习千瑜面色不变,手指一勾,浓郁而苦涩的怨气便从海底升了上来,穿过法阵,被习千瑜牵引着,冲向高空。 天空本没有边界,但这道怨气却在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后突然发出“轰隆”一声,就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一样。 习千瑜立刻确定天门的位置,从离人海底下牵引出了更多的怨气,开始攻向方才撞上的那堵看不见的墙。 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晃动着,周围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天空,似乎在担心天空坠下。 而离人海底下那些破碎的尸块变得躁动起来,也不顾自己是死是活,不断冲击着法阵,想要从离人海底下出来。 法阵被撞得忽明忽暗,似乎摇摇欲坠,瞬间,最外圈的红莲骤然绽放,而被红莲包裹在里面的人则闭着眼,盘腿坐在红莲中,身体中的灵力通过红莲流向法阵。 ——而他们的灵魂,则脱离这副身躯,往上飞去,最后停在自己的身体之上,闭着眼,施力往下一压。 又是一阵比方才更剧烈的颤动,好像一块看不见的巨石突然从空中落下一般,清休澜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压扁。 而离人海底下的尸块则被这一击打得溃散,挣扎几下,便无力从海面上沉下,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雪还在不断从天空落下,穿过法阵,融入海中,就连法阵上的红莲花瓣也落上白白的一层薄雪。 “咔嚓”,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碎裂声。 清休澜诧异地抬眸朝天上看去,就看到天空——或者说那堵看不见的墙,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习千瑜见此更加激动,脸上的笑意掩盖不住,手上动作更快更重,牵引的怨气也更多更浓,源源不断地冲击那道裂缝。 紧接着,比那些断手断脚更庞大,更完整的尸块被唤醒,从海底浮上海面。 半个身体,一颗头,还有将自己捆绑在一起,扭成个麻花结的四肢。 其中,有的甚至能够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动静,身上湿漉漉的,雪落在上面没有融化。它们动作缓慢,但坚定往上爬去。 唰—— 里圈的红莲也在此刻盛开,像之前一样,红莲中的人将自己身体中的全部灵力流进了下面这道巨大的法阵中,灵魂便脱离躯体,漂浮于半空,镇压住这些更为完整的尸块。 天空中那道裂缝也越裂越开,甚至开始掉下一些色彩缤纷且晶莹剔透的碎屑来。有的大一些,称得上是一颗宝石或是一块石头。 清休澜抬起手,接住一块掉落的石头,拿在眼前观察着。 与其说是石头,但其实人间的所有宝石都不能与它媲美,它的表面缥缈,色彩温柔而淡雅——就好像清休澜曾经在梦中见过的长乐天一样。 第136章 清休澜看着手中的石头, 恍惚想道:天门居然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真的要被习千瑜打开了。 习千瑜的脸上,也终于出现除去虚假的笑容之外的表情。 周围的震颤越来越明显, 那道裂缝从一开始的芝麻绿豆大小, 到如今已经能塞进去半个人。 而随着怨气越来越重, 更加庞大、危险的东西在离人海海底蠢蠢欲动。 “我有一个问题。”突然,清休澜开口道。 习千瑜没回头, 手中动作不停。 没有得到回应清休澜也不在意,只慢慢地走到了习千瑜的旁边, 接着往下说道:“对于天梯榜前百会答应帮你这件事,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号召这么多人陪你一起参与一场以生命为筹码的赌博的?” 如果天门真的成功开启, 那灵魂暂时离体便不足挂齿——但如果失败了, 那离体的魂魄还能不能重新回到躯体中就变成了个未知数。 那实在太冒险。 习千瑜一个并没有显赫身份的陌生人, 怎么能号召这么多修仙界有名有姓的人陪他一同冒险呢? 习千瑜听完这个问题之后, 笑哼一声,轻飘飘地答道:“他们当然没有答应我。天梯榜上的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一场风险很高的赌局——以命做赌,只为换一个不知真假的飞升机会,贸然入局,是愚蠢的。” “——但那又如何呢?”习千瑜突然回头看向清休澜, 一朵红莲在他的眼眸中绽放,鲜艳如血,令人心神激荡:“我只不过用了一点小手段,将他们吸引到这里来罢了。” 听到这,清休澜便明了了。 来到这里的人, 大多数都是来凑热闹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被习千瑜的某句话吸引过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在最开始的时候, 他们都没有想献出自己的灵魂的想法。 第156章 毕竟我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用自己的命陪你赌? 但习千瑜强行将他们用红莲困住了。 可能是碍于心里那一丝侥幸,也可能是抱着“控都被控了那就赌一下”的想法,还有可能是因为怕自己的离开会导致整个法阵崩塌,拉着所有人一起死,所以不得不留下。 总之,习千瑜的计划成功了。 雪越来越大。 天空逐渐变得灰暗,空气也越来越浑浊,周围安静异常,原本还赖在半空中凑热闹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生怕自己会被那红莲拉走。 那道在不断被扩大的裂缝中掉落的碎石也变得越来越大,从一开始橘子大小,到拳头大小,再到西瓜、南瓜大小, 突然,一块几乎一人高的石头从空中落了下来,而随着这块巨石的落下,一束金光从中透出。 与此同时,从那道裂缝中还传出阵阵不知是感叹还是悲鸣的吟咒声,夹杂着少女天籁般的歌声。 下一秒,原本被镇压得死死的离人海却好像被刺激到一样,水面波涛汹涌,再次开始了自己的反抗。 刹那间,一个完整的人形就扒在离人海海面尚未融化的大块碎冰上,将自己整个人都从海底拖了上来。 这个人形没有脸,面部好像被火烧糊了一样模糊不清,看不见五官,更看不见表情。 清休澜皱着眉,一抬手,那块不大不小浮在水面上的冰便突然融化,颤颤巍巍趴在冰上的人形又重新跌回海底。 在察觉到这条路行不通之后,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形并没有放弃,它们伸出同样血肉模糊,甚至连手指都掉了几根的手,开始在海面上摸索一切能够抬起自己的东西。 ——然后,它就摸到了自己的同类。 那人形怪物嘶吼着,用自己不知还能不能称得上手的手扒到另一个人形怪物上,踩着它的身体,它的肩膀,它的头,让自己脱离水面,浮到离人海的海面之上。 紧接着,人形怪物耸了耸鼻子,似乎闻到什么,朝着已经堆叠起来的那两个人形怪物而去,如法炮制地爬到浮在水面上的那个人形怪物身上。 清休澜一拧眉,抬手挥出了一道灵力,将那一层一层不断将自己往上叠的人形怪物从高空中击落。 “哗啦啦”几声,落水声传来,那些人形怪物又前功尽弃地落了回去。 清休澜的灵力虽然能够击退它们,却不能对这些怪物造成任何伤害,即便他们身上早已千疮百孔——它们的皮肤就像是生锈的盔甲一般,牢牢地将它们护住。 那些被击回了海底的人形怪物并没有气馁,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再次卷土重来。 清休澜毕竟只有一人,海面上的怪物却数之不尽,他刚除掉这边的人形怪物,那边的怪物又会再冒出头来,如同一雨后拔尖的春笋一般,除之不尽。 随着时间推移,那越来越大的裂缝中的金光也变得更加耀眼,照射的范围变得更加宽广,从缝隙内传出的吟咒声和歌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离人海也在变得越来越不安稳,好像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要被这从高空中传来的声音唤醒。 清休澜在发现灵力对这些东西不起作用之后立刻转变方法,再一次落于海面,俯下身,右手中指触上海面,自己并未沉下——好像他只是贴上了一面照出自己,以及很多不明生物的镜子一般。 灵力在清休澜的右手汇聚,寒意四散开来,随着清休澜灵力蔓延,海逐渐凝结成冰,迅速封住大片海面。 突然出现的冰层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阻拦了那些人形怪物的动作和行动,但那人形怪物并不蠢笨,试探几次之后就找到方法。 它们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开始不断用自己的身体撞击着冰层,头盖骨,或是没牙的嘴巴,断裂到只剩半截骨头的手指,或是凹陷的肩膀。 一人之力撞击冰层,清休澜眼也不眨,百人之力撞击冰层,清休澜抛之脑后,千人之力撞击冰层,清休澜微微皱眉,万人之力撞击冰层,冰层便开始颤动。 ——随后轰然碎裂。 清休澜反应迅速地往后闪身,这才没被其中一个有着长长的指甲的人形怪物抓住脚踝。 而这一次,清休澜没有再收回自己用灵力凝结成的寒冰,任由它们沉入海底,眸色不明。 “试过了?那也别再白费力气了。”习千瑜依旧在不断抽出离人海底下的怨气和浊气,顺着裂缝的边缘慢慢将其扩大。 红莲突然盛开在习千瑜的头顶,替他包裹住了一块骤然坠下的巨石,带着这块巨石一起落入离人海中。 红莲的花瓣在落入海中后就被海里的断手断脚一同分食了,只剩零星几点残存的鲜红飘在海面之上,好像碎肉,又好像凝固的血液。 习千瑜似乎还嫌现在的速度太慢,又加了一把力,两股混杂着浊气的怨气从海底穿透了法阵,猛地飞至高空,开始与最初的那道怨气一起扩张裂缝。 那三道拔地而起的长条圆柱形怨气就好像是一柄坚硬的戟,清休澜简直怀疑习千瑜不是在开天门,而是直接捅破了天。 随着时间推移,那道越来越大的缝隙中竟然隐隐透出了人影,而吟咒声和歌声也开始变得急促,似乎在警示着什么。 见此情景,习千瑜变得更加激动。 他转过头,看着还在不断击退那些冒出水面打算伸手破坏法阵的人形怪物的清休澜,淡然开口道:“好了,我想你应该清楚你现在该做什么。” 清休澜在再次将一叠人形怪物击回海底后喘了口气,收回了手,指尖灵力也逐渐散去。他与习千瑜对视两息,轻轻点了点头。 习千瑜往旁边站了站,给清休澜让出了法阵中心的位置。 清休澜抬起手,接住从天上洒下的金光,那光中夹杂着雪,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象。 随后,他轻轻一吹,落在手心中的雪便散去了。 看着那道细雪消失,清休澜才缓缓收回视线,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法阵的中心走去。 与其说走在法阵上,不如说他其实是走在离人海的海面上——他并未触碰到法阵。 “那么,我祝你成功。”习千瑜维持着手上动作,转过头看一眼清休澜,语气不明说道。 “这句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清休澜并不领情,面无表情在法阵中心站定后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结阵,准备将自己的灵魂从躯壳中托出。 但下一秒,一道破空之声朝清休澜袭来,清休澜猛地睁眼,偏过头,悬之又悬地躲开一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剑。 不过一呼吸间,清休澜便认出了那把陪伴了他很久的佩剑——是分景。 分景早就被他给了应听声。 清休澜立刻意识到什么,骤然抬眸向上看去,高空上,原本钳制着应听声的两个守卫如今却失去意识倒了下去,被一层璨金色灵力凝成的结界护在空中。 一道清休澜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空中轻盈落下,停在距离清休澜几步远的地方。 应听声低着头,抬起右手,分景再次从远处飞回,被他握在手中。 他没有抬头去看清休澜,只顺着地上的法阵往另一侧看去,缓缓地抬起头,视线之中逐渐出现习千瑜的身影。 清休澜都快分不清这是今天自己第几次皱眉,他往前走了一步,离开法阵的正中心,就要去拉应听声的手。 应听声却往后退了一步,轻松躲过清休澜的动作,让他直接抓了个空。 清休澜一愣,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应听声便开口,对旁边站着的习千瑜道。 “你也配拿我来威胁清休澜?” 话音还未落,应听声手腕一转,将分景反握在手中,剑尖朝里,就要将其刺入自己心间。 第137章 瞬间, 两道颜色各异的灵力骤然从不同的方向袭来,一道冲向应听声的手,一道冲向分景。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应听声自觉动作已经很快, 却还是堪堪被拦下, 分景脱手,被清休澜接了过去。 应听声双手握拳, 偏过头,视线不知落于何处。他固定长发的发带被刚才那道红色灵力划碎, 黑发散落下来, 遮住了脸上表情。 清休澜在夺过分景后直接将其收到乾坤戒中, 视线落在应听声身上, 眼神难辨。 “你要造反?”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清休澜打破, 他定定地看着应听声, 微微偏过头,发丝被微风吹动。 这样偏执的应听声,是清休澜之前从未见过的。 “你此举,到底是在威胁习千瑜,还是在威胁我?”清休澜问完一句后也不管应听声有没有回答, 接着开口问道。 “……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应听声就像是又被清休澜扇了个耳光一样,偏着头,就是不看清休澜,声音闷沉:“……就连我的生死都由不得我。” 清休澜听到这话似有不解, 皱起眉,就要开口反驳些什么,却被站在一旁的习千瑜打断话音:“非常精彩, 二位——但我对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并不感兴趣。” 第157章 习千瑜意有所指唤出一朵红莲,右手捧起一个昏睡阵,看着清休澜,说道:“你是想自己动手呢,还是我替你动手?”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悠扬下落的雪花突然变得急躁,一片紧贴着一片落下,似乎想将整个世界都变为一片雪白,想将所有一切——所有一切,都掩埋在这场暴雪之下。 几句话间,站在法阵上三人的长发就已经落满了雪。 “你最好祈祷等我下次醒来时已经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清休澜眼神中透出一丝狠,这样的眼神,他从未落在应听声身上过。 说着,清休澜抬起右手,淡金色的灵力四溢在空中,飞向应听声。 应听声瞳孔一缩,他知道清休澜现在指定被他气狠了,给他设下的昏睡阵他肯定没法挣脱,绝不能让这道法阵落在自己身上。 下一秒,应听声的本能反应促使他运起灵力,包裹在自己身周,试图拦下清休澜这一击。 清休澜虽然气恼,但对应听声下手还是有分寸的,挥出的这道灵力并不是攻击的力度,被应听声轻松拦了下来。 淡金色的灵力在撞上应听声周围的结界之后便溃散开,渐渐消失在空气中,夹杂着落下的雪,好像银白色的萤火虫在空中飞舞。 应听声在拦下清休澜这道灵力后心中那口气依然没有松下来,他知道,清休澜在察觉他的反抗意图之后,下一击只会更狠、更重,就算不会轻易伤到他,也不可能再让他轻易拦下。 于是,应听声转守为攻,原本作为结界的璨金色灵力重新化作灵流,转变形态,变成一场金色的雨,混杂着寒凉的细雪,朝清休澜扑去。 清休澜显然没想到应听声会突然对自己动手,手中流转的下一道法阵被他散去,他往后急退几步,一侧身,那锋利的金色细线便擦着他的睫毛砸入离人海中。 在逼停清休澜的动作后应听声依旧没有掉以轻心,脑中飞速思考着能够让他和清休澜两个人——再不济,也要让清休澜能够不被威胁地离开此地的办法。 习千瑜和清休澜都会阻拦应听声的死亡,清休澜不必多说,而习千瑜则是心里清楚知道,一旦应听声死了,那他手中便再没有任何多余筹码可以用来威慑清休澜——到时清休澜便可再无顾忌地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甚至毁灭世界。如果是这样,那习千瑜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习千瑜在天门开启之前——或是找到下一个能够用来威胁清休澜的筹码之前,应该不会贸然动他心中的这朵要命的红莲。 应听声想道。 ——清休澜肯定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他不敢赌那一丝习千瑜拉着他鱼死网破的可能性罢了。 他不敢,应听声可敢。 总归习千瑜也不能将清休澜怎么样,这“献出灵魂”也不过是口头约定。清休澜只有一个把柄在习千瑜手中——那就是不怕被习千瑜威胁的应听声。 大不了我现在就开个传送阵带着清休澜一起走,那红莲习千瑜爱炸不炸,我管他呢。 应听声颇为极端地想道。 此时,一分一秒都显得尤为珍贵,由不得应听声细细完善这个胆大妄为的计划。 他趁着清休澜躲避自己的攻击时迅速抬手,口中念了一句什么,随后,密密麻麻的金色梵文突然出现在了空中,飞向清休澜。 清休澜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自己之前教过应听声的禁锢法阵。 这小兔崽子! 清休澜瞬间就猜到了应听声的想法和计划。 自己教给应听声的东西,到最后居然让他用到自己身上了!清休澜在心中骂了一声,面上不显,不再躲避,转而抬手挥出一道灵力,打散了一部分金色梵文。 但这远远不够,应听声是铁了心要控制住清休澜的动作,梵文一道接着一道,如源源不断的流水一般,不曾停歇。 习千瑜明显不认识这梵文的作用,只当是应听声闹着玩的——可能他也想不到清休澜会敌不过一个不知小了自己多少岁的小辈吧。 可他哪里知道,清休澜一边要顾及着躲闪,一边还要控制着用来抵消应听声攻击的灵力——动作稍重一点,他的灵力便会反噬到应听声身上,简直像被绑起了双手作战,束手束脚! 而应听声则是敞开了手脚地打,根本无所顾忌! 几个回合下来,那极为灿烂的金色梵文终于抓住清休澜一个躲闪的破绽,顺势缠上他的手腕。 应听声稳住动作,更多的灵力顺着那道成功控制住清休澜动作的梵文往他的身体四周扩散。 清休澜冷眼看着自己右手腕上的梵文,左手以指为剑,灵力流转——他可直接斩断这道梵文,但这势必会伤到应听声。 万一之后习千瑜反悔,而应听声没有一战之力的话……那不就是他清休澜把应听声坑了吗! 清休澜咬了下牙,还是散去指尖已经凝聚成形的灵力,手腕一转—— 应听声顿感不妙,果不其然,原本被清休澜收起了的分景再次出现在他的手中。 分景跟在应听声身边七年有余,加上清休澜的默许,诚然已经把应听声当做自己的第二个主人。 用它割断手上的金色梵文并不会伤害到应听声,简直再合适不过。 应听声眉心一皱,他知道,要是让清休澜挣脱,那他估计就再没有下一次将这道禁锢法阵缠到清休澜身上的机会了。 情急之下,应听声突然急促地喊出一声“师尊”。 而下一秒,清休澜的动作还真就因为这一声呼唤而停止一瞬——只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 就这一秒,应听声立刻将其余的梵文都缠到清休澜的身上,二话不说,甚至都顾不上看一眼清休澜现在是何表情,立刻催动法阵。 梵文泛起光来,清休澜被晃了一下眼,分景从手中脱落,直直地坠入离人海中,应听声清晰听到轻微入水声,但此刻也顾不上去捞分景了。 清休澜一时大意,还真被应听声控制住了动作,简直无处说理,特别想给自己两下,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但此刻说什么都已经为时已晚,应听声不可能再给他一丝反抗的机会。 这道禁锢法阵也不愧是由清休澜亲手创造出的,强悍异常,在应听声手中威力更大。 清休澜犹豫着。 他可以强行挣脱这道禁锢法阵,但结果很可能就是他和应听声两败俱伤,失去反抗之力,被习千瑜“黄雀在后”,捞个大便宜。 但难道就要让应听声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习千瑜控制吗?! 清休澜皱眉,在脑中思考着两全的办法。 应听声动作不停,接着催动法阵,一层薄薄的金光环绕在清休澜身边,像一个圆形的球将他护在了里面。 “你要欺师灭祖吗?!”清休澜双手被新色梵文不松不紧地捆在身后,动弹不得,皱眉怒视着应听声。 这道禁锢法阵只能控制人的行动,并不能像昏睡法阵一样让人直接安静地呆在一旁不能说话不能动——算是一点弊端。 应听声听到清休澜的质问也不恼,只专心加固着法阵,在心中默默回答道。 我才不管这个呢,我和你一样,只不过希望对于自己而言无比重要的人能够活着,再无他求。 哪怕之后你恨我也好。 ……哪怕之后你要和我断绝关系,死生不复相见也罢。 平安顺遂,各居一方,似乎也不糟,至少比现在好多了。 应听声苦中作乐地想道。 “放开我,别逼我动手。”清休澜缓下语气,试图和应听声讲道理。 应听声只当自己聋了,充耳不闻。 习千瑜只不过一时之间没顾得上注意身旁两人的动作,等他稳住一波震颤再次回过头时,就看到清休澜已经被应听声困在法阵中的场景。 习千瑜:“……?”你在和我开玩笑呢吧? 你一个做师尊的,最后被自己的徒弟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法阵困住,传出去你也不怕沦为笑柄! 习千瑜简直心力憔悴,分不清究竟是谁在给谁添乱,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让自己心堵一点。 他看着清休澜,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还是没忍住:“你们要玩什么捆绑情趣的话,能不能回去再玩?” 应听声:“……” 清休澜:“……” 你也逗我呢吧? 第138章 习千瑜这口无遮拦的话让面前两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应听声呼吸一顿, 差点没绷住直接散去手中灵力。 清休澜更是被这一句话惊得呛咳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看被金色梵文困住的自己,又抬头看习千瑜, 眼中“你是不是瞎这双眼睛不要就捐给有用的人”的意味明确。 习千瑜接收到来自清休澜的死亡视线, 有些不解地愣了愣,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声威严的呵斥打断了。 第158章 “放肆——” 这声呵斥是从那道罅隙中传出的, 从高空中重重地压向地面,就连习千瑜都被这道声音中蕴含的力量击得踉跄了一下。 “何人擅开人间罅隙?” 三人都被镇住了, 抬头往上一看, 就从那道已经够十余人并排进去的天空罅隙中看见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人影。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 巨大的欣喜淹没了习千瑜, 他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竟然如此顺利, 没也没想到天门和所谓的“神明”居然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习千瑜撤了手, 放任浊气维持着裂缝不合拢,自己则踩上了一朵红莲,往高空中飞去。 “五非族习千瑜,求天君赐下飞升机缘!”习千瑜站在红莲上,高声对位于那罅隙中的人影说道。 那人哼了一声, 而后像拍手赶走一只小虫子一样,将习千瑜从半空中掀了下去。 “你擅自开启人间罅隙,本是重罪,还妄想飞升,做梦去罢!” 习千瑜被一道难以抗拒的力度从红莲上掀飞出去, 在半空中转了几圈,随后,他咬着牙抬起右手, 在坠入离人海之前唤出了一朵盛开的红莲,惊险地接住自己。 “凡人修炼数十、数百年,只为飞升。可自灵脉出现至今一千五百年有余,飞升一事却依旧只存在于传说中。天君何意?”习千瑜从红莲上站了起来,挺直腰,抬起头高声质问着。 “与尔无关。飞升与否,天道自有定数。”那罅隙中的人影不急不缓,字句清晰地回答道。 听到这话,清休澜偏过头,冷哼一声,似乎毫不意外,而习千瑜咬牙抬头,看着那触不可及的天空,似乎也暗骂了一句什么。 “倘若我今日就是要飞升上天界呢。”习千瑜红莲化剑,执于右手,踩着一朵朵往上盛开的红莲再一次朝高空走去。 他点在那不过碗大的红莲上借力,自身就像脱弦而出的箭一样往上飞去,在即将落下前刚刚好又踩上了下一朵盛开的红莲,如此往复。 面对习千瑜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那位于高空中不见具体样貌的人只是“呵”了一声,回了他四个字。 “痴心妄想!” 最后,一股气劲涌动,自上而下袭来,就像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只庞大却看不见的手掌一样。 这手掌几乎覆盖了整个离人海,别说习千瑜,就连离人海中蠢蠢欲动的残肢断手都耐不住冲击,缩回海底当中,更何况是身为凡人的习千瑜,根本无处可躲。 习千瑜就像一只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鸟儿一般,他猛地将长剑往前一挥,试图劈开这道拦住了他,并将他不断向下压的巨手。 空中那道罅隙承受不住这股强硬的气劲,裂缝逐渐被扩大,掉落的碎石也越来越多。 如果说习千瑜只是拿着一只筷子捅破了用纸糊的窗户,那天上那道身影就是直接伸出了一只手从,将用筷子捅出的小洞扩大开来。 直接将那原本细小的裂缝撑得更大。 清休澜与应听声位于法阵底部,离人海上方,在看到上空中习千瑜勉力抵抗的姿态时便知道事情不妙。 应听声自然也不是个傻的,他立刻停下手上结阵的动作,往前一扑,将失去行动能力的清休澜按在自己怀中,在头顶罩起一层结界来。 应听声的身形直接将清休澜整个人都挡得严严实实,别人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清休澜衣摆——以及连同应听声一起罩住的璨金色结界。 大块碎石从天空中坠下,砸在结界上,又被结界弹开,随后“扑通扑通”落入离人海。 之前那些东西兴奋的模样早已消失不见,个头小一些的尸块大概是怕了将自己切碎的天界人,当石头落入海底后就惊慌失措地往后一躲,朝着更深处游去。 而个头大一些也更完整一些的尸块……或者说躯体,则胆子更大一些。虽然没有表情,却也能轻松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怨恨和愤怒的气息。 那些更完整的人形怪物不退反进,甚至发出了一声声比开始时还要更加激动的怒吼,似乎是在斥责着在罅隙中说话那人。 “——安静!” 又是一声饱含气劲的压制,那些人形怪物被气劲冲击得皮肤都在微微颤抖,骨骼也在“吱嘎吱嘎”地响着,好像下一秒就会散架一样。但他们的双手却紧紧抓住同类,一个接一个,极其团结,硬是将自己固定在距离海面不远的地方。 习千瑜和清休澜等人则被这道气劲波及,清休澜他们还好些,有应听声照的结界护着自身,只承受了很小一部分气劲。 习千瑜则更加倒霉一些,他已经踩着红莲上到了极高的空中,距离天空不足百丈,这一下差点直接让他重新坠落下去,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 关键时候,习千瑜迅速察觉到了不对,然后立刻挥出一朵红莲,那朵红莲在接触到从天上传下的气劲时被骤然撕碎成了千百片——却也因此帮习千瑜缓下了一部分气劲的冲击。 习千瑜在最开始那朵红莲被气劲冲碎之后,马不停蹄地再次唤出了一朵红莲,再次唤出的那朵红莲依然逃不过被冲碎的命运,但它却比上一朵红莲完整了许多。 红莲被一朵一朵地唤出,又一朵一朵地碎去,与之相应的是最后气劲冲到习千瑜所在的位置时已经变得极其微弱。习千瑜用灵力与其对了一击,便轻松地将这股气劲冲散。 “我只要一个机缘——!”习千瑜在撑过这一道气劲之后,口中已经流出鲜血,但他依旧义无反顾地继续往上走:“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大概在罅隙中那道金色人影也没想到习千瑜的毅力竟然强悍至此,被气劲冲击了两次依旧在不断往上爬,甚至已经快成功接近天空。 于是,那道金色人影终于垂下眸,正眼看了习千瑜一眼。 瞬间,习千瑜只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一股寒意从他的脖颈往上,直接蔓延到了头皮,甚至大脑当中。 “你想要飞升,所为何求?”那人无悲无喜,语气无波无澜地开口问习千瑜。 “救人。”习千瑜给出的回答和之前对清休澜说的别无二致,他神色坚定,一步一步接着往上而去,越靠近那天空罅隙,那里面的人所带来的威压就越明显。 习千瑜几乎要被这道威压压得抬不起头来,但他说出口的这两个字却极其清晰,穿透了云霄,直至那金色人影的耳中。 听到这个回答,那人似乎沉默了几息,最后却叹了口气,给了习千瑜一个他并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听到的回答:“就算飞升,你也救不了那个人,他早该死了,你强留他这么久,已是极深厚的缘分。” “我、不、信。”习千瑜几乎已经来到了这道罅隙边,距离不过咫尺之间。他终于坚持不住,在那近在眼前的罅隙前跪了下来,喷出一口鲜血,面色顿时变得惨白,但语气中却依然带着浓浓的不甘。 “只要让我试一试,哪怕不行……就这样因为一句话就要让我放弃,我不甘心。”习千瑜跪在一朵巨大的红莲之上,捂着胸口,竭尽全力地抬起了头,透过云层看向那道极其刺眼的,散发着金光的人间罅隙。 那金光就像要将他所有见不得人的阴暗一面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一样,刺得习千瑜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从高空中滑下,然后轻轻地滑入了离人海中。 高空中的金色人影却没有再出声回答,似乎觉得与习千瑜一个凡人争论这种事情并无意义,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一样。 他已经给出了回答。而他的回答永远正确,不容置疑。毕竟他可是天上的神明。 神明之言,不可不信,不可不真。 “别和凡人废话了,鹤火。快点把人间罅隙封上,玉明堂娘娘有事要众人商议,就差你了。” 突然,另一道女声从那罅隙中传出,带着不容置疑,干脆利落地命令道。 与此同时,她的影子也逐渐出现在罅隙中,似乎是好奇地往下探了个头,看了一眼所谓的人间罅隙下方究竟是何模样。 随后,那女声突然疑惑地“嗯”了一声,其中夹杂着一丝诧异,她话音顿了一下,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意外的东西,或是什么意外的人。 “堂堂婉清女君,居然抽得出时间来亲自通知我,我受宠若惊啊。”被称作鹤火的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话音未落,便运起神力,准备开始修复这道巨大的裂缝。 不过在此之前,鹤火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又一次垂眸,看向位于罅隙另一边的习千瑜,随后,他的目光接着往下,落在更下面的清休澜等人,以及那道法阵上。 “不要再妄想通过这道人间罅隙强上天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鹤火手上修复裂缝的动作顿了一下,沉声说道。 “念在尔等是初犯,且事出有因,便只赐下天雷十道,以示小惩。” 随着鹤火话音落下,原本被那金光驱散的乌云就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再次聚拢起来,遮住了一部分从天上落下的光,随后,“轰隆”一声。 第159章 清休澜瞳孔一缩。 第139章 习千瑜和应听声或许不知道这所谓天雷的威力, 但活了千余年见过无数人因为天雷雷劫死在自己眼前的清休澜却清楚知道天雷有多强大。 “给我解开。”清休澜偏过头,对应听声厉声道。 应听声本抬着头看向天空,听到清休澜的声音下意识回过了头, 又在接触到他视线的一瞬间偏过眸, 并没有任何动作, 只用沉默表达自己拒绝。 “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较劲。”清休澜皱眉低声斥道:“天雷真的能把你我全部劈死, 你信不信。” “……死在一块儿也不错。”应听声偏着眸,飘忽不定地小声道。 “……”清休澜眯起眼。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应听声自毁倾向这么重。 到年纪了? 清休澜暂时将此事抛开, 耐下性子, 接着说道:“先把这禁锢法阵给我解开, 我今天肯定带你一起走。” 在应听声开口之前, 清休澜就已经料到了他想说什么, 打断道:“别想着救人了, 如今我们都自身难保。能好好活在人间,为什么非要去阴阳司做一对亡命鸳鸯?” 应听声没说话了,似乎还是很犹豫。 清休澜简直要被他气吐血——真的非死不可吗?! “……要真跑不了,我先杀了你,再下阴阳司陪你。”僵持几息后, 清休澜只觉额角在突突跳,还是松了口,给应听声了个他想听的保证。 虽然看起来不管是清休澜杀应听声,还是习千瑜杀应听声,他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但由清休澜动手, 至少不会痛。 果不其然,应听声听到这个承诺眼前一亮,好像他不是要和清休澜一起下黄泉, 而是要和他手牵手步入幸福一样。 不过几息间,浓厚的乌云便一层一层地叠在天空之上,在堵住所有可能泄露到人间的金光之后,“轰隆”一声,彰显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不、不——!”习千瑜伸出手,手指几乎已经触碰到了罅隙中,却再没有得到神明的垂怜,而是被骤然掀起的狂风再一次掀飞了下去。 但这一次,习千瑜没有再挣扎,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凡人和神明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习千瑜脸上的泪痕已被狂风吹干,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整个人如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向下坠落的鸟儿一样,急速地面朝天空背朝地落下。 落到一半时,习千瑜半阖上了眼,眸中那朵红莲开始逐渐枯萎,莲瓣一片一片地脱落。但是下一秒,一只蝴蝶就从他的眸中出现,落在了那即将凋谢的红莲之上。 习千瑜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突然被打了鸡血一般,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神再次一凝,变得狠厉,随后,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爆了粗:“我去你大爷的天道!” 话音刚落,一只蝴蝶骤然出现,接住往下坠落的习千瑜,将他向上托去,习千瑜便再一次急速向高天冲去,口中喊道:“我不过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机会而已……我既不贪图名利,也不贪图富贵,我只是想救一个人,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啊!” “见死不救,你算什么神明,凭什么主宰生死?!” 字字泣血。 习千瑜几乎全身都被血染红了,红色的血液糊了他整张脸。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全部都涌出了鲜血,就连双手和身体各处也皆是血迹斑斑。 而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从那道罅隙中落下的,再微不足道的四个字。 “天意如此。” 那么沉重的生死,却被冠上了如此轻如鸿毛的四个字。它甚至算不上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也算不上一个解释。 就好像生死,只在天道的一念之间,没有原因,也不能被质疑,天道说要谁死,谁就一定得死一样。 习千瑜被血糊住了嗓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急咳几声,吐出了一大滩瘀血。他抬起右手,一擦嘴角血迹,几乎像像一只不惜燃尽自己生命,也要去追逐那一丝光亮的飞蛾一般,继续向高空飞去。 而跟在他身边的那只蝴蝶开始似乎是想劝阻他,让他回去,但看到习千瑜坚定的神色之后又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只默默带着他向上飞去,直到最后,也依旧跟在习千瑜的身边。 蝴蝶这样弱小的生物,它们虽有翅膀,却飞不到太高的天空。 但此刻,蝴蝶扇动翅膀,驱散了一部分遮盖住金光的乌云。被掩盖起来的光芒透过蝴蝶的半透明翅膀洒向大地。 这一刻,蝴蝶便打破常规,飞到山巅。 习千瑜紧握着手中红莲化成的长剑,那长剑剑身沾满他的血,颜色变得愈发鲜艳,发起光来——就好像站在山顶观看日出时,见到的那一缕最红、最耀眼、最绚烂的日光一样。 “闭上你那张胡说八道的嘴。”习千瑜低声说道,似乎很累,语气中带有一丝疲惫,声音也很低,但字字清晰。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似乎是察觉到了生机正在不断从自己的体内流失,直到此刻,习千瑜求生的欲望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至死方休的勇气。 就在接近那道人间罅隙时,习千瑜身边的那只巨大的蝴蝶突然碎成了千万只普普通通的,只有巴掌大的蓝色蝴蝶,聚在一起,然后像一柄利刃一般,冲向那遮住罅隙的阴沉云层。 破开了光。 随之而来的就是依旧刺眼,永远明亮的金光,在瞬间穿透习千瑜的眼眸。 这一次,习千瑜却没有再闭上眼,而是直视着这道光,拼尽所有的力气与勇气,怒吼一声,手腕使劲,狠狠掷出手中的长剑。 电光火石间,长剑如红蛟一般飞啸而出,怒吼着穿过了那道已经被修复得只剩一道细微裂缝的人间罅隙。 ——就像一枚红色的流星划过一样。 下一秒,空气都为之一静。 然后就是一声响彻天际的轰鸣。 轰隆——! 盘踞在一旁乌云中的天雷似乎不满这两个胆大妄为的人的不要命举动,怒喝一声,一道白光闪过,急速出现,又很快消失,就像镜子的一瞬反光。 在掷出那一剑,并且目送它穿过罅隙,去到所谓天界之后,习千瑜就像终于出了一口可有可无的气一般,笑了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他缓缓低下头,就看到自己心间出现了一道他从未见过的阵法。 那阵法的边缘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散发着与面前金光一样的色彩,耀眼夺目。而在法阵最中间写着一个极其规范的“罪”字。 这个罪字与旁边的金光不同,是浓郁的红色,就好像是用尽习千瑜身体中所有的血写成的一样。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这道法阵意味着什么——天道不但没有赐给他机缘,反倒是审判了他的罪孽。 而习千瑜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口上的这道法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波动。好像在掷出那不知是否有意义的一剑之后,就已经耗空了他所有的精神气一般,连灵魂都在逐渐滑向深渊。 随后,习千瑜就突然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死气正在自己的身上蔓延,他这时才如恍然初醒一般,骤然抬眸。 ——然后就看到原本没入云层当中的蓝色蝴蝶又重新聚拢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被突如其来的神力击成碎片。 与此同时,习千瑜眼眸中的那只停留在红莲上的蝴蝶也被斩断翅膀,无力地坠了下去。 那一瞬间,除了自己的耳鸣之外,习千瑜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眼眸僵硬地动了一下,茫然而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大脑已经失去了处理信息的能力,迟钝地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那碎成了无数片的蝴蝶翅膀。 蓝色蝴蝶的翅膀光滑深邃,是比蓝天更深,比海更浅的蓝色,每一次扇动时,都会微微发光。 而此时,它们碎成了千万块甚至不足拇指大的碎片,化作了一场蓝色的花瓣雨。 花瓣穿过习千瑜的身体,蹭过他的手指和脸颊,就像短暂地拥抱了他一下一样,随后,便无力地向下滑去,从高空中飘落,落入了离人海。 “……不、不……”习千瑜几乎只会凭着本能行动,立刻转过身,再顾不得什么天道神仙,只想将那些蓝色花瓣聚集起来,全部收回怀中。 但就在习千瑜转身准备往下落的一瞬间,又一道神力朝他袭来。 习千瑜的本能反应再一次竭尽全力救了他。在习千瑜自己大脑都还没有转动的时候,已经接近枯萎,花瓣稀稀疏疏的红莲再一次颤颤巍巍地盛开在习千瑜的背后。 ——然后如同刚才那只蓝色蝴蝶一般,被神力撕碎。 习千瑜再一次吐出了一大口血,随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双眼。 在闭眼之前,他手心中握住了一片蝴蝶的翅膀碎片。 习千瑜开始往下坠落之后,刻在他心间的法阵依旧没有散去,只是变得黯淡,而沉寂不久的天雷则再次蠢蠢欲动地响了一声。 第160章 ——以迅雷之势猛地劈向了习千瑜。 “咔嗒”。 一只断手突然从高空中坠落,在离人海海面激起了水花,又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习千瑜似乎已经将全身的血液都流尽。 连同他的精神、灵魂,所有一切存于这具身体之中的人全部都随着他掷出那一剑之后,缓慢地消散了。 现在,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中的心脏还在尽职尽责地一下一下鼓动着,哪怕其中已经再没有一滴血液。 哗啦—— 随着习千瑜沉入离人海,所有红莲一瞬间全都盛放开来,好像想将自己最后的,最绚烂的一面留在人间一样。 轰—— 天雷再次落下,轻而易举地击碎海面上的法阵,法阵从中心开始,慢慢往四周碎裂,骤然崩塌。 而被封在法阵中的那朵连接着应听声心脏的红莲也被劈成了飞灰,就像失去生命一般,枯萎了。 应听声咳了两声,从口中咳出了几片鲜红如血的红莲花瓣。 “花……落了?” ……花落了。 第140章 “十道天雷, 会不会有些过火了。”等到鹤火用神力将人间罅隙封上之后,婉清走在他的身边,淡淡道:“玉明堂娘娘知道, 十有八九要恼的。” “这不是我的决定。”鹤火摇了摇手指, 直直地往某个方向走去, 随后又抬起手,指了指上空, 然后开口说道:“这是‘天道’的决定。” “再说,娘娘就算要恼, 也该恼她自己, 毕竟……” “嘘。”婉清意识到了鹤火想说些什么, 急声开口打断了他, 食指竖在唇前, 道:“你这舌头也太大了!” “好好, 我闭嘴,我不说了。”鹤火右手双指合起,在自己嘴边从左到右一抹,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但没过几息,他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问道:“玉明堂娘娘有何事要和众人商议啊?” 婉清视线落在前方,完全忽视了一旁鹤火灼热的眼神,开口答道:“娘娘的事,我又如何得知。” “婉清女君, 行行好。”鹤火眼神百般无奈,朝婉清作了个揖,开口说道:“好歹给我透个底, 娘娘当真问起来,我才好答话不是。” 长乐天中,身份最珍贵的莫过于已经度过八十一道劫难的上神,地位仅次于“天道”。 而上神中,又属玉明堂最年长,见过了不知多少个春夏秋冬,沧海桑田,任谁来了,都要规规矩矩地唤一声“娘娘”。 “你既说了是天道的指示,娘娘还能拿你怎么样。” 婉清则是跟在玉明堂身边最久,也是最得力的女君。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语气中没什么情绪,道:"转眼间,距离天道赐下灵脉也已过了一千五百多年,对于我们而言,不过喝几次茶的功夫,但对人间而言,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多个春日。" 说完,婉清顿了一下,才接着开口说道:“……娘娘大概有些心急了吧。” “所以这是要召集众人商议解决方案么?”鹤火静静听完,然后偏头问道。 “能有什么解决方案。”婉清摇了摇头,然后掠过了突然跪下的一众仙侍,带着鹤火走进了面前极为奢华,却安静异常的白金色宫殿中,答道:“娘娘不过想找人聊聊天罢了。” 在宫殿的大门前,挂着一牌匾,上面洋洋洒洒地写着“司晨三清宫”几个大字。 走进宫殿大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开得烂漫的玉兰花树,一眼望不到头。 不少仙侍都在细心打理着这些玉兰花树,小心摘掉了每一棵树上已经枯萎了的玉兰花,再用仙法催生出一朵尚未盛开的玉兰花花苞,确保在这宫殿中的玉兰花一年四季都是同一副模样,永不枯萎。 “唉,也确实。”鹤火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娘娘是最有自己的主意的,却也不得不听命于天道。最不服天道管教的那位……” 说到这,不消婉清提醒,鹤火便自顾自地住了嘴。 两人又接着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拂袖散去缭绕在玉兰花树周围的淡色仙气后,一座宏伟壮观,高耸入云的宫殿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便是司晨三清宫的主殿了。通往主殿的路都是用品相绝佳,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色水晶铺成的,道路两边跪满了仙侍,动作整齐,无一人出声,从服装到发型,再到身高,全都一模一样。 婉清在走过那条跪满了人的水晶路,踏上阶梯之后,才偏过头看了鹤火一眼,说道:“这话你才是万万不能在娘娘面前主动提起,那可是娘娘心中的一根刺。” “知道,知道。我肯定不提。”鹤火点了点头,连应了两声,然后在踏上最后一道阶梯后才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三四丈高的殿门。 殿门白金配色,上面用大块玉石雕刻出了四种不同的祥瑞,每只祥瑞的眼睛在看到有人来时都止不住地“咕噜”直转,打量着每一个从它身边经过的人。 在被两位仙守搜查过身后,婉清与鹤火身前这扇大门才“轰”地一声,缓慢打开。 五彩光芒从殿内散出,走近之后才发现,这光是通过大殿顶端垂下地那些各式各样的晶莹宝石折射而出的。 大殿不知有多高的顶端并没有封上,来自外界的光线从顶端和周围的大扇雕花窗户中透出,再映到了那些一串一串坠着的宝石上,地面被宝石散发出的光照得波光粼粼,就像阳光正好的晴天水面一样。 “你们来了。” 在大殿中间的薄纱幕帘后,传出一声年轻而富有上位者威严的女声。 听见这声,婉清与鹤火立刻跪了下去,然后齐声开口道:“问娘娘安。” “不必拘礼,坐吧。婉清,你来我身边,给我讲讲刚发生的事。”玉明堂一挥手,一道神力便穿过幕帘来到了跪在地上的两人身边,然后将他们扶了起来,然后轻声开口:“我听见天雷声了,人间出事了吗?” 鹤火听见这话直接汗流浃背了,在被这道神力扶起之后动作小心地偏过了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婉清,给她递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婉清幅度并不明显地摇了摇头,没有转头看鹤火,只是高声答了一声“是”,随后站起了身,提步朝着前方走去。 鹤火则被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仙侍引导着坐在了两侧的座位上。在他们两人来之前,殿内就已经坐了几人,只不过都没有出声,甚至连眼神都没移动一下。 婉清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高台,然后停在了那层层叠叠的薄纱幕帘前。 下一秒,幕帘便无风自动地展开了一条缝,刚好够一人进去,婉清又低着头行了一礼,这才动作谨慎地走了进去。 幕帘之后放着一张极为宽敞地贵妃躺椅,连上面垫着的都是整张成年仙兽的皮毛,柔顺而富有光泽,可遇不可求。 而躺椅上,则靠着一阖眸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面容昳丽,一袭拖尾华服,盘起了长发,点缀着昂贵的成套头饰,耳坠、项链、手链,也都是同一色系的搭配,显得整个人雍容华贵,而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则让人生不出一丝僭越之心,不怒自威,不可侵犯。 在婉清走进幕帘之后,那如飞烟一般的薄纱就自动合拢起来,隔绝了一切来自外面的视线。 婉清走到了玉明堂身边,然后半跪下来,口中唤了一声“娘娘”。 玉明堂这才缓缓睁开了一双凤眼,漫天星辰加在一起都比不过的金眸亮了一下,随后又很快沉寂下去,变为了黯淡的太阳。 婉清字句清晰地解释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玉明堂眼神始终平静,直到婉清说完之后,才开口问了一句:“是天道的意思?” “是的,娘娘。” 听到这个回答,玉明堂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不知是不是在心中叹了口气,又缓缓阖上了眼。 幕帘外,一块金色的菱形宝石晃动着,晃动着。 ——然后坠着它的那根细线突然绷断。 宝石便狠狠砸在地上,摔碎了。 —— 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应听声垂着眸,散了自己在清休澜身上设下的禁锢结界,一时无言。 金色梵文缓缓消失,清休澜被捆住的双手这才解脱,他轻啧一声,揉了揉手腕,头也不抬地对应听声说道:“你是越发没规矩了,捆人捆到我身上了?” 应听声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那十道天雷劈得极快,几乎眨眼间就劈完了,他们周围的海面上飘满了因为死去而漂浮在了水面上的残肢,那道习千瑜用命布下的法阵也碎成了千万块,沉入了海底——唯独清休澜与应听声两人却是完好无损,那雷就像长眼了似的,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有沾上。 “亏得这回阴差阳错,你我皆安然无恙。”清休澜皱着的眉依旧没有舒展开,伸出右手直接搭上了应听声的脉,探了两息之后才在心中松了口气,道:“习千瑜种在你心间的红莲已经散去了。” 第161章 天空中密布的乌云也都在天雷降完之后悄悄离开,阳光重新映照在水面之上。 清休澜抬眸眯着眼看了眼天空,又低下头看了看海底,随口对应听声说道:“那些包裹着人的红莲化作飞灰散去之后,里面的人就洛进了海底,你若想,便用灵力捞一捞吧,指不定还能捞起来几个活的。” 修仙者身上都有一层护体灵力,能不能抗住天雷不好说,但是保护住他们的身体,至少不被海底下那些奇形怪状的残肢吃掉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本是应听声想做的事,但如今,应听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过身,自顾自地唤出灵力开始打捞起来,居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和清休澜说,一点儿也不像应听声。 清休澜也察觉到了应听声的不对劲,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皱着眉开口问道:“怎么?” 应听声没有回答,甚至没有转过头看清休澜一眼,好像不久前哭着喊着要和清休澜一起死的不是他一样。 “怎么,这会子知道害羞了?”清休澜大概是以为应听声只是方才的情绪太激动,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这会突然安静下来,周围只剩下清休澜后尴尬才慢慢悠悠地从中冒出——来的也真不是时候。 但应听声听完之后却意外地没有回答清休澜,只是沉默地捞了一会后低声开口道。 “我估计要在这里捞上一会,总归习千瑜也死了,这里我一人可以应付,师尊可以先回天机宗。” “……等把这些人从离人海捞上来之后,我还要喊人将他们送回各自的宗门,估计还要花费一段时间。” 听到这,清休澜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生出了一股“这孩子又要给我作妖"的预感。 果不其然,应听声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开口道。 “等忙完这些事之后,我想再去人间游历几年。” “……就暂时不回天机宗了。” 第141章 “想都别想。”清休澜听完之后一口回绝了应听声, 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应听声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清休澜会拒绝自己, 带着一丝难以置信问道:“……之前师尊还说会选择放手, 让我离开?” “那时我还是你师尊。”清休澜冷笑一声, 道:“现在我不但是你师尊,还是你的‘相伴之人’。你现在这副一言不合就要去死的模样, 叫我怎么放心?” “……我就是去人间而已,不会有危险的。”应听声试图给自己辩解一二。 “你离开我的视线就是最大的危险。”清休澜完全不听应听声的辩解, 右手一抬, 直接散出了自己的灵力, 让其沉入水中。 水面上逐渐泛起些泡泡来, 然后“哗啦”一声, 一具浸满了水的身体就被清休澜捞起。 接着, 清休澜左手一挥,便在水上凝起一块坚冰,将那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放了上去。清休澜的灵力轻轻搭在了那人的脖颈处,确定此人还有微弱的脉搏之后便撤了手,不再管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清休澜捞上一人后突然开口道:“在我身边, 不会有安稳日子。” “我给过你很多次拒绝的机会。”清休澜一边继续用自己的灵力捞着沉入了水底的人,一边自顾自说道:“但最终,你依旧选择了留在我的身边。” “我会纵容你,保护你,陪伴你。” 说着, 清休澜抬起眸,定定地看向应听声,说道:“但我决会不允许你离开。” 即便尊贵如清休澜, 也绝非完人。 这是应听声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清休澜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那么清风霁月,云淡风轻,任谁来都是一副“去留随意,来去自由”模样的清休澜。 但面对清休澜如此强硬的话语,应听声却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原来他对清休澜而言确实是不一样的,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确实是无可替代,不能失去的。 清休澜这样独一份的情感,只属于他。 “哗啦”,清休澜再次用灵力从离人海海底捞上了一具沉甸甸的身体。 与方才不同,清休澜在看到此人的容貌之后挑了下眉,将此人挪到自己身边,扶着他坐在冰层上,随后在掌心汇聚了一层灵力,猛地拍向这人的背部。 应听声见状也再顾不得什么,快步走了过来,帮忙扶住了半坐在冰层上的人,一边伸出手探他的脉搏,一边担心地唤道:“孟前辈?” 孟玄“哇”地吐出了一口水,一边剧烈呛咳着一边睁开眼,猛地一抹脸上的水,骂道:“有病吧,这天雷说劈就劈啊!无辜的吃瓜群众到底招谁惹谁了?讲讲道理!” 狐狸最怕水,因为身上的毛吸满了水紧紧地贴在身体上会让它们感到极为不舒服。孟玄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好歹知道在落水前先掐个避水决,好悬没让自己直接淹死在离人海中,等到了清休澜把他从下面捞上来。 孟玄骂骂咧咧地指着天骂了一通,先把自己骂了个爽。 而后,天空中突然飘过一朵乌云,小发雷霆似的“轰”了一声,随后孟玄话音一顿,极为能屈能伸地收回了指着天空的右手。 清休澜:“……”要不要这么怂。 清休澜随手从乾坤戒中找出了一块毛巾,扔到孟玄头上,几乎盖住他大半个身体,开口说道:“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你带着听声先回去吧。” 孟玄用清休澜扔给他的毛巾擦了擦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头发,听到这话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你不一起回去吗?” 清休澜钓鱼似的一连从离人海底下捞出了一串软绵绵的身体,简单地依照是否还有脉搏分了分,放到冰层上,听到这话偏过头看了一眼应听声,说道:“这湖里的人不捞,听声不会走的。” 冰层随着清休澜捞上来的人数的增加在不断朝四周扩大,孟玄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水,直愣愣地开口问道:“那你和他一起留在这,或者你让他留在这捞完人再回来,不就好了?” 孟玄的本意大概只是质疑一下清休澜的理由,但他在看到清休澜和应听声皆是一脸无奈之后,猛地察觉了不对。 再细细用狐狸鼻子闻一闻四周空气,发现空气中似乎还散发着一种名为“尴尬”的气味。基于此,孟玄再抬头去细致观察面前两人的表情后,便发现了一丝端倪。 “……你俩又吵架了啊?” 实在不怪孟玄有此一问,毕竟他上次闻到这样的味道,还是在上次他俩吵架的时候。 清休澜似乎有点难绷,面对着孟玄抬起右手捂住了额头,然后说道:“……你还是赶紧走吧,你在这我头疼。” 孟玄了然似的点点头,补充一句:“理解,理解。年龄差那么大难免会有代沟的,好好沟通,都不是事哈。” 清休澜:“……”你理解个可爱毛毛球。 清休澜一言难尽地看了孟玄一眼,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应听声开口道:“我和孟前辈一起回去吧。” “……?”刚才这人还不想回去呢,态度转变得太快了,清休澜直觉这其中有猫腻,但是看着应听声毫无破绽的眼神,清休澜最终还是朝他一挥手。 随后,清休澜立刻给孟玄传了个音:“看好听声,要是我回天机宗之后发现人不在,你就完蛋了。” 孟玄:“??” 孟玄听完传音之后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应听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被清休澜一个眼神给打了回去,“……没事了。” 好在虽然孟玄表现得很异常,但应听声就跟眼瞎一样对此视而不见,只偏了偏头,然后唤道:“前辈?” “……”孟玄最后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说道:“没事,走吧。” 应听声掐了个诀,跟着孟玄飞至空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继续用灵力捞人的清休澜,眼神不明。 —— 回天机宗的路上,孟玄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那颗想要八卦的心,凑到应听声身边,然后开口问他:“咋啦,能说吗?” 应听声一点儿也不像和清休澜有过争吵,不管是情绪还是神色都堪称平静淡定——但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应听声肯定是要赖在清休澜身边的。 光是清休澜主动开口让应听声先走,应听声还真就答应了这一件事,就已经足够不对劲。 听到孟玄的问话,应听声摇摇头,又点点头,才开口:“没有吵架,只是我和师尊都太担心对方。” 在孟玄一脸“你当我瞎啊这让谁来都看得出你俩绝对是吵架了你不要拿这话蒙我”的表情下,应听声迟疑了一会,才接着低声开口:“……我只是在想,为了避免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我和师尊是不是分开一段时间会更好——对彼此都好。” 孟玄并不知道应听声曾经被用来威胁清休澜,而清休澜又反被习千瑜用来威胁应听声,闻言只觉不可理喻:“什么乱七八糟的,习千瑜自己招来的天雷关你们什么事?” 第162章 说完,他又皱了皱眉,然后补充道:“你这话可别和清休澜说,不然他准能被你气死——毕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来操心我了,你只需要乖乖待在我身后,由我来操心你就好了。” 孟玄清了清嗓子,然后学着清休澜的模样掐着嗓音说道。 “……”应听声听到这番模仿简直哭笑不得,但这确实像是清休澜会说出的话。 哪怕清休澜嘴上说会把他当做平等的同龄人对待——但那也只限于在安全,或者调情的时候,遇到危险时,清休澜依旧会把应听声当做需要保护的小孩子。 应听声垂了眸,嘴角带着笑意,然后平静地扔出了一枚炸弹:“我已经和师尊说了。” 孟玄:“?!” 他突然震惊地瞪大双眼,上下看了看应听声,确定他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受什么内伤之后“你、你”了半天,才开了口:“……胆子真大,怪不得你师尊脸色这么差——他怎么说?” “能怎么说。让我想都不要想。”应听声淡定答道。 “……怪不得他让我看着你,说什么要是回了宗找不到你就要找我算账!”孟玄突然找到自己被威胁的最终元凶,“唰”地一声变出了一根绳子,递给应听声:“……你真要走的话,我会象征性地拦一拦你,你也做做样子,假装是以死相逼硬要逃走的,不然回去我不好交代。” 应听声:“……”天机宗的友谊真是吹弹可破。 不过孟玄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天机宗中人一直都是这样的——这里不是你想来就来,但却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如果你有了自己的打算,也有了方向和目的地,那想去哪儿,天机宗都不会拦你。 假如想走的这个人不是应听声,那清休澜也不会开口拦的。 想到这儿,应听声心中居然划过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这股奇怪的感觉,转过头看向孟玄,然后开口说道:“师尊重回世间这件事,估计是瞒不住了。” “……今天在离人湖的人也不少,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人看出我与师尊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我不希望师尊的软肋被发现。” 应听声说到这孟玄就意识到了什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听应听声接着开口道:“所以我要演一出戏。” “……一出,师徒决裂的好戏。” 第142章 “……”孟玄被应听声这个计划震惊了一下, 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这事儿你师尊知道吗”。 应听声在孟玄几乎要把他盯出两个洞的目光之下摇了摇头,说道:“他不知道。只有不知道, 反应才更加真实, 才更加可信。” “……”孟玄默默给他竖了个拇指, 说道:“……你可真是你师尊的好徒弟。你师尊发起疯来,我们可拦不住的。” 应听声还没见识过清休澜发疯, 似乎“发疯”这两个字天然就不该和清休澜组合在一起,于是他只不以为意地随口“嗯”了一声。 看应听声轻松的样子, 孟玄还当他有后手, 于是放心地将嘱咐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问他:“你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 一会儿前辈直接放我走就行了。师尊找来的时候我直接说, 不管师尊信不信, 只要这件事传出去就好了。” “慢着,慢着。”突然,孟玄开口打断了应听声,整个人慢慢地转了过来,僵硬地问他:“……你、你直接说啊?那你师尊不直接给你逮回去……你逃得掉?” “……”应听声无奈地做了个“委婉”的手势, 说道:“……非得当面说吗。” 说完,应听声又将计划说得详细了几分:“我会留下一缕分神在人间,自己则去往阴阳司。” “你一个活人……”孟玄表情复杂,道:“你确定沈灵会帮你?” “这样做也是为了师尊能不再被威胁。”应听声眸中划过一丝狡黠,摊了摊手, 说道:“师尊又舍不得我去死,只能这样了。” 孟玄:“……”这点家事就不用和我说了。 他嘴角抽了抽,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但看应听声一脸轻松,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说起另一件事:“那你动作快点吧。你师尊救人可能真的只会救——把人捞到冰层上就完了。是死是活,需不需要帮助,用不用喊救援之类的,你师尊肯定不耐烦做的。” 应听声:“……” 罪过,罪过。 “不过问题也不大,那可是天梯前百,要是就这样死去也太难看了点。”孟玄安慰道:“不过让你快一点倒是真的……我刚刚收到了凉倾的信,她说沈灵回来倒是回来了,但是有点小意外……” 应听声疑惑:“什么小意外?不顺利吗?前辈受伤了?” 孟玄:“倒也不是……” ——直到两人回到天机宗,直奔和生阁之后,应听声才明白了凉倾口中的“小意外”是什么。 和生阁内,许寄忱面色复杂地站在门口,听见动静回过头,就看到了回来的应听声等人,然后和他们打了声招呼,问道:“你们来找我师尊吗?” 应听声走近之后点了点头,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这副表情。” 许寄忱摇了摇头,伸手推开了大殿的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对他说道:“你还是进去自己看吧。” 应听声迷茫地看了许寄忱一眼,走了进去,在与坐在书桌前的人对上视线时,应听声也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只因坐在书桌前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沈灵,而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孩。 那小孩规规矩矩地束起了长发,衣服整齐,正襟危坐地站在了书桌的椅子上,手中拿着根三个巴掌大的毛笔,背也挺得直直的,几乎都快要桌上被成堆的公务淹没了。 听见推门的动静,那小孩手中的毛笔一顿,抬起头,看向来人。 应听声简直要汗流浃背了,因为这小孩儿长得和沈灵有七八分相像——要不是应听声清楚沈灵的为人,他甚至会觉得这是沈灵在外流浪多年的孩子。 “师尊被困在阴阳司与人间的缝隙中,凉前辈救他出来时出现了点意外,导致师尊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不过你放心,师尊还是那个师尊,从心智到记忆都与正常的师尊别无二致,只不过身形与容貌发生了变化。” 许寄忱看着满头问号的应听声,开口解释道。 应听声听完之后沉默了两息,最后还是艰难地开口唤了一声“前辈”。 沈灵如今虽然是幼童模样,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语气,甚至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理解。你若喊不出口,也可直唤我名,我不在意。” 应听声:“……”他疯了才会直呼沈灵的名字,没看见连许寄忱都还规规矩矩地唤着师尊呢吗! 沈灵是谁?那可是和清休澜平辈的人!天机宗话事人!阴阳司主! 沈灵可能真的背着应听声偷偷修习了言灵一术,只看了他一眼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轻飘飘地说道:“不用不好意思,也不用觉得冒犯——毕竟你唤你师尊,不也是直呼其名吗?” 应听声:“……” 打扰了。 沈灵笑了一声,挥挥手,许寄忱便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顺便还喊住了正要进去的孟玄,随手带上门,大殿中的将私人空间留给沈灵和应听声。 沈灵整理了一下衣袖,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轻盈落地,走下高台,坐到一旁用以待客的椅子上,用手势示意应听声随便坐。 沈灵如今的身形有些影响他办事,好在这只是暂时的,日常生活中有灵力辅助,也不算特别麻烦。 “你师尊呢?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沈灵用灵力给应听声倒了杯热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开口问道。 应听声三言两语和沈灵说了他不在时发生的事,又简单地朝沈灵解释了一下在离人海发生的事,最后告诉他清休澜留在离人海善后,自己与孟玄就先回来了。 “你平日中很少与你师尊分开行动,是出了什么事,迫使你选择先回天机宗吗。和你师尊有关?” 沈灵一针见血地问道,完全不给应听声喘息的机会,直入正题。 应听声沉默了一下,然后问他:“前辈有非常在意的人吗?” “要是那个人原本刀枪不入,但却为了你在自己的盔甲上凿开了一道口子,使你感到温暖和幸福时,别人也可以通过这道口子伤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前辈会怎么做呢?” 沈灵听到这个非常明显的例子,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回答道:“难免的事。拥有爱会使人变得脆弱,再强大都一样。” “如果你想让一个人刀枪不入,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话,就只能把他的心剖出来,将爱从他的身体中剥离。” “这很残忍,对吗?”沈灵淡淡开口,问应听声。 第163章 应听声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想这样做的话,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了。”沈灵道:“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是没有用的。 “——除非你将其吃掉,让其在你的身体中永生。” 突然,沈灵话音一转,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应听声被沈灵这话吓出一声鸡皮疙瘩,诡异地抬眸看了沈灵一眼,简直怀疑沈灵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 下一秒,一股灵流“噗”地穿过了窗户纸,直接穿进了殿内,化作了一个人形——正是凉倾。 凉倾看见应听声时眸中一喜,但很快又移开了视线,朝着沈灵的方向结了个阵,低喝一声“去”,那法阵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接冲向沈灵,然后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随后,一道模糊黑影就被法阵从沈灵的身体中拍了出来,迅速缩小,虚弱地瘫倒在地上。 凉倾的神色一点也没有放松,又迅速打出一道法阵,将那团黑影困住,唤出折湛,直接将其化作黑色烟雾送去了阴阳司。 沈灵皱着眉,捂住额头,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看见黑影彻底消失在大殿中之后,凉倾又警惕地左右检查了一下,确定周围安全之后才放下了心,尴尬地对身旁一头雾水的应听声解释道:“我救沈灵的时候有些着急,不小心让别的东西附在他身上,一起给带回来了哈哈……” 应听声:“……”不是前辈,这是否有点过于离谱了。 沈灵揉了揉眉心,才睁开了眼,眼中似乎有些迷茫,但他在看到凉倾时立刻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对应听声道:“……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不要尽信,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凉倾,凉倾迟了一秒才接收到沈灵的视线,反应了一息,立刻“哦”了一声,笑着说道:“你们聊,你们聊哈哈……有事叫我。” 话音落下之后,凉倾刚才怎么进来的。就又怎么出去了,甚至还修了一下被她捅破的窗户。 “……”应听声沉默地目送凉倾离开之后,又转头看向沈灵。 看沈灵的眼神,估计已经不记得刚才聊过什么,于是应听声也没再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聊,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有一事想请前辈帮忙,此事很重要。”应听声刚说完,看着面前的沈灵却突然止住了话音。 沈灵现在这样,他还要求人家帮忙,是不是有点不太地道? 但应听声若想去阴阳司,就非得找沈灵帮忙不可,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接着往下说。 好在沈灵似乎并不介意,抬眸看向应听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原本十拿九稳的应听声此刻却有些踌躇,似乎方才沈灵对他说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话让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迟疑几息之后,应听声的视线轻轻落在前方,抚摸过右手戴了多年的淡金色镯子,还是低声开了口。 “我想请前辈……送我下阴阳司。” 第143章 “……你当阴阳司是什么地方?”看沈灵的表情, 应该是觉得应听声疯了,接着劝道:“你一个阳寿未尽的活人,频繁去这死后之地, 于你无益。” “于我无益无妨, 于师尊有益就好。”应听声摇了摇头, 然后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了沈灵听。 “……届时,还希望前辈帮我遮掩一二。” 说完, 应听声似乎还有什么顾虑,犹豫着开口问沈灵:“前辈刚刚……” 沈灵显然没有把自己刚刚说的话放在心上,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 随口“嗯”了一声, 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 接着应听声刚才说的话往下说道:“很疯狂的计划。休澜不一定猜不到你在阴阳司, 你这计划能否成功, 全看你演技如何,以及休澜是否愿意陪你演这一出戏。” “无妨,前辈肯帮我就好。”应听声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被沈灵带偏了话题,没再纠结沈灵之前说的那些话, 喝尽沈灵倒给他的那杯茶,站起身,道:“事不宜迟。既然已经知会了前辈,我就先去人间了。” “前辈准备好之后,告知我一声就好。” 说完, 应听声朝沈灵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许寄忱正等在门外,看见应听声出来之后他才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 问他:“天门是真的。”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看许寄忱的表情,似乎他内心已有判断,不需要应听声再给他一个回答。 于是应听声只简简单单地点了点头。 “相信我,天界不是什么好地方——至少现在不是。”许寄忱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留下一脸茫然的应听声,自己走了进去。 这师徒俩今天说的话都奇奇怪怪的,应听声只听了个囫囵,虽然有些不解,但他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于是便没在这两件事上多纠结。 应听声原地开了个传送阵,直接落在人间一处荒芜,人烟稀少的村落当中。村落周围都是黄沙,别说树,连棵草都找不出来。 他并没有在附近感受到有生的气息,说明这个村子已经荒芜很久了——应听声在这里布下法阵,留下分神,也不用担心会伤害到任何人,简直再合适不过。 应听声闭上眼,就来到了自己的识海中,与自己的元神面对面。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唤出分景,但合拢手心时却握了个空,这才想起,分景不小心落进了离人海,没有带回来。 也不知清休澜还记不记得,会不会捞一捞分景——就这样将分景留在海底,实在太可惜。 想到这,应听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自己用灵力凝成一把长剑,从那道元神上割下了一部分,化作分神。 在元神被割裂的瞬间,应听声就感受到一股钻心的疼,与习千瑜揉碎种在他心间的那朵红莲时的痛感不分上下,但尚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 分出元神后,应听声又在这块元神中添入了自己的一部分精气,让它染上自己气味,这样会显得更加真实。 接着,再辅以用来遮掩视线和探知神识的法阵,加上沈灵的掩护,说不定真的能瞒过清休澜。 这么想着,应听声就将这块栩栩如生的分神化做了自己的模样,又咬破自己的指尖,在那道分神的眉心轻轻一点——那分神便活了过来,像突然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走向其中一间房屋,开始打扫这间根本住不了人的破旧屋子。 应听声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思考两息之后,突然恍然大悟——轻轻呢。 他吹了声口哨,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就看到天上出现一团巨大的白色毛茸茸。 虽然知道乘黄应该压不死自己,但应听声还是诡异地往旁边站了一步,躲在屋檐之下,至少不要让自己直杵杵地站在那儿当个乘黄降落时的活靶子。 乘黄落到一半就重新变回了狐狸,在地上打了个滚,轻轻松松稳住身形,有些不满地朝他叫了一声,颠颠地跑到应听声的身边,张开嘴往上一跳,“啊呜”一口咬住应听声的袖子,就像虎皮膏药一般怎么甩都甩不下去。 应听声百般无奈地摇了摇略微沉重的左手,然后对狐狸说道:“好了,先干正事,一会儿再闹。” 狐狸明显不觉得应听声出现在这儿有什么正事,并不领情,也没有松开嘴,口中牙齿已经将应听声的衣袖咬出了几个洞。 应听声叹了口气,也不再开口,直接伸出手轻轻地在狐狸背上一抚,就顺下了几根松散的毛来,用右手一揉,那毛便掺杂着灵力化作一只活灵活现的,与狐狸一模一样的毛绒假狐狸。 狐狸看见这假狐狸,震惊地瞪大眼珠子,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顶着自己模样的假狐狸学着自己的样子,颠颠地跑到一旁屋内的“应听声”身边,眼中似乎有些迷茫,不自觉松了口。 “你也觉得很像,是不是?那只假狐狸身上有你的味道,就更像了。”应听声拍了拍手,抬起左手看了两眼,就看到了衣袖上的两个洞,于是又默默地收回目光,似乎打算眼不见心不烦。 接着,应听声又在狐狸的目光之下在此地布下一个法阵,绵延数百米。这是一个可以轻微致幻的法阵,好处就是范围很广,不易察觉,能够不知不觉地影响到人的神智。 坏处就是效用真的很轻微,大概也只能到喝多了、走路有些打晃、眼前有些模糊的地步,思考和行动都是不受影响的。 但用来拖住怒火攻心的清休澜,完全够用。 做完这一切之后,应听声便换了个地方,静静等待沈灵给他消息,狐狸也不知道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单纯闲的,没有再离开,跟在了应听声身边。 应听声默许了狐狸跟着他的行为,哪怕知道狐狸明显更亲清休澜也不在意,似乎根本不怕狐狸去给清休澜报信——反正清休澜也听不懂狐狸想表达什么。 一人一兽漫无目的地在黄沙中走了段路后,应听声就得到了消息。 第164章 消息是由天机鸟送过来的,里面是一个用布包着的物什,没有落款,但应听声就是知道这是沈灵给他的。 应听声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在里面看见一块圆形令牌一样的东西。 他左手隔着一层布托着这块圆形令牌,右手毫无防备地直接摸了上去,似乎想要将这块圆形立牌拿起,研究一下这有何用处。 这令牌中间就像阴阳两形,只不过是一银一金,令牌边缘还画着两条细长的鱼,或者是一条不长的蛇。 但就在应听声的右手触摸到令牌的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了一股霸道的灵力——好像巨大的海漩涡一样,不断将他往深处拖,应听声下意识挣扎起来,一手抱着狐狸,一手甩出了灵力,想要将自己拖出去。 但突然间,他听到了沈灵的声音。 沈灵说:不必挣扎,安心下去吧。 应听声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他的身体就像先一步得到了指令一般,放松下来,就连指尖的灵力都溃散了。 应听声失去支撑,不再反抗之后,便直接慢慢滑向深渊。 等到应听声睁眼,自己就已经再一次来到了阴阳司,正靠在判官殿那座木桥的旁边,而狐狸也跟着被带了过来,团在他的怀中,沉沉睡着。 应听声小心地探了探狐狸的鼻息,确定它和自己一样还拥有呼吸之后,才放下心。 他抱着狐狸,缓缓站起身,这才发现右手似乎还握着什么,抬起手一看,正是那枚圆形的令牌。 察觉到他的视线,令牌突然旋转了一下,变成了金色,随后,沈灵的声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感觉如何?” 应听声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捂住了令牌,差点把左手的狐狸给摔了,左看右看,确定周围的人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令牌中这道声音后,才松开了捂着令牌的手,往一处偏僻的小巷走去。 等到周围安静下来,甚至连光线都变得昏暗之后,应听声才敢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前辈?” 沈灵“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没法直接去阴阳司帮你,但你可以通过这个令牌联系我。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直接拿着令牌给判官看,他们看到令牌,会帮你的。” “你自己找个地方好好躲着。我会帮你把戏做得再真一点,让休澜亲手斩杀你这一缕分神。” 应听声听到这话,却皱起了眉,开口问沈灵:“这对师尊而言,是否有些超过了?” 沈灵似乎笑了一下,开口说道:“休澜不会分不清楚真身和分神——直接崩溃走火入魔倒是应该不至于,但你这场戏演完回天机宗之后该如何和你师尊解释……” “……你可真得好好头疼一阵子了,在阴阳司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善后方案。” 应听声:“……”都快把善后这茬忘了。 他点了点头,答应沈灵,随后手中的令牌又转了一下,从金色转化为了银色,从对面传来的声音也消失了。 —— 与此同时,天机宗内。 清休澜神色不明地看着将他拦在门前的孟玄。看孟玄这副遮遮掩掩的的神情,十有八九是已经倒戈向应听声了。 于是清休澜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没那个功夫到处找他,直接告诉我他上哪儿去了。” 孟玄哪里敢说,只是语焉不详地和清休澜打了几回太极,才含糊其辞地劝他去人间看看。 下一秒,清休澜就消失在了原地,直奔人间。 第144章 应听声并没有刻意隐藏他留下的那缕分神的气息, 因此,清休澜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处荒村。 而正如应听声所料,清休澜并没有将他在地上布下的法阵放在心上, 直直地推开了其中一扇房门。 “出来。”清休澜看着房内的应听声, 淡淡说道。 “师尊找我有事?”应听声正在收拾床铺, 哪怕清休澜贸然推开了门,手上的动作也未乱分毫, 甚至还有功夫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这才抬起头, 直起身, 然后开口回答道。 看他的态度不是很配合, 清休澜叹了口气, 将语气放缓了一些, 再一次对他说道:“我想, 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不需要聊了。”应听声转过身,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茶杯,用干净的毛巾擦拭起来。 清休澜皱起了眉,问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应听声的态度堪称冷淡,好像他们不是相伴了十余年的师徒, 而是两个仅仅见过几面的普通过路人,“我觉得在你身边,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而言,都是负担。” 应听声没有抬头去看站在门口的清休澜的表情, 只是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茶杯,好像那茶杯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瓷器一样——可明明应听声手上的陶色茶杯分文不值,一吊铜钱能买仨。 此时已近日暮, 晚风缓缓吹过,温柔地撩起了清休澜的长发,他背对带着薄粉的落日,面朝点上了灯烛的小小房间,本该是一副日落归家的温馨场景。 但清休澜只觉一股怒气从心间四散到了他的四肢,直接冲进了他的大脑,叫嚣着让他不要再维持理智,让他去和应听声问个清楚,让他不择手段也务必要将应听声留在身边。 清休澜这辈子拥有的东西很多,但真正属于他的屈指可数。 越是珍贵,越难以割舍。 清休澜几乎没有思考,快步往前,走到了应听声坐着的茶桌边,直接伸手抢过应听声手中的茶杯,似乎是想将这茶杯摔落在地。 可当他偏眸,对上应听声无波无澜的眼神时,却又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把他身上这股无名火浇得一点儿没影了。 我在干什么。 清休澜意识到自己有多失态之后,往后退了一步,扪心自问。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大脑有些昏沉,想要通过晃动将快要陷入沉睡的精神叫醒。 而就在这时,应听声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清休澜身前。 正当清休澜站在原地,有些迷茫地对上应听声的眼眸时,却看见他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穿过了他,看向后方,然后吐出了两个字:“借过。” 清休澜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却还是侧过了身,将唯一通向外面的门让了出来。 应听声穿过这扇门,来到了外面。 门外只见暮色,不见太阳。就连地上的黄沙,也被染上了一股暮气沉沉的浓重颜色。 应听声看着远方,背对着清休澜,然后开口说道:“我有点累了。总归你该教我的也已经教完了,不如……就这样吧。” 顺着应听声的视线往远方看去,在被风沙遮挡的不远处,还有一间同样破烂的房屋。 沈灵正坐在屋中,他眼前放着一面宽大的水镜,水镜中的景色,正是应听声和清休澜。 沈灵听着应听声将一句一句伤人的话说出口,垂下眸,打了个响指,一道灵力从窗户缝中飞了出去,没入了清休澜脚下的不起眼法阵中,进一步加深了清休澜内心的情绪,模糊了他的五感,神志和意识。 听到应听声的这句话之后,清休澜像是突然失去了解读文字的能力一样,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脑中过了好几遍,最终,大脑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所听到的事实。 清休澜立刻追了出去,停在距离应听声五步远的地方,堪称冷静地问他:“你这话的意思,是要自立门户了?” “怎么会呢?我的能力还远不到这种程度。”应听声淡淡答道,好像没有什么话能够触动他的情绪。 “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会比较好。” 如果清休澜此刻是清醒的,那么他就能轻易发现应听声话中的破绽。 但在经历完一场大战,还耗费灵力将一大群落入离人海中的人从下面捞上来之后,清休澜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了。 他的反应和对危险的预知能力也在变弱,再加上由应听声亲手布下,以及沈灵加固的法阵,此刻清休澜几乎是在按照自己的本能说话、做事。 “我说过了,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清休澜闭上了眼,不断在他眼前闪烁、晃动的黑点这才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清休澜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接着说道:“除非我们两人中有一人死亡,否则别想一拍两散。” “师尊的意思是只有死亡,没有离别吗?”应听声回过头,看向朝他走来的清休澜,问道。 他一说话,清休澜就像找到了方向坐标一样,哪怕闭着眼,也轻松辨认出了应听声的方位。他稍稍改变了自己的位置,接着往前走去,再一次精准停在了距离应听声不近不远的地方。 随后,他缓缓点了点头,答道:“没错。” “那师尊杀了我吧?”应听声在看到清休澜停下之后,反倒朝他走了过去,微微俯下了身,几乎像是靠在了清休澜肩上一样,贴在他的耳边说道:“师尊既然忧心我的死亡,不如现在就杀了我。至少我死在师尊手中,比死在别人手中好吧。” 第165章 老实说,有一瞬间,清休澜是想这么做的。 让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自己心底最阴暗的一面压了下去,摇头道:“我不会杀你,我只会保护你。” 在应听声才不管清休澜在说什么。 这缕分神唯一的目标就是引导,或者控制清休澜亲手将自己杀死。 所以,应听声不再和清休澜废话,直接从怀中拿出了一把匕首,然后半强硬地将其塞进了清休澜的手中。 清休澜在摸到匕首的刀柄时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就像恍然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一样,睁开了眼,眼中清明。 “做什么,放手!”清休澜立刻松开了手心,想要将这柄匕首拿开,但他的手却被应听声牢牢握住了。 应听声目光中氲上了一点温柔,双手紧紧握住了清休澜拿着匕首的右手,随后轻声道:“别害怕,师尊。就像你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就像我曾经对你做过的那样。” 随后,在日光完全落下之前,应听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扑进了清休澜的怀中。 清休澜还在试图挣扎,他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 应听声到底比他高些,这一扑,直接将没保持住平衡的清休澜扑倒在地,随后……便是一道刺破皮肉的声音。 借着倒地的惯性,那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应听声的腹部。 血液流出之后,应听声才松开了自己的手,缓缓拥抱住了清休澜,面朝黄沙,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这好像是与应听声再次重逢后,他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清休澜的眼前,这样虚弱,这样奄奄一息。 清休澜的金眸突然黯淡下来,瞳孔剧烈左右颤动着,随后,他猛地推开应听声,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立刻凝聚了一道灵力,就要去治愈应听声腹部这道伤口。 这道伤口对于修仙者而言,并不致命。 应听声在被清休澜推开后,便无力地合上了眼,倒在一旁,随后在清休澜灵力凝聚的那一息间,化作光点消散。 那道姗姗来迟的淡金色灵力什么都没有留住。 太阳终于落下了,黄沙依旧在随着微风四处旅行。 随着应听声的分神一同消散的,还有那只蹲坐在破旧的房屋前,乖巧的白色狐狸团子。 清休澜怔怔看着原本还躺在自己面前的人,如今地上什么都没有了,就连他躺过的痕迹,也被微风轻柔抚过,了无痕。 清休澜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脑中一片空白。这种时候,他应该想些什么的。 比如曾经相处的点滴,经历过的时光,生死、誓言和约定。 但是突然间,清休澜什么都想不到。好像所有他和应听声有关的回忆,全都被突然抹除了一样。 清休澜的心脏好像被挖空了大半,连带着他的脑子一起。 月色越来越浓,晚风也越来越凉。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就好像清休澜刚经历了一个开始,正准备接着往下走时,却突然被告知——这就是结局了。 沈灵看着水镜中一动不动的清休澜,皱起了眉。 清休澜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只是应听声的一缕分神,应听声并没有真的被他杀死。 但是好像“自己亲手杀死应听声”这个虚假的事实深深刺中了清休澜的心。 他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一样,久久未言。 直到月上中天,沈灵终于看不下去了,打算出面将清休澜带走。 但他刚一动,水镜那旁的清休澜却也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右手,触上面前黄沙。 凉的,有些粗糙。 清休澜握住一把黄沙,黄沙很快顺着他的指缝落了下来。 他就这样重复着抓起一把沙,然后又任由沙落下的动作,足有十几次。 在那之后,清休澜好像又从一层梦境中醒来一样,眼中的迷茫和困惑逐渐消散。 他回过头,往沈灵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像透过水镜与沈灵对上了视线一样。 随后,清休澜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后不久,“天机宗长老与徒弟关系决裂后,将其杀害”的传闻,便迅速在修仙界中散播开来。 第145章 清休澜在听到这个传闻之后没什么反应, 好像自戳了双耳一般。 哪怕知道那是传闻也坐视不理,回了天机宗便把自己关在雪霁阁。 沈灵知道清休澜已经看到了自己,他再藏下去也并无意义, 于是, 清休澜前脚刚落在雪霁阁, 沈灵后一秒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帮他。” 沈灵走进雪霁阁后, 在那棵玉兰花树下看到了背对着他的清休澜。 清休澜显然知道来人是谁,淡淡地说了一句。情绪没什么波动, 但可以肯定的是,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沈灵没有反驳, 只是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在整个雪霁阁罩下了一层结界。 “你们全部都在帮他。” 清休澜又说了一句。 沈灵看不见清休澜的神情, 也没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情绪, 只好接着沉默。 他不回答,清休澜也没接着问。 好像沈灵回不回答对清休澜而言也没有意义,清休澜只是想将话说出口而已一样。 在两人的沉默中,空气逐渐安静下来。 随后,清休澜从一旁的地上提起两坛青松酿, 开口道:“喝吗?听声酿的。” 沈灵便默默地走了过来,在清休澜身边坐下,刚想抬手拿过清休澜放在桌上的酒杯时,那酒杯却突然被又清休澜拿走了。 “你现在这副身体还是个小孩呢,还是别喝了。” 沈灵:“……” 他默默地将视线移到了清休澜的手上。 清休澜也不知道是不是将这坛酒过了一道冰, 那酒杯中的酒液缓缓散发着寒气,甚至蔓延到了杯壁上,冻口, 也冻手。 清休澜就像感觉不到冷一样,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接着,他放下酒杯,酒杯与石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拿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偏着头,朝沈灵举了下杯示意,随后一口将其喝尽了。 连续三杯酒下肚,清休澜这才止了动作,缓缓开口:“我知道他在演戏。” “从踏入荒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真的应听声。” “我本不想陪他玩这种幼稚的扮演游戏,但我又察觉到了地上布置的法阵。光凭应听声自己,是无法设下如此强悍又隐蔽的法阵的,而你布置法阵的手笔,我最熟悉。” 清休澜转动着空荡荡的酒杯,没有抬头,就这样盯着被月光照亮的石桌,说道:“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在帮他。” “……我只是,有些感慨,还有些惆怅。” 说到这,清休澜抬起了头,看向挂在高空中的月亮,轻声道:“感慨有一天——我们居然要靠装作决裂,来保全对方。” “我没有戳穿他,顺着他的心意,将这场戏演了下去。有一瞬间,我好像做了一场梦,这个‘杀死应听声’的梦,是如此真实。” 说到这,清休澜就没了下文,很久都没有再开口。 沈灵本就是个寡言的性子,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或许他觉得语言是苍白的,于是只默默坐在清休澜身边,看着他将那两坛青松酿一滴不剩地喝干净了。 “他现在在阴阳司是不是?带他回来吧。阴阳司阴气重,对他总归不好。”清休澜的视线也不知道落于何处,说道:“……我会装作不知道。” 沈灵却没有回应清休澜的话,转而从怀中拿出了一柄长剑,然后轻轻放在石桌上。 那长剑没有剑鞘,比沈灵还高。 清休澜只不过看了一眼,就立刻认出了这把长剑——这是那把落在了阴阳司的破烂剑。 应听声打碎了这把剑的剑境之后,这把剑便消失了。 “这把剑是我在阴阳司找到的。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它。” 沈灵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谁能想到这把与分景同生的剑,竟和分景一样特殊。” 分景剑能够记录下每一个人死前的那段经历,而这把不知道名字的破烂剑,则是可以将一段经历藏入不同的剑境中,永远保存。 “我看到了一段不远不近的经历——那段差点让应听声死去的,关于试炼之境的经历。” “在其中,有些有意思的东西。你想听吗?”沈灵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在问清休澜“要不要再来一杯酒”一样。 “……你说吧。” “那块红尘殿主一时兴起加上的,不知真假的月若木,不在你的预料之内吧。”沉默了几息之后,沈灵开口道:“……虽然不知真假,但你依然要得到它。可就凭那时候还是两个毛孩子的应听声和许寄忱,别说夺冠,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于是,你故意放纵习千瑜用毒气将试炼之境内的大部分人都逼到了那个你设下了杀阵的山洞内。” 第166章 听到这,清休澜的睫毛颤了一下,他垂下了眸,嗅着酒杯中残存的酒香。 但沈灵的话音依然未停,平静,且字字清晰,就像在朗读他被刻在竹简之上的罪行一样。 “利用那道杀阵,你顺理成章地让应听声拿到了第一,成功收下了这块月若木。” “……我竟不知道,原来你在这么久之前,就开始为八年前那场死亡谋划了。”直到此时,沈灵的语气中终于带上了一丝个人情绪,滞涩说道:“我想问你。倘若那个时候应听声没有选择拯救其他人,你是否也会对别人视而不见?” “你明明知道答案,为什么非要我亲口说出来呢?”清休澜淡淡答道。 月亮又偏移了一些,一滴露珠从玉兰花瓣上坠落,清休澜在寂静的夜晚开口,道:“是的,我会。” “拯救他们,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而听声……他当时对我唯一的意义,也只是替我赢下那块月若木而已。” 清休澜就像一个知道自己将死的囚犯一样摊开了手,笑了一下,说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冷漠,更加无情。” “不妨告诉你,我早知道溟市的存在,但我却刻意留下它——只因我需要菩提花,但菩提花只有内心纯净且法力高强的人才种得出来,溟市主,就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我留下溟市,给菩提花成长的时间,在等到一个合适且合理的时机之后,将它拿到了手。” 清休澜站起了身,走出了被玉兰花挡住的躺椅,整个人都沐浴在了月光之下,道:“鲛人泪,月若木,菩提花,千丝雪,全部都在我的计算之中——当然,我并不知道鲛人泪会失控。我承认,这是我唯一的失误。” “我这么心机深沉,心思狠毒的人,是不是就不该活着。”清休澜说完后回过头,看向沈灵,随后一如既往地,没从他的眼中看出任何东西。 “这只是你的选择而已,对错该由世人评判,而不是我。”沈灵回答道。 清休澜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我庆幸自己不会死,因而敢大胆承诺,敢去尝试一切想尝试的东西。” “有时候,我又痛恨自己不会死,不能用死亡逃避任何我想逃避的东西,也不能用死亡惩罚我想惩罚的人。” “一千五百年,我早就疯了。” “我只是觉得好累。好像突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将听声从心中抛开之后,我发现自己除了那些计谋,什么都没有剩下。” 清休澜又转过了头,看向了如雪一般皎洁的月亮,喃喃道:“……要是没有天道赐福就好了。” 清休澜就是修仙一界的起源。 他的新生是修仙命脉——灵脉的新生,他的死亡,就是修仙一界的逝去,是史书上被翻篇的那一章。 天道似乎十分垂怜修仙一界,让清休澜这个起源获得永生,不死不灭。 却又好像是在刻意折磨所有踏入修仙的人,直到死,也没能亲眼见证一人飞升。只能看着自己的一生如流水一般,似乎走过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的解脱,又何尝不是修仙界的解脱?”清休澜轻声说道,话音几乎淹没在夜色中。 一瞬间,清休澜脑海中突然像流星划过一样,出现了一个极为自我,极为不负责的想法——等到百年之后,应听声死去,他就带着整个修仙界,一同给他殉情吧。 灵力、仙法,所有的法阵、符咒都会被清休澜一同带走。 修仙者从此就变回了会生病的,会累的,会流汗的普通人。 在那之后,也不用分什么大大小小的宗门了,不用再忧心那些永远看不懂学不会的复杂法阵符咒。 最多百年,失去了灵力的修仙者会慢慢死去。最多两百年,所谓修仙,所谓灵力,就会变成如今飞升一样,听起来荒谬滑稽,只存在于史书上的事。 世界会重新变得平凡,也不会再被什么天道之说控制行动。 这么一想,清休澜觉得这个计划听起来居然还不错。 应听声的愿望全都被实现了。 没有人会死在清休澜的自我了结中,他们只会回归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运气好的人会平静地死在一场春日当中,运气差的,会被无法治愈的疾病夺去生命——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死于天雷,或是因为宗门之间的争端,或是复杂的秘境。 灵气连同浊气都会一同消失,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应听声经过多次改造的那些不用灵力也可以驱动的机巧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并且会在未来的几十年间成为方便人们生活的重要发明。 他还可以和应听声埋在一块。 ——也不知道他俩死了之后还会不会去到阴阳司。 应听声大概会选择轮回投胎吧,那他就留在阴阳司好了。不但可以每天都给沈灵无聊的生活增加一丝趣味,而且还可以每过百年就与应听声再见一面。 那多好啊。清休澜这样想道。 第146章 这是哪。 睁开眼看到一片黑暗后, 这是习千瑜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我是瞎了吗?还是死了? 习千瑜动了一下手指,接着在心中问自己。 他的身体很轻盈,并不沉重, 也没有感受到痛楚。 习千瑜抬起了手, 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似乎是风,又好像是水。 ……水? 习千瑜愣了一下, 记忆缓缓涌入了他的大脑。 一瞬间,习千瑜想起了那波光粼粼的离人湖, 想起了那道触不可及的罅隙, 想起了破碎的红莲, 以及死在他面前的蝴蝶。 “你醒了?” 身边传来一位年轻女孩的呼唤, 几乎是紧贴着自己的耳边。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 习千瑜眼前终于不再是一片黑暗, 而是慢慢荡开了光芒。 他立刻偏过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趴在一旁软枕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翻着一本深红色的书的女孩。 视线再往后看去, 习千瑜看到了一条宛如星河一般璀璨而深邃的鱼尾。 女孩儿抬起了头,尾巴轻轻一甩就从软枕上离开,游到了习千瑜的身边。 她伸出右手,用食指在习千瑜面前轻轻一划,那包裹着习千瑜的透明水膜瞬间破碎, 大量的海水涌入,下一秒,就将习千瑜淹没。 习千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在接触到海水的一瞬间,一股温暖的力量就伴随着冰冷的海水一同冲刷了习千瑜的每一寸肌肤。 一条深红色,盛开着红莲的鱼尾取代了习千瑜的双腿。他试探着张开了嘴,发现自己可以在水里呼吸,这才放下了心。 习千瑜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坠入离人海的前一秒,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再看看面前与众不同的鲛人女孩,习千瑜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救了我吗?” 他不确定面前的鲛人女孩是否能听懂自己说的话,但刚刚,女孩确实是用人间的语言与他交流的。 “是的,我救了你。”女孩轻轻一偏头,发间的水晶装饰便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女孩指着自己,介绍道:“你在鲛人海,我叫浮生,是鲛人一族的祭司。” 习千瑜脑子依旧很混沌,但他还是先依照人间礼节朝面前的祭司女孩微微俯身,行了一礼,随后疑惑问道:“……鲛人一族,为什么要救我?” 浮生听到这句话伸出了右手食指,在习千瑜面前摇了摇,说道:“不对,救你,不是鲛人一族的选择,而是我的选择。原因很简单。” 女孩儿来到了习千瑜的背后,然后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中和嘴角带着笑意,低声说道:“鲛人一族与五非一族一样,都是没有飞升资格的。” 习千瑜一惊,五非一族少有人知,而这位名叫浮生的祭司女孩位于深海,却知道五非一族,看起来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别用这样警惕的眼神看我,我没有恶意。”浮生看出了习千瑜眼中的戒备,松开了手,然后优雅地坐到了一旁,道:“我救了你,但我不求回报,只想请你帮一个小忙。为了展示我的诚意,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个消息吧。” “——还记得八年前那场,让整个五非族都陷入了沉睡的灵脉枯竭吗?”浮生撩动了一下耳边发着光的水晶装饰,一字一句说道:“灵脉之所以会枯竭,都是因为清休澜选择暂时结束自己的生命,陷入沉睡。” 习千瑜下意识不可置信地反驳道:“不可能。”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能够控制灵脉的存亡!如果真的有,那他也绝不可能是一个凡人。”习千瑜皱着眉,开始怀疑浮生所说的真实性。 浮生没有急着反驳习千瑜,只是问他:“你真的觉得清休澜是一个普通人吗?一个——活了一千五百年的普通人?” 第167章 “……世界之大,说不定他只是比别人更幸运一些罢了。”习千瑜并不认可浮生这番话。 “随便你。”浮生脸上没有一点焦急神色,也不再和习千瑜争辩这件事情的真假与对错,只一转话音,接着往下说道:“信不信是你的事,但如果你想让五非族不再被灵脉所控制,那就一定避不开要和清休澜再打一次交道。” “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再打一次交道?”习千瑜直接拒绝了浮生,“五非族被灵脉控制不假,但按照你所说,只要清休澜还活着,五非族就永远都不会灭亡——这还不够吗?” “是吗?”哪怕提出的要求被拒绝,浮生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甚至隐约夹着一丝不以为意。她扫视了习千瑜一眼,抛出了另外一枚分量极重的筹码:“——那你……想不想为死去的弟弟报仇呢?” 浮生刚说出“弟弟”两个字,习千瑜的脸色就是一变,他神色不明,眼中警惕更甚,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对于习千瑜的不配合,浮生亦有些无奈,但却远不到焦急的地步,至今,一切都还在她的掌控之中,“我本以为和一个聪明人交流花费不了我多少时间,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五非族的智慧——都到了坦白真相的时候了,还跟我装什么傻呢?” “……”习千瑜一点也不想讨论与此相关的话题,换作平时,他肯定会找个借口委婉离开。 但如今,他身在人生地不熟的鲛人海,面前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走了之太不合适,所以,习千瑜选择了沉默。 浮生与习千瑜对视了几息,看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想法,只好十分伤脑筋似的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然后主动出声打破了沉默:“你猜你弟弟为什么到死都不肯告诉你到底是谁伤了他?还不是因为你弟弟清楚知道——你打不过伤了他的那个人,不希望你平白送死。” 说完,看着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的习千瑜,浮生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再一次游到了他面前,开口问道:“怎么样?加上这个筹码之后,是否改变了你的心意?”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习千瑜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那么恭喜,你成功了。我会帮你。” 浮生打了个响指,似乎在赞赏他的识时务,道:“太好了。我会告诉你清休澜的具体行踪。他觉得你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对你有所防备,你只需要选一个好时机,趁其不备,将其控制,然后带去五非族囚……”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浮生突然伸出左手捂住了嘴,与习千瑜对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了,在我推算出清休澜的行踪之前,你就留在这儿养伤吧——兰芙塔会帮助你调息天雷的伤。” 结束了上一个话题之后,浮生游到了摆满各种各样看不懂的符咒、书本以及药剂的书桌旁,坐了下来,头也不抬地对习千瑜说道。 习千瑜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既来之,则安之。他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盘起腿,闭上眼,开始打坐调息。 “我本以为劝说你会需要花费我许多功夫,毕竟这确实不是一个好差事,甚至可能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浮生似乎并不希望空气安静下来,一边在泛黄的牛皮纸上写着什么,一边开口说道。 “没想到你在听完我的第二个筹码之后就松了口,真是让我意外啊——那蓝蝴蝶对你就这么重要?”浮生揶揄地抬起头,看了习千瑜一眼。 习千瑜闭着眼,无视了浮生的视线,语气平静道:“他有名字,叫做席梵。” “我和他本是双生子,因为天生不足,才被迫将两个不同的灵魂塞到了一具躯壳中。我出现时,他就不能出现,他出现时,我就不能现身。” 习千瑜像是在讲述别人的经历一样波澜不惊,就好像这段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往事,如今不过黄粱一梦。 “父母死后,我们便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也是能够轻松阻止对方发疯的那把锁。” 说到这,习千瑜睁开了眼,看向浮生,问她:“所以,你能够想象到吗?你最重要的人有一天突然气息奄奄地回到了家中,无药可医,没几日好活。你发了疯似的问他究竟是被谁所伤,他却打死也不开口。” “你只好背着他,偷偷付出寿元的代价,让他以虚体灵魂的方式活在族中,一辈子都不能出去——一旦离开五非族,他便只能变作一只普通的蓝色蝴蝶,与蝴蝶共享寿元。” “……一只普通蝴蝶的寿命有多久?不过短短两个星期而已。”习千瑜仰起了头,看着头顶闪着光的白,他知道,那是海面。 听完这段话,浮生若有所思的说道:“怪不得你一定要开天门。在这种人力不可为,祈祷不可信的情况下,似乎飞升成神,求助于天界神仙,就是唯一的解法了。” 习千瑜耸了下肩,说道:“如你所见,我失败了。现在我孑然一身,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就喜欢与你们这种孑然一身的人打交道。”浮生眯起了眼,嘴角带笑,说道:“因为这样的人,才最无畏、无惧、无负担,能够更好的完成我的任务和目标。” “喜欢和你打交道的人也不少吧。”习千瑜面无表情地回答她:“毕竟你无情无义无感触,不管是爱上了你,还是背叛了你,都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浮生大笑了起来,抬起右手,指了习千瑜一下,说道:“不错!和你聊天真愉快。” “不过呢,我比较讲究效率。免费的闲聊时长已经用完了,如果还想继续和我闲聊的话,可就要付出额外的代价了。” 浮生拿起了桌上不断闪烁的罗盘,然后抬手抛到了习千瑜手中,朝他一颔首,说道:“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和意志吧。” 第147章 习千瑜抬手接过罗盘, 转身就要离开,却突然被浮生喊停了脚步,他转过头, 就看到浮生倚在门边, 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在你离开之前, 我最后再嘱咐你一句——不管你有多恨清休澜,他都不能杀。” “他死了, 灵脉和修仙界就全完了。虽然鲛人无法飞升,但是鲛人也不能失去灵力, 你明白吗?”说到后面, 浮生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 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虽然还是笑着的, 却让莫名人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习千瑜维持着脸上平静的表情, 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水面浮去。 “哗”一声,习千瑜浮出了水面,然后摇了摇头。随后, 他试探着引出了一缕灵力,在确定经脉没有任何异常之后,才再次召唤出一朵红莲,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下一秒,红莲就消失在了鲛人海。 —— 天机宗。 在那个想将自己灌醉却始终没能如愿的夜晚过去之后, 清休澜依然将自己闷在雪霁阁。 他好像什么事都不想再去管,再去听,再去看。每天就只坐在雪霁阁外间靠着窗的那张软榻之上, 视线虚焦,盯着窗外那颗白玉兰花树看。 流言依旧在一传十,十传百地散播着。 因为事关清休澜这个修仙界中元老级的人物,所以热度经久不衰,几天过去,仍然没有缓和的趋势。 再加上天机宗众人看清休澜似乎有点“随它去,不用管”的态度,便也都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假装流言不存在。 后来大家已经听腻了这个无聊的版本,开始按自己的喜好往里添油加醋地增添了很多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比如什么“应宗师前世其实是清长老爱而不得的情人,所以这辈子在应宗师还小的时候,清长老便将其拐回了宗门养着,结果后来,清长老发现应宗师根本就不是前世爱人的转世,所以才将其愤怒杀害”。 或是什么“应宗师和清长老决裂的真实原因是:应宗师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替身,而清长老心中的白月光另有其人。应宗师接受不了自己成为替身,和清长老大吵一架,清长老觉得他不配再做白月光的替身,这才将其斩于剑下”。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清休澜在听完这些离谱的谣言之后没什么反应,眉眼很淡,看不出情绪来,好像整个人都化作了一缕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飘渺烟雾一般。 这两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从日出到日落,天空都是阴沉沉的。灰而重的乌云压在头顶,阻绝了一切日光,叫人分不清具体时辰,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风很冷,茶杯、桌子、纸张,甚至是被褥,都是凉的。 但就是不下雨,也不下雪。 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天空只剩下了一片空白,一片虚无。 这样的天气叫人提不起精神来,只想每天都躲在屋内,看书也好,下棋也罢,总归是万万不可能出门的。 又过了三天,沈灵终于从时空紊乱中脱身,恢复了原本的样貌,让天机宗众人——特别是凉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恢复之后,沈灵第一件事就是马不停蹄地去了雪霁阁,然后将在外间软榻上喝茶看书吃点心,跟个没事人一样的清休澜拽了出来。 第168章 清休澜显然对沈灵这番扰人清静的动作极为不满,冷着个脸,却也没有阻止沈灵的动作,只在沈灵将他拉出雪霁阁之后,扯回了自己的衣袖,然后抱着手,站在原地,问他:“做什么。” 沈灵突然扯了个空,身形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清休澜的动作一样,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一副颓废模样的人,问他:“何苦如此?你究竟在折磨谁?” 清休澜听到这话挑了下眉,似是不解。 又一阵寒风袭来,穿过树枝摇摇晃晃的玉兰花树,扑到了站在树下的二人身上。 清休澜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被寒风吹得颤了一下,然后他搓了搓手指,转身就打算回雪霁阁。 沈灵则快步往前,伸出手,再次拉住了清休澜的衣袖,盯着他的眼睛,不凉不暖地开口,说道:“寄忱说,你最近几日都没有传膳,不出门,也不见人。” “孟玄三日里邀了你四次下棋,你全都拒绝了。” “凉倾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谈,也全都被你以各种理由将其挡在了门外。” “你这副拒绝沟通,拒绝交流,拒绝帮助的样子,是在做给谁看?” 沈灵的嘴就像淬了毒一样,刀刀见血,血色发乌,把清休澜捅得话音止了又止。 在沈灵喘气的间隙,清休澜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插话时机,漫不经心地一句一句将沈灵的话全都反驳了回去。 “我是修士啊沈灵,我辟谷了,不吃饭也不要紧。” “孟玄每次来找我的时机挑得都不是很好,我正好有事在忙,每次忙完,想再找他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他人影了,我有什么办法。” “凉倾只来过一次,而那时,我正在后院的温泉中沐浴,自然是不方便见她的,我想,这也很合理吧?” “而我这副样子……——恕我直言,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副样子’是‘哪副样子’,过去几百年间,我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我没记错的话,不知多久前,我在天机中还有一个‘最深居简出长老’的称号?我现在每天闲着,赏赏花,喂喂鱼,看看书,喝喝茶——这样的日子,我不是已经过了几百年了吗?” 你瞧,多么合理的反驳。 每一条,清休澜都能给自己找出一个最合适,最合理的理由,让你说不出一句话来。 哪怕你心里清楚,他心里也清楚——现在这样是不对的,清休澜现在的状态是有问题的,和他口中之前那副“清闲样子”是有区别的。 ——但是你又能说什么呢?就算你反驳以此反驳,清休澜也不会承认的。 沈灵只觉得头疼,站在雪霁阁前,和清休澜沉默对视了很久。 清休澜眼中有些凉意,好像秋日没有太阳的晚霞。 就算清休澜没理,他也会在心中将自己硬生生洗脑成有理,然后毫不心虚地站在沈灵对面,和他沉默对视。 但是最终,先开口的还是清休澜,他抱着手,对沈灵说道:“你要是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进去了,站在外面挺冷的——你也赶紧回和生阁吧,我就不请你喝茶了。” 沈灵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不过在时空紊乱的未知空间中挣扎了三天而已,在清休澜这都快变成“相识但不相熟的朋友”了,他要再晚来几天,不得变陌生人啊。 再过不久,清休澜估计都要直接在雪霁阁周围罩一层结界,谢绝一切来客了。 但看清休澜如今即抗拒的态度,沈灵觉得他再接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谈,清休澜肯定不干,说不定还会直接翻脸。 这条路行不通。 沈灵站在原地,思考了两秒,就想出了另一个对策。 “你将那些坠海的人从离人海捞上来之后就急匆匆地回了天机宗——还记得连分景一同捞上来吗?” 清休澜:“……” 可爱的,把这事忘了。 沈灵一看清休澜的神色就觉得有戏,面色不变地接着往下说道:“听说听声走之前,还特意和你提了一句。我看他还挺喜欢分景的,要是分景丢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难过。” 清休澜:“……” 哪怕清休澜已经听出了沈灵话中明晃晃的暗示和引导,却也无话可说。 他站在原地与沈灵大眼瞪小眼两息,还是认命一般抬起了右手食指,往雪霁阁内一勾——“咻”一声,一件白色的大氅就从雪霁阁中飞了出来,被清休澜披在了身上。 随后,清休澜神色不明地看了沈灵一眼,抬手就是一个传送阵,在消失之前,落下一句:“你等我回来,我俩再好好掰扯掰扯这事。” 等清休澜完全消失在雪霁阁之后,沈灵才笑了起来,轻声回答了他:“好啊,我等着你回来。” —— 离人海上。 清休澜走出传送阵,脚尖点在离人海的海面之上,一圈圈涟漪散开,扰乱了水天一色的美景。 美中不足的,就是如今天气不好,清澈的离人海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又像是雾——要是换做一个稀缺的晴天,想必这会更加美不胜收。 看着广阔无垠的离人海,清休澜陷入了思考。 分景从哪里落下早已不可考,就算知道也没用——这么久过去,水流和下面那些东西也会使分景产生移动。 如今,清休澜想在离人海中寻找分景,可谓海底捞针。 但面对这件不知道会花费他多长时间的事情,清休澜却显得格外平静,甚至眼神都放松不少——比在雪霁阁无所事事时还要轻松。 ——好像清休澜终于用一件他愿意做的事情填满了他只剩空虚的生活一样。 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估算着来到了离人海的中心,随后,他俯下身,故技重施地用右手摸上了离人海的海面,如不久前一样,用灵力将周围的海面冻了起来。 与之前不同的是,清休澜这次冻住的不光光是海面,他还用冰层将离人海分隔出了数百个一模一样的方形,如此,他只需要将灵力送入海底,排查过一个方形,做好标记,再去排查另一个方形就好。 因为方形周围都被薄薄的冰层隔断,所以也不用担心分景会移动到别的地方。 在凝好冰层后,清休澜右手按在冰层之上,淡金色的灵力瞬间顺着他的指尖没入了离人海,往海底深处游去。 灵力排查的速度很快,几乎几个呼吸就能排查完一个方形,更别提清休澜散出的,足有几十道灵力。 就在清休澜漫不经心地坐在海面思考要不要收回几道灵力,让排查的速度变得慢一点时,他却突然察觉到这偌大的离人海出现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谁?!” 第148章 清休澜迅速回过头扫视了周围一圈, 但离人湖上根本没有人影,好像一切只不过是清休澜的错觉。 即便如此,清休澜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淡金色的灵力在他的指尖缭绕着, 似乎随时准备了结突然出现的敌人的生命。 但是突然, 清休澜却诧异的转过了身,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离人海底下的某一股灵力找到了分景。 这么快? 虽然没想到运气会这么好, 但清休澜还是勾了下手,让海底下的那股灵力缠住了分景线的剑柄, 然后将其带了上来。 一时间清休澜也没顾得上去管那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气息, 转而开始检查起这把陪了他很久的佩剑来。 分景落下去时是什么样子, 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没有丝毫改变。 大概是底下的东西也察觉到了分景上残留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因此看见了它都绕道走, 以至于分景并没有清休澜想象中那么脏。 即便如此,分景也是实打实在充满了残肢断手的离人海中泡了几天,清休澜还是连打了四五个清洁法阵上去,才堪堪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清休澜再一次握住了分景的剑柄,随后手腕一转, 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将剑背在了身后。 趁着清休澜垂眸的那一秒,一朵红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清休澜,速度之快,当清休澜察觉到时, 那朵红莲已经近在眼前,几乎不可能再被躲闪。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清休澜站在原地, 没有试图去躲避这朵来势汹汹的红莲,正当那朵红莲得意洋洋认为自己即将轻松得手时,却狠狠地撞上了一层结界。 不可能。 使用法阵将自己的身形和气息隐蔽起来的习千瑜看着这一幕,皱起了眉。他这朵红莲不管是从速度、角度,还是时机,都挑不出一点错。 就算是清休澜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凝结一层足够强悍的结界,来拦下这朵红莲。 ——大概是他并不了解中原,不知道中原人习惯无时无刻在自己身上罩一层护体结界。 就在习千瑜心绪激荡的那一秒,清休澜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被法阵隐藏起来的气息,一偏头,精准地锁定了习千瑜所在的位置。 第169章 变态吧!习千瑜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清休澜的视线,在心中暗骂一声,随后再次捏了个传送法阵,将自己转移到了百丈外。 习千瑜知道他与清休澜硬碰硬是没有胜算的,之前能够控制住清休澜全都是因为拿捏住了应听声这个可以让清休澜有所顾忌的筹码。 正面对上没有胜算,只能偷袭。 只要他的红莲能够碰到清休澜,那习千瑜就可以故技重施,像之前对待那些天梯榜前百的人一样,将清休澜困住。 然后再施下昏睡法阵,将清休澜带到五非族去。 五非族有那么多聪慧的祭司和学者,还怕研究不出来将他们与灵脉解绑的方法吗? 但计划归计划,习千瑜知道这次偷袭失败之后,清休澜绝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偷袭的机会。 但习千瑜方才出手已经暴露了自己没死的事实,现在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先不说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像今天这样完美的偷袭机会,今天过后,清休澜就会开始防备他的偷袭,让他偷袭成功的几率一降再降。 所以,今天他就必须将清休澜带走,不管用什么方式。 习千瑜在心中想着,就算带不走清休澜……——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他也要拉着清休澜一同下阴阳司。 也算给弟弟报了仇。 习千瑜落在了海面上后马不停蹄地又给自己布上了一层用于隐藏气息的结界——毕竟清休澜就跟个鬼一样,指不定会从哪里冒出来。 而他的顾虑是对的,当习千瑜还在四处观察,试图锁定清休澜的气息时,下一秒,就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像一条浑身结了冰,一动就会“吱嘎、吱嘎”响,掉下冰碴的毒蛇缠上了身一样。 这条结了冰的毒蛇绕住了习千瑜的脖子,他只觉自己的脖子就像死了很久,鲜血都流尽了一样冰冷。 随即,毒蛇贴在他的耳边,吐出了鲜红的蛇信子,一开口就是一阵寒意,但声音却是那么优雅,极其耳熟。 “你是在找我吗?”清休澜贴在他耳边问道。 习千瑜全身的神经和汗毛都在一瞬间炸起,随后,他几乎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甩出了一道灵力。 但这道灵力甩了个空,清休澜的身形再一次消失,化作了一股细雪,顺着习千瑜的衣服滑了下去,藏进了离人海中。 不知何时,原本被清休澜凝固起来的海面已经悄悄解冻了很大一部分,深邃平静的海面重新出现在了习千瑜脚底。 “原来你还没死。我看天道下手还是太轻。”清休澜就像融入了习千瑜身周的空气中一样,声音在空旷的海面四散飘荡,就像看不见的幽灵。 “但是没关系,我会替天行道,送你下阴阳。” 话音一落,习千瑜就像之前面对“天道”时一样,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意和从自己身体中散发出的死气。 他一咬牙,立刻伸手唤出了一朵红莲,红莲的花瓣在碰上分景剑之后就被整齐斩断,散落进海底。 习千瑜甚至来不及说些什么,只顾得上不间断地,一朵又一朵地凝聚红莲,护住自身,顺便试图在清休澜从未间断的攻击节奏中找到一丝破绽,将能够困住人的红莲悄悄贴上清休澜。 但习千瑜显然还是低估了清休澜对他“威胁应听声”这件事的恨,下手毫不留情,几乎每一次攻击都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清休澜的剑又快又狠,他和分景剑是几百年的搭档,不知斩杀过多少难缠的堕阴者,分景自身也是不俗之辈,配合清休澜,简直难逢敌手。 不过几个回合下来,习千瑜就感觉到了吃力。 他的红莲几乎刚凝出就被分景毫不留情地斩碎,分景比他更快,在一步一步不断逼近他, 习千瑜猛地意识到,他再打下去,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但不管是“控制清休澜”,还是“杀死清休澜”,他都还一个都没有达成,绝不能就这样死去。 在想明白自己目前绝无可能实现这两个目标之后,习千瑜果断选择了暂时撤退。 他手上凝聚红莲的动作停了一秒,随后迅速划破自己的掌心,然后往前一挥,血珠四溅。 瞬间,那血珠将自己延展开来,化作了四堵城墙一般高的巨大红莲,像一个水面上的圆形红月亮一样,朝清休澜碾去。 清休澜没有犹豫,握着分景的剑柄就是往前狠狠一挥,那四朵红莲便像一张薄纸一般被他斩落,都不需要清休澜再做些什么,就自己化作了光点,四散而去。 而等清休澜的视线不再只有四朵巨大的红莲之后,原本站在他面前的习千瑜也早就没了身影。 离人海这么大,在察觉到有别人的气息之后,清休澜就做了另一手准备——将整个离人海的边缘都用结界封了起来,只可进,不可出。 因此,清休澜并不着急,就像十多年前习千瑜在试炼之境中玩的那场“抓老鼠”的游戏一样,慢悠悠地提着分景,顺着习千瑜留下的微弱气息追去。 俨然一副猎人姿态。 明明最开始,习千瑜才是那个猎人。 天雷终究还是天雷,哪怕兰芙塔是人间鲛人一族的圣物,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将习千瑜身上天雷造成的伤抹消殆尽,让他恢复到以往的水平。 习千瑜吐出一口血,只觉自己不管怎么拼尽全力往前跑,想要跑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稍作调息,清休澜的气息却像缠上了身的厉鬼一样,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好像清休澜其实已经知道了习千瑜在哪里,也可以在一瞬间就追上习千瑜继续与他对打,随后将他斩于自己的分景剑下,可却突然起了玩心一样,不愿意这么快就让习千瑜死去,玩起了什么追猎游戏一样。 习千瑜何曾受过这样被当作猎物戏耍追逐的委屈,当即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面对着清休澜的方向,手中再次出现了那把由红莲凝成的长剑,打算和清休澜决一死战。 大不了我就自爆灵府,炸翻整个离人海。他清休澜本事再大,能扛得住拥有数百年修为的修士自炸灵府的威力吗? 此刻,习千瑜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拖下水的水鬼一样,自己要死就算了,还要伸出手抓着天上的谪仙,硬要他陪自己一起坠入深渊当中。 果不其然,如习千瑜所料那样,几息之后,清休澜就慢慢悠悠地穿过了离人海海面上那层薄薄的雾气,右手拎着分景,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躲了?被当做猎物的滋味怎么样?”清休澜突然很恶劣地笑了起来,语气轻挑,似乎完全没有将习千瑜放在眼中。 “怎么?”习千瑜不甘示弱地也跟着笑了起来,又恢复了以往温润公子的模样,只是眼中的算计与狠厉再也藏匿不住:“你这是在为……我十多年前试图在试炼之境中试图杀死你那个亲爱的小徒弟这件事……报仇吗?” “是与不是,很重要吗?”清休澜语调漫不经心,就像手中拎的是一坛酒一样将分景转了一圈,然后一步一步走进习千瑜,道:“我是不是在为他报仇,都不能改变你要死于分景的结局。” 习千瑜一咬牙,握紧了自己手中长剑,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清休澜,将全身的灵力都汇聚到了剑刃之上,此刻,什么计划,什么嘱托,全都被习千瑜抛在了脑后,心中只剩下了“要杀死清休澜”这一个想法。 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做好了灵府自爆的准备。 面对习千瑜这样不惜自己死也要拉着他一起下阴阳司的强烈执念,清休澜一时间有些错愕。 但他却还是拿出了应有的尊重,收起了脸上散漫的神情,一转分景,分景剑刃上瞬间流转上一层如星河流转般闪烁着的淡金色灵力,正面接上了习千瑜挥出的那一剑。 两剑碰撞,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红莲花瓣四散,清休澜面色不变,与距离自己不过一个拳头的习千瑜四目相对。 剑刃摩擦声不绝于耳,不断有火花碰撞而出,两剑对冲所产生的气流吹起了他们的长发与衣摆,连在离人海海面掀起的波澜也久久未散。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有那么浓烈的恨意。”清休澜望进了习千瑜的眼眸,手上力道不减,淡淡答道:“你未能飞升,也不是我造成的。” 清休澜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出习千瑜为何会突然这么想杀自己,尤其是在清楚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的情况下。 ——只有已经一无所有,只剩复仇一个目标的人,才会如此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这个目标。 习千瑜的嘴角和手心都渗出了血,但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对抗的力道丝毫未减,不甘认输似的咬牙坚持着,一字一句答道:“你想要一个答案?” “好啊,我可以给你一个答案!”说着,习千瑜手上猛地发力往右一挥,推开了分景剑。 站在离人海上的两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随后便停在了原地,都没有再次上前发起攻击。 第170章 “假如时间倒流,我直接杀了应听声,你会怎么做?”习千瑜眼神幽暗,冷声问道。 听到习千瑜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清休澜的视线往旁边扫了一眼,接着又迅速转回到习千瑜身上,有些厌烦地答道:“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恕我拒绝回答。” 即便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回答,习千瑜也毫不在乎,自顾自说道:“没关系,我替你回答。” “——你大概会想杀了我,不顾一切地,杀了我。” 清休澜微微眯起了眼,觉得习千瑜说的这话别有深意,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习千瑜落下话音之后便不再开口,只静静观察者清休澜的神情,见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迟钝了?难道——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竟然是真的不成。” “那些传言”自然就是指被清休澜默许传播的“剧本”了——看来这传言传得确实广,连习千瑜都知道了。 “他与你决裂对你的打击这么大吗。已经影响到你的反应和判断力了?”习千瑜好像重要考核结束之后才发现通关攻略的学子,简直不知道在笑清休澜还是在笑自己。 “——好吧。好吧,我能理解。那么,我再给你一点提示。”说罢,一朵巴掌大的红莲在习千瑜的右眼周围盛开,遮住了他的眼睛的同时,也掩盖了他的大半张脸。 紧接着,习千瑜抬起右手食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下一秒,他脸上的那朵红莲便以极快的速度枯萎、凋谢了。 但那朵红莲却在习千瑜的右脸上留下了花瓣形的纹路,他平平无奇的黑色眼睛也在红莲凋谢之后,化作了如血一般的鲜红色。 清休澜在看见那只纯色血眸时瞳孔一缩,立刻想到了同样拥有一只纯色眼瞳的,同样是五非一族的人——那人的眼睛,是如同大海一般的蓝色。 “想起来了吗?”习千瑜在清休澜的眼中看到了了然,但还是故作姿态地问了他一句。 清休澜想到习千瑜对自己格外浓烈的恨,想到不久之前坠落在天门的蓝色蝴蝶,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怪不得。原来是血亲。” “那你恨我,想杀我,倒也情有可原了。”清休澜格外理解,但他理解归理解,如果习千瑜非杀他不可,他也是不肯的:“可惜了。你估计没办法给你的血亲报仇了。” 说时迟那时快,说完这句话后,清休澜瞬间转动分景,反手握上了分景剑的剑柄,随后狠狠地将其插进了离人海。 离人海海面依旧清澈,却像是凝结了一层透明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冰一样,居然真的任由分景稳稳当当地插了进去。 习千瑜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两息间,离人海便开始剧烈地颤动,好像一个人被捅了一刀一样,痛苦地翻滚着。 它掀起了十丈高的海浪,但那海浪被清休澜回过头扫了一眼后,便立刻止住了下落的动作,像一头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乖乖地臣服在清休澜的身后。 而离人海海底也不断传来了类似于“尖叫”的声音,似乎是被分景搅得不得安宁。 “你想做什么?!”习千瑜警惕地往后退了数十步,依然没有退开海浪的攻击范围,他每往后退一丈,那海浪便会再高一丈。 “像你这样报复心极重,有手段。又会算计的精明人,我向来要斩草除根的。”清休澜这时反倒不急着去杀习千瑜了。 在知晓原委之后,他不可能给未来的自己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 “所以,很抱歉。”清休澜面上似乎真的非常抱歉,还微微俯身给习千瑜行了一礼,但说出的话却是十足的无情无义,甚至堪称毫无人性:“你恐怕死后也去不到阴阳司,与你的兄弟团聚了——当然,如果五非族也需要通过阴阳司轮回的话。” 习千瑜听到这话内心深处突然涌上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他强装镇定问道:“你什么意思。就算是你,也不能干扰别人的轮回——这是大罪。” “我就干扰了,你又能拿我怎样?”清休澜哼笑了一声,淡淡道:“我杀席梵,是他自找的,怨不得谁——是他当日执意要拉着整个中原各宗的长老陪他,和他的族群一起死。” “他只是不甘而已。”习千瑜面色冷淡,目光难掩愤怒,道:“他不过有些冲动,有些义气,有些无可奈何——是你执意要赶尽杀绝。” 清休澜闭着眼,摇了摇头,一副“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的样子,直接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你还操心别人。席梵也算死,也是死了个痛快。而你……可能要痛得比他久一些。” 随着清休澜的话音落下,周围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水珠瞬间静止,连带着清休澜背后那巨大的海浪一起。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好像只剩习千瑜和清休澜两个活人能够正常说话动作。 分景剑依旧插在离人海的海面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也将此时的经过记录。 清休澜缓慢朝着习千瑜走去,途中,他像是观花赏景一般,戳破了好几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深蓝色水泡。 那些水泡被清休澜伸出手指轻轻一戳后,便碎裂开来,但里面包裹着的水并没有往下落去,而是立刻停留在了空中。 有的水泡中包裹着一些东西,戳破了之后,那些东西却直接掉了下来,掉进了离人海中,一动不动。比如——腐败的手脚,眼睛、牙齿、皮肤、头发。 习千瑜看着那些令人作呕的尸块,再看着空手朝他走来的清休澜,虽然很难相信,但习千瑜立刻明白了清休澜想要对他做些什么,瞬间汗毛耸立。 “看来你也猜到我想干什么了?”清休澜甚至笑了起来,眼角微弯,嘴角带着笑意,笑眯眯地对习千瑜说道:“不过你放心,凭我的本事,还不足以直接将你切碎成这么多块,丢进离人海。” “……但是这离人海,你不去也得去。”若说清休澜的上一句话还春风和煦,那他的下一句话,便叫人直坠冰窟:“我可不想什么时候被从地下爬出来的你背刺一刀,想来想去,还是由天道亲自看着你,最稳妥了。” 这个疯子。 清休澜就是想把他丢进离人海中。哪怕不会被碎尸,但整日与那么多大小不一的尸块待在一起,习千瑜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疯了。 而被勾进离人海的尸块无法自行挣脱,哪怕得贵人相救,也会引来天道降下天雷,将那些试图越狱的尸块重新劈回去。 简直是比死亡还要更惨绝人寰的惩罚。称得上一声永世不得超生了。 “疯子,你这个疯子。”习千瑜被清休澜朝他走来的气势震了一秒,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股作气,再而三,三而竭。 随着习千瑜踏出推后的第一步,他就开始退后第二步,第三步,直至转过身,直接开始往反方向逃跑。 奇怪的是,清休澜却没有出手阻止,只站在原地。停下了脚步,然后意味不明地对回过头来看他的习千瑜笑了一下。 习千瑜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想逃离一个地方过。周围广袤无垠的大海成了他的囚笼,他不知道上岸的路在何方,他走得太远,已经迷失了方向。 当清休澜的身形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后,习千瑜不自觉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那口气就把他呛了个死去活来。 只因在往前跑出几百里之后,习千瑜依然没有看到离人海的尽头,——这并不寻常,按习千瑜的速度来说,他早就该逃出离人海了。 但习千瑜好像一直都在原地打转一样,他绕着离人海的中心转了一圈又一圈,依旧没能找到出去的路。 而清休澜则站在原地,叫他身后的那层海浪隐去了他的身形和气息,好像在看什么好戏一样,盯着面前不断跑过来,又跑过去的习千瑜。 直到一柱香后,清休澜看腻了这场只有习千瑜一人饰演的独角戏——他还当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能逼出什么习千瑜不为人知的保命手段呢。 清休澜百般无聊地从海浪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瞬间就引得习千瑜回头看他。 “好了,我看够了。你还是乖乖去海底沉睡吧。” —— 阴阳司。 此时,应听声还在阴阳司,中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包括在人间大肆传播的流言,包括离人海那场没有悬念的死亡。 应听声来到阴阳司之后先去了一趟若生集市,慕芷开的兵器铺依旧屹立不倒,但店内却已经不见那个在阴阳司中度过了凡人的大半辈子,整整六十一年,却还是一副少年模样的小妖怪。 慕芷对此没多解释什么,只说是少年想通了一些事,终于决定放弃寻找自己的妹妹,心甘情愿地,不留遗憾地去转世投胎了。 其实那少年模样的小妖怪早就已经还清了在慕芷这欠下的债,之所以会一直留在慕芷身边,有两个原因。 第171章 一是为了给自己在这偌大冰冷的阴阳司中找一处得以暂时休憩的避风港,二是为了和自己一样孤单的慕芷相互做个伴。 慕芷和应听声谈起那个陪伴了自己六十多年的小妖怪时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反倒是对应听声会来到下阴阳司感到好奇。 “所以,你是死了吗?”慕芷好奇地问道。 应听声正坐在慕芷那间兵器铺的后院中,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茶香很淡,入口几乎没有明显的味道。 应听声知道,这很大可能是因为慕芷自己已经失去了味觉,所以无所谓泡出来的茶究竟是何味道,不过凑合着喝罢了。 他没有对这茶做出任何评价,只摇了摇头,解释起自己如今的处境来:“我没有死,只是在一位前辈的帮助下暂时来到阴阳司而已,很快就会回去的。” 慕芷隐约知道应听声口中的“前辈”是谁,直觉告诉她不要多问,于是慕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他:“那你来阴阳司做什么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凡人避之不及,你倒是上赶着来。” 应听声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后偏了偏头,思考了两息之后试探性地答道:“……躲人?” 慕芷:“……”躲谁能够让你躲到阴阳司来啊喂?! 聊起这个,慕芷很快发现了另一个异常,双手搭在桌上,撑着头,朝应听声身后一颔首,问道:“之前总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位谢道友呢?” 听到这个问题,应听声反倒沉默下来,他一沉默,也就不需要答案了。 慕芷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什么,诧异地站了起来,差点打翻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水,震惊问道:“你难道是在躲他?!” 应听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无奈地对慕芷做了个“别那么激动有话好好说”的手势,手心朝下,往下压了压,问起了另一件事,扯开了话题:“之前司主离开了好几天,是阴阳司出事了吗?出什么事了?” 慕芷看出了应听声并不想她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也就顺从地跟着应听声起的话音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说道:“轮回井炸了。” 应听声:“……”还真炸了啊。 没等他有所反应,慕芷就接着往下说道:“好像是来了个女孩,前来轮回转世。那女孩也是可怜,不知道活了多久,身体和精神都不是很好。但看得出来,她曾是被精细养着的,脸上只有病容,眼眸却是亮的。” “这原本很平常,没什么特别的,坏就坏在那女孩儿去了判官殿之后,却被判了个‘有罪’出来。” 说到这,慕芷摇了摇头,纳闷道:“也是奇了,这女孩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就像是那种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善良人,怎么会被判个‘罪孽深重’呢。” “果不其然,连判官都愣了一下,反复看了好几遍女孩的生平。” “就在这时,那善恶秤又动了一下,缓缓趋于平衡。” 说到这,慕芷却停了话音,没再继续往下说,反而喝起茶,吃起点心来,勾得应听声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慕芷奇怪地看了应听声一眼,咽下了口中的点心,喝了口茶水顺了顺,艰难开口道:“什么然后,无善无恶,无罪无罚,女孩自然是去轮回井投胎了。” “你不是说轮回井……”问到一半,应听声猛地住了嘴,突然想到了什么。 明明是慕芷自己说的轮回井炸了,可她说的时候却扯了许多有的没的,关于“轮回井为什么炸了”,这个最重要的事情却一笔带过,含糊不清。 ——很有可能是被人下了咒,清了记忆,或者导致轮回井爆炸的人的身份不简单。 听慕芷的描述,应听声大概能猜到这个女孩就是白无思,而导致轮回井爆炸的人,就很有可能是寻秘阁主南问舟了。 不过也奇怪。 重明一族死了就是死了,世间独一的生物,不需要通过阴阳司轮回。白无思会出现在这儿,是有人强行将她送了过来,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她身上已经没有重明血脉? 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应听声可以肯定的是,南问舟想做的事情,一定没有成功——因为轮回井爆炸了。 沈灵也因此忙前忙后好几天,为了消除整个阴阳司中人对这段事情的记忆,他想必也费了不少功夫。 想明白这点后,应听声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站起了身,随后和慕芷道别。 他走出了若生集市,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沈灵让他趁这个时间好好想想回去之后该怎么和清休澜解释……请罪,但应听声脑袋空空,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想不出来。 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块随风飘荡的破布,只想落在清休澜身上。 清休澜看见这块破布之后,是想把它带在身边,还是想用它来擦桌子,亦或者看也不看,直接丢掉,它都欣然接受。 如此,也不必再去想什么“如何解释,如何请罪”。 应听声被人流推着,挤着,往前走去,掠过了一个又一个卖着不同东西的商铺。 路上,他抬头,看向头顶挂着的彩色灯笼,不由得想起了今年过年时,与清休澜一起度过的那不算顺利的庙会之行。 也不知照如今他们两人这个情况,还有没有下一年的庙会之行,应听声有些遗憾地想道。 果然有些事情就该当时,当场就让它变得圆满——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让它变得不那么遗憾。 走着走着,周围的人流不减反增,应听声被周围走过的人撞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那“半仙庙”和“真仙庙”的附近。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应听声想起了那奇怪的眼睛和舌头,以及不知道是真的有些本事,还是误打误撞猜对了的卦签,突然来了些兴致。 应听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那半仙庙走去。 这回,却轮到应听声逆着人流往前走了,来来往往的人无一人与他目的地相同,全都往那真仙庙而去。 应听声有些奇怪,毕竟他上次离开阴阳司时,那半仙庙和真仙庙尚且平分秋色。来这的人,有一半去半仙庙,有一半去真仙庙,各不打扰。 等他走到半仙庙之后,便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再来这庙中了——原本香火鼎盛,到处挂着许愿签、许愿牌的半仙庙,如今已经变得破旧不堪,只剩下一位年长的老翁还拿着扫帚扫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落叶。 就连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桃树也被砍了,应听声却突然伸出一股庆幸来——他突然庆幸自己之前没有在那棵桃树上留下许愿签。 虽然许愿签和桃树代表不了什么,但它们一同消失在这阴阳司的庙中,还是会让应听声感到一阵不适,颇有种“天意如此”的感觉。 应听声摇了摇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了出去,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那位老者身前,俯下身,开口问道:“老人家,这庙怎么了?” 那老者似乎是上了年纪,耳朵有些不好使,应听声一连问了几遍,他都没回话。 直到老者扫完了自己脚下的树叶,抬起头来,应听声才发现——他没有眼睛。 应听声有些诧异,伸出手,在老者面前摇了摇,老者没有任何反应,空洞漆黑的眼眶也证明了,他确实看不见。 老者自顾自地用扫帚戳了几下地,感觉自己没有戳到任何树叶,这才满意,抬起左手,试探着往前走去。 应听声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开了路,有些担心地在老者身上悄悄布下一个法阵,虽然不能让老人看见,却能够帮他避开地上的障碍。 布下阵法之后,应听声才往一旁走去,推开了半仙庙主殿的大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一瞬间,灰尘飞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甚至连那扇大门都发出了老旧诡异的“吱嘎”响声。 应听声皱了皱眉,抬手甩出一道灵力,将灰尘驱散,又点亮了大殿。 随后,他一边往里走,一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直到他走到那堵原本镶嵌着一颗眼睛的墙壁边,抬起头,却突然发现那面墙壁上空空如也,完好如初,那眼睛和舌头,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应听声不信邪,接着在墙上摸索着,收回手一看,手指上却沾满了乌黑的烟尘。 他立刻想到了什么,将灵力覆盖在墙壁之上,蔓延至四周,果不其然,两道虚影出现在大殿中,正是应听声曾经见过的舌头和眼睛。 这段不知是留影还是幻象的画面很短,只有几息,没有声音。 画面中,舌头站在眼睛前,一卷一卷地,似乎是在说着些什么,眼睛垂眸看着舌头,时不时眨一下眼,似乎是在附和。 但下一秒。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震颤,舌头没站稳,直接倒了下去,然后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带着神秘气息的雷轰成了飞灰,瞬间消失在大殿中。 第172章 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又是一道雷从天而降,像刚刚那样,将眼睛也劈成了飞灰。 画面定格于此,应听声缓缓皱起了眉头。 第149章 应听声是见过天雷的, 他敢肯定这两道突如其来的雷正是天雷——但天雷只有在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例如冒犯了天上的神仙时才会降下。 舌头和眼睛不过是两个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做什么坏事……生物, 蜗居在阴阳司小小的角落中, 不可能会与天界的人扯上关系。 为什么天道会突然降下天雷? 这是不是才是让沈灵焦头烂额的原因? 正当应听声皱着眉思考之际, 沈灵给他的那个圆形令牌却突然散发出了金色的光芒,接着, 沈灵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 “听声?还在阴阳司?” 沈灵这个问题有些奇怪,毕竟应听声都是靠他的帮助才得以下到阴阳司来的, 自然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出去。 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答道:“我还在阴阳司, 前辈。怎么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 令牌对面的沈灵似乎松了一口气, 随后落下一句“站在原地别动, 我来找你”就没了影,那圆形令牌也黯淡下来。 应听声虽然疑惑,但也知道沈灵不会无缘无故戏弄于他,便听从了他的指令,走出大殿, 坐在台阶上,等待沈灵到来。 不过十几息过去,应听声周围就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动了他的长发和衣摆,也吹散了站在殿外庭院清扫的老者刚刚将其扫在一起的枯败树叶。 老者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辛苦扫了一下午的树叶已经被这阵风吹散, 依然用扫帚在地上摸索着。 应听声于心不忍,悄悄用灵力将散落的树叶重新聚了起来。 接着,就被什么人拉住了衣袖。 应听声被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身后站着的却是沈灵。 沈灵左手搭在应听声的右肩上,语气急而短,说了一声“走”,然后不由分说地带着应听声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不过眨眼间,应听声就感觉自己突然来到了寒冷而潮湿的山洞内,周围似乎盘踞着数条游蛇,虎视眈眈地缠上了他的手和脚,似乎想将他留在这里,却通通被另一道锐而柔的灵力打散。 “闭上眼,没事的。”沈灵低声道。 大概是因为情况紧急,沈灵带他走了另一条能够快速返回人间的路——上一次沈灵送他和清休澜回天机宗时,可没如今这样难受。 但应听声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忍受着不断往他骨头缝里钻的阴气。 应听声带在右手的淡金色手镯悄悄亮了一下。 随后,应听声突然感到一阵温暖而熟悉的灵力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阴气无法再侵扰他分毫。 应听声突然就放下了心,却依然没有睁开眼。 好在这“山洞”并不长,几十息后,应听声便像突然从水底冒出头来一样,新鲜的空气再次涌入他的肺部,如获新生。 他瘫坐在地,看了看周围,是熟悉的天机宗。 但当应听声的视线扫到雪霁阁门口那棵熟悉的玉兰花树时,身体却突然僵硬了一下,然后缓缓转头看向一旁站得笔直,连衣服都未乱的沈灵。 “他不在。” 沈灵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应听声最想知道的问题。 应听声这才缓缓吐出了那口堆积在胸口的浊气,有些庆幸,却又有些失望。 ——就好像如果清休澜在的话,他就可以“被迫”去面对一个结果。 应听声喘了几口气,平复了呼吸之后,才撑着地站了起来,然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他去哪儿了?” 沈灵的视线从远方移开,然后落在了身旁的应听声身上,看了他一息,答道:“大乱。” “……?!”应听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乱”这个字常用,但“大乱”这个词可就不常用了。 应听声只在史书上了解过修仙界曾经发生过的大乱——只有两次,每一次,都令修仙界元气大伤,宗门形势几乎全被打乱重组。 清休澜曾经随口和应听声提过一嘴。只有死亡人数以十万计,损失以千万计,混乱程度堪比人间一个国家建立初期,发展迅速且难以遏制的修仙界混乱,才能够被称作“大乱”。 应听声打死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亲眼见证必然会被记录于史书之上的重大事件。 沈灵说完之后,还特意停顿了几息,给了应听声一个反应的时间,看他眼中的震惊逐渐褪去之后,才接着往下说道:“是灵脉。” “有人在那条横跨了整个修仙界的主灵脉中,发现了所谓‘神力’。” “……?”这个词语有些陌生,应听声反应了几息才解读出了这个词所代表的意思,然后愕然问道:“神力?神仙才会拥有的神力?” 沈灵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亲自去探查过,主灵脉中确实出现了不同于灵力,比灵力更加强大,可以被人使用,且对身体有益无害的新力量。” “但这究竟是不是神力,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这股新力量是能够颠覆修仙界,将现有的势力重新洗牌的。” “现在这段时间内获取更多新力量,谁就更强大——假以时日,灵力,就将成为过去式了。” “那天机宗不是很危险?”应听声在听完之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焦急道:“混乱一定会波及到天机宗,我们不做打算吗,前辈?” 沈灵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我们能做什么打算?带着天机宗的人一起去抢夺新力量,还是离开天机宗,各自隐入尘世,不再现身,也不再参与任何争端?” 应听声一愣,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嘴唇张合几息,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挣扎几息之后,应听声涩声问道:“……他呢。” 沈灵知道应听声想问的是谁,也没有隐瞒,道:“离人海。” “……他怎么突然去离人海了。” 沈灵又看了应听声一眼,淡淡道:“给你捞分景去了。” 应听声:“……” “我已将消息传递给了天机宗上下,是去是留,天机宗皆不强求。” 应听声明白了沈灵的意思。 天机宗建立近千年,从不参与修仙界争端。异变突生,天机宗中人无论是想参与进这场不知何时会停下的漩涡,还是想过上安稳的日子,从此远离修仙界,天机宗都欣然接受。 “我忙着去阴阳司接你回来,目前天机宗是何情况我亦不知。”说着,沈灵往议事大殿走去。 应听声紧随其后,几步追上了沈灵,欲言又止。 沈灵头也不回地说道:“别着急,我知道你想去找他,但你得先清楚现在的情况。万一等你们回来之后发现天机宗没了,心里也有数,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说完,沈灵直接伸手推开了大殿的门,瞬间,几道目光就聚集在了沈灵与应听声身上。 “还好你们没事。”最先开口的是凉倾,此刻,她脸上已经没了以往开会时漫不经心无精打采坐在这一分钟能打十个哈欠的神情,严肃而认真地端坐在椅子上。 坐在她对面的孟玄,则快要将手中的扇子扇出了残影,似乎很是烦躁。 而旁边属于苏扶盈的椅子,则是空的。 “扶盈去安置家人了,难保这次大乱不会波及人间。”凉倾看应听声眼神疑惑,便开口解释了一句。 “如何了?”沈灵没有去坐那高高在上的主位,而是随便拉开了一张不属于任何人的椅子,坐了下来,用眼神示意应听声先坐。 “一部分人去抢夺所谓神力了,一部分人害怕被波及,去往人间、妖界避难了,还有一部分人选择留在了天机宗。”孟玄用扇子敲着头,答道。 “那边呢。”沈灵又问。 “去探查消息的人还没回来,不知道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死了——但用脚想也知道,情况肯定不容乐观。”凉倾皱眉道:“我们无力阻止这场洪流,只能尽力抓稳身边的东西,确保自己不会被冲走。” 沈灵叹了口气,道:“你们各有归处。” 凉倾与孟玄听到这话都抬起了头,对视一眼,又看向沈灵,却没有说话。 想来也是。 凉倾可以回鲛人海,孟玄也可以回妖界,虽然他们的家乡不一定不会被波及,但总比现在的中原要安全许多。 就连沈灵都可以回阴阳司——加班。 他们都各有归处,实在不必再留在天机宗参与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那怎么行,这种最该讲义气的时候,我走了,会被人笑死的。”凉倾最先开口拒绝。 “这种时候最不该讲义气,保命为先,躲避为上。”沈灵八风不动。 “我回妖界不见得会比留在这儿好多少。”孟玄摇了摇头,道:“我回妖界还得时刻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不会突然被喜怒无常的女王砍下来,在天机宗睡得还安稳些,我不走。” 第173章 于是,沈灵又看向了应听声。 应听声的回答则简单许多,几乎不用过多思考:“休澜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时间,屋内三人的眼神和脸色顿时变得非常精彩,就像突然吞进只苍蝇一样。 “……”沈灵沉默两息,还是开了口:“那你去离人海找他吧。” “不管这神力究竟从何而来,它都是生于灵脉的。”沈灵意味深长地看了应听声一眼,眼眸沉沉,语气冷静。 应听声听出了沈灵话语中的意思——只要它生于灵脉,那么它就同样会被清休澜所控。 但听到这话,应听声反而更加忧心。 ——这也意味着,要是清休澜能够掌控灵脉生息的事情暴露,那他就会面对无止境的暗杀和囚禁。 清休澜所期待的“安稳”也将不复存在。 至死,方休。 第150章 应听声来到离人海后, 轻而易举地在空旷的海面之上找到了正在擦拭着分景剑的清休澜。 清休澜显然在应听声靠近离人海边界那一秒就已经察觉到了应听声的到来,可他没有阻止,亦没有欢迎。 他只是淡淡地用那浅色布绢将分景剑擦拭得一尘不染, 甚至能透过剑刃的反射将离人海底下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才罢休。 看到应听声朝自己走过来时, 清休澜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只从头到脚将应听声扫过一遍后,就收回了目光, 道:“演完了?” 原本是没完的,但神力出现之后, 就完了。 毕竟有新力量现世, 他清休澜算个屁, 大家都忙着争夺力量, 哪里还顾得上清休澜。 误打误撞, 反倒将众人的注意力从清休澜身上移开了。 应听声听到清休澜这话, 在心中苦涩地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在清休澜身边站定,开口道:“不需要再演了。” 在清休澜疑惑的眼神中,应听声却看向了他手中正在擦拭的分景, 然后问道:“杀人了?” 分景剑刃边缘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光,暗示着有人殒命于此。 “他自己找死,我成全他而已。”清休澜甩了一下分景,随后收剑回身,背对着应听声, 回眸看他,问道:“你找我?” 清休澜的态度有些冷淡,但应听声也并不意外。 毕竟要是身份对调, 他听到清休澜主动说要与他解除师徒关系,随后就自己躲起来的话,应听声的态度说不定会比清休澜还要恶劣。 应听声“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休澜,修仙界出事了。” 清休澜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对应听声对他的称呼做出任何评价,静静听着。 “不要回修仙界。就算要回,也切记要易容,小心行事。”应听声就好像一个即将出门的老母亲苦口婆心地嘱咐家里的孩子一样,字字平淡,字字恳切,“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听到这话,清休澜皱起了眉,直接转过身,面对着应听声,然后问他:“你这话……我不爱听。” 看见清休澜转过身,应听声下意识对他笑了一下,却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嘴角的笑意慢慢沉静下来,沉默两秒,道:“修仙界大乱,休澜。” 在清休澜讶然的目光下,应听声迅速给他解释了一遍事情经过,以及目前他们所知的消息。 “我不可能袖手旁观。”应听声垂下眸,说道:“我不会去争夺神力,但我会去救人。” “凉前辈会和我一起出发,守在人间与修仙界的边界,不让这场混乱危及普通人的生活。”应听声不看清休澜的眼睛,余光中,他看见清休澜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我知道,休澜一向不喜欢参与纷争,也懒得管这些闲事。所以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做就好,休澜可以去鲛人海,也可以去阴阳司,等到这场大乱结束,平静下来,天机宗也恢复往常之后,再回来。” 感情直接把他之后的规划都安排好了。 清休澜在心中怒笑一声,等应听声说完之后直接拒绝道:“你把我当什么人,遇到事情就躲起来的缩头乌龟?” “我是懒得管那些鸡毛蒜皮的麻烦事,但是像修仙界大乱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作壁上观。”清休澜语速略快,紧盯着应听声的眼睛,说道:“更何况,你一人又能救得了多少人,拯救所有人的办法,只有终止混乱。” “而想要终止混乱,少不了我的助力。——你以为修仙界前两次大乱是谁在其中调和?” 说完之后,清休澜把手中的分景往应听声的方向一丢,转身就走。 应听声皱着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清休澜已经转身离开,他只好手忙脚乱地接住被扔过来的分景,然后哭笑不得地几步追上了清休澜。 “休澜想去,我自然不会拦着——所以我想做什么,休澜也别劝阻我。”应听声规规矩矩的,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能轻松让清休澜火冒三丈的话。 “你想做什么。”果不其然,清休澜本来气就还没消,如今更是一点就炸,直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想救人,想保护苍生,我都没有意见。” “……那我呢?我不是苍生之一吗?”清休澜眼中似有困惑,皱着眉,神情却是强势的,道:“我的愿望呢?我不过希望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活着。” “你愿意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却把我的愿望抛之脑后。”清休澜眯着眼,落下一句不知是抱怨还是控诉的话,随后也不想再听应听声的解释,抬手就是一个传送阵,下一秒,他整个人就消失在了离人海。 应听声一愣,清休澜方才的话犹如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入他的心间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随后,清休澜最后的两句话不断在应听声的脑海中回响。 “我的愿望呢?” “我不是苍生之一吗?” “凭什么你只实现他们的愿望,对我的愿望却置之不理。” 应听声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冰水,发现自己和清休澜一样,都是这段关系中的独裁者。 清休澜理所应当地认为应听声应该陪在自己身边,应该被保护,生活中应该只有快乐,没有烦恼,没有伤心,没有泪水。 而应听声则理所应当地认为清休澜应该支持他所做出的选择,并且为此感到欣慰和高兴,哪怕应听声会为此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 但事实却是,应听声的生命中不止需要阳光,还需要狂风大作的雷雨夜,需要暴雪纷飞的深冬。 清休澜的愿望和要求也并不过分,应听声对他太残忍。 想通这节后,应听声拿起了清休澜抛给他的分景,放在眼前转动着,分景剑柄上被设下了一个很细微的法阵。 这个法阵没有什么伟大的作用,它不能帮应听声挡住攻击,也不能暴露应听声的踪迹。它唯一的作用只有在见血时,或是在被使用时,悄悄地给施下这个法阵的人一个小小的提示。 清休澜法阵设得很隐蔽,但应听声对清休澜的气息太熟悉,因此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这个细小的法阵。 虽然察觉了,但应听声却没有伸手将法阵抹去,任由它继续附在分景剑柄之上。 随后,应听声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法阵,指尖却只触到了冰冷的剑刃。 应听声叹了口气,随后也开了一个传送阵离开离人海。 清休澜虽然没有说过自己要去哪,但他想去,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天机宗。 果不其然,等应听声从传送阵中走出,飞扬的发丝落下之后,他就听到了从议事大殿中传来的阵阵争吵声。 应听声眉心一皱,快步往前走去,正要直接推门时,却突兀地止住了动作,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规规矩矩地敲了三声门,得到里面人的准许后,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清休澜果然回来了,和坐在自己对面的沈灵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连应听声进来都没顾得上看上一眼。 “一个灵力就足够修仙界乱的了,再加上什么狗屁神力,我看修仙界离毁灭也不远,不如我亲手封了它。”清休澜声音肃冷。 沈灵摇了摇头,眼眸平静,但语气丝毫不让:“你如何封?哪怕灵脉依附你生,它也是修仙界的根基,绝不像你说的那么轻松,是动动手指就能封的东西。” 清休澜冷哼一声,说道:“不过灵脉而已,这天道赐福,不要也罢,我说能封,自然就能封。” “这不现实。”沈灵依旧持反对意见,一步不让:“哪怕你真的能封印灵脉,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不过是新力量而已,顺其自然,随它去吧。” “不过是新力量?沈灵,你疯了吧?”清休澜不可置信地猛地一指议事大殿门口,然后说道:“灵脉出现时是什么一副情景,你忘了吗?死了多少人,你也忘了吗?” “我没忘。但是这就是修仙界想往前走必须面对的现实。”沈灵有理有据地将清休澜的话反驳了回去:“灵脉出现时,确实混沌了好一阵,但在最初的混沌过去之后,修仙界迅速建立起了独属于自己的秩序,延续至今。而现在,正是修仙界面对改革和新生的时候。混乱是难以避免的。” 第174章 “你说的这些都是基于大局。”清休澜似乎是懒得和沈灵争了,直接闭了眼,抬起右手做了个“止”的动作,然后说道:“而事实是,不管是最初时,还是现在,为了争夺,死亡始终常伴修仙界,各种肮脏的事情层出不穷。我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再者。”清休澜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坐在沈灵旁边的许寄忱,一字一句开口道:“我现在倒觉得,修仙这条路,并不是一条多么美好的路。如果可以,我只希望灵脉从未出现在人间过。”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先封了主灵脉的神力,随后再一一将其他分灵脉封印。”清休澜说一不二,就像个完全不听大臣建议的暴君一样,扫视了大殿内的人一圈,自顾自地做了决定:“你们是去是留,我也并不强求。” 清休澜又看向沈灵,沈灵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平静。 清休澜开口:“沈灵,若你想拦我,尽管来拦。” 说完这一句之后,清休澜就转过了身,视线甚至没有落到站在大殿门口旁的应听声身上,毫不留恋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他走过时带起一阵微风,微微撩动了应听声的衣摆,发丝和发带。 “听声。” 应听声怔怔地看着离去的清休澜,似乎大脑自动屏蔽了周围的声音。 “听声。” 直到沈灵微微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之后,应听声才猛地转过了头,看向沈灵,然后问道:“我在,怎么了,前辈。” 沈灵表情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了应听声的面前,伸出左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偏过头看着清休澜离开的方向,说道:“你师尊真的犟,他想封灵脉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轻。你跟着他一起去吧。” “可是……”应听声有些犹豫:“他不会让我跟着的。” “那又如何?”沈灵面色不变,伸手轻轻推了推应听声的肩,说道:“你硬要跟着,他清休澜还能真舍得下手将你赶走吗?” 沈灵笑了一声,道:“——他最多只会恼羞成怒地就地开个传送阵,自己走。” 应听声:“……”还真是。 第151章 沈灵这话倒是不假, 应听声也就不再犹豫,提步往清休澜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清休澜走得快,但应听声却像手握地图一样, 轻松在天机宗宗门口的玉阶前找到了清休澜。 清休澜背对着应听声, 右手握着一柄剑, 那剑应听声眼熟得很——是不见黎。 清休澜的发丝被微风撩起,贴着飘动的, 如雪一般的衣摆一起晃动,像一副飘飘欲仙的画卷。 清休澜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头也不回, 似乎对来者身份胸有成竹, 说道:“你救你的人, 我封我的灵脉。我不拦你, 你也别拦我。” 应听声此时再不想和清休澜扯这些“你的我的”, “我怎么你,你又怎么我”,他摊开双手,快步向前跑了几步,然后直接从背后抱住了清休澜。 甚至不顾清休澜背在背后的不见黎。 清休澜显然被应听声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没料到他会突然抱住自己,慌乱间只来得及散去背着的不见黎,然后低声斥了他一声:“……做什么。” 虽说是责怪的语气,但清休澜却没有挣开的动作,任由应听声抱着。 应听声微微俯身, 几乎贴在了清休澜的耳边,开口说道:“休澜沉睡,则灵脉沉睡, 休澜苏醒,则灵脉复苏。” “休澜如今要封灵脉,是不是自己也要跟着离开了?”应听声垂着眼,问他:“休澜要去哪儿呢?带我一起去吧,不要留我一人。” “……”这个问题,清休澜回答不了,因为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哪里知道自己的前路如何。 但清休澜还是伸出手,侧过身,拍了拍应听声的肩,然后说道:“我不知道我会去哪,也不知道我来不来得及告知你,然后带你一起走。” “……但不管最后我去到哪儿,你都要等我,你要相信,我一定会来找你。无论天涯海角,天界阴阳。”清休澜微微抬眸,望进了应听声的眼眸,然后轻声开口。 得清休澜这一句承诺,应听声只觉一股暖流瞬间淌过自己的心间,随后流向四肢,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温暖起来。 应听声他下意识收紧了手,给了清休澜一个十分结实的拥抱。 清休澜被他抱得简直快没脾气了,摇了摇头,然后又拍了拍他,示意应听声差不多得了,抱完了就放开自己。 应听声乖顺地松开了手,再次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清休澜身边。好像争吵与隔阂从未出现在他们身上一样,好像他们一直都是如此理解对方,相互信任一样。 “拿好分景。”清休澜抬手就要开传送阵,开阵前,特意开口嘱咐了应听声一句。 应听声站到了清休澜身边,然后低头对清休澜说道:“那休澜也要拿好不见黎。” 清休澜:“……” 清休澜简直无奈,回头看了应听声一眼。 他让应听声拿好分景是因为分景无论何时都能保他一命,但应听声让清休澜拿好不见黎就纯属是自己的私心和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恶趣味了。 或者该称作……道侣之间的小把戏。 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清休澜向来愿意纵容应听声,于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他。 淡金色的灵力落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勾勒出了清休澜想要去的地方,随后缓缓完善轮廓,下一秒,传送阵就猛地亮起光芒,笼罩了站在阵中的两人,一息过后,两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连带着地上发着光的传送阵也一并消失。 应听声如今早就不是曾经那个穿个传送阵都能吐一地的孩童了,他现在开传送阵简直如吃饭一般随意。 他回想起曾经那段连传送阵都觉得无比新奇的时光,一阵恍惚。 清休澜显然没注意到应听声在追溯他那远去的少年时光,他只看了看周围,然后皱起了眉头。 主灵脉位于离人海上方,跨过了好几个大宗门,深埋于地下。 所以传送阵的落点也是在距离主灵脉最近的山的山脚。 据沈灵所说,主灵脉附近大概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一片混乱了。但面前这座距离主灵脉很近的山却是一片祥和。 山上的树林郁郁葱葱,别说战火纷飞,就连开出的果子都还挂在树上。 这显然与清休澜预料的场景大不相同,十分奇怪。 清休澜小心往前走去,没走两步就察觉到什么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应听声。 应听声察觉到前方传来的目光后抬头看去,愣了一息后,便解读出了清休澜这道目光中所蕴含的意思,走到清休澜身边,直接伸出左手握住了清休澜微微蜷缩的右手,然后主动拉着清休澜往前走去。 清休澜原本只是怕两人走散,也是怕应听声偷偷作妖,没想到最后自己会变成那个被带着走的人。 这对清休澜而言,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毕竟几百年过去,清休澜很久未体验过走在别人身后的感觉了——向来都是他引导别人,走在最前方。 清休澜没有拒绝,跟着应听声往前走去。 山脚坐落着一个小镇,最前方是一家客栈,所有途经此地的人都会再此客栈稍稍歇脚,然后再接着赶路。 但如今,周围却安静异常,别说人,连鸟儿和走兽都没有,这显然不正常。 清休澜低声给应听声传音,让他小心一点,客栈中可能会有埋伏。 应听声“嗯”了一声,随后便抬起手,在两人身边罩起了一层结界,然后接着往前走去。 面前的客栈完好无损,没有被火烧,没有被水淹,没有被雷劈,干干净净屹立在路边——就是没有人声。 太安静了。周围太安静了。 应听声走到客栈前,伸手推开了门,那竹门“吱嘎”一声,没有上锁,被应听声轻易推开。 但是下一秒,那竹门又“嘎吱”一声,随后从门框上脱落,直接断裂开来,掉落在地。 应听声皱起眉,通过打开的门往客栈里面看去,客栈里是一片黑暗,明明是白天,却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咻”一声,应听声燃了个掌心焰,随后将其往里抛去,七彩掌心焰围着客栈边缘绕了一圈,但哪怕是火光降临,也不能照亮屋内分毫。 就好像客栈内住了一只能够将所有光都吞噬殆尽的怪物一样,此时,这只怪物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站在客栈外的两人自投罗网。 清休澜在看见掌心焰也无法照亮这间漆黑的客栈之后就立马往前一步,将应听声护在了自己身后,随后就唤出了不见黎,狠狠往前一斩。 一秒之后,在应听声尚未反应过来时,整个客栈就被不见黎斩成了两半,朝一旁倒塌。 这一击过后,那客栈中便发出了数十道不同的惨叫声,听起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第175章 在客栈被清休澜一剑掀翻之后,并没有像应听声想象中那样暴露在天光之下,反而整间客栈都化作了尘埃,随风散去。 而那些尖叫声也在慢慢飘远,一部分去往了天空,一部分沉入了地底。 平和是假象。 应听声与清休澜冷眼看着面前的客栈消失,然后对视一眼。 “看来这神力……有点邪乎啊。”清休澜最先开口,他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在客栈前的土地上摸了摸,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那些是怨魂?”应听声走到了清休澜身边,开口问道:“他们被困在了客栈中?” “是。那些人已经死了,但他们的灵魂却没有立刻去往阴阳司投胎轮回,反而是被有心人——我指的是那些拥有神力的人——强行捆在了一起,然后塞进了客栈中,不得解脱。” 清休澜随意开口,答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应听声不解道。 如果死都不能死个痛快,那在未来的修仙界,似乎是生是死,都很痛苦。 “谁知道呢。”清休澜站起身,回头看向应听声,顿了一下,说道:“但你想,假如你骤然得到了新的力量,是不是也会想试试这力量强到什么地步,能够做到些什么?” “——所以这些……大概是试验品吧。”清休澜拍了拍手心沾上的尘土,说道。 ——然后他就被应听声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手帕包裹住了双手。 应听声像之前一样,小心将清休澜手上沾上的尘土用手帕一点一点擦去,直到清休澜指尖再次变得干净白皙,这才松了手。 “如果这神力真的强到能够将人的灵魂都强留于世间的话……那确实不该存在修仙界。”应听声说道。 清休澜打了个响指,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沈灵虽然说混乱之后便是秩序,但如果新力量太强,那修仙界就等不到混乱结束了——它会直接被这股新力量撕碎。” “到时,见识过这股新力量到底有多强的人们为了自己不被鱼肉,肯定会想方设法夺取新力量,保护自己。”清休澜叹了口气。 “夺取,就意味着争端,争端难免伴随流血与死亡。” “我猜,如果放任这股神力在修仙界蔓延,那修仙界最后的结局就是毁灭于修士自相残杀。”清休澜抬眸看着应听声,说道:“那不如我直接封了它,连神力带灵力一起。” 这就是打算直接掀桌了?应听声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到。 “别说封印神力,就连封印灵力,那些修士怕是也不肯。”应听声摇了摇头,知道若是让众人察觉到清休澜的想法,那么他们就会立刻改变风向,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矛头对准清休澜。 清休澜的处境可谓十分危险,背腹受敌。 应听声忽然就放弃了去救人的想法。 他突然意识到,他是救不了这么多人的。哪怕今天他能从别人手中救下一个孩童,一位妇女又如何。 在如今这个没有自保能力就是死的修仙界,没有力量的人不可能长久生存下去。 只有直接遏止这一切的源头,才能给那些弱小的人生存保障。 所以他要站到清休澜身边,成为他的后盾。 “我跟休澜一起去。”应听声突然开口道,然后在清休澜有些惊讶的目光之下接着说:“我不拦你。” “我保护你。” 第152章 清休澜显然没想到应听声会这么说, 挑起了眉,一时之间没有开口回话。 几息之后,清休澜才确认似的开口问道:“你确定吗?跟着我要面对的可只有危险, 没有人可以救。” “我救你啊。”应听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不也是苍生?” 这话显然也不在清休澜的预料范围之内,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难以置信和震惊, 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以及那慢慢从眼底透露出来的柔软。 一时之间, 清休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向来是保护别人的那一个,现在却突然被另一个人说“我保护你”这样的话, 脸上表情变了又变, 欲言又止, 止又欲言。 是不好意思吗?好像有一点。 被保护什么的……清休澜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清休澜或许不需要, 别人好像也知道清休澜不需要。 但清休澜突然拥有后, 发现自己好像一个别扭的小孩, 嘴上说着“我不喜欢,我不要”,但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抗拒一样。 这一回是清休澜优先偏过了目光,咳了一声, 然后说道:“……好了,先干正事。” “传送阵不能再往前了,主灵脉底下灵气和神力太过磅礴,会直接将传送阵,连带着传送阵里的人一起撕碎。”清休澜伸出了手, 在自己面前扇了扇,凉风拂过。 “要走过去吗?”应听声问。 清休澜觉得似乎方寸大乱的也不止他一个人,偏头看了眼应听声, 沉默两息之后顺着他的话说道:“或许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尝试一下,但现在情况紧急,还是御剑过去吧。” “……”应听声也咳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也不用。” 说完,应听声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音悠扬,短短十几息过后,地面便震颤起来,一只巨大的白色生物翻过了山,从树林中冒出了个头。 它甩了甩落在毛发间的碎石树叶,迅速锁定到了应听声与清休澜的位置,耳朵和尾巴瞬间竖了起来,眼睛亮亮的,后腿一蹬,几步就跑到了二人身边。 “我还以为清清是完全放养。”见到这一幕,清休澜挑了下眉,然后说道:“……原来也是栓了绳的。” 这话可太奇怪了。 乘黄和应听声都欲言又止地移开了目光,不敢看清休澜。 有段时间没见,乘黄看见清休澜时显然十分激动,刚想出声叫唤一声,就被清休澜比了一个“嘘”制止了。 “一会儿再叫。”清休澜脚尖一点,随后便落在了乘黄的背上,摸了摸它的毛发,然后面不改色地用灵力将它毛发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树枝杂草给清理了出去,又转头看向还在地上的应听声,说道:“走。” 应听声点了下头,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又出现在了清休澜的背后。 应听声一手扶着乘黄,一手直接揽住了清休澜的腰,美名其曰“休澜没怎么坐过乘黄,怕他一个没坐稳摔下去”。 清休澜:“……”他能摔哪儿去? 清休澜显然是知道应听声心思的,虽然这个理由听起来有些胡扯,但还算正当,清休澜又纵容他,于是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应听声得逞了。 在得到应听声的指令之后,乘黄点了点头,随后直上云霄,轻轻松松地翻过了面前的大山。 在没有这座表面岁月静好的大山遮拦之后,大乱真实的景色,便出现在两人面眼前。 那座郁郁葱葱的大山好像什么分界线一般,一面还是生机勃勃,另一面却已经将死。 浓烟纷飞,却都被挡在了大山的交界处。 在来到山顶之后,清休澜才发现在山的另一边血腥味浓郁,哭喊声不绝于耳。 在生机盎然的另一边,整个世界几乎已经被鲜血染尽。 地上堆叠着数不清的尸体,已经成了一座座小山。 就连天空似乎都阴沉了下来,被染上了血色,变得暗红。 无数死去的灵魂飘荡在空中,成群结队,像是失去了方向,步入混乱的蚂蚁群一样,一圈一圈地绕在主灵脉的上空盘旋,不知该去往何处。 俨然一副人间地狱的场面。 而这样尸横遍野,血流万里的场面,已经绵延了数百里。 不断有人在往主灵脉里面钻,也不断有人在将主灵脉旁挡路的尸体直接碾碎,化作一滩血水。 所有还活着的人神情皆是癫狂,似乎已经被这股新力量迷惑了神志,成为了一只强大、贪婪、嗜血腥的怪物。 和堕阴者何其相像。 但他们与失去了意识,只会遵循本能杀戮的堕阴者不同,他们的神志是清醒的。他们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但依旧选择这样做。 打斗声不绝于耳。得到了神力的人在看到其他人时,心中都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杀。 杀了其他拥有神力的人,然后夺取他身体中的神力。 ——又被神力更强的人所杀。 应听声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也沉默了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这些人该不该救,该怎么救,他救下的这些人,会不会杀死他救下的另一些人? 清休澜倒是毫不意外,毕竟他是亲眼见证过修仙界史书上记载的另外两场大乱的——只不过这次更严重一些罢了。 清休澜摇了摇头,随后唤出了不见黎,将其往上一抛,随后左手两指并起,不见黎在空中旋转了几圈之后很快被淡金色的灵力操控,如游蛇一般往前飞去。 第176章 ——然后瞬间穿透了一名正趴在地上食人血肉弟子的脑袋。 那位弟子大概是想通过吃生肉的方式将面前死人体内仅存的神力剥离出来,已经不能算做正常人了。 而那弟子在被不见黎穿透脑袋之后却依旧保持着机械的咀嚼动作,眼神空洞,迟迟没有倒下。 清休澜皱眉看着他,不见黎剑身上的灵力更甚,随后,剑刃横了过来,直接朝那弟子的脖子一斩,将他的脑袋整个斩了下来。 脑袋落地之后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慢慢停住,面部朝下,还在一动一动的,似乎依旧没有停下咀嚼的动作。 而那失去了脑袋的身体也终于喷涌出血液,颤了两下,重重往前倒去,扑进他正在啃食那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当中。 哪怕应听声觉得自己已经见惯生死,也还是被面前的景象恶心出一地鸡皮疙瘩,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将那两人的尸身用能够净化怨气的佛岚花埋葬。 就在一瞬间,又有一道较为瘦小的身形扑了上去,是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小孩,那小孩儿眼中血丝弥漫,张大了嘴,似乎是想捡个漏,但应听声动作更快,已经将那两具拥有神力的身体化作了尘土。 小孩扑了个空,立刻转过头,迅速锁定了阻拦他的,站在山顶上的清休澜与应听声两人。 下一秒,那小孩的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清休澜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就是一道结界,刹那间拦住了来自那小孩的一击。 小孩的牙齿变得像野兽一样锋利,指甲也变得更长,指尖流转的也不再是普通的灵力,而是更为清透,更为璀璨,甚至还蕴含着神秘威压的神力。 他虎视眈眈地看着结界中的人,似乎认定了清休澜两人是两块鲜美的肥肉,只等一个机会,就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清休澜“啧”了一声,低声说了句“这么凶”。 随后,清休澜将不见黎从远处召回,指尖灵力流转,但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样,偏头看了一眼应听声。 毕竟这是个心善的主,难保不会有救一救小孩的想法。 但出乎清休澜意料的,应听声在接收到清休澜的视线之后,对清休澜摇了摇头,然后对他解释道:“他自身的意识,已经被吞噬了。” “如今在控制这具躯壳的,不是他的意识,更不是他的灵魂,而是那神秘的神力。” 清休澜听到这话皱起了眉,指尖散出一道灵力,越过了结界,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小孩的眉心。 清休澜用灵力一探,果真如此。 小孩身体中的灵魂已经被挤压到了角落中,他的身体中,经脉中,甚至大脑中,都充斥着滋滋作响的神力,控制着他的呼吸,也控制着他的动作。 就在清休澜探入灵力的那一瞬间,霸道盘踞在小孩儿身体中的神力似乎像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一样,往后退了退,给那小孩原本的灵魂与意识挣出了一丝清明 小孩儿眼角落下一滴泪,勉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做出了口型。 应听声精准地解出了小孩儿想说的话。 只有短短六个字。 “杀了我。” “我好痛。” 清休澜显然也明白了小孩在说什么,不再犹豫,迅速结阵,直接打在了小孩的身上,随后,不见黎一化百,如暴雨一般,直接将面前小孩的身体捅成了筛子。 应听声紧接着一抬右手,一颗巨大的佛岚花树便拔地而起,淡紫色的花瓣从树上落下,带着纯净的气息,包裹住了清休澜面前的血人。 佛岚花树散发着淡淡的紫金色光芒,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沉沉的诵经声。 临死之际,小孩儿的灵魂与意识终于再次夺得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缓缓睁开了眼,眼中尽是终于解脱的轻松。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轻盈起来,但却再也无法吸进一口空气,就这样睁着眼,看着面前淡紫色的佛岚花树,又怔怔地落下了一滴泪,就这样失去了呼吸与心跳。 死了。 清休澜抬手,将面前小孩儿的眼睛合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眼中情绪却不浓。 他看着面前人吃人的场景,再一次在心中叹道。 “要是没有天道赐福,就好了。” 第153章 大概是清休澜的眼神有点不对, 应听声往前走了两步,偏过头,担心问道:“休澜?怎么了。” 听到应听声的问题, 清休澜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想让应听声担心, 然后看见眼前人平稳沉静的眼眸时,动作顿止, 犹豫两息,还是问道:“你觉得天道赐福如何?” “天道赐福?”应听声看着面前尸横遍野的主灵脉, 一时之间都不知该作何回答。 清休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随后了然于心似的点了点头, 道:“现在看来, 叫做天道赐罚可能还更贴切些。” “早知会变成如今这样, 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清休澜平静说道。 说完, 清休澜足尖一点,从高山山顶往下一跃,轻盈落地,没有激起一丝尘土。 在他脚边,有一个苟延残喘的修士, 正艰难用双臂抠着沾满了黏糊鲜血的土地,往前慢慢爬行着。 在清休澜落地之后,那修士勉强抬起了被血糊住的脸,模糊的视线中,一袭白衣的清休澜被他认作了神仙。 修士从喉咙中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然后不顾一切朝清休澜所在的方向爬去,眼中恳求,似乎是在请求清休澜救救自己……或是杀了自己。 清休澜无悲无喜地垂下眸, 看向只有上半截身体,下肢已然消失不见的修士,知道自己肯定救不了他。 但清休澜还是在心中叹息一声,抬起右手,将一丝灵力探入那苟延残喘的修士身体中。 令清休澜略微意外的是这位修士身体中并没有神力,只有已经消耗殆尽的灵力——他是这场纷争的牺牲品之一。被大乱波及的,最微不足道,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普通修士。 应听声紧随清休澜的脚步,跟着从山上落了下来,在看见这位面容模糊,皮开肉绽的修士时,也摇了摇头。 最后,他蹲下身,佛岚花瓣显现,覆盖上这位修士的面部、发丝、脖颈,紧接着是双手,以及仅存的半截躯干。 在被淡紫色的佛岚花贴上的身体的瞬间,那位修士的神情突然变得平静,身体和双手也不再颤抖,似乎被抚尽了所有痛苦一样。 修士慢慢低下了头,趴在了血土地上,一身轻松。佛岚花瓣将他的身体净化,然后把这具躯壳融成了光点,带着他去往高空。 身躯消失之后,留下的只有修士白净的灵魂,那灵魂没有脸,不能说话,但它郑重地朝清休澜与应听声跪了下来,磕了两个头,随后才转过身,慢慢消失在地狱。 清休澜就接着往前走去,应听声跟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语。 路上,二人还遇到了抱着一团黑炭痛哭的一位母亲,那位母亲怀中那团已经被火烧得全身萎缩,甚至看不出人形的,是她刚满月的孩子。 哪怕是用灵力凝成的焰火也没办法将人烧成这副鬼样子,很显然,这也是那神力的杰作。 应听声像刚才那样,用佛岚花安葬了这位母亲怀中的孩子,低声劝慰她。 而清休澜则再次唤出不见黎,迅速出手,拦下了旁边一位正准备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的男人。 男人的双手已经被两朵绿红色的食人花取代。那食人花有着比西瓜还大的嘴,长满了獠牙,口水不停淌下,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间带起了阵阵白气。 那花嘴中的细长舌头在不断在舔拭着自己的花瓣和獠牙,似乎对即将到口的食物迫不及待,垂涎欲滴。 而那男人的头正随着身体的动作左摇右晃,跟没骨头一样,眼眶中已经没有了眼珠,全身都像在被双手上那两朵食人花控制着一样。 在地上蜷缩着的那位小姑娘怀中还抱着一个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的布娃娃,怯生生地看了清休澜一眼。 清休澜手握不见黎,直接穿透了面前那古怪男人的身体。下一秒,寄生在男人手臂上的那两朵食人花便怪叫一声,被砍了下来,在地上扭曲着身体,不断挣扎着,咳出了大量紫色碎肉,和绿色粘液。 那男人则没那么多动静,无声无息地往后倒了下去,大脑瞬间碎裂,流出了一滩黑色粘稠的不明液体。 清休澜看见这一幕,眼中划过一抹嫌弃,随后一甩不见黎,不见黎剑身上沾着的各色液体便顺着清休澜的动作滑落在地,剑刃干净如初。 即便如此,清休澜还是在上面连打三个清洁法阵,这才罢手。 他没有再管地上的男人和一旁的小姑娘,收了剑,然后朝着应听声走去。 但是下一秒,清休澜脚步一顿,随后不见黎再次动了起来,想也没想便往前一斩,便将突然朝他袭来的巨大布娃娃砍成了两半。 那布娃娃是个半个人形,有两个头,但却长着鹿的角,腿只有一只,手却是鸟类的翅膀,活脱脱一个四不像。 第177章 被清休澜用不见黎斩落之后,那布娃娃的身体便显露出来,里面没有内脏,只有发黑的棉花,夹杂着鲜血、骨头和碎肉,看来也没少吃人。 而他身后的小姑娘被几根细线吊了起来,就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一样,那细线极长,延伸至天上去。 清休澜看向天空,却不见细线的尽头。他便收回了目光,掷出不见黎。不见黎旋转着往前,在切断制掣着小姑娘的细线之后,又旋转着飞了回来,被清休澜稳稳接住。 随后,那男人和小姑娘倒下的身体被应听声召唤出的佛岚花瓣包裹,像方才那位解脱了的修士一样,身躯消失,灵魂对清休澜二人道过谢之后,沉入了阴阳。 而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千千万万个。 应听声抬眸往远处看去,血红一眼望不到尽头。 此刻,他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可以救一人,救百人,救千人,救万人——但他救不了天下人所有人。 即便如此,应听声召唤佛岚花瓣的动作却没有一丝滞涩,源源不断的淡紫色花瓣向周围四散,洗尽了地上的鲜血,将所有横尸于此的尸体净化,让被困在腐烂尸身中的灵魂得以解脱。 而被应听声召唤出的那颗巨大的佛岚花树,则化作一束光芒,飞向天空,随后倒挂在天空之上,根扎在虚无的高空中,给那些找不到方向,大片大片在空中盘旋的灵魂指了一条路,一条通往阴阳轮回的路。 佛光洒下,依然在地上争夺神力,嗜杀别人的修士察觉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抬头向天上看去。在看到这颗巨大而神圣的佛岚花树时,众人眼中尽是贪婪,以及想将其占有的欲望。 应听声对此并不意外,佛岚花树本就能激发人心中最浓烈的情绪与欲望,哪怕表面隐藏得再好,内心深处的渴望在其前也无从遁形。 那些修士不由得仰起了头,手中的武器坠落在地,眼神空洞,神色空白,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视线再也没有从高空中的佛岚花树上移开。 他们一步步朝着天上的佛岚花树走去,就像踩在看不见的虚无台阶上一样。有的人没有手,有的人没有脚,有的人没有身体,有的人只剩了个头。 但他们的目光与行为皆是一致,目标统一,那就是天上那颗佛岚花树。 有的人在空中和别人撞上了。两人的身体皆是摇晃了一下,然后像喝醉酒的醉汉一样,从高空中摔落,皮肉绽开,骨头碎裂,甚至连眼珠子都滚出来一颗。 即便如此,那人在十几息过后却又动了动,挣扎着撑起了身,再一次摇摇晃晃地朝着天上走去,甚至连掉出的眼珠子都顾不上管。 清休澜看着高空中那颗巨大的佛岚花束,却是皱起了眉,转过头,问应听声:“这棵花树,你是从哪儿来的?” 应听声听见这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然后转过身,走到了清休澜的面前,没有隐瞒,开口说道:“每个人都有,休澜。” 说着,他伸出右手,点了点清休澜的心间,这样的动作,清休澜也对他做过很多次。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颗花树。”应听声抬手召唤出几片花瓣,道:“从出生起,这颗种子便被埋下了。对世间的感悟是它的养料,对天地的理解是它的样貌。” “有的人心中的花树枯萎了,而有的人心中的花树一辈子都没有盛开。” “哪怕心中的花树盛开,也很少有人会将其召唤出来,展示给别人看。”应听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因为这就像剖开了自己的心,或是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样,实在太冒昧了。” 清休澜听完之后有些疑惑,皱着眉,说道:“……花树?” 清休澜可从未在自己心间感受到过什么花树。 应听声点了点头,看清休澜疑惑不解的神情,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但事关自己的内心,这样的问题太敏感,显然不适合现在说。 于是应听声只笑了笑,没有再深聊这个话题,指了指周围那些掉落下来的人,又指了指天上那棵佛岚花树,最后,他指向已经空无一人的主灵脉,开口对清休澜说道:“去吧。” “去封印主灵脉吧,休澜。”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神色复杂。 他知道,应听声会在外面帮他控制住局势,他接下来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将主灵脉封印。 但清休澜也有一种隐约的感觉,此去,他凶多吉少。封印主灵脉所要付出的代价清休澜已有预感,他也知道,最后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会让应听声伤心。 应听声眼眸清澈明了,很明显,他也知道清休澜会面对怎样的结局,但他选择了接受。 应听声看着犹豫的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蹭过了清休澜的唇角。 清休澜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个极轻,又极重的吻。 应听声低声对清休澜说道:“记住你说过的话,休澜。我会一直等你来带我走,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应听声说完这句话之后直接伸出手,用轻柔的灵力不由分说地将清休澜送进了地下的主灵脉。 似乎清休澜在这里多待的每一秒,都是对他应听声意志力的侵蚀。 他害怕自己再多看清休澜两眼,就不舍得让他离开了。 清休澜明显还有话想对应听声说,但却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应听声挥出的灵力送离。 这是应听声的一点私心,他希望清休澜这句可能是道别的最后一句话,留着等他们再次重逢时说。 如果他们真的能重逢。 —— 清休澜眨眼间就来到了深邃幽暗的地洞之中。 主灵脉其实很像一条宽广的地下河流,被半透明的晶莹液体包裹在内的,就是混杂着灵气与浊气的黑白气体。 但现在那些黑白气体中,却多出了另一种颜色的物质。 这种物质呈金色,浓郁异常,几乎占据了灵脉绝大部分,灵气与浊气混杂在大量的金色当中,显得格外渺小。 清休澜看着面前金色的神力,表情却没什么波动,直到两息过后,他才像恍然从梦中清醒一样,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将烦乱的思绪清理了出去。 不见黎还被清休澜带在身上,他抬手唤出这柄曾经属于应听声的长剑,用自己的灵力将其包裹,随后用剑尖在那漂浮于半空中的透明晶莹液体上一划。 瞬间,就像用剑轻松地划开一道布料一样,被透明液体包裹在内的三种不同的力量一股脑地从里面涌了出来,不约而同一起冲向清休澜。 清休澜下意识伸手挥出一道灵力,在自己周围凝成一道结界,用来抵挡这些杂乱的力量。 灵气与浊气在撞上清休澜凝成的结界之后,就像水流撞上玻璃一样,被尽数挡了回去,散落在四周。 但那金色的神力却畅通无阻,视结界为无物,直接穿透了结界,在清休澜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强行涌进了他的经脉当中。 清休澜瞳孔一缩,瞬间感到一股热意袭来,就像吞进了一个太阳一样,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灼烧殆尽。 他下意识运起自己体内的灵力想要将这股外来力量从自己的身体中驱逐出去。 两股不同的力量在清休澜的体内交缠争斗着,一股是清休澜自己的灵力,正护着他的五脏六腑和经脉。 而另一股则是霸道的神力,不顾一切在清休澜的经脉中横冲直撞,并逼近他的心脏、识海和大脑,想要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清休澜只觉得自己体内有个壮汉正在拳打脚踢,弄得他头晕目眩,好像被高高抛上天空,又重重摔落下来一样。 清休澜甚至觉得他能够呼吸到的空气正在逐渐减少,好像喉咙中糊满了粘稠的蜂蜜一样,阻拦了空气进入。 因为缺氧,他的四肢逐渐变得无力,只能慢慢跪坐在地,但清休澜体内的灵力依旧在保护着他的身体,没有停止抗争。 清休澜慢慢闭上了眼,放缓了呼吸,勉力维持神志清明,不沦陷其中。 他看到了很多似真似假的幻象。 那些幻象漂浮在自己身旁,哪怕清休澜闭上眼,也依旧能够看到画面,听到声音,几百张嘴吱哇乱叫地在他身边喊着。 大多数画面都是清休澜的记忆,或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一小部分清休澜完全没有印象,但画面中的人,却又实实在在是他自己,很有可能是那神力编造出来的假象。 神力一刻不停地在侵蚀他的神志,清休澜知道他哪怕放松一息,那神力都会借着这一息彻底掌控他的身体。 不知多久过去后,那围绕在清休澜周围的画面终于逐渐减少,声音也逐渐减弱,他这才喘息着睁开了眼,随后,他就看见了自己。 ——不过是浑身半透明的自己。 这个透明的清休澜从发饰到衣服,都与真正的清休澜一致无二,唯独神情与半跪在地上的清休澜不同,更加倨傲,更加孤高,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我就是天下第一”的气场。 第178章 “瞧瞧你,怎么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还不站起来?”那浑身半透明的清休澜抱着手,开口说道。 清休澜没有动作,抬眸看向面前这个自己,质问道:“你是我?” 那道不知道是幻影还是心魔的影子冷哼了一声,反问他:“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是我?” 说着,他故作惊讶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要我是这副模样,那我会立刻自戕,人怎么能越活越过去呢。” 清休澜:“……” 清休澜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脸能够做出这么讨人厌的表情,说出这么容易挨揍的话。 “你还是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清休澜调整着呼吸,调动灵力,继续将没入他体内的神力汇聚在同一个地方,恹恹道。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的。”面前的清休澜翻了个白眼,看了看周围,然后问道:“这是哪儿。” “天呐。”清休澜语气毫无波澜地吐出了两个字,然后慢慢站起了身,平视着眼前的自己,道:“我居然还有个对现状一无所知的心魔。” 说完,清休澜直接用灵力拿过了落在一旁的不见黎,二话不说,就要直接将面前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斩于剑下。 管他是什么东西,反正自己才是真的。 “什么心魔,我可不是你的心魔,我是真实存在的。”面前那人挑了下眉,然后懒洋洋地说道:“我叫凌阑,上神之一。” 清休澜:“……”什么狗屁,梦中的他做什么飞升梦呢? 看清休澜一点反应都没有,凌阑便了然一般点了点头,说道:“看来这里不是长乐天。” “这里是人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凌阑的身份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样貌勾起了清休澜一点兴趣,清休澜居然主动开了口。 “哦,所以你……或者说我,被贬了?”凌阑打量着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样,但性格气场皆不相同的人,说道:“还是……在历劫呢?” “听不懂。说完了吗?说完我就送你上路了。”清休澜握着不见黎,飞身上前,朝凌阑斩出一击。 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杀意显现。 凌阑脸色不变,眼神中倒是透露出一丝欣赏,就像看到一只被圈养已久的老虎再次透露出山中霸主的一面一样。 他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选择攻击,而是背着手,在有限的空间内不断闪躲着清休澜的攻击。 “何必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呢?” 凌阑偏过头,再次躲过不见黎一击,就在回头瞬间,被清休澜抓住了破绽,一个闪身,不见黎就被架在了凌阑的脖子上。 “谁和你自己?我叫清休澜。” 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凌阑有些惊讶的“喔”了一声,似乎对面前的人很有兴趣,接着问道:“是吗?那你活了多久了?知不知道长乐天?你身边有人飞升过吗?” “话多。”清休澜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手腕一使劲,就将这个自称凌阑的幻象斩碎。 哪怕不见黎已经被架在了凌阑的脖子上,往后轻轻一推,便能让他头的和躯干分离,凌阑依旧是那副淡定神情,不急不忙,好像早有把握。 果不其然,下一秒,不见黎就像搅动了一汪人形池水一般,虽然穿透了面前的透明人形,却也仅仅只是穿透了而已。 几息之后,那人形被不见黎搅起的波澜便慢慢平息,而他本人,则毫发无损。 见到这个毫不意外的结果,凌阑摊开了抱在胸前的双手,叹道:“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能发生在我身上,真是稀奇。罢了,也挺有趣的。” 清休澜见无法杀死面前这个聒噪鬼,眼神变得警惕起来,他可有正事要干,这人不但与自己相貌一样,甚至连修为都相差无几,要是他来给自己捣乱,那清休澜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概是察觉到清休澜眼中“麻烦死了”的内心活动,凌阑摆了摆手,随意道:“你用不着这么紧张。虽然彼此不相识,但现在看来,我们有缘——大缘分。” 说着,凌阑转过头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随口道:“既然有缘,你杀不死我,我也离开不了。那我们姑且算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自然会站在你这边。” 清休澜并不想和这个看起来就不安稳的因素多交流,既然不见黎杀不死他,清休澜就将它暂时插在一旁的岩壁上,随后抬手结阵。 法阵顷刻间出现在凌阑的脚底,凌阑看着亮起光的法阵,叹了口气,也并不挣扎,任由清休澜动作。 反正的光芒越来越亮,随后猛地闪烁了一下,又迅速暗淡下来。凌阑就像一道来自异世界的投影,看得见,摸不着,跟鬼上身似的缠在清休澜身边。 “试过了,你该死心了吧?不要把时间放在没有意义的试探上。”凌阑说话风格和清休澜不同,但却又很相像。 清休澜对这个结果显然很不满意,冷着个脸,没有说话。 “你对我怎么这么大敌意?”凌阑也挺纳闷,毕竟在他看来,只有自己才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简直是再可靠不过的合作伙伴了,“你不相信自己吗?” 清休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别人清休澜不敢打包票,但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清休澜还是清楚的。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偏偏还能将自己隐藏于人群当中,好像发生的所有动荡都与他无关一样。 放一个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清休澜时时刻刻都得调动着心眼子,别提多累,还是死了好,死了省事。 凌阑与清休澜对视两息,随后闪身来到了清休澜身后,抬起左手,搭在了清休澜的肩上。 几乎是瞬间,清休澜就有了反击的意图和动作,但都被凌阑强行压了下去。 随后,清休澜就惊讶地感觉到始终在自己体内作乱并不安分的那几股神力,全都被凌阑引了过去。 第154章 凌阑将清休澜体内的神力引到自己身体当中后, 又拍了拍清休澜的肩,道:“你虽有仙骨,却还是凡人之躯, 这神力还是少用为好。” 清休澜:“……”是他想用吗! 清休澜忍不住抬手一指, 身旁流动着金色神力的灵脉, 道:“你看清楚!人间为什么会出现神力?!” 凌阑经他提醒才注意到漂浮在一旁的灵脉,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 伸出手,探进了灵脉当中, 搅了搅, 随后又收回手, 将沾满了灵气浊气的手放在眼前看了看, 又闻了闻。 “嗯……人间?这里有灵气浊气我倒并不意外, 天道之前就提过要赐下祝福……但是如果‘神力’也在赐福范围内的话, 也太夸张了点。”凌阑甩了甩手,散了指尖的气息,说道。 清休澜冷哼一声,道:“神力是最近才出现的,在此之前, 人间已经安稳了近百年,你可别告诉我,这就是所谓‘飞升机缘’。” 凌阑摇了摇头,说:“什么神力什么机缘,我都不清楚, 我只能告诉你……” 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往灵脉中的神力一勾, 那神力便柔顺地绕上了他的指尖,“这神力,是掺了东西的,并不纯净。” 清休澜眸色一沉,盯着凌阑手中的金色神力,问道:“什么东西。” “谁知道。总之是会让人发疯的脏东西,有害无益。”凌阑说完之后嫌弃地将那绕在指尖的灵力碾碎,道:“降下这神力的人,是要毁了你口中的人间啊。” “是吗。”清休澜盯着凌阑,意味不明地说道:“能够降下神力的,我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天道。” 凌阑轻易在清休澜眼中看到了厌恶,立刻追问道:“原来天道在人间的影响也如此之大……你恨祂吗?或者……你想毁了祂吗?” 清休澜与凌阑对视着,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凌阑这话指向性太明显,也太大胆,清休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两人都紧盯着彼此,不肯错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半盏茶后,还是凌阑先松了口,吐槽道:“你的警惕心不应该用在自己身上。” 说完,他迅速越过了这个话题,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可以先回答你的问题,作为我的‘投名状’,答案包真,童叟无欺。” 清休澜思考一息之后便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犹豫,倒是让凌阑有些意外。毕竟,按照清休澜方才的警惕性,应该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口中的“真话”才是。 而实际上,早在半柱香前,清休澜就曾对凌阑使用过言灵,并没有起效。 在确定凌阑与自己修为相差无几后,便只有一种可能。 凌阑口中的“上神”,是真的。 既然如此,清休澜也愿意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和凌阑聊一聊。 凌阑幻化出了两个椅子,又挥手召出了两颗星星用以照明,随后他在椅子上坐下,对清休澜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清休澜可以开始提问了。 第179章 清休澜也毫不客气,在凌阑对面坐了下来,开口问道:“你是长乐天的上神?是飞升上去的,然后渡劫成神的吗?” 出乎意料的,凌阑摇了摇头,说道:“按理说是这样。但长乐天中也有例外。” “有极少一部分上仙上神,他们的父母都是仙,或者都是神,那由他们孕育出的孩子,自然生下来就是仙童。仙童生来就是上仙,无需飞升,只需要再渡一次升上神的劫。” 听到这,清休澜眯了眯眼。他可没有父母,也不是什么仙童,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儿。 真是同人不同命。 清休澜点了点头,思考两息之后正想继续开口,却突然看见凌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清休澜话音一顿,疑惑地看向凌阑。 “有来有往才叫合作。一人一个问题,才叫公平。”凌阑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轮到我问你——在你眼中,天道是个怎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毕竟是一道非常主观的问题,清休澜几乎不用动脑,开口就答:“无情无义,只会给人使绊子,冷血又自私。” 听见这个回答,凌阑一边点头一边鼓掌,五体投地:“有品位,你这个朋友我认了。” “那么,现在到我。”清休澜紧盯着凌阑,一字一句开口问道:“不管你来自哪儿,你在天上看向人间时,有没有看到人间因为天道而发生的各种不公正的事。” 在清休澜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凌阑却沉默了,他在清休澜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因为在我的世界中,根本没有人间。” 清休澜愕然抬眸,仅凭凌阑这一句,就足以证明两人来自不同的世界——或是不同的时间。 但如果是不同的时间,那凌阑也来自太久远的过去了——久远到人间都尚未诞生,长乐天却已经存在的时候。 “换一个问题吧。”凌阑笑了一下,眼中情绪不浓不淡,道:“我不占你的便宜,这个问题,算我没有回答。” 清休澜沉默了一下,随后问出了一个十分广泛的问题:“给我介绍一下长乐天吧。” 凌阑欣然同意,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吃亏,道:“长乐天,是个很无聊的地方。” “每天都会有小仙从不同的地方飞升上来,然后评定功德,决定仙阶后,册为上仙,去往不同的地方工作,积攒‘时候’。” “‘时候’到了,就从长乐天跳下去历劫,有人一次就能成功飞升上神,有人历劫数百数千次,却依然只是个小仙——最后,那些迟迟未能飞升的仙便会因为寿命将尽死去。当然,大多数仙都死在历劫中。” “而在长乐天中,神仙的命运都由天道掌控——意思就是,天道说你这辈子成不了上神,那你这辈子就是成不了,你付出再多努力,都是无用功。” 凌阑语调平淡,介绍长乐天时,有种打了十年工发现做的都是别人的工作的微死感,“成了上神之后也很无聊,因为神位是有限的,有人升上来,自然有人就要下去。” “长乐天每天都是这样,不断有人上来,又不断有人下去,不断有人获得新生,又不断有人死去。”凌阑淡淡道:“天道,就是掌管这一切的,唯一决策人。” 听完之后,清休澜心中对天道的厌恶更上一层,然后不自觉地想到了许寄忱。 倘若凌阑口中的长乐天与许寄忱看到的长乐天是同一个的话,那也不怪许寄忱不乐意飞升了——在人间好歹还有自由。不想出门就可以不出门,偶尔想偷一天懒,不修炼也可以不修炼。 ——但飞升之后,连自己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了,谈何自由。 凌阑说完之后沉默了几息,给了清休澜一个消化的时间,随后接着开口,投下一个惊天炸弹:“所以,我一直想斩杀天道。” 轰隆—— 一声巨响从空中传来,似乎是雷鸣,居然直接穿透了地面,传到了位于主灵脉的两人耳中。 清休澜:“……”呵,天道。 凌阑:“啧。” 凌阑一脸嫌弃地说道:“看来这里的天道也一样小气,说都说不得一句。” 清休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在周围设下一个阻音阵,不管有没有用,至少能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道:“然后呢,你成功了吗?” 说起这个,凌阑脸色顿时变得很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不知道。我记不得了。” 说着,凌阑变得有些焦躁,在周围走来走去:“我计划了很久,应当是万无一失的,哪怕我失败陨落,也该是带着天道一起陨落才对。” “……但我记不得了。我似乎睡了一觉,再睁眼就是这儿了。”凌阑强行压下了眼中的烦躁,尽可能维持着语气中的平静,说道。 “精彩。”清休澜随意评价道。 随后,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了不见黎旁,伸出右手,将不见黎从石壁中拔出,在手中转了一下,然后对凌阑说道:“或许我之后会和你做同样的事,但显然,不是现在。” 这话显然勾起了凌阑的好奇心,他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问道:“那现在你要做什么呢?” “封灵脉。”清休澜言简意赅。 凌阑缓缓挑起了一边眉,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灵脉,以及混杂在灵脉中的神力,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既然这灵脉中混杂着神力,那必然不好封。如此草率,是否不妥?” 清休澜似乎被凌阑这番话逗笑了,嗤笑一声,反问他:“你连天道都敢斩杀,我不过封个小小灵脉,如何不妥?” “因为我们身份不同啊。”凌阑理所当然地指了指清休澜,又指了指自己,道:“我是活了万年的上神,而你只是一个没有飞升的凡人。” 清休澜只回答了他两个字:“少管。” “……”凌阑只好妥协似的点了点头,又抱起了手,换了个话题,问他:“好吧,那你想怎么封?” 清休澜淡然回答道:“灵脉生息系于我身,只要我死了,灵脉不攻自破。” “——但很可惜,我大概被天道诅咒了,求死不能,只会失去这具躯体,然后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世间,继续供养着这该死的灵脉。” “……更何况我也不能死,因为有人在等我。” 清休澜忽略了凌阑突然变化的眼神,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就只能试试能不能把这天道赐福从我的身体中剖离出去了。” 清休澜用一种疯了一千五百年的平静语气说道。 “比如……断经脉,剔仙骨,碎识海,灭元神。” “……”凌阑听到这话后一边摇着头,一边给清休澜鼓了鼓掌,说道:“在找死这方面,你可真是独一档的。” 清休澜嗤笑一声,没有回答,只反手握住不见黎,剑尖朝向自己,随后毫不留情地将其刺入自己脖颈。 不见黎剑尖精准地刺入了经脉当中,随后,清休澜右手往上一抬,剑尖一挑,那条经脉便断裂开来。 几乎瞬间,清休澜便轻咳两声,点点血腥落在地上,没入黑暗。 但清休澜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见黎移动到了右肩,正想故技重施挑断经脉,但不见黎却好像受到什么感召一样,突然停了下来,不断闪烁起微光,再不得近。 清休澜垂眸看着手中突然散发出光芒的不见黎,知道这是它在遵循最初的主人的意志——哪怕现如今它的主人是清休澜。 “此剑已有灵智。”凌阑站在旁边看了两息,然后说道:“假以时日,必生剑灵。” 说着,他又看了看清休澜,直接拆穿道:“这剑不是你的吧?你怎么抢人家佩剑?” 清休澜:“……” “这剑也是稀奇,难道直到方才噬了一滴你的血,才发现握剑的人不是自己的主人吗?怎么既有灵又蠢的。”凌阑完全不在意别人,自顾自吐槽道。 清休澜只当自己聋了,并不回答凌阑,动用灵力强行压下了不见黎剑身上散发的光芒,想要强行动作,但不见黎就像被强抢的良民一般,誓死不从。 而一旁,凌阑还在叽喳个不停:“噢~我知道了——这剑是你哪个小情人的吧?因为熟悉你,所以才会让你使用,但因为你要断自己的经脉,所以才这般抗拒。” 还真让凌阑误打误撞地蒙对了。 清休澜在与不见黎对抗之时,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反驳了一句:“为什么是小情人?” 凌阑白了他一眼,道:“佩剑可是非常私人的东西,有的人的佩剑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除了小情人这种足够亲密的关系,还有别的可能吗?” “……有啊。”清休澜咬牙控制着想要从自己手中飞离的不见黎,一字一句道:“非得是小情人吗,道侣不行吗?” “……?”凌阑看起来像是生吞了一斤柠檬,似乎很难相信这两个字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道:“我……你真是疯了。爱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第180章 不见黎不断在清休澜手中嗡鸣着,就像在求饶一样,剑身颤抖,清休澜皱眉看着不见黎,甚至还抽空回答了凌阑,道:“我不否认。但那又如何,我喜欢就够了。” 他这么说,凌阑倒还真对这位能够让“自己”动心的人起了点兴趣,他走到了清休澜身旁,伸出右手弹了一下不见黎,不见黎瞬间被一阵难以抵抗的威压控制住,动弹不得。 凌阑只当自己顺手帮了清休澜一点小忙,朝他一眨右眼,说道:“谁啊,在哪儿?我想见她。” 让凌阑没想到的是,他帮忙控制住了不听话的不见黎,清休澜不但没有感谢他,甚至还瞪了他一眼。 凌阑:“?” 清休澜直接伸手挥散了凌阑覆在不见黎剑身周围的那股威压,不见黎立刻飞到了清休澜身后,就像害怕一样,微微颤抖着,清休澜就又瞪了凌阑一眼。 凌阑:“??” “想都别想,我不会让你见他的。”清休澜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凌阑的请求,顺手将不见黎收回了乾坤戒。 随后,清休澜直接以灵力凝剑,被收进了乾坤界的不见黎知道他想做什么,再次嗡鸣了一声,又挣扎着想要出来,被清休澜制止了。 “占有欲还挺强,见一面而已,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凌阑抱着手,靠在旁边的石壁上,看着清休澜的动作,感到十分新奇。 毕竟在长乐天中,不管是神还是仙的法器、仙器都是只能听从主人命令的。像不见黎这样敢反抗主人,拒绝执行命令的,早就被扔进炼化炉了。 他凌阑自己就从不使用任何法器,因为他觉得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最可靠。 因此,在看见清休澜任由不见黎任性时,凌阑不屑一顾。 清休澜用凝出的淡金色匕首代替了不见黎,继续挑断自己的经脉,不见黎被封在乾坤戒中,急躁地不断撞击着戒指,却都被清休澜无视了。 皮肉撕裂声与鲜血落在地上的嘀嗒声不绝于耳,凌阑保持着靠在石壁上的姿势,静静看着清休澜,没有制止他动作的意思。 毕竟在凌阑看来,清休澜自己做出的决定,就该承担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就算最后身死魂消,也怨不得别人。 凌阑才不愿意沾染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尘世的因果,万一之后清休澜把自己作死了,他就能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中了呢。 因此,凌阑只冷眼看着清休澜一刀一刀将连接着自己身体各处的经脉挑断,甚至还往旁边站了站,避开了从清休澜身边蔓延过来的血液。 一盏茶后,凌阑就有些无聊了。 好在清休澜动作迅速,只保留了自己的手经,迅速开始下一步动作。 剔仙骨。 说实话,清休澜对什么“仙骨”、“神骨”一类并不了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好在旁边就有人能够解答他的问题。 “……”清休澜刚想开口,就被堵在自己喉咙中的瘀血血块呛了一下,吐出了一大口血。 他如今只能靠在石壁上,半跪着,用来支撑自己的身形,一张口就是源源不断地鲜血,止都止不住。 清休澜的白衣此刻也已被染红,他低着头看了看狼狈不堪的自己,甚至只是一个抬手的动作,都能逼出他一头冷汗。 痛。浑身都火辣辣地痛。 好像把全身的皮肤都用小刀割下来之后再猛地跳进滚烫的热锅里,用洒满了辣椒的热油煎炸一般。 清休澜都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冷是热,因为他全身都在颤抖。 好在他这副样子,只有“自己”得见。 凌阑就这样看着清休澜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随后,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从乾坤戒中拿出了两枚丹药服下。 服下丹药之后,他那苍白如雪的面色才终于抹上一层淡淡的粉,鲜血染红了他的唇,也无需再妆点,好歹不像个死了十年的鬼了。 而就在清休澜打开乾坤戒的一瞬间,他再无力压制被他封在乾坤戒中的不见黎,不见黎“嗖”地一声窜了出来,然后焦急地在清休澜身边绕来绕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经脉断裂之后,清休澜就像一个漏水的竹篓,哪怕周围都是灵气,他也无法将其纳入自身,为自己所用。 因此,清休澜无法再控制不见黎,只能勉强用气音对它说一声“没事”。 不见黎没眼睛,但它有灵又不瞎,面对如此浓郁的血腥气,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清休澜在骗它了。 于是不见黎做出了个决定,它贴上了清休澜的身体,剑身瞬间被染上一层流淌的红,随后,不见黎飞起,在四处转了转。 大量失血影响了清休澜的判断力,他看着不见黎似乎在寻找什么的东西看了几息,才忽的反应过来它这是在找出口。 清休澜立刻意识到不见黎想做什么,低斥一声:“不见黎!回来。” 不见黎也不愧曾经是应听声的佩剑,倔强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根本不听清休澜的,依旧在灵脉周围寻找着能够出去的路。 有灵力时,清休澜尚且能够用灵力强行压制这柄不听话的佩剑,如今失去失灵,不见黎是愈发大胆了。 清休澜见喊不动不见黎,一咬牙,转头看向百无聊赖的凌阑,道:“愣着做甚!拦住它。” 凌阑还在神游呢,突然被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与清休澜四目相对,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再看向不见黎,似乎觉得有点离谱。 “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清休澜咬牙质问:“见死不救?” 凌阑简直莫名其妙,还有点冤枉:“你不本来就要死了吗。这……不见黎是吧?它想走就让它走呗,反正你死了也用不了了——怎么,想把它托付给我啊。” “……”清休澜咬牙切齿:“不能让它走。” 不见黎指定是要去搬应听声这个救兵的。应听声虽说不会拦着他封灵脉,但若应听声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知道自己想如何封这灵脉…… 清休澜不再往下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喊停不见黎,他只清楚知道自己并不想让应听声知道。 不管是知道什么。 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清休澜就已经开口了。 凌阑挑着眉看了清休澜两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抬起右手对在周围乱飞的不见黎招了招,道:“听见了?你自己过来吧,别让我亲自动手,我下手可不轻。” 不见黎被凌阑这么一威胁又是一颤,它看看凌阑,又看看清休澜,犹豫着,最终还是往凌阑的方向飞了一步。 随后,不见黎看凌阑没有要怎么它的动作,便大胆起来,直接飞向凌阑。 正当凌阑伸出手准备接住不见黎时,不见黎却直接从凌阑身边飞了过去,飞入了凌阑后方的无尽黑暗当中。 凌阑:“……”不是,胆儿是真大啊。 反正不是自己的佩剑,凌阑也不认识这把剑的主人,他动起手来,就没清休澜这般束手束脚。 凌阑毫不留情地伸出右手,五指合拢往后一抓,那已经没入了黑暗的长剑就像是被抓住了七寸一般,被从黑暗中扯了回来。 “老实点。”凌阑对这柄不情不愿的长剑说道:“要怪就怪你主人,把你给了这么一个独裁的暴君。” 清休澜:“……” 第155章 清休澜没有对这番“暴君”言论发表任何看法, 可能是不屑一顾,也可能单纯只是没力气了,不想再多耗费任何一丝宝贵的体力。 他只抬眸看向凌阑, 似乎有话想说。 凌阑显然没有什么对视一眼就能知道清休澜在想什么的特异能力, 两人面面相觑几息, 最后还是凌阑拎着不见黎,先开了口, 问道:“怎么,我会读唇语, 但我不会读眸语。” 清休澜:“……” 他有话想问凌阑, 但就他现在这副说两个字得喘一盏茶的情况, 等二人交流完, 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凌阑又不是应听声, 没办法只通过清休澜一个眼神就能瞬间明白清休澜在想什么, 或是清休澜想要他做些什么。 无奈,清休澜只好动了动右手,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通灵阵。 清休澜现在用不了灵力,因此也施展不了法阵。不过凌阑可好好的,只要凌阑用通灵阵连接二人的神识, 清休澜就可以摆脱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改用灵魂与他交流,会比现在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倍。 凌阑在看到这三个字后,便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显然知道清休澜想要做些什么。 但凌阑却抱着手, 摇了摇头,说道:“你可能高估我对合作伙伴的信任了,灵魂这种东西, 可不敢轻易暴露在陌生人前。” “……”清休澜简直要被气死,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怒视一眼凌阑,又看看自己,眼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能力加害于凌阑吗?! 凌阑这会儿又灵光起来了,似乎终于读出了清休澜心中所想,点了点头,道:“毕竟身体是身体,灵魂是灵魂。身体不能动,可不代表灵魂不能动。” 第181章 “不过嘛……”在险些把清休澜气开口之后,凌阑终于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了一句:“要我帮你,也可以,只要你同意我设下一个单向法阵。” “这个反正就像一面单面镜,我可以透过这面镜子看到你,但你不能反过来看到我。”凌阑语气有些恶劣,脸上还有一丝幸灾乐祸,道:“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将灵魂暴露在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我自己。” 说着,似乎是凌阑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挺过分的,又意味不明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你也杀不了我,剔了仙骨灭了元神之后你也活不了,何必在意这么多呢?” 清休澜确实反驳不了这个理由。他也不能保证“不死不灭”是否包含在天道赐福内,将天道赐福从他身体中剔除之后,这“不死不灭”的“祝福”会不会一同消失。 于是清休澜便垂着眸点了点头,意思是同意了。 “识趣。”凌阑又打了个响指,随后爽快地开始结阵。 凌阑用的显然不是灵力,倒更像是灵脉中的神力。不过凌阑所使用的神力更加浓厚、纯粹一些,干净到一丝杂质都没有,甚至还像有万千星辰陨落其中一样,闪闪发光,晶莹剔透。 金色星辰围绕在二人身边,两人一站一坐,一位衣袂如雪,一位狼狈不堪。 但紧接着,凌阑和清休澜都闭上了眼,一道虚影从他们的身躯中脱离,上升至半空。 随后,金色星辰往四周铺开,将阴暗潮湿,还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的洞穴变作了一方干净纯洁的仙境。 而清休澜也重新恢复了最初的样貌,发丝间的血迹全部消失,连带着衣服也恢复了白净,身上的伤也都全部愈合——当然,这是因为伤不至灵魂。 “你还是这副样子顺眼些,顶着我的脸,就不要太狼狈。”凌阑笑眯眯地站在清休澜对面,甚至还把不见黎也一同带进来了。 在这幻境当中,一切都由凌阑做主,所以他直接松了手,任由不见黎四处乱飞。 在凌阑眼中,不管是清休澜,还是不见黎都清晰可见。 但在清休澜眼中,他身边空无一人,不见黎和凌阑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清休澜知道,这就是凌阑口中的“单向法阵”,对此,他是没什么所谓的,清休澜只想赶紧从凌阑口中得到剔除仙骨的办法。 “剔除仙骨。”清休澜还没开口,凌阑就念出了这四个字,将其放在口中咀嚼着,随后笑道:“你可知道,失去仙骨之后,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不可能再飞升了?” “你以为我很想飞升吗?”清休澜终于可以毫无负担,没有痛苦地开口,冷冷道:“你口中那个长乐天,我一点也不想去。” 凌阑满不在乎:“嗯,我理解。那你试试吧——只需要把全身每一寸骨头全部敲断敲碎,然后再将其中的蕴含的仙缘取出就好。” “仙缘。”清休澜重复道,他抬眸看向虚空,道:“这也是天道定的?” “或许?”凌阑站在清休澜对面看着他,一耸肩,说道:“有仙骨的人,不一定能飞升,但没有仙骨的人,一定不能飞升,向来如此,没有例外。” “……”清休澜听完之后在心中叹了口气,不知作何感想。 在这方幻境当中,他可以随意调动灵力,因此,敲碎骨头对他而言不是难事。 但就当清休澜唤起一团灵力的瞬间,整个幻境都开始晃动。 “怎么了。”清休澜皱眉问道,显然他认为这阵晃动与凌阑有关。 凌阑也皱起了眉,他感到一股熟悉而强大的力量正在侵蚀他创造出的这番幻境——但周围明明没人。 凌阑能够察觉到这股力量并不是冲他来的,反倒像是在寻找什么——能找什么!这幻境中除了他就是清休澜,最多算上柄剑。 很显然,这位不知身份的人。是冲着清休澜来的。 凌阑此刻也再顾不上什么,清休澜可以死,但是他必须确保清休澜的死不会牵连到自己。 所以他直接亲自动手,打碎了这层隔绝他与清休澜的镜子。 ——然后瞬间被吸到了清休澜识海当中。 凌阑:“……?” 凌阑被摔了个晕头转向,艰难从眩晕中缓过神来,抬眸一看,然后就望进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母后?” 可惜他现在身处清休澜的识海,发出的声音也只能被清休澜听到。 很显然,清休澜听到了凌阑对面前人的称呼,眼中划过一丝极短的诧异,但还是被面前华贵的女人察觉到了。 女人挑了下眉,她有着一双和清休澜与凌阑一模一样的金眸,沉声道:“你藏起了谁?” 清休澜不动声色地与面前的女人对视着,那丝诧异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警惕,“你是谁。” “不重要。你迟早会知道的。”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细看似乎还带着一丝冷漠,她姿态优雅,步伐稳重,一步一步地朝着清休澜走来。 “我已经给了你极大的自由,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女人字句间带着不容置疑,白金色华服拖在地上,挂着一层缀满星层。闪闪发光的薄纱,“等你若想自毁仙骨,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女人走到了清休澜面前,平视着他,紧盯着清休澜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他的眼眸看到他脑海中藏起的那个人,“激怒我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乖乖听话,好吗?你要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 清休澜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脚尖一点,往后退了几步,和女人拉开了距离,道:“没有人能够干涉我的选择。” 女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语气词,只站在原地淡淡看着清休澜,说道:“我看你也玩够了,就回来吧。” “封印灵脉不需要剔仙骨。”女人微微仰头,说道:“毕竟收回赐福,也不过一眨眼的事。” 在清休澜开口反驳之前,女人就像料到了什么一样,直接打断了清休澜:“你要是想自己来,也可以——只需要自爆灵府就好。” “这样还更合适些,至少我能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将你带上来。” 女人说完之后转过了身,金眸直接透过了清休澜的身体,看向了藏在清休澜识海当中的凌阑,意有所指地说道:“不要沾染因果——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幻影,我自会替你清除。” 接着,女人就像十分自信清休澜会照她的话做一样,放心地转过了头,直接离开了这道幻境。 在女人离开之后,这道幻境便化作流星消散了,潮湿黑暗的山洞再次出现在清休澜面前。 在确定女人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之后,清休澜才将凌阑从自己的识海当中放了出来。 凌阑这回没再扯什么“相信不相信”,毕竟要是方才清休澜没有反应迅速,毫不犹豫地将他收到自己的识海当中的话,估计凌阑现在已经被刚刚的女人撕碎了——凌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杀意。 “……多谢。”凌阑低着头,长发遮住了他的神情,叫人看不分明,低声对清休澜说出这么一句。 清休澜靠在石壁旁,偏过了头,轻声道:“我还当……你的字典中没有这两个字呢——不必,我俩扯平。” 说着,清休澜闭上眼,缓了两息,才续出一些说话的气力,接着开口:“……她是谁。” 虽然清休澜没有明说,但凌阑知道清休澜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我刚才不都说了吗。你这么聪明,应该也猜到了才对。”凌阑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但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凌阑的语调突然变得轻柔起来,语气中的情绪非常复杂,好像有恨,好像有眷恋,还夹杂着一丝复杂。 “她就是你我的母亲,长乐天上神之一。” “玉明堂。” 清休澜不认识什么“玉明堂”、“玉暗堂”,因此对凌阑的话没什么反应。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我母亲?”清休澜看起来有些莫名,对这个词十二分陌生,“你我的……母亲?” 说着,清休澜笑了一声,有些戏谑地看着笑不出来的凌阑,道:“你听起来对你母亲……感情很复杂。” 这回轮到凌阑面无表情了:“你忘了。” 方才玉明堂对清休澜说的那些话,清休澜只听了个一知半解,但比清休澜多一段记忆的铃凌阑却是完全听懂了,冷冷嗤笑一声,道:“看来这个世界的我,也和她闹翻了。” “也?” “是的。”凌阑抱着手与清休澜,简单说道:“玉明堂一直在阻挠我斩杀天道的计划,为此甚至不惜与我断绝母子关系。” “谁稀罕。”凌阑表情不明,语气却是冷的:“我才不乐意待在天天都要吃人的长乐天——看来你也是。” 凌阑抬起右手,指了指不可见的天空,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自己从天上跳下来的。” 第182章 “刚才她提到了‘收回赐福’,想必就是你口中的灵脉了。”凌阑淡淡说道:“你还挺幸运的。为了让你在这儿少受点苦,她还愿意降下赐福,还愿意等你回去。” 清休澜眯起眼,很轻松地捕捉到了凌阑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妒忌,挑眉道:“在我面前,你一口一个玉明堂,一口一个她。但真正见到她时,你喊的,可是‘母后’。” “那又如何?我们互相抛弃了彼此。”凌阑不为所动。 “你眼神中的妒忌都快将我淹没了。”清休澜站了起来,从幻境中出来之后,被他自己亲手挑断的经脉,竟然全部复原了,肯定与那位玉明堂娘娘脱不开关系。 清休澜走到凌阑身前,几乎快要贴到了他的身上,布料相触。清休澜紧盯着凌阑那双金眸,随后伸出右手,从凌阑身后的石壁上拔出了不见黎。 “让我很难不怀疑,你在拥有身体之后会杀了我,取而代之。”清休澜手腕一转,将不见黎背到了身后,平静说道。 “你多想了。”凌阑面上没有一丝破绽,但原本的轻松惬意,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二人身份对调,“我是不愿再回去的。” 清休澜转过身背对着凌阑,偏过头,回眸看了他一眼,金眸中转过一丝光芒,随后,清休澜吐出两个字:“是吗?” “你是否想回去,是否想取代我,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的身份,你想要,就拿去。”清休澜突然开口说道。 “我本对飞升并无执念,长乐天不是我的归处。”清休澜背着不见黎往出口走去,声音渐渐飘远,回荡在山洞之中:“我对所谓‘母亲’也没有任何感情,她是谁都无所谓。” “若在我了结此间事,无事一身轻后,你能代替我飞升,让我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在人间——那我可做梦都要笑醒了。” 凌阑听完这番话后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你要去哪。”凌阑一个闪身就来到了清休澜身边,沉着脸问道。 “自爆灵府。”清休澜答道。 “怎么,下面不能爆?” 清休澜停了下来,偏头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凌阑,问他:“你这么着急?”眼中笑意明显。 “我只是好奇罢了。”凌阑落后清休澜半步,抬眸对上了清休澜审视的眼神。 清休澜盯着他看了两息,还是收回了目光,接着往前走去:“照方才玉明堂的说法,我自爆灵府之后,她就能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将我带上长乐天。” “——当然,就算上了长乐天,我也会再次跳下去的。”清休澜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不过我答应了某个人,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他一起走,所以要做些准备——哪怕是一个道别。” “哦,你爱人。”凌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你要带她一起上长乐天?” “他要是肯留在人间等我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清休澜抬起右手,往前一挥,不见黎斩碎了拦在二人面前的碎石,光便透了进来,照亮了清休澜的眼眸。 凌阑对此不太感兴趣,但确实挺想见见这位能够使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动心的人,于是没有多说什么,只耸了耸肩,跟了上去。 从地下出来之后,突然的亮光让凌阑眯起了眼,等到视线再次变得清晰,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悬挂在天空之上的那颗巨大的花树。 而不过凌阑抬头看两眼的间隙,清休澜就已经在地上点了两下,身形迅速跃至几十丈外。 清休澜在离开地底的瞬间,就察觉到了应听声的气息,一路追随而去。不过几息间,便找到了浮在半空中净化尸体的应听声。 应听声看起来精神不错,只是眼眸中有些疲惫,还有些心不在焉。 清休澜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下待了多久,应该不久,但他在看见应听声时,就忽然非常想求得一个拥抱。 清休澜心里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他闪身从地面消失,紧接着出现在应听声身后,猛地从背后抱住了他,就像之前应听声在天机宗门口做的那样。 居然没设护体结界?这是清休澜的第一反应。 他很轻易地就抱住了应听声。 瞬间,清休澜听到应听声轻笑了一声,便恍然。 应听声大概是在清休澜从地底出来的瞬间,也同样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撤了护体结界,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你是来同我道别的吗?”应听声转过身,正面拥抱住了清休澜,头抵在他的发丝间,“但我不想听你和我道别——我已经让你离开过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主动回来了,就不准再离开我。”应听声突然变得十分霸道,甚至低下头,贴在清休澜的耳边说道,说完,还轻咬了一下清休澜的耳垂,“我不准。” “……”清休澜感到左耳传来一丝刺痛,他几乎已经习惯应听声这副有事没事就发一下疯的样子了,闻言也没太当回事,推了推他的肩,道:“我要走肯定带着你,哪怕是下阴阳——行了,放开我。” 但这回,应听声却没有松手,反而将清休澜抱得更紧,眸中划过一丝暗光,低声说道:“休澜,你身后跟了一只小老鼠呢。” 清休澜知道他说的是谁,转过了头,果不其然看到了,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凌阑。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长得和清休澜一模一样的人,应听声毫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一样。 与此同时,清休澜发现不见黎不知何时已经飞到了应听声的身边,再看应听声这副样子,叹了口气。 ——感情是不见黎告过状了。 难怪应听声再见到他时眼神都有些不对。 凌阑察觉到了应听声这股十分不友好的目光,但还是顶着这股目光,走到了两人身前,道:“‘休澜’?叫得真亲切——没想到你竟还是个断袖,让她知道了,可免不了一顿教训。” “我喜欢谁,关她什么事。”清休澜毫不相让,往前走了一步,将应听声挡在了自己身后,直视着凌阑,说道:“又关你什么事。” “这就护起短来了?放心,我对男人不感兴趣。”凌阑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欠揍的笑容,打量着应听声,道:“长得倒是与你相配,眼光不错。” “但是这性格嘛……”凌阑话才说了一半,就立刻侧身躲过了一柄散发着璨金色流光的长剑,堪堪补上了下半句话:“……脾气还挺差的,你俩天天吵架?” “与尔何干?”应听声已经从不见黎那儿将事情听了个大概,一个世界中不能存在两个相同的个体,最终的结果肯定其中一人杀死另一人。 因此,他对凌阑可没什么好脸色。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两人对峙之际,清休澜突然开口道。 应听声愣了一息才反应过来清休澜这话是在对他说,转过了头,迟疑两息,还是坦诚道:“进了幻境之后的事,不见黎一无所知。” 那有关长乐天的也知道不少了,清休澜点了点头,直接道:“我不会留在长乐天,但难保会有什么变数,保险起见,你还是跟我一起上去吧。” “那他呢。”应听声对此并无意见,他只在意凌阑这个不定时炸弹——谁会留一个可能随时会取代自己的人在身边? “我?我自然也要上去。”凌阑即便二对一,气势上也丝毫不输,道:“你道侣杀不死我,我也不可能留在这里——自然是要想办法回去的。” “回去?回哪儿去?你原来的世界?”应听声对凌阑是相当不客气,道:“你都死了,怎么还回得去。” 此话一出,凌阑和清休澜的眼神都动了动。 清休澜其实也猜测过凌阑很可能已经身死——但这没有道理,他死就死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呢? 应听声则更为极端些,不惜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他盯着凌阑,一字一句道:“是天道杀死了你。那个世界的天道,已经容不下你了。” 凌阑听完应听声的话后,突然笑了起来,随后给他鼓了鼓掌,说道:“很有意思的推测,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想取清休澜而代之,为什么不开始就动手?清休澜一介凡人,不是我的对手。” 清休澜也嗤笑一声,答道:“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因为你在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说着,清休澜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凌阑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对他说道:“最开始,你在试探这个世界的我与你的经历是否相同,你取代我之后会不会轻易露馅。” “随后,你又开始试探这个世界的天道对我的态度,来确定自己该躲在人间,还是可以去往长乐天。” “最后你发现,你遗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哪怕你能欺瞒所有人,甚至欺瞒天道,你也瞒不过你的母亲……或者说,我的母亲。” “所以你要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和理由,让玉明堂不得不接受你这个冒充的儿子。” 第183章 “这个时机……我猜就是飞升吧?” 第156章 凌阑听完之后给清休澜鼓了鼓掌, 由衷感叹:“比我想的要更加敏锐和聪明一些,不愧是我。” “既然你已经猜到,那想必你应该也清楚, 你们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吧?”凌阑伸手打了个响指, 宽大的白色衣袖便被束了起来, 他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条发带,将披在脑后的散发全部扎起。 凌阑在他的世界是上神之一, 身体内流转的也都是纯粹的神力,来到这个甚至还没有凡人飞升过的世界, 可谓降维打击。 清休澜与应听声强行和他对上, 想必是吃力不讨好的。 但清休澜听到这话, 却并不怎么担心。 凌阑不属于这个世界, 若他执意用他的力量影响此地, 天道不会坐视不理, 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矩。 哪怕是上神,也越不过天道去。 果不其然,就在凌阑准备用神力强行控制面前两人时,天色再次阴沉下来,随后, 一道金光直指凌阑,就像用来镇压妖怪的金光罩一样,凌阑直接被从半空中压了下去。 凌阑面色一变,往后一翻身,强行脱离了金光的照射范围, 最后稳稳落地。 但那金光也非等闲之辈,凌阑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光去。 他一路在地上闪躲着, 飞檐走壁,侧身后仰,躲过了一道又一道金光,但那金光却始终没有消散的意思,像老鼠一样,死死咬着凌阑的尾巴。 清休澜转头看了应听声一眼,应听声会意,唤出了分景。 面对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唯有用分景一试——万一他能被封印在分景当中,就再好不过了。 清休澜抬手接过漂浮在半空中的分景,随后右手往凌阑躲避的方向一甩,将分景掷了出去。 分景旋转几次后恰好挡住了凌阑躲避金光的路线,逼得他不得不侧身闪躲。 这一躲,就直接让凌阑和金光撞了个脸对脸,瞬间,凌阑就被金光压得动弹不得,甚至连神力都用不出来,毫无还手之力。 凌阑低头一看,就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金光的压制下慢慢变得透明,化作光点消散,明白这是天道要诛灭自己。 他一咬牙,强行抬头看向了清休澜,对他喊道:“你能从长乐天安然离开——但如果你想让你的道侣也从长乐天全身而退,就少不了我的助力。” 清休澜控制分景的手一顿,目光垂下,落在地上的凌阑身上。 凌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有戏,眯着眼,几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若是死了,可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帮你了。” 这话不知真假,很有可能是杞人忧天,虚惊一场。 但清休澜总归不希望有任何他无法解决、控制的意外发生,于是他又偏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应听声。 应听声没什么应激反应,听到这话面色不变,在察觉到清休澜投来的目光后朝他一笑,说道:“休澜如果想留他一命,就留吧。” 听到应听声这话,反倒轮到清休澜惊讶了,他诧异地挑了下眉,心想道:“今天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好说话。” 看出他的顾虑,应听声朝解释道:“若凌阑有别的心思,不需你我做什么,天道自会出手。” 清休澜便不再犹豫,右手一甩分景,分景便瞬间刺向凌阑,在凌阑无力反抗的情况下,直接贯穿了他的心脏。 “……!”凌阑难以置信地将视线从清休澜身上移到自己胸前,看着卡在自己胸口的长剑,他似乎连呼吸都不敢重。 下一秒,凌阑就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吸力,将他整个人都拽到了长剑当中。 好消息是,他终于脱离了金光的控制。 坏消息是,从一个囚笼来到了另一个囚笼。 金光失去了自己的攻击目标之后,便缓缓消失,天空重新变得湛蓝。 而清休澜则抬起右手,召回了分景,然后将剑刃横在自己眼前,看着分景剑内的面色难看的凌阑。 “我说让你救我,你就是这么救的?”凌阑显然没料到自己如今这副被控制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质问清休澜。 “我救了啊。”清休澜自然不会再被他威胁,偏了偏头,语气很无辜:“你又没死,怎么能算是我没救呢?” 凌阑:“……”真是大意了。 凌阑与清休澜对视两眼,随后身形缓缓消失在分景剑中,看来是不想再继续和清休澜鬼扯了。 清休澜是没什么所谓的,只要这人能跟在他身边做一本活的史书,那他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都不重要。 清休澜抬手,将分景再次递给了应听声,自己则带着不见黎往高空那棵花树的方向走去。 “要去做什么?”应听声接过分景,随后开口喊停了清休澜,其实他内心早有预感,却还是忍不住想从清休澜口中得到那个确切的答案。 “自爆灵府,封印灵脉,上长乐天。”清休澜言简意赅道。 即便已经猜到了大概,话也是他自己问的,但应听声在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又不乐意了,垂下了眸。 清休澜对应听声的反应毫不意外,倒不如说……应听声现在这副样子才是清休澜预想之中的。 对此,清休澜早有准备,哄人的话信手拈来,就要出口,就连右手也即将抚上应听声的侧脸。 ——但清休澜的动作却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几乎是下一秒,天空便下起红色的血雨来,应听声反应迅速地起了结界,这才避免了两人变成个“血人”的命运。 再定睛一看,那从天空中落下的,哪里是什么雨,分明就是鲜血——夹杂着大小不一的碎皮碎肉。 清休澜与应听声愕然抬眸往天上看去。 应听声召唤出的那棵花树突然从天上坠落下来,散成了千万紫色花瓣——而那些即将触碰到花树的人被天上出现的大洞吸了进去,然后化作血雨。 看着天上那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金光的大洞,别说应听声,就连清休澜也是一脸茫然。 但还没等应听声出声询问,那个大洞便颤了一下,随后往两边分开,就像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而那只眼睛现在睁开了一样。 在那眼睛睁开之后,露出了漆黑的瞳孔,可再细看,那瞳孔是由千千万万颗不断睁开又合上的眼珠组成的。 密密麻麻的眼珠缀在天空中那颗巨大的眼睛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应听声盯着天空上的眼睛,几乎移不开目光,低声问道。 清休澜回答不了应听声,但清休澜的直觉却告诉他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天道’的化身。” 就在这时,被困在分景中的凌阑冷冷开口:“——之一。” “天道?”清休澜在口中咀嚼着这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很难将这眼睛和予生予杀的天道联系起来。 紧接着,清休澜就问出了第二个他所关心的问题:“天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凌阑冷哼一声,毫不在意地答道:“天道出现或消失,需要理由吗?他连让人生或赐人死都不需要理由。” 突然,天上那只巨大的眼睛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朝向了清休澜等人所站的方向,随后,那眼睛周围的眼白突然泛上了条条血丝,好像拖过道道血迹一样。 瞳孔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珠突然转动起来,各转各的,混乱无章,但视线却依旧统一。 “祂在看你。” 突然,凌阑开口,不知道在对谁说。 “万一是你呢。”哪怕被这看一眼就能掉一地鸡皮疙瘩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清休澜的语气却依旧冷静,甚至还有功夫回答凌阑。 “分景已经隐藏了我的气息——快跑吧,被天道盯上可没什么好事。”凌阑说完,便再次消失在分景中,似乎不愿意掺和,也不愿意再见到天道。 清休澜和应听声一样,都在死死盯着天上的眼睛。 他不过中途转开了视线一秒,那眼睛似乎就从天上往地面坠了一段距离,速度之快,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珠子见这招不好使,便再次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而随着两人眼神的颤抖,那颗巨大的眼睛也在逐渐逼近地面,从一开始的雨伞大小,到如今已经吞噬了大半的天空,几乎变得和大地一样宽广。 而眼睛中的小小眼珠也在越变越大,远看还像是人类的眼睛,但凑近却发现,那些眼睛有足足一个拳头那么大。 眼睛依旧盯着清休澜,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应听声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眼睛,却突然明白了祂的意图。 祂在逼清休澜杀了祂。 祂在逼清休澜拔剑。 在那眼睛几乎已快要贴上两人的皮肤,甚至要触碰到他们的瞳孔时,清休澜终于忍无可忍,唤出不见黎,猛地刺向面前的眼珠子。 第184章 瞬息间,那眼珠子就如同飞雪一般四散,而应听声阻拦不及,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声血肉撕裂声传来。 清休澜亲自出手穿透了那眼珠子的不见黎,如今却横在自己的灵府当中。 哪怕清休澜伸手往外拔也无济于事,就像这柄长剑已经焊死在里面了一样。 而长剑上那道不属于清休澜的力量,正在顺着清休澜的灵府蔓延至他的全身。 “……休澜!”应听声瞳孔一颤,快步扑到了清休澜的面前,伸出手,和他一起握住了不见黎的剑柄,想将不见黎从清休澜的灵府中拔出。 可两人一使劲,不见黎就陷得越深。 随后,不见黎散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 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清休澜的身上传来,他甚至来不及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就被白光吞没了。 等那道刺眼的白光消散之后,原地哪里还有清休澜的影子?就连应听声手上握着的不见黎也随着清休澜一同消失了。 “休澜?!”应听声再抬头看去,天空完好无损,甚至连他原本坠落下来的佛岚花树都重新悬挂回了高空之中,四周也完全没有被血雨染湿的痕迹。 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应听声突然坠入的噩梦。 可清休澜却消失了。 应听声难以置信地环顾了四周一圈,但周围除了那些依旧被佛岚花树吸引着目光的人,再无其他动静。 “别找了。”突然,一道和清休澜极其相似的声音传来。 应听声听到这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时,浑身颤了一下,随后又迅速冷静下来,冷冷看向了右手的分景,他知道,这是凌阑在和他说话。 “看来天道很着急。直接出手将他召回到天上去了。”凌阑看着周围的景象,又看向依旧湛蓝的天空,开口道:“啧,麻烦。” “如今怕是得由你飞升,然后带我一起上去了。”凌阑用极为普通的语气对应听声说道。 “……?”应听声的目光落在分景上,随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冷笑了一声,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带你上去?” 凌阑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围就再次发生了和方才和那只眼睛睁开时一模一样的震颤。 凌阑也顾不上再和应听声解释,神情凝重地看向天空。 但这一次,天空中没有再出现什么巨大的眼睛。 紧接着,地下的那条主灵脉却突然不安稳起来,左摇右晃,带动着大地和它一起晃动。 凌阑立刻意识到什么,对应听声急促地说了两个字:“快跑!” 应听声自然不会轻易听从凌阑所说,皱起了眉,刚张开嘴就被凌阑打断了:“你道侣被迫炸了灵府,现下主灵脉就要爆炸了,你是想留在这儿被炸死吗?!你想死,我可不想死,烦请你将我放出来,我自己走!” 轰—— 就在凌阑话音落下的那一秒,不远处果然传来一声爆炸声,将尘土炸飞几丈高,余音久久未散。 但应听声担心的却不是自己会不会死的问题,只是皱着眉,接上了方才被打断的话音:“我们走了,这里的人怎么办?” 主灵脉周围还有很多被困住的,神志尚且清醒的修士,有的被埋在了地底,有的被压在了巨石下,有的被捆在了一起,难道要留这些人在此地等死吗? “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凌阑显然不理解应听声的脑回路,要是他能自己从分景剑中出来,他早跑了,还有时间在这和应天生闲扯。 应听声不为所动:“我修苍生一道,若是此刻离开,弃民众于不顾,就和我所行之路相悖。” 凌阑冷笑一声:“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要去送死,你要死就去死,但你别拉着我一起死。” “那真是抱歉了。”应听声抬手将倒挂在天空中的佛岚花树召回,随后将花树上的花全部散开,无数花瓣瞬间席卷了这片生灵涂炭的土地。 “休澜在分景上设下法阵,分景不可离我身。”应听声迅速用佛岚花的花瓣包裹住尚没有被神力污染的修士,那些修士被裹住之后化作一缕微光,被封进佛岚花的花瓣当中,去往安全的远方。 “所以你走是走不了了,不如和我一起想想办法。” “除非你把我放出来,否则我无计可施。”即便到现在,凌阑依旧不肯低头,好像傲气已经刻进他的骨子里。 应听声脚尖一点,往前掠去,迅速扫过这片土地,在他身后,无数封存着灵魂纯净的修士的佛岚花花瓣纷飞,飘向远方。 主灵脉爆炸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此刻也只能能救一个是一个,应听声一刻不敢停,喘着粗气回答道:“那就没办法了,你还是在分景里待着吧。” 凌阑想破脑袋也理解不了应听声为什么肯为别人死,要是这个“别人”是清休澜也就算了,可这个“别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恩、无怨、无仇,哪怕救了他,他也不一定会记得你——但你不救他,他一定会恨你。 凌阑安静两息之后,突然说道:“那你道侣呢?你去死,他怎么办?” 应听声理所应当:“休澜自然会去阴阳司找我。” “要是你被炸得连魂都没了呢。” 听到这个假设,应听声沉默了一下,正当凌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应听声却开了口:“休澜不会忍心让我再碎一次道心的。” 凌阑却不以为意,“如果我是他,我绝不会为了区区道心让自己陷入不知要忍受多久的孤独中。” “那又如何,你不是他。” “就算我不是他,人也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你觉得他狠得下心,让最爱的人离开自己?” 应听声没有回答。 那不断盛开又四散的佛岚花似乎在急速消耗着应听声的精神和生命,应听声脚步虽然未停,速度却慢下很多。 突然,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应听声被一块石头绊了下脚,差点踉跄摔倒,好在及时用分景撑了一下地,将自己撑起。 撑起自己后,应听声立刻抽身回退,他方才站的地方骤然开裂,灵气夹杂着浊气从地下喷涌而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大坑。 应听声擦了一下额角的汗,随后,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 他转过头一看,在倒塌的几棵大树下发现了个被压住的女孩,气息微弱,脸上尽是脏污。 女孩儿的灵魂纯净但虚弱,压在她身上的除了大树之外,还有几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 这尸体有男有女,可能是女孩的亲人,也可能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毫无疑问,他们都选择用自己身体保护了女孩,要是没有他们作为缓冲,女孩此刻已经成了大树下的一具干尸。 应听声快步走了过去,分景随心而动,将几棵堆在一起的大树碾斩碎,他蹲下身,抬手唤来花瓣,将女孩包裹,随后送出。 下一秒,那几棵大树下的土地便骤然开裂,爆炸产生的冲击直接将大树烧成飞灰。 地下的灵力还在不断爆炸,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爆炸产生的气流轰成灰。 而爆炸过后,灵力就消散在空气中,夹杂着浊气,一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道友……救我。” 应听声才站定,就又听到一声气若游丝的喊声,他环视周围一圈,迅速确定方位,如法炮制地救出一个男人。 男人断了只腿,没了只耳,鲜血糊满身,还是艰难地给应听声行了礼,告诉他自己的同伴就在不远处,很有可能还活着,请应听声一定要帮忙救救他。 应听声答应下来,用佛岚花瓣将男人包裹,马不停蹄顺着男人方才所指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凌阑都没有说话,只冷眼看着应听声救完这个再救那个,几乎没有停歇。 但人的速度终究比不过天灾,地面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那些修士生存希望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应听声急速喘着气,看着一个上一秒还在和他打招呼的少年下一秒就被爆炸所产生的浓烟吞噬,愣在原地。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没有拉住那只手。 应听声站在原地,看着脚下什么都不剩,甚至连被爆炸撑开的裂缝都消失了的土地,觉得这片土地会吃人。 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人是救不完的。 “我劝你趁早死心。”在应听声停下脚步后,凌阑再次开口,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淡语调。 “现在离开,你我都尚有生机。”凌阑依旧试图让应听声带自己离开,“你已经救了不少人了,功德圆满,问心无愧。那些死去的人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不怪你。” 看应听声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凌阑还当他被自己说动了,接着开口道:“你只有活着才能去救更多的人,若你选择和这些人一起死在这里,那之后怎么办呢?” 应听声喉咙刺痛,觉得自己的嗓子火辣辣的,可能是因为吸入太多浓烟和碎屑。 第185章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眼中虽有疲惫,却是明亮的,听完凌阑说的话后失笑一声,摇了摇头,步伐缓慢,但坚定地往前走去。 “连眼前人都不救,谈何救更多的人?” 凌阑简直要被这个油盐不进的傻子气死,实在想不明白清休澜到底为什么会看上他,愚蠢! 看着已经被滚滚浓烟遮盖的天空,以及已经开始从地下溢出的有害神力,凌阑有些沉不住气了。 倘若再不离开,他们是真的会死在这儿。 凌阑是真的不想死,怒骂道:“你以为有谁会感恩你所做的一切吗?!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知道是你救了他们!” “在你面前死去的人,只会怨恨你为什么不救他们,被你救出的人,只会感叹自己命大运气好,他们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算你想当英雄,也该在众人注视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逞英雄,连死了都找不到尸体!” 应听声静静听着凌阑发泄情绪,在他停下话音后淡淡说道:“我救人不是为了当英雄。只是想每个人都能活着。” 凌阑简直想从分景剑中探出身来给应听声几个耳光,把他脑子里的水扇出来:“谁在乎?!谁记得?!” “我啊。” 突然,一道英姿飒爽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应听声诧异地回头看去,就看到左手开阵,右手持剑,头发高高竖起的云歆。 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众应听声再熟悉不过的人。 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这片已经枯萎的土地。 沈灵右手握着引魂铃,看着应听声,平静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所有人都看到了。” 说着,沈灵抬起左手,指了指天空,继续说道:“你师尊也一样。” 第157章 云歆在打过一声招呼之后便一挥左手, 带头往前冲去。在她身后,无数凌月剑宗弟子紧随她的步伐,犹如飞蛾扑火一般, 动作整齐划一地结阵, 暂时压制住地面的震颤。 凉倾和苏扶盈等人也都来了, 一边灭火救人,一边紧急处理伤员的伤口, 有条不紊,虽一句话都没说, 但却相当默契。 一只九尾银狐从山的那头飞跃而下, 轻盈地踩着云落在了地上, 托起了一批伤员, 随后又转过身, 往安全的地方跑去。 乘黄也在旁边哼哧哼哧地帮着忙, 连路都不肯多走一点,再娇贵不过的神兽祖宗这会儿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沈灵将已经被神力控制了心智的修士的灵魂从身体当中分离出来,用引魂铃引导着他们去往阴阳司,随后又用法阵将他们身体中的神力控制住,不让其再去祸害别人。 有了众人的帮忙, 进展一下快上许多,源源不断的人被救了起来,甚至连飘在空中的灵魂都去往了安息之地。 凌阑看着周围来往的人群,神色不明,却没有再开口。 他不开口, 缓过了那口气的应听声却开口了:“你不久前问我的那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凌阑顿了一下,随后想起那个他口不择言问出的那个“你觉得清休澜会狠得下心让最爱的人离开自己吗”的问题。 “狠得下。” 应听声答道, 声音低而平稳:“休澜狠得下心——哪怕沥着血。” “——但送我离开后,他一定会来陪我。”应听声看着面前被封印在分景剑中的人,一字一句答道:“不管在哪,他都一定会找到我。” 凌阑听完这番话,简直想笑。 但下一秒,应听声右手上带着的淡金色手镯就发起光来,那坚固的手镯化作柔软光芒,在应听声诧异的目光下逐渐拉长、旋转,绕在他周围。 接着,一双手便搭在了应听声肩上。 他感到几缕微凉的发丝碰到了自己的脖颈和耳朵,几乎不敢转身去看。 应听声听到一声动人心弦的轻笑,那道他日思夜想,就算死也要一并带入阴阳的声音便轻柔地贴上了他的耳朵。 “找到你了。” —— 几个时辰前。 清休澜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灵府碎裂,被一阵白光吞噬时,在那之后,他便失去意识和时间观念。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曾经在梦中见过的长乐天。 身旁站着的还是那个不男不女,名唤井柏的神仙,他闭着眼,在清休澜醒来之后双手合拢,朝他行了一礼,随后说了句清休澜听不懂的话:“恭贺上神,游历归来。” 清休澜:“……”还真是上神啊?! 清休澜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欣喜和意外,反而皱起了眉。 他撑起身,随后打量着周围,开口问道:“人间怎么走?” 井柏:“……” 刚来就走啊?不留下吃顿饭什么的? 井柏的嘴角抽了抽,似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微微抬起了头,然后俯身朝清休澜身后的人行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你回不了人间了。”说话的正是清休澜,前不久才听到过的,那道属于玉明堂的女声,“一千五百年,你在人间也玩够了吧?” “我想天道已经足够纵容你了。”玉明堂走到清休澜身边,又往前一步,面对着他,开口道:“之后,你就乖乖待在长乐天中,别再说些混账话。” 清休澜还是那副“你说任你说听得进去算我输”的表情,不为所动地重复了一遍:“人间怎么走?” 玉明堂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被冥顽不灵的清休澜气笑,她微偏过身,对跟在她身后的女君使了个眼色。 婉清会意,托起身旁侍女端着的托盘中的一个巴掌大的圆形水晶。水晶是透明的,但内里十分璀璨,银河亦不可比。 清休澜看着这颗水晶,大概知道这是什么。 应该是他作为上神时的记忆。 清休澜眼中划过一丝厌恶,他并不想要这份记忆。人间一千五百年,所经历过的事就已经够他记的了。 于是他后退一步,抬手召出不见黎。 瞬间,周围响起拔刀声,数十人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手持刀剑,将清休澜团团围住。 玉明堂见他拔剑,脸上却无意外之色,只摇了摇头,说道:“你这脾气在人间磨砺一千多年,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别再使小孩子性子。”玉明堂就像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孩童一般,站在原地未动,但已经用眼神将清休澜扫了几个来回。 目光中带着审视。 “听话一点,别让我用强硬手段。”玉明堂微微眯起了眼,不怒自威,不自觉流露出一股强大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扑向清休澜。 清休澜被这道威压撞了一下,往后一退,很快稳住身形,他耐下性子,再次开口:“我说,人间怎么走?” 就连婉清都为清休澜都了把汗,暗暗祈祷清休澜不要再说下去,乖乖听从玉明堂的话,接受自己的记忆,回到长乐天。 但很显然,她的祈祷是无用的。 清休澜不但没有放下剑,甚至还将不见黎的剑尖直接指向玉明堂,周围侍卫立刻闪身冲来,直取清休澜的性命。 下一秒,玉明堂抬起了右手。 微风刮动清休澜的发丝,在距离他脖颈前一掌的距离,横着一把长剑。 周围传来“唰唰”几声收剑声。随后,那些侍卫安静地没入空气当中,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不会留在长乐天,也不会继续当什么上神。”清休澜面色冷静,阐明自己态度。 玉明堂听见这话却闭上眼,在心中叹息一声,用那双和清休澜一模一样的金眸盯着他,说道:“我本以为人间的一千五百年年能够磨磨你这桀骜不驯的性子,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说完,玉明堂便转过身,又做了个手势,原本隐入黑暗当中的侍卫再次无声无息地冒出,一步一步朝着清休澜走去。 “绑进去,婉清,把他的记忆还给他。” 说完,玉明堂直接转身离开,似乎完全不关心接下来清休澜会不会反抗。 清休澜仰头躲过其中一个侍卫的攻击,立刻就被一股他挣脱不了的力量牵制住左脚,让他无法闪躲。 不见黎和那侍卫手中的长剑碰撞,震得清休澜手腕发麻。 这一击试探过后,清休澜就知道,硬打,他绝对没有胜算。 这就是凡人和神的差距。哪怕其只是长乐天的一个侍卫,也是神身边的侍卫,是凡人比不上的。 就连双手托着透明宝石的婉清都低声劝道:“殿下,别再任性,赶紧接受记忆,回长乐天吧。人间世、人间人,都和您无关了。” 清休澜看着面前的婉清,沉默一瞬,突然开口:“好。” 婉清还要继续劝,见他答应,眼中还有些诧异,有些迟疑地问道:“……什么?” 清休澜直接扔掉不见黎,摊开双手,道:“我说好,我接受。” 第186章 清休澜态度改变得太过突然,婉清了解清休澜的性格,不觉得他会这么轻易答应,没有开口回答,只是静静观察着清休澜接下来的反应。 清休澜停手后,那些拿着长剑的侍卫便也收了手,退到一边,并没有消失,似乎还待在原地待命,只要清休澜再有任何反抗的意图,就要出击。 “别这么看着我,我很识时务的。”清休澜对上了婉清怀疑的目光,坦然说道:“我方才试探后就知道,我肯定敌不过你们,既然反抗没有意义,那我又何必将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呢?” 这话有些道理,却实在不像是能从清休澜嘴里说出来的。 但他肯答应,就是好事。婉清盯着清休澜的眼眸看了几息后终于认同清休澜话中的真实性,托着透明水晶往前走来。 “这就对了,殿下。”婉清在清休澜身前几步停下,双手举起,俯下身,将透明水晶推至清休澜面前:“请重回神座吧。” 清休澜看着面前那颗水晶,他来到人间之前那段陌生又遥远的记忆和经历,全部都在里面了。 婉清口中的殿下是他吗? 不是他吗? 清休澜没有过多迟疑,抬起右手,轻轻触上这颗透明的璀璨水晶。 瞬间,一阵强光包裹住清休澜,那水晶中璀璨的光芒挣脱水晶,源源不断地涌向他,没入他的身体当中。 清休澜被这股浓厚、繁杂而长远的记忆撞得闷哼一声,半睁着眼,微蹙着眉,呼吸略有些急促。 婉清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静静等待着。 清休澜经脉中的灵力逐渐被一股更为强大,更为霸道,也更为纯粹的力量所取代。 他的一呼一吸也开始牵引长乐天日月星辰的运动。 清休澜那头黑发逐渐变长,黑色迅速褪去,转而变为了如清晨微凉的阳光一样,淡淡的白金色。 他的衣服也化作更为华贵的拖尾长袍,原本就极为耀眼的金眸如今变得更为璀璨耀眼,太阳远不可及。 待到最后一丝璀璨的光芒从透明水晶离开,消失在清休澜的身体中后,那道刺眼的白光才逐渐消失。 清休澜头疼似地扶住额角,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时迅速结阵,将那些来不及梳理、接收的记忆一股脑封印住。 在婉清骤然抬头,那些侍卫也察觉不对闪身上前时,清休澜一抬手,不见黎瞬间飞到他的手中。 清休澜握着不见黎,往旁边一扫,那些侍卫便被掀翻在地,随后,清休澜用不见黎在地上轻轻一划,便划开一道口子。 接着,他毫不留恋地跳了下去。 清休澜承认他有赌的成分,赌长乐天之下就是人间,很显然,他赌对了。 但当清休澜从高空中落下之后,扑面而来的是滚滚黑烟,以及无数飘荡在空中,却井然有序,往同一个方向飘去的灵魂。 紧接着,他就与沈灵对上了视线。 沈灵在看见一头白金发色的清休澜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向平静如水的眸中也漫上了一丝惊讶。 接着,他就一偏头,给清休澜指了个方向,随后又给他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清休澜会意,朝着沈灵所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他就如一只从高空俯冲而下的灵巧鸟儿一样,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应听声。 凌阑比应听声更先看到清休澜,而在看到清休澜那头显眼的白金长发,以及身上的华服,甚至是周身隐隐散发出的威压时,他就明白。 清休澜已经取回了曾经的身份。 “看来,你已经去过长乐天了。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凌阑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试探道。 “不怎么样,什么都没看清。我比较着急,就先下来了。”清休澜与凌阑对上视线,此刻,二人除了相貌相似之外,其他地方,却不尽相同了。 “是吗。那现在我该叫你什么呢?‘清休澜’,不是你原本的名字吧?”凌阑眸中的情绪很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管我曾经叫什么,之后我都只会叫清休澜。”清休澜一字一句说道,“其他任何不属于我的名字,我一概不认。” 这句话话中的意味太过明确,凌阑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然后指着天空,问道:“你不愿意待在长乐天我能理解,但你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神不做,还要继续做一个小小凡人不成?” 凌阑眼中写满了“你莫不是个傻子不成”。 “我是上神还是凡人,与你何干?”清休澜这时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压制凌阑,直接将他从分景中放了出来,将干干净净的分景重新递给应听声。 清休澜运转起体内的力量,从他指尖四散而出的不再是灵力,而是和凌阑之前所使用的相差无几的神力。 “现在我该拿到的,都已经拿到了,我想找到的。也都已经找到了。”清休澜缓缓朝凌阑走去,他每往前走一步,凌阑就往后退一步。 “换言之,你已经没有价值了。”清休澜将神力附在不见黎的剑身上,不见黎的剑尖轻轻划过地面,废土逢春。 “你杀不了我的。”凌阑不知道是在给自己洗脑,还是真有底气,捂着左手,面色冷静,一步一步往后退,说道。 轰—— 周围又是一声爆炸声传来,像一道分割线一样,直接拦住了凌阑和清休澜。 趁着浓烟四起,凌阑不再犹豫,用最快的速度闪身逃离。 待到清休澜挥散浓烟之后,面前哪儿还有凌阑的身影。 他面色不明地盯着凌阑离开的方向看了几息,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去追,回过了头,重新回到了应听声身边,随后双手扶住他的肩,又拉起他的手,将他整个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虽然周围并不怎么安静。鲜血浓烟,灰尘更是如影随形。 但应听声的眼眸却如此干净安宁,眼中的倒影只不过清休澜一人,再无别物。 他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清休澜,似乎是凌阑方才那句“曾经的身份”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让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与清休澜之间有着多大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应听声突然害怕起清休澜身上多出的某些东西,害怕这会改变他与清休澜之间的联系。 应听声站在原地,垂着眸,任由清休澜动作,只在清休澜再次往前走了一步时,轻唤了一声:“休……” “澜”字还未出口,清休澜就微微踮起脚,抬起头,与应听声额头相抵,瞬间,一股纯粹的力量就流进了应听声的身体当中。 这股强大而温柔的力量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应听声的经脉中,抚平了他所有的疲惫与伤痛,让生机与活力再次变得充盈。 清休澜就像知道应听声在担心些什么一样,指了指自己的大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开口保证道:“不会变。” “什么都不会变,我向你保证。” “无论那些记忆是否属于我,无论我曾经是什么身份,通通都不重要了。”清休澜看着应听声的眼睛,语气轻而虔诚:“我只相信此刻的真实。这才是切切实实属于我的东西。” 而就在应听声眼眸亮起,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他的眸中却划过另外一丝属于刀剑的冷光,应听声脸色一变,揽住清休澜的腰,带着他往后一侧身,躲开了一柄不知从何袭来的飞剑。 “反应挺快。” 不远处,走来一位莫约十五六岁,一袭婀娜红裙,顶着满头摇晃的宝石的姑娘。 那姑娘抬起右手,刺空了的长剑便颤动了一下,随后飞回了她的手上。 应听声与清休澜盯着来人。 这可是他们的故人。 “浮生?我以为鲛人不会参与人间的事呢。”清休澜淡淡说道。 “鲛人一族遗世独立,不参与纷争,也是建立在自身的利益不会被侵犯的前提下的。”浮生还是如清休澜之前见过的那样,似笑非笑,“鲛人需要灵脉,兰芙塔,也需要灵脉。” “鲛人和五非族人都不能飞升,为什么连这点上天的恩赐你都不肯放过,要将其带离这片土地呢?”浮生说着,语气突然转冷,就像突然暖春突然浸入了寒冷的冰水当中一样:“为了维持鲛人海难得的安稳,我是不会允许你将灵脉带走的。” 清休澜还当她是不清楚情况,浮生总归是凉倾族群中的人,清休澜便多了一丝耐心,解释道:“如今灵脉中不止有灵力,还混杂着神力,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神力混杂其中,难以分离。”清休澜摇了摇头,随后面色平静地一指周围那些尸骸,对浮生说道:“封印灵脉,我也是迫不得已。” “人间如何我不感兴趣。”浮生有些傲慢,也有些恶劣,道:“我只知道我身为鲛人一族的祭司,所做的一切都只为鲛人一族的延续,安稳和幸福。” “——谁要试图影响,或者夺走鲛人一族的安稳。”浮生话才说了一半,就突然发难,右手的长剑,被她从中间掰断,化为了双手短刃。 第187章 随后,浮生身手敏捷地往前跃了几步,闪身消失,紧接着出现在清休澜的身后,将手中的双刃刺出。 “——我就杀了谁!” 清休澜自然不会任由浮生动作,他转过头,手中的不见黎甚至都没有动作,浮生就脸色一变,迅速抽身回退,半蹲在了地上,用手中的双刃稳住了身形。 随后,她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看向清休澜,眯着眼,开口道:“不对,你不是清休澜。” “或者说,你已经不是曾经我见过的那个清休澜了。”浮生神色不明,视线从清休澜的发丝间穿过,又看进了他的那双金眸当中。 “人总是会变的。”清休澜随口说道。 “浮生?!” 下一秒,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的凉倾就急匆匆地从远处赶了过来,刚要说出口的话因为清休澜的回眸顿了一息,她看着面前略有不同的清休澜,“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最后还是浮生先开了口:“殿下,站到我身边来。您是属于鲛人一族的,现在,不要再帮助他们了。” 凉倾听到这话一皱眉,却没有任何离开的动作,和浮生四目相对,不解道:“浮生,你怎么了?” 浮生看着凉倾,沉默了两息,最终还是开口道:“殿下,鲛人海的兰芙塔,正在枯萎。” 说着,她目光一转,看向了清休澜,“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您这位好友,要将灵脉从这片土地上剥离。” “——您难道想眼睁睁地看着兰芙塔全部枯萎后,鲛人海再次陷入无尽杀戮的混乱当中吗?” 凉倾听到这话,没了反驳的底气,她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掌心,难以置信道:“……兰芙塔为什么会枯萎?明明之前灵气也消失过……” 凉倾口中的消失,正是那段长达七年的,灵脉枯竭的时期。 “还不明白吗?我的殿下。灵脉面对暂时的枯竭,和灵脉彻彻底底,毫无痕迹地直接消失在这片土地上,是不一样的。”浮生的目光转移到了凉倾身上,似乎在催促着她做出决定。 “鲛人本是嗜杀嗜血的生物,这千年来,全靠兰芙塔维持着每条鲛人的神智,让其不去残害同族。” “您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族群消失吗?”浮生紧紧盯着凉倾,“您可是鲛人一族的二殿下,保护族群,是您的责任。” 凉倾被突然而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脑袋里面充斥着不同的声音,每一道声音都在不约而同地催促她赶快做出选择。 “我……” 凉倾刚开口,就再次被一声爆炸打断了声音。 清休澜抬手,强行压下了众人身周开裂的大地,然后转头看向浮生,说道:“你找错人了。” “你不应该找我,我不过是天道赐福的一个载体。”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挡住浮生看向凉倾的灼热目光。 “我确实想带着灵脉消失,但最终使这件事能够顺利进行的,是天道。” “你不管是杀了我,还是控制我,都不能阻止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个事实。”清休澜摊开双手,随后,他又缓缓竖起了右手手指,直直指向天空。 “你想阻止灵脉消失,应该找天道。” 第158章 凉倾和浮生听到这话神色皆是不明。浮生紧盯着清休澜, 似乎是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你在骗我,天道根本不存在。”浮生显然不相信。 毕竟天道是否存在她判断不出,清休澜是否存在她还不知道吗? 清休澜笑了一声, 但他那声笑被突然响起的雷鸣掩盖, 众人眼中, 清休澜好像只是闭着眼,勾了一下唇角,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就已经阴沉下来, 而清休澜那双金眸亮了一下, 又很快暗下去。 “你不信吗?”清休澜说着偏过了头, 背对着突然聚集起大片乌云的天空, 问道。 乌云从远方袭来, 逐渐蔓延, 遮住天光。 紧接着,天空轰鸣一声,也不知是在支持清休澜所说,还是在反驳清休澜所说。 浮生的视线缓缓从清休澜身上移至他头顶那时不时闪烁白光的灰暗天空。 而清休澜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淡然开口:“你有事就找天道说吧,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只想在人间寻一处安稳的住所,度过余生。” 但就在清休澜话音落下之后,又是一声轰鸣,一道闪电劈在清休澜身后不远处,将清休澜布下用来压制地面颤动的法阵劈碎。 “看来你口中的天道, 并不认可你所说。”浮生冷哼一声,比起虚无缥缈听起来就不靠谱的天道,浮生显然更想通过活生生的, 站在面前的清休澜来达成自己的目标。 “这就是我的事了。言尽于此。” 清休澜说完,似乎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直接道:“我依旧保持原来的观点,留下掺杂着这神力的灵脉对人间而言,不是好事。” 清休澜这话一出,凉倾只觉如坠深窟。 如今,灵脉存在于人间只会对人间造成更大的混乱,但如果毁去灵脉的话,她的族群又会陷入无尽的混乱当中,就像天平的两端。 凉倾找不到能维持天平平衡那个点,她只要微微一动,天平就会不受她控制地往其中一个方向倾斜。 而天平的两边,都是她所爱的地方,都住着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凉倾。” 突然,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唤让凉倾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随后,她就看见自己的姐姐穿着一袭白纱长袍,从浮生身后走了出来。 凉琂头上戴着王冠,浮生见到她时,也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凉琂脸上是身为掌权者的沉稳,走到凉倾面前时,某种过于复杂的情绪让凉倾生不出一丝亲近的心思来。 “姐……”凉倾刚说出一个字就蓦地住了口,随后沉默下来。 “母亲已经陨落。如今,由我接手鲛人族女皇一职。”凉倾语调中带着一丝麻木,没什么感情地站在凉倾身前,随后看着面前不常回家,偏爱人间的妹妹,叹了口气。 凉琂从自己发间取下了一朵枯萎的兰芙塔,递至凉倾眼前,然后开口说道:“连浮生祭司都已经换了一位,凉倾,你错过了太多事。” “浮生并没有夸大其词。你出生得晚,或许从没见过失去兰芙塔维持神智的鲛人海中的鲛人,但我却是见过的。” 说到这,凉琂目光中似有怀念,缓缓说道:“那时,鲛人海的情况和现在的人间差不了多少。母后日日都在祈求上天给鲛人族一些垂怜,至少不要让我们的血脉断绝。” “或许母后所祈求的上天,就是你们口中的天道——母后的祈求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母后在结束祷告之后,便在皇宫附近发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神圣花朵——正是兰芙塔。” “那一天,在鲛人海中被称作‘朝生日’,但在人间,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人们将这一天称作——‘灵脉初现’。” 说完这句话后,凉琂沉默了一息,看着凉倾垂下的眼眸,放轻了声音,说道:“无论如何,鲛人都不能失去兰芙塔,也不能失去灵脉。” “为此,不管是要和清休澜为敌,还是和天道为敌,鲛人一族都在所不惜。” 最终,凉琂沉声下了结论,而这样的形势,是凉倾不愿意看到的。 “……没有别的办法吗?”凉倾低声问道。 不管是叫她站在守护了多年,生活了多年修仙界对面,还是叫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族群滑向灭亡,凉倾都是做不到的。 她不管选择还是不选择,都总有一方会被毁灭。 凉倾抬起头,无助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与站在人群后方的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瞬间,凉倾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也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直接开口问道:“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能够同时保全修仙界和鲛人海的,对不对?” 周围的议论声顿止,众人的视线都顺着凉倾的目光看向了清休澜。 清休澜沉默与凉倾对视几息,然后在凉倾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前张开了嘴,还没等清休澜说出话,他的脸色就骤然一变,立刻伸出右手往头顶一挥,堪堪拦下了一道雷。 这道雷极其迅猛,威力也极大,周围的人都被掀翻了出去,应听声与清休澜的衣摆也在猎猎作响。 清休澜在拦下这道雷之后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应听声也察觉到了异常,低声问道:“天雷?” 周围的动静太大,就连不远处的云歆与孟玄等人都被惊动,急匆匆赶了过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 而在那到天雷落下之后,天空中闪烁了一下,出现了两道人影。 云歆与孟玄在看见那两道人影时觉得有些熟悉,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而应听声的反应则更大些,瞬间认出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两道人影的,立刻看向了清休澜。 第188章 清休澜微微皱起了眉头,显然和应听声一样,已经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果不其然,那两道人影落地之后,孟玄惊疑不定地喊了一声:“是你们?!” 来者却直接忽视了包括孟玄在内的所有人的视线,直直在清休澜身前跪下,低头劝道:“殿下,不要再任性了。” “是啊,娘娘发了好大的火。”另一人也接着说道:“殿下快回去和娘娘认个错,娘娘最疼爱殿下,想必不会为难您。” 这两人一开口,就连云歆也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之前在离人海,习千瑜开天门时,在那人间罅隙中曾出现的那两道人影吗?! 不止云歆,连周围人都纷纷堪称愕然地看向了清休澜。 能让来自天上的人用如此毕恭毕敬的态度劝导,甚至还口称“殿下”,那清休澜岂不是…… 众人都不敢再深想下去,生怕想到什么让自己心脏骤停的事。 而处于目光中心的清休澜皱起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他反而还微微往旁边退了一步,似乎并不想被跪拜。 “我不会回去。”清休澜缓缓摇了摇头,开口道。 “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我都在这人间待了这么久了。”清休澜百般不解,“就因为灵脉消失吗?” 那自然不是的。 ——是因为接到了天道的授意。 但这样的事怎么能和清休澜说呢?于是婉清沉默了一下,说道:“长乐天比人间好上太多,殿下这样的身份在人间,是委屈了。” “我不觉得委屈。”清休澜不吃这一套,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你回去吧,和你们娘娘说,我在人间挺好的。” “殿下就别为难我们了。”鹤火接上了话音,道:“娘娘下了死命令,殿下不回去,我们可就糟了。” 清休澜也不是第一次被威胁了,只要不关乎自己在乎的人,他向来是没什么所谓的,闻言脸色都没变一下,“那就别回去了,你们娘娘问起,你就说你们被我强行扣下了。” 婉清:“……” 鹤火:“……” 婉清与鹤火的嘴角都抽了一下,婉清的动作幅度更明显些,似乎难以相信这样的话真的是从自己曾经服侍的小殿下口中说出来的。 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了几步,半跪下来,不是因为礼数,也不是因为内心的尊敬,单纯只是因为这两位从天上下来的仙君周身散发出的威压。 现在还站着的,除了清休澜之外,就只剩他身边的应听声。 清休澜拉着应听声的手,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无声无息地对抗着面前两位仙君的威压。 眼看清休澜是铁了心不想回去,两位仙君悄悄对视一眼,鹤火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婉清对上他坚定的眼神之后,叹口气,站了起来。 “殿下如此固执,就莫怪我与鹤火动作粗鲁了。”婉清突然伸出右手,一道光芒便飞向高空中,快到连清休澜都没反应过来阻止。 虽然清休澜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直觉却告诉他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清休澜警惕地抬头看去,但天空安静异常,什么动作都没有。 清休澜皱起眉,并不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两位仙君,道:“你让我不要为难你,但你又何尝不是在为难我?” “我知道殿下在人间待的时间长了,难免难以割舍,等安定之后,殿下也可以偶尔下凡小住几天的。” 婉清似乎非常通情达理,但说出的话却完全没有安慰到人:“殿下待在长乐天的时间远比人间要久得多,只不过因为殿下不愿拿回记忆,才会觉得自己属于人间。” 清休澜:“……”什么狗屁。 他微蹙起眉,正想开口反驳,却又看婉清身旁的鹤火也站了起来,朝清休澜俯身行了一礼,冷静开口说道:“殿下莫怪。” 清休澜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瞬。 下一秒,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金光直直洒向地面,却只聚焦于清休澜身上。 天道再次降临在人间。 看到照在自己身上的金光时,清休澜就觉得不妙,第一反应是伸手拉住自己身后的应听声,随立刻抬手甩出一道神力,将跪在自己身边的人用神力笼罩起来,避免他们被天道波及。 但神力的源头就是天道,在天道凌驾于所有上神上仙的前提下,清休澜挥出的这道神力就失去了作用。 众人只觉自己的灵魂好像被抽离了出来,整个人变得轻盈而虚无,眼前是一片白色,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模糊起来。 清休澜作为天道的主目标,承受的压力是周围人的几倍,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像面团一样,被天道撕开,加上点水又粘合起来,揉吧揉吧两下,才囫囵揉出了个人形。 但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入目便是一片黑暗。 清休澜并不慌张,打了个响指,周围便亮起星星点点的金色神力。 看来没瞎。清休澜心想道。 那照亮了周围的,如同一只只细小的萤火虫的神力顺着清休澜的心意四散开来,照亮了他身周的每一寸。 清休澜顺着光往前走了两步,他抬起了右手往前试探,避免自己撞上看不见的结界。 但奇怪的是,清休澜一连走了一盏茶,周围的黑暗也没有任何消退的意思。 清休澜一路畅通无阻,没有碰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遭到任何阻碍。 好像他被关在了一间黑暗的笼子里,笼子透不出一丝光,宽敞无比,把他整个人都隔绝在真实的世界之外。 清休澜有些没耐心了,更让他着急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明显被他一起带走了的应听声。 他清楚记得自己在闭眼前还牢牢抓着应听声的手,可再次睁眼,应听声就没了人影。 天道出手将他们全部带走,那最终目的地肯定是长乐天。 别人也就算了,他们都是被清休澜波及到的,天道没有理由对他们动手,处境应该不会坏到哪去。 但应听声不同,应听声和自己的联系太重。 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离不开斩不断的联系,再加上清休澜本就无意隐藏的态度,就算不长眼的也能感受到应听声的不同。 ——更别提天道有那么多只眼睛。 谁知道天道会不会是一个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冷血无情的东西。 清休澜皱着眉,右手凝结了一团神力,随后猛地将其挥了出去。 可惜那团神力像流星一样向前飞去后便没了动静,几息之后,那璀璨的尾光也消失在了黑暗中,无声无息。 清休澜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颇有种不管往哪儿使劲都是无用功的感觉,十分无力。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清休澜右手往空中一抓,随后不,见黎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看见这柄熟悉的长剑时清休澜松了口气。 随后,他将神力覆盖在不见黎上,脚下一点,浮在半空中,随后朝周围挥出数百道剑气,想将这个囚禁自己的牢笼打破。 但不见黎毕竟只是一柄比较出挑的长剑,比不上分景,哪怕有清休澜加持,面对这座无边无际的黑暗牢笼,却也稍显乏力。 清休澜挥出的剑气软绵绵地向下散去,并没有撞上任何东西,只是慢慢消失在黑暗当中,也不知是因为牢笼无边无际,那道剑气去往了更深的地方,还是因为那道剑气直接被黑暗吞噬了。 多次尝试无果之后,清休澜叹了口气。 他收起了不见黎,重新落在地上,然后坐了下来,决定不再白费功夫,浪费体力。 会有人来找他的。 一定会有人来找他的。 清休澜想道。 —— 长乐天。 “诸位稍安勿躁,待我等请示了天道之后,自然会将诸位送回到原本的世界。” 一下来了十多位陌生人,长乐天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面色平静,有的人略显急躁,还有的一脸不屑。 他们都是因为站在了清休澜身边,而被天道波及,强行召唤到了长乐天的。 婉清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在长乐天中从未出现过。 但事到如今她也别无选择,只能将这些尚未飞升,没有仙阶,却已经来到了长乐天的普通凡人安置在大殿当中。 鹤火已经去请示天道了,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 “牵连诸位乃是意外,长乐天自然会补偿大家。”婉清面对突发情况可谓临危不乱身经百战,迅速稳定在众人身周蔓延的不安情绪。 “诸位可以在大殿之中随意走动,婉清可以向大家保证,大殿之中是绝对安全的,诸位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说完,婉清又走到了大门边,随后抬起右手,手心朝上,一指门外,接着开口道:“要是诸位感兴趣,婉清也可以带大家简单参观一下长乐天。” 第189章 众人对视一眼,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兴奋和狂热。 “天界”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上神和上仙。居然也是真实存在的,那就意味着——飞升也是真实存在的。 而他们居然直接略过了飞升这一步,先看到了所谓“天界”的真容。只要在这多看一些,多记一些,待到回凡间之后,还怕飞升不了吗? 婉清轻易地解读出了站在大殿中的众人心中在想什么,却没有说出口,面色如常。 待到鹤火请示完天道,将这些误入长乐天的凡人送回人间后,他们自然会遗忘这段经历,只会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十分模糊的梦。 但其中却有个例外,应听声左右看了看,面色凝重,往前走了一步,开口问道:“仙君,是不是少了一人?” 婉清这才将视线移到了应听声身上,看见他时眸中划过一丝异色,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但她还是维持着神情的平静,答道:“道友是在找殿下吗?殿下本就属于长乐天,如今既已回归神位,自然是回自己的神殿了。” 应听声听到这话之后神情并没有多意外,表情也堪称淡定,接着问道:“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参观一下殿下的神殿呢?” “放肆。” 突然,一声极具威严的女声从大殿门口传来,婉清听到这道声音心里一惊,随后立刻低下头,半跪下来,恭敬道:“娘娘。” 站在大殿中的众人还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来者是谁,纷纷呆愣在原地,没有动作——然后就被一道比两位仙君身上还重的威压压倒在了地上。 在人间时,众人在两位仙君的威压下,还能尽力保持着跪姿,背也能够挺直,但如今,已经有人承受不住,直接趴了下去,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 有的人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的内脏都快要被挤出来了,好像身上突然凭空多出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石头一样。 而其中最难受的便属应听声。 因为婉清口中的娘娘在走进了大殿之后,视线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凌阑身份尊贵,岂是你一介凡人能够仰望的?”玉明堂语气淡然,字句清晰,显然是对应听声说的。 应听声听着玉明堂用这个自己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唤清休澜,心脏就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捏了一下一样,有些痛,有些紧,还有一些让他喘不上气。 但即便如此,应听声心中却隐隐有一股底气,好像有一盏琉璃灯突然燃起,给了他一股未知的勇气一样,应听声顶着威压艰难开口道:“他不叫凌阑。” 此话一出,婉清的脸色就是一变。 这对玉明堂而言可谓十足冒犯,更别提他这句话中的主角,正是玉明堂的底线。 婉清在心中默默为应听声祈祷着。 果不其然,玉明堂听见这句回话之后眯起了眼,什么话都没说,但应听声原本半跪着的身形就被无形的力量狠狠一压,直接佝偻着背,跪在了地上,全靠双手支撑才没完全趴下去。 即便如此,应听声在咽回一口鲜血,喘了两口粗气后,依然坚定地开了口:“……他不会留在这。” 轰—— 下一秒,一道神力便擦着应听声的头往后砸去,直接将大殿砸出了个洞,众人甚至能够通过这个巨大的洞看到外面的景色。 玉明堂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她缓缓、缓缓地往前走去,在应听声身前停了下来,然后俯视着他,问道:“我见过你,那个总跟在凌阑身边的小孩。” “他不叫……唔!”应听声刚说了两个字,就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一股力量死死扼住,让他再发不出一丝声音,甚至只能容纳稀薄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部。 “不管你是用什么方式蛊惑了凌阑,我都不会允许他再下人间的。”玉明堂不急不缓地说道。 应听声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神中却写满了不赞同,他勉强动了动被无形的双手扼住的脖子,轻微地左右摇了摇,发出了几丝气音。 “我说,你谁啊。”突然,云歆开了口。 这个从小放肆不羁到如今的女孩一点也不畏惧,云歆用自己的长剑撑着地,勉强直起了身,嗤笑了一声,开口反驳道:“你就算是清休澜他妈,也不该替他做主。” “更何况清休澜本人都已经表明了自己不会再回长乐天的态度。” 哐—— 云歆感受到一股杀意,瞬间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柄原本被她握在手中的长剑。 “你又是什么东西,没人教过你,不该开口的时候就乖乖闭嘴吗。”玉明堂冷声道。 “婉清。” 听到呼唤,婉清也没有抬起头,只开口应答道:“我在,娘娘。” “好好教导教导这些凡人,别让他们乱了长乐天的规矩。”玉明堂说完之后转过了身,往门口走去。 在离开之前,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回过头,不知在对谁说。 “想将他强行留在长乐天的,也不是我。” “这是天道的意志。” 第159章 应听声听完这句话后, 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冷哼,看他的表情,似乎下一秒就要说出一句“狗屁天道”来。 好在婉清看了一眼应听声, 然后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音, 道:“是, 娘娘。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他们规矩,待到请示完天道后, 便送他们回人间。” 说话间,婉清往旁边看去, 对上了应听声的视线, 随后, 她动作轻微地朝应听声摇了摇头, 应听声沉默与她对视两息, 最终还是垂下了眸, 不再言语。 婉清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转过了身,面朝背对着大门的玉明堂,开口说道:“请娘娘放心。” 玉明堂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抬步踏出了大殿,随后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众人这才感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如潮水一般渐渐散去,终于让新鲜空气再次充盈在自己的肺部。 应听声也感到原本扼在自己喉间的力道也在逐渐变弱,在那股力道完全消失之后,他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下一秒, 婉清就站起了身,走到了应听声身前,垂着眸, 语气不明地对他说道:“你可真大胆,因为仗着殿下喜欢,所以敢肆意妄为吗?” “肆意妄为?”应听声的声音变得沙哑,有些低沉,但每个字说的都极为清晰,甚至连周围的人也都能一字不落地听清:“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婉清听到这句话后叹了口气,伸手挥出一道神力,隔空将应听声托了起来,对他说道:“你对殿下很重要,我看得出来。” “但你可能不了解殿下的身份。” 总归站在这里的所有人最后都会失去记忆,婉清便也无所顾忌:“殿下是所有上神当中,最特殊,也是身份最尊贵的那一位。” “旁人需要付出大量时间,精力,甚至可能还要赌上性命才能够获得的神位,殿下睁眼便有。” “从小看护、教导殿下的更是身为众神之首的玉明堂娘娘。除了天道,殿下不需要听从任何人的话。”婉清跟在玉明堂身边已有十几万年,哪怕是一介女官,地位却已经超过了大多上仙。 婉清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跟在玉明堂身边——直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小殿下在天道的意志下诞生,婉清便在玉明堂的授意下去到了小殿下的身边。 小殿下的神位是天道亲自册封的,在他之前,长乐天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因为天道的授意和默许,这位伴随着日月星辰一同降生的小殿下,似乎生来就是在长乐天享福的。 他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哪怕是当众和玉明堂娘娘叫板,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长乐天对他而言,就是一座巨大的乐园。在这里,他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没有人会阻拦他。 别人视若珍宝的仙兽仙草,他却已经司空见惯,哪怕这位小殿下游手好闲几万年,天道也从未有过一分不满。 在这种明眼人都察觉得出的偏爱下,众神都纷纷推测起他的身份来。 能够让天道破例至此,宠爱至此,偏心至此的……究竟是什么身份? 要知道,天道可从不正眼看任何人,也从不听任何人的话,祂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下放一个又一个意志,其他的——包括世界会不会毁灭,众人会不会有怨言,快乐与幸福是否降临于人间……祂通通都不在乎。 没有人能够与天道沟通——如果再简单不过的“是”与“否”也能算作沟通的话——向来都是天道单方面下达指令。 在此基础下,长乐天逐渐传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觉得合理,流传甚广的谣言。 ——这位伴随着天道的意志降生的小殿下,可能就是天道为自己选取的“继承人”。 这样的推测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的,但一经问世,便引发了轩然大波。 虽然只是推测,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这位年轻的小殿下与天道之间的关系不浅。自那之后,便再无人敢与小殿下闲聊,生怕沾染上天道因果。 第190章 天道下放给玉明堂的任务,是让她照顾、保护这个孩子,玉明堂完成得很好,似乎真的尽到了一位“母亲”的责任——除了没有爱之外。 这位千尊万贵的小殿下,是在无尽的孤独中长大的。虽然他不知道众人纷纷避着自己走的原因,却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同时,他也能感受到高空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照顾小殿下的仙侍和女官不少,但她们每次站在他身边时,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从来不敢抬头看他,也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对他提出的问题,仙侍们也都只有简短的“是”或“否”两个答案。 身边所有的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只有他没有。 小殿下常常坐在树下发呆。 好像他只需要每天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吃好睡好就行。 ……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千年后,便像一碗放入了一桶蜂蜜的牛乳,已经甜得有些发苦了。 小殿下厌倦了长乐天,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果不其然被玉明堂严厉拒绝,因为那并不安全。 为此,小殿下和玉明堂大吵了一架,最终,小殿下夺门而出,去见了天道。 但真正跑到天道面前时,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眼神愤怒地盯着面前这团没有人形,没有实体的未知生物,几息后重重回过头,转身离开。 小殿下召唤出一柄长剑,盯着自己脚下如梦似幻的土地,毫不犹豫地划开一条缝隙——跳了下去。 他落到一片湛蓝无比的海面之上。 这是长乐天没有的景色,他瞬间被吸引住了目光,再也没有回头朝天上看一眼。 玉明堂在得知此事之后一拍座椅扶手,整个大殿便颤动了一下,随后她面色难看的去见了天道。 玉明堂向天道请示,天道只回了她八个字。 “收回记忆,赐下祝福。” 于是,玉明堂便带着天道赐下的祝福穿过了那道缝隙,来到人间,将这颗名为“灵脉”的种子播了下去。 随后,她站在高空之上,对上了小殿下的视线。 瞬间,小殿下身上的神力和记忆就被封印了起来,就连样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只有那双金眸,明亮如初。 玉明堂抹去了他有关长乐天的一切记忆,随后头也不回地重新回到了天上,等待着天道的下一道指令。 “在人间经历的一千五百年,是殿下这辈子受过最大的委屈。”婉清语气不急不躁,间隔刚刚好,正好给了人消化思考的时间,又没有显得太过漫长。 “被污蔑,被利用,哭泣与伤痛——这些东西本不该存在于长乐天,更不该出现在殿下身上。” “所以你明白吗?”婉清与应听声对视着,仔细观察着应听声眼底出现的情绪,淡然说道:“无论是我,还是玉明堂娘娘,都不会让殿下再受到任何伤害与苦痛——自然也不会再允许殿下回到那个令他悲伤过的地方。” 应听声听完之后,神色变得尤为复杂,他看着婉清,开口问道:“……敢问女君,女君对我说的这些,全都是出于个人意志吗?” 怕婉清浑水摸鱼,应听声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关心他,保护他,爱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痛,不让他感到难过——这都是女君与玉明堂娘娘发自内心的,出于个人的意志做出的决定吗?” 婉清面色不变,却没有回答应听声这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你逾越了。” 应听声已经从婉清这个称不上回答的回答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倘若我刚才问的这些问题的答案无一例外是‘是’,那我倒觉得他留在这里,也并无不可,甚至更好——无论长乐天如何,至少这里有发自内心去关心、关爱他的人。” 应听声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线,道:“差点就放手了——还好你的答案是‘否’——而我也不希望他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他不会快乐。” 多劝无益,应听声再怎么特殊,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能掀起多大的水花? 因此,婉清并没有将应听声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应听声说的这些话就好像幼稚的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所以,婉清也不和他争,转过了身,往门口走去,平静道:“快不快乐,幸不幸福,殿下自己都不清楚罢。” “再说,这些情绪真的重要吗。殿下若能自己想开点,之后待在长乐天的日子,或许还好过一些。”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婉清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应听声,说道:“至少殿下还拥有一千五百年夹杂着各种情绪的记忆,之后待在长乐天要度过的,那漫长的几千几万年间,也有点东西能够聊以慰藉。” 应听声才不管婉清在说些什么狗屁,他现在只想知道清休澜在哪,于是他往前快走了几步,嘴角又渗出了一丝血迹,开口喊道:“他在哪?” 婉清没有回答。 应听声眸色一凛,冷声问道:“你们囚禁他?” “怎么会呢,谁能够囚禁殿下?”婉清听到这话,神色堪称淡定,面上毫无破绽,说道:“只是殿下在人间待了太久,需要休息。所以娘娘找了处安静的地方,让殿下安心住着罢了。” “我要见他。” 婉清几乎要被这个不知谨言慎行为何物的狂妄凡人气笑了,但她还是保持着良好的素养,心平气和地对应听声说道:“殿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为了不让殿下伤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说完,婉清转过身,推开了不知何时合上的门,正要离开,却突然听见一阵破空声,急速朝自己袭来—— 唰—— 一柄长剑擦着婉清的发丝,钉在了她面前的门上,剑身微微颤抖着。 “我说,我要见他。” 这样的动作就算是对普通人来说,都是极为冒犯的,更别提对一位天上的仙君。 婉清缓缓转过了头,看向应听声,应听声只觉一股寒意从自己的尾脊处往上延伸,就好像被一个有着长舌头的女鬼舔了一下后颈一样——但很快,这股诡异的感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应听声却清楚知道,婉清转头看向他时,有一瞬间是想杀了他的,但碍于某种原因,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婉清伸手,握住分景剑的剑柄,将其从门上拔了下来,她手握分景挽了个剑花,随意评价道:“这是殿下的剑吧?殿下竟然把自己的佩剑都给了你。” 说罢,婉清便又朝应听声走了过来,抬手一抛,将分景抛回了应听声手中,她转过身,对站在大殿中的众人说道:“长乐天地势复杂,宫殿交错,诸位若想四处走走,切记莫要走远,若触犯了哪位上仙上神,可没人保得了你们。” “若觉得殿外风景无趣,留在殿内看看书,品品茶,也是不错的选择。”说着,婉清偏过头,不咸不淡地看着应听声,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跟我来吧。” 说完,婉清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应听声则收起了分景,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婉清的步伐。 走出大殿之后,婉清继续往前走着,开口道:“想见殿下是不可能的。别说你一个凡人,就连玉明堂娘娘都见不到殿下。” “什么意思。”婉清这话让应听声皱起了眉头,错后她半步,开口问道:“你口中这位身份尊贵的玉明堂娘娘都见不到他的话……是天道?” 婉清终于微微偏过了头,脸上似有赞赏,但眼神中却还带着一丝不屑,好像在她看来,哪怕应听声猜到了原因,也是应该,理所当然的。换言之,应听声若是猜不到原因,反倒会让婉清觉得“不过尔尔”。 “殿下原本都回了长乐天,却又因为放心不下人间,自己跳了下去。天道大怒,这才又派我与鹤火亲自下凡,迎殿下回归。” 婉清简单解释了两句,话音一转,又接着说道:“这样的事我们哪还敢让其发生第二回?不得小心伺候着殿下。” 说着,婉清突然在一间关着门窗,略显孤寂的偏僻宫殿大门前停了下来,道:“在这个诸事不安的节骨眼上,莫说是天道,就连我与玉明堂娘娘,都是不希望再多生事端的。” 话音刚落,婉清突然发难,甩出一道神力,直接将站在自己身旁猝不及防的应听声强行推进面前的宫殿中。 宫殿的门瞬间打开,又在应听声踉跄进入之后猛地关闭,就像张嘴吃了个人一样,又安静下来。 婉清动作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语气很淡:“你也莫怪我如此,是你太过特殊。” “待到此间事了,一切安定,我自然会找人亲自将你护送回凡间。”宫殿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也不知是里面的人没有说话,还是宫殿直接将所有声音都隔绝了。 第191章 婉清也不在意有没有回话,接着说道:“殿内一切不缺,你也莫寻死,莫起别的心思。” 说完,婉清又抬起手,快速比划了几个手势,神力便顺着她的动作绕在了宫殿周围,形成了一层结界。 做完这一切之后,婉清收拾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穿过结界,转身离开。 宫殿内,应听声被婉清用神力猝不及防地推进了大门之后,反应迅速唤出了分景往前掷出,想要拦住即将关闭的殿门。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分景剑的剑尖卡在了门中间的缝隙当中,没有落下,也没能阻止殿门关闭。 在应听声踏入这座宫殿时,原本昏暗无比的宫殿就自然燃起了蜡烛,照亮了他周围。 应听声抬起手,想要直接击碎殿门,但却没能唤出灵力,他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心,再一次尝试着起一个法诀,却没有成功。 他不死心地又试了符咒和法阵,无一例外,所有需要用灵力驱动的咒法全部失效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在这长乐天只能使用神力,还是因为这座宫殿封印了他的灵力。 应听声心不在焉地听着门外婉清说的话,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往旁边走了两步,摸上了殿内的窗户。 在应听声的指尖触碰到窗户的一瞬间,他的手便直接穿了过去,就像探入了一汪水中一样,激起了阵阵涟漪,让这雕花窗棂都变得扭曲起来。 应听声皱着眉,试探性往前一抓,但什么都没有抓住,他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丝微风。 他迟疑了一下,再次试探着用眉心贴上窗户,却毫不意外地被挡住了。 果然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他找到离开的方法。应听声叹了口气,准备再找找别的办法。 应听声扫视了宫殿一圈,宫殿很大,如婉清所说,殿内什么都不缺,桌上摆放着食物,茶水和水果。 应听声往宫殿的里间走去,看到了一间收拾整齐,不沾灰尘的卧房,他转过身,往另一边走去,眼前骤然明亮,在这宫殿后,方竟还有一座小花园。 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果不其然,这座花园是建在外面的,周围用高高的墙围了一圈,将拥有星河般梦幻色彩的天空都框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应听声虽没了灵力,但身手还在,他无心去观赏那种在花园中开得郁郁葱葱的鲜花,脚尖一点,想直接跃上墙,从墙内跳出。 然而,如应听声所料,那墙虽然看着空荡,但上方却也设下了结界,要不是应听声早有准备,在感到前方有障碍时立刻抽身回退,一个翻身落回地上,他准要被撞个鼻青脸肿。 看来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应听声没有气馁,转过了身,回到了最初的宫殿门前。他看着门缝中插着的分景,眯起了眼,随后往前走了两步,右手握上分景剑的剑柄,将其往里推去。 随后,他就感到了一股非常强劲的阻力,就好像门缝对面不是空旷的室外,而是一堵非常坚硬的墙壁一样,分景再不得近。 应听声皱着眉,又将分景往上一划,没有遇到阻力,但还是无法继续将分景推入。 握着分景上下滑动了两次后,应听声又小心地松开了手,分景依旧稳稳当当地卡在门缝当中。 似乎是为了验证什么,应听声又握上了剑柄,但这次没有再将分景往里推去,反而将其往外拔。 分景纹丝不动。 就好像分景剑的剑尖已经被牢牢吸附在了门缝当中一样。 应听声知道,他如果想出去,非借助分景的力量不可,分景剑特殊,他只需要找到一个能够将分景推进去,或者拔出来的办法就好。 但他现在没有灵力,宫殿之内也没有任何能够更他使用的工具。 应听声叹息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拉开椅子坐到了摆满了佳肴的饭桌前,却没有一丝胃口。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知道清休澜也不想待在这里,他想和清休澜一起走——可是如今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如果不是天道,玉明堂和婉清是不稀得管清休澜的,她们之所以会出手留下清休澜,全都是因为这是天道的意志。 归根结底还是天道的错。 应听声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将天道翻来覆去地骂了个遍,仍不满足,他心中积攒的烦躁无处释放,无意间,应听声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菜肴上。 在这菜肴上停留了两息之后,应听声猛地伸手,直接掀翻了几道菜肴,那尚且温热的菜肴轻松被应听声甩在了地上,装着菜肴的盘子也碎裂开来。 随后,应听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下心中烦躁。 接着,他的目光一顿。 那几盘落在地上撒了满地的菜肴,居然慢慢地沉了下去,随后完全消失在地面上。 而下一秒,原本空缺了一块的桌子,又重新浮上了几道冒着热气的菜。 应听声看着这神奇的一幕,缓缓挑起了眉。 最后,他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个苹果,然后猛地朝窗户砸去。 果不其然,窗户直接将这个苹果吞噬进了未知的空间,窗户纹丝未动,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而那果盘中苹果的位置则换成了一个足有两只手那么大的桃子。应听声拿起了这个桃子,在手上掂了掂,随后又朝着宫殿的大门抛去。 大门也像窗户那样,瞬间就将被应听声抛过来的桃子吸了进去。 而表面纹丝未动的大门却轻轻地颤了一下,应听声在察觉到这股极其细微的颤动之后,眼底漫上了笑意。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想找一个足够大的东西。随后,视线便落在那放在地上的百宝柜上。 应听声走到百宝柜边,顺手推了一下,很轻易就推动了百宝柜,确定这柜子不是粘在地上或墙上后,他便直接拍出了一掌,将那两人高的百宝柜拍了出去。 随后,应听声脚上发力,将自己也一同送了出去,随着百宝柜一起。 百宝柜在接触到宫殿大门时瞬间被吞了进去,而同时,应听声也握上了卡在门缝中的分景的剑柄,猛地往外拔。 只要能够使大门轻微松动,应听声就能将分景从门缝中拔出来。 而那百宝柜在被大门吞噬时,应听声感到了一股更加明显的颤动,甚至连被放在桌上的茶水都微微摇晃起来,应听声左脚踩上大门,用尽力气往后仰。 在百百宝柜被完全吞没的瞬间,分景也猛地从门缝中脱落。 应听声握着分景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扶住了桌子,才没摔倒在地。 他看着手中的分景,心中有了主意。 第160章 在原地闭着眼打坐的清休澜突然感到眼前闪了一下, 就像亮起了一盏灯盏一般。他缓缓睁开眼,随后看到一团淡蓝色的光团出现在自己眼前,在黑暗中尤为明显。 清休澜有些疑惑, 定睛看去, 那淡蓝色的光团之中, 似乎有几个人影。 清休澜首先看出了其中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则是应听声——尚且年幼的应听声, 还有在画面一角的沈灵和许寄忱。 清休澜用手撑了一下地,站起了身, 走到了那团光团前, 抬起右手, 似乎想去触摸这光团, 却又怕惊扰什么一样, 右手突兀地停在了半空。 他垂眸看着光团, 光团中是那个从试炼之境回来之后,与沈灵许寄忱几人聚在一块喝酒赏月的夏日夜晚,宁静而美好。 又那么遥远。 可是细数起来,也不过才过去了十多年,对于清休澜来说, 可谓弹指一瞬。 可清休澜又觉得这么安静的日子,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去触摸那光团。 但就在清休澜收回手的下一秒,在那淡蓝色光团的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光团。 只是光团中的人却不同了。 清休澜走了过去, 这个光团有些低,清休澜要微微俯身才能够看清那模糊光团中的人影。 画面中是应听声和许寄忱,二人正对坐在棋桌前笑着聊些什么, 画面没有声音,但依旧能看出是很轻松愉快的话题。 清休澜皱起了眉,他对这个画面并没有什么印象。 容不得清休澜慢慢思考,又一个光团出现,清休澜只好放下心中疑问,朝着那新出现的光团走去。 这一回,光团中的主角甚至都不是自己或是应听声了,而是两条清休澜并不认识的鲛人。 画面中似乎是大婚的场景,但那两位鲛人脸上却无欣喜,神色动作也略显僵硬,好像是在谁的控制下,才缓慢进行拜天地的动作一样。 画面渐渐往前推进,然后停滞在站在女皇身边的浮生祭司上。 浮生祭司面上带笑,眼神却是平静的,找不到一丝波澜。 ……是秋华临和香寒死了之后,浮生祭司推算出的用来代替他们接受天道赐福的又一对新人。 清休澜皱着眉,移开了目光,看向另一个光团。 第192章 光团出现的速度远比清休澜看的速度要快很多,现在已经围满了清休澜的身周,正在不断往前蔓延,形成了一条小路,就像在指引着清休澜往某个地方去一样。 清休澜并不急着往前走,只是随意扫过身边的光团。 光团中大多数都是清休澜自己的记忆,有少部分是清休澜认识的人的记忆,还有更小一部分是清休澜不知道,但他曾经参与过的事件的后续。 清休澜对别人的事并不感兴趣,目光与视线只停留在与自己相识相知的人身上,在应听声与自己的回忆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 对于不认识的人,清休澜大多都是扫了一眼就过。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左右看着漂浮在身边的光团。 走到一半时,清休澜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在某个光团上停留——那光团上的人是他,但又不是他。 光团中的清休澜神情桀骜,身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伤口,脸上沾上了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 他右手握着一柄长剑,目光直视前方,眼眸中是孤注一掷的兴奋,那剑不是不见黎,也不是分景,清休澜并不认识。 画面并不完整,边缘很模糊,但清休澜却隐隐察觉到了画面中的自己是在和谁争斗。 ——或者根本就不能被称作自己。 画面中的人,是凌阑。 而凌阑目光望向方向,是一团时空崩坏一般虚空——那团虚空似乎是人为制造的,因为“不可言”,所以强行被模糊了。 但清休澜抬起了右手,轻轻点在凌阑的眼睛上,透过凌阑眼睛的倒影,他看到了一团巨大的光团。 光团是静止的,但不难看出光团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眼睛,以及长在光团四周的洁白羽翼——那羽翼凌乱,甚至连生长方向都不统一,层层叠叠,有的翅膀甚至长在了另一对翅膀上,就像什么美丽但略恶心的畸形种。 清休澜虽然也见过比这更加奇怪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但在看到这个东西模糊的影子的一瞬间,清休澜就判断出了这是什么,随后就是一阵恶心。 天道。 想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清休澜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这是一股油然而生的不适感,这不适感甚至源于身体的肌肉记忆。 ——因为清休澜心里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可是在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清休澜的胃就开始扭曲起来,甚至带着大脑一起,将整个世界颠来倒去。 清休澜不得不半蹲下来,闭上眼,努力抵抗着从脑海中传来的阵阵晕眩。 整个世界放大又缩小,清休澜甚至能看到自己的手指缝中的细微伤口,但下一秒他脑海中的画面又骤然缩小,他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条淡蓝色的小路,而小路上有一个人,那是他自己。 “真狼狈啊。” “或许,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清休澜也顾不得大脑中的晕眩,猛地睁开了眼,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随后,他就在其中一个上下浮动,甚至还微微闪烁着光芒的光团中,看见了好整以暇的凌阑。 “你怎么在这?”清休澜皱着眉,即便半蹲在地上,气势也丝毫不输,冷声问道。 “你这话说得真奇怪,难道我不能在这吗?”凌阑听完却是笑了,随后,他摊开双手,理所应当地说道:“这可是长乐天,我的……故乡。” “这是哪?”清休澜毫不客气地问他。 凌阑耸了耸肩,随后反问他:“我还想问你呢,我在长乐天待了几万年,从来没有来到过这儿,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奇怪的……影像?人间生活看来挺美好的。” 这就是看过的意思了。 没有人能够忍受自己的隐私被侵犯,特别是对于清休澜而言。 这些散布在虚空中的记忆如果只有清休澜能看见也就算了——但当清休澜发现凌阑也能看到这些记忆时,心中突然就生出一股浓浓的不适,就好像自己的领地被贸然侵犯一样。 这该是独属于他清休澜的记忆才对。 虽然知道凌阑和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个体,但他们却又那么相似。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清休澜猛地挥出了一道神力,似乎想将凌阑所在的光团打散,咬牙切齿道:“你敢。” “我敢什么?”面对这道挥向自己的神力,凌阑却丝毫不慌,似乎笃定这道神力落不在自己身上。 而事实确实如他所料,那道神力直接穿透了光团,却没有对其造成任何影响,凌阑甚至连晃都没晃动一下。 “不就是看了几个你的记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凌阑满不在乎道:“我看了,那又如何?都是些很无聊的事——不过你的道侣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和直接跑到别人面前说“你老婆好香”有什么区别?!这也太冒昧了! 清休澜只觉一股血气往自己头顶冲,甚至直接冲散了脑中的晕眩感。 他站起了身,随后握着不见黎,一步一步往凌阑的方向走去。 “别生气,我是来帮你的。”凌阑看清休澜一副冷着脸朝自己走过来的模样,只觉有趣,在清休澜挥出不见黎的前一刻,不紧不慢地说道。 清休澜一点也不信凌阑会如此好心,于是没有接话,没有回答,却也没再动作。 “怎么?你不相信吗?”凌阑收回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问道。 “谁会相信一个别有目的,一嘴谎话的人?”清休澜眯起眼,不冷不热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凌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你知道吗,我很妒忌你,非常非常妒忌。” 说这话时,凌阑的眼中不再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我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情,反而有些情绪沉淀了下来,堆在凌阑的眼底,就连他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也变得平缓。 “我明明就是你,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你,我们之间那么相似,从经历到所认识的人无一不同。” “只是我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而已——我选择斩杀控制自己的天道,而你则选择跳下人间,暂时脱离天道的控制。” “——为什么就是这个小小的选择,却让你我的差距变得如此之大?” 凌阑眸中划过一丝不解,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清休澜,接着开口道:“为什么这个选择过后,我们就走向了两段不同的人生?” 说话间,凌阑突然指向周围那些淡蓝色的光团,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和不甘:“为什么你就能这么轻易地摆脱天道的控制和监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凌阑右手指向沈灵和许寄忱等人的幻影,接着开口:“为什么你能遇到这么多真正关心和在乎你的人?” 说完之后,凌阑心底强压的愤怒终于泄出,他的眼神活像一只在阴沟里待久了,第一次从探出头来就被扇了几个大巴掌的狗,本以为这是命运,但却又看到一只和自己一样的狗获得了人类的喜爱,瞬间,心底涌上了一句又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有人能够全心全意相信你,陪伴你,等待你?”凌阑眯着眼,似乎真的很疑惑,妒忌从他的眼底流露出来,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恨:“为什么所有好事都能落在你头上——明明我们的世界并无不同。” “……而我不过做错了一个选择。” 听完这番话,清休澜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凌阑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肺腑之言对他来说,不过一出无聊的戏。 他在凌阑冷静下来之后,淡声道:“原来如此。” “你与我的世界并无不同,所以你也是天道意志?” “——你身为天道意志,却试图斩杀天道,天道自然不能容你,但祂却也不能诛灭你,只能把你送到别的世界,让你去祸害其他天道。” “所以……”清休澜半蹲下来,直视着淡蓝色光团中的凌阑,饶有兴致地问道:“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你其实也是想过要取代我的,对吧?” 凌阑没有回答,清休澜也毫不在意,接着问道:“我很好奇,听你方才的语气,似乎又放弃了这一打算,为什么?” “你既羡慕我,又妒忌我,恨不得将我的生活抢过来——但你却又说要帮我。”清休澜笑了一下,“你有病?” 凌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开口说道:“不,实话告诉你,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打算杀了你,取而代之。” “毕竟谁不想活下去呢,特别是对于你我这样,生来就特殊的人。”说着,凌阑从那光团中伸出了手,几乎是亲昵地抚摸上了清休澜的侧脸,然后就被分景剑斩断。 凌阑那只被斩断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化作了光点,随后,又一只一模一样的右手慢慢地从他手臂断裂处生长了出来。 “从分景剑中逃出后,我发现自己能够穿梭在影子或者镜子当中,于是,我就开始悄悄观察你身边的人。” 第193章 这话让清休澜感到一阵冒犯,他皱着眉,面色难看地看着凌阑。 “别这样看我,我只是观察了他们几天而已。我保证,他们绝对没有发现我,我也没有对他们做任何事情。”凌阑满不在乎,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任何错,甚至还称得上很体贴。 “随后,我就发现了一个几乎快让我咬碎牙的事实。”虽然凌阑语气还算平静,面上表情也控制得很好,但他眼中的情绪却掩盖不了,特别是他看向清休澜的眼神。 那就像一只饿狼看到了一头鹿,垂涎欲滴,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扑上去啃咬,然后却突然被别人告知,那头鹿是给跟你一模一样的另一头狼准备的。 凌阑就是那只饿狼,还是一头高傲的饿狼。 “我之前无比期待,却从未得到过的——真实的关心和友情,原来你早就轻易地拥有了。”凌阑的表情突然淡了下来,连带着他的语气一起,好像一条被冲上了海岸的鱼,在沙滩上扑哒了两下,就没动静了,“看着关心你的那些朋友,我无比兴奋,因为这马上就是我的了。” “但最初的激动过后,现实很快就狠狠地给了我两巴掌。” 凌阑从淡蓝色光团中走了出来,他浑身都是半透明的,就像一只没有实体的鬼魂。他脚下一点,轻盈地飘到了清休澜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随后像一条蛇一样扭了一下脖子,贴到了清休澜的耳边,阴恻恻地说道。 “因为我发现他们关心的不是你这副身躯,而是你这个人——无关身份地位,也并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正因如此,才更让我妒忌啊。”凌阑伸出左手,卷了卷清休澜的长发,随后差点被清休澜猛然抬起的分景砍断另一只手。 在惹怒清休澜之前,凌阑又飘回了那团淡蓝色的光团中,轻声开口:“我的倒影从未出现在他们的眼眸中。” “那之后,我便明白。我想要的,依然得不到。”那光团逐渐变大,从一开始的拳头大小,拉伸至半个人那么高,凌阑不知从哪儿拉过了一张有着扶手和靠背的太师椅,坐了下来,右腿搭在左腿上。 “我只想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一缕鬼魂,如果能有零星半点,真正属于我的爱,那就更好了——如果没有……” “……那我也不稀罕夺取别人的——因为那并不真正属于我。” 凌阑无疑是一个骄傲的人。 哪怕他无比想要拥有,但只要知道那并不是给自己准备的,他也会仰起头,昂首阔步地离开。 清休澜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荒谬:“就因为如此无聊的理由,你就放弃杀了我,夺取这具身体吗?难道你在担心取代了我之后暴露,然后失去你最想得到的东西?” “伪装是我最擅长的,我当然可以装成你,滴水不漏。”凌阑的语气冷了下来,似乎觉得清休澜不识好歹,“但那也太虚伪了,装成你之后,我所得到的关心和爱,都不是给我的。” “我还是一只见不得人的老鼠。” “哦。”听到这个理由,清休澜有些不以为意。 毕竟他是和凌阑在同样的世界长大的,骨子里流淌着相似的东西,“我以为以你……或者说以我的性格,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要将它毁灭,让别人也失去——毕竟痛苦不该由我一个人承担。” “你是说自己得不到的美好,就要让它消失吗?”凌阑眼角弯了下去,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笑容,似哭似笑。 他眼中的情绪那么沉,却哈哈大笑起来:“别傻了,清休澜,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你应该像我了解你一样,了解我。” “——摧毁属于别人的美好,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觉得我就能做到呢?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卑劣的一个人吗?” 清休澜看着凌阑,没有回答,但眼中的意思分明就是“你不是吗”——或者,“我不是吗”。 “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判断吧。” 凌阑一挥右手,他原本空荡的手心突然凝出了一把长剑,那长剑清休澜再眼熟不过——是分景。 “靠别人的身份才能得到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稀罕。我凌阑想要什么,都该被人双手奉上。” 哐—— 随着凌阑的话音落下,他一转右手手腕,将分景狠狠插入了地下,瞬间,这整个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便动荡起来。 凌阑伸出手指,在这把并不真实的分景剑剑刃上一抹,随后剑刃便倒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是应听声。 “走吧。” 凌阑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这片黑暗空间中便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中散发出白光,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长乐天那五颜六色的云彩。 清休澜眸中警惕不减,看了凌阑几息,最终还是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缝隙边缘,随后抬头问凌阑:“你不走吗?” 凌阑笑了一声,反问他:“走?我该走去哪?” 说完,他似乎也不想听清休澜的回答,直接送出了一道神力,强行将清休澜推进了缝隙当中。 “我还能去哪。” 无人回答。 —— 偏远宫殿内。 应听声紧紧握着手中长剑,刚被他从门缝中拔出来的分景,如今已经插进了地下,这一回,分景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发着波动,连周围的空气都震颤起来。 分景产生的波动几乎要把应听声一起掀飞,应听声皱着眉,艰难地握着剑柄,维持着自己的身形。 就在刚才,应听声愕然发现,不知何处居然传来了和分景一样的波动,就好像世界上突然出现第二把分景一样。 这很难让他不联想到这把剑的另外一个主人。 两把剑的波动不断影响着周围,使得震颤越来越明显,那困住了应听声的宫殿殿门也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起来。 应听声一咬牙,手上发力,将分景又狠狠往下一压—— “哗啦”一声,宫殿周围的那几扇窗户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开,连带着整座宫殿周围设下的法阵与结界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一阵风猛地穿过了破碎的窗户,扑到了应听声的脸上,带来一阵阵凉意,也带走了应听声额角渗出的汗珠。 应听声喘着气,从手腕到手臂,动一下都是无比酸痛,但他却放松了下来,喘了几息之后,又勉强抬了抬手,正准备拔出分景,却听到窗边传来一声呼唤。 “喂!” 应听声动作一顿,偏头朝窗外看去,然后就看到了一手叉腰,一手持剑的云歆,以及站在他身边,一手停于腹前,一手背于身后的许寄忱。 “你们怎么来了?”应听声有些惊讶。 “这是什么废话?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啊。”云歆左右看了看,随后直接踩了一下地,一个利落地翻身从窗外跃进了殿中。 “……”许寄忱看着云歆的动作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翻窗,而是走到了一旁的大门前,轻轻一推,原本纹丝不动的大门如今却被许寄忱轻易推开了。 “浮生意图朝天道宣战,想让天道给自己……或者说给鲛人一族一个说法。”许寄忱简单对应听声解释了他走后发生的事:“凉琂态度不明,但是跟着浮生走了,凉倾与孟玄追去阻止了,不知能不能赶上。” “向天道宣战?”应听声听完之后皱起了眉,说道:“恕我直言,这有些草率了——先不说是否是不自量力,我们对天道的了解,远不足以支撑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两个蠢货——灵脉消失已成定数,倘若不能扭转局面,那鲛人一族灭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云歆嗤笑一声,冷声道:“自己死就算了,还要拖别人下水。” 应听声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迟疑问道:“……他们怎么知道天道在哪?” 云歆与许寄忱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有些奇怪,看得应听声一头雾水。 最终还是许寄忱开口解释道:“浮生与凉琂两人,是追着一柄长剑而去的。” “而且那柄长剑和你手上这把,有九分相似——不,说难听点,简直一模一样。”云歆接上了许寄忱的话音,抬起左手,指了指应听声手中的分景,说道。 应听声猛地一抬头,瞳孔骤缩,随后,他沉声问道:“你们确定吗?和分景一模一样的长剑?” 许寄忱点了点头:“我还以为……是你引她们去的。” “……不,不是我。”应听声突然又垂下了眸,看着自己手中的分景,随后轻声说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操控分景。” 虽然应听声没有明说,但许寄忱和云歆还是猜到了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随后,他们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应听声将分景从地上拔了出来,随后他将分景随手往空中一抛,分景便化作光点,消失在了空中。 “……我不知道,但我要去找他。” 第194章 最后,应听声抬眸,对上许寄忱与云歆的视线,这样说道。 “无论他是想毁灭天道,还是毁灭世界,我都会去找他的。” “你要帮他吗?”云歆眉心皱着,缓缓挑起了一边眉头,问应听声。 “不。”应听声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我会阻止他。” 第161章 三人从宫殿中离开之后, 周围剧烈的震颤仍在持续着,没有停歇的迹象。但分景已经从地上拔出,这显然已经不是分景造成的波动——至少不是应听声手上这把分景剑造成的。 这从未停歇的震颤找不到源头, 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已经有不少从凡间上来的人离开了大殿, 探出头来, 神情紧张,窃窃私语, 似乎是在议论这震颤从何而来,会不会对他们造成危险。 这震颤已经惊动了整个长乐天。 有不少头上长角, 身后有羽翼, 或是拖着长长的拖尾的上仙甚至上神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神情严肃, 身形快若流星划过, 整整齐齐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应听声等人夹杂在人流当中。这些上仙们能够避开彼此, 却避不开不知规矩的三位凡人, 应听声被撞了几次后,甚至听到了几声暗骂。 无奈,他们三人只好脚尖点地,迅速远离了人流,落在了一处较为安静的宫殿屋顶。 “……他们这是要去哪?” 云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长相各异,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长或短的“神仙”,只觉今天这一遭已经颠覆了她对世界的认知。 就在云歆愣神之际,站在他身旁的应听声却突然喊了声什么, 声音太轻,云歆又在发愣,因此只听到个模糊的尾音。 随后, 应听声的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紧接着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棵足有十几丈高的枫红树上。 云歆的视线随着应听声的动作移动,随后很轻易地捕捉到了正站在树顶,遥遥看向远方的一抹白金色身影。 “……休澜!” 应听声人还未到,声音却先窜了出来。 原本没有动作,好像一只漂亮木雕鸟一样的清休澜在听到这声呼唤之后猛地回过了头,瞬间锁定到应听声位置,立刻伸出手,就获得一个温暖拥抱。 “……听声。” 以往拥抱时,都是应听声贴得更紧些,似乎想将清休澜揉进自己的怀中,让两人融为一体,再不分离一样。 但如今,应听声却清晰感觉到清休澜回抱住了自己——他甚至紧紧抓住了自己后背的衣料,就像想从上面扯下一块布一样。 应听声敏锐地产生到了不对,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手,只是微微俯下了身,让两人发丝交缠,有些担心地开口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清休澜却沉默了两息,他的表情和声音都闷在应听声的怀中,听不真切:“……我见过天道了。” 此话一出,应听声心里一惊,但依旧维持着语气的平静,带着一丝强撑出来的轻松,低声问道:“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应听声又略有急切地补上了一句:“是祂和你说了什么吗?” 应听声的心跳有些快,清休澜在心中想道。 他是在担心吗?在担心什么呢。 是担心他会隐瞒,会说谎,会不告而别吗? ……听起来确实像之前的他会干出来的事。 但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清休澜却有些奇异地想开了。只要天道存在,那么应听声迟早会面对这些。 于是他从应听声怀中抬起了头,盯着应听声垂下的,目光柔和的眼睛,轻声开口道:“就刚刚。” —— 不久前。 清休澜猝不及防地被凌阑推下了那道分景造成的缝隙,在坠落的那一瞬间,除了强烈的失重感,就是刺眼到让清休澜都睁不开眼的白光。 他皱着眉,抬起手,遮住了照射在自己面上的光线,勉强半睁开眼,随后,也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光线太过刺眼,清休澜那双金眸猛地缩了一下。 在这裂缝之下的,根本不是长乐天。 而是一片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花海。 这花海中遍布着密密麻麻,长久盛开,种类繁多到连清休澜都闻所未闻的花朵,终日不败。 而当清休澜想抬头看一眼自己是从哪儿落下来的时,却已经找不到那条并不狭窄的裂缝。 天空湛蓝无比,完整而清澈。 但是少了点什么。 清休澜一直在往下落,可他距离脚下的花海却好像有万丈高一样,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触不可及。 少了什么呢? 清休澜一边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遮挡着光线,在心中想道。 等等,光线? 清休澜猛地转过了头,将整片天空都扫视了一遍,随后终于明白少了什么。 ——少了太阳。 即便这片花海异常明亮,并不寒冷,甚至称得上温暖,但花海中,还是没有太阳。 清休澜又顶着刺眼的光线,朝光线的源头看去,却一无所获。 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来,始终不肯让清休澜窥见自己的真容。 清休澜抹去眼角渗出的眼泪,随后一抬右手,唤出了不见黎。 不见黎比不上分景,却也足够了。 清休澜在不见黎上布下了一个用以隔绝光线的法阵,最后将它猛地掷了出去,冲向光线的源头。 哗啦—— 清休澜本也没抱什么期望,但那团散发出刺眼光线的圆形球体却好像真的被不见黎击碎了一样,发出一声破裂声。 源源不断,浓重到能够覆盖一切的白光化作了一团团如粘稠蜂蜜一样的液体,从那光球中缓缓流了出来,一部分流向天空,一部分流向大地。 而那光球,则慢慢暗淡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则是天空与地面都变得无比刺眼——比之前更加刺眼。 清休澜:“……” 清休澜难得坑了自己一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骂谁,只好沉默下来,抬起手,召回了不见黎。 他现在处于一片虚无的白中,与之前那无边无际,浓郁的黑形成了对比。 接着,清休澜就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停止了下坠,他没再感到任何失重感——但他的脚下也没有触碰到地面。 正当清休澜疑惑之际,却突然听到了一阵杂音,好像是谁的说话声,但清休澜听不懂这奇怪的语言。 这阵声音很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声音大些,有的声音低些,他们都奇奇怪怪地在说些什么,简直快将清休澜的脑袋吵爆。 清休澜皱着眉,捂住双耳,依旧无法隔绝这阵嘈杂的吵闹声。 正当他抬起不见黎,将剑尖朝向自己的耳朵,想要直接将耳膜戳穿时,他的脑海中却突然荡过了一道类似鸣叫,又类似耳鸣的声响。 那到声响过后,清休澜的脑中便安静了下来。 “你来了。” 突然有谁在清休澜的脑海中和他说话。 没有声音,没有实体,不是从周围传来,更不是从脑内传来,清休澜没有察觉到有任何陌生人靠近自己。 但清休澜就是能理解和他对话的人想对他说的话。 清休澜也瞬间明白了对方是谁,低声道:“天道?” “其实我更希望你们称呼我为‘秩序守护者’,但如果你喜欢,就这么叫我吧。” “……”清休澜沉默了一下,他闭着眼,免于被光线刺伤眼睛,又问道:“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因为我想和你聊聊天,所以你就出现在这了。”天道回答道:“你不是也有事情想要问我吗?” 确实。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都这么说了,清休澜也不客气,问道:“为什么我不能留在人间?为什么一定要我回长乐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道太过自信,觉得事情尽在掌握,祂居然事无巨细地回答道:“因为‘命运’。” “‘命运’说,你是接替我的人,也是杀死我的人。” “一千五百年前,你不愿留在长乐天,命运说你可以离开,所以我让你离开了。” “而如今,命运说现在你该完成属于你命运的轨迹,演完属于你的剧本,所以我下令将你留下了。” 清休澜:“……” “命运不会允许自己的轨道偏移,而如今,这个世界的轨迹,却被一个变量打乱了。” 天道接着说。 清休澜眯起了眼,并不回答,他知道天道口中的‘变量’是谁。 “我会毁灭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确保这个世界按照命运的剧本往前走去,永不偏离。” “包括我杀了你吗?”清休澜语气冰冷,就像一柄锋利的长剑,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的,包括让你杀了我。”天道每个字的间隔都是一样的,毫无波动,“但不是现在。” 第195章 “……”清休澜闭着眼,微微挑起了眉,又问祂:“既然不是现在,那你喊我来做什么,你急着去死吗?” 即便被清休澜这样挑衅,天道也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回答他:“并不是。” “在命运的另一个可能中,你没有选择杀死我——这并不符合命运的轨迹,所以我召唤你来,是为了确保你一定会杀死我。” “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一定会杀死你。” 清休澜垂下眸。 即便他真的能杀死天道,也无法脱离命运的掌控。但至少在这个世界中,在此刻,他可以不受胁迫地带应听声离开。 只要这一辈子能够安稳,就够了。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之后,天道便沉默了下来,不再与清休澜交流。 反倒是清休澜在沉默了几息之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你会怎么对他?” 天道在沉默片刻之后,只回答他了两个字。 “毁灭。” 清休澜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进一步问道:“如果他成功取代了我呢?你还会毁灭他吗?” “不会。” “命运的剧本说,清休澜会杀死天道。” “清休澜是你,杀死我的也是你。但如果清休澜是他,那么我也会遵守命运的剧本,让他杀死我。” 不知道为什么,清休澜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心中的烦躁只增不减。 “我杀了你,然后呢?”清休澜闭着眼,感受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光亮,开口问道:“……我会成为下一个天道吗?” “我的剧本停留在你杀死我的那一刻,在那之后发生的任何事,就与我无关了。” 天道这样回答。 随后,清休澜只觉周围的空气又突然开始流动,伴随着那熟悉的下坠感。 清休澜就像一只受了伤,无力挣扎,往下坠落的鸟儿一样,但在即将落地时,他却被一阵风托了起来,随后在花瓣翩跹中,轻轻地落在了花海当中。 他突然感觉十分迷茫。 天道、命运和剧本占据了他的大脑,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就像即将溺于深海的人一样,拼命向上伸出手,却始终触摸不到海面,也呼吸不到任何一丝新鲜的空气。 周围已经安静下来,甚至连风声都极其微弱,只有不断拂过他手指的柔软花瓣,证明着微风的存在。 清休澜张了张嘴,他不知道天道是否还留在此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再问些什么。 假如他就是下一个天道,那么他现在做的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假如结局终是离别,那为了短暂的重逢相伴拼上性命,是否还有意义? 神思恍然间,清休澜的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 那些画面比清休澜曾经在淡蓝色光团中看到的那些更加清晰,更加……不为人知。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浮现在清休澜的脑海当中,这并不是他听见的,而是他感受到的。 与此同时,清休澜抬起头,看到了被白色的落雪掩盖的红色屋顶。 是人间。 紧接着,清休澜的视线紧随着那从高空中飘落下来的飞雪,往前探去。 下一秒,被微风拂过那落雪当中,便掺入了些许粉色的轻盈花瓣。 清休澜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两秒才将这花瓣的名字从脑海中翻出来。 ——是垂丝海棠。 清休澜的眼眸有些失焦,视线伴随着那花瓣在空中慢悠悠地飘荡着——直到他再一次看到了那颗茂盛垂丝海棠树。 清休澜的视线顿止,垂丝海棠的花瓣飘向远方,清休澜的视线则落了下来,停在了海棠树上。 接着,他的视线又渐渐下移,在海棠树下看到了那时的自己,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应听声。 清休澜偏了偏头,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段回忆。 但很快,他就看到应听声笑着说了句什么,而自己则面无表情地回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的口型实在太好懂了,清休澜轻而易举地就将其解答了出来,随后,他动了动唇,轻声道。 “……滚蛋。” 原来是这段记忆。 想起个引子之后,剩下的记忆也如绸缎一般,丝滑流进了清休澜的脑海当中。 那时他正准备给苏和音包个红封,让应听声给自己找两个来。 但他在外面等了半天也不见应听声的身影,只好亲自进来找。 等他走进大殿之后,就看见应听声动作鬼祟地正藏着些什么。 总归应听声不会害他,清休澜又不想直接撞破这可能是给他的一份惊喜,于是清休澜便出声提醒了一句。 想到这,清休澜突然睁大了眼——他们从人间会天机宗回去得太过突然,这份不知道是不是属于自己的惊喜,这样就被落在那了。 现在人间战火纷扰,又没人看护,也不知道苏府会不会被波及,这份没有送出的,不知属于谁的惊喜,还能不能撑到清休澜开口去问应听声的时候? 清休澜忽得就有些遗憾,他抬起了右手,朝前探去,瞬间,清休澜的右手就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面前的画面,像搅动了一塘池水一般。 正当清休澜疑惑之时,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吸力,将他整个人都吸进了面前的画面当中。 “……!”清休澜被这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差点呛了口气,踉跄落在地上后立刻给自己罩了个结界,以免引起混乱。 但很快,清休澜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在他进入这如画卷一般的场景后,不管是天空的飞雪,还是夹杂在飞雪中的海棠,亦或者微风和人群,全部都停滞了下来。 清休澜站在那颗巨大的垂死海棠树前,试探性地伸出手,触摸上了一朵海棠花的花瓣。 ……是真的。 手上传来的感觉正是柔软脆弱的花瓣的触感。清休澜微微捏合了手指,一朵将落的海棠花便被他带了下来。 清休澜看着右手上这朵即将凋谢的海棠花,左手掌心拂过,瞬间,那朵花便变回了花苞,被清休澜重新挂到了树上。 枯木逢春。 清休澜看着眼前的海棠花苞,突然想到什么,立刻转身往殿内走去。 如果他能够触到这里的东西,也能改变它们的状态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悄悄看一眼这来自过去的惊喜? 虽然应听声从未说过这份惊喜是给他的。 清休澜像个阴暗小贼一样,已经霸道地在心里将这份惊喜划给自己。 哪怕最后这份惊喜没有送到他的手上,他也在这儿,短暂地拥有过了。 清休澜脚步平缓地走到了内间。 随后,他看着静止在原地,手上还拿着一串海棠花项链的自己,以及站在自己身边笑着的应听声,眼神柔软下来。 清休澜极为认真地正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将这温馨的画面牢牢刻在心间。 直到他能够分毫不差地将应听声的表情在心中描绘出来,清休澜才终于满意。 他走到了床边,那时他是清晰看见应听声往他睡的里侧枕头下藏进了个什么东西的。 清休澜与那枕头对视两息,终于还是俯下身,左手撑着床,右手摸上了枕头,将其拿了起来。 ——枕头下是个红封。 清休澜并不意外,毕竟这红封就是他让应听声进来找的。 清休澜的右手微微颤抖着,但他还是坚定地拿起了那被红布包裹着的红封。 很轻,非常轻,好像里面包着的只是一团花瓣一样。 清休澜在床铺前站定,随后,他摸上了那个系在红封上的结。 瞬间,附在红封上的法阵被启动,噼里啪啦地炸了清休澜一脸一头五彩纸屑。 清休澜:“……”还挺有童心。 炸完之后,那红封便自己打开了。 清休澜看着红封里的东西,一愣。 ……是那支自己为应听声强行更改的灵签。 清休澜盯着这根灵签看了几息,还是伸出手,轻轻将其拿了起来,瞬间,那尚未消散的法阵又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好在这次没再炸清休澜一脸,只是炸出了几个用灵力描绘的字。 “师尊,新岁快乐!” 清休澜哑然失笑。 那“师尊”两个字隐隐有被修改过的痕迹,看起来,应听声原本是想喊“休澜”的。 下一秒,这几个字便消失在了空气中,接着又炸出了另外几个字。 “想和师尊岁岁年年常相见。” “希望师尊年年如同上上签,长安长康常如愿。” 清休澜这回却真的愣住了,那再平常简单不过的祝福无声,但清休澜却又能在脑海中想象出自己拆开这红封之后,应听声托着头,笑着在自己眼前重复这句话的样子。 ……他希望应听声永远笑着,永远不要哭泣。 第196章 直到那几行字缓缓消散,清休澜的眼神却依旧虚焦,看向前方。 一点潮湿落在了清休澜捧着的红封之上。 那上上签缓缓飘了起来,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在清休澜眼前旋转着。 清休澜抬起右手,缓缓握住了这支上上签,瞬间,一股电流直击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收缩。 清休澜突然就想通了些什么。 他握紧了右手,随后将手中这根上上签贴到了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清休澜眼中的迷茫消失,那双被薄薄的雾蒙了一层的金眸亮了一下。 哪怕最后清休澜真的代替如今的天道,成为了新的天道,又如何? 他的命本就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说应听声能安稳一生,那应听声就该安稳一生。 他说应听声能快乐幸福地度过余生,那应听声就该快乐幸福地度过余生。 对他而言,这就足够了。 咔嚓—— 一声细微的,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传入了清休澜的耳中。 下一秒,清休澜身处的画卷便骤然破碎,周围的人和物,甚至是清休澜手中的红封,以及被他握在右手的上上签,也一并消失在了空气中。 待到周围变回一片虚无后,清休澜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睁开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往前走了一步。 ——瞬间,他就回到了长乐天。 清休澜落在了一棵高大的枫红树上,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远方,思绪似乎还沉浸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年夜。 直到他听到了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攥紧了他心脏的呼唤。 “……休澜!” 清休澜猛地回过了头,最后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了应听声的怀中。 —— “……就是这样。” 清休澜只说了自己与天道的那几段对话,将落入那道缝隙之前与凌阑见面的那黑色不知名空间,以及后面极为刺眼,遍布不知名花朵的花海全部都给掠了过去。 ——也包括那只上上签。 应听声听完之后眼中的担忧不减反增,但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清休澜。 随后,应听声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与清休澜额头相抵。 “别担心,就算到时我真成了天道,那我想你陪在我身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清休澜眼底的情绪很柔软,轻声安慰道。 “……我只是担心你不快乐而已。” 应听声的声音很闷。 “……”清休澜抬起右手,抚上了应听声的后脑,随后,清休澜猛地将他按向自己,在应听声惊讶的眼神中,与他交换了一个安抚性的吻。 “不会的。” 这个吻浅尝辄止,但清休澜的眼神太过虔诚,似乎将时间拉长了一万倍。 直到清休澜沉默两秒之后,又重复了一遍“不会的”,应听声才堪堪反应过来。 随后,他不顾一切地重新低下了头,再次吻上了清休澜。 第162章 清休澜显然没想到应听声这十分突然的动作, 但他也没有拒绝,缓缓眨了一下眼,最后阖上了眸, 加深了这个吻。 而在他身后, 云歆刚带着许寄忱一起跃上这棵枫红树。 在看见紧贴着的二人时, 云歆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随后猛地一转身, 直接把刚踩着树枝跳上来的许寄忱一起扑了下去。 许寄忱被云歆撞了个猝不及防,落在地上时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形, 随后他看着似乎是不忍直视地捂住了半张脸的云歆, 迟疑问道:“怎么了?认错人了?” “……”云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像是生吞了一斤苦瓜那样动了动嘴唇, 随后一言难尽地说道:“我倒希望是我认错了。” “……?”许寄忱却是疑惑了, 问道:“怎么说?” 云歆看着许寄忱, 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和他们几人还没熟到能够私下议论长辈感情生活的地步,最终还是住了嘴,什么都没有说,被雷轰了一样转过了头。 许寄忱没有得到答案也没再继续追问, 拍了拍衣服下摆沾上的灰,决定自己去看看。 他动作太突然,云歆还沉浸在震惊中,又背对着许寄忱,一时之间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等云歆反应过来要去拉许寄忱时,为时已晚。 许寄忱身手敏捷,三两下就踩着枫红树的枝干跃到了顶端, 在看见眼前两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的动作时,许寄忱顿时僵硬。 他瞬间移开了目光,然后缓缓、缓缓地背过了身,差点自己给自己绊个踉跄,沉默地跳下去了,随后他也蹲到了云歆身边,一言不发。 云歆看许寄忱的样子,料想他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惊悚事实,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意味,打了个哈哈:“应小友和清长老关系挺亲密的哈哈,宗门和谐,好事,好事。” 许寄忱:“……” 许寄忱的表情格外复杂,虽然他早就知道应听声对他师尊抱有别样的感情,但他修习无情道,向来清心寡欲,骤然看到这样的画面。对他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主要是因为这两人他都是认识的,还极为熟悉。 空气安静几息之后,许寄忱突然动了一下,眼眸逐渐聚焦,随后想到了什么一样抬手打了个响指,给枫红树的两人罩了个聊胜于无的结界。 清休澜被突然跳上来的许寄忱吓了一跳,下意识咬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应听声“嘶”了一声,急忙退开两步。 应听声的下唇缓缓渗出了几滴血珠,他垂着眸,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但血珠又很快冒了出来。 “……抱歉。” 应听声摇了摇头,说道:“一点小伤而已,不要紧。” 清休澜的双手还搭在应听声的腰间,两人的距离依旧非常近,几乎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下一秒,一道用灵力凝成的结界缓缓升起,清休澜哑然失笑,没有回头,微微踮起了脚,再一次吻上了应听声,不过这次的吻变得更加轻柔。 应听声只觉自己那处正在冒出血珠的伤口被一阵清凉的神力拂过,霎时间,疼痛与那一小道伤口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没事了。”清休澜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抬眸看着应听声,说道。 不管何时,长乐天的天空都是一副如梦似幻的粉紫色,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黑夜,好像一年四季都是晴好微醺的傍晚一样。 应听声的眼眸很亮,周围的环境又太过温柔,他的眼中倒映着清休澜,此刻,两人就像身处梦境之中一样。 看着眼前的人,应听声抬起右手,用拇指轻轻擦去了清休澜嘴角的涎水。 他并不忍心打破此刻的氛围,甚至想私心让时间永远停留于此,但他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他与清休澜的终点,时间还在流淌,他们也要继续往前。 于是应听声先偏过了视线,看向周围那些急匆匆赶路的神仙去的方向,问道:“他们是要去找天道吗?” 应听声看着远方,而清休澜站在应听声身后,一直注视着他,视线不曾离开分毫。 听到应听声的问题,清休澜只随口“嗯”了一声,便安静了下来。 “那你呢?”应听声又转回了头,看向清休澜,声音很轻,让人担心话音是否会散在空气当中:“你也要去找天道了吗?” 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应听声身边,然后开口回答道:“虽然天道说时候还未到,但我也不得不再见祂一面。” “浮生凉琂想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我可不同意,我不但不同意,我还要将人间也一并保下来——我可不想待在长乐天,但此间事毕,我还要回去找个山清水秀,远离人烟的清净地儿住呢,” 清休澜话音刚落,原本稍稍平静下来的震颤便再次加剧,不远处,甚至还传来了几声钟塔的轰鸣。 这样大的动静,别说身为掌事人的玉明堂,和常常陪在她身边的女官婉清,就连冬眠的蛇都该被震醒了。 三清司晨宫中玉兰花树上的玉兰花正在大片大片地掉落着,坠落的花朵与花瓣好像一场并不寒冷的大雪。 就连玉明堂宫殿中的那些水晶也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甚至有一些已经坠落在地,摔碎了。有的水晶与旁边的珠宝碰撞,导致自身裂开了一条缝,不再那么耀眼完美。 玉明堂皱起了眉,抬手重重往自己靠着的椅子扶手上一拍,就强行压下了三清司晨宫周围的震颤。 婉清站在玉明堂身边,脸色凝重,一时之间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一片狼藉的大殿突然被推开了门,来者正是鹤火。 鹤火有些狼狈,发丝微乱,就连左手的衣摆处都被烧焦了一部分,面色相当难看。 看他这副表情,婉清内心瞬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但玉明堂却临危不乱,直接开口问道:“鹤火,怎么回事?天道何言?” “……我没有见到天道,一柄长剑拦住了我的去路。那柄长剑上有殿下的气息和力量,我不敢硬来,这才退了出来。”鹤火抬起右手,三两下便将自己口中的那把长剑绘制了出来,展示在婉清和玉明堂眼前。 第197章 婉清一眼就认出了这把佩剑,随后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引得两人的目光。 在两人灼热的目光之下,婉清只好压了压语气,随后开口解释道:“这把剑名为‘分景’,是殿下在人间的佩剑。但这把剑如今并不在殿下手中,而是……在应听声手中。” “应听声?”玉明堂在口中咀嚼着这个不算陌生的名字,转头问婉清:“他现在在哪呢?” 婉清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原本是在偏僻的水清宫,但他似乎是用分景想办法破了我设在宫殿的法阵和结界,现下已不知所踪。” 玉明堂听见这个消息后表情不变,似乎应听声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又转过头看向鹤火。 鹤火会意,直接跪了下去,头低低地贴在地上,请罪道:“我被分景剑拦下之后立刻去了虚空之地寻找殿下,但虚空之地突然燃起了青色大火……” “你的意思是……凌阑已经不在虚空之地了,对吗?”玉明堂微微前倾,眯起了眼,问道。 “……下官无能,还请娘娘示下。” “凌阑自己身上就有一把佩剑,如果是他想去见天道而不想被人打扰,那拦住你的应该是那把佩剑,而不是这把分景。” 玉明堂站起了身,慢慢从高处走了下来,婉清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而这把剑的主人又刚好失去了踪迹,你觉得……他们两人如今有没有可能,在一起呢?” “凌阑身为上神,去见天道并无不妥,但他应听声算个什么东西?” 说着,玉明堂转过头,给婉清使了个眼神:“那些凡人中已经有人离开了大殿,各路上仙上神也都匆匆赶往了天道所在。把他们带回来,别惊扰了仙人们。” 婉清低下头说了一声“是”,随后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宫殿当中。 “你和我一起去见天道,这道足以影响整个长乐天的震颤不寻常,天道却没有任何表示,这并不正常。”玉明堂开口对鹤火说道。 “——我不允许长乐天中有人忤逆,或是毁灭天道。”玉明堂俯视着鹤火,一字一句说道:“就算是死,也得给我死在天道前面,你明白吗?” 鹤火冷汗都快流下来了,不知道玉明堂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眼睛悄悄一转,面上却很恭敬:“是,下官明白。” 随后,玉明堂便越过了他,往殿外走去。 鹤火喘了两口气,然后站了起来,跟上了玉明堂的步伐。 而另一边,清休澜与应听声等人跟着那些神仙的步伐一同来到了一处宽广的高台上。 高台是用白色琉璃铸成的,琉璃会随着光线的变化散发出不同的色彩,流光四溢,十分耀眼。 而在高台之上,是一道竖着的裂缝,裂缝内也不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似有星辰坠落,让人看不分明里面的景色。 众上仙上神们全都或站或跪地挤在了高台之下,甚至连眼神都不敢随便落在高台上。 这想必便是天道所在了。 但就在那裂缝前方,却插着一柄长剑。那柄半透明的长剑不断向四周散发出弧形波动,如同海浪一般,让整个长乐天持续震颤。 清休澜等人落在了一处高处的树枝上,并不引人注目,但清休澜与应听声在看到长剑身边的人后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下方众人似乎都看不见,但清休澜与应听声却看得一清二楚——有个半透明的人影正懒懒散散地撑在那柄长剑上,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那人在看见清休澜时笑了起来,动了动嘴,似乎和清休澜打了个招呼。 那人长得和清休澜几乎一模一样——正是凌阑。 清休澜眯起了眼,手中的不见黎蠢蠢欲动。 而凌阑似乎也想和清休澜聊聊,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又出现在清休澜的身后,甚至没有惊动一片树叶。 清休澜猛地一转身,被站在他身后的应听声扶了一下,连带着吓了站在他们身后的许寄忱和云歆一大跳。 这棵高树较为粗壮的枝干上,满满当当地站了五个人,跟一排鸟似的,那枝干竟也没被压弯。 “你怎么出来了?”清休澜眯起眼,开口问道。 他对凌阑的态度很复杂,二人称不上朋友,但若说是敌人,凌阑又救了清休澜,清休澜也没有对凌阑赶尽杀绝。 凌阑对清休澜的态度就更复杂了,又想杀他,又帮了他,又阻拦他。 既羡慕他,又恨他。 “我不能出来吗?”凌阑轻飘飘地回答道。 大概是凌阑之前那句“我能走去哪”让清休澜误会了,误以为凌阑会留在那片只有黑暗和奇怪的淡蓝色光团的空间。 说实话,清休澜是希望凌阑可以留在那儿的——毕竟凌阑只要一出现,就必定会阻碍清休澜的计划。 二人的目标不同,却又有着相同的身份,生来便是竞争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毕竟在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清休澜。 “你在这儿做什么?”清休澜微微偏了偏眸,越过凌阑,看向了那柄插在地上的长剑——毫无疑问,是分景。 凌阑察觉到了清休澜的视线,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居然还真对清休澜解释道:“借你的分景用用罢了,我也没伤人,不过是为了阻拦人进入。” 他一摊手,表情似乎还挺无辜:“倒是你们,到这儿来,也是来见天道吗?” 凌阑这话无疑直接证实了那道裂缝后面就是天道,而周围又不见浮生和凉琂等人的身形,想必她们已经先行进入了。 那几位鲛人女孩的目标肯定是优先保全自己的种族,只有在无力回天时,她们才会选择与天道和世界同归于尽。 而凌阑……他肯定知道,只要自己放弃与清休澜争夺“唯一”,最后的下场必定是魂飞魄散。 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拉着世界为他一同陪葬,似乎也并不奇怪。 清休澜在心中合理推测道。 凌阑笑眯眯地看着清休澜,二人就这样在对方的眼中相互试探着。 “如果我真的是来见天道的,你会阻止我进去吗?”清休澜紧盯着凌阑,开口问道。 “当然……”凌阑故意拉长了尾音,然后猛地一睁眼,一抹如同落日余晖般的金光闪过,“……不会。” “我知道你想进去做什么。”凌阑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几乎凑到了清休澜的面前,也不怕清休澜突然给他一下,直直地贴到了清休澜的耳边,轻声开口道:“还记得在那片花海中,你往前掷出的不见黎吗?” 清休澜动作一顿,身形未动,只有那双金眸慢慢地往旁边偏移,移到了凌阑脸上,与他对上了视线,神色不明。 “我可都听到了。”凌阑抬起左手,微笑着,搭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道:“我可真是越来越妒忌你了——不过好在,就算我活不下去,能拉着你一起死的话,我也情愿。” 唰—— 凌阑面色不变,仍然保持着微笑,收回了手,猛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开了突然出现的长剑。 应听声站在清休澜身后,猛地召出了分景,往前一挥,虽然空间狭小,但动作丝毫不见滞色,轻盈而灵动,甚至连脚下的枝干都没晃动一下。 他将凌阑逼到半空后,冷冷说道:“要死你自己死,我和休澜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听到这话,凌阑却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应听声,还是在笑自己。他抬手捂住了脸,扬起了头,高高扬起了嘴角。 “我没听错吧,以后?” “没有人能够违抗命运,就像没有人能够违抗天道一样。”凌阑笑够之后,深深喘了两口气,然后直起了身,眸色已经冷了下来,看着自己对面的几人,开口说道。 “比起之后被强行留在长乐天,身不由己,受尽折磨,你会不会后悔,没有和我一起奔赴死亡?” 虽然凌阑这话是看着他们四人说的,但应听声与清休澜都清楚,凌阑这话,只是说给清休澜一人听的。 而清休澜也简洁明了地给出了回应:“滚蛋。” “那可不行,和你们聊天也算拖延时间的方式,想过去,门都没有。”凌阑又恢复了那副面带笑意的表情,双手抱在胸前,懒懒说道。 “如果我就要强闯,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们所有人吗?” 清休澜抬手,唤出了不见黎,与应听声一起,和站在半空中的凌阑遥遥相对,就连二人身后的云歆与许寄忱也拿着武器,往前了一步。 “谁说我要拦住所有人?我只需要拦住你就好了。” 凌阑说着,骤然发难,抬手就是一道神力,将清休澜与其他三人炸散。 清休澜踩着脚下的枝干借力,手握不见黎,朝着凌阑飞去,直接将他逼离了应听声等人。 云歆与许寄忱往旁边躲去,躲开了凌阑挥过来的这一道神力。 那道神力并没有像他们预想中那样将那棵高大的树拦腰斩断,反而如同尘埃一般,在接触到树枝时,便四散开了。 第198章 应听声往旁边侧身躲过这一击之后,立刻飞身上前,跟上了越打越远的清休澜与凌阑。 云歆两人有意赶去帮忙,但他们在这长乐天终究是凡人之身,有心无力。 应听声手握分景,还能与凌阑刚上一刚。 他闪身上前,清休澜虽未回头,却若有所感似的侧身往旁边一退,给应听声让出了身位。 两柄一模一样的长剑碰撞,铿锵作响,火星四溅。 凌阑没有实体,手中长剑也只是复制的幻象,应听声则是没有神力加持,还是凡人之身,两人竟打得有来有回。 “快去!” 应听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凌阑,对身旁的清休澜说道。 清休澜会意,直接抽身回退,往那地下高台上的裂缝冲去。 “想走?”凌阑眯起了眼,原本嬉笑的神色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肃杀之意。 他握着长剑,猛地往前一挥,随后闪身消失在原地,直冲清休澜而去。 应听声哪会任由凌阑那么轻易地拦住清休澜,跟着他的动作一同闪身。 清休澜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道缝隙冲去,似乎完全不担心凌阑能拦住自己,直接将自己身后弱点暴露在了凌阑眼前。 正当凌阑勾了下唇,以为自己能够轻易得手时,却突然感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寒意。 而此刻,凌阑手中的长剑距离清休澜仅一步之遥。 凌阑在短暂的思考之后还是选择了抽身回挡,堪堪拦下了应听声朝他挥来的长剑,一路往后退去。 凌阑右手握剑,左手挥出一道神力,被应听声轻松闪身避开。 二人都拿对方无可奈何,而清休澜则已经顺利地进入了裂缝当中。 与此同时,玉明堂与鹤火也赶来了。 应听声与凌阑见状,不由自主地都往后退去,他们既不信对方,也不信玉明堂等人。 玉明堂带着鹤火从空中落下后,挤满了高台周围的众仙众神都不约而同地往旁边让开了一条路。 她没有在意远离人群的应听声等人,反而先走上了高台,抬起右手,双指合拢,往上一抬,那柄被凌阑插在高台上的长剑便被拔了出来。 随后,那持续影响长乐天的震颤便慢慢停息。 玉明堂背对着众人,跟在玉明堂身边的鹤火则走上高台,面朝众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有人故意扰乱长乐天,现已无事,大家都散了吧。” 虽然这话是由鹤火说的,但众神也都清楚,有时跟在玉明堂身边的人说出的话,代表的就是玉明堂的意志。 于是,虽然底下众人都皱着眉,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但又碍于玉明堂的身份,不得不简单行了一礼,然后各自往回走去,离开了此地。 等到大部分人散去之后,高台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零星几点剩下的人也都被鹤火软硬兼施地劝走了。 玉明堂这才抬手,直接捏碎了这柄凌阑用神力幻化出的虚假分景。 随后,她转过头,视线锁定在了警惕看着她的应听声两人身上。 玉明堂又看了一眼裂缝,神色不明,转过身,朝着应听声的方向而去。 等走到两人身前后,玉明堂的视线只在身形虚幻的凌阑身上停留了两息,然后便落在了应听声身上。 “天道的意志不容违抗,我给你两个选择。”玉明堂语气冷淡,神色波澜不惊,头上装饰的珠翠轻轻晃动着,“现在放下你手中剑,清除记忆,回到凡间。你在长乐天闹出的乱子,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玉明堂给他的选择听起来似乎很宽宏大量,但她提出的条件,应听声一个都不会答应。 而玉明堂似乎也知道应听声会如何选择,接着说道。 “我料想你都已经闯出这么大的乱子来了,估计也不会乖乖离开。所以,我愿意给你第二个选择。”玉明堂的视线慢慢滑上应听声的脸颊,“现在,用你手中的剑自尽,乖乖进入阴阳司轮回转世。” “这一世,你身上还有飞升因果未了结,只要你乖乖去轮回,我保证,下辈子你将会顺风顺水。财富,地位,你想拥有的,都能轻易拥有。” 玉明堂的语气轻而柔,却又带着不容置讳,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无情冷意,就像在用沾满了毒药的蜜糖诱惑应听声一样。 她顿了一息后,接着说道:“待到时机成熟,我便会直接下凡,点你上天,你不用经历飞升雷劫。” “这可是笔划算买卖。” 听起来确实划算——可以直接从这摊保不齐会丢掉性命的烂事中抽身,不但能给自己下辈子谋得一个天选开局,还能无痛飞升。 就连站在应听声身后的云歆都动了一下眉心。 但应听声对玉明堂这番话可谓左耳进右耳出,直接开口道:“我拒绝。两个都是。” 第163章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选择拒绝的权利吧?”玉明堂笑了一声, 似乎是在笑应听声不自量力。 她摇了摇头,说道:“当然,还是有第三个选择的。” “那就是我直接杀了你——” 玉明堂话音还没落下, 就骤然闪身朝应听声而去, 速度之快,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应听声一动未动,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样, 就站在原地,哪怕已经看见落在自己眼前的玉明堂, 也依旧无动于衷, 连手中的剑都没动一下, 似乎笃定——笃定玉明堂不会杀他。 而他赌赢了。 玉明堂带起的狂风吹乱了应听声的长发, 而她那带着杀意的一掌也在应听声的眼前停了下来。 她手中神力流转, 火光四溅, 那由神力凝成的光点落在地上,便直接烧焦了一片土地,让生机流逝。 玉明堂紧盯着自己眼前这个凡人,微微眯起了眼,开口道:“你倒是胆子大, 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索性直接放弃挣扎了吗?” “不,因为我知道,你有没法杀我的理由。”应听声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极为浓重的威压,几乎要将他压得跪在地上, 每个字说得都极为艰难。 玉明堂似乎对这个话题提起了点兴趣,“哦”了一声,稍稍收回了些许自己的威压, 让应听声能说得出话,开口问道:“说来听听。” 在她收回威压之后,应听声终于得以喘了口气,随后缓缓直起了身,随口道:“很简单,如果您真的能杀我,早在我第一次惹怒您时,您就已经对我动手了。” “但您没有,不管是开始在大殿中的那次,还是方才这次。” 应听声抬起眸,直视着玉明堂,一字一句开口道:“让我猜猜——是因为天道因果吧。” 玉明堂眸中情绪不明,但在她指尖流转着的危险神力却已经悄然散去,显然是被应听声说中了。 应听声身上沾染着两道天道因果。 其中一道就是玉明堂方才提到过的飞升因果——天界又不管人的轮回,更不管神的轮回,应听声死了后,去哪儿轮回,下辈子如何,又不是她玉明堂说了算的。 但应听声这辈子若是尚未飞升就陨落,这没有了结的因果,可是要算到天道头上的——当然,如果他是因为玉明堂陨落,那这道因果,就要算到玉明堂头上。 上仙上神——特别是像玉明堂这样的上神,最怕沾染的就是因果,更别说是天道因果。 但应听声尚有飞升因果未了结这件事是一盏茶前玉明堂亲口告诉他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应听声显然不可能因为玉明堂这句话就笃定她不敢杀自己。 实际上,应听声的自信与底气来自于清休澜。 他与清休澜之间的因果太深。 清休澜又与天道之间有太多理不清的因果。 如果玉明堂贸然杀了应听声,那到最后,无论是天道还是清休澜,都不会放过她。 她最后就很有可能因为帮天道清除混乱的危险分子,而把自己的神位和命搭进去——这显然不是个合算买卖,玉明堂是聪明人,不会自毁前程。 果不其然,玉明堂听完这番推论之后,给应听声鼓了鼓掌,说道:“婉清说你很聪明,所言不虚。” “我不杀你,但这也不代表你能在长乐天肆无忌惮,畅通无阻。” 在玉明堂指尖的神力散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团浓郁的黑。 应听声皱起了眉,他见过类似的黑色——在阴阳司,那把和分景双生的不知名剑创造出的剑境。 “想要你乖乖听话,不要捣乱的方法不少,我大可以创造一个囚笼。” “囚笼内的时间流速与长乐天不同,你在里面被关个百年,外面也不过眨下眼的功夫。” 玉明堂手中那团黑色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橘子大小,在玉明堂说话的间隙就长成了西瓜大小,将玉明堂的整只手都包裹了进去,随着她的动作,像一团悬浮在空中的水一样左右摇晃着。 “你觉得你能等到凌阑察觉不对,然后打破这囚笼救你出来吗?” 第199章 玉明堂又笑了起来,“这么一想,还是我给你的那两个选择更轻松些——就算是死,也能死个痛快,不是吗?” 说得倒是事不关己!玉明堂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管是应听声自己从长乐天跳下去,等待时机成熟了结飞升因果,还是应听声选择自尽结束这一生,都是他应听声自己的选择,不干玉明堂的事,自然也不会让人沾染上这份沉重的天道因果。 玉明堂给出的第三个选择不过是用来威吓应听声的罢了,能将他吓得求饶在两个选择中选其一,才是玉明堂想看到的局面。 在想清楚这点之后,应听声自然不会让玉明堂得逞,干脆利落地拒绝道:“做梦。” 应听声一转手腕,将手中握着的分景剑剑尖指向玉明堂,直接拦住了她前进的脚步,然后说道:“你大可以试试困住我。” “哪怕不沾因果,休澜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休澜脾气不好,你最好不要惹他生气。” 玉明堂看着眼前拦住了自己的剑尖,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也没有继续往前。 “——而你所谓的囚笼,也困不住我。” 分景本就是特殊到可以斩断空间的武器,甚至能够影响到长乐天,轻松破开玉明堂口中的囚笼,并不是什么难事。 倘若之前在虚空之地的清休澜有分景在手,也不至于会被困这么久。 ——当然,最后还是凌阑用仿造的分景将他救……将他送到天道面前的。 玉明堂的视线从面前的分景上缓缓往后滑去,最后停在了应听声的脸上。 应听声完全不惧,与玉明堂对上了视线,气势丝毫不输。 下一秒,应听声就感到手腕一痛,随后分景便脱手而出。 那被击飞的分景转了个弯,旋转着飞向玉明堂,被她稳稳地接在了手中。 看到眼前的景象,应听声却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他看着玉明堂,偏了偏头,问道:“虽然不知长乐天的神仙们是否用剑——但若娘娘在这一千五百年中花费哪怕片刻的时间看眼休澜就会知道——” 嗡—— 玉明堂突然脸色一变,立刻飞身上前,想要拦住突然从自己手中消失,然后往应听声飞去的分景,却扑了个空。 分景在即将被玉明堂握住的瞬间,就化作了光点消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成实体。 “——像分景这样特殊而有名的佩剑,是不会落到除了它认定的主人手中的。” 应听声随意抬起手,接住了从空中飞来的分景,淡淡说道:“——不然凌阑会选择直接来抢我手中这把真的,而不是费尽心思耗费神力,伪造这么多把假分景了。” “?”凌阑本来还站在旁边看好戏呢,突然就被嘲讽了一下,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不过玉明堂没有去管凌阑,只紧盯着面前的应听声,好像在她眼中,拥有神力,又和清休澜极其相似的凌阑所造成的威胁,远没有她面前这个凡人之身的应听声威胁大。 分景在手,应听声还真让玉明堂有些头疼。 杀又杀不得,困又困不住,放着不管还要给她找事。 “……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吗?”玉明堂完全不顾自己眼前的分景,朝着应听声走去。 应听声威胁归威胁,却也不想真伤了身为众神之首的玉明堂,这会给清休澜带来麻烦,于是他及时抽剑回身,没让分景见血。 “你若是好好待着,留在长乐天倒也无妨。”玉明堂一步一步走到了应听声面前,不知是威胁还是劝导,“但只要你插手了有关天道,有关凌阑的事,那你就会跟我一样,沾染上不属于你的因果。” “你年纪轻,可能不知道这因果有何处可惧。” “但我告诉你,只要沾上了因果,轻则失去神位坠入凡间……”玉明堂每个字都说得很重,像一座座突然出现的大山一样压在应听声的心间:“重则魂消魄散,再不入轮回。” “凌阑不是对你很重要吗,难道你想让他连你的转世都寻不到?”玉明堂不愧能坐到众神之首的位置,立刻转变了策略,改用清休澜来威胁他。 “要说多少遍您才明白。”应听声却直接忽略了玉明堂所说,看着玉明堂,抬起了右手,指向站在自己旁边的凌阑,说道:“站在旁边的那位是凌阑不假,但进了缝隙的那位,唤做清休澜。” 玉明堂似乎没想到应听声会揪着这个点不放,眼中划过一丝无言,但应听声却看出了她的意思,那就是“他叫什么根本不重要”。 “再者。”应听声终于将话题扯回了正轨,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步,与玉明堂四目相对,两人的距离几乎快要近到衣摆相贴。 玉明堂果然微微往后一退,好像只要靠近应听声,就会给她带来不幸一样。 二人中间瞬间出现一道旋转着的法阵,讲应听声与玉明堂隔开。 “据我所知。”应听声停在这道滋滋作响的法阵前,眼中微微带了一丝笑意,不凉不热地说道:“掌管轮回转世的……似乎是阴阳司——根本不干长乐天的事吧?您拿这个威胁我,是否把我想得太过无知了?” 应听声可以说是把“背后有人”发挥得彻底,玉明堂显然不知道掌管轮回的阴阳司主的身份,更料想不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阴阳司主,居然是还和应听声有关系。 应听声连阴阳司都下过几回了,真死了也有沈灵看着,完全不惧玉明堂说的什么轮回转世。 玉明堂显然不相信应听声一个凡人会不惧怕这些,只当他在强装声势,并不在意,仗着应听声并不了解长乐天,也不了解阴阳司,想混水摸鱼压制住他,反问道:“哦?是谁告诉你的?阴阳司是什么地方,易进难出,你以为自己在哪儿瞎看瞎听了些真假不知的传闻,就对那神秘的阴阳司了如指掌了吗?” “我并无虚言。”应听声面色不变,淡淡开口道。 “笑话。”玉明堂这回是真得笑了起来,眼神中带着不屑,“谁告诉你的?凌阑?” “我告诉他的。” 突然,另外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凌阑和玉明堂听到这道声音皆是面色一变,立刻警惕地转过了身。 应听声却有些错愕。 那人手中提着一盏鲜红如血,挂满了清脆作响的银铃的灯盏,身着赤色金边华服,一步一步朝着几人走来,看着玉明堂,淡声开口道。 “阴阳司,沈灵。” “你若有事,不妨找我分说。” 阴阳司掌控着世间生死,并不归长乐天管理——就算要管也是天道亲自管,而玉明堂显然没有见过这位深居简出的阴阳司主。 沈灵并没有掩盖自己身上的气息,玉明堂就算没见过沈灵,也能够轻松察觉沈灵的身份并不简单。 更别提他手上握着的,正是用以引魂的引魂铃——就算这些全都忽略不计,一个没被天道传召,也没有飞升的人能够轻松上到长乐天,而不被阻拦,就足以证明他身份的特殊。 沈灵对玉明堂说话时并没有用敬语,一副“我与你是平级”的神情,直接走到了应听声身边,拦在他的面前,抬眸看向玉明堂,接着开口道:“我久不上长乐天,竟不知道长乐天如今的手伸得竟这般长,你既有意干涉生死轮回,不如我直接将阴阳司主的位置,让给你如何?” 这话谁敢接! 长乐天与阴阳司都独立于人间,互不干扰,沈灵张口就是一句“干涉生死轮回”,这帽子可太大了! “司主误会了,我并无此意。”玉明堂看着沈灵,眸色深沉。 他一个阴阳司主突然平白无故出现在长乐天,本就不寻常,长乐天不能干涉阴阳司,阴阳司也不该影响长乐天。 沈灵此时出现在这儿,总不能是来看热闹的吧? “长乐天近来动荡,不宜待客,司主若有事想与天道商议,恐怕得另寻机会了。”玉明堂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急。”沈灵站在原地,已经隐隐和玉明堂形成了相互对峙之势,开口道:“阴阳司十八判官也不是吃白饭的,等上天道一等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这就是要留在长乐天的意思了。 玉明堂看着一脸淡然的沈灵,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们两人一个执掌长乐天,一个执掌阴阳司,皆效命于天道。沈灵这么说了,玉明堂也不好再开口送客。 再看沈灵这副架势,估计并不是站在长乐天一边的,又是一个来给她添乱的人。 玉明堂在心中思考着,面上表情无异,彬彬有礼道:“长乐天如今繁忙,阴阳司主贸然大驾,恐怕要恕长乐天招待不周了。” 说着,玉明堂往旁边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绕开沈灵,但沈灵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随着玉明堂转身的动作也跟着改变了方向,始终将应听声挡在自己后面。 “……” 这下玉明堂可就看出来了,这突然造访长乐天的阴阳司主,不但不是帮长乐天的,而且还是站在应听声那边的人! 第200章 应听声一个凡人,是怎么和阴阳司主扯上关系的! 沈灵与玉明堂相顾无言片刻,最终还是玉明堂为了长乐天的脸面,没有选择和沈灵起冲突,随意说了两句表面话,就转身进了那高台之上的缝隙当中。 待她走后,凌阑见他们人数众多,自己讨不到好,便也闪身消失在原地,不知所去何从。 于是现场便只剩下了沈灵、应听声,以及云歆和许寄忱两人。 “师尊。”见到沈灵,许寄忱先是往前一步,随后微微俯下身,行了一礼。 沈灵也开口“嗯”了一声,然后走到了许寄忱身边将他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受什么伤之后,才放下心来,将手中拿着的灯盏化作光点散去。 应听声也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到了沈灵身边,然后偏头问道:“前辈怎么上来了?阴阳司没关系吗。” 人间动荡,死了不少人,沈灵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竟然还有空上长乐天来帮忙,属实出乎应听声意料。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应听声在长乐天看到沈灵的一瞬间,顿时有种“太好了我们有救了”的感觉。 果不其然,沈灵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有关系,灵脉消失不是小事,不甘,以及满含恨意的魂魄游荡在世间,保险起见,我应该在阴阳司看着,以免出现什么大乱子还找不到人处理。” 说着,沈灵眼中又划过一丝无奈,然后看向那高台之上的缝隙,接着说道:“但清休澜本也不是个靠谱的,我怕他一意孤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又怕你们在长乐天寡不敌众,还是上来看一眼。” 应听声和许寄忱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而站在他们旁边的云歆可是不知道沈灵的真实身份的,骤然看见活的阴阳司主站在眼前,只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有些凌乱地看了看许寄忱,又看了看应听声,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好在沈灵的视线落在云歆身上时很柔和,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沈灵朝她简单点了个头,就收回了视线,道:“我会负责将被困在长乐天的凡人带走。” 最后,沈灵看向应听声,然后视线往那高台上的缝隙一指,示意道:“你进去找你师尊吧。” 得他一言,应听声也不再犹豫,手握分景,脚尖点地,三两下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等应听声离开后,沈灵又看向许寄忱和云歆,道:“那里面已经够乱了,你们都未飞升,贸然进去容易受伤——清休澜的精力估计只够他顾自己徒弟。为了安全,与我一同离开吧。” 沈灵这话虽然是对两人说的,但许寄忱作为沈灵的徒弟,自然会跟着他一起走,此话完全是在征求云歆的意见。 云歆哪敢有什么意见,阴阳司主都开口了,理由也合情合理,她不离开难道还真打算进去和诸神大战吗? 于是云歆也点了点头,收起了剑,一言不发地跟上了转身准备离开的两人。 —— 一个时辰前,裂缝中。 浮生和凉琂被一柄长剑带到这空无一人的高台上后,相互对视一眼,正准备一同穿过那道裂缝去见天道,却被匆匆赶来的凉倾阻止了。 “姐……陛下!”凉倾错过了凉琂的加冕礼,在看见凉琂时还是会下意识喊姐姐,但又在看到凉琂头顶的王冠后骤然改口。 她闪身出现在拿到裂缝之前,伸出双手,直接用身体拦住了浮生与凉琂。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浮生最先开口,看着凉倾,皱眉问道:“即便殿下无法在族群和人间之间做出选择,也不该拦着你的族人去拯救自己的种族。” 言下之意就是让凉倾别来这挡路。 “那可是天道!浮生祭司。”凉倾语气有些急促,眼神很沉,摇了摇头,尽力劝阻道:“我们甚至都没有飞升,别说与天道抗衡,就连长乐天那些小神小仙,我们都得掂量着来。” 凉倾的话其实不无道理,但鲛人一族走到如今的局面,已是无计可施。 灵脉已经消失,兰芙塔也开始枯萎,她们也不过是想为自己的族群博得一线生机,哪怕因此献出自己的生命。 见浮生不回话,眼神坚决,凉倾又将视线投在凉琂身上,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姐姐一定能够理解自己,求助似的开口道:“陛下……” 但是凉琂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凉倾,沉默便已经代表了答案。 凉倾眼中那抹微光渐渐熄灭,随后,她闭上眼,又睁开,原本眼中那丝温情和柔软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决,“我不会让你们去天道面前送死的。” “那殿下就要看着鲛人一族死吗?”这位和上任浮生祭司有着一模一样的样貌的浮生冷冷开口,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好像站在她对面的不是鲛人一族的二殿下,而是一位陌生人一样:“去见天道,鲛人一族尚有一线生机,但回去,鲛人族只有死一条路。” 去见天道确实能够给鲛人族最后争得一丝微弱的生机,但进去之后,浮生与凉琂就不一定能从里面出来了。 “凉倾。” 就在凉倾内心挣扎时,自从上了长乐天便一言不发的凉琂,却突然开了口,那过于熟悉的声音瞬间让凉倾抬起了眸,却又在接触到凉琂略带凉意的眼眸时移开了视线。 凉琂那一头白发被用冰冷的珠翠盘了起来,珍珠与流光四溢的鳞片装点在她的发间,那冷淡的面容与周身的气场叫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低下头臣服。 “如果我只是你的姐姐,我想我会选择离开长乐天,与你度过一段安静美好的时光。” 凉琂那双透色蓝眸微闪,好像波澜的水面,但她的眼中却没有太多情绪,哪怕她说的是如此让人眷恋的话语。 “但我不只是你的姐姐,凉倾。” “我还是鲛人一族的女皇,为了我的臣民,哪怕前方是死路一条,我也必须头破血流地撞上去。” “若是成功,便皆大欢喜。” 凉琂的语气很冷静,她搭在身前的右手蜷缩了一下,似乎是想最后一次抚摸一下妹妹的侧脸,却最终,她还是没有伸出手。 她只用眼神代替自己的双手,在凉倾的脸颊上摩挲了一下,开口道:“若是失败,至少在鲛人一族的史书中,不会说我是一位懦弱而不负责任的君王。” 凉倾骤然抬眸,眼中划过一丝悲凉。 她听出了凉琂话中的意思。 如果凉倾还是执意阻止凉琂,那在鲛人一族的史书中,凉琂便要背负一个“昏君”的千古骂名。 但如果凉倾任由凉琂去见天道,那么她就会失去自己的姐姐。 看着凉倾挣扎的模样,凉琂心中还是划过一丝不忍,她不动声色地偏了偏眸,看向自己身旁的浮生。 浮生祭司与鲛人女皇那不必明说的默契让浮生瞬间明白了凉琂的意思,随后,浮生干脆利落地唤出了一把淡蓝色的短刃骨剑,然后猛地刺向凉倾。 凉倾没有对浮生设防,猝不及防地让她得了手。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流下了鲜血的腹部,只觉一股古老而悠长的歌声正在慢慢蚕食她清醒的神志。 最终,凉倾慢慢倒了下去。 浮生一挥手,凉倾的身体便消失不见。 凉琂的目光落在凉倾躺的地方两息,看着地上零星几点血迹,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对浮生说道:“走吧。” 第164章 凉琂与浮生走进那道缝隙中后, 首先感到的便是一股刺骨的寒意,好像被人用冷水浇了个透,片片雪花覆盖在自己的皮肤上, 细小的冰晶蔓延至骨缝中。 凉琂皱着眉, 活动了下身体, 关节便僵硬地“咔咔”响了几声。 而周围空无一物,光线正在急速变换着, 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时而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时而又变成鲜红的血色, 就像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 正当凉琂运起身体中的灵力, 想要驱散这股寒冷时, 那遍布全身的寒意突然又像一场急雨一般飞速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令人焦虑不安的燥热。 好像天空中突然多出了十多个太阳一样,全身的水分都被掠夺一空,就连眼眶都变得干涩,哪怕眼眸已经泛红刺痛,却连一滴泪都流不下来。 嘴唇瞬间变得干裂, 哪怕伸出舌头去舔也无济于事,吸入肺中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沙子,粗糙的沙子在肺部摩擦着,然后卡进了身体细小的缝隙当中。 浮生立刻唤出了一圆盘,那圆盘上有两只衔着尾的金鱼, 一红一黑。 浮生左手拿着圆盘,右手在那圆盘上一抚,那两只静止不动却栩栩如生的金鱼便急速旋转了起来, 绕着圆盘游动着。 随后,一阵清凉的湿意便蔓延向四周,那两条金鱼甩了下尾巴,离了圆盘,绕在两人身边,灵活地直接钻入了两人的心间。 浮生与凉琂这才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燥热稍稍褪去。 下一秒,周围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声音都被隔绝。 第201章 凉琂瞬间警惕起来,一抬右手,便唤出了一柄流动着海浪的法杖来,法杖顶端的圆形宝石就像一只眼睛一样,那眼睛是如海一般的蓝色,其中还游动着鱼儿。 在凉琂的控制下,海面划过了流星,但周围依旧没有亮起光芒,凉琂眸色微沉,朝着浮生大概的方向靠去。 但是下一瞬,凉琂的动作顿止——有人在和她说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比起“听到”,凉琂觉得更像是“感受到”。 那人说:“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凉琂瞬间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手心与额角都渗出一层薄汗,她压下了急速跳动的心脏,和话语中的颤抖,强撑气势开口问道:“敢问天道,为何要收回灵脉?” 天道没有必须回答的理由,凉琂在等了几息依旧没有等到回答之后握紧了拳,刚要继续开口,天道却意外地解答了她的疑问。 但是天道的回答却让凉琂的心冷了下来。 祂只回答了短短五个字。 “不需要理由。” 收回灵脉不需要理由,哪怕这会导致鲛人一族的灭亡。 凉琂的指尖几乎要掐到手心中去,她几乎在天道回答完之后就紧接着再次开口:“难道地上的生灵对您而言,一点也不重要吗?我们就该死吗?” 这一回,天道回答得很快。 “鲛人只是一个种族,鲛人一族陨落,还会有别的种族填补深海的空缺。只要能够维持平衡,它是鲛人,还是海怪,都不重要。” “这并不能称作‘该死不该死’,应该被称作‘命运’。” 听到这个回答,凉琂却笑了起来,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种族在天道眼中,到底有多么渺小。 渺小到哪怕灭亡,天道也不会眨一下眼。 凉琂确信,要不是因为自己闯进了这里,哪怕她在人间喊破喉咙,天道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给她一个回答。 如此,凉琂便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如果我杀了你,是否可以保全我的种族?” 凉琂低声问道。 “杀了我,也不能改变你们种族的现状。” 要是想鲛人一族不因为自相残杀而灭绝,只有让上天重新降下灵脉这一条路。 但是天道此言,无疑直接告诉凉琂——降下灵脉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杀死天道,人间也不会再出现第二条灵脉。 这无疑直接给鲛人一族宣判了死刑。 但是最终,凉琂沉默了两息后,还是抬起手,用左手从法杖中抽出了一把剑。 在这柄长剑出现的瞬间,凉琂右手的法杖被化作了流光,缠绕上了长剑的剑身。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杀了你……我上天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回,天道没有回答了,不知是不是不愿意再理会一只跳脚的蝼蚁。 淡蓝色的流光缠绕在这柄浑身通透的长剑上,剑身微微泛蓝,如流星一般的银色缭绕在剑刃周围。 凉琂左手握剑,随后调动起全身灵力,猛地往眼前一挥——终于,光透了进来。 周围不再是浓郁的黑暗,凉琂那双透蓝色的眼眸却沾上了一滴鲜血。 凉琂怔怔地睁着眼,看向前方被她一剑砍断了脖子的浮生,眼眸微微颤动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浮生的眼眸逐渐空洞,她的双手间,还捧着那个双鱼圆盘,但如今,那圆盘已经被连带着,砍成了两半。 就连圆盘上的两条鱼也都从虚空中掉落下来,狠狠摔在了地上,扑哒了两下,随后渐渐没了声息,像一块美玉碎裂一般,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浮生慢慢地倒了下去,瞪大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凉琂,勉强动了动嘴,似乎是想对她的陛下再说些什么 浮生似乎是怕凉琂听不懂,重复了好几遍。 那几个字很短促,短促到浮生说第一遍时,凉琂便已经解答了出来。 凉琂在浮生慢慢没了生息之后,才动了动嘴,将那几个字念了出来,没有发出声音。 “护鲛族,灭天道。” 在凉琂念出这几个字的瞬间,浮生头顶上那些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的宝石突然亮了起来,纷纷从浮生的发间脱落,飞向了凉琂,整齐地绕在了她的身周。 而在这些光滑且晶莹剔透的宝石中,凉琂看到了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但眼眸中的情绪与脸上的神情皆不相同的浮生祭祀。 倒在地上的浮生的身体化作了一抹流光,随后那抹流光将自己绕成了一颗水滴形的宝石,这位浮生祭司的灵魂直直地窜进了宝石当中,紧接着汇入了绕在凉琂身周的那一圈宝石里。 那宝石中的浮生一同开了口,动作整齐划一,口中念着的,也是同一句话。 “护鲛族,灭天道。” 无声,却又震耳欲聋。无一例外,都在催促着凉琂行动。 此刻,凉琂别无选择,就像提线木偶一般,只能紧紧握着手中长剑。 似乎是感受到了凉琂的决心,围绕在她身周的宝石骤然四散开来,带着刺眼的光芒,像一柄柄利刃一样,刺穿了周围的虚幻。 就连凉琂自己都闭上了眼,两息之后,光芒逐渐消退,那些晶莹剔透的宝石也不见了踪迹,周围只剩下了凉琂一人。 但当凉琂睁开眼后,她却愣在了原地。 在她面前,有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是金色的,只有一只,在那眼睛周围,有无数或大或小的洁白羽翼紧贴着眼壁,翅膀上面生长着翅膀,就像连通了眼睛的血管一样。 在察觉到凉琂的视线之后,那层层叠叠将眼睛盖住的翅膀骤然打开,扇起了一阵狂风,甚至让凉琂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随后,她就和千万个自己对上了视线。 那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那眼睛的眼瞳里,是无数颗如同鱼卵一样的眼珠,每一颗眼珠里,都倒映着凉琂自己。 那些凉琂和站在地上与那眼睛对视的凉琂并不完全相同,有的凉琂神情不屑,有的则很悲伤,还有的甚至和凉琂本人的动作都不一样。 瞬间,凉琂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做出了不同选择的自己。 那眼睛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凉琂,凉琂呼吸急促,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 面前的眼睛巨大无比——那一个个眼珠就有凉琂的头那么大。 被千万个自己盯着,凉琂的勇气似乎在一点点流失,突然,两眼手中那柄长剑闪烁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凉琂低头看去,随后就在剑刃上看见了浮生。 浮生安静地看着凉琂,张了张嘴,又说出了那句话。 “护鲛族,灭天道。” 凉琂就像被狠狠推了一把一样,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后直视着那只巨大的眼睛,助跑几步,猛地往上跳起,随后直接将手中长剑刺入了那眼睛中的其中一枚眼珠里。 瞬间——血液四溅。 凉琂咳出了一口血,她的左眼缓缓地掉了下来,坠落在地,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面前这只巨大的眼睛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凉琂所作所为对祂而言不过小打小闹,跟蚂蚁挠痒痒没有什么区别。 那枚被凉琂手中长剑刺穿的眼珠暗淡下来,像一颗熟到已经腐烂的葡萄一样,而周围的其他眼珠,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凉琂左手边那枚眼珠中的自己发簪已然消失不见,长发散落,左眼流下了一行血泪,被一箭穿心——那把剑凉琂见过,是应听声手中的剑。 而在凉琂右手那枚眼珠中,只有一滩已经分辨不出人形的血泥,不断有人经过这滩血泥,却无一人为她驻足。 凉琂眼神颤抖,又看向了上方的一枚眼珠。 那眼珠中是尚且有个人样的自己,左手握着的依然是那柄如海水一般的长剑,画面中的人已经握着这把长剑捅碎了大大小小几十枚眼珠,浑身血迹,神情癫狂。 凉琂闭上了眼,不敢再往下看,她已经知道这眼珠中是什么了。 ——这是自己的千万种可能。 或者说,这是她不同的未来。 意识到这点之后,凉琂落下了两行泪,一行清泪,一行血泪。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再也抑制不住哭出声——她的结局只有死亡,甚至是毫无意义的死亡。 想到这,凉琂又睁开了眼,开始疯狂地在周围的眼珠中寻找那一丝微弱的可能性。 死于长剑。 死于匕首。 死于短刃。 死于飞箭。 死、死、死死死死死——全部都是死 凉琂近乎疯狂地继续寻找着,但那些眼珠中的自己全都失去了心跳,有的甚至连个人样都没有。 “咔哒”一声,好巧不巧,固定凉琂发丝的一枚珠钗断裂开来,凉琂的长发顿时散落。 同时,那眼珠中的画面也在变化——那些看得出人形的自己,全部都变成了散发。 第202章 显然,在未来,她依然没能阻止自己的死亡。 那如今,她的垂死挣扎是否还有意义? 凉琂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动了手,左手握着的长剑,散发出淡蓝色的耀眼光芒,一道冷光闪过,凉琂面前那些眼珠便被横着切开了。 那些被切开的眼珠很快就失去了颜色,黯淡下来,就连眼珠中的“自己”也慢慢失去了生息。 随着她的动作,其他尚且完好的眼珠也在变化着,有的发丝更乱,有的少了一只手,有的落了泪,有的在疯狂地咒骂着什么。 凉琂强迫自己不去看,手上发狠,像是在发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一样。 天道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 凉琂就这样,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未来尽数毁灭。 直到最后,那眼睛里只剩下了一颗尚且完好的眼珠,凉琂才喘息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凉琂的行为过于疯狂,以至于不小心将自己的长发削落了一部分,她那头如瀑的白色长发如今变得参差不齐。 而她眼红如血,呼吸间都带着颤抖,抬眸看向空中仅剩的眼珠,缓缓地踩着突然出现的蓝色的泡泡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站在了那枚眼珠的面前。 眼珠中的她与现在的她一模一样,一样眼眸通红,一样长发散落,一样狼狈不堪。 凉琂抬起手,眼珠中的她也抬起手,凉琂落下泪,眼珠中的她也落下泪。 凉琂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眼珠中的自己。 直到最后,那眼珠中的她居然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绝望,那样凄凉。 随后,眼珠中的她缓缓抬起了左手,将长剑横在了自己颈前。 凉琂看着这一幕,大声喊了几声“不”,却都无济于事,她就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操控着一样,一边摇着头,一边流着泪,却缓缓抬起了手。 下一秒,鲜血四溅。 眼珠中的凉琂往后倒去,与此同时,周围传来一声□□摔落的声音。 凉琂倒在地上时左手还握着那柄长剑,她略有不甘地看向了自己面前那只巨大的眼睛。 眼睛似乎也垂下了眸,周围无数洁白的翅膀扇动,落下了如雪般纷扰的白色羽毛,慢慢将凉琂掩盖。 眼睛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凉琂就这样盯着眼睛,在最后一片羽毛落下,盖住她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之后,没了呼吸,至死,她都没有合上自己的眼睛。 而在凉琂死后,那巨大的眼睛又缓缓合上了,周围的翅膀也往里收拢,再次将眼睛遮盖起来。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清休澜就是在这时进入的。 就在他踏入此地的瞬间,画面顿时倒转,原本高悬于天空之上的眼睛就像月落一样潜入了地底,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颗正在跳动着的鲜活心脏。 清休澜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就像一片落叶从树上坠落到湖面那样,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他盯着面前的心脏,微微偏了偏头,皱着眉。 “殿下。” 突然,一道声音出现,打断了清休澜的思绪,他转过头,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然后清休澜就见到了一个让他略感意外的人——是他第一次在梦中来到长乐天时,见到的那个似男似女,自称是看护灵松的小仙 清休澜认出了来人,随后开口唤道:“井柏?” “殿下还记得我,真是荣幸。”井柏微微俯身,朝清休澜行了一礼。 “你为什么会在这?” 清休澜心中疑惑,毕竟他是来见天道的,结果天道没见着,只见着颗心脏,还有这位小仙,怎么看怎么可疑 井柏却没有回答,只是叹息一声,随后抬起手,一颗长得郁郁葱葱的高大松树便拔地而起。 一位被松树护在中间的少女缓缓从树顶落下,清休澜一眼认出了那位少的身份,随后闪身上前,甚至等不及少女落地,直接从空中接过了她,随后又灵巧地落在地上。 在清休澜怀中的,正是昏迷不醒的凉倾。 井柏没有阻止清休澜的动作,只摇了摇头,又用松针编织成了一青色头冠,然后随手一丢,就将其戴在了凉倾头上。 “鲛人一族的女皇陛下陨落了,你怀中这位,便是鲛人一族未来唯一的女皇了。” “凉琂死了?”清休澜伸出手,探了探凉倾的脉,可惜清休澜不精于此道。并未探出什么名堂,但凉倾呼吸平稳,心脉也并无异常,想来无碍。 即便如此,清休澜还是唤出一道神力送入凉倾体内,随后又抬手布下一道结界护住了凉倾,这才站起了身。 “那么浮生也死了,死哪儿了?”清休澜扫视了周围一圈,并没有看到尸体,甚至连鲜血都没有。 井柏依旧没有回答。 好在清休澜本也是来阻止浮生与凉琂毁灭天道的,她们死了也算给清休澜省事——虽然也料到了她们大概率不会成功。 不过清休澜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眼神飞速从凉倾脸上划过,道:“……鲛人一族迟早要灭亡,凉倾待在人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她若要回鲛人海,那就必死无疑。” “她留在长乐天沉睡,等到一切安稳之后再回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三言两语之间清休澜便为凉倾规划出了一条活路,随后,他抬起手,又给凉倾施下了一道昏睡咒。 “殿下本不用这么麻烦的。”这时,井柏却开口了,随后,他在清休澜略有惊讶的眼神中低着头,缓缓说道:“殿下继任天道一位后,只需下放一道旨意,便能使鲛人一族起死回生,长存不灭。” “……”清休澜听到这话却沉默了,直到现在,他依然难以接受自己会和这辈子最痛恨的天道扯上千丝万缕,理不清剪不断的关系。 也不知道他在成为天道之后。是会离他一直追求的自由更近一步,还是更远一步。 一想到未来的自己可能会假惺惺地颁布什么“天道赐福”,清休澜就止不住想笑。 井柏就像在给清休澜做什么成为天道之前的评估测试一样,虽然井柏没睁眼,但清休澜依旧感到了井柏肆意打量自己的眼神。 “待殿下成为天道之后,甚至可以扭转时间,去弥补曾经遗憾的事——比如那场本可以避免的大雪。” 在清休澜骤然警惕的目光下,井柏神色未变,继续说道:“或者——那场并不圆满的庙会,甚至之后本能处理得更加妥善的绑架与决裂。” “你看了我的记忆。”清休澜脸色难看,笃定说道。 井柏没有否认,甚至还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的,在殿下去阴阳司寻找身体时,我就在殿下的记忆中做了点手脚。” “请殿下原谅我,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井柏双手合拢,随后像一位虔诚的僧人一样,低下了头,又给清休澜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毕竟一个兢兢业业打了几十万年工的卑微打工人想给自己选一个好说话些的上级,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清休澜蹙起了眉,直觉井柏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问道:“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我和你一样,殿下。”井柏沉默两息后,开口答道。 说着,井柏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竟然也有一双和清休澜一模一样的金眸。 “我和你一样,都是作为天道的意志诞生的,我是最早的那一个。”井柏眸中似有悲伤,他看着愕然的清休澜,继续说道:“玉明堂是第二个——但如你所见,我们都是失败品。” “玉明堂现在坐着的位置,原本是属于我的。”井柏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在我失败之后,就被新上位的她踢了下去,成了最边缘的一位看护植物的小仙。” 清休澜看向井柏的眼神逐渐从警惕变成了戒备,按照井柏这个逻辑,他如果想复仇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也是不足为奇的。 井柏似乎看出了清休澜内心的想法,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很累,殿下。我在这长乐天待了几十万年了,沧海桑田不知看过多少遍,我只是想为自己寻找一处安身之地。” 说着,井柏慢慢地走到了清休澜面前,语气很轻:“毕竟我和殿下一样,都是不死之身,活在这世上,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 “我看过殿下的记忆。我很喜欢殿下,我觉得如果是殿下的话,一定能够成功杀死如今的天道,取而代之。” “保护了这位女孩,让她安然无恙,便是我给殿下的投名状。”井柏几乎靠在了清休澜身上,抬起左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凉倾,说道:“我会帮助殿下。” “……灭、天、道。” 井柏就像活了太久,终日不得解脱的男鬼一样,贴在清休澜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你想要什么。” 井柏笑了一声,他支起腰,转过了身,回眸看着清休澜,那双金眸正微微发着光,“我说了,我只是想为自己寻找一处安身之地。” 第203章 “殿下,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165章 井柏说完这句话后便自顾自往后退去, 但清休澜还有一肚子疑问想要问他,直接开口道:“等等!” 但井柏却没有因为清休澜这句话停下脚步,只回过了头看了眼清休澜, 然后抬起左手, 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明明井柏距离清休澜那么远, 但他的声音却好像贴在清休澜的耳边,“你的朋友来了呢, 殿下。” 随后,井柏又抬起手挥出了一枚松针, 动作快到连清休澜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枚松针便像一滴水一样融入了清休澜的眉心。 松针入体, 清休澜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甚至连一点推力都没感到, 而就在清休澜抬手去摸眉心这一秒, 井柏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井柏口中那位“朋友”,便现了身。 “哦?又见面了。” 听到这声音,清休澜便是一阵无语,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笑着朝他招手的凌阑。 凌阑看到清休澜倒是挺高兴的,不过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那依旧在持续跳动的心脏上两秒,随后又顺着心脏旁边的血管延伸下来,在空无一物的地面扫视了一圈, 这才又将视线收回,重新看向清休澜。 “浮生和凉琂呢?她们不是早就进来了吗?”凌阑疑惑。 “死了。”清休澜语气无波无澜,随后他抬手唤出了不见黎, 看着凌阑问道:“你来做什么?” “还用问吗?”凌阑用一种“我来做什么,你应该最清楚才是”的语气笑着对清休澜说道:“我当然是来见证天道毁灭的——我和你一样痛恨天道,我已经在原本的世界失败过一次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失手。” 说着,凌阑还轻轻偏过了头,一脸无辜,眸中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他看着一脸警惕,手中不见黎剑尖朝着他的清休澜,摆了摆手,语气又骤然放松下来:“别那么紧张,至少现在,你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都是毁灭天道。” “只要有相同的敌人,那么我们就是暂时的朋友。”说着,似乎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凌阑直接摊开了双手,表示自己手中并无武器,随后一步一步慢慢朝清休澜走来,直到停在不见黎的剑尖前。 “我和你一样,很讲信用的。”凌阑丝毫不惧不见黎,他太过了解清休澜,或者说,他太过了解自己。 说着,凌阑又往前走了一步,不见黎的剑尖已经穿透了凌阑胸前的布料,但凌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退意,笑看着清休澜,再次往前走了一步:“在完成我的目标之前,我不会对任何能够帮助我的人或事动手——你大可放心,我还要靠你推翻天道呢。” 在不见黎的剑尖彻底刺入凌阑的心脏之前,清休澜就利落地收回了手,他不得不承认,凌阑说的有道理。 清休澜为了防止之前那几万年的记忆影响到自身,所以便将自己身为“凌阑上神”时的记忆封印了起来。 如今,他对天道的了解远不及凌阑,有凌阑在旁辅助,清休澜离“取天道而代之”的命运就更近一些。 见他收回了不见黎,凌阑便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似乎早就猜到了清休澜的反应。 “闲话少说,天道在哪?”即便如此,清休澜却依旧对凌阑没什么好脸色。 凌阑也毫不在意清休澜对他恶劣的态度,抬起右手,用神力凝出了分景,随后伸手握住了分景剑柄,将其化为实形。 “你知道面前这颗心脏,是属于谁的吗?”凌阑握着分景,目光从清休澜脸上移开,转而在地上寻找着什么,随口问道。 “天道?”清休澜抱起了双手,站在原地,看着凌阑动作,随便答道。 “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说着,凌阑突然抬眸,看向了清休澜的身后,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 清休澜直觉有诈,正想回头看去,然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 “休澜。” 砰——砰——砰—— 那悬挂在高处,原本平缓跳动的心脏突然加快了速度,就连心脏旁边的血管也变得更加红艳。 但等清休澜偏头看去时,身旁却什么都没有,好像那声呼唤只是他清休澜的错觉一样。 随后,清休澜就听到了一声轻笑,立刻反应了过来,转回了头,看向凌阑,咬牙道:“好玩吗?” 凌阑挑着眉,一脸漫不经心,但眸中和嘴角都带着笑意,道:“好玩啊——天道才没有感情呢,这颗心脏就是属于像你这样的……天道意识化身的人的。” “用来观察……”说着,凌阑故意拉长了话的尾音,懒懒说道:“——你们的情感波动。” “毕竟在命运眼中,祂想要的天道是足够无情,却又保留了一丝人情味的。”凌阑知道的比清休澜要多得多,如今直接全盘托出:“命运并不满意如今的天道,否则也不会源源不断地下放这么多天道意志的衍生了。” “在你的世界,他们是谁?”清休澜眯起了眼,开口问道。 毫无疑问,清休澜口中的他们就是凌阑方才对他说的天道意志的衍生。 “当然和你这个世界的人并无不同啊。”凌阑显然也知道清休澜想问什么,眼中的笑意稍稍褪去,但嘴角依旧半扬不扬:“我,我的‘母亲’,以及……” 突然,凌阑闪身上前,直接来到了清休澜的身边,随后用左手食指轻轻贴上清休澜的眉心,虽然下一秒清休澜就立刻侧身避开消失在原地,但凌阑依旧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捕捉到了清休澜体内那一丝青松的气息。 “以及……那一位名为井柏的小仙。”凌阑将沾有青松气息的食指放在眼前摩挲了一下,看向又出现在不远处的清休澜,随意说道。 “没想到这个世界的他,会选择帮助你。” “我那个世界的井柏对我可没什么好脸色,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吧。” 说完,凌阑终于想起了正事,随意将手中那一丝微弱的青松气息凝成水珠,让其从指间滑落。 瞬间,一道青色的神力便以凌阑为中心,往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朵盛开在地上,层层叠叠而繁复的花朵。 凌阑右手握着分景,一步一步朝着神力蔓延的方向往前走,然后在一朵尚未开花的花苞前停了下来,二话不说直接双手握住分景,然后往下一捅。 轰隆—— 这一下就像瞬间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那朵未开的花苞骤然绽放,随后又陨落在分景剑下,最后,地面骤然开裂,周围开始剧烈晃动。 凌阑面色不变,拔出了分景,随后将其猛地往旁边的墙壁掷去。 分景牢牢地卡在了一旁的墙壁之上,就在凌阑伸手握住分景剑柄的那一秒,周围便开始旋转。 就像太阳升起那样,原本清休澜脚下的地面就变为了天空,清休澜在察觉到这一事实时瞳孔一缩,第一反应就是挥出一道神力将凉倾送了出去,随后自己便往下落去。 好在他手中还拿着不见黎,清休澜立刻学着凌阑那样,将其插入墙壁。 随后,他自身则在彻底坠落进深渊前闪身消失,在地面坍塌后又闪身出现,踩在了不见黎上。 整个世界都翻转了过来,那颗心脏也慢慢被埋入了地底,连带着藏起了清休澜的所有情绪。 而那只被洁白羽翼包裹在内的巨大眼睛,也重新出现在了高空中。 凌阑在地面倒转之后左手紧握着分景剑柄,将自己往上一甩,重新回到了地面,还顺手把分景也一起拔了下来。 清休澜也不堪示弱,在地面转换的一瞬间身形再次消失,等待地面倒转完之后,再次出现在了不见黎的另一面剑刃上。 待震颤平息,清休澜才脚尖轻点,单脚落地,右手一抬,不见黎瞬间飞回了他的手中。 “看,天道。”凌阑大概见过很多次天道了,像见到什么老朋友一样,熟悉地往前走去,在那只眼睛前停了下来,还伸手挥了挥,像是在和天道打招呼。 而比起那只眼睛,清休澜最先注意到的是地上的一滩血迹。 鲛人血难掩。 清休澜眸中一闪,神色不明。 高空中那只眼睛察觉到了来客——而且还是如此特殊的来客,眼睛周围的羽翼顿时激动地扇动起来,没有一丝杂质的洁白羽毛从空中散落而下。 凌阑抬手接过了一片羽毛,随后,那片羽毛便骤然化作了灰烬,接着一股电流便顺着凌阑的手刺进了他的身体。 “小心眼。”被天道电了一下,凌阑也依旧不在意,这种程度的电流对他构不成威胁。 那只眼睛缓缓睁开,周围便升起了一道刺眼的金光,凌阑与清休澜不想变成个瞎子,皆闭上了眼。 等到那阵金光渐渐散去后,清休澜才缓缓睁眼,他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脑内那股突然而来的眩晕摇走。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片血红。 第204章 那眼睛里的无数枚眼珠中并没有出现凌阑的身影,反而整枚眼珠都像被鲜血染红一样,不断闪烁着,就像什么危险警报一样。 “该说毫不意外吗?”凌阑看着面前的“红墙”,闪烁着的红光在他眸中忽明忽暗,给他整个人都添上了一丝诡异和疯狂。 察觉到清休澜的视线,凌阑又回过了头,随后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朝他招了招手:“来,让天道看看你。” “天道这些眼珠能够展现你的命运——不同的命运,未来的命运。” 清休澜虽然对什么狗屁命运不感兴趣,但还是顺着凌阑的话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天道面前。 凌阑则往后退去,再次变为半透明一样的魂体。 凌阑消失后,那些眼珠中刺眼的红便慢慢褪去,转而变成了无数浅淡的灰色。 那些眼眸中,也没有清休澜的倒影。 对于这个结果,凌阑倒也不算意外,毕竟天道已经不存在于清休澜的未来中了。 不过清休澜看着面前清透如水面但却没有任何倒影的眼珠,倒是提起了点兴趣。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了眼珠,那眼珠不知是痛还是激动地乱窜了两下,最终还是在清休澜的手中安静下来。 很凉,还有些粘。 清休澜一言难尽地收回了手,转头看向凌阑,朝天道一颔首,然后问道:“你之前……怎么杀的?” 说起这个凌阑可就不困了,来劲儿道:“简单,纯武力压制,我一剑将这眼睛全切成两半了——连里面那些眼珠都爆浆流了一地。” “……”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评价道:“恶心。” 凌阑倒是毫不在意,颇有些不拘小节的意味:“恶不恶心的也不重要,反正这个计划也没成功,别学习。” 清休澜:“……”谁要学了。 清休澜顿了一下,又接着问他:“那你是怎么死的?” “这个就更简单了——虽然是天道意志的化身,但毕竟那时的我还并不是真正的天道,自然是被天道的世界法则压死了。” 说到一半,凌阑又“哦”了一声,补充道:“倒也不能算是死,天道无法抹杀自己意识的化身,只好把我送走了。” “……所以我,井柏,与玉明堂之间,是存在竞争关系的。”清休澜低声道。 “废话,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是天道意识的化身,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呢?”凌阑直截了当地说道:“要是你当上了天道,面对这样一个有资格取你而代之的意识衍生,就像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一样,叫人坐立难安,夜不能寐,非得将其取出消灭,才安心哪。” “……”听完之后,清休澜彻底沉默下来,抬眸看着面前这巨大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阑看着清休澜的神情,满意似的笑了起来。 他的目的已然达成。 在面对现在这种不争就得为人鱼肉的局面,他必须确保清休澜想要争——毕竟如果清休澜嫌麻烦,或是想凑合过过得了,而与凌阑站在对立面,极力保下天道的话,那凌阑做事可要碍手碍脚了。 这么想着,凌阑又愉悦似的勾起了嘴角。 “如果没有我,你是否会与我争夺这个位置?”在一片寂静中,清休澜突然开口问道。 凌阑听到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回身看向清休澜,毫不客气:“当然会。” “——毕竟我的目标很纯粹,就是弄死天道而已。” 说着,凌阑慢慢走到了清休澜身边,嘴角勾着笑意,伸出左手,拍了拍清休澜的肩,偏过头,几乎贴在清休澜的耳边,对他说道:“毕竟我和你有着一样的童年,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是想说——长乐天就是一座表面繁华的巨大囚笼。” “而你——就是这座囚笼中最漂亮的那只金丝雀。” “被人控制,不得自由,甚至连喜欢什么颜色,几点才能睁眼下床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凌阑收回了手,当他出现在眼睛面前时,那些眼珠再次不安地震颤起来,散发着猩红的血光,像之前那样,拉响了无声的警报。 “只有毁灭天道,我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凌阑与清休澜背对着背,在不断闪烁的红光中开口道:“我才能够——去追寻我想要的那些东西。” 听凌阑说完之后,清休澜却笑了起来,随后摇了摇头,回过身看向背对他的凌阑,道:“你想要的——光光毁灭一个天道可还不够。” “——怕是要成为天道,才有一丝希望呢。” 听到这话,凌阑背对着清休澜缓缓地勾起了嘴角,他将自己这个堪称疯狂的笑容隐藏在了黑暗当中,叫人看不分明,也无从察觉。 “怎么会呢?亲爱的休澜。”凌阑保持着背对着清休澜的动作,语气不急不缓,带着浓浓的愉悦:“我说过,我是一个守信用的人,说了会帮助你毁灭天道,就不会食言。” “没错,你说过。”清休澜随意点了点头,不见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右手,“你大可以在我斩杀天道,完成命运的剧本后,将我的灵魂逼出,自己取而代之,随后再随便找个什么阿猫阿狗的壳子给我。” “——这样,那些不属于你,又无处安放的,你毕生所追求的真实情感便有了落处。你也不算毁诺。” 说着,清休澜一步一步朝着凌阑走去,脚步轻而灵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而只有成为天道,在这个世界中,你才能称得上一句再无人可控制。” 话音刚落,一直没有动作的凌阑就侧过了身,极限躲开了清休澜闪身上前的一击横扫。 他并没有使用神力抵抗,连退数步,一边躲避着清休澜的剑气一边往某个方向走去。 “挺聪明的。不愧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凌阑发丝飘动,他猛地往后一仰头,便躲过了一道挥向他的神力。 神力擦着凌阑的鼻尖向后飞去,砸在了虚空当中,却如同泥牛过河,直接被墙壁吞噬了。 清休澜在挥出一道神力限制住凌阑的走位之后,便飞速闪身向前,不见黎带着雷霆之势劈向凌阑右腿。 凌阑显然也察觉到了清休澜的意图,直接一闭眼,虚化了自己的身形,让清休澜这道攻击落了空。 二人就像两只灵巧的鸟儿一样,在这处空间中你来我往的缠斗着,却谁也奈何不了谁。 清休澜皱着眉,他一直在试图逼凌阑出手——只要凌阑使用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那么天道就不会坐视不理。 但凌阑显然也知道清休澜的打算,除了躲避之外,只会在迫不得已时用分景回击。 清休澜抽空偏头看了一眼天道,天道的眼眸不知看向何处,依旧是那副平静如初的模样,对面前两人的争斗没有任何表示。 “别看了。”凌阑甚至还抽空回答了清休澜内心的疑惑,抬起右手虚化出的分景,随后直接将其化作数十把一模一样的长剑,“分景可不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话音刚一落下,停在凌阑身边的那十余把长剑便如暴雨一般朝着清休澜冲去,在清休澜侧身避过后还颇有灵性地转了个弯,像回旋镖一样再次袭来。 清休澜不得不暂时放过凌阑,转而先对付起这些长剑。 不见黎在清休澜的加持之下对上那些虚幻的长剑可谓如大炮打蚊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全部斩落。 而等清休澜再次抬头时,原本站在他对面的凌阑已经没了身影。 清休澜直觉不妙,警惕地环顾着四周,虽然照凌阑所说,在清休澜斩杀天道之前他为了不被命运的剧本约束,不会轻易让清休澜死亡。 但保不齐这疯子突然玩心起,也不管什么天道了,就只想拉着清休澜陪葬呢? 而这也是清休澜必须在斩杀天道之前先杀死凌阑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个不安定的危险因素——更多的是因为清休澜已经按照凌阑为他谱写的剧本,不得不踏上这一条斩杀天道的路。 一是因为清休澜无法抵抗命运的剧本,二是因为如果不斩杀天道取而代之,那么他就会变成鱼肉,被在暗中不知有何心思的玉明堂和井柏两个人暗自算计。 他清休澜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被逼到如此狼狈,如此别无选择的禁地过。 清休澜眼眸中带着与凌阑如出一辙的狠辣,他缓下了自己的呼吸,静静感受着周围气息的流动。 随后,他突然朝着某个气息略微滞涩的方位掷出了不见黎。 不见黎上覆盖着清休澜的神力,在那犹如太阳坠落的光芒下,直接穿透了将自己匿于空气中的凌阑的肩膀,将他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凌阑咳出了一口血,但他毫不在意,抬起右手将其抹去,然后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清休澜,依旧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道:“你真的和我很像。” 他看着清休澜那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神情,语气变得更为轻柔,“那么敏锐,那么狠心,那么不留情。” 第205章 清休澜直接将凌阑说的话全部归于放屁,闻言眼睛都没眨一下,手中神力流转,就要取凌阑的狗命。 哪怕死亡逼近,凌阑又是一副穷驴技穷,不得动弹的模样,他却连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继续说着:“……而且,我们都那么喜欢……‘隔山观虎斗’的计谋。” 此话一出,在清休澜皱起眉的瞬间,周围突然传来一声类似于爆炸的巨大声响。 清休澜再顾不得其他,立刻抬手给自己罩了一层结界,这才避免被轰成八块的悲惨命运。 等那阵硝烟散去之后,清休澜抬手挥散了弥漫在空中的烟雾,看到了个并不意外的人。 那人一袭金色华服,有着一双和清休澜一样的金眸,在硝烟尽散之后才将视线往旁边一偏,看向了清休澜。 “凌阑,你总是爱给我惹祸。”那人冷冷开口。 清休澜迅速回头看了身后一眼,果不其然,不见黎虽然还留在墙上,但被不见黎定住的那人却已经消失无踪。 清休澜眸色一沉,转回了头,盯着来人,问道:“谁是凌阑?” 那人看着清休澜,眸中尽是冷意,说道:“胡闹了这么久,还不够吗?跟我回去。” 话音刚落,一股青蓝色的神力紧贴着地面,像一尾游蛇一般往清休澜的方向飞去,然后骤然从地下窜出,化为了一只有着锋利指甲的手,要不是清休澜反应迅速往后一跳,如今已经被那手捅了个对穿。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和我玩什么角色扮演呢,玉明堂。” 第166章 听到这话, 玉明堂微微眯起了那双凤眸,毕竟在她的视角中,就算清休澜察觉到了自己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也不该知道自己与他一样的身份…… 但看清休澜的神情与表现, 显然这件事已经不是个秘密了。 “谁告诉你的?”既然如此, 玉明堂也懒得再装,直接开口问道。 “重要吗?”清休澜一抬右手, 被钉入墙壁的不见黎便颤抖了两下,随后猛地从墙中飞出, 飞回了清休澜的手中。 清休澜抬手挽了个剑花, 随后将不见黎的剑尖对准了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玉明堂, 直接宣告了自己准备撕破脸。 都到天道面前了还有什么好装的, 二人是毋庸置疑的竞争对手, 玉明堂来此必定不会让清休澜轻易成为新的天道。 说不定玉明堂早就已经对清休澜起了杀心, 只不过碍于天道,无法下手。 玉明堂知道,如果清休澜真的成为了天道,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诛杀自己与井柏。 清休澜也知道, 玉明堂为了活命必定会全力阻止自己斩杀天道,取而代之。 ——毕竟只要清休澜死了,那她玉明堂身为货真价实的天道意识,就依旧有争夺天道一位的资格。 玉明堂与清休澜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杀意, 于是玉明堂便笑了起来,也不再多说,周身威压释放如, 狂风一般冲击着清休澜的结界。 清休澜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乖乖小白兔,直接挥手撤掉了结界,用自己的威压和玉明堂对抗着。 玉明堂闲庭信步,颇有把握似的,手心中凝起了一团神力,然后一步一步,朝着清休澜走来。 只要清休澜不选择解封被他自己亲手封印的那身为上神的记忆,那清休澜对上她,则毫无胜算。 “怎么,都到这种时候了,你都不愿意拿回本来就属于你的记忆吗?”玉明堂眼中带着不屑与嘲讽:“你这么自信,是觉得仅靠在人间的短短千年记忆,就能与我抗衡吗?” 清休澜使用最多,也最娴熟的力量毕竟是人间的灵力。 他恢复上神身份不过几天,虽然和刚获得不久的神力磨合得还算不错,但终究还是比不上在长乐天待了几万年,使用神力更加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玉明堂。 “大言不惭。” 清休澜不再废话,手握不见黎直接冲了上去,随后在贴近玉明堂的瞬间一侧身,躲开了玉明堂挥出的神力,同时右手顺力往上一挑,直接将玉明堂往后逼退了几步。 清休澜不愿意拿回这些记忆,也是有原因的。 仅仅一千五百年的记忆就已经足够沉重,那些上万年的记忆只会成为清休澜的负担。 在清休澜看来,自己孤身一人在长乐天生活的这几万年的时光根本不重要——在人间那一千五百年,甚至是与至交相处的短短几百年,就足以胜过那空如流水的万年时光。 那些虚无且没有意义的,身为上神的时光,是属于凌阑的,而不是他清休澜。 自己从前喜欢做些什么,认识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清休澜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想牢牢握住当下属于他的,能够证明他作为人活过的这段真实。 玉明堂在退后几步之后迅速稳住了自己的身形,随后,她指尖神力流转,猛地一抬右手,数只青蓝色的手臂就拔地而出,在地面周围摸索着。 清休澜及时跳起,躲过了那突然出现的手臂,不见黎往下一挥,那些手臂便被齐齐斩断。 见到了这一幕,玉明堂反倒笑了起来。 那些被不见黎斩断的手臂就好像摆脱了限制它们的根一样,直接从地里爬了出来,用手指抠在地上缓慢爬行着。 清休澜皱起了眉,停在了空中,试探性再次挥出一剑,将在地上蠕动的手臂劈成了两半。 而那手臂被劈成两半之后就像蚯蚓一样,居然一分为二,长成了两只同样的手臂。 清休澜:“……”怎么这么恶心。 清休澜的嘴角抽了一下,无比庆幸自己是用剑气攻击,而非不见黎本身。 但看着那一分为二,二化为四的手臂,清休澜隐隐有种眼熟感,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那手臂也不知是什么生物,居然在摸到墙壁边缘之后,直接顺着爬了上去,随后一手拉着一手,就像荡秋千一样,直接将大批的手臂甩了出去。 清休澜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看着近在咫尺,即将扑到自己身上来的手臂,最终还是忍着恶心开了结界,将它们全部拦下。 而就在清休澜开结界的间隙,玉明堂直接闪身上前,转瞬便来到了清休澜的身后,随后猛地挥出一道神力,直接将猝不及防的清休澜从高空打了下去。 玉明堂这一击完全没留力,清休澜轻咳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随后他立刻在半空中转过身,抬起右手,一道晶莹剔透的雪丝便瞬间往空中飞去。 那道雪丝直接缠上了挂在高空中的眼睛周围的翅膀,将即将坠落在地的清休澜硬生生拉了上去。 在稳住自己的身形后,清休澜迅速锁定了玉明堂的位置,接连又是几道雪丝射出,一道一道限制着玉明堂的走位,将她逼到了角落。 清休澜一刻也不敢停,瞬间接上了一道神力,那神力的目标并不是玉明堂,而是玉明堂脚下的地。 下一秒,寒冰从地面往上蔓延,直接封住了玉明堂的退路,将她整个人都用坚冰包裹住了。 坚冰没有任何动静,但清休澜依旧不敢放松警惕,他手握不见黎,闪身来到那冰蛹前,正想补上一击,却发现自己凝成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 清休澜立刻意识到什么,迅速往后退去,下一秒,那被寒冰层层包裹的冰蛹便四裂开来,炸出的坚冰碎片在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 随后,浑身被手臂包裹的玉明堂缓缓睁开了眼,那些手已经被寒冰冻得蜕了一层皮,从原本的青蓝色变为了流着不明液体的淡红色。 那些手臂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干枯下来,不断缩小,随后将自己挤压成了枯树枝模样。 玉明堂往前走了一步,那些帮她拦下了寒冰的手臂便向臣服于她的子民一样,恭敬地从她的身上退去,而玉明堂本人,则毫发无伤。 此刻,玉明堂站在地上,而清休澜则悬在高空中,两人一下一上,相互对峙着。 玉明堂抬起头,对上清休澜的视线,随后又轻轻一笑。 轰—— 突然,清休澜身后出现了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圆形通道,那通道内是无尽的黑暗,往里看去,除了虚无,便是空洞,再无他物。 清休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曾经囚禁过自己的未知空间,立刻打算闪身避开,刚一回头就看见几只不知什么时候窜出的手臂朝自己扑来,似乎是想将他强行按进那通道中一样。 清休澜眉心一凝,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右手握着不见黎,打算将面前的手臂全都斩断。 但清休澜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握住了脚踝,随后狠狠一拉,整个人便是往下一沉,几乎小半个身体都落入了通道中。 清休澜再回眸一看,那通道中竟伸出了一只与外面一模一样,只是更为粗壮的手来,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脚踝,还在不断将他往深处拉。 与此同时,那通道之中还有更多手臂正在蠢蠢欲动,清休澜反应极快,立刻用不见黎将抓着自己脚踝的手斩断。 第206章 但玉明堂不愧是众神之首,丝毫不给清休澜反抗的机会,直接抬手勾勒出一道法阵,随后如巨大海浪般铺天盖地地将清休澜往下狠狠一压。 清休澜的动作硬是被控制了一息。 就这一息,已经足够距离清休澜不过咫尺的手臂发力,将他往那漆黑通道中一推。 清休澜瞬间失去了平衡,接着,那黑暗通道之中被不见黎斩断的手臂也恢复了过来,死缠烂打地再次伸出了手,有什么抓什么,有的抓住了清休澜的衣摆,有的抓住了清休澜的鞋子。 在那些手臂抓住了东西之后也不管自己抓的是什么,就只顾一味往下扯,不管是什么牛马蛇神都要将其硬扯下去。 清休澜此刻可谓骑虎难下。 身前是无数斩断便会一分为二的手臂,身后同样也是无穷无尽的手臂,兼之玉明堂的神力压制。 清休澜一咬牙,握紧了手中的不见黎,已经做好了再次进入通道,然后一路杀出来的准备。 但就在这危急关头,周围却突然闪过一道白光,清休澜被这白光刺得闭上了眼,就连清休澜周围的手臂也像见到什么吓人的怪物一样,往后缩了缩。 下一秒,清休澜就被一道身影揽着扑了出去,直接离开了那通道与手臂的包夹圈。 几息后,那道刺眼的的白光也渐渐消散。 “还好吗?” 应听声左手揽着清休澜的腰,右手握着分景,直接将他带远了手臂重生的范围,落到一处安全地带,最后,略带担心地开口问道。 清休澜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了下来,堵在胸间的那口气也终于呼了出去。 他眼中的杀意褪去几分,随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应听声快速扫过清休澜的全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用拇指轻轻抹去了清休澜嘴角那一丝血迹。 清休澜眨了下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应听声也没有逼问,只是确认周围安全之后松开了揽着清休澜的左手,身形一闪,直接回到了方才那黑暗通道前。 随后,分景散发出璨金色光芒,应听声像一柄利刃一样穿过了那通道。 接着,他的身形落在通道后方,起身收剑。 下一秒,那深不见底的黑色通道便从中间被切成了两段,然后被应听声的璨金色灵力炸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早在沈灵出现护住了应听声时,玉明堂就知道自己再无法限制应听声的动作,但应听声居然真的敢来到天道面前,却是玉明堂始料未及的。 毕竟再怎么情深意重,海枯石烂的誓言,也不过是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真到了生死关头,管你是谁,当然是保自己的命要紧。 更别提清休澜莫约也不需要应听声保护——但他还是来了。 玉明堂眸色深沉,态度不明,看着应听声将自己召出的黑色通道斩断后便收起剑,再次回到清休澜身边。 “凌阑来过了,对吗?”应听声扫视周围一圈,目光停留在高空中那只巨大的眼睛上一息,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偏头问清休澜。 清休澜动作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目光始终没有从玉明堂身上离开,似乎只要玉明堂一有动作,他就会立刻出手。 “他不会离开这里,时候就要到了,他还要趁你将天道斩杀,但又还未真正成为天道那一瞬间取代你呢。” 分景在应听声手上发出阵阵嗡鸣,似乎很不满意此地,应听声抬手抚上分景的剑刃,分景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随后,应听声对清休澜一点头,说道:“去找他,留着他始终是个隐患,我替你拖住玉明堂。” 听到这话,清休澜微微皱起了眉,担忧漫上了他的眼眸,而站在不远处的玉明堂也听到了应听声这不自量力的发言,哼笑一声,直接将自己的身形散作飞烟,急速而来。 清休澜看到这一幕往前走了一步,抬手就准备结阵,但应听声的动作比他更快,以分景作阵眼,以血作引,瞬间,一道蜿蜒曲折,笔锋凌厉的法阵便跃于空中。 玉明堂本一点没把应听声结成的这道法阵放在心上,毕竟应听声再怎么有能耐,终归也不过是个凡人。 正当她不以为意,准备直接强行冲破法阵直取应听声性命时,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 哐—— 玉明堂在撞上这道法阵时,只觉一颗流星从天空坠下,直接砸在她的头上,将她砸了个头昏脑胀。 就连玉明堂周围将她的身形隐匿的青色飞烟也尽数被法阵击溃,四散开来,显露出了她的真身。 一道淡青色痕迹爬上了玉明堂的脸颊,覆盖上了玉明堂的眼角与眉心,随后,一只半透明的鹿角便出现在她的头顶。 玉明堂察觉之后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微微眯着眼,下一秒,那只鹿角便被玉堂堂强行用神力压下。 而应听声手中的法阵巍然不动,依旧明亮,反倒是应听声与清休澜在看见玉明堂头顶那只鹿角时,脸上皆划过一丝诧异,顿时再次激起了玉明堂的杀心。 “快去。”应听声敏锐地察觉到了玉明堂眼中的杀意,左手控着法阵,右手握着分景,已经准备好与玉明堂交手,急促地对站在他身边的清休澜说了一句。 清休澜眸中的不安与担忧不减,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极快地贴上了应听声的额头,瞬间,应听声只觉一股淳厚而柔和的神力充盈了自己的经脉。 他的发尾微微散发着光芒,眉心出现了一道边缘泛金的痕迹。 “等我回来,不要逞强。” 清休澜只落下了这八个字,随后便握着手中的不见黎闪身消失在原地。 应听声能够感觉到清休澜那饱含眷意的眼神如沾在琉璃上的水滴一样,缓慢从自己的脸颊滑落,随后消失,变得冰冷。 他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眼时,眸中那一丝柔软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雪山千年不化的泉水般的冰凉。 玉明堂才没功夫管应听声,在清休澜消失之后,她扫视了一圈,没有找到清休澜的踪迹,最后立刻放出了无数青色手臂,准备去追清休澜。 但应听声哪会那么容易就让她离开,一道突然亮起的法阵再次拦住了玉明堂的去路。 “准备去哪儿?你的对手可是我。”应听声握着分景,闪身向前,随后往前一刺,将玉明堂重新逼回了那挂在高空的眼睛下面。 玉明堂听到这话,却是冷笑一声,道:“就凭你,还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你以为是谁在保护你?你亲爱的道侣?不,是天道法则。” 说着,玉明堂与应听声中间突然升起了一面透明的镜子,这面镜子边缘被烟雾笼罩,看不分明。 应听声警惕地看着这面镜子,因为透过这面镜子,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清休澜。 下一秒,那镜子中的清休澜突然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应听声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侥是应听声反应已足够迅速,立刻抬手用一道骤然形成的法阵拦下了从镜子中冲出的那人的攻击,但还是急退几步。 随后,应听声立刻卸下了手中的力道,往旁边避开。 “玉明堂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碍于因果不敢动你,我可敢。”凌阑从镜子中冲出之后又撞上应听声的法阵,就地往前面一翻,半跪在地上,抬眸笑着对应听声说道。 能在此地见到凌阑,就连玉明堂都没有想到,她缓缓放下正打算贴上镜面的手,从空中落到了地上。 悬浮在半空中的镜子也化作了光点消散。 此刻,凌阑与玉明堂二人一前一后,皆是虎视眈眈,来势汹汹,直接将应听声围在了中间,进退两难。 “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为了他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我最讨厌了。”凌阑说着,右手浮现出一柄半透明,闪着流光,与应听声手中分景一模一样的长剑,朝应听声攻去。 应听声不敢大意,先侧身避开凌阑的锋芒,随后回身挥出一剑,擦着凌阑的肩削断了他身后的长发。 凌阑动作太快——应听声这一剑原本是冲着他的后脖颈去的。 乌黑发丝缓缓从空中落下,凌阑一击落空,重新落在地上,抬手将被斩落一半的长发从背后撩至身前,“啧”了一声,似有不满:“打架就打架,割人头发也太失礼了!” 应听声:“?” 应听声显然被凌阑这番强词夺理的理论震了一下,动作凝滞一息。 而凌阑就趁应听声愣神的短短一息再次飞身上前,在应听声下意识抬手用分景抵挡自己手中剑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应听声立刻意识到不对,定睛一看,凌阑手中哪还有什么长剑!他这一击防了个空。 在分景拦空之后,应听声并没有阻止它继续往前,而是就着这股力道让分景在自己身前画了一个圈,应听声也跟着长剑往自己身后转去,然后就听到一道破空声。 第207章 原本凌阑手中的那把虚假的分景此时竟然出现在应听声的身后,正准备偷袭他后心,却又刚好被转过身的应听声用分景拦了下来。 看到自己这一击居然被应听声反应迅速地拦住了,凌阑倒还真意外地挑起了眉,并不吝啬夸奖:“不错啊,这也是他教你的?” 应听声忽略凌阑对自己说的任何话,将那把用神力凝成的分景轻松打散后落在地上,他回过头确定玉明堂的位置,急速飞身向后退,退到了中心。 唰—— 应听声地都还没踩稳呢,玉明堂紧接着出了手,似乎并不打算给应听声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只巨大而强壮的青色手臂破地而出,往上猛地一抓,抓了一手空气。 应听声从地面跃起,躲避掉这一击后却没有再补上剑气将那手臂斩断,而是将左手的法阵压下。 那道璨如日初生,笔势流畅凌厉,富含杀意的法阵旋转着变大,然后像一座高山一样慢慢往下沉去。 那法阵看着明明如此单薄,好像只需要伸手给它一拳就能轻易将它击碎。 虽然已经见识过这道法阵的威力,玉明堂却依旧蛮不在乎,似乎只要应听声还是凡人,玉明堂就不会将他放在眼中,殊不知这是玉明堂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在这道巨大的圆形法阵压下时,玉明堂明显感受到了压力,但她只当这已经是应听声尽了全力的结果,支撑不住多久,于是不顾这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的脖颈压断的力道,强行控制着手臂往上突围。 那遍布青筋的手臂在玉明堂的示意下握成了拳,随后伏地蓄力几息,猛地发力,向那法阵其中一个阵点冲去。 咔嚓—— 听见这声破碎声,玉明堂心中先是划过一丝喜悦,但却看见底下的凌阑神色凝重,顿时发觉不对。 玉明堂再次凝眸看向下方,这才发现出现裂缝的并非应听声手中的法阵,而是自己控制着的那只青色手臂。 一道细微的裂缝出现在那手臂的指关节,随后慢慢往下延伸,一路裂到了地底。 再抬头看应听声,他脸上却没有一丝勉强之色,像已经形成,无法阻止的海啸一样,缓缓向下,持续施压力道。 碎裂声不绝于耳,玉明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青涩手臂上的裂纹越来越多,却无力阻止。 玉明堂咬牙继续用神力与应听声的法阵抗衡。 就这样,双方僵持几息之后,玉明堂尚有余力,可那青色手臂却坚持不住,终于彻底爆裂开来,碎片四散在周围。 而应听声在压碎了这只青色手臂之后却依旧没有停下动作,继续稳稳运转着手中法阵,将其缓缓压至地面。 随后,那圆形法阵便像落地生根的植物一样,迅速将自己往周围延伸开来,逼得凌阑都不得不从地面离开,跃至空中。 而应听声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只比了个手势。 “请。” 第167章 应听声做出的是一个“尽管来打”的手势, 别说在长乐天,就算是在人间,都没有哪个修士能够忍受这样的挑衅。 凌阑在看清应听声的动作之后挑起了眉, 随后笑了起来, 懒洋洋开口说道:“你胆子很大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 凌阑这句话的尾音还未落下,他人就已经冲了出去, 这一次,他将双手都背在了身后, 并没有重新召唤分景。 应听声站在原地, 以不变应万变, 准备见招拆招, 他闭上了眼, 周围瞬间被黑暗笼罩。 随后, 应听声脚下的法阵最先亮了起来,接着,在距离法阵不远处的半空中,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青色影子。 再转过头往前看,有一道模糊不清, 甚至没有颜色,但却引起了周围空气波动的影子,正在急速朝自己袭来。 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应听声闭着眼,右手握着分景, 随后在那道影子距离自己咫尺时猛地睁开了眼,这回,他没有选择再往后避开, 而是直接挥出了剑,打算与凌阑硬刚。 但让应听声意外的是,这次是凌阑选择了避其锋芒,在分景即将落到他身上时,迅速虚化了自己的身体,随后消失。 应听声一击未中也不恼,沉下心,周围纷纷扰扰变幻着的光晕,以及那不断扇动的翅膀就再次被黑暗淹没。 在一片黑暗当中,那道模糊的影子再次现身,应听声的视线紧紧跟随着那道影子,用余光留意着另外一道迟迟没有动作的青色身影。 那道影子突然消失在了应听声的视线当中,下一秒,又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应听声背后。 就在那道影子出现的一瞬间,甚至还没来得及凝成自己的实体,应听声便已经捕捉到他的踪迹,毫不犹豫地往后斩出一剑。 应听声神色坚决,手上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堪称狠厉——然后他就感到分景穿过了一道身体。 但应听声却突然愣在了原地,在他的大脑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他的身体便已经做出了反应,猛地一颤,就连心脏也开始刺痛。 在他身前,清休澜还保持朝应听声伸出手的动作,胸前却突然多出了一个大洞,鲜血不断涌出,他错愕地看向应听声,一言不发。 应听声似乎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砸晕了,一动未动。 下一秒,清休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无力地往下坠去。 要是平常,应听声肯定连分景都顾不上,想都不用想地往前一步,伸出双手接住清休澜。 但不知为何,如今应听声却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看着清休澜倒在自己身前,血液不断涌出。 清休澜动了动唇,先是唤了一声极轻的“听声”,接着又带着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问道:“你居然……对我动手?” “我还以为,你是信任我的。” “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妄想真的会有一人毫不犹豫地将背后留给我。” 字字发于肺腑,但垂眸看着他的应听声依然不为所动,好像突然被谁夺舍了一样。 直到两息之后,应听声才像恍然惊醒一样,动了动正在发颤的指尖,紧蹙着眉,眸中神色不明,开了口:“凌阑,我不喜欢你开的这个玩笑。” 无人回应。 应听声在等待了几息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之后,缓缓将手中的分景移到了面前倒在地上,呼吸微弱的清休澜身上,剑尖正对着他的心脏。 “我说了,我不喜欢。”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 清休澜艰难地呼吸着,勉强偏过了头,看向俯视着自己的应听声,眼中悲切,尝试了几次,都只发出了几声气音:“听、听声,我不是……” “闭嘴!” 应听声直接打断了清休澜的话音,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清休澜再多说一个字都让他难以忍受:“别用他的脸做这副样子,说这样的话。” 周围依旧漆黑,清休澜躺在发亮的法阵上,流出的血液已经染红了周围的法阵,在应听声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安静下来,只尽力抬起眸,看着应听声。 应听声几乎要被这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金眸刺伤,索性偏过了头,不愿再看,“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周围依旧安静,不论是凌阑还是清休澜,都没有再回答他。 应听声的耐心逐渐被耗尽,他睁开了眼,视线再次落到了清休澜身上,不知是不是应听声的错觉,在接触到他的视线时,清休澜的金眸似乎亮了一下。 清休澜又咳出了几口鲜血,染红了他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刚一张口,就想起了应听声方才那句毫无感情的“闭嘴”,于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只看着应听声,微微笑了一下。 那眼神就像在说“我不怪你”一样。 分景剑刃上逐渐缠绕上了一缕璨金色的光,应听声似乎不愿再多看一眼,他偏过了头,直接将手中长剑刺出,剑尖直指清休澜的命门。 应听声刺出的这一剑没有夹杂任何水分,是实打实的杀招,冲着要将面前人置于死地去的。 一息之后,应听声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 他压抑着呼吸中的颤意,缓缓睁开了眼,面前哪还有什么清休澜,他终于还是回到了那光怪陆离的现实当中。 应听声将自己的灵力向四周铺开,随后立刻低头去看自己手中长剑的剑尖,在看到剑尖干净如初,没有一丝血迹后,才放下了心,浑身的力气被突然抽空,靠着分景才没直接跪倒在地。 “你师尊当真是教了个好徒弟呀,不但把他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就连那毫不留情的性子竟也十分传神。”凌阑笑眯眯地出现在应听声面前。 短短几息,应听声就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然后直起了身,抬眸看向凌阑,这回,他再难掩眼中厌恶。 “非常下流,且令人恶心的把戏。”应听声一字一句地盯着凌阑,说道。 “那有什么要紧,只要有效,我是不吝使用的。”凌阑一点反思的意味都没有,话语中带上了一丝好奇,问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学得很像了,就是把我从局内摘出,作为旁观者去看,十有八九也是要被唬住的。” 第208章 “……但你却坚定地挥出了那一剑,甚至在清休澜生机尚存时毫不留情地直接断绝他的心脉——是猜的吗?清休澜的死活对你而言,是一枚可以上桌的筹码吗?” “以他的生死做赌——赌赢了,你就不会再被我挟制,赌输了,他就真的会死去。”凌阑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甚至还出手拦下了一只位于高空,蠢蠢欲动的青色手臂,开口问道。 凌阑往前走了两步,随后俯下身,微微偏过了头,似乎想看清低着头,垂着眸的应听声的真实表情。 “可以告诉我吗?我的破绽。” 应听声二话不说,先是直接给了凌阑一拳——这一拳没有用剑,不含任何灵力,就是实打实单单纯纯的凡人挥出的一拳,狠狠砸在了凌阑的脸颊上。 凌阑大概是只防法术攻击与兵器攻击防太久了,他身边也没有人会粗鲁无理到直接和他肉搏,因此竟还真叫应听声砸了个正着。 应听声这一拳没有留力,用上了十成狠劲,直接将带着戏谑神情的凌阑砸蒙了,偏着头,一时之间似乎没反应过来。 应听声喘着粗气,挥出那一拳的左手关节正在发痛,但他像是仍不满足一般,眼中激烈的情绪翻涌,他动了动唇,看口型似乎是想骂句上不得台面的粗话。 但最终,二十来年的涵养还是让应听声抑制住了即将脱口的话,冷冷说道:“我收回之前对你所有的正面评价,你真是无礼得没边了。” “甚至让我怀疑,你根本就不是另一个世界的清休澜——而是与现在一样,只是个抢夺了别人皮囊的阴沟耗子。” 直到这时,凌阑的大脑才终于开始运转,他偏着头,微微张开了嘴,抬起右手,摸上了自己的右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随后,他眸色阴沉如黑云压顶,转回了头,“呸”一声吐出了一口血,那血中似乎还夹杂着两颗碎牙。 看他的表情,似乎连火都要从七窍中喷出,恨不得直接给应听声来上一套组合拳,把他凌迟之后再大卸八块做成人彘,才够解心中之气。 但下一秒,凌阑又恢复了以往的表情,将所有如毒蛇一般阴狠的想法收了回去,然后重新将手抱在胸前,说道:“你生什么气?真正的清休澜不没死吗?” “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你能够这么轻易识破罢了,难道——你们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心灵感应?” 虽然嘴上这么问,但凌阑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半盏茶前饶有兴致提问的神情,似乎问这一句,也不过是例行走个过场。 应听声想答也行,不想答就直接开打,还省时间。 但在凌阑没了硬要得到答案的想法之后,应听声却突然有了回答的兴致。 “很简单。”应听声看着凌阑,明明面前人与清休澜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但应听声看着凌阑这张脸心中却只有压抑不住的厌恶和杀意。 “休澜从来不会说什么‘信任’、‘自作多情’。” “哪怕我真的对他刺出直取性命的那一剑……” 应听声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 “……他也只会夸我‘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徒弟,下手就是果断’。”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合乎逻辑的回答。” “我认出休澜从来都不需要什么理由,也没有为什么。” “我的心会比我的剑更快认出他。” 凌阑听到这个理由,哼笑了一声,然后轻飘飘地问道:“就因为这?”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可笑的理由了。” “你只是不相信罢了。因为这样的事从未发生在你身上过。”应听声一针见血道。 “……”凌阑沉默地与应听声对视着,明明他与清休澜的长相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应听声看向他,与看向清休澜的表情却截然不同。 明明他与清休澜生活在相同的世界,经历相同的事,却获得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凌阑不知在想些什么,迟迟没有再出手。 但在一旁被迫看了一出好戏的玉明堂却有些没耐心了。 她对“谁爱谁”,“谁相信谁”,“谁又恨谁”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开口催促道:“到底还杀不杀了?不杀我来杀——你不会对敌人心软吧?” 听到这话,凌阑没有抬眸,视线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他摇了摇头,也不顾别人能不能听清,轻声开口道:“当然不会。” 说完这句话后,凌阑就像将自己已经离开了地面大半,马上要随风而去的根重新狠狠扎在了地底,像是突然找到了前进的目标,点亮了迷雾中的灯塔一样,眼神瞬间聚焦。 眸中那三四个重影凝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凌阑看着面前的应听声,却没有立刻动手。 应听声懒得猜测凌阑内心在想些什么,也懒得去了解凌阑不动手的原因,在凌阑没有察觉的地方,一朵粉紫色的佛岚花骤然绽放。 那朵花的时间就像被加速了几倍一样,在短短几秒之内,就经历了生长、开花,到散落而下的过程。 那些散落的花瓣将自己凝成了一根针,随后从高空中一跃而下,裹着迅雷之势,砸向地面。 那些花瓣化作的尖针落下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应听声又握着分景上前,吸引住了凌阑的注意。 凌阑这回出手却相当随便,好像突然没了与应听声继续苦战的心情一样——有点像许寄忱遇到了一个尚未解决的难题就被沈灵拉去吃饭,然后心不在焉,脑中依旧在想着事的样子。 而这样懈怠的动作自然逃不过玉名堂的眼睛,她有些不满地看着凌阑,似乎正在犹豫是再等他一等,还是干脆自己出手。 “如果我在尚未认识你之前就取代了清休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你们……或者说我们的关系,是否还会像如今一样?” 突然,凌阑开了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知道凌阑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应听声在听完这个问题之后只觉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些什么?倘若最开始时我认识的是你,那我根本就不会选择留在你身边。” “为什么呢?”凌阑似乎真的很疑惑:“清休澜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不管是法阵,符咒,还是机关,我都可以比他做得更好。” “哪有为什么——你不是他。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代替他?”应听声皱起了眉,直接打断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你现在就像一个极度缺爱,又极度羡慕别人的阴暗老鼠,甚至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爱,不惜插足在一对恋人中间,妄图以取代其中一人的方式得到那份爱。” “我都不知道是你疯了,还是你那个世界疯了。” 应听声此刻已经完全和凌阑撕破了脸,将委婉和含蓄全都抛在了脑后,“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同样,你也永远不可能在别人的躯壳中得到别人给予的爱——因为那从来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所以在你顶着休澜的脸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时,我只感到恶心。” 话音刚落,那根细小的,从空中落下的长针就直接穿透了凌阑的心脏,又从他的后背穿出,落在地上,盛开出一朵花来。 那朵花的花瓣上还沾着凌阑的心间血。 那几滴血顺着花流向了地上的法阵,下一秒,玉明堂的神色却变了。 只因被困在地下的那些青色手臂突然感到头顶那道原本牢牢压制住自己的法阵突然松了劲儿。 随后,那些手臂又嗅到了主人给它们的任务的气息,毫不犹豫地再次从地下冒了出来。 ——但这一次,那些手臂却直接忽略了应听声,转而扑向站在一旁的凌阑。 凌阑的眸中已经有些混乱,神色恍惚,但他的肌肉记忆却促使他凝出了长剑,对着抓住自己的手臂狠狠一劈。 但下一秒,又一根从高空中坠落的长针,穿透了凌阑握着剑的右手。 “……!”长剑瞬间脱手,落在地上,化作了烟雾,凌阑则咬着牙,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右手。 只见凌阑那被长针穿透的右手上多出了一个指头那么大的洞来,甚至可以清晰看见骨头。 那洞中就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一样,还在源源不断,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往外延伸着,同时带来剧烈的疼痛。 似乎是疼痛激回了凌阑的些许神智,他皱着眉,强行运起了身体中的神力,将那长针带来的毒素隔绝在这只手掌,随后他左手往旁边一抬再合拢,便抓住了一把长剑。 那把长剑并不是分景,但用来砍瓜切菜绝对够了,凌阑二话没说,直接用其砍断了自己的右手。 虽然他的右手在力量充足的时候会再次长出来,但很显然,现在可没时间给凌阑慢慢修养。 ——更别提就算砍断了右手,也早已无济于事了,毕竟那长针中的毒素早就在方才,就已经顺着凌阑的心脏流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第209章 就在凌阑强行抑制体内毒素时,那些位于地下的青色手臂可不愿意等他,直接抓住了凌阑的脚踝,随后,空气中便传来了咀嚼的声音。 “躲开!那些手臂不受我控制。”站在高处的玉明堂高声向地面的凌阑示警,她可还指望着凌阑死之前能够将应听声一起带走呢。 但玉明堂在看到凌阑那副面如死灰,甚至都感受不到多少求生意志的神情时,就暗骂了一声,知道凌阑已经不中用了。 她只好自己动手,再一次唤出了消散在空气中的那面镜子。 随后,玉明堂伸出手,指腹触到了那冰凉的镜面,随后是整个手掌。 下一秒,那镜子中的玉明堂就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直接握住了她搭在镜面上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最后,那镜面中略显灰暗的玉明堂手上发力往后狠狠一扯,站在镜外的玉明堂就顺着这股力道被扯入了镜面中。 但是瞬间,玉明堂又出现在了镜子的另一面,而原本镜子中的玉明堂,则是接从另一边的镜面中出来了。 两个玉明堂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更模糊,也更灰暗。 随后,那个更灰暗的玉明堂抬起了左手,一柄青色长鞭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二话不说,嘴角带着笑意,俯冲而下。 应听声察觉到动静抬起了眸,随后视线立刻锁定到那面尚未消散的镜子上,往后退了几步,随后眯起了眼,直接将手中的分景往高处掷去,意图将那镜子打碎。 玉明堂没去管镜子,甚至连那柄飞向镜子的长剑都不稀得看上一眼。 她朝着应听声伸出了手,金眸亮起,一条缥缈如青烟的丝绸便从她的手心中出现,像一条灵巧的游龙一般冲向了长剑脱手的应听声。 而被应听声掷出的分景在旋转了几圈之后直接穿过了那面镜子,那面悬于高空中的镜子就像只是一道虚幻的光影折射一样,并不存在于现实。 应听声对于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看到无法击碎镜子时没有多失望,立刻抬手,将分景唤回,准备先解决从自己身后袭来,准备给他抽个皮开肉绽的那道鞭子。 但突然间,周围的空气似乎一凝。 应听声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快察觉,也更快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呼出口气,在分景从高空中消失,重新出现在他的右手后没有去管背后带着破空之势袭来的长鞭,而是直接对上了如有风助的丝绸。 玉明堂看见这一幕似乎有些疑惑,但那个从镜子中出来的她表情却异常兴奋,似乎是看到了即将得手的猎物。 她将神力灌满了手中长鞭,那边缘带着无数倒刺的长鞭几乎已经碰到了应听声身后的黑色长发。 握着长鞭的玉明堂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几乎下一秒就要哈哈大笑起来。 ——但在下一秒,她就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样,猛地被弹了出去。 这个从镜子中出来的玉明堂的情绪似乎更加外放些,在被人打断了攻击之后,立刻垮了脸,几个翻滚落在了地上,准备发起第二次进攻。 但还没等她起身,几道完全不讲道理,飞速而来的雪丝直接封住了她周围的空间,让她动弹不得。 玉明堂显然没有将这看起来薄如蝉翼的雪丝放在眼中,抬手就要去抓,想将它像蛛网一般直接撕碎。 但很快,她就为他这一莽撞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啊——”玉明堂捂住了鲜血狂涌的手腕,她的整个手掌都已经被雪丝割断,掉落在地,还在不断抽搐着。 那血丝在接触到新鲜且温热的血液之后,发出了滋滋的响声,还冒起了一阵阵白烟,甚至有一部分就像将那流出的血液吸食干净了一样,变得鲜红。 清休澜在确定这个玉明堂不敢再轻举妄动之后才收回了手,垂眸看向身旁那个尽显狼狈的身影。 凌阑就站在他们旁边,他的下半身已经被源源不断的手臂啃食了个干净,甚至还有一只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就这样死死盯着突然出现的清休澜。 凌阑看得一清二楚,突然出现的清休澜与方才他伪装的清休澜分明没有一丝差别。 但应听声却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他。 第168章 看凌阑的眼神, 似乎一句“凭什么”就要出口,但清休澜在看了凌阑一眼,确定他再没有作妖的能力之后就收回了视线, 直接转头去帮身旁的应听声。 不见黎比分景更快, 飞上了高空, 想直接将那丝绸破开。 不过玉明堂自然不会轻易让清休澜得手,手腕一抬, 那丝绸便灵活地借助下落的风势缠绕住了不见黎,那丝绸看着那么薄又那么柔, 好像剧烈一点的风都能将它撕碎一样, 却又死死缠住了不见黎。 清休澜眯起了眼, 右手两指并拢, 想操控不见黎从那丝绸中脱身。 被丝绸从剑柄缠绕至剑尖的不见黎在这团柔软还散发着微光的布绢中挣扎扭动了两下, 却迟迟未能将自己从中破出, 好像不见黎原本锋利无比的剑刃突然生了锈一样。 唰—— 应听声控制着分景往前冲,挑着丝绸的边缘将其划开一道口子,不见黎这才得以脱身。 丝绸被分景划开之后便一分为二,一道去追赶分景,一道去追赶不见黎。 同时, 玉明堂左手操控着这两道丝绸缠住两把强悍的佩剑,右手再度放出了一条丝绸,直冲底下的清休澜两人而来。 清休澜眼看无法快速解决那以柔克刚的丝绸,毫不恋战,准备召回不见黎。 但绕在不见黎周围的丝绸哪肯让它回去, 在不见黎准备抽身的时候就故意卖个破绽,往前勾住不见黎的剑柄,又在不见黎回身准备对付它时飞速逃走。 下一秒, 玉明堂新召唤出的那条丝绸便直接灵巧地穿过了清休澜起的结界,然后缠上了他的手腕,将他往上狠狠一拉。 清休澜手中没有佩剑倒也不要紧,他看着死死缠绕在自己左手手腕上的丝绸,面色不变,反手就是一道雪丝。 玉明堂下意识往旁边一避,躲开了这道雪丝,同时不甘示弱地收紧了手中丝绸。 清休澜只觉手腕一痛,好像骨头都要被碾碎一般,偏头与应听声对视一眼,随后直接闪身消失,来到了玉明堂的面前。 玉明堂似乎料到了清休澜的动作,想也没想,直接将伫立在一旁的镜子换到了自己身前,清休澜的雪丝被那镜子反射开来,竟无法穿透这面镜子。 得到这样的结果,清休澜却笑了起来,在玉明堂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 那雪丝被镜面反射之后直接飞向了另一边,将那纠缠着两把长剑的丝绸狠狠钉在了墙上。 不见黎与分景终于得以脱身,回到了各自的主人手中。 在拿回佩剑之后,清休澜不愿与玉明堂多战,闪身回到了地面。 但他刚一落地,就感到从背后传来一阵寒意,应听声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与清休澜一起转过了身。 ——然后就看到了几乎已经被那青色手臂吞噬干净,从脖颈往下已经被青色结晶覆盖的凌阑。 那青色结晶甚至已经爬上了凌阑的半张脸,甚至连凌阑其中一只金眸都已经化作了透明的水晶。 凌阑的一只手和两只腿已经完全被这半透明的青色结晶所替代,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结晶与肌肉骨骼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 他手中握着的也不再是分景,而是一把透明的青色长剑,剑尖直指清休澜的后心。 应听声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清休澜往自己这边一拉。 在被结晶覆盖了身体之后,凌阑的动作似乎变得略微滞涩起来,不如之前那般灵活。 他刺向清休澜的这一剑毫不意外地落了空,但在凌阑手中那把诡异长剑落了地之后,就像湖面结冰一样,那青色结晶就顺着长剑的剑尖凝结于法阵之上。 高处的玉明堂看着地面这一幕挑起了眉,凌阑身上的那些青色结晶与她召唤出来的青色手臂非常相像。 就好像是融合了凌阑的神力诞生出来的产物一样。 玉明堂试着动了动手,那地上的结晶便顺着她的心意往某个方向凝结。 但很快,那结晶凝结的速度便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凌阑往上看了一眼,对上了玉明堂的眼眸。 玉明堂便明了,这结晶是可以被他们二人控制的——但只能由其中一人控制。 玉明堂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了凌阑,然后抢夺结晶的控制权,但当她看到在地上的清休澜与应听声都没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玉明堂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趁着已经离死不远的凌阑吸引住那两人的,此时不就是她玉明堂暗中出手了结他们的最佳时机吗? 玉明堂笑了起来,随后她动作小心地压抑住自己的气息,隐匿了自己的身形,尽可能不让清休澜两人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与意图。 在下方,清休澜与应听声都皱眉,看着这突然出现的诡异结晶,在此之前,二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造物。 第210章 清休澜也试过直接用不见黎将那盘踞在法阵之上的结晶击碎。 虽然清休澜释放出的是剑气,但那结晶似乎能将空气中细微的神力流动都作为自己攀登的媒介,直接顺着不见黎的剑气往上爬,速度之快,短短一息之内就已经爬上了不见黎的剑尖。 清休澜反应迅速,挥出一道神力,将那条细而长的结晶通道打碎,顺便将自身神力引至不见黎上,震碎了那一小撮位于不见黎剑尖的结晶。 另一边,应听声正握着分景与凌阑缠斗着。 每次打架,凌阑的嘴总闲不住,这边逗弄一句,那边调侃一句,逼得与他对打的人都恨不得拿针将他那张嘴缝上。 但如今,凌阑却异常安静,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终于想通自己这张嘴有多讨人厌,还是喉咙中已经被结晶塞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在被结晶覆盖身体之后,凌阑的速度虽然降低了,但防御却大大提升,分景虽然能够砍碎位于凌阑身上的结晶,但那结晶的再生速度却超乎了应听声的想象。 那些被分景砍碎的结晶碎片落在了地上,就地生根,变成了一团团晶簇,正在不断侵蚀应听声在地上布下的这个巨大的法阵。 应听声有心先去解决那法阵上的晶簇,但凌阑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死死缠着他,不肯让应听声轻易脱身,可谓分身乏术。 眼看法阵上落下的晶簇越来越多,应听声迟迟未能与凌阑分出胜负,他本想暂时放弃攻击,想办法闪身离开,但凌阑也察觉了他的意图,不断逼应听声出剑防守。 这样下去不行。 在结晶的侵蚀下,应听声布下的法阵已经摇摇欲坠,但此阵可是压制玉明堂两人的关键。 “休澜,法阵!” 无奈,应听声只好转头向清休澜喊道。 清休澜显然早就发现了法阵的问题,但就算用上神力也无法抑制或清除结晶,甚至动作强硬点连不见黎都要搭进去。 他皱着眉,不断尝试着,头也不回地答道:“知道,放心。” 随后,清休澜就直接散了不见黎,自己落在了法阵上,瞬间,那结晶就像嗅到什么美味一样,瞬间朝着清休澜的方向凝结。 清休澜击退几步,最后猛地一踩地面,瞬间,寒冰蔓延。 周围的空气骤降几度,甚至还有细小的冰晶从空中落下,清休澜召唤出的寒冰直接覆盖在了法阵之上,将蠢蠢欲动的结晶包裹,让它们不再继续往周围生长。 在凝神观察几息之后,结晶始终没有动作,似乎真的失去了行动力,清休澜眉心一松,在确定这个方法有用之后抬头看向打得束手束脚的应听声,准备先帮他解决凌阑。 但就在清休澜即将出手的那一秒,玉明堂却突然出现在了应听声的身后,最后猛地挥出一击。 清休澜瞳孔皱缩,还好应听声反应迅速,立刻以一个几乎扭曲的姿势往后一仰,玉明堂挥出那道神力便直接擦过了应听声的脖颈,随后将他手中的分景击落。 清休澜立刻往前跑了几步,随后脚尖一点,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应听声,带他一起回到了地面之上。 而分景也被凌阑接在了手中,随后,那青色结晶瞬间蔓延在分景之上,只要应听声动手召回分景,那包裹在分景上的结晶就会骤然碎裂,像一场细密的雨一样扎向下方的两人。 在应听声犹豫时,清休澜搭上了应听声的肩,随后开口道:“召回来。” 应听声在听到这话时想也没想,直接抬手,分景在结晶中颤动了两下,随后缓缓化作流光,穿透了那层结晶,消失在空中,随后又出现在应听声的手里。 而这正是凌阑与玉明堂想要的,那包裹住分景的巨大的结晶瞬间碎裂,结晶瞬间化作了无数如雪花大小的细针,齐齐往下落去。 应听声如临大敌,神色凝重,抬起左手准备结阵时,清休澜却先动了手。 清休澜面上神色冷淡,直接抬起手往空中一挥,瞬间,寒冰四散,空中结晶表面立刻凝起了一层冰霜。 随后,所有结晶都在空中停滞了一秒。 “破——”清休澜低喝道。 刹那,所有结晶便碎裂开来,被冰霜包裹着,化作了一场特殊的雪,缓缓下落。 与此同时,在法阵上方,被清休澜用冰包裹住的那些晶簇也跟着碎裂开来,化作了闪着光的雪,穿过了法阵,随着地下那些青色手臂一起,被压在了地下。 在其中一片透蓝色的冰霜落在天道的眼珠上时,天道就像感受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巨大的眼睛开始一张一合,就连被包裹在里面的眼珠也开始左右乱窜着。 这一幕,让在场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时候要到了。 在震动出现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被迫停止了一息,唯独清休澜似乎不受影响。 他深知机会难得,匆匆在应听声身上落下了一道结界后就闪身消失在原地,然后出现在动弹不得的凌阑身边。 凌阑如今被天道震慑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清休澜伸出手,握住自己右手长剑。他似乎知道清休澜想做什么,也预感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眸中诸多情绪翻涌,关节咔嚓作响。 他挣扎着动了动嘴,从喉咙中挤出了几声残破不堪,就像老旧木门一样的声音,虽然清休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是咒骂,就是求饶。 清休澜连眼神都懒得分一个给他,在握住凌阑手中的青色结晶长剑之后,瞬间,寒冷冰晶就顺着清休澜的指尖往周围扩散蔓延。 短短几息,那冰霜就已经顺着凌阑手中的长剑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那冰晶很透,清休澜甚至能透过这层冰清晰看到凌阑脸上的表情——他的神情被定格在此刻。 随后,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偏过头,凑到了凌阑耳边,然后开口说道:“你不该来,更不该贪图不属于你的人。” 下一秒,一道冰晶破碎声突然出现在空气中,冻结住凌阑的冰晶出现了一条缝,看着这道缝隙,清休澜脸色不变,抬手唤出了不见黎。 ——下一秒,不见黎穿透凌阑的心脏,连带着引爆了覆盖在凌阑身体上的这层厚厚的冰晶。 哗啦—— 瞬间,这一块人形冰晶便碎成了如星辰般分散的光点,随后缓缓从空中落下,将原本就足够洁白的法阵又添上了一道璀璨。 随后,清休澜抬手,收回了不见黎,转过身,闭上了眼。 天道目睹了一切发生,但没有出手阻止清休澜的动作,就这样静静扫过了每一个人。 眼珠转动,天道的视线直接略过了清休澜,看向了应听声。 清休澜显然也察觉到了这道冲向应听声的视线,缓缓睁开了眼,金眸微微发亮,接着,他闪身来到应听声身旁,直接挡在了他的面前,直视着天道。 可惜天道的视线似乎可以直接忽略清休澜的身体,依旧锁定在了应听声身上。 凌阑消失在这个世界之后,天道似乎也逐渐平稳下来,不再压得众人连气都喘不过。 应听声动了动略僵硬的身体,随后也跟着清休澜一起,对上了天道肆意打量的视线。 在两人的注视下,天道那些眼珠逐渐漫上了色彩——是和清休澜一样的灰色。 而那眼眸中,也没有应听声的倒影。 清休澜看到这一幕,却松了一口气,至少在天道消弥之前,应听声的未来依旧是不确定的。 天道的视线缓缓从应听声身上离开,又移到了位于高空中的玉明堂身上。 玉明堂见过很多次天道,但从未被天道以这样审视的目光打量过,这样的视线令他感到不适,她握紧了右手,面无表情,微微垂下了眸,并不与天道对视,一副抗拒的模样。 但天道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产生偏移,即便玉明堂表达了拒绝,天道的视线依旧落在了玉明堂身上。 那千百枚眼珠中缓缓浮现了玉明堂的倒影。 即便玉明堂没有看见那些眼珠,但依旧察觉到了那些眼珠中自己的倒影。 没有人能够拒绝窥探自己未来的机会,玉明堂也不例外,最终,她还是抬起了眸,对上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珠。 玉明堂抬眸时几乎屏住了呼吸,但在看到那些眼珠中的画面时,她却有些意外。 只因眼珠中绝大部分都被青色占据,甚少有沾染血色的画面。 有的青色属于玉明堂自己召唤出的手臂,有的青色属于凌阑留下的晶簇,除此之外,画面中还存在着另外一道青色。 清休澜与应听声看着那道自己并不熟悉的青色,微微皱起了眉——但玉明堂却是知道这道青色的主人是谁的。 虽然从画面中看,玉明堂的未来似乎还不错,但玉明堂依旧微微簇起了眉,似乎与清休澜他们一样,对来者感到困扰。 第211章 玉明堂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对未来和命运的恐惧已经霸占了她全部心神,她迫切想要知道自己未来是怎样的处境,于是几乎一目十行地扫过了那些眼珠。 她看到了与应听声对打的自己,也看到了被清休澜压制的自己,但很多画面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色,像雾气一般,叫人看不分明。 随着时间推移,在场三人的心态都发生了转变,而那眼珠中的画面也在变化着。 玉明堂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画面中的自己被应听声与清休澜轮流压制,动弹不得,终于忍不住了。 光看现在这些画面,玉明堂几乎已经可以推断出,在未来,清休澜无论如何都会与自己为敌,如果她不做出什么行动,那么她的结局很有可能和凌阑一样,那就是死在清休澜的手下。 玉明堂看向依旧在打量着眼珠的清休澜,眸色沉下,起了杀意。这时,她已经将天道啊、因果啊,抛在了脑后——都真要死了,还管这些看不见的做什么。 玉明堂再次抬起右手,那面漂浮在空中的镜子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在她的强行召唤之下,被清休澜用雪丝控制住的,跪在地上的玉明堂只好不顾被切成八块的风险,强行挣脱那几道将她死死困在原地的雪丝,往镜子中飞去。 随后,那略显灰暗的玉明堂便站到了镜子前,与玉明堂面对面,好像一对双生姐妹花一样。 随后,二人动作分毫不差,抬起右手,摸上了镜子,然后往前走去。 下一秒两人就都走入了镜面中,似乎与对方交融在了一起,但在一息之后,从那镜子中走出来的,却只有一个玉明堂。 这个玉明堂的装扮与样貌略有变化,眼尾染上了一抹灰色,就连衣服也从一开始的白色变为了黑金,那双凤眸也变得更为锐利。 玉明堂双手往空中一抓,两把前后皆有刃的双刀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闪着寒光。 随后,玉明堂就冲向了清休澜,在清休澜拔剑抵挡的时候骤然消失,闪现至清休澜的身后。 这样的招式清休澜不知用过多少次,立刻回身拦下了玉明堂手中的双刀,眼神一厉,一道寒冰便顺着不见黎的剑柄往前蔓延。 玉明堂知道不能让这冰晶碰到自己,绝不恋战,立刻抽身回退,随后往前掷出了自己右手的长刀。 清休澜在往旁躲开,和将长刀击回中选择了后者,就在不见黎用寒冰凝住玉明堂掷出的长刀之时,另一把长刀又从另一个方向突然出现。 下一秒,一道刀剑摩擦声传来。 应听声闪身上前,替清休澜拦住了握着长刀的玉明堂,随后用分景将玉明堂往后狠狠一推。 玉明堂被拦住后并没有选择和应听声硬刚,只是将目标从清休澜改为了应听声。 应听声迅速稳住身形,在玉明堂那把长刀即将刺到自己时再一次挥出了分景,但这回,却挡了个空。 下一秒,分了神到应听声身上的清休澜就感到一道飞快的身影闪过,原本被凝成了冰霜的长刀也不翼而飞,与此同时,那柄用来迷惑应听声的长刀也被分景挥散,化作光点。 手握双刀的玉明堂再次出现在了高空中,清休澜放弃了被动防守,转而朝玉明堂主动发起了攻击。 但玉明堂的速度太快,打不过就跑,灵活地穿梭在每一个角落,像一条浑身湿润的泥鳅一样抓不着,让人十分恼火。 玉明堂就这样靠着自己的速度给两人身上添了不少伤——虽然都是些皮肉小伤,但却也像蚊子叮咬一样,惹人心烦。 一柱香之后,清休澜再次用神力凝起了手臂上一道尚在流血的刀痕,然后忍无可忍地重新回到了地上,在周围罩了一层结界。 周围已经没有了玉明堂的身形,但如果玉明堂想要杀他们的话,就不可能一直不出现。 清休澜静静扫视了周围一圈,视线落在了天道身上,清休澜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开了口:“你的剧本中,有让玉明堂戏弄……杀了我这一条吗?” 天道没有回答,沉默几息后遍布于那眼睛周围的翅膀突然扇动起来。 下一秒,翅膀就将隐匿在空气中的玉明堂狠狠拍到了墙壁上,玉明堂不甘地喊了一声,立刻想办法脱身。 但她与天道依旧有着很大的差距,在天道的施压之下,玉明堂所有的挣扎似乎都是徒劳无功。 清休澜一点没有作弊的羞耻感,手握不见黎,一步一步朝着玉明堂走去。 他已经杀了太多人,就像在用别人的鲜血给自己筑成一条登天路一样。 “凭什么一定得是你,凭什么我不行?” 玉明堂在多次尝试依旧未能挣脱之后终于放弃了挣扎,像一只待宰的猎物一样,红着眼,不知是在骂清休澜,还是在骂天道。 清休澜听到这个问题,叹息一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一定得是我。” 玉明堂冷笑了一声:“你不用在我面前假惺惺,若你不想成为天道,你大可以直接把位子让出来,你不坐,有的是人想坐。” “我倒是想把位置让出来。”清休澜踩着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冰晶来到了玉明堂身前,随后,他往天道的方向微微一偏头,然后说道:“要不你去劝劝天道,让祂放我回人间?” 玉明堂不说话了,只深深看着清休澜。 清休澜等了两息也没等到她继续咒骂或者说些什么遗言,在心中再次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又睁开,随后握紧了手中的不见黎。 但就在长剑即将落下的瞬间,不见黎却突然脱手而出,随后,清休澜半跪下来,捂住额头,眉心轻颦。 第169章 应听声本还以为尘埃落定, 在看到这一幕时瞳孔骤缩,二话没说就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他顺手接住从空中掉落的不见黎,来到了清休澜身边, 扶稳他, 急声问道:“休澜?!怎么了?” 清休澜只觉有一根细针在自己的脑中搅动着, 不断影响着他的神智,他低着头, 喘了两口气,抬起了右手, 似乎想将头直接砸开, 将那根作乱的针取出来一样。 看见清休澜的动作, 吓得应听声立刻伸手拦住了他,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知道能够影响到清休澜的人绝对还在这。 于是应听声半蹲下来, 用右手抬起清休澜的下巴,在清休澜的视线缓缓聚焦看向自己时抚上了他的脸颊,对他说道:“不要伤害自己,等我一会好吗?” 清休澜被愈演愈烈的疼痛折磨得额头都渗出了薄汗,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但应听声似乎并不满意, 可能是被清休澜恶劣的前科吓狠了,于是清休澜只好无奈的开口道:“我知道了,我不伤害自己,我在这等你。去吧。” 得到这句肯定的保证之后应听声终于满意了,将不见黎留给了清休澜, 自己握着分景重新落到了地面的法阵上。 应听声站在法阵中心,不再犹豫,握着分景的剑柄将其狠狠钉入了中间的阵眼上。 瞬间, 就如同在人间对付贪虫时一样,一道能够短暂暂停时间的法阵成型,连空气中四散的雪花都停了下来。 天道仍在缓缓转动着眼珠,并不受影响,而玉明堂本就被天道压制着,清休澜则并没有什么感觉,行动无碍。 随着法阵蔓延,一位藏于角落边缘的人形终于被法阵逼了出来,缓缓显出了自己的真实面容。 清休澜一眼就认出了他,眯起了眼,问道:“井柏?” 听见这声呼唤,清休澜立刻想到井柏之前挥出的那枚没入了自己眉心的松针。 那枚松针后来被凌阑勾了一下,用以唤出了天道真身,清休澜还当那松针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井柏闭着眼,虽然被法阵逼出了身形,但依旧能够行动,只是动作和话音都变得有些缓慢和滞涩。 他就像陷入了泥潭一样,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双腿,顶着应听声法阵的压力走到了天光之下。 随后,他就像个做工并不精良的机巧人偶一样,缓缓俯下身,朝清休澜行了个礼,开口问好道:“殿下。” 清休澜简直要被他这副彬彬有礼,但下手毫不留情的伪君子做派气笑了,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井柏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开口答道:“我本不想与殿下作对的,殿下与众人的恩怨,与天道的恩怨皆与我无关,我也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殿下的事。” “但是殿下如今能对玉明堂下杀手,那想必对我也不会留情。”井柏艰难地抬起了头,仰视着高空中的清休澜,语气却很平淡:“我真的只想找一处安身之地,过普通人的生活而已。” “但我说这话,殿下会信我吗?” 清休澜沉默了。 当然是不会信的。就算井柏说他无意天道之争,但他毕竟也是天道意识,也有资格与清休澜争一争这个位置。 清休澜本就与他不熟,井柏上下嘴皮一碰,谁知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清休澜贸然信了他,到时候他反手背刺清休澜,清休澜上哪说理去。除之,最省心。 第212章 井柏显然也料到了清休澜没有说出口的答案,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果然还是不信的。” “你嘴上说着不会参与争斗,背地却将你的松针送入我的体内用以控制我。”清休澜垂眸看着他,冷声说道:“如此作风,叫我如何信?” “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在长乐天,最不要紧的就是真心。” “倘若今天殿下放了玉明堂一条生路,那我会认殿下不是赶尽杀绝之辈,不是冷血绝情之人,也许……我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井柏睁开了眼,看着清休澜,缓慢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殿□□内的这枚松针,永远都没有再见天日的一天。” “这枚松针……也只是一道保险而已,毕竟我不能用自己的命来赌殿下的善良与留情。”井柏恳切道。 讲真,井柏的所作所为都合情合理,毕竟他与玉明堂一样,都活了上万年,经历了长乐天数不清的明争暗斗。 但不管井柏有何理由,他今天对清休澜动了手是无可争辩的事实,那么不管是清休澜还是应听声,都留他不得了。 清休澜刚想开口,话音却被井柏打断。 “我只想要殿下给我一个承诺——最好以天道起誓。” 井柏一个看着和和气气的人,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却也没比清休澜和玉明堂好多少,归根究底,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 否则也不能算是天道意识的衍生了。 清休澜顿了一下,随后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给了井柏一个“洗耳恭听”的眼神。 下一秒,清休澜只觉太阳穴一痛,好像有一根烧得通红的细针正在从里面往外钻一样。 他再次皱起了眉,闭上了眼,脸色相当难看。 “如果殿下能够以天道起誓,发誓之后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放我一条生路,那么这枚松针,我会当着殿下的面销毁。” 清休澜听到这话,忍着头疼睁开了眼,终于还是被气笑了:“井柏,你这话是说出来逗我乐的吗?”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放井柏一条生路”这样的条件太苛刻,对清休澜而言,完全是不平等条约。 万一井柏后来向刺杀清休澜没成功,以此要求他放过自己呢? 万一后来井柏“手滑”不小心杀了个清休澜十分在意的人,也以此要求清休澜放过自己呢? 以天道起誓,哪怕是清休澜,也不能违背。 这样的诺言,清休澜自然不会同意。 他顶着脑内传来的阵阵刺痛,一字一句冷眼俯视着地下的井柏,开口道:“你、做、梦。” 得到这个回答,井柏似乎有些释然,似乎在他提出这个诺言时,自己也觉得不公平,料想清休澜也不会答应,等清休澜明确拒绝了之后,他终于有理由动手了一样。 “殿下这就是要与我撕破脸的意思了?”井柏微微偏头,问道。 闻完,他也不需要清休澜回答,一把纸伞出现在了他的手中,“那么就请恕我失礼了。” 虽然井柏被应听声的法阵限制住了动作,但法器却是不受影响的,井柏稳稳地将那纸伞撑开来,这把伞面绘制着青松与细雨的油纸伞便随风而起,像蒲公英一样,向上飞去。 清休澜被在脑内作乱的松针折磨得自顾不暇,应听声见状,立刻松开握着分景剑柄的手,将清休澜手边的不见黎召回自己手中。 脚尖一点,应听声便随着那纸伞向上飞去,一息间,应听声便抬手在半空中拦下那纸伞,挥出一剑。 应听声挥出的那一剑带着剑气,威压将那半空中看似相当脆弱的纸伞往下一压,紧接着,纸伞的边缘便出现了如水滴一般的长条流苏。 那流苏在井柏的控制之下往上飞去,缠上了应听声手中的不见黎,就像水母的触须一样,抓着不见黎,带着应听声,往下一沉。 应听声猝不及防被往下拉了一下,皱着眉,立刻将混杂着神力的璨金色灵力引入了不见黎的剑刃。 随后,那流苏就像被烫了一下一样,松开了不见黎,但在松开之前,那流苏借力将自己往上一拽,把应听声甩到地上的同时将自己往上抛去。 与此同时,那伞面边缘出现了一圈利刃,旋转着朝清休澜飞去。 此时应听声再去拦,已然不及。 清休澜咬着牙,一边压抑着脑中疼痛,一边努力将模糊的视线聚焦,抬手唤起神力,准备硬刚那纸伞。 下一秒,周围的空气再次震荡。 应听声握着不见黎,落在地上时笑了一声,随后直接朝井柏攻去,同时,应听声画在地上的法阵猛地亮起,连带着分景也微微发光。 那半空中的纸伞也被这阵突然出现的震动扰乱了行动轨迹,偏离原本路线,砸在墙壁上,又被弹开,往下落去。 井柏看着瞬间就来到自己眼前的不见黎,求生的本能终究还是占了上风,那纸伞在落地之前,便贴着地面向应听声袭来,带起了一阵破空声。 应听声右手将不见黎掷出,与那纸伞相抗,左手则唤出了一朵佛岚花来,似乎想将井柏整个人吞下。 井柏自然不可能任由他杀死自己,立刻舍弃了这具被法阵压制的身躯,将自己的灵魂剥离了出来。 与此同时,清休澜也用神力划开了眉心,用神力引着,强行将那枚血淋淋的松针从脑中拽了出来,松针离体的瞬间,清休澜闷哼一声,吐出了一口参杂着金色的鲜血,半蹲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井柏的灵魂则浑身一僵,应听声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知在心中骂了句什么,立刻飞身上前,召回不见黎,将停滞在空中的井柏一箭穿心。 轰—— 不见黎的剑身被璨金色包裹,将景柏的灵魂炸成了如落日余晖一般灿烂的碎金。 应听声在穿透了井柏的灵魂后轻巧地落在地上,一甩不见黎,挽了个剑花,将其背在身后。 下一秒——那灵魂就化作了千万碎片,缓缓消散在空中,连带着地上那具空壳一起。 井柏这一生,就好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被强行安上了不属于他的命运一样。 他拥有了如此高贵的身份,却依旧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他就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出现,悄悄地参与了一场争斗,然后给自己换了个略微绚烂的退场。 他莫名其妙地作为天道意识诞生,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有关天道的争斗中。 他想要的,终究还是大梦一场。 —— 天道的震荡依旧在持续着,玉明堂在亲眼见证井柏的死亡之后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天道要执行命运的剧本,而她并不在剧本中。 玉明堂曾以为死亡距离自己相当遥远,但如今,她的脑海中全是被炸成了烟花,连尸体都留不下的井柏。 作为长乐天曾经的众神之首,这样仓促的退场,是玉明堂不能接受的。 她看着半蹲在自己旁边的清休澜,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求饶无用,清休澜不会因为自己臣服就放过自己,玉明堂,心里明白。 想到这,玉明堂的视线又从清休澜身上偏移到了紧盯着清休澜的那眼珠上,那眼珠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清休澜,没有一丝一毫分给自己。 既然死亡无可避免,那是否可以让其更绚烂一些? 玉明堂笑出了声,随后,她看向清休澜,说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成为天道之后,你将面临的是更多身不由己——以及相爱之人的离别。”玉明堂此时不再留力,用尽全身所有能够挥霍的神力强行对抗着天道威压,将自己从墙内拔了出来。 “命运想要的,是一个足够狠心,但又会留情之人。”玉明堂用左手捂住了右手的手臂,直起了背,看着清休澜,说道:“所以在命运看来,你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井柏觉得自己是失败品,我可不觉得。”说着,玉明堂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随后,她抬起右手,将那面边缘模糊不清的镜子召唤到了自己的对面。 “我玉明堂贵为众神之首,潇洒一生,除了天道之外,无需跪拜任何人。” 玉明堂抬起了手,镜子中的她也抬起了手,最后,玉明堂手中凝出了一把弓箭,她左手拉弓,瞄准了镜面中的自己。 “即便是退场,我也并非是被你打败。” 咻—— 玉明堂射出的那把带着青色尾气的长箭并没有像分景那样扑了个空,而是实打实的直接穿透了镜面,将其击碎。 那支箭没入镜面中后,一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箭尖朝向玉明堂自己的长箭又飞了出来,随后干脆利落地穿透了玉明堂的心脏。 “……而是自己选择离开。” “哐当”一声,玉明堂手中那把长弓坠落在地,连带着她自己一起,像一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坠落在地。 第213章 玉明堂的嘴角渗出了鲜血,连带着她胸前的血洞一起,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将地面,以及地面上的发阵染成了红色。 清休澜静静看着这一幕,没有选择动手。应听声眼中也没有任何波动,似乎玉明堂的死对他而言不值一观。 在天道持续不断的震荡下,玉明堂的尸体就和井柏一样,也化作了光,飘散在了空中。 此时,这里只剩下了应听声与清休澜两人,再没有多余的敌人——除了天道。 应听声脚尖一点,闪身来到清休澜旁边,扶住他的背,一时之间,应听声没有选择开口,只无言将自己的灵力缓缓送入清休澜体内。 清休澜没有拒绝,抬起左手,轻轻拍了拍应听声扶在自己肩上的右手,示意他没事,别担心。 在凌阑,井柏,与玉明堂相继离开之后,清休澜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就像原本完整的故事书突然被撕掉几页,少了章节一样。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休澜。”就在这时,应听声凑在清休澜身边,轻声开口道。 清休澜知道应听声说的是什么,他回头,与天道对上视线,依旧避免不了一阵恶心。 不过好在天道极其冷漠无情,根本不在意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情绪和想法,只按部就班地完成命运的剧本,哪怕剧本说让祂去死。 应听声伸手将清休澜扶了起来,二人一起转身看向天道。 天道的视线与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清休澜身上,似乎无论是凌阑、井柏,还是玉明堂和应听声,都不配被祂这样注视。 清休澜看着天道空洞而灰暗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两息过后,他突然转过头,对应听声说道:“我送你出去。” 这个“出去”不管是去哪儿,总归都是离开这里,清休澜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不想应听声跟在自己身边,被迫与天道正面对抗。 但应听声显然并不同意,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 “我不会有事。”清休澜打断道:“我现在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以及人间的未来,如果我无法亲眼见证,怎么会甘心?” 这番说辞面对于现如今严峻的局面显然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应听声心里明白,倘若到最后众人落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在自己的生命和人间安稳之间,清休澜很有可能会选择后者。 看着应听声的神色,清休澜又张了口,看口型一句“我保证”就要出口。 但这句话却被应听声直接打断了:“如果你是为了天下苍生,选择以身饲天道,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换取一个安定的话,我不拦你。但你要允许我和你一起离开,只留我在世间苟活,太残忍,休澜。” “……但如果你只是为了能够亲自为你我选择一个未来,那请让我留下。” 清休澜听完后似乎把方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与应听声对视了两息,换了个说法:“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剧本,我亲自斩杀天道,取而代之,是既定的事实,结局已定,只不过过程未知而已。” 听到这话应听声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眼中却流露出一丝苦涩,道:“休澜,我记得我小时做功课,投机取巧直接写结果时,你明明告诉我不写过程不得分的。” 清休澜:“……” “哪怕结局是这样,但谁又能保证我再次见到你时,你依旧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说着,应听声抬起右手,往天道那只巨大的眼睛一指:“万一我再次见到你时,你已经变成那么大个眼睛了怎么办。” “……?”这话说的,让清休澜都跟着有点恶心了,抬起右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面色复杂地说道:“天道的形象应该是由祂自己决定的,别的不说,至少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变成那么多眼睛。” 应听声:“……”这是眼睛不眼睛的问题吗。 在把应听声逗回去之后,清休澜终于正色起来,开口说道:“好了,别闹了,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哪怕我护得住你,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一面。”清休澜往应听声的方向走了一步,抓住了他衣服的前襟,往下一拉,迫使应听声低下了头。 清休澜吻了一下应听声,一股熟悉的暖流再次流转在应听声的经脉中,好像让他整个人都浸入在了温泉水中一样,周围缭绕着热气,耳边只有水流哗哗作响的声音,宁静而安稳,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不对。 应听声猛得掐住了自己的手心,一滴鲜血便涌了出来,让应听声短暂获得了些许清明。 清休澜皱着眉,似乎还打算加大力道,但一旁已经等待了许久的天道却是没有这个耐心了。 它加大了震荡的力道,强行将在半空中卿卿我我的两人分开来,把清休澜拉向自己。 清休澜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道往后拉去时,立刻抬手挥出了一道神力,那淡金色的神力温柔而坚定地绕在了应听声的周围,形成了一层结界,帮他抵挡住天道产生的震荡。 同时,清休澜左手两指并拢,往上一抬,那插在地上法阵中的分景便脱离地面,飞到清休澜的手中,又被他抛给了应听声。 清休澜被强行拽到那眼睛面前,被迫与那几百枚眼珠对视时,眼中狠厉一闪,直接挥出了几道雪丝,强行挣脱天道的禁锢。 接着,清休澜抬起右手,闭着眼,感受两息,迅速锁定一个方位,右手凝聚的神力猛地朝其中一个方向砸去,将这个混乱而光怪陆离的空间破开了一个口子,白色光芒充斥在这空间中。 透过那道刺眼的白光往外看,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长乐天的景象——外面似乎也是混乱,不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喊声。 但外面还有自己人,再乱也总比天道眼皮子底下要好,清休澜在打开这道口子之后偏头看向应听声,右手一挥,原本用于保护应听声的结界此刻就变成了一座结实的囚笼,任由应听声在内挣扎,依旧稳稳当当,不急不缓地慢慢拖着他,往那白光处去。 “放开我,休澜!”应听声试了几次,都没找到挣脱这道结界的办法。 “这里有我就够了,你去外面帮着整顿一下,别到时候我一出去,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我收拾。”清休澜语气轻松,给他自己,也给应听声找个合适的理由。 “沈前辈在外面,哪里用我去整顿!”应听声咬着牙,试图控制这道结界,大声驳回了清休澜这个理由。 清休澜不知道沈灵也来了,听到这话时挑了下眉,不过神色却是更加放松,将应听声送出去的念头也愈发坚定。 “你沈前辈自己的阴阳司都管不过来,到时我成了天道,长乐天可就是我的地盘了,他不好插手的,你来做主,我才放心。” 清休澜胡乱掰扯着理由,想到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应听声信不信,不知道是想借此说服自己,还是想用这狗屁不通的话语将应听声砸晕,使他乖乖离开。 对此,应听声只回了三个字。 “你休想。” 第170章 清休澜听到这话眉头都皱起来了, 回头看一眼天道,不欲再与应听声多争辩,抬手就准备将应听声推到白光外。 但是下一秒, 清休澜就听到了一声长剑破空声, 顿感不妙。 应听声手握分景, 右手一抬——直接划开了清休澜罩下的这层结界。 清休澜:“?” 分景你个叛徒! 分景还是清休澜亲手还给应听声的,这回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身后的天道已经开始执行命运的剧本。 天道的眼睛开始不断膨胀,那眼睛里的眼珠原本只有西瓜大小, 如今却像一个个充满了气的气球, 鼓鼓囊囊。 那眼珠中也不再是一片灰白, 而是被染上了五彩斑斓的绚丽色彩, 不同的人、事、物浮现在了眼珠中。 天道的震颤影响到了长乐天, 眼珠中出现了被天道震荡波及而倒塌的房屋, 以及因为没有主理人乱作一团,步伐匆匆,却不知该往何处去的上仙上神。 除此之外,人间、妖界,甚至是周边的小国, 包括鲛人海亦出现在了眼珠中。 再小一些的,还有一棵树、一朵花,甚至一粒尘埃。此刻,站在天道面前,三界尽收眼底。 清休澜简直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心神一般, 迟迟无法将视线从那眼珠上移开,同时,他感到有人在他的心中划下了三个字。 “拿起剑。” 这无疑是天道下达的指令, 哪怕清休澜脑中混沌,尚未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却已经替他执行了这个动作,唤出了不见黎。 天道的眼珠不断将自己拉长又揉扁,随后,慢慢贴近了清休澜,眼珠中的画面也更加清晰,但是画面中的颜色却在不断变化着。 简直跟吃蘑菇中毒了一样。 清休澜握着不见黎,在天道的操控下被迫抬起了右手,但面前都是同样扭曲的眼珠,清休澜就算想下手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第214章 应听声站在清休澜旁边,比他更加果断,直接握着分景,将快要贴上清休澜的眼珠往后狠狠一推。 那些已经将自己拉长至半人高的眼珠便被分景带起的风逼得往后退去。 在清休澜尚未反应过来阻止时,应听声再次动了手,闪身上前,锁定了其中一枚眼珠后,直接用分景将其刺穿。 看眼珠中的画面,这应该是长乐天某个偏僻的水池,应听声很轻易地将长剑刺入了眼珠,拔出时,那眼珠也化作光团消散了。 但紧随而来的,便是一声响彻天际的爆炸声,声音大到就连应听声都感到了震颤,有些意外地环视了周围一圈。 这声爆炸后,清休澜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凝重,他精确无误地判断出了爆炸的方向,随后朝那个方向看去。 虽然周围是不断闪烁,流转着光晕的墙面,但清休澜还是直接透过这层墙面看到了被炸起几丈高水花的水池。 那水池就像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陨石击中一样,周围的树木与房屋都被砸得四分五裂,水池中的水也全都被溅出了池塘。 清休澜迅速意识到了这些眼珠与现实的关系,立刻抬手阻止应听声:“小心!别乱动。” 应听声虽然不明所以,但依旧顺从地放下了分景,没再继续攻击那些眼珠,只在它们靠近时用剑刃小心翼翼地将其拍开。 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狠心,在失去应听声的威慑,清休澜自己又不遏制后,那些眼珠便变得更加猖狂起来。 其中一枚眼珠上的画面正是长乐天一处尚且安稳的果园,那枚眼珠扭曲着自身,随后,它就变为了暗橙色。 随后,眼珠画面中的树和果子都被污染,长出了手脚和眼睛,自顾自从树上蹦了下来,见到什么啃什么,石头、花、草、树皮、泥土,似乎是想将所有东西都吞下肚,消灭干净。 清休澜看见这一幕,下意识皱起了眉,伸出手,触摸上了那扭曲的眼珠。 下一秒,一道金光便从那眼珠中射出,顺着清休澜的手融入了他的身体中,而清休澜面前的这枚眼珠就好像被吸干了的苹果一样,迅速萎靡下去。 画面中,被眼珠污染的那些怪东西也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一样,一个个都从空中坠落下来,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清休澜犹豫了一下,自从那眼珠中的金光融入他的身体当中后,盘踞在他脑内的那团迷雾就好像直接被乌云吹散,他心中有一个他并不认识的意识正在无声教导他。 清休澜蜷缩了一下自己摸在那眼珠上的手,食指往上一挑,那画面中的果子变像是被抽出了魂一般,乖乖地听从了清休澜的命令,重新回到了树上。 将自己连根拔起的大树也乖乖地往原位走去,几息间,原本群魔乱舞的果园就在清休澜的操控下重新回归了平静。 清休澜立刻意识到,这是天道在向他传授他的能力——以及需要承担的责任。 这世界会因为时间推移,以及长时间无人打理而逐渐变得混乱不堪,天道的责任就是将这些混乱清除、压制,让世间重新回归秩序。 正是清休澜方才做的。 看到清休澜领悟之后,天道似乎非常愉快,周围的翅膀快速扇动了一下。 那些翅膀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一片一片地落了下来,落在地上时,激起了一道道波澜光圈。 清休澜就这样看着天道将长在自己周围的翅膀抖落,没有出声,亦没有动作,甚至还往应听声的方向靠了一步,起了一层结界,将那些略有畸形的翅膀隔绝在外。 天道并不在意,在大部分位于边缘的翅膀全部落下之后,被不断新生长出的翅膀层层包裹住的最里面,也最古老的翅膀便显露出来。 那翅膀一共有三对,就生长在天道那只眼睛的后方,洁白而神圣,边缘带着碎金,翅膀上闪着细碎的光,宽大而有力,虽然看起来柔软而温暖,边缘却十分锋利。 天道转了转眼珠,那三对翅膀便也脱落下来,在落到地上之前化作了三道流光,迅速将自己拉起,像一只灵活的鸟儿一样,直接闯进了清休澜布下的结界,与他融为一体。 “——!”清休澜猝不及防,就连他身边的应听声都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三道流光瞬间融入了清休澜的身体后,清休澜整个人就被一阵强烈的白光包裹,刺得应听声都睁不开眼。 时间突然变得非常缓慢,短短几息的功夫,应听声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天几夜,等他再睁开眼时,眼眸都微微睁大了。 清休澜为了方便动作,在不久之前就将自己那头白金色的及踝长发束了起来,但如今,那长发却散开了,每一根发丝都被温暖的光芒包裹着,闪闪发亮。 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变得更为璀璨,更为清透,那双眸中似乎包裹着星辰与山脉,光是看上一眼,便让人感到心魂激荡。 而最吸引应听声视线的,则是清休澜背后突然出现的三双翅膀,在那道刺眼的白光从翅膀上散去之后,应听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三双翅膀微微折叠着,比手臂更宽,每对翅膀的羽毛都是那样洁白而纯净,微微一颤,便能抖落星辰的粉末,给本就极其耀眼的清休澜添上了三分神性。 清休澜光是站在那,半阖着眼,就足以让太阳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应听声本以为原本清休澜身上那件白金色华服就已经足够精致华丽,但如今却再次刷新应听声的认知。 清休澜身上的华服边缘都镶上了一排细小而晶莹的宝石,每一步都能折射出光芒,衣服的拖尾往后延伸,末尾化作不断消散又出现的光点。 此时,清休澜的每一次呼吸都能牵动此地的日月与星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的流光星宿环绕在清休澜周围。 他缓缓睁开了眼,瞬间,那些还在试图往前凑的眼珠立刻被威慑,好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一个挤一个往后退去。 清休澜似乎还有些不适应,他抬起手,无数细碎的流光环绕在他的指尖,他将那流光散向四周,下一秒,周围光怪陆离的墙壁,便顺着清休澜的心意缓缓消弥。 此时,清休澜又感到天道,在对他说话。 “非常好。” 说完三个字之后,天道又沉静下来,好像一片落叶落在水面上后激起了涟漪,但几息后,水面就再次平静下来一样。 但就在清休澜皱着眉,努力适应在体内流转的新力量时,天道再一次开口,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代替我。” 下一秒,清休澜就像被提线控制的木偶一样,不见黎再次旋转着出现在了清休澜的面前。 这把原本并不出挑的长剑已经可以与分景媲美,剑刃边缘泛着金色,银色星辰流畅地绕在长剑周围。 清休澜皱着眉,似乎并不想抬手去接这把长剑,但天道却强行压下了清休澜自己的意志,逼迫他伸出手,将不见黎握在手中。 随后,天道再次开口。 “融入我。” 清休澜听到这话,眉心皱得更紧,忍不住回头去看应听声。 应听声显然并没有听到天道的话,也并不知道清休澜此刻的动作都是被逼迫的,所以从方才起,就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 但当清休澜回过头与应听声对上视线时,应听声却在刹那间就捕捉到了清休澜眸中的意思。 瞬间,原本被应听声收回的分景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立刻握着分景,闪身向前。 此时,清休澜已经被天道推着往前走到了那巨大的眼睛面前。 眼睛的眼珠已经全部逃脱,如今那眼眶空洞一片,只有虚无的白色,在不断诱惑清休澜进去,和祂融为一体,成为新的天道。 “成为我。” 在那层光怪陆离的墙壁消散之后,应听声两人与天道就完全暴露在了混乱的长乐天面前。 正在尽力维持秩序的沈灵与许寄忱等人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讶然抬头,往这边看来。 在看到清休澜与天道之时,沈灵便转过了头,与身旁的许寄忱和云歆对视一眼,随后二话不说便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而在天道前,应听声察觉到了清休澜的抗拒情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握着分景就拦在了清休澜面前,剑尖直指天道。 天道似乎对这个不知轻重还来阻碍自己的凡人非常不满,散出了一道威压,就要将应听声狠狠撕碎。 但他的想法落了空,清休澜在吞噬了一部分天道的权能后似乎能够轻易察觉天道的所思所想,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一道如太阳般的圆形光圈便出现在清休澜手中,将天道散出的那道威压冲散开来。 在第一次动用这份权能时,清休澜的眼眸就已经完全不似常人,那璀璨的金光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眼眶,眼角的一抹金色流光更是衬得他神圣而不可侵犯。 “接纳我。” 天道再一次在清休澜的心中平静道。 第215章 但清休澜的直觉却告诉他,不要轻易接受这份强大的全能。 清休澜十分抗拒,他握住了应听声的手,随后带着他一起往后退了一步,但二人就像深陷于泥沼之中一样,双腿都沉入了泥泞当中,几乎迈不开腿。 “吞噬我。” 虽然获得了天道的部分权能,但清休澜还未完全与其磨合,运用起来相当生涩。 清休澜右手控着那流光四溢的圆形光圈,左手悄无声息往后一抓,与应听声十指相扣,最后,一根洁白羽毛从清休澜面前划过,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试探性动了动身后那巨大的翅膀。 清休澜不再犹豫,扇动翅膀,拉着应听声向上一飞,稳稳地停在了半空中,而那眼睛也慢慢地往二人的方向移动。 趁这个间隙,清休澜立刻在手心中划了一道,红里透金的血液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清休澜皱着眉,将鲜血与那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分隔开来,接着,清休澜将提出的大半力量一股脑地塞入了应听声的眉心中。 时间紧急,清休澜没来得及缓下力道,这股力量入体时完全没有缓冲,应听声瞬间吐出一口血来。 那眼睛不知是因为失去了部分力量,还是因为身后那层层羽翼离开,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直到现在,还在慢慢往上抬眸。 清休澜立刻握住了应听声的手,此刻,天道权能在握,他直接将应听声点为上神,强行拔高他身体的承受能力,一刻不敢耽误地帮他梳理这股涌进经脉的力量。 应听声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吐了口血反倒将脑中的混沌一扫而空,直到现在,他似乎隐约意识到清休澜想做什么,皱着眉,几乎不敢直视清休澜。 在将大半权能从自己的身体当中抽离之后,清休澜那双非人的眼眸中的光芒稍暗,终于有了点曾经的影子。 他察觉到应听声的视线,顿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不要害怕,你不会死。” “假如之后……我是说假如,我失控了,或者我变得不像你认识的那个清休澜了……” 清休澜偏过了头,视线落在应听声手中的分景之上,随后,他用左手在分景线上一抹,分景立刻将清休澜的掌心处的血液吞噬了个干净,变得更为纯粹强大。 接着,清休澜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分景,对应听声说道:“就像我教你的那样,不要留情——用分景直接杀了我。” “……”听到这话,应听声露出了个似哭一样的笑,睫毛颤了颤,然后垂着眸,轻声问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休澜。” “不管是杀了你,还是杀了天道,我都做不到的。”应听声握着分景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下一秒分景便会脱手而出,落到地上。 “……你不要把这个任务托付给我,我不想完成这个任务。”应听声的声音有些不稳,他的视线落在了分景剑上,余光中,他看到了清休澜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 “……”清休澜也有些无奈,他似乎预料到了应听声的选择和回答,但他也确实别无选择。 天道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清休澜依旧这样觉得。 哪怕他成为了天道,也难保不会被命运的剧本掌控,难保不会在漫长的未来迷失自己的本性,此刻,他需要一个保险。 一个确保就算他最后真的失控,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憎,狗见狗嫌的天道,也有人能够了结他的保险。 “这个任务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啊。”清休澜极轻极快地在应听声耳边说道:“要是交给别人,你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的。” “苍生需要你。” 清休澜笑了起来,此刻,他已经与坐在人间那雪霁阁的白玉兰花树下的美人师尊相去甚远,但应听声依旧从这个笑中找到了一丝清休澜曾经的影子。 “你修的不是苍生道吗?”’ 这时,天道终于再一次缓缓将视线移至上空,再一次捕捉到清休澜的身形,立刻伸出了无数金色的触须,拉住清休澜的身体与翅膀,将他向下拉去。 清休澜抬起左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没有张口,但应听声就能清晰听到清休澜温柔的嗓音。 “现在,你真的可以拯救苍生了。” 这句话的尾音很轻,在应听声耳边缓缓消散,就像一片极易消融的雪花,或是半空中漂浮的,那轻如鸿毛的羽毛。 说完这句话后,清休澜就猛地往下坠去,落入了天道那只巨大而虚无的眼睛中。 在被天道眼睛中那片虚无吞噬地一干二净时,清休澜的视线都未从应听声身上离开。 直到清休澜完全消失,周围突然开始剧烈晃动,好像在摇散一枚鸡蛋,此刻,应听声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在清休澜凑到自己耳边的瞬间,他就被清休澜定在了原地,说不了话,也抬不起手,全身只有眼眸以及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能够追随清休澜而去。 直到清休澜彻底抹去那片虚无,他在应听声身上设下的法阵才完全消散,应听声终于能够控制自己的四肢。 重新接管了自己的身体之后,应听声想也没想,几乎是孤注一掷地任由自己往下坠去,头一回把清休澜交代给他的任务抛之脑后。 他太怕被丢下了。 所以哪怕会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被清休澜骂,他也要跟着清休澜一起走——反正清休澜一直都是那么纵容他,他这样任性一回,清休澜也不舍得怎样罚他的。 外面这么多人,哪就非得他来拯救苍生了? 但就在应听声即将触到天道眼睛中那抹虚无的白时,他却被人狠狠往上一拉,强行扯离这片虚无。 应听声下意识想挣扎,都忘记了如今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天道权能,他一动,身旁就有人“嘶”了一声,拉着他那人的手上便皮开肉绽。 这声音很是耳熟,勉强拉回了些许应听声的神智,他的眼眸被泪蒙住了,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闪着光晕。 应听声闭上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时,落下了几滴晶莹剔透的眼泪,随后,视线终于再次清晰。 他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在他身旁居然站着不少人。 应听声先看到的便是龇牙咧嘴的孟玄,应听声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松开了手,偏头一看将他拉离天道的人——是沈灵。 “……他抓的又不是你,你喊什么?” 云歆站在孟玄的左边,疑惑问道。 “沈灵这个闷葫芦只剩把骨头了都不会哼一声的,我喊两声替他疼一下。”孟玄看起来是真的疼,好像和沈灵局部共感了一样。 云歆:“……” “……”就连站在孟玄的另一边正准备开口的许寄忱在听到这话之后也沉默了一下。 被这么一打岔,应听声才勉强从那阵撕心裂肺般的痛中找到了呼吸的节奏,看着沈灵,怔怔开口:“……沈前辈?” “你现在还喊我前辈,可要折我的寿了。”不管是多么危急的局面,沈灵永远都是一副山崩于前我自淡然的神色,透过沈灵眼眸,应听声看见自己原本漆黑的瞳孔边缘竟然已被染上了一层金色,那和清休澜一模一样的淡金正缓慢侵蚀应听声黑色眼眸。 “休澜只不过是习惯万事都留退路。”沈灵将应听声从地上拉起,最先偏过头,将视线移至天道周围,说道:“再多信任他一些吧,只要尚有转圜的余地,他绝对会拼尽全力抓住那一丝生机——他不舍得你。” 说着,沈灵又回过了头,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应听声的眉心,“到那时,你在用这份力量去帮他,把他从泥潭中拉出来。” “而现在,还远不到那种地步,先收收眼泪吧——就算要殉情,也得过好大一会儿。” 应听声:“……” 直到这时,应听声才迟钝地感到沈灵似乎是在安慰他,只不过沈灵安慰别人的方式太过独特,换个心理素质差点的估计还没听完就已经跳了。 沈灵观察了两息应听声的表情,在心中松了口气,知道他已经成功将应听声暂时劝住了——但要是万一之后情况有点什么不对,他还真不一定能够再拦住应听声第二次。 应听声垂下了眸,在天道权能的加持之下,如今他的脚尖已经不沾地了,半浮在空中,比沈灵还高些。 他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朝周围一挥手,直接将身旁尚未飞升的许寄忱与孟玄等人一同提了上来。 沈灵:“……?” 众人:“???” 第171章 沈灵头看了看应听声, 面色复杂,口中那句“不妥”,在舌尖颠来又覆去, 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现如今, 长乐天这样混乱, 能多两个人帮忙也是好的。 沈灵抬起右手,再次唤出那挂着长长流苏的引魂铃, 飞至半空,对孟玄和云歆说道:“别叫这些上仙上神再乱跑了, 天道权能交接之际最混乱, 每多死一个人都是给我增加工作量。” 第216章 “知道知道, 反正长乐天总共也就那么大, 都是飞升这么久的人了, 应该不至于听不懂人话。”孟玄懒洋洋地“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 随后带着茫然的云歆一起离开。 方才那阵震荡中,长乐天不少建筑都倒塌了,灰尘四溅,还有不少已经离体的灵魂幽幽从一片废墟中飞出来,左看看右看看, 就是不知该去往何处。 沈灵摇晃了一下手中拿着的引魂铃,在听见这清脆而悠远的铃声时,那些飞半空中,表情相当迷茫的灵魂就好像找到回家的方向一样,痴痴朝沈灵的方向飘来。 应听声没有将视线分给任何人, 微微张着嘴,眼中光芒一下一下闪烁着,忽明忽暗, 似乎因为一时之间接受了过于强大的力量导致身体会时不时抽搐一下。 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不远处那巨大而安静的眼睛,是乎想穿过那片虚无的白看到里面的事物。 许寄忱没有跟着孟玄等人离开,而是在指引周围被养在宫殿之中,但发生了动乱之后便被抛弃的灵宠们逃生的方向。 随着时间推移,应听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反倒是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愈演愈烈,震耳欲聋。 他依旧在和天道的眼睛对视着,如今他的眼眸逐渐变得有些虚幻而不真实,就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情不自禁往前飘了一段距离。 许寄忱刚一回头就看见应听声表情略显呆滞地缓慢朝着那片虚无中走去,急忙停下手中动作,往前快走了几步,伸手拉住应听声。 应听声往前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止,差点将许寄忱一起拉个踉跄,最后还是沈灵垂下眸看了一眼,抬手拦住应听声。 “怎么了。你是看到什么了?” 沈灵拦下之后应听声后,手中引魂铃的铃音依旧在空中飘荡着,这空灵悠远的铃音钻进了应听声的耳朵中,他的眼眸微微清晰。 看应听声似乎重新有了点人样,许寄忱这才带着一丝淡薄的担心开口问道。 即便被沈灵拦了下来,应听声依旧没有移动视线分毫,他张了张嘴,依旧看着那眼睛开口答道:“天道要他将自己吞噬,取其而代之。” “天道的传承,是依靠吞噬吗?”沈灵皱起了眉,他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天道轮换,一点经验都没有,跟瞎子过河没什么区别。 应听声耳中传来大量杂音,有的声音他很熟悉,有的声音他完全不认识,这些声音都在自顾自的说着些什么,谁也不让谁,应听声一个字都没听清。 在一片混乱当中,应听声似乎听见许寄忱问了句什么,虽然耳中杂乱,但应听声的余光依旧捕捉到了沈灵与许寄忱脸上的担心,于是也不管他们问的是什么,直接开口将自己看到的画面复述了出来。 “他不愿意被天道吞噬,也不愿意吞噬天道,天道在逼迫他。” 应听声眸中的光芒闪烁不停,一瞬极其昏暗,一瞬又极其刺眼,眼前只能隐隐约约看出几个人形轮廓。 在黑暗的瞬间,应听声看到了一抹金光,虽然那光团很模糊,几乎看不清身形与面容,但应听声肯定,这就是清休澜。 清休澜身边充斥着大量金色的不明液体,那些液体中伸出了长长的触手,捆住清休澜的四肢,缠上清休澜的翅膀,随后张开自己的嘴,似乎是想将清休澜一口吞掉。 但那金色不明液体将清休澜拉至自己嘴边时,却没了动作,反而将自己往清休澜的嘴边凑了凑,见清休澜没什么反应,紧闭着唇,又强行用触手逼迫清休澜张开嘴。 清休澜失去大半权能,动弹不得,但在那金色的触须伸到自己嘴边时还是张嘴狠狠咬了上去,那团金色液体感到刺痛,下意识放开清休澜。 清休澜脱身瞬间便朝着这滩液体挥出一剑。 但清休澜的剑气也被地上那团巨大的金色液体轻易吞噬,就好像个填不满的黑洞一样。 那金色液体看清休澜不配合,又慢慢膨胀开来,将自己化作清休澜的模样——不,比起说像清休澜,这天道化作的人形,看起来似乎更像凌阑。 他把自己聚成了个人形,拖着流动的光点,在清休澜身边绕了几圈,口中似乎在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可能是在洗脑。 清休澜始终不为所动,面色很冷,再次朝那黑色人形挥出一剑,结果和方才一样,扑了个空。 应听声看着这一幕,猜测应该是清休澜将大半权能全都给了自己的缘故,在只保留了一小部分权能的情况下,清休澜已经无法再对天道造成影响。 可清休澜要是不能影响天道,或是不能斩杀天道的话,那天道就会反过来影响清休澜。 应听声立刻意识到清休澜可能需要帮助,将耳边听不清,嗡嗡作响的声音忽略过去,身形一闪,速度快到就连沈灵都没拦住,直接让他闪到了不远处那眼睛面前。 好在沈灵反应迅速,动作比神思恍惚的应听声快上一些,在他即将伸手往那眼睛里进时再一次将他拉了回来,看着应听声混乱而茫然的眼神,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重话,皱着眉问道:“你进去就等于找死。” 或许是离天道近了些,应听声体内的力量安分些许,不再鼓胀到几乎要将应听声整个人都塞满,周围的声音也终于都从水底冒了出来,不再模糊不清。 应听声眼中的混乱褪去些,他偏头看向沈灵,说道:“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块!” 沈灵皱着眉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却头一次被应听声给打断了:“再说,休澜说过我不会死的,那我就一定不会死。” 说完这一句后,应听声的态度又软了下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他把天道权能都给了我,自己怎么对付天道呢?我得进去帮他。” “让我进去吧,前辈。” “……”沈灵沉默了两息,如果应听声硬要进去,身负天道权能,沈灵绝对拦不住他的,先前能在应听声落入虚空之前将他救回,纯属是因为那时应听声脑子比较混乱,也还没意识到能够用自己身负的这份强大力量反抗。 但即便自己已经拥有了能够不被管束,自己做决定的权利,他却还像个在天机宗修习的弟子一样,恳切地征求自己所信赖的前辈的意见。 沈灵能说什么呢,就算他拒绝,应听声也不会听的,现在请求他,也不过是出于一直以来的教养,和对沈灵的尊敬罢了。 最终,沈灵看着应听声,叹了口气,往旁边一步,让开了通向那片虚无的通道,妥协了:“你去吧。” 应听声就像一只被揭掉了头顶符咒的僵尸,什么都顾不上说就要往里冲。 这次,他没有遭受任何阻拦,顺利触摸到了那片如水一般的白色虚空。 那虚空似乎能够被轻易搅动,十分平静,就在应听声疑惑时,那虚空像感受到什么,一股巨大的吸力直接将应听声扯了进去。 在那片光亮消失之前,应听声听到沈灵落下的一句嘱咐。 “不管是你还是休澜,都要好好的,完整的,从里面出来。” 应听声带着这句嘱咐任由自己往下沉,就像坠入深海一样,周围是似蓝似黑的空白空间,但他自己却在发着光。 应听声抬起手,看向自己散发着微光的指尖,又环视了周围一圈,试探性放出一丝神力。 那丝神力瞬间窜了出去,将周围的黑暗照亮,就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但没过多久便坠落于深海,周围再次沉入黑暗。 应听声身负天道权能,又和清休澜有如此深的关系,寻找起对方来应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才对。 这么想着,应听声闭上眼,将自己的神识往周围铺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璨金色的光芒一圈圈四散往边缘蔓延着,在一片黑暗当中,应听声突然察觉到一团光亮。 那团光亮和应听声之前在眼睛中看见的很像,除此之外,他还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应听声想也没想,直接消失在原地,准确无误落在那团光亮旁。 应听声刚落地,睁开眼,面前的景象就把他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团蕴含着一半天道权能的人形正和清休澜对峙着,完全不顾清休澜的挣扎,想将自己强行塞入清休澜的体内,让自己与他融为一体。 而清休澜则半蹲在地上,皱着眉,面上看不出太多痛苦,但右手握着的,撑在地上支撑身体的不见黎却在微微颤抖着。 清休澜不知正在经历些什么,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就在应听声落地的那一刻,他像是被这金色人形惹急了,猛地拔起插在地上的不见黎,手腕一转,将剑尖转了过来,反手握着剑柄。 在应听声尚未反应过来清休澜想做什么时,清休澜就握着不见黎,将剑刃搭上自己背后那巨大的翅膀根部。 应听声瞳孔一缩,瞬间明白清休澜的意图。 “休澜……!” 应听声显然还是低估了清休澜的决心,以及他对自己心狠的程度,在应听声反应过来,立刻要扑上前夺下不见黎前,就毫不留手地用沾有一部分天道权能的不见黎将身后的翅膀割断了一部分。 第217章 瞬间,清休澜吐出一口红里透金的血来,同时,大滩大滩金色液体从清休澜的后背流下,蔓延至地面。 清休澜左边那三只翅膀像失去支撑一样,软绵绵垂了下来,翅膀的根部已经被不见黎砍断了,却还粘连着些血肉。 可能是因为在剧痛中,清休澜脱了力,让这半边翅膀半挂不挂留在了自己背上。 要么就断,要么就不断,这样半断不断挂在背上扯着血肉最痛苦,就连向来善于忍痛的清休澜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近乎痛苦的表情。 清休澜没忍住闷哼一声,而这声极其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应听声的神智。 应听声顾不上擦拭溅到他脸上的鲜血,立刻扑上前去,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应听声右手颤抖着,立刻将神力覆盖在清休澜那一半断裂的翅膀上,试图为清休澜修复伤势,压抑疼痛。 他嘴唇颤抖着,跪在了清休澜面前,几乎将清休澜整个人抱在怀中。 清休澜不断喘着气,一下又一下将涌上喉咙的血液咽回去,一头抵在应听声的肩上。 在一片混沌当中,清休澜似乎听到有谁慌乱无措地贴在他的耳边对他说着什么,可惜这回清休澜对自己下手实在太狠,痛感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期,想昏厥过去,又生生被痛醒。 耳内不断传来剧烈的耳鸣,那嗡鸣声几乎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清休澜脸上皆是鲜血,有的血挂在他的睫毛上,蒙住他的眼睛。 有一瞬间,清休澜甚至觉得他的身体,尤其是后背,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他痛到连手都抬不起来,连不见黎也掉落在了一旁。 至高无上的天神如今异常脆弱,似乎一个几岁的凡人小孩随便拿块石头都能够轻易杀死他。 原本已经强行将自己塞入大半的天道又顺着清休澜后背的伤口被推了出来,似乎有些恼怒,发了下脾气。 此刻,哪怕是最细微的震颤对清休澜而言都是难以忍受的。更别提像天道这样,几乎是撒泼打滚的大动作。 他拧起了眉,下意识往搂住自己的热源处缩了缩。 应听声察觉到清休澜的动作,立刻避开伤口将人搂得更紧,无声将威压四散出去,就像呵斥天道一声一样,强行将因天道产生的震颤压了下去。 面对应听声三番两次的阻挠,从未把一个凡人放在眼中的天道此时也不得不正视面前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应听声终于获得了旁人梦寐以求的,与天道对话的机会。 “放下他,离开。” 应听声听完后冷哼一声,回了他两个字:“做梦!” 哪怕应听声只说了短短两个字,却依旧像什么极其有效的符咒,一把将清休澜已经不知飘到哪儿去的意识和神智唤了回来。 清休澜的瞳孔缓慢聚了焦,没过两息又涣散开来。他皱着眉,似乎在和那想拖着他沉入无尽黑暗的东西做着抗争。 在这场意识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散了再聚的漫长拉锯战中,清休澜沙哑而缓慢地念出了两个字。 “……听声。” 清休澜这声呼唤轻如叹息,稍不注意就会被盖过去,应听声却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清休澜的声音,低下了头,急促答道:“是我,我在这。” 应听声这几个字比用来吊命的什么千年老参千年雪灵芝还管用,清休澜慢慢咳着,鲜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滴落。 清休澜皱着眉,并不想弄脏应听声的衣服,喉间动了动,似乎想将再次涌上的鲜血咽下去。 应听声察觉到了清休澜的想法,微微动了,动作小心地将清休澜的头扶到自己肩上,让他的下巴靠在自己的颈肩间,轻轻摩挲着清休澜尚且完好的背脊,道:“别咽,吐出来。” 听到这近乎命令的语气,清休澜蓦地松了劲,张开嘴,让几乎连成线的鲜血缓缓坠落在地,绽放出一朵朵晶莹血花。 天道依旧在一旁虎视眈眈,如今状况过于混乱,作为天道继承的清休澜体内却只有一小半天道权能,根本无法支撑其继位。 大部分天道权能都落在了应听声的身上,还有部分依旧附着在原本的天道上——天道本都快成功让自己与清休澜融为一体了,硬是清休澜被握着不见黎强行从自己体内驱逐了出去。 现在可好,本该顺利无比的交接仪式不但被这突然出现的凡人打乱,就连大半权能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不要……成为天道。” 清休澜的思绪依旧恍惚,凭着内心想法将自己的欲望说了出口。 这个愿望似乎有些任性,但成为天道本是命运的剧本强加给清休澜的责任,应听声向来帮亲不帮理,闻言眼都没眨,直接开口应道:“好。” 过了两息,应听声这句“好”才缓缓传入清休澜的耳中,他被应听声逗笑了,有气无力道:“好什么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明明都把你送出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一句话断成几节,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 “没有人能够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休澜,你永远自由。” 应听声的语气淡而坚定,面上神情淡然,他垂着眸,看向清休澜淡金色长发,伸出左手,抚上清休澜的后脑勺。 “就算是天道也不行。” 清休澜左半边翅膀软趴趴地耷拉在地上,就像一袭精致而华丽的长袍,又像孔雀的尾羽,只不过沾上了血,不干净了。 他听到应听声这话一边咳一边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清休澜攒了些力气,缓缓抬起左手,摸上自己那已经麻木到失去任何感觉的翅膀。 ——随后,清休澜手腕猛地发力,直接将本就摇摇欲坠,只连着几节骨头和皮肉的翅膀生生扯了下来。 “……!”瞬间,清休澜连呼吸都停止了一秒,他身体里的血似乎已经流尽了,就这一下,让他的那双耀眼的金眸重新涣散开来,浑身剧烈颤抖着。 就连应听声都被清休澜突然的动作骇住了,即将出口的一句怒喝又被他咽了回去,压了又压,最后化作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低斥。 “休澜,你疯了?” 但此时,清休澜已经听不到应听声在说些什么了,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挣扎着。 清休澜喘着气,以极其强大的意志力撑着,半阖着眼,尝试了几次才从喉咙中挤出了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 “杀、杀……” 应听声听到这句话,脑中空白一息,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清休澜这句杀并不是让应听声杀了自己——而是让他杀了天道。 顿时,应听声已经飘出了半截的魂魄回到了他的身体当中,应听声深深喘了两口气,觉得总有一天要被清休澜吓死。 他送入清休澜身体中,助他维持意识与呼吸心跳的神力从未间断,应听声抬起手,想起一道法阵,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一连试了两次才颤颤巍巍将一个法阵绘制完整。 应听声动作小心地将清休澜扶到了这道法阵之上,侧着身,没让清休澜再压着本就鲜血淋漓的左背。 应听声还握着清休澜的手,但清休澜此刻意识已经散了大半,应听声只要轻轻一动,清休澜的手便会从他的手中滑落。 恐慌、愤怒、不知所措、难以置信。多种浓烈而刺激的情绪交杂,几乎快把应听声逼疯。 但应听声心中又有一根洁白的丝线将他即将崩溃的意识拽回身体当中——他不能倒在这儿,他还要带清休澜一起出去。 应听声缓缓用两只手捧起清休澜无力垂下的右手,偏着头靠了上去,清休澜冰凉的右手指尖便浸染了一层湿润。 不知是不是被这滴滚烫的眼泪刺激到,清休澜动了动指尖,应听声立刻抬起了眸。 清休澜的眼瞳依旧是散的,却微微偏向了应听声的方向,虽然清休澜的眼中并没有应听声的倒影,但他的睫毛却在颤动着。 “我知道。” 应听声急而短促,甚至有些破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再次闭上了眼,跪在了地上,俯下身,与清休澜交换了一个短促的吻。 应听声尝到满嘴血腥。 他的拭去了一部分沾在清休澜唇上的血,清休澜原本被赤金血色掩盖的苍白唇色暴露无遗。 “坚持一下,等我好吗?我一定会带你一起离开。” 清休澜显然不能再回答他,没什么反应。 “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的,清休澜。” 似乎是不满于清休澜毫无波澜的神情,应听声又恶狠狠加上了一句,但他这副睫毛沾泪,眼尾通红的模样不像是在放狠话,反倒像是委屈地不得了,还在死犟撑着气势。 应听声不知道,半昏迷的清休澜感觉到了他轻轻落下的那个吻。 只是清休澜太累,也太痛了,这具身体似乎完全被冰封住,阻断了他与外界沟通的桥梁。 在清休澜完全合上那双略微黯淡的金眸前,他感到应听声十分珍重地吻了吻他的指尖。 第218章 应听声又落下一层结界,手握分景,背对清休澜往前走去。 如太阳一般璀璨的光芒照在清休澜的眼眸中,却无法再点亮他的眼眸。 应听声就这样提着剑,逆着光,要为他将天上的太阳斩下。 第172章 大概天道也没想到会有人敢违抗命运的剧本, 或者说会有人能够拒绝成为世间之主的诱惑。 在天道将自己大半部分权能都给了清休澜,又被清休澜剥给应听声让他自保之后,应听声也能和如今只剩下小半部分权能的天道刚一刚了。 清休澜无法违抗命运给他定下的剧本, 应听声可不受此限制。 应听声手握分景, 站在天道面前, 此刻,天道已经抛却了曾经那既神圣又有些畸形的样貌, 变为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金色人形。 而祂依旧不肯亲自开口,直接将想说的话刻画在应听声的心间:“你要违抗天道和命运?” 应听声觉得天道有些睁眼瞎, 没忍住冷笑了一声, 反问道:“你看我和休澜把所谓天道和命运放在眼里了吗?” “放肆——世界需要天道!” “没有天道, 世界就不会转了吗?花就不会开了吗?树叶就不会落了吗?” 说着, 应听声握紧了分景剑柄, 闪身飞速向前, 在几乎要撞上天道时猛地向右一挥,甩出了一道威力十足的剑气。 “在人间没有灵脉之前,大家就都不活了吗?” 天道的身形瞬间消失,又出现在四面八方,化作成百上千个一模一样的金色人影。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应听声动作。 应听声扫视了一眼, 脚尖一点地面,一道淡蓝色法阵瞬间升起,蔓延至周围。 那法阵上突然出现了一朵朵骤然盛开的花朵,将那一个个不知真假还是虚幻的金色人影全部吞噬。 每吞噬一个人影,那盛开在法阵上, 足有一人高的花朵便长得更茂盛些,似乎得到了极其珍贵的养料一样。 “我不欲与你争辩,我只会执行命运的剧本。” 天道的声音再次出现, 即便无法判断其从何传来,拥有天道权能的应听声依旧能够轻易追查到天道的方位。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金色人影从半空中落下,落在清休澜身边,朝应听声布下的结界伸出手。 这周围所有金色人影全都是假的! 在天道伸出手,即将触摸上结界的瞬间,祂的手指却像被烈日灼烧了一般,冒出一阵白烟,结界立刻将祂弹开来。 天道似乎皱了皱眉,将被烧掉半截的手指恢复如初,抬头看向护住清休澜的那道结界。 天道方才摸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朵白色的花,那朵花在吞噬掉了天道被灼烧散落的那一丝细微的力量之后给自己染上了绚丽的色彩,盛开来。 下一秒,那朵盛开的花的花瓣像被冰霜凝结一样,变得晶莹而坚硬,随后飞速射向天道。 天道只微微往左边偏了偏头,那水晶花瓣便擦着祂的脖颈飞向后方。 就在天道以为轻松躲过了这花瓣时,应听声嘴角却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他抬起手,一道西瓜大小的白色圆形法阵便旋转着出现在了某个方位,那一击未中的水晶花瓣被法阵重新反射回来。 这次水晶花瓣的角度十分刁钻,天道不得不往旁边侧了一步,这才躲开了那花瓣。 应听声故技重施,轻轻一抬手指,白色圆形法阵再次出现,又将花瓣反射了回去,与方才不同的是,这一次,法阵固定住了花瓣的一端,让花瓣的另一端像一条细线一样朝天道射去。 天道终于不再躲避,直接出手,轻松将那水晶花瓣击开。 那细如丝线,如挂上露水的蛛网一般,闪烁着彩色的光的花瓣被天道打飞后顺着天道施加的力道飞向另一个方向,钉在了周围浓郁的黑暗中。 下一秒,应听声抬起右手,双指并拢,放于胸前,闭着眼念了句什么,一时间,无数如方才那样洁白的花朵盛开在四周,有的落于法阵,有的落于结界,有的落于黑暗。 天道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心念一动,便在原地留下了一个略微暗淡的残影,自己则出现在应听声身后,抬手一劈。 应听声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右手不动,左手拿着分景,对上了天道那一掌。 也不知天道这手是不是纯金做的,居然就这样空手和应听声争斗起来。 眼看分景无法对天道造成有效伤害,应听声当即用神力控制着分景在原地与天道缠斗,自己则急退数步,退到了较为安全的位置。 天道自然不会和一把剑过多纠缠,没了主人把控,他轻松将分景拍飞出去。 应听声站在原地,看到天道几息之前留在原地的那道残影,闪烁了一下。 应听声只顾着盯面前天道的动作,全然没注意留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幻影,而真正的天道已经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天道一点不留情,直接一掌狠狠拍向应听声的背部。 瞬间,一道法阵骤然出现,帮应听声挡住了天道击出的大部分力道,但应听声还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掌给拍飞了出去,吐出了一口血。 天道还要乘胜追击,应听声在踉跄落地后一刻不敢停,立刻抬手,瞬间,藏于应听声心间的那颗佛岚花花树骤然盛开在他身后。 花瓣如雨,染上应听声经脉中的神力之后便如同一个个威力十足的炸弹一样,限制住天道的行动。 趁这个机会,应听声接着方才的动作,以不惜损伤自己的代价,像清休澜一样,将藏于血液中的天道权能强行剥离了出来。 天道大概没见过这样的手段,皱着眉,一边躲避着佛岚花炸弹,一边仔细观察着应听声的动作。 而那些被应听声剥离出的权能化作如雪如花如雨滴一样大小的碎片,飞向周围盛开的白色花朵,将其染上色彩。 天道立刻意识到应听声想干什么。 “胆大妄为!” 向来平静如水的天道在此刻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而这都是因为应听声正在试图破坏命运的剧本。 这回轮到应听声充耳不闻了,他忽略了听到的话,身体中的神力继续供养着身后的佛岚花,同时继续加快手上动作。 下一秒,那些得到了足够养料的花朵像方才一样,将自己的花瓣化作水晶般锋利的短刃,朝着天道的方向射去。 天道一边躲水晶一边躲炸弹,可谓捉襟见肘。 那些水晶虽然落不到天道身上,却在白色圆形法阵上反射一次之后化作细线,将整个空间分裂。 这人就是个疯子,想带着身体中那部分天道全能与他同归于尽,把所谓天道彻底炸毁,让其消失在这个世间。 此刻,天道还能做些什么? 祂不禁问命运。 如今祂不过只是一部分天道权能的载体。先不说能不能从这里逃离保全自身,就算能够保全自身,仅剩的这一点权能,还能做些什么呢? 难道要让这个世界因为失去天道而陷入混乱,最终消灭吗? 天道问命运。 命运没有给祂回答。 命运只是叹息了一声。 周围空间轻易地被天道权能划出了一道道裂缝,不断有细微的光透过裂缝传递进来,照亮这片漆黑的海底。 应听声的嘴角不断流出鲜血,那些流出的血全都被应听声榨干每一滴权能之后才流落在地。 与此同时,应听声身后那颗巨大的佛岚花也在枯萎,原本茂盛的花树上已经不剩几朵花苞,就连叶子都快掉光了。 “你想拉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和你一起死吗?” 天道停在原地,留下一个虚影,本体消失不见,佛岚花失去目标,也停了下来,而那沾染天道权能的白花不受影响,不断盛开,再将自己化作丝线射出。 应听声粗喘着气,血液和汗水混杂在一起从他的额角滑下,他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只在心中答道。 “我不会拉着这个世界一起死,我也不会死,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出去。” “我要活着,带休澜一起出去。” 不知道天道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心声,应听声也不在乎,一边说给天道听,一边说给自己听,接着在心中开口。 “我要连你带权能一起毁灭。” 天道似乎有些疑惑,应听声这副语气太像是在对自己的仇人说,但天道确信,自己没有和他结过仇。 “我?” 好在下一秒应听声就笑了一声,解答了天道的疑惑。 “是啊,你。” “天道。” 轰隆—— 周围透光的缝隙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这个空间终于承受不住来自这个世界最顶端的力量,开始不断震颤,似乎下一秒就会解体。 在应听声说完这句话后,天道就不出声了。 应听声失去天道的踪迹后并不慌张,抬起手,用所剩不多的神力控着分景,将它拉到了自己开始布下的这个法阵的中心。 第219章 下一秒,分景落下—— 顿时,周围的空气再度静止,应听声再次使出了那个可以短暂暂停时间的法阵。 算上这一次,他一共只用过三次这个法阵。 第一次,应听声用灵力控制住了人间的凡人,消灭了贪虫。 第二次,应听声用神力控制住了长乐天的上神,消灭了将野心勃勃的篡位者。 第三次,应听声用天道权能控制住了天道,准备借力打力,将其送离这个世间。 而不出应听声所料,原本隐匿了自己身形的天道也被这道法阵逼了出来,同时,应听声身体中最后一丝天道权能也消弥在了空气中。 应听声看着重新显露出身形的天道,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右手,将周围所有的丝线扭曲。 丝线的位置被强行改变,猛地割过被控制住身形的天道。 唰—— 天道被自己的权能切碎。 被切碎后,天道并没有消散,而是分成了不同大小的碎块,漂浮在空中。 下一秒,应听声猛地一扯,丝线带着周围黑暗倒塌,崩坏,将所有一切都埋于废墟当中。 应听声则捂着胸口半跪下来。 应听声像十多年前那样,用清休澜交给他的法阵,又一次救下了人。 只不过曾经他救下的是试炼之境那几十个修士。 如今,他救下的只有一人。 在应听声进入了那片白色虚无中后,沈灵就一直守在边缘,为的就是能在发生任何情况时他可能第一时间想办法解决。 但沈灵显然还是低估了这场没有硝烟的对峙。 他不过在外面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突然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死气从那只眼睛中散发出来。 沈灵顿感不妙,从高空落至地面,往前走了两步,皱着眉,看着面前一片白的巨大眼睛。 但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地面就突然开裂,紧随其后的是剧烈的震动,好像长乐天要被什么东西撕碎一样。 沈灵立刻意识到什么,脚尖点地,握着引魂铃重新飞至半空,迅速找到了正在救助被压在倒塌的房屋底下的人的云歆几人,以及正在给受伤的灵宠包扎的许寄忱,高声示警。 “离开地面!” 许寄忱最先反应过来,闻言想都没想,迅速抱起一只受了伤的雪兔离开地面,飞至半空。头顶还站了飞不起来的灵鸟,身边跟着不少伤势较轻,行动自如的宠物。 云歆则有些为难,她身边有几个伤势很重,已经失去意识的仙人,她救得了一个两个,却没办法把所有仙人全都带离。 就在云歆左右为难,正在犹豫要不要喊沈灵帮忙时,突然听见孟玄的声音:“瞧瞧,我搬救兵来了。” “什么时候这些上仙上神沦落到需要我们这群刚飞升没多久的凡人拯救了?他们的人,还是留给他们自己拯救吧。” 孟玄还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右手拿着把折扇,背挺得直直的,有一下没一下扇动着手中折扇,发丝微动。 在孟玄说完这句话后,从他身后突然走出一排人,神志清醒的上仙迅速上前,接过云歆身旁昏迷着的同僚,带着人往高空撤去。 就连原本用鼻子看人的上神此刻也都将什么矜傲和风度丢至脑后,来到那些倒塌的房屋前,右手触上粗糙石块,闭着眼感受几息后迅速锁定到了被困在里面的人的方位,伸手一弹,那大块石头便被击碎成粉末。 这些上仙上神们明显也都感受到了什么,面色凝重,撤离过程中没有一句废话,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带着大部分人撤离了摇摇欲坠的地面。 半盏茶的功夫,原本只是震颤的地面迅速开始分裂,就像谁用一把长刀将长乐天劈成了两半一样。 地面开裂后,孟玄往下望去,那缝隙之下是浓厚而灰暗的云层,他低着头看向那云层,不知在想些什么。 “底下就是人间吧。”云歆和孟玄一起看向下方云层,所想相同。 虽然到了日思夜想的长乐天,还如愿以偿飞升成仙,但他们所有的东西,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全部都在人间。再看长乐天如今模样,云歆和孟玄肯定是不想继续留在这的。 沈灵皱着眉,看着面前的眼睛,往旁边一挥手,说道:“走,离开长乐天,这里要炸了。” 虽然站在高空中的上仙上神们不认识沈灵,但此刻玉明堂不在,他们无疑需要一个可以担责的领头人,再看沈灵周身气场与坚定的态度,便也没有多犹豫,带着人往人间坠。 云歆看到毫不犹豫就往下跳的仙人们,似乎有些惊讶:“……真跳啊,跳下去不能摔死吧?”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都迅速往下方撤离,孟玄也有些跃跃欲试,他站起身来,收回手中折扇,搓了搓手,道:“死了也没事啊,阴阳司主不就站在旁边吗?” 云歆:“……”有你这样的好同僚,阴阳司主应该爱死你了。 孟玄没注意到云歆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试着探出个头,看了看左右,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助跑,直接跳了下去。 “我先走一步!” 随着孟玄话音消失在云层之下,云歆现在所站的地面也变得不再安全,好像即将融化,或是被撞碎的冰山一样,正慢慢往下沉去。 再过不久想不跳也不行了,因为那云层已经触上了脚底,像在逼着人做决定。云歆咬咬牙,看看四周,还是闭着眼跳了下去。 眼看大部分人都已经跳下了长乐天,长乐天低矮些的花草树木和建筑也全都被云层吞噬后,沈灵才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旁的许寄忱,说道:“你也走。” 许寄忱听完后没有反驳,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带着周围的灵宠就要离开,但刚走没两步,却又回过了头,顿了一下,开口对沈灵说道:“师尊一定保重。” 沈灵失笑,轻轻点了点头,朝他做了个赶紧走的手势。 在确认许寄忱也离开之后,沈灵缓视周围一圈。 周围已经没几个人影了,剩下的都是些不知是怕死还是恐高,一直站在边缘迟处的仙人。 在碰到那云层的瞬间,长乐天地面的石块便分崩离析,就连树木也被从根折断,想必要不了多久,整个长乐天就会消弥在云层之上。 沈灵没有那么多菩萨心肠,但也不想给自己多找事,看着那些始终不愿意离开长乐天的人,二话没说,直接起了一道风,强行将他们吹了下去。 长乐天风尘弥漫,似乎只有沈灵面前,眼睛周围的这块地比较平静,就像龙卷风的中心一样。 随着时间推移,云层慢慢升起,笼罩在周围,沈灵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除了砂石,泥土与石屑碎块之外,再无别物。 他给自己罩了一层结界后,依旧守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虽然迟迟没有等到清休澜或应听声,沈灵的神情却依旧不急不缓,似乎他坚信应听声与清休澜两人一定能够出来。 突然,沈灵面前那只眼睛开始鼓胀起来,好像充了气的气球,里头有十个调皮的小孩儿正在拳打脚踢一样。 那眼睛不断鼓起一个又一个包,却迟迟没有破损的迹象,被封在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出不来。 沈灵看了看周围,迟疑一瞬,最终还是散去了手中的引魂铃,眼眸微微发光,抬手召出了一柄弓来。 沈灵抬起手,一只火红如凤的长箭便旋转着流光出现在弓之上,他缓缓移动着左手,瞄准那眼睛的中心,准备松手时,又突然想到什么,生怕误伤里面的人,只好又偏了偏手,瞄准那眼睛的边缘。 随后,沈灵卡着一个眼珠稍微平息的一秒,松开手中弓,瞬间,一声凤鸣响彻空中,那只沾着烈焰的火红长箭带着一道凤凰虚影蹭过眼珠的边缘,将其划开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那眼珠停歇一秒,突然开始暴涨,里面的东西就像找到了出口一样,迅速朝着那个口子喷涌而去,很快,那眼珠就被拉扯出了个尖,好像犀牛的角。 沈灵见状,二话没说,再次抬手搭弓,往眼珠的另一个方向射了一箭,将另一处边缘也划开了一道口子,分散压力。 无数淡金色的液体从那眼珠中喷涌而出,液体落在云层中时便消失无踪,被卷入周围的狂风中后就将那风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而那眼珠在喷射出了大量液体和气体后没有瘪下去的痕迹,反而将自己越胀越大,直至膨胀到有几个人那么高才缓缓停止。 沈灵放下了手中弓箭,那弓箭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一柄浑身通红的长剑。 沈灵将长剑换至右手,右手执剑,左手运着个不知名的结界,眼眸紧紧盯着面前巨大而鼓胀的眼珠。 周围的狂风将沈灵的长发吹起,左右拉扯,连衣袍也在猎猎作响,同时,沈灵脚下的地面已经完全消失,他整个人都随着狂风停滞在半空中。 沈灵全然不顾,静静等待着时机,下一秒,周围的空气流动,出现一瞬间赤色,沈灵眼神一凛,握着长剑飞身向前,用长剑划开了面前巨大的眼白。 第220章 轰—— 巨大的爆炸立刻席卷周围,沈灵顶着手中结界,迅速冲进眼珠中,刚好躲过了眼珠爆炸带来的冲击波。 在进入那眼珠内部之后,沈灵看到了两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想也没想往那两人的方向扑去,抬手就将运了许久的结界往那两人身上罩去。 那眼珠内并非完全黑暗,从外表看并无异常,但当沈灵进入到眼珠内之后,才发现眼珠里其实已经被不知名的细线分割了,因此才能够轻易从外面击破。 沈灵迅速扫过周围一圈,也没有看见所谓天道,眼珠内很安静,除了两个人外只有散落了一地闪着微光的不知名碎片,以及已经破碎不堪的粉紫色佛岚花瓣。 清休澜身上已经罩了个结界,不过那结界如今已经变得十分薄弱,就像个绚烂的泡泡一样,轻轻一戳便破碎了。 而应听声则毫无保护地直接躺在了地上,沈灵粗略一看,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谁伤的更重。 不过此刻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沈灵左手抓着清休澜,右手拎着应听声,一道红色法阵旋转着出现在他们脚下,在即将被云层吞噬,或是被炸成千万块细小碎片之前,沈灵就带着手中的两人消失在原地。 而在他们消失之后,那似乎想将所有一切都毁灭的狂风就将只剩一具空壳的眼珠一同碾碎,吞噬。 在所有人不知,但都有预感的某个瞬间,已经盘踞在这个世界不知多久的长乐天,缓缓消散于天地,连带着天道一起。 第173章 冰雪消融, 又是一个和煦春日。 阴阳司。 “走过路过看一看啊!我这儿的兵器可都是顶顶好的,一件难求。” 一女子懒洋洋躺在门口的躺椅上,左手枕在脑后, 右手拿着个蒲扇, 有一下没一下扇着风。 她闭着眼, 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在晒太阳还是晒月亮。 “哎, 慕老板,最近有什么新货啊?”突然, 一边窜出了个青蛙模样的人来, 搓着手, 一脸不怀好意地凑到了那女子旁。 听到这声音, 原本还躺着的女子立刻睁开了眼, 坐了起来, 一脸嫌弃地挥挥手,开口赶人:“去去去,你个吃白饭不脸红,赊账打欠条从来不还的赖账癞蛤蟆,我不做你生意, 一边儿去。” 那青蛙模样的人立刻抓住了女子的躺椅扶手,换上一副谄媚表情:“别介,来者是客,有生意不做那不傻蛋么,就当交个朋友了, 慕老板。” “得了吧,你哪里是来看穆老板的货的?分明就是想借此机会找那位贵人吧。”一旁的摊贩坐在小木板凳上,翘着腿, 嗑着瓜子,嘲笑道。 “人家慕芷现在可是大红人,每天打着做生意的名号前来求见的人数不胜数,就你,两手空空,真不懂事。”那摊贩吐出了口中的瓜子壳,表情嫌弃。 “我呸!”那女子正是慕芷,几年过去,慕芷依旧在若生集市做着生意,脾气是一年比一年差,叉着腰,指着身旁的摊贩骂道:“那癞蛤蟆没安好心,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天开着门也不见你做生意,有客来不招待,就搬着个板凳守在我店门前斜着个眼往里看,你当我眼瞎啊!” 那摊贩被戳中了心思,却也不恼,只当自己聋了,依旧坐在原地嗑着瓜子,动也不动。 “还有你!”慕芷骂完这个又转过头,抬手拉住了那正打算悄悄溜进她那间小店内的癞蛤蟆,唾沫星子不要钱一样:“你个长舌头大脸的癞蛤蟆老青蛙,还来和我做生意,我店里随便一把兵器都能把你砸成绿色疙瘩饼,真是说大话不脸红,兜里揣着哪家委托啊?” 眼看直接被戳穿了心思,那癞蛤蟆又“嘿嘿”笑了两声,双手合十,拜神仙一样拜了拜面前的慕芷,说道:“好姐姐,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吧,我保证不多生事!绝对不给姐姐你和那两位贵人添乱!” 说着,癞蛤蟆也不管慕芷有何反应,直接舍弃了被慕芷抓着的那块衣服布料,拔腿就往慕芷的那间小店内冲去。 慕芷差点被这□□带了个踉跄,猛地将手上那半条破布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竟也没出手去拦那快要进店的癞蛤蟆,抱着手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而那癞蛤蟆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慕芷,内心的喜悦按耐不住,嘴角都快要裂到脑后,哈喇子都快淌了一地,似乎已经感受到那笔委托上的天文数字砸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即将跨进小店后院的门槛时,却像撞上面透明的墙,被猛地弹飞出去,“哎呦”一声,捂着头上一个肿起的包,摔坐在地,痛苦地喊叫起来。 慕芷这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看着地上的老癞蛤蟆,冷哼一声,一脚将其踢飞出去。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就连角落都存在几十双偷窥的眼睛,每日停在慕芷店前的人数不胜数,但无一例外,都不是诚心来做生意的。 而这一切,全要赖慕芷店内那两位被阴阳司主亲自带来,深居简出的贵人。 在确定周围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硬闯她这间小店后,慕芷拍了拍手,转着手中的扇子跨进门槛,往里走去。 随后,慕芷忽略那一排排崭新的兵器,径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的石桌上放着一木制棋盘,一人坐在石桌旁,手边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水,正在与自己对弈。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在看见慕芷时,朝她投来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给你添麻烦了。” 听见这话,慕芷“嗐”了一声,摆了摆手,说道:“朋友之间,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再说,这忙是我亲口答应要帮的,又没人逼我。” 说着,慕芷往前走了两步,坐在微凉的石椅上,仔细观察了下面前的棋盘,随口问道:“那位还没醒吗?” 坐在慕芷对面的人右手还拿着一枚黑旗,听见这话,指尖微微颤动,迟迟没有将这枚棋子落下。 沉默两息后,他开口说道:“应该快了吧,春天要到了。” “春天好啊,春天多好,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慕芷将手搭在石桌上,撑着头,看着头顶的天空,随口道。 “嗯,春天自然是好的。”说着,那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接着开口:“对了,我不久前酿的酒差不多可以喝了,之后我拿两壶过来,给你尝尝。” “是你之前用垂丝海棠酿的那什么……”慕芷偏了偏头,皱着眉思考两息,最终还是没想起这酒的名字。 “春日酿醋。” “哦,对!好端端一坛酒,你给它起个醋的名字做什么?”慕芷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心,随口抱怨一句。 “不知道啊。”那人垂下眸,眼神平和,淡而轻,“不如等他醒了,你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慕芷听到这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摆了摆手,拒绝他:“可别,那位我可惹不起。” “他如今和我一样,只是普通人而已。” 即便如此,慕芷还是合上了双手,低头拜了拜,说道:“就算如此,那位也算从这世间最高点坠落的神了,不可无礼,不可失礼。” 坐在慕芷对面的男人听见这话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与其说是神从天空坠落,倒不如说是神主动探下身来拥抱这红尘。 转眼,距离长乐天消弥已经过去了几年。 在长乐天崩塌之时,沈灵将清休澜与应听声从天上抢回了阴阳司,好悬没让他们跟着长乐天一起变成个拼都拼不回来的稀烂碎片。 但即便沈灵保住了二人一条命,清休澜与应听声还是重伤,陷入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清休澜身上的伤大概比应听声要重一些,沈灵在替他们疗伤时在清休澜身上发现了个可以转移伤害与疼痛的法阵。 那法阵是清休澜自己设下的,另一头连接的是应听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替应听声承担了一部分伤害,几年过去,连应听声都已经能够起来到处遛遛弯了,清休澜却依旧昏睡着,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应听声醒来后,遗忘了很多与天道对打的记忆,甚至连那天上真容都忘了大半。他只记得要带清休澜一起离开。 在恍惚了几天后,应听声就无需别人搀扶,能够自己下床了。 人间的灵脉已然消失,如今世间不存在所谓灵力。 不过沈灵在应听声和清休澜的经脉中发现了残存的神力,以及些许非常微小的,天道权能碎片。 这神力和碎片不会影响到二人的身体,沈灵也就没去管,让应听声自行调养着,自己不常在阴阳司,估计忙得够呛。 等到应听声神志足够清醒,行动无碍,甚至能够每天都眼巴巴地去清休澜床榻前守着后,沈灵才将他喊了过去,与他简单说了下如今的情况。 长乐天已经完全消失了,沈灵告诉他。 就连沈灵自己都无法再去到那高空之上。 第221章 至于在未来,长乐天与天道会不会复苏,还没有定论。 除此之外,那场修仙界的大乱也平息了下来,人间用几年休养生息,如今也算将生活拉回了正轨。 什么修仙界啊,宗门啊,都通通不存在了。孟玄与许寄忱几个还待在天机宗中,每天就喝喝茶,养养花,种种菜,已然过上了退休养老的生活。 应听声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眸问沈灵:“凉倾呢?” 沈灵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回答了他:“天道与灵脉一同消亡,几年过去,鲛人一族已经在逐渐走向灭绝。” “凉倾虽很早就被休澜送了出来,但她在得知自己姐姐死亡,乃至族群都快要消失后,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留下,转头回了鲛人海,如今,生死不明。” 看着应听声的表情,沈灵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对刺激到他,每句话都斟酌三分。 不过应听声的反应却没有沈灵想的那么激烈,他在听完这个消息后消沉了一段时间,就自己想开了,问沈灵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离开阴阳司。 这个问题,沈灵都有些拿不准。 清休澜与应听声两人太过特殊,他们的灵魂与身体都正常,清休澜虽然不知为何陷入了迟迟醒不过来的昏睡,但他的心跳,体温乃至脉搏都没有异常。 而应听声更是宛如常人,能吃能睡,能蹦能跳,就像一个活人以自己的身体来到了阴阳司一样。 阴阳司对活人乃至生魂都并不友好,沈灵本还担心,思考过要不要将他们二人送回人间慢慢调养,却又怕这两人受不住通往人间那条路上的撕扯,看两人在阴阳师待着并无异样,才作罢。 应听声在阴阳司待得好好的,沈灵就更不敢贸然将他放出去了——开玩笑,要是应听声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沈灵又不在身边,到时人出去时还活蹦乱跳,回来时却有气进没气出,沈灵怎么交代。 当然还是等着清休澜醒来后让这俩自己商量最稳妥,于是沈灵便也只含糊将应听声搪塞了过去。 应听声何等聪慧,观察了两息沈灵的表情,便猜了个大概,没有说破,只安心留在阴阳司,静静等待清休澜醒来。 —— 清休澜在浮着光的黑暗中睡了很久,久到他自己都已经失去了时间观念。 一开始,是觉得冷的,还有些吵,叮铃咣啷的声音就没停下来过,让他有些焦躁不安。 而且很痛,浑身都在痛,痛得他好像这辈子都睁不开眼了一样。 但是很快,在一阵阵磨人的疼痛中,周围逐渐泛上了暖意,并不湿润,有点像阳光,却又比阳光更近,就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毛茸茸生物团在了温暖的腹部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疼痛在清休澜的一呼一吸间只占据了他一日的很少一部分,大部分时间清休澜都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再后来,清休澜时不时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暖意更重一些,触感也变得更加柔软。 但他依旧睡着,懒洋洋地待在黑暗中,闭着眼,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想睡到天荒地老一样。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也不太记得在他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所以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甚至都不愿意动动手指给一点微弱的回应。 慢慢的,即便清休澜并不想醒来,这具身体也在往生的方向走,所有损伤也都在流逝的时间中被修复。 清休澜最先恢复的不是记忆,毕竟一千五百多年的记忆实在太过庞大,需要多一点时间。 他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与听觉。 在窗外的人声和周围走动的声音变得清晰后,清休澜发觉有个人经常待在自己床边。 那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清休澜只能听到衣物摩擦声以及茶杯轻微的碰撞声。 但有时,那人也会凑到清休澜的身边来,清休澜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视线应该没有恶意,因为清休澜被他注视着,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有时,那人会牵起清休澜的手,清休澜就感到指尖触到了一处更为柔软,微微湿润的地方。 还有时,那人会贴到清休澜耳边,和他说话,清休澜觉得耳垂有些热,还有些痒,他说的话绝大部分清休澜都听不懂。 今日也是一样。 随着时间推移,清休澜渐渐感觉痛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空虚,以及漫长而无聊的时间。 那人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清休澜身边,成了清休澜听窗外的脚步声,吵闹声之外的消遣。 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用以打发漫长而孤单的时间,清休澜开始期待这个每天都会来的陌生人。 可能是因为记忆在慢慢复苏的缘故,虽然清休澜还是不知道这人是谁,心中却并不抗拒,甚至觉得格外亲切,就找到了心脏缺失的那一块。 今日,那人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床边,又安静下来。 正当清休澜以为这又是一个如往日一样,两人安静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时光时,那人却突然开了口。 “都睡了这么久了,还不愿意醒来吗?” 那人的嗓音十分温柔,就是很少开口,如果可以,清休澜希望他能多说几句话。 而那人就像清休澜所期待的那样,在说完这句话,没有得到清休澜回应后,轻叹了一声,接着开了口:“我知道,休澜是累了。” 听到这一声呼唤,清休澜心中一动,就好像那原本悬在他心中的铃铛被风带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样。 接着,清休澜感到这人坐到了他的床边,用手臂撑着自己,俯下身,随后,那道声音便变得更为清晰。 “但如果休澜睡够了,就快些起来吧。”那人的声音不急不缓,十分平和,似乎就算清休澜摇摇头拒绝他,他也不会有任何一丝波动,只会轻轻点点头,然后说“好”一样。 安静几息后,清休澜又听见那人开口:“春天到了,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 “春光晴好。”那人似乎偏过了头,清休澜感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有细微变化。 “没了灵力后,人间那颗垂丝海棠树就只会在春天开花了。” “但就算休澜在夏天醒来。或是在秋天醒来,甚至于在冬天醒来,也都没关系。” 说着,那人似乎又转回了头,抬起手,抚上清休澜的侧脸,替他将微微散乱的发丝顺到旁边,开口道:“毕竟……” 下一秒,清休澜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自己身边凝结,又迅速沉寂下去,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中被塞入了什么。 一团凉凉的,薄薄的,触感柔软,似乎还有一丝熟悉的淡雅清香的不明物体。 在清休澜试图从自己那零零散散的记忆中翻找出这是什么东西时,身旁那人就懒懒地解答了清休澜心中疑问。 “海棠么,只要休澜想看,什么时候都有。” “叮铃。” 清休澜心中的铃铛又动了一下。他突然就对这人口中的海棠花起了兴趣。 春日应该是非常温暖的。 毕竟手中的花似乎非常娇弱,肯定经不起冰冷猛烈的雪和雨。 这么一想,在温暖的时候出去走走,似乎也不错,毕竟他都已经躺了这么久了,骨头都快躺松了。 这么想着,清休澜的身体似乎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想法,手指神经抽了一下,让他直接握住了手心中的花瓣。 “?!”应听声自然不会错过清休澜任何一丝反应,愕然道:“……休澜?” 他的语气中不难听出震惊,但语调还是轻的,就像怕惊扰到,或者吓到谁一样,这两个字又轻又快,几乎只能算作重一些的气音。 随后,应听声就像在等待一朵花开一样,屏住了呼吸,静静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体僵硬地一动不敢动。 而应听声刚才那声脱口而出的呼唤好像再一次刺激到了闭着眼躺在床上的人,这位睡美人的睫毛颤了颤,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在清休澜睁眼的一瞬间,他的眸中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流光闪过,像泪,像被阳光反射的波澜湖面。 应听声没想到他不过随口对空气说说话,清休澜居然这么给面子,愣了两息后突然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给沈灵传了信。 也不知是不是阴阳司特殊,时间流速不同,更没有时差,沈灵几乎在应听声放出信的两个呼吸后,就急匆匆赶了过来。 沈灵甚至顾不得让应听声给他开门,直接抬起手,穿过墙,几步就走到了床前。 直到一道阴影罩下,应听声才反应过来,抬起头,迅速站起身,给沈灵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沈灵也不多说,右手搭上清休澜的脉,两息后在应听声紧张的目光下给了个确定的答案:“应该是醒了,他没事。最多是睡久了头晕。” 应听声听到这结果,差点腿一软直接给沈灵跪下,又像想到什么一样,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他体内。……” 第222章 沈灵知道他想问什么,干脆利落地答道:“和你一样,残存着些许神力,变朵花,捉条鱼什么的无碍,但再多的,就困难了。” 接着,沈灵看着应听声满脸“我还有问题”的表情,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用那么担心,清休澜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脆弱的花瓶——他应该是插在花瓶中的那朵,可以把人的头一口咬掉的食人花。” 应听声:“……”非得这么比喻吗? 说完,沈灵自己都笑了起来,视线从应听声身上移开,滑到清休澜的脸上,清休澜依旧微微睁着眼,对面前两个吵闹的人嘀嘀咕咕说的话没什么反应。 “休澜?听到了么。”沈灵回头看向清休澜,轻声问了一句。 清休澜听到声音,反应两息之后终于意识到沈灵在喊他,于是微微偏了偏头,微微涣散的视线落在沈灵身上。 在清休澜的视角中,沈灵就是一团光晕,别说脸,能看清是个人形就不错了,沈灵的语速略快,离他又有些远,清休澜其实没太听清,也没太在意沈灵说的话。 在沈灵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后,清休澜只觉身边站了只聒噪的鸟。 在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并不是他期待那人的后,清休澜像突然失去了兴趣一般,恹恹偏过头,带着一丝厌烦低声说道:“你好吵。” 沈灵:“……” 应听声:“……”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应听声的视线都落在了清休澜身上。 沈灵默默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把清休澜身边的位置再次让给应听声,意味明确。 “看来他还需要一些时间缓缓神。” 沈灵面上倒看不出任何情绪,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他伸出左手拍了拍应听声的肩,转身往门口走去。 “既然他醒了,那你就多陪陪他吧,等他彻底清醒之后再喊我过来。” 说完后,沈灵直接闪身消失在原地,将空间留给了应听声与清休澜。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应听声看着面前闭着眼的清休澜,居然生出了一丝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来,站在原地,有些踟蹰。 但清休澜不愧是清休澜,在察觉到屋内少了个人,气息也重新变回他所熟悉的后,直接睁开了眼。 他睡了太久,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一股慵懒平和的气息,他偏过头,轻易捕捉到了站在一旁的应听声。 现在清休澜不只能听到声音,还能看到应听声的脸,心情肉眼可见的愉快起来。 他朝应听声招了招手,在应听声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后,猝不及防地撑起身,在应听声下意识伸手过来扶他时顺理成章地扑进了应听声的怀中。 在失去那些或许沉重的记忆之后,清休澜整个人显得轻松灵动很多,整个人轻盈而富有生气。 他抬起手,拇指蹭过应听声微微湿润的眼角,嘴角漫上了一丝笑意,懒声问道:“你是谁?” 说完,清休澜也不要应听声回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你长的真好看,少年,要不要做我道侣?” 第174章 清休澜一句话把应听声说蒙了, 看他的神情胸有成竹,但说出的话又那么陌生,连应听声都一时都分不清清休澜是记忆有损, 还是在跟他玩什么……情趣。 但应听声不论如何都不会扫了清休澜的兴, 于是他的思绪停滞两秒, 笑着将话接了下去:“好啊。我愿意。” 听到这话,清休澜似乎有些意外, 眼角笑意未散,微微撑起身, 做出一副“你怎么这样”的神情来, 说道:“这般不矜持, 情调这种东西要你来我往几个回合才有趣呢。” “情调?”应听声失笑, 摇了摇头, 扶着清休澜的背将他带着坐了起来, 确认他自己坐稳后走到一旁,端起茶壶,倒出一杯白水来,递到清休澜面前,说道:“休澜何时也知道何为情调了, 不如说来我听听。” 清休澜没有抬手去接这杯水,只是带着笑意看应听声,应听声等了两秒,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端着散发着白色蒸汽的茶盏坐到清休澜床边, 偏头问道:“怎么了?不渴吗?” 清休澜还是不说话,像找到什么很有意思的游戏一样,就这样静静看着应听声, 期待他接下来会有何动作。 而应听声看清休澜不说话,果真往前靠了靠,几乎快隔着一盏茶贴上清休澜的面颊。 在两人越靠越近,只靠那薄薄一层聊胜于无的热气遮挡时,清休澜终于破了功,摆了摆手,笑道:“白日宣淫可要不得啊。” 听到这话,应听声反而挑起了眉,微微偏过头,打了个响指,原本关上的窗户再次被推开,露出了外面半阴不阴,半晴不晴的天色来。 “阴阳司中可没有白天黑夜,你说现在是白昼也行,说是深夜也行。”这么说着,应听声又转过头,继续往前凑,清休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很快背部就抵上了冰凉的墙面。 应听声依旧没有停下动作,两人对视一眼,清休澜似乎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在退无可退后便缓缓闭上了眼。 ——但他没能等来想象之中的柔软,嘴唇反而贴上一个略微冰凉的光滑物体。 清休澜猛地睁开眼,就见应听声面色不变,将那微烫的茶杯抵到他唇前,微微抬高茶杯。 清休澜就这样被应听声强行喂完了一杯略微烫嘴,却又在人忍受范围之内的纯净白水。 说实话,应听声抬高茶杯的速度并不快,只不过清休澜的视线并未落在茶杯上,而是停留在面前人的脸上,分了神,因此有几滴顽皮的水珠从清休澜的嘴角淌了下来,沾湿了他胸前的白衣。 在一盏茶喂完后,应听声才拿开了茶盏,用自己衣袖随手帮清休澜擦干净了嘴角,起身离开了。 居然就……起身离开了? 清休澜难以置信。 虽然不知道清休澜在想些什么,但应听声放回茶盏后转回头就对上了清休澜不知是失望还是意外的表情,或许都有。 应听声似有不解,微微向左偏过了头,问道:“没喝饱?” 清休澜:“……” 清休澜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我喝饱了。” 应听声很轻易地接受了清休澜的回答,又将其余的窗子一一推开,微风便淌进了屋内,将沉闷一扫而空,只余下轻快的凉爽。 应听声看着窗外的小院,头也没回,对清休澜说道:“你刚醒,多在床上躺一会儿再下床吧。” “嗯?”清休澜忽略了应听声的话,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背着手凑到他的背后,点了点脚,将头搭在应听声的肩颈处,把应听声吓了一跳。 怕摔着身后没轻没重的人,应听声只轻轻回过了头,并没有移动身形。 而清休澜的视线并未落到应听声身上,而是看向了应听声方才看的窗外院落。 正如应听声所说,窗外春意盎然——不过窗外种的并不是清休澜印象中的桂花,白玉兰,柳树之类,而是一株株鲜红的曼珠沙华。 再结合应听声方才说的那个清休澜略有陌生却又耳熟的地名,他便知道,这里应该不是寻常世间。 他醒来至今半个时辰不到,已经有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像小溪一样流进了的脑海中。 他依稀记得,自己窗外应该不是这样的景象才对。 他的窗外应该有一颗高大而茂盛的……花树? 清休澜这么想着,微微蹙起了眉,偏头问应听声:“是在别人家吗?” 在应听声听完愣住的那一秒,清休澜又接着说道:“这里很好,但我比较想回自己家。” 看清休澜的表情认真,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应听声这才肯定——清休澜绝对失去了一些记忆。 就在应听声惊疑不定之时,清休澜的下一句话又让他舒了口气。 只见清休澜指了指窗外的院落,又在高空比划了一下,说道:“我……们家的应该有一棵很高的花树,对不对?” 说着,清休澜似乎有些苦恼,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究竟是什么品种的花树,最终他决定放过自己,将视线投向应听声。 看来也没全忘。 “对,有一棵花树,白玉兰花树。”笑意重新浸染应听声的嘴角,他看着清休澜,心中庆幸。 如果清休澜能够将后面发生的事情忘记,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什么背叛,决裂。什么天道——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痛,以及对未来的惶恐,和对过去的执念,清休澜全都忘掉才好。 应听声看着面前金眸中情绪轻盈,整个人好像年轻了几百岁一样的清休澜,接着想道。 清休澜只需要记得在人间度过的所有快乐时光,比如春天和他一起酿酒,一起逛庙会,夏日夜晚和三两好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之类的。 清休澜只需要记得那几个好友——以及他就行了。 第223章 其他的伤害过清休澜的,让他伤心失望过的所有人,全部都从清休澜的记忆中滚出去才好。 虽然这么想,但应听声也知道,正是这些所有东西和记忆加起来,才构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个清休澜。 不过有什么所谓呢,只要是清休澜就好,他都喜欢。 什么样的清休澜都喜欢,什么时候的清休澜都喜欢。 听到应听声这么说,清休澜眸中亮了一下,就像突然点亮了一块空白的拼图一样,顿时,他脑海中那模糊不清,被白雾笼罩的花树被一双大手拂开。 随后,那洁白如雪的白玉兰花瓣散在清休澜的脑海当中。 再顺着那棵花树往后看去,清休澜在自己的记忆中看见了一座宫殿。 清休澜不由得出了神,他在自己的记忆中迈步,伸出手,触上了面前宫殿的大门,只要轻轻一用力,他就能将这扇门推开。 清休澜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发力,现实中却传来一道推门声,直接将清休澜的动作打断了。 下一秒,几道不同的声音便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吵吵嚷嚷的动静瞬间遍布在房间内。 “听沈灵说你醒了,真是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福气肯定在后头呢休澜!” 最先走进来的是左手拎着一袋不明物体,右手拿着一柄折扇闲庭信步的孟玄,在清休澜还有些迷茫时,应听声及时开口,解答了清休澜的疑惑。 “孟玄前辈,你怎么来了?” 孟玄没注意到清休澜异常的表情,“嗐”了一声,摆了摆手,将手中拎着的那袋东西放到桌上,往后退了几步,走到两人身前,将面前两人认真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这不是春天到了,我和其他人商量了一下,想着也挺久没见你了,哪怕休澜还在睡着,也该来探望探望才是,这不就约着一起来了,没想到我们运气这么好,刚来就听沈灵说休澜醒了。” “是啊,醒了就好。人间正是好时节,春暖花开,正宜归家。”紧接着开口的是将长发挽起,一脸笑意的苏扶盈,她左手拎着个篮子,篮子中放着些新鲜水果和花束,右手则牵着一个人。 那是个和苏扶盈有六七分相似的小孩,一进到房间,那小孩便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还“哇”一声,显然被这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和人吸引了注意力。 “和音都这么大了。”看见如今几乎已经到他小腿的小孩,应听声有些惊讶,随后,他蹲下身,看着那小孩,温柔问道:“还记得我吗?” 苏和音看着面前的应听声,眨巴眨巴眼,一本正经的开口说道:“我听母亲提起过你,应叔叔。” 应听声:“……”应听声的脸上的笑意凝固一瞬,默默站起了身,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哈哈哈哈哈哈!”孟玄最先笑了起来,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指了指应听声,笑道:“在外风雨飘摇半生,归来已经成叔叔辈的了,听声,作何感想啊?” 应听声没顾得上回答,垂下眸,走到清休澜身边,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开口唤道:“休澜……” 清休澜看了应听声一眼,认真地拉着他的手走到苏和音身边,俯下身,看着尚且年幼的小姑娘一本正经道:“他还年轻呢,不能叫叔叔,要叫哥哥。” 孟玄:“?” 孟玄似乎有些惊讶,却只当清休澜睡了一觉浑身疲惫洗净心情正好,于是也没太在意,顺着他的话跟了一句:“在我们这群人当中叫你家听声一句哥哥倒也不要紧。” “不过你辈分可就大了,和音该怎么叫你啊?”说着,孟玄用手肘了一下清休澜,显然打算看热闹。 清休澜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也叫哥哥。” 孟玄:“???” 哥哥,你怎么说得出口的。 孟玄似乎有些震惊,难以置信道:“不是吧你,和音叫你哥哥,那和音这辈分可太高了。” “我们还得管和音叫姐……你听听,这像话吗!” 看孟玄的表情,应该是觉得清休澜多少有点离谱,好在应听声笑着轻咳了一声,悄悄退到孟玄身边,轻轻一拍他。 孟玄低头看了一眼,疑惑偏头看向应听声,就见应听声在朝他挤眉弄眼,看看他,又看看清休澜。 孟玄的视线跟着应听声一起在清休澜身上停留了两息,又回过头去看应听声,就见应听声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又?”孟玄看着应听声,试探性问道。 “又。”应听声点了点头,肯定道。 “又什么?”清休澜不知身边人在打什么哑迷,站起身,转过头问道。 应听声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重新回到清休澜身边,抬手右手,自然而然揽住了他的腰。 孟玄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二,看应听声丝毫不着急的轻松神色,便也了然,估计不是什么大问题,慢慢放松下来,只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清休澜。 清休澜挑起眉,他虽不认识眼前人,却没有在对方身上感受到敌意,见应听声与其交谈自若,便也轻松地开了口:“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也想这么叫我?” 孟玄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应听声眯起眼笑看着他的目光下迅速从脑海中翻出个话题,答道:“没什么……就是想问你急着回家吗?” 清休澜回过头与应听声对视一眼,道:“倒也不是很急,你要来我家做客吗?” 孟玄干笑一声:“天……你家变化还挺大的。” 听到这话,久未回天机宗的应听声疑惑地看了孟玄一眼,并没有出声询问。 不过清休澜显然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微微往后靠在应听声身上一颔首,说道:“再变能变到哪儿去?不要紧——反正……听声会跟我一起回去的,对吧?” 应听声顺从地“嗯”了一声,在清休澜被苏和音拉去外面时悄悄凑到了孟玄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孟玄尴尬似的笑了两声,说道:“你家轻轻。” 在应听声挑起一边眉后,孟玄又补充了一句:“毛茸茸的那个轻轻。” “不知道是这几年伙食太好,还是到了年纪,长得可快。”孟玄“唰”一声合上扇子,拍了拍掌心,道:“它到处找不到你们,又不愿意离开天机宗,便赖在了雪霁阁。” 说着,孟玄的目光从应听声身上移开,上看看下看看,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神兽嘛,动一下便天崩地裂地裂天崩,所以那什么……” 孟玄咳了一下,说道:“你要是不着急,就带着你师尊到处去玩玩,别急着回去,给我和沈灵点时间雪霁阁重新修缮一番。” 应听声:“……?”雪霁阁给干塌了? 这个消息确实出乎应听声的预料,不过他还关心另一件事,担忧问道:“门外那棵白玉兰花树还好吗?房屋倒塌没伤到人吧?” “倒是没有,毕竟谁没事往雪霁阁凑啊。”孟玄偏着头想了想,不确定般说道:“那棵花树怎么样我还真不记得了,但那花树离房屋太近,估计不死也是个半残。” “听声。” 就在应听声张口还想问些什么时,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呼唤,应听声下意识抬头往门口看去——就看到苏和音被清休澜半抱在怀中,兴致勃勃地将清休澜那头长发编成了麻花辫。 清休澜表情无奈,却没有厌烦,甚至眼角还带了一丝笑意,似乎是专门喊一声,让应听声来看个热闹的。 孟玄“哦哟”一声,往前走去,像是看国宝一样上下打量了清休澜一番,给出了评价:“这个发型还挺显年轻。” 清休澜啧了一声,看向孟玄的眼神有些不满:“我本来就不老。” 孟玄:“……” 你说不老就不老吧。 就在这时,洗了两个水果回来的苏扶盈看到这一幕“哎呀”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将洗好的水果递给了众人,又牵起女儿的手,将她从清休澜身上带了下来,同时也对清休澜的发型做出了评价。 “居然意外地适合呢,休澜这般倒少了几分距离感,让人感觉很亲切。”苏扶盈笑着说道。 应听声走过去抬手扶起清休澜,凑到他的耳边说道:“确实好看,休澜应该多尝试点新发型。” 确认众人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清休澜才偏过头和应听声咬耳朵:“你喜欢吗?想不想看别的?” 应听声:“??” 应听声被清休澜这一句话打得晕头转向,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迟疑问道:“什么别的?” 清休澜只是笑看着他,没有回答,这表情应听声太熟悉,轻轻化作狐狸,想捣乱时就是这副表情。 果不其然,下一秒清休澜就从背后拿出了一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红色头纱,劈头盖脸往应听声头上一盖,轻轻落下一句:“别偷看,抓到我,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都走。” 一句话硬控住了应听声正准备撩开头纱的手,清休澜似乎早已预料到应听声会遵守“游戏规则”,得逞似的笑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直接闪身消失在原地。 第224章 应听声捕捉到了清休澜离开的脚步声,立刻抬步跟了上去,一转眼也没了身形,只留下茫然的孟玄和苏扶盈在原地吃水果。 孟玄咬下一大块果肉嚼吧嚼吧,咽下之后开口问道:“他们这是准备去哪啊?还回来吃饭吗?” 苏扶盈半蹲在地上用手帕擦拭着苏和音嘴角沾上的汁水,随口说道:“找寻生活的情调去了吧。” “情调?”孟玄重复了一遍。 “是啊。”苏扶盈抬起眸看向远处那两道飞檐走壁,一追一赶的模糊身影,开口答道:“从落日西山追到漫天繁星,从阴阳司追到人世间,不管目的地是哪,他们都在路上了。” 孟玄也跟着往远方看去,若有所思似的点了点头,自顾自回答道:“他们今晚应该还是会回来吃饭的吧?” 微风起,带走了在地上微微摇曳着的曼珠沙华几片边缘枯萎的松动花瓣,那火红的花瓣随着这阵风飞向远方。 风比人更快,红色花瓣绕在两个在不同建筑物顶穿梭的人,蹭过其中一人脸颊,贴上另外一人身上光滑如水的薄纱,又被他们甩在身后。 沈灵在送孟玄与苏扶盈几人来时就料想到他们还要回去,特意留下了道通往人间的法阵。 清休澜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恢复了些许记忆,分毫不差地朝着法阵的方向跑去,带起一阵阵破空风声。 清休澜让应听声别看,他就乖乖不看,只听着清休澜的脚步往前,似乎一点不怕撞上什么人或物。 而清休澜则仗着自己身形轻盈迅速,在距离远时还会回过头,故意停下脚步,等应听声追上,笑着用手撩动应听声垂下的发丝,或是抚过应听声的衣袖衣摆,并不让人感到厌烦,反倒跟调情似的。 随后又在应听声察觉动静回身抬手抓他时灵活地像条鱼儿一样躲过应听声抓向自己的手,一溜烟儿似的再次轻松拉开距离。 就这样,清休澜带着应听声穿过了那道布在判官殿后殿中心的法阵,在那道包裹住两人全身的光芒消散后落回人间。 清休澜比应听声更快一步,回到人间后被晴好的阳光笼罩全身,不知有意还是无心,露出个破绽,给了落后他两步的应听声一个机会,让如影子一般突然出现的应听声拢在了怀中。 “抓到了。” 清休澜被扑了个满怀,回过头,望进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他盖在应听声头上那层红色薄纱太透,清休澜能直接看清应听声的面容。两人对视一息,不约而同地闭上眼,清休澜抬头往上倾身,终于触上应听声柔软温热的唇瓣。 二人静静交换了一个吻,此时快至黄昏,沉甸甸的金灿阳光将二人侧脸打上了温柔的光晕。 等清休澜喘息着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时,天边已经泛起了蓝紫色。 虽然清休澜拉开了距离,但二人依旧贴的十分近,清休澜微喘着用气音对应听声说道:“……这次不算,让我一回。” 说着,清休澜也不等应听声回应,再次笑了起来,正大光明地作弊耍赖,似乎笃定应听声会纵容他。 事实证明,应听声确实会,而且在察觉清休澜的玩心后演都不演,直接给清休澜放了海。 清休澜脚尖点地,一息功夫便拉远了身形,这回应听声却没急着去抓,转而慢悠悠赏起了景。 沈灵法阵的落点并不在天机宗,反而是在一片有着大群大群花丛与盛开的花树的山林间。 应听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清休澜会走远,透过如太阳初升的这层红色薄纱挑选起花瓣来。 而现实也如应听声所料,跑远了的清休澜在发现应听声没有跟上后没有选择继续往前,反倒折返回来,躲在一颗常青树下,打量着应听声的动作。 应听声在收集了足够多开得正好,形状优美,花瓣完整的鲜花后左右看了看,又扯下几束藤条,三两下将其编在了一起,一顶花冠便出现在应听声手中。 就在清休澜的视线停留在应听声那花冠中失了神时,下一秒,应听声就朝清休澜藏身的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隔着一层薄纱对上了视线,一息间,应听声闪身出现在清休澜身后,清休澜大概被花迷了眼,没能避开,再次被应听声拥了个满怀。 “我又抓到了。” 应听声一边笑着,一边将手中的花冠戴到了清休澜头上,半蹲下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拉过清休澜的左手,虔诚地在他指尖落下了一个吻。 阳光逐渐被黑夜吞噬,夜幕降临,繁星出现在天空当中。 在一片黑暗当中,二人的眼睛却清晰无比,他们都能够轻易看清对方的神情。 “这回,你愿意带我走了吗?”应听声抬起眸,心跳加速,眼神却意外平静,看着清休澜,问道。 清休澜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应听声那急促的心跳通过二人相触的指尖传递了过来,清休澜的金眸微微发亮,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随后,清休澜微微俯下身,就像想要低头给应听声一个亲吻一样,贴到了他的耳边,轻声回答。 “当然。” “跟我走吧。我保你性命无虞,衣食无忧。” ——全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