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山海》 第1章 《见此山海》作者:方寸山【完结+番外】 简介: 【原名《你们,都开挂了?》】 颛顼绝天地通,禹王驱逐异兽,山海界开始脱离人界;始皇帝泰山封禅,强行加速分离;直至三家归晋,两界联系彻底隔绝。 蓬莱秦家的养子秦琢天资愚钝,眉眼却生得极好,老家主见了硬要收为弟子。 但即使是当世人族最强的秦老家主,也对这块朽木束手无策。 这个时代不缺天纵奇才。 秦家现任家主天天念叨“好感度”,吊儿郎当却知人善任。 孟少主一夜间修为全失,三年后强势归来,实力更胜以往。 皇室公主遇袭,醒后一开口竟自称“朕”,尽显帝王之姿。 某个神神叨叨的护卫说,那些人都“开挂了”。 秦琢没什么远大志向,他觉得安分地当个藏书阁主就挺好。 系统宿主:“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师弟对我的好感度怎么又降了?” 假废柴:“我用灵力养了神器整整三年,可为何它那么喜欢秦阁主啊!” 女帝转世:“若能得到秦阁主的支持,则朕再登帝位指日可待!” 秦琢:??? 那一日,异世入侵,天道崩陷。 秦琢手提长剑,银甲玄氅在风中烈烈。 眼前是降临山海的域外妖魔,身后是千万奋起的神州英杰。 “太古的神话已经逝去,而我们,将会成为新的传说!” “华夏五千年底蕴,皆付此战!” 【外挂包括但不限于穿越、重生、系统、锦鲤体质、上古传承、随身老爷爷……】 【纯情忠犬攻x温润头铁受】 阅读指南: 1、cp周负x秦琢,强强,he 2、山海经背景故事,涉及历史时尽量严谨 3、段评已开,欢迎来玩! 4、有细纲,会存稿,不弃坑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甜文 爽文 东方玄幻 轻松 主角视角:秦琢 周负 配角:谭奇 孟休 东方介 一句话简介:我不开挂,我就是挂 立意:华夏儿郎,与国无疆! 第1章 午后的阳光穿透藏书阁的雕花窗棂,洒落了一地的碎金。 屋檐下卧着一只四肢修长黑纹白底的豹子,两只前爪交叠在一起,又将脑袋搁在上头,眯着眼打盹。 秦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蜀书》,坐回桌前,刚刚翻开了一页,就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黑纹豹子圆圆的耳朵一颤,警觉地撑起上半身,而秦琢慢悠悠地合上了书。 “小师叔,小师叔!”年轻的嗓音由远及近。 豹子的鼻头略微耸动,确认闻到了熟人的气味后,才懒洋洋地趴回地上。 一个少年人抱着个精致的礼盒,沿着青石小路呼哧呼哧地跑上来。时值初秋,但天气还有几分炎热,少年已经跑了好一段路,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秦琢微愣,站起身来:“思源?” 秦思源放慢脚步,腾出一只手把锦服的下摆往上提,一步便跳过门槛,冲到了秦琢的面前,把怀里的礼盒啪的一下拍在了书桌上。 “这是……” “哦,我爹让我把这个送给你。”秦思源挠了挠后脑勺。 秦琢颔首,他没有立刻打开礼盒,而是先给一路跑过来的秦思源倒了杯水,秦思源急忙道了声谢,双手接过白瓷茶杯。 秦琢看向桌上彩绘镂空的礼盒,心里很是纳闷。 秦思源的父亲,就是秦家的现任家主秦瑞,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藏书阁主,秦瑞为何要突然给他送礼物来,还是秦家的少主亲自来送? 二十二年前,年仅三岁的秦琢被秦家收养,或许是因为他的长相乖巧可爱,秦老家主不顾他的资质差得惊人,力排众议,非要收他为亲传弟子。 没过多久,秦老家主便将家主之位传给秦瑞,带秦琢云游天下去了,直到五年前,秦琢才独自回到秦家举行了加冠礼,而老家主则不知所踪。 秦家共有三个藏书阁,秦琢掌管的这个玄鸟阁只收了一些话本传记、低等功法,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和借阅。 正因如此,秦家主才看在老爹的份上,让小师弟秦琢混了个不高不低的阁主。 “家主送了什么过来?” 秦琢用指腹摩挲着礼盒的边沿,问秦思源道。 秦思源一口气喝完了水,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外的黑纹豹子看,闻言才抬头瞄了秦琢一眼。 “我也不知道,小师叔不妨打开来看一看?” 言罢,他小步挪到豹子身侧蹲下,放在膝上的手蠢蠢欲动。 秦琢连忙制止他:“别招惹他,他只亲近我,当心被咬。”他又对豹子下达命令,“黑石子,躺下!” 黑纹豹子收回龇出的尖牙,温顺地卧倒在地,露出了毛茸茸的白肚皮。 但它的利爪已经从肉垫里弹出,瞳孔缩成细细的一道,紧盯着秦思源的一举一动,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秦思源并不害怕,满脸兴奋:“这可是一只孟极啊,皇帝都不一定养得了的孟极啊!” 孟极是生活在石者山上的异兽,因叫声得名,状似豹子,身体白色而带有纹路,善于潜伏隐匿,常人难以见到,更别说饲养了。 这只名叫“黑石子”的孟极是在幼崽时期就被秦琢捡到,亲手养大的,聪明机警却野性难驯,只听秦琢的命令,更不喜欢旁人触碰。 在秦琢的劝说下,秦思源恋恋不舍地后退几步,站在危险距离外欣赏山海异兽不同于普通野兽的身姿。 秦琢见状,松了口气,秦家少主可不能在他的地盘上出事。 随后,他踱到桌前,伸手打开了他的师兄秦瑞秦家主送来的礼盒。 但见金光熠熠,一尊金貔貅站在盒中的丝绸软垫上,昂首挺胸,双目圆睁,先不说用料如何,就说这流畅巧妙的线条、栩栩如生的情态,必然是出自名家之手,价格不菲。 整只金貔貅全身上下就透露出了一个信息——贵! 秦琢倒吸一口气,手腕抖了抖,“砰”的把盒子合上。 秦思源的注意力被他弄出的动静吸引了过去:“怎么了?我爹给你送了什么?” 秦琢表情复杂,连做好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了心情,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向师侄。他艰难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最后只吐出了“金貔貅”三个字。 “哦,他送了个貔貅啊。”秦思源对他的情绪一无所觉。 “是啊。”秦琢面色发白,笑得非常勉强。 恐怕只有秦琢自己知道,他害怕貔貅,非常非常怕,怕到一想到就会冒冷汗的程度。这种害怕似乎是刻在了血脉里的对天敌的恐惧,毫无由来却又不容忽视。 但这太荒唐了,貔貅是温和的瑞兽,从没有伤害人族的记录,秦琢也解释不清为何自己会对貔貅感到恐惧。 秦思源在藏书阁内转了几圈,忽的眼前一亮,伸长胳膊,跳起来从最上面一层取下了一卷书。 秦琢过去瞅了一眼:“翻阅时仔细一些,不要弄坏……《华盖记》?家主不会同意你看这种市井话本的。” “嘘——”秦思源竖起了一根手指,肃容道,“你不说,我不说,我爹就不会知道。”随后他就迫不及待往地上一坐,快速翻看起来。 秦琢叹气:“去我的座位上坐着看吧,作为秦家少主,行事如此放荡,像什么样子!” “小师叔真好,谢谢小师叔!”秦思源嘿嘿一笑,一叠声地唤着“小师叔”,还故意忽略了他后面的几句话。 他麻利地爬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向了秦琢摆在藏书阁第一层门边的梨花木桌。 就在此时,秦琢忽见又有一人朝着藏书阁冲了过来,他一边迎上前去,一边给秦思源使了个眼色。 秦思源立刻像是被火烧了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熟练地把话本塞到抽屉里,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 “阁主,不好啦阁主——” 那个小厮打扮的人隔着老远就大喊起来。 秦琢一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先行了一礼,才语速飞快地说:“谭公子掉到河里去了,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阁主快去看看吧!” “什么?谭奇他……”秦琢脸色大变,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谭奇在哪儿?他身边还有谁?有人去请医师了吗?” 谭奇是这座藏书阁的守卫,今日本是他当值,午膳过后却不见人影,秦琢本以为他又像以前那样躲在屋里,没想到是掉到河里去了。 “谭公子就在旅河边上,他是被三长老救起来的。”也许是秦琢的沉稳感染了他,小厮也逐渐镇定了下来。 秦家三长老是秦家最擅长岐黄之术的人,有三长老在场,只要谭奇还有一口气,都能被他从鬼门关门口拽回来。 第2章 “请少主在此处等候,我去看看谭奇的情况。” 在不熟悉的下属跟前,秦琢还是很给自家少主面子的。 “哎,好嘞!”秦思源原来也想跟去,但小师叔都这么说了,他只能忙不迭地点点头。 “黑石子,听从少主的指令,别让可疑的人进入藏书阁。” “孟极——孟极——”黑石子轻轻应声,甩了甩钢鞭似的尾巴,抖松了毛,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门口。 安排好了这些,秦琢才转身跟着小厮直奔谭奇落水的地点。 …………………… 季英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知道自己把眼睛睁开了,但他还是看不清任何东西,眼前只有大片的黑影,还在不停地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晕眼花,差点呕吐出来。 喉咙干巴巴的,渗着泥土的苦味,让季英难以控制地咳嗽了几下。 “欸,醒了醒了!” “有三长老在,肯定没事的。” “让一让,姜汤来了!” 乱七八糟的声音吵得季英头疼,他感觉自己被人扶着坐了起来,身上裹了一层厚衣,暖融融的,舒坦得骨头都快化了。 他听到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忽近忽远,让季英心烦意乱。 “……没事了……平时注意……库房里也有……” 这群人说话的口音有些别扭,季英听得一知半解。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眼眶沁出些泪水,模糊的色块总算清晰了起来。 季英看到一群身着玄衣的人围在他的周围,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在谈论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所有人都穿着古装、留着长发。 见他清醒,一个个都围过来关切地问他感觉如何,身上有没有哪处不爽利。 季英一下子懵了。 他怎么了,这是在哪里?他明明记得自己躺在寝室那像棺材一样的床上入睡,怎么一醒来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大学生,他立即猜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如果这不是一个恶作剧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他,穿越了,且大概率是魂穿。 季英愣住,季英沉思,季英崩溃。 不是,穿越这种事在小说里看着是很爽,但真让自己碰上可就不礼貌了啊! 他现在脑袋空空,没有领先古代人的现代知识,更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搞不了科技革命,也当不了文抄公——顶多背背九九乘法表。 季英:……救命啊,我要回家! 发现这个藏书阁的护卫一脸茫然无措,大伙儿都以为他被先前落水之事吓到了,贴心地退了开去,临走前还把姜汤塞进了他的手里。 季英手捧着姜汤,双目空洞。 正在和秦琢交代照顾伤者的各项事宜的三长老注意到谭奇醒了,便向秦琢点头示意,急匆匆地招呼上秦家弟子,赶着要去忙自己今日的事务。 他剑指一挥,腰间长剑铿然出鞘,足尖一点飘然跃上剑身,动作潇洒,毫无老态。 众弟子也纷纷御剑,化作流光,跟随三长老离开。 季英一个激灵,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原来这是个修仙世界啊。 ……他收回刚才的话,他要留下,他要修仙!谁还没做过御剑飞行的梦呢! 季英顿时激动起来,脑海里满是想象出的自己一剑横扫百万军的英姿,直到秦琢走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这里还有一个人。 这个留下的青年身形高挑,皮肤竟带着白玉一般的质感,长眉斜飞,凤眸温润,尤其是那一头黑发,恍若玄鸟自高天垂下的羽翼,柔顺细腻而富有光泽。 毫不夸张的说,这位虽然是个男人,但确实是季英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季英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形容这位青年的长相,可他忘了自己的嘴跑得比脑子快得多。 “卧槽,好帅!” 秦琢走向护卫的脚步一顿,他真心实意地感到了困惑。 “……卧槽,是什么槽?” “帅……又是什么意思?” 第2章 闭眼时,季英还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大学生。 一睁眼,他就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身上。 他猜测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失足落水而死,才被自己鸠占鹊巢,但问题又来了,他没能继承原主的记忆。 被迫接受自己穿越了的现状的季英欲哭无泪,他没有记忆,迟早被原主的亲友拆穿,届时他该如何独自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世界生存下去呢?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同留下来的玄衣青年解释,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大概是落水后失忆了。 那青年只是诧异了一瞬,随即表示无妨,让季英先同他回去换身干爽的衣服。 玄衣青年自我介绍说,他叫秦琢,表字昆玉,是蓬莱秦家三个藏书阁之一玄鸟阁的阁主,而谭奇——这具身体的主人——则是玄鸟阁的护卫,年方十九。 季英一愣,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秦阁主所说,这个叫谭奇的护卫只有十九岁,比自己还小两岁,就已经失去了他年轻的生命,连肉身都要被自己这个外来者占去。 见“谭奇”情绪低落,秦琢以为他在为失忆之事苦恼,便开口安慰他道:“不要担心,三长老仁心仁术,一定能恢复你的记忆。” 季英苦笑,他不是真正的谭奇,哪来的记忆给他恢复。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从现在开始,他就把自己当做谭奇,这里是修仙界,说不定他还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季英——谭奇打起了精神,跟着秦琢往玄鸟阁的方向走。 青石板路蜿蜒,沿路的奇花异草不一而足,天光澄明,鼻尖萦绕着一股淡香,令人心旷神怡。 亭台楼阁隐在郁郁葱葱的枝叶后,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偶然有来往的家仆弟子都穿着整洁大方,尽显大家气象。 他回想起秦琢先前提到这里是蓬莱秦家,蓬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看来秦家必定是威震一方的修仙世家,可是在小说里,这种世家不是女主的家族,就是男主的小弟,运气不好还会变成炮灰。 而自己这具身体姓谭不姓秦,大概率是地位较低的外门弟子,是家族可以随手抛弃的存在。 这么一想,谭奇更加郁闷,连不似人间的美景都没有心情欣赏了。 青石板路延伸到半山腰,这具身体的体力很好,让谭奇不至于爬到一半就累得趴下。 路的尽头是一座九层高的阁楼,流光顺着扬起的画角倾泻,气势恢弘,威严庄重,谭奇自认是个见过世面的现代人,但这样具有华夏传统美学的建筑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 “孟极——” 异兽的鸣叫声响起,黑纹白底的豹子从屋檐下欢快地向秦琢跑来,急切地把自己的大脑袋往他手掌下蹭。 秦琢揉了揉黑石子的耳朵,扭头发现谭奇躲在了十几丈开外的大树后瑟瑟发抖。 “豹……豹子……”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它……它不咬人吧……” 救命,这就是修仙界吗?!连猛兽都直接放养? 秦琢道:“你不招惹他,他就不咬人。”微顿,念在谭奇失忆了的份上,又说,“这是孟极,一种山海异兽,不是豹子。” “孟极?”谭奇迷迷瞪瞪地重复一遍,胆怯地瞥了那只异兽一眼,见它趴在秦琢脚边,温顺得如同一只大猫,才肯从大树后走出来。 当最初的害怕褪去后,好奇心就占领了谭奇的头脑。 他看到秦琢走进藏书阁,和坐在桌后的少年交流了起来。 那少年看上去和真正的谭奇一般年纪,生的眉清目秀,衣袍绣着金银交错的纹样,比他和秦琢的穿着都要华贵许多。 谭奇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直到那个少年朝着两人挥手告别,哼着小曲离开了玄鸟阁,才问秦琢:“他是谁?” “少家主秦思源,我的师侄。” “你的师侄?”谭奇惊讶道,秦琢看上去也就比他大了四五岁,没想到居然和家主是同一辈的人。 秦琢随意点点头,抬手向前一指:“你从后门出去,走最左边那条路,穿过小竹林就是你的院子了……罢了,我陪你去。” 谭奇嘿嘿一笑:“谢谢阁主。” “你往日都叫我昆玉师叔。” “啊,这样吗,哈哈哈……”虽然知道修仙之人能永葆青春,但谭奇对着这张脸实在是叫不出“叔”,打了个哈哈就糊弄过去了。 闻言,秦琢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奇怪,真的很奇怪。 谭奇说他失忆了,但除了相貌之外,他感觉不到眼前的人身上有任何熟悉之感,从行为举止到语气措辞,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推开藏书阁的后门,带“谭奇”去换衣服。 无论面前的是不是谭奇本人,眼下的第一要务都是稳住他。 第3章 对秦琢的怀疑一无所知,谭奇进入原主的房间,找出了几件看着合适的衣裳,擦干身子后就胡乱地往身上套。 衣橱里大部分都是秦家统一制作的,清一色的黑底银边波浪纹,胸口用金线绣着振翅飞鸟的图腾,衣裳面料上佳,摸上去手感非常好。 艰难地换好衣服,谭奇对着铜镜照了照,见镜中人眉目舒朗,虽然比不上门外那位女娲娘娘的毕设作品,但也很耐看。 他动动眉毛,挤挤眼睛,噘噘嘴巴,做了几个搞怪的表情把自己逗笑后,才满意地顶着这张纯天然的脸走出了房门。 “换好了?那就回去吧,今日是你当值,现在还未到下值的时辰。”秦琢嘴角含着温和的微笑,目光深邃,让人看不透他潜藏的思绪。 闻言,谭奇便垮下了一张脸。 谁懂啊,他大学还没毕业就要开始工作了! 想了想,他开口问起了自己这份守卫工作的具体情况,比如何时上值、何时下值、何时休沐,早中晚膳如何解决,一个月工钱多少之类的。 “辰时上值,酉时下值,每五日一休沐,每月初一和十五统一休沐,月钱二两,至于用膳的问题……你去八珍馆吃就不用花钱。”秦琢熟练地报上了藏书阁守卫的待遇,仿佛已经重复过千八百遍。 谭奇在心里换算了一下,那就是包吃包住,八点上班,六点下班,每个月休息八天,工资大几千……待遇好像还不错哎! 谭奇砸吧砸吧嘴,藏书阁守卫是吧,他干了! 说是守卫,但好像也没有什么要做的,谭奇只需要整理书架,清扫灰尘,定时晒书,做好驱虫,把前来借书的秦家子弟登记下来,空余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活动。 他无聊地在藏书阁里转来转去,忽然看见墙上挂着一副覆盖了整面墙的舆图。 舆图上用各色的丝线勾勒出了广阔的疆域,谭奇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文字和他那个世界的繁体字有几分相似,只要他集中注意力,就能认出个七七八八。 “阁主……不,昆玉师叔,咱们秦家在什么位置啊?” 秦琢凑过来,点了点右下角:“在这儿,秦家的驻地古称漆吴山,现名蓬莱十一岛,位于东海之滨。” “蓬莱十一岛?咱们家在岛上啊?” “对,其实秦家地界不止十一座岛屿,但大多数小岛荒无人烟,就不被算在内了。” 谭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手指着几乎横亘整个舆图的粗线条慢慢比划。 划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动作,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呼吸变得粗重急促。 这个形状很像一个英文字母。 w。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了舆图的上半部分,那里有另一条被加粗的线。 几字形。 长江,黄河。 ——他还在这里,他从没有离开这片土地。 谭奇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 秦思源在玄鸟阁里,借着小师叔的光看了好一阵子话本,感觉身心都轻松了许多,被父亲逼着修炼所带来的疲惫也大大减轻。 他刚迈入家主所住的琼瑰馆,身后就有声音冷冷响起。 “让你给你小师叔送个礼盒,怎么现在才回来?” 秦思源转身立正,动作一气呵成:“爹,你不是去和阿姐商量退婚的事了吗,这就说完啦?” 秦瑞眯着眼,没有回答小儿子的问题,背着双手绕着他转了一圈,突然开口:“站得那么直,是不是又在外头犯了什么事儿啊?” “没,这哪能呢……”秦思源的眼神游移了一下,“爹,你是知道我的……” 秦瑞用手指朝他虚点了两下:“就是因为知道你这小子的秉性,我才能看出你又在外头干坏事了,你小师叔给你瞒下来了,对吧?” 秦思源小小声:“这不是没能瞒住吗……” “看话本了?” “没……” “嗯?”加重的鼻音。 “……没看多少。” “那就是看了。”秦瑞冷哼一声,斜睨着自家的兔崽子,“我今日心情好,放你一马,下不为例。” 秦思源咧开嘴傻笑,秦瑞看到小儿子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就让他滚去练武,自己坐在堂上,确认周围没有人后,用食指轻轻按住了一侧的太阳穴。 “系统,出来!” 在他的视角里,眼前弹出了一个小光屏,闪烁着深蓝的光,一道道文字快速闪过,秦瑞换了个姿势,用意念控制光屏,点开“好感度”一栏。 给小师弟送了一尊金貔貅,貔貅招财,应该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吧,不知道能涨多少好感度。 见多识广的秦家主莫名的有些紧张。 他这个捡来的小师弟的好感度实在太难增加了,无论是事无巨细的关心,还是明里暗里的偏袒,放在别的秦家人身上,好感度早就涨到一百了,但在秦琢身上,涨五点都算多的了。 一个弄不好,还会得到秦琢“家主要是无聊,可以去校场指点晚辈子弟”的建议。 秦瑞叹气,自己这个家主这么关心他,秦琢不诚惶诚恐鞠躬尽瘁就算了,还时不时地怼自己两句,更可气的是,他自己居然也觉得小师弟说的有道理。 慢悠悠地滑动好感度列表,排在最上面的是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几个贴身护卫,都是一百,随后是秦家长老和高级弟子,好感度的数值都在九十上下。 秦琢对他的好感度只有不到七十,秦瑞往下划了好一会儿,却没能找到秦琢的名字。 他顿时坐直了身子,什么情况? 他把六十到八十区间内的名字都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其中的确没有秦琢。 啊? 秦家主点击最上面的小方框,用意念写下小师弟的姓名,按下搜索。 光屏闪了闪,列表自动跳到秦琢所在的位置,秦瑞瞄了一眼,当即眼前一黑。 跟在秦琢名字后面的是一个明晃晃的数字——四十七! 秦家主振衣而起。 不行,他必须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小师弟对自己的好感度一下子掉了二十! 第3章 谭奇蹲在架子后面看书。 好在他工作的地方就是藏书阁,这里有足够多的书让他来了解这个世界。 他揉了揉眼睛,把手中的书放回原位,从架子后面探出头,偷偷去看坐在桌前的玄鸟阁主秦琢。 秦琢的腰背挺得笔直,轻抚书页的手指白皙修长,落日余晖让线条流畅的侧脸带上了晶莹剔透的质感,气质温和干净。 若是秦琢生在谭奇的前世,一定是班级里最引人注意的男生,说不准还会成为青春校园白月光级别的存在。 谭奇缩回脑袋,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忆秦》。 这是一份手抄本,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恐怕比谭奇和季英的年纪加起来还要大,谭奇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挑着书页翻。 这里和他原本的世界非常相似,至少在魏晋之前的历史走向几乎完全一致。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秦皇汉武刘备诸葛亮这几位他还是认识的。 可惜这个修仙世界没有<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也不会有唐太宗李世民。谭奇失落了一瞬,又很快振作了精神。 这里不就是蓬莱吗?没有唐太宗,还可以有修仙成功的秦始皇啊! 当他翻开《史记》时——“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谭奇:……呜呜呜呜! 再次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谭奇翻开了《忆秦》。他的世界没有这本书,听秦琢说,这是一本秦时古人的回忆录,成书于汉景帝末期,提供了许多研究秦朝的资料,但由于书中所写多是孤证,并未得到主流的认可。 谭奇快速略过了作者的那一面,忽然双目瞪大,又翻了回来。 作者的署名处,清清楚楚地写着“秦家蔚姝”,字迹飘然潇洒。 秦家?不会就是他所在的这个蓬莱秦家吧?《忆秦》的作者是秦家的祖先? 谭奇扭头就向秦琢问出了他的疑惑。 秦琢从书里抬起头来,神色复杂:“你这也忘得太干净了。” 谭奇:“啊?” 秦琢道:“蓬莱秦家的祖先,乃是始皇嬴政之孙、公子高之子嬴琛,《忆秦》的作者就是嬴琛先祖的发妻。” 谭奇:“啊??” “秦二世胡亥登基后,与权臣赵高合谋虐杀始皇子女,公子高请命为始皇殉葬,胡亥赐十万钱厚葬,公子高一族因此得以幸免。” “传闻公子高生有二子,其一便是蓬莱秦家的先祖嬴琛,嬴琛先祖为寻找欺骗始皇的徐福,远渡蓬莱,后在此定居,又为躲避六国和汉室的搜查追杀,后代皆改为秦姓。” 谭奇:“啊???” 听完秦琢的解释,他如遭雷劈。 始皇后代竟在我身边! 看谭奇的表情,秦琢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幽幽道:“别想了,都过去多少年了,更何况你我皆非蓬莱秦家血脉,秦家来头再大也与我们无关。” 第4章 对哦,原主姓谭来着,谭奇蔫吧了,不过……秦阁主也不是秦家的血脉? “我是被秦家收养的,拜在上一任家主门下,所以辈分大了些。” 谭奇连忙问:“那我呢?我的爸妈在那里?” 秦琢停顿片刻:“……爸妈?你是说你的爹娘?” 原来谭奇的父母是秦家主的故交,当年被仇家找上门,秦家主赶到时,只在暗室里找到了饿得直哭的小谭奇,便把年幼的谭奇带回秦家抚养,谭奇长大后就成了玄鸟阁的护卫。 谭奇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家伙,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血海深仇……这是什么主角模板的身世啊! 再加上穿越,他不会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吧? 秦琢见谭奇若有所思地缩回了架子后,面皮上温和的微笑迅速收敛。 不像是被夺舍了,这个“谭奇”的眼神清澈中带着浑然天成的愚……单纯,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应该做不出夺舍他人身躯的事。 而且他显然对身边的所有一无所知,所以要通过阅读来恢复对常识的认知,这点倒像是真正的谭奇会做出的。 ——当年秦家主摆出一些缺人的职位让谭奇挑,为了能有更多看书学习的时间,谭奇自己选择了藏书阁护卫一职。 然而和谭奇精神饱满、奋发上进的状态不同,眼前的这个谭奇翻书时,浑身散发着一种浓浓的倦怠感。 如果让“谭奇”自己来形容,他会说他这叫“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 难道他真的只是失忆了? 秦琢佯装看书,实际上时刻关注着谭奇那边的动静,趁谭奇更衣的间隙,他已经给三长老去了消息,劳烦他再来看一眼。 只要三长老过来,是失忆还是夺舍,亦或是借尸还魂,都能真相大白。 一道影子挡住了夕阳的霞光,在阁内的地砖上拉出一抹墨色。门口趴着的异兽孟极看了一眼来者,又合上眼皮假寐。 秦琢抬起头,见秦家主秦瑞从飞剑上跳下,灵剑嗡鸣阵阵,归入鞘中。 “家主。”秦琢施施然起身行礼。 谭奇听到声音,从书架后面钻出来,看到门外缓步走进一个眉目深邃的男子,衣摆上翻涌着山川河流,腰配长剑,流苏剑穗微微晃荡,看上去顶多三十岁。 这就是秦家的家主? 谭奇慌张站起身,焦虑地扯了扯领口,捏着袖子走上前去:“家主。” 秦瑞疑道:“怎么不叫秦世伯了?” 秦琢从书桌后绕出,将秦瑞拉至一旁,小声同他解释了几句,期间还连看了谭奇好几眼,不断用眼神示意秦家主出手,验明眼前这位谭奇的正身。 秦家主思忖几息,就向秦琢使了个眼色。 秦琢心领神会,从别处搬来一把凳子,三人在书桌边落座,秦瑞居于主位。 “昆玉啊,你也知道思源那孩子做事粗心大意,我先前让他给你送了个礼盒过来,你可收到了?”秦瑞甫一坐下便直奔主题。 “已经收到,家主厚爱,琢愧不敢当。”秦琢一想起那尊貔貅就发怵,但这毕竟是师兄的一番心意,还是向家主道了声谢。 秦瑞却是心里一紧。 完了,小师弟气到开始自称“琢”了。 于是他想了想,又问:“礼盒中的物品可有磕碰?” “未曾。”秦琢道,“只是琢并不喜欢,恳请家主不要再送了。有无数为秦家呕心沥血的子弟不得赏赐,琢已闲享富贵,还得家主厚待,是何道理?” 来了来了,小师弟带着他的道理走来了! 秦瑞呼吸一滞,但凡小师弟的好感度能动一动,他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就往玄鸟阁跑。 哦,对,他的好感度动过——降低了。 事到如今,秦家主也只好顺着小师弟的话讲:“昆玉不喜,那我今后就不送了。” 谁料秦琢正色道:“并非是我不喜,而是身为家主,当赏罚有度,不偏不私……家主今日怎么又未佩戴祖龙佩?” 秦瑞讪讪道:“那个玉佩真的挺重的……” “怎能因为祖龙佩太重就随意弃置?”秦琢眉头一拧,“此佩是秦家之主的信物,秦家祖训规定,此物不得离开家主身侧。嬴琛先祖定下的祖训乃是蓬莱秦家立身之基,家主更应成为族中子弟的表率,怎么能够带头违反?” 秦瑞挠挠脸颊,面带尴尬和愧色,连忙嗫嚅着说知道了。 到底谁才是家主呀!秦瑞郁闷地想着,老爹啊,你把小师弟丢回秦家,就是为了专门看管我吧! “祖龙佩?是我想的那个祖龙吗?”旁听了一阵子的谭奇忽然开口,反正他有失忆作为借口,感到好奇就大胆发问。 秦琢看向他:“你想的是哪个祖龙?秦始皇嬴政?” “不是吗?”谭奇不太好意思了。 “秦家的祖龙佩确实和始皇有些渊源,但并不是因此才叫做祖龙佩的。”秦家主忍不住笑,“世有应龙,又称祖龙、老龙,因为那块玉佩雕刻了应龙图腾,所以也叫应龙佩,祖龙佩是秦家内部的称呼。” 谭奇刚想问祖龙佩和秦始皇有什么渊源,就被秦家主的话打断了。 “过几日,我要去齐圣山庄一趟,昆玉不如随我同去。” 秦琢微怔:“齐圣山庄?莫非是为了大小姐与孟少庄主的婚约?” “不错。”秦瑞的表情难得的有些沉重,“我打算去退婚。” “退婚!”谭奇大惊失色,急忙道,“为什么要退婚?是那个谁……少庄主出事了吗?” 秦瑞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虽然失忆了,但还有几分敏锐。” “孟少庄主名休,字子戚,今年二十又四,正好比我女儿年长四岁。”考虑到有一个失忆的谭奇在,秦家主贴心地多解释了几句,“孟少庄主天资卓绝,十六岁时,修为便达到了炼气化神的层次,年轻一辈中鲜有人能与之匹敌。” “等一下!”谭奇刷的举起一只手,“炼气化神是个什么层次?” 秦琢与秦瑞对视一眼,炼气化神都不知道,看来是真的失忆了。 秦琢紧紧盯着谭奇说道:“修士的层次分为四等,从低到高分别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和炼虚合道,传闻到达了炼虚合道的层次,便能渡劫成仙,不过至今未曾听闻有谁成就此等境界,到底也只是传说而已。” “十六岁的炼气化神很厉害吗?” “自然厉害。”秦瑞幽幽道,“我二十四岁踏入炼气化神,比他晚了近十年,如今已至炼神还虚初期,已算是天才中的佼佼者了,而孟少庄主的天资……堪称惊世骇俗。” 谭奇拖着长音“哦”了一声:“那我的修为到达什么层次了?” 他发觉这个世界的修仙和预料的几百上千年不一样,寿命似乎没有比普通人长多少。 “炼精化气中期,按照这个速度,三十五岁前定能突破到下个大层次。” 秦琢一直观察着谭奇的反应,见他的眼神逐渐从懵懂化为清明,便知晓他并非是懂装不懂,而是真的不懂。 此时谭奇又转向了秦琢:“那昆玉师叔呢?” 秦琢沉默片刻:“……我天赋很差,勉强入道而已。” 谭奇:“……” 突然觉得好愧疚!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秦瑞轻咳:“我继续往下说了。” 谭奇殷勤摆手:“您说,您接着说。” “孟少庄主少年英才,当初秦家好不容易才谈下了这桩亲事。可惜在三年前,孟少庄主不知何故,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的修为,甚至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皆不得寸进。” “孟庄主访遍了天下名医,也没能找到孟少庄主境界跌落的原因,可惜啊,一代天才恐怕要就此陨落了……” 话未说完,谭奇已然是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这、这不就是某些小说的经典剧情吗? 天才陨落,惨遭退婚,然后喊出名句“莫欺少年穷”,获得外挂,从此一路崛起,把当初所有欺辱过他、嘲笑过他的存在狠狠踩在脚下! 谭奇可以接受自己不是主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成为下场凄惨的反派! 于是他拍案而起。 “退婚?我不同意!” 第4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秦琢和秦瑞都吓了一跳。 “小奇,你在说什么胡话?”秦家主瞪着谭奇,“说说看,这婚怎么就退不得了?” 谭奇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奇怪了,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秦琢温和道:“谭奇,你往日与大小姐素来亲厚,你忍心看着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蹉跎一生吗?” 谭奇沉默,到现在为止,他连这位秦大小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在旁人看来,他似乎是在把秦大小姐往火坑里推。 现实不是小说,如果,如果只是他想多了呢? 见谭奇的表情有所松动,秦瑞又道:“而且退婚一事,其实是孟庄主先提出的,但是为了女孩子家的面子,就私下约定,由秦家上齐圣山庄退婚。” 第5章 原来是对方先提出的!谭奇略微松了口气。 听秦家主说话的口气,对孟少庄主也没有轻蔑之意,阁主的侧重点更是放在了秦大小姐不喜欢,而非孟少庄主不配,这样想来他们应该不属于反派。 秦琢想得比谭奇深刻许多:“为何突然要退婚?孟少庄主只是出了些意外,除开修为之外,人品能力也皆为上佳,日后继承齐圣山庄绰绰有余,我秦家也没有表露出过不满意的态度,孟庄主怎么忽然就要解除婚约了?” “因为……”秦瑞叹了口气,“长定公主来甘渊了。” 长定公主是谁?甘渊又是哪里?什么都听不懂的谭奇面上一片空白。 秦琢一惊:“长定公主东方介?她到甘渊来做什么?” 《山海经·大荒东经》载:“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儒帝颛顼,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生甘渊,甘水出焉。” 上古的神话已经远去,但甘渊还在那里——离蓬莱十一岛不到五百里,对修士来说,这个距离往返也不过一昼夜的时间。 太近了。 若是长定公主孤身前来也就罢了,但众所周知,东方介手下有六十万兵马,几乎完全把握了大乾王朝的兵权。 秦瑞咬着后槽牙,神色不明:“示威。” 长定公主东方介代表皇帝,向世家示威。 “可是距陛下上一次清洗世家,也不过三十年的时间,现在各个门派都安静得很,他何必再来这一遭呢?”秦琢蹙眉,反问道。 秦家主仍然忧心忡忡:“昆玉,你别忘了,今上刚登基时,根基尚且不稳,就敢对朝中世家下手,秦家地处偏远,族中子弟又向来少沾庙堂之事,才得以幸免。如今的陛下春秋鼎盛,只怕他……” 说到一半,秦瑞就停下了,有些话能让听者理解就已足够,说出口反而不美。 是了,秦琢恍然,在三十年前,齐圣山庄还是邹城孟氏,多亏当年的孟家审时度势,高官尽数告老还乡,邹城孟氏改成儒家书院,这才勉强逃离朝廷的清算。 而秦家的情况又有些特殊。 据说大乾皇帝东方毓私下垂问朝中老臣,秦家该如何解决。 老臣答,不用解决。 东方毓又问,蓬莱秦氏乃是千年世家,更是始皇后代,积威甚重,为何不用解决? 老臣却说,秦家出仕子弟不到十人,官职最高者不过六品,陛下管这叫世家? 闻此言,东方毓仔细地了解了一下秦家的状况,发现这群始皇后代确实很安分,对来自朝廷的各项旨意也非常配合,不曾有半分僭越与出格。 对此,东方毓点评道,像公子高,不像始皇,怪不得能延续到现在。 然后就把秦家扔到一边,专心对付其他跳脚的世家去了。 “家主说的对,秦孟两家的婚事,是绝对不能结了。”秦琢道,黑眸沉沉,嘴角紧抿,“世家逐渐没落,我秦家虽未伤筋动骨,但也该谨言慎行,保全己身。” 秦瑞反过来安抚他:“江湖之事并非朝廷可以轻易操纵的,即便如此,秦家仍然是修仙界的名门大家,不必委曲求全。” 旁边的谭奇听了半天,总算搞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 秦孟两家结亲会使朝廷加倍忌惮,引来打压甚至是清剿,所以联姻是万万不行的。 两家定下婚约时,秦老家主尚在秦家坐镇,齐圣山庄也是一片颓势,谁料几年后,孟休一鸣惊人,才让皇帝重新重视起这个婚约。 借着孟休修为尽废一事,便能兵不血刃地解决世家东山再起的危机。 看来这个婚,不退不行了。 谭奇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问秦瑞道:“去退婚的话,我能跟着去吗?” “这个我可没法做主,你得问昆玉,他才是玄鸟阁主。”秦瑞向他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于是谭奇转向秦琢的方向:“昆玉师叔……” 秦琢道:“近期玄鸟阁人手充裕,你自然可以同行——如果你真的是谭奇的话。” 如果你真的是谭奇的话! 谭奇浑身一抖,白毛冷汗唰的一下就掉下来了,衣服黏糊糊地粘在后背上,眼前出现一片短暂的漆黑。 不好!他被发现了! 他早该想到,这里可是修仙世界啊,魂魄和肉身不匹配迟早会被发现的吧! 怎么办怎么办?救救他救救他! 见年轻人抖得跟筛子一样,秦瑞微微眯起了眼睛,将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幽幽地盯着他的双眼。 “你在害怕吗?” 疑问的语句,肯定的语气。 秦瑞在谈话间翻看了仅他自己可见的小光屏,他发现谭奇的名字竟然消失了。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不认识对方,第二,谭奇已经死了。 就算谭奇的确只是失忆,但他们现在又重新认识了一次,他的名字也该再次出现在好感度列表当中才对。 那么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 谭奇已死,眼前的这个“谭奇”是假的! 秦瑞不知道假谭奇的真名,他的名字当然不会出现在列表中。 似乎察觉到了阁内近乎凝固的气氛,卧在门口的黑石子抖着长毛站起身来,晶亮的瞳孔缩成一条竖线,跃至门前,牢牢挡住了逃离玄鸟阁的路。 谭奇感觉有一座大山朝他头顶径直压下,连呼吸都困难到了极点。 “我,我……” 完蛋,他好像要死在这里了! 谭奇吓得眼泛泪花,嘴唇惨白,一副随时可能晕厥的模样。 但秦瑞不会因此生出丝毫的怜悯之心,当即一手钳制住“谭奇”的肩,五指深深地扣入皮肉,在惨叫声响起之前,一指点在了“谭奇”的眉心。 盈盈白光亮起,好似一轮旭日东升,充盈了整个玄鸟阁。 秘术,离魂! 秦瑞不想破坏谭奇的身体,决定先把那个外来的魂魄抽离出来,不管是谁,都不能占据他故友之子的身躯。 “呃啊啊啊啊啊——” 谭奇感觉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他,想把他往天空上拽,撕裂的疼痛传来,他的神志已然不太清明了,但对痛苦的感官还是格外清晰。 好痛!真的好痛! 一个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年轻人哪里尝过这样强烈的痛感,他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扭曲成彩色的漩涡,似要将魂魄吸进去。 剧痛侵入骨髓,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肉身的防线,灵力钻入魂魄的缝隙中,如撬棍一般将其从躯壳里掘出,毫不留情。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温暖的热流自他的胸口扩散开去,瞬间蔓延了全身。 拉扯感逐渐消失了,连疼痛也被一并抚平。 好舒服,好温暖…… 谭奇的意识浮出来水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 “咦?” 秦瑞错愕地松开了抓住谭奇的手,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没能将魂魄抽离身体,眼前之人灵肉合一,根本不像是占据了他人的肉身,反而像是本来就相互匹配。 莫非……莫非他们真的弄错了? 秦琢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迟疑地唤道:“家主……” 秦瑞朝他摆摆手,正想说什么,就见谭奇睁开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呆了一会儿,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哐当一声,谭奇摔了个四仰八叉,然后胸膛一起一伏地打起了呼噜。 秦家主:“……啊。” 秦琢连忙过去把人扶起来,立即朝秦瑞下拜:“看来他就是谭公子无疑。此事是我莽撞,让谭公子失忆后竟还蒙此不白之冤,我稍后自会去悬镜堂领罚,且容我先行送谭公子回房。” 秦瑞摇头,有气无力道:“师弟快起来吧,从头到尾都是我动的手,与你何干啊?” “家主!” “好了好了,那么金貔貅就当是我送给小奇赔罪的了,你先送他回去,等他醒了,我再来找他。” “这……我明白了。” 守在门口的黑石子往一边让了让,秦瑞一撩衣摆,踏出了玄鸟阁的门槛。 他举目遥望,天边彩霞瑰丽,隐约可见海面正泛着梦幻的波光。 灵肉相符的状态不会骗人,那就是系统出错了,这还是他自五年前得到这个系统后,第一次发现它出错。 人名的显示会出错,那是否好感度的数值也会出错? 这样想着,秦瑞再次点开好感度列表,搜索小师弟的名字。然后,秦家主就对着直线上升到八十的好感度陷入了沉默。 假的吧,昆玉对他的好感度还能超过七十? 不过,到了八十也好,这说明他可以解锁秦琢的资料了。 每个人的资料会随机显示三条数值,满分为十分,比如他在解锁女儿的资料时,发现女儿在修行天赋上的评分高达八分,让他傻乐了整整一夜。 而解锁儿子的资料时,看到儿子在修身齐家上的评分仅仅三分,气得他半夜跑到儿子房间里,隔着被子给了小儿子一巴掌。 第6章 不知道小师弟的资料是什么样的呢…… 秦瑞兴致勃勃地点开秦琢名字后的图标,翻看起了小师弟的资料。 第一条,容貌,十分。 嗐,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第二条,心智,十分。 唔,昆玉聪慧坚韧,满分也不奇怪。 第三条,危险程度,十分。 嗯……嗯??? 危险程度,什么叫做危险程度?这项居然也是满分? 秦瑞看着三个红色的“十分”呆滞了半晌,良久,他才抬起手,虚敲了光屏一下。 这倒霉玩意儿果然是坏的吧! …………………… 秦琢的住处名唤琅华居,就在谭奇小院的不远处。 白日发生了太多事情,秦琢心绪难平,胸腔里压着一股沉郁之气,抄写了好几遍《诫子书》才平复了心境,收拾了一下便草草入睡。 恍惚之间,他仿佛置身万丈高空,在流风的裹挟下,不受控制地向某个地方飞去。 下一刻,他从高天坠落,跌入无边的浓雾中,立即迷失了方向。 这是何处? 秦琢的思绪很清晰,但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这只是一个梦境。 梦啊…… 他站在原地思索许久,没有醒来的迹象,只能随便挑了个方向,尽量踩着直线往浓雾深处走去。 没走多少路,雾气便慢慢散尽,秦琢的眼前豁然开朗。 第5章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耸的四方建筑,一段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石阶通向最高处,雾气缭绕着石砖,平添几分朦胧的神秘色彩。 秦琢走进了些,仔细观察着眼前的高台。 高台的四方各矗立着一根通天彻地的石柱,约有一人合抱的粗细,古拙而粗糙的纹路从底部蜿蜒而上。 下方石砖堆砌的底座上,雕刻出了一个细长的形状,时光模糊了它的线条与棱角,秦琢看了半晌,方才认出来这是一条环绕高台的巨蛇。 古朴,庄严,浩大。 岁月沉淀的厚重感扑面而来,秦琢的耳畔响起一阵轰鸣,手脚顿时僵住了,眼前的场景扭曲、旋转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海洋。 他什么都看不清,心脏似乎绞成了一团,正隐隐作痛,呼吸逐渐急促。 好难过…… 连秦琢自己都没注意到,已经有滚烫的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 忽然,秦琢猛地一个激灵,从未知的幻象中挣脱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秦琢连忙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重新获得了静心思考的能力。 看这制式与规格,似乎是一座古时祭祀所用的高台,但为什么在看到它时,会感觉如此悲伤呢? 秦琢抬头仰望着高台,目光忽的一凝。 高台的顶上有个小小的黑影,看上去竟似是人形——上面有人? 秦琢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吐出,决定上去看看。 管他是人是鬼是妖是神,一探便知! 沿着石阶,秦琢一步一步地向上,临近高台顶端之时,他终于能隔着薄雾看清台上的情形。 果然是个人。 那是个紧闭双眸的男子,外表只有弱冠之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此人鼻高目深,面容确实俊美非常,但五官像是用石头凿出的,带着奇异的非人之感,披散的长发倾泻而下,水一般在地面流淌。 男子身着深色的外袍,领口较宽,露出雪白的中衣,长袖肥大,袖口收紧。 衣衫上没有特别的装饰,但束身腰带却极其华美,不但用彩色丝线描画了各类姿态不一的飞禽走兽,连金质的腰带钩也是精致的琵琶形。 这是秦汉时期流行的服饰…… 秦琢这么想着,就见男子突然睁开了亮如点漆的双眼。 秦琢与他的目光就这样径直对上,那人的眼珠如琉璃般剔透,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此时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欣喜,让秦琢心中的惊慌也消散些许。 不过该有的警惕心还是不可或缺的。 秦琢没有近前,站在原地,拱手问道:“在下梦中误入此处,敢问阁下姓名?” 男子道:“我……嗯,你叫我‘周负’便是。” 他瞟了一眼秦琢,便垂下了眼睫,似是不愿多看。停顿了片刻,他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秦,表字昆玉。” “何名?” “单名为琢。” 周负向秦琢招了招手,但依然不看他:“我不能离开此处,请你上前……可以吗?” 秦琢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缓步走到周负前方,想了想,学着周负的样子,撩起了衣摆席地而坐。 见周负没有开口的意思,秦琢便主动询问道:“在下斗胆请教,不知此为何地?” 闻言,周负竟打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哆嗦,抬头飞快地扫过秦琢的面庞,又低下头去。 “你我之间,不必使用尊称。” 低沉青涩的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他慌了,秦琢确信地想。可是眼前自称周负的人在慌什么?这里有任何能威胁到他的事物吗? 秦琢的身体微微前倾,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为何?” 他实力低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处处隐忍退让、受制于人,而现在身处未知境地,这是他最好的把握主动权的机会。 周负张口欲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连忙合上,只是盯着秦琢放在膝上的手看。 秦琢是在梦中来到此地,身上穿的自然是单薄的寝衣,勾勒出清瘦的身形。蓬莱秦家偏爱玄色,就连统一制式的寝衣也以黑色为主。 膝头的布料翻出微微的褶皱,宛如清风拂过湖面时腾起的细浪。秦琢的手指陷在布帛中,被衬得愈发纤细,如白玉雕琢而成。 周负呼吸一滞,急忙闭眼,不敢再看。 另一边的秦琢眯起凤眸,察觉到了他隐晦的让步,于是秦琢也未得寸进尺,而是见好就收。 “你还不曾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发现秦琢的态度随性了一点,周负悄悄松了口气,回答道:“此乃众帝之台。” 《山海界·海外北经》载:“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 共工有位臣子名叫相柳氏,长着九个脑袋,分别在九座山上取食。相柳所触到的地方都会变成沼泽和溪流。大禹杀死了相柳,它身上流出的血腥臭不堪,所流经的地方都不能种植五谷。大禹掘土填埋这块地方,填满了三次却塌陷了三次,于是大禹在此为众帝建帝台。帝台在昆仑山的北面、柔利国的东面。 换而言之,众帝之台的建造就是为了镇压相柳氏。 可是昆仑山早已成为禁地,足足上千年都不曾有修士踏足了,那么这位周负…… 秦琢问:“你奉命在此镇守众帝之台?” 谁料周负摇了摇头:“是,但也不完全是。”又补充道,“我不能告诉你。” 秦琢默默颔首,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还在众帝之台上独自守护了不知多少年岁,想来他的职责必定举足轻重。 “我怎么会在梦境中来到这里?”秦琢换了一个问题。 周负歪了一下脑袋:“这个我也不能告诉你。” 他长得年幼,双目瞪大,眼角微微下垂,表情很是无辜,秦琢看着也不禁心里一软。 于是秦琢缓和了语气:“那么其中的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周负想了想:“我怕你会生气。” 秦琢道:“我不生气。” “好,我相信你。”周负抬起眼皮,偷偷瞥了秦琢一眼,小声说道,“其实……是我把你带过来的。” 秦琢没有说话,仍是将腰板挺得笔直,平静地凝视着周负。 “……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 “说好不生气的。” “我没有生气。”秦琢有些无奈,按了按太阳穴,“我只是在想何时才能回去。” 周负的性格远比他所预料的要纯粹得多,秦琢年纪虽轻,但因为辈分大,当惯了监护人,不知不觉中竟将周负视作了自家小辈。 “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周负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你说。”秦琢的表情骤然严肃起来。 众帝之台的镇守者需要他做什么?他不过炼精化气初期的境界,又能做些什么呢? 难道是借助背后秦家的力量帮他离开众帝之台,或是寻找某件秘宝? 不,也许是冲着他的师尊去的,秦老家主是当世人族第一,有架海擎天之能。如果会危害到秦家,那他宁可…… “我可以,直接叫你阿琢吗?” 周负小心翼翼,鼓起勇气直视秦琢俊秀如玉的眉眼。 第7章 秦琢一怔,旋即哭笑不得:“就这?” “嗯嗯。”周负连忙拼命地点着头,像是生怕晚了一步就会遭到拒绝,黑眸里闪着期待的光。 “自然可以。”秦琢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这是个太过亲昵的称呼,以往只有秦老家主会如此唤他,不过眼下秦琢也顾不得许多了。 周负呆呆地看着他,眼神发愣,然后猛地低头,架起手臂捂住了耳朵。 耳朵要红了,周负闭着眼睛装鸵鸟,他笑起来真好看啊。 阿琢,阿琢……他在心里默念了数遍。 我终于找到你了。 ………………………… 清浅的月光斜透窗纱,秦琢猛然从床上坐起。 他捂着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喘息了许久,方才平复。 秦琢掀开被褥下床,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冷的液体划过喉管,终于让他的神志清明过来。 入秋后,卧房内就铺上了厚实的地毯,赤脚踩在上面也不会觉得冷。 梨木雕花桌上放着一盏铜灯,秦琢将铜灯端到眼前,伸手将底座旋转了半圈,灯身上镌刻的阵法被激活,一簇火苗窜出,驱散了屋中的黑暗和凉意。 火光有点暗,灵石的灵力快耗尽了。 秦琢拉开了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小锦盒,盒子中装满了大小几乎一致的低阶灵石,都已打磨成饼状,晶莹剔透,触感光滑。 他随意挑出一块来,转动铜灯的底座,火苗熄灭,室内再次被黑夜淹没。 然后掀开灯台,将里面的灵石换掉,合上盖子后又将铜灯拧亮,这下室内比之前亮堂多了。 秦琢将铜灯放置在木桌中央的凹槽上,底座与凹槽严丝合缝地相扣,咔嚓一声,屋内四角悬挂的珐琅掐丝琉璃灯随之亮起。 卧房内顿时亮如白昼。 “黑石子!”秦琢朝门口喊道。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无声推开,白底黑纹的异兽从门缝里挤进来,三两下就窜到了秦琢身边。 从铜灯里换下来的灵石因为储存的灵力耗尽,色泽灰暗,用来修炼也不合适,秦琢就把它当成小零嘴塞进了黑石子的嘴里。 黑石子嘎吱嘎吱地咬碎灵石,吞入腹中,亲昵地用脸颊贴着秦琢的小腿。 暖融融的温度从小腿处蔓延至全身,秦琢紧绷了半宿的神经松弛下来,回想梦中所见所闻,心有余悸地顺了顺黑石子的毛,把它抱进怀里。 昆仑以北,众帝之台,周负。 秦琢若有所思,垂下眼睛,火光渲染的金色在睫羽上流淌。 寈 他一手环过了黑石子的脑袋,一手轻柔地从头到尾抚摸着它的脊背。黑石子温驯地将两只爪子搭在主人的胳膊上,仰面用额头去蹭秦琢的下巴。 “孟极——孟极——”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它知道主人需要自己。 秦琢拍了拍黑石子的头:“黑石子,趴下,给你梳梳毛。” 看天色已近卯时,反正他也睡不着了,不如给黑石子梳理一下毛发,这大家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野了,一身长毛打了不少乱糟糟的结。 黑石子侧卧在地毯上,慵懒地甩了甩尾巴,安静地等待秦琢取来它专用的梳子。 秦琢很快就坐到了黑石子身边,让异兽将头搁到他的腿上,为了方便动作,还将袖子往上拉高了点。 就在此时,他的动作凝固了。 秦琢清晰地看到,他右手的手腕内侧显现出一个黑色的图案。 看形状像是“山”在上古时期的写法,只不过中间最高的凸起不是尖角,而是平直的,宛如一座被拦腰砍断的险峰。 他险些把梳子丢出去。 这又是什么! 第6章 “你是说,你梦到了众帝之台,还见到了帝台的镇守者,醒来后手腕上就多出了这个图腾?” 秦琢点点头,默不作声地看着秦家六长老、三大藏书阁中凤鸟阁之主陈聆儿。 陈聆儿是秦家众长老中唯一的一位异姓长老,秦老家主赐字九奏,族中子弟常尊称她为广闻居士,除了琴技之外,还以博闻强识著称于世。 她所执掌的凤鸟阁,主要收藏秦家先祖创造的秘术,禁书浩如烟海,进出与借阅需要各个执事、长老或家主的手谕。 陈聆儿与家主秦瑞年岁相仿,但看外表分明才至桃李之年。 她正双臂环胸,食指一下接着一下地轻点上臂,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秦琢从梦中醒来,不久便发现了手腕内侧古怪的图腾,他意识到这个梦境的影响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或许那个叫周负的人,还会趁他入睡,将他召去帝台。 于是,秦琢给黑石子梳完毛,探望了一下生受了离魂之术的谭奇,就连忙赶到凤鸟阁来寻陈聆儿了。 秦琢修为弱小,无法像别人那样御剑飞行,凤鸟阁和玄鸟阁之间相隔又远,他清晨出门,临近正午才找到这位独来独往的六长老。 “有点麻烦了,我从未听说过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控制他人梦境的法术。”陈聆儿一边说,一边抬脚跷起了二郎腿。 秦琢道:“可以烦请您把腿放下去吗,这个姿势不太雅观,对身体也不好。” “……行吧。”陈聆儿啧了一声,双脚平放在地。 “六长老可曾见过与此类似的图案?”秦琢把右手伸到陈聆儿的面前,任由她捏着自己的腕子翻来覆去地看。 “我冒昧地问一下啊,你平时是怎么保养的?”陈聆儿忽然出声。 秦琢愣了一下,斟酌着回答:“呃……早睡早起?” “当我没问。”陈聆儿松开了他的手腕,“我确定我没有见过任何与之相似的图案,不过我可以帮你去青鸟阁里找找看。” 秦家的最后一座藏书阁——青鸟阁包罗万象,收录了各种古籍孤本和高级修行功法,因此他们最有可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多谢六长老。”秦琢感激道。 若非他近期要忙秦家与齐圣山庄退婚一事,他是不愿意麻烦陈聆儿的。 陈聆儿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这几日清闲得很,找些事情让我做也好。” “藏珠堂计划整理族中的各大宝库,他们打算重新罗列一本详细的名册出来,连玄鸟阁都被他们借走了不少人。”秦琢积极地向她建议道,“家主对此事相当重视,六长老可以顺路去藏珠堂转转。” “别,千万别,藏珠堂的那些名单书册,我看着就头疼。”陈聆儿用指尖抵住额头,发簪垂下的流苏跟着晃荡。 秦琢听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陈聆儿收起了嬉笑的表情,正色道:“虽然我没见过这个图案,但我还是可以给你一些参考的。” 她凌空点了点,纯白的灵力在虚空中勾勒出秦琢手腕上的“山”字图腾。 “你看,这很像上古时期的山字,然而这座山的顶部是一片平坦,像不像是一座断裂的山峰?” 秦琢注释着陈聆儿描摹出的图案,喃喃自语:“断裂的山峰……”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不周山。” 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不合,名曰不周。 传说中的不周山,就在昆仑的西北方,众帝之台的附近。 ………………………… 谭奇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压住了一册书,双臂自然垂落到地面,整个人摊成了一条完全不想翻身的咸鱼。 秦琢回到玄鸟阁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他走到桌边,指节轻扣桌面:“谭奇,谭奇?” 谭奇打了个激灵,噌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到!” 等他看清了眼前略显担忧的青年,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在大学的课堂上,而是穿越到了一个可以修仙的平行世界。 “感觉好点了吗?我请八珍馆的庖厨给你炖了药膳,再晚些库房也会送瓜果过来,你想随我去齐圣山庄的话,要先把身子养好了。”秦琢柔声细语。 谭奇眼睛一亮:“那什么药膳好吃吗?” “好吃,八珍馆的每一位师傅都是家主花重金请来的,药膳的食谱更是出自三长老之手,绝对好吃。” “好耶!”谭奇没心没肺地欢呼起来,又问道,“库房有什么水果,我可以自己选吗?” 秦琢解释说:“按道理是可以的,但今日我担心你没有胃口,已经要了山楂,你想吃其他的,明日我再去同管事说。” “谢谢昆玉师叔!”谭奇雀跃道,“我最喜欢山楂了!” 秦琢露出温暖的笑容,眸色却深沉如寒潭。 ——真正的谭奇可不喜欢山楂。 几次试探下来,秦琢已经确信眼前的人并不是谭奇,但这副皮囊里的确装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魂魄,大概率也是个受害者。 可是,家主的离魂之术又为什么会失效呢? “家主来找过你吗?” 第8章 “来过啦,他说要把金貔貅送给我做补偿呢!”谭奇笑嘻嘻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加快了语速,“对了,家主还说要你去什么……礼堂,帮忙挑礼物。” 礼堂? 秦琢先是茫然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不是礼堂,是报李堂,投桃报李的报李,专司秦家与仙门百家的交涉与往来事宜。看样子家主正在准备前往齐圣山庄的所需,那我也过去看看,你和黑石子看好玄鸟阁。” 谭奇故作严肃,怪模怪样行了一礼:“遵命,昆玉师叔慢走。” “别压着书睡,会损坏书籍,也别总是趴在桌上,对眼睛和脖颈都不好。”秦琢临走前还忍不住叮嘱,“晚上去八珍馆前记得把玄鸟阁的门锁好,拿药膳时向厨子报我的名字,库房送来的山楂不要吃太多,以免伤到肠胃引起腹痛。” “嗯嗯,好的好的,我知道啦。”谭奇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你先去忙吧。” 秦琢转身出门,迎面就撞上了三长老秦和带着几名秦家子弟过来,他扫视一圈,先向三长老作揖,随后向几名弟子拱了拱手。 “有劳诸位了,里面请。” 三长老秦和是家主秦瑞的堂伯,德高望重、妙手回春,就算平日里只是个和蔼老者,秦琢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三长老乐呵呵地摸着胡子:“是昆玉呀,免礼,家主先前还在四处寻你呢。” “我这就去,谭奇就拜托三长老了。” “且慢。”三长老叫住他,拉着秦琢的手带至一边,压低声音道,“昆玉,我也知你向来端方守礼,直言谏诤,只是家主今日似乎心情郁结,你……少说他两句吧。” 秦琢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我尽量。” 三长老慈祥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去吧,家主在报李堂等你。” 蓬莱十一岛都属于秦家管辖的地界,而秦家的府邸位于其中第二大岛——摩星岛上,此岛因其东南的磨心山而得名。 山顶上建有一座始皇庙,长年香火不断、祭祀不绝,半山腰则是秦家祠堂。 秦家府邸依山而建,连绵群山中高高下下的玉宇琼楼若隐若现,如同苍翠绸缎上镶嵌着各色华贵珠宝,美不胜收。 报李堂离玄鸟阁不远,就算以秦琢的脚力也无需走太久。 “上次齐圣山庄送了一块上好的帝屋木来,我们便回赠一颗定海神珠。” “不需要送太多的灵宝法器,齐圣山庄不缺这些,嗯……我记得百兽苑新养了几只天狗对吧,给孟庄主送一对去。” “对了,昆仑白玉有没有加进清单里?” 秦家主摩挲着下巴,回头问被拉来学习处理事务的小儿子。 他扭头时,没有看到心不在焉的秦思源,只看到一头绸缎般顺滑的黑发,如同悬挂在半空中的墨色瀑布。周围不少人都悄悄挪动了脚尖,目光隐晦地落在那人身上。 秦家不缺美人,硬要论起来,他们家主就是一个,但长成秦琢这样的,也算举世罕见。 秦琢对众人暗含各种意味的打量目光早已熟视无睹,他借着秦思源的手浏览了一遍礼品单,见秦瑞看向他,便敛袖俯身。 秦思源大大咧咧地把礼品单塞到秦琢手里,对父亲说道:“你看,咱家最名贵的昆山之玉这不是来了吗?” 话音刚落,脑门上就挨了一记爆栗。 “滚吧,滚去校场练剑。”秦瑞没好气道,又朝几步外的一个年轻人招了招手,“昆玉陪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那张礼品单……敬终,你来校对。” “蒙家主信任,思慎定不负所托。” 秦琢认识那个年轻人,他名叫秦思慎,字敬终,是三长老秦和的长孙。他将清单交到秦思慎手上,跟上了家主的脚步。 “昆玉哪,怎么来得这么晚?早上去凤鸟阁寻六长老了?”秦家主状似无意地问道。 “是,不敢欺瞒家主,我有些私事要拜托六长老。” 秦瑞毕竟是秦家之主,在蓬莱十一岛堪称手眼通天,只要他想知道,连秦琢从琅华居到玄鸟阁走了多少步都能呈上他的案头。 不过秦瑞也没有闲到要探听师弟一天到晚的行踪,秦琢摆明了不想告诉他,他也没有刨根究底。 “思源那小子是指望不上了,昆玉,你是他师叔,他平日也愿意听你的话,师兄只能逼着他读书习武,其他方面还需你时时提点他,免得他当了家主还做出荒唐事来。” 秦瑞做出一副掏心掏肺临终托孤的姿态,可秦琢一个小小的阁主哪里敢应。 他只能含糊其辞:“少家主年方十七,尚未加冠,家主又怎知他不是大器晚成的晋文公呢?” 秦瑞一笑,不再多提此事,从架子上拿起一块巴掌大的木头:“知道这是什么吗?” 秦琢回忆片刻,便从容答道:“讲山有木,名曰帝屋,叶状如椒,倒刺红实,可以御凶。这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帝屋木。” “不错,这就是齐圣山庄赠送的帝屋木。”秦瑞微微颔首,“我遣人用此帝屋木制作了几个符箓,如今只剩下这点了。” “家主?”秦琢不解。 秦瑞自顾自地往下说:“剩下这点木料顶多再做三枚符箓,我打算都给玄鸟阁。”在秦琢出言推辞前,他按住小师弟的肩,肃容道,“此举我自有深意,你收下便是。” 秦琢无奈,只好深深一拜,替众人谢过家主隆恩。 秦家主暗地里叹了口气,他可没有忘记小师弟的资料里,那个不知所谓的“危险程度”一项是满分。 不管是秦琢本人会遭遇危险,还是秦琢会对别人造成危险,他都必须提前做出防范。 再过几日就要启程前往齐圣山庄,望始皇陛下保佑后辈一切顺利。 秦瑞默默向始皇祈祷。 第7章 雨针绵密地在空中织出一层轻软薄纱,磨心山云雾缭绕,浓郁的青绿在天地间斜挂的水帘上融化,秋风不显萧瑟,只觉清凉宜人。 今天本是秦家启程前往齐圣山庄退婚的日子,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但计划并不会因此改变。 这短短几日,秦琢在屋中燃起了稳定神魂的伯奇香后,才敢入睡。 不知是那个古怪的周负没有召唤他,还是伯奇香确实起了作用,秦琢夜夜无梦,没有再登临过众帝之台。 陈聆儿帮忙查阅青鸟阁的藏书,暂时还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这一大早,他就带着困倦的谭奇赶往摩星岛边缘的鲸鲵渡,秦家的灵舟正在鲸鲵渡边等候,如若一切顺利,他们明日一早便可到达邹城。 家主和大小姐还没到,他们不好直接上船,便耐心在渡头上等候。 谭奇乘坐过钢铁丛林里的巨型轮船,也在银幕上看过乘风破浪的航空母舰,但这种宝塔形船舱的灵舟还是第一次见。 他满面新奇地左顾右盼,忽然感觉裤脚被轻轻抓了一下。 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黄身白头的大猫,仰脸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随后,大猫把嘴里叼着的老鼠放在他脚边,又伸出爪子往谭奇的方向推了两下。 谭奇:“……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被火烫到了似的一蹦三尺高,顿时弹射起步,呲溜一下窜到秦琢身后。 “耗子啊!哥,有耗子!” 秦琢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去:“叫师叔。”抬眼,提高声音,“敬终公子,你的狗跑出来了。” 谭奇懵了:“啊,狗?” 大猫喵了一声。 谭奇超大声:“它长得像猫,叫声像猫,难道它不是猫吗?” “是狗。”秦琢一本正经。 谭奇试图挣扎一下:“……它抓耗子。” 秦琢认真:“狗拿耗子。” 两人斗嘴斗得正欢,一个年轻公子匆匆从远处赶来,怀里抱着一个藤笼,笼里探出了另一个小巧的白脑袋。 “抱歉,我想着让这两只天狗活动一阵子,玩累了,上灵舟后就不会闹腾了,谁知道我一个没看住,就跑到这儿来了。”秦思慎连连致歉,“惊扰了这位小哥,真是对不住。” 见秦思慎那么愧疚,谭奇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挠挠脸颊问道:“你刚刚说,这两只是天狗?” 秦琢在一旁微笑:“是啊,状如狸而白首,可不就是天狗吗?” “敢问这位小哥,天狗是猫是狗啊?”秦思慎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此时也促狭道。 谭奇尴尬道:“天狗的话,当然是狗啦!”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老祖宗要给这种长得像野猫的异兽取名叫“天狗”。 秦思慎让体型大一些的天狗自己把耗子吃掉,随后拎着它的后颈皮,将两只天狗一起关进了藤笼里,才向两人告退。 秦琢看着秦思慎离开的背影,偏过头对谭奇道:“你离他远一点。” “啊?”谭奇不明所以,“你是说敬终公子?我觉得他挺好的呀。” 第9章 “听我的就是了,我还会害你不成。”秦琢叹了口气,“另外,你也不要主动在家主面前提起他,若有人问起你对敬终公子的看法,你就说不熟。” “那、那好吧。”谭奇想了想,他想不明白,但还是应下了。 不多时,往来劳作的小厮突然让出了一条道路,搬着各种宝箱的子弟也放下了手头的活,向来者行礼。 秦瑞带着女儿秦思悯和秦家的几位长老堂主出现在道路尽头,又有十几名护卫跟随,锦绣衣摆随着步伐翻滚在脚边,跌宕出亘古的山川与河流。 秦家崇黑,所以族中子弟大多身着玄衣,若要以秦家的名号外出,就会换上胸口绘有玄鸟图腾的弟子服,以彰显身份地位。 弟子有弟子的衣服,阁主堂主也有各自的执事服,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家主和长老的衣服并没有外观上的区别。 因此,作为家主信物的祖龙佩就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凭证。 秦瑞将祖龙佩悬挂在腰间,这块应龙形的玉比普通玉佩大了一整圈,时不时隐没在衣衫的褶皱中,仿若一条真正的翻江倒海、振翅九天的应龙。 家主到场,众人有条不紊地登上灵舟,随着舟身镌刻的阵法符文逐一亮起,灵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鲸鲵渡,滑入更加广阔的水域。 谭奇一直在观察秦家的大小姐。 他从秦琢那里得知,大小姐叫秦思悯,字宽绰,生就一股凛然剑意,据说她出生那日,摩星岛万剑齐鸣,直冲九霄。 秦思悯长大后也确实成了一名剑痴,除却鞘中三尺青锋,其他的似乎一概不甚在意。 秦琢如此评价道:“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家主完全就是把大小姐当做男儿来教养了啊。” 谭奇一见,便觉得秦琢言之有理。 秦思悯站得笔直,眉如弯刀,双眸含霜,整个人宛如一把藏锋待时的利剑。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上挑的眼尾纤细而锋锐,通透得有些骇人。 谭奇想,齐圣山庄想退婚也可以理解,因为这样的女孩合该成为南征北战的将士,而非主持中馈的主母。 秦琢领着谭奇走入船舱,顶层自然是家主和大小姐的位置,然后是随行的长老堂主,接下来才轮到作为执事的秦琢。 谭奇只是跟过来长个见识,哪儿都想转一转瞧一瞧,一得到秦琢的首肯,转头就跑得没影儿了。 灵舟一路向天际驶去,当摩星岛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之后,灵舟渐渐停下。 紧接着,舟身的阵法符文加速运转,船身两侧呼啦一声展开一对帆布木架的长翼,透明的球状灵力屏障自塔顶尖端向下延伸,眨眼间便覆盖了整艘灵舟。 “哇!” 甲板上的谭奇发出了没出息的感叹。 灵舟平稳升空,好似一只遮蔽苍穹的巨大鹏鸟,背负云气向西北而去。 有灵力屏障的保护,船上基本感觉不到高空的气流,谭奇兴致勃勃地四处乱窜了一个上午,到午膳时间才消停下来。 谭奇走入房间时,秦琢恰好退出了修炼状态。 “昆玉师叔,我们明早才能到吗?”谭奇用筷子扒着碗里的菜,秦家带了庖厨,船舱的最底层就是厨房,用膳时会有专人送到房内。 “不要把菜翻来翻去,自己碗里的也不行。”秦琢瞟了他一眼,才回答道,“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就到了。” “出意外的话呢?” “那我们就永远都到不了邹城了。” 谭奇摸摸鼻子,尬笑两声:“好冷的笑话啊。”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昆玉师叔还没有成亲吗?” “不急。”秦琢放下碗筷。 古代不应该十五六岁就要结婚了吗?谭奇好奇道:“为什么秦家成亲那么晚?” 秦琢眉目平淡,声音听不出情绪:“晟宣帝时,医署的官员就发布了文告,女子在二十五岁左右生育子嗣最佳,男子则在三十岁左右,太医令建议民间男女成亲的年龄不得低于二十,而仙门世家可以适当更晚一些。” 谭奇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你们这个仙……修的还挺科学的哈。 秦思悯今年二十,孟少庄主孟休二十四,再结合修士的寿命,确实都还很年轻。 不过想来也是,这个世界距离魏晋也有近两千年了,社会生产力不可能停滞不前,还有法术作为辅助,只有人们想不到,没有修士造不出。 谭奇见识过屋中用灵石作为能源的灯,使用过用阵法保持恒温的食盒,现在正乘坐着秦家海陆空三栖的灵舟。 他啪的把脸埋进掌心,这让他这个现代人一点优越感都没有啊! 就拿穿越者的标配四大发明来说,造纸术在东汉时期就很完善了,而玄鸟阁里卷帙浩繁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太需要活字印刷术,战国时期司南已经存在,就算没有轻便的指南针,也早已被广泛运用。 那么…… 谭奇抬头,表情诚恳:“师叔,你知道火药吗?” 秦琢把碗筷放入食盒里,略微一顿:“什么是火药?” 谭奇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太好了,这个世界没有火药,轮到他这个穿越者大放异彩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火药,是一种可由火花、火焰等引起剧烈燃烧的药剂。呃,好像一般都是用硝石、硫磺和木炭混合而成……” 秦琢歪头,踌躇了一下:“你是说……丹雷?” 谭奇:“嗯……嗯???” 秦琢道:“古时方士炼丹时创造出的产物,十六两硝石、二两硫磺和三两木炭混合后,爆破效果最好,你说的火药又是……” “不不不!”谭奇唯唯诺诺,几乎把头摇出了残影,“没什么,真没什么……” 屋内一片尴尬的死寂。 静默片刻,谭奇又跳了起来:“昆玉师叔,你知道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什么形状的吗?” “球形。”秦琢语气淡淡。 谭奇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双目瞪大,面目痛苦地微微扭曲,仿佛一只被命运扼住咽喉的鸭子。 “嘎?” 小丑竟是我自己! 秦琢补充说:“更确切而言,应该是弧形。” “弧形?” “若是球形,绕地一周便可回到原地,然而东南西北的四极皆有尽头,再往外就是无尽虚空,大地虽然不是平面,但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圆球。” 听了这番话,谭奇不禁直皱眉,这个世界的大地为何不是一个完整的球体?四极外的虚空又是什么样的东西,是指宇宙吗? 还是说,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星球,而是某种……位面? 谭奇忧心忡忡,这个世界不会是残缺的吧,那天会不会塌下来啊? 那一刻,他真的狠狠地与忧天的杞人共情了。 秦琢叫来一个小厮,将装有两人碗筷的食盒交给他,道了声谢,关上房门回身,看向表情万分空洞的谭奇。 “别想太多了,修炼吧。” 谭奇急忙点头,说的对,修炼!自身强大起来了才能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危机! 在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他很快就向秦琢和秦瑞学习了运转灵力的方法,他体内有原主留下的修为,可怜原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点一滴打熬出的筋骨,到头来却尽数便宜了他这个异界人。 房中备有蒲团,两人相对盘膝坐下,前后入了定。 秦琢的神识沉入灵台,但在冥冥之中,却有另一种知觉逐渐明朗。 他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玄奥而深远的地方,思维被冲击成了千万碎片,脑海里充斥着大量无法理解的奇异文字,让他头疼欲裂。 这种感觉仅仅存在了一瞬间,下一刻,他的视线便重归清晰。 男子垂首盘坐于地,硬挺的五官被阴影覆盖,丝毫未变。 “阿琢,好久不见。” 第8章 “几天的时间,不算太久。” 在修炼途中突然被带到这里,秦琢心情不太好,语气硬邦邦地反驳了周负的问候。 周负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秦琢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果然又到了这个古怪的众帝之台,只不过这次好歹不用他自己走上来了。 他坐到周负对面,尽量平和地问:“突然唤我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讲到“唤”字,秦琢自己都发笑,说的好像他能拒绝似的。入睡时能强行把他的意识带过来,修炼的时候也无法避开,恐怕他好端端的走在路上,都会被周负拉入梦境吧。 “你生气了吗?”周负问。 太直白了,哪有这么跟人说话的!秦琢恼得想伸腿踹他两脚,嘴上却还是说: “没有。” 谁料周负肯定道:“你在生气。” “真的没有。”秦琢猛地深吸一口气,面上波澜不惊。 “哦。”周负攥着衣袖,也不知相没相信。 第10章 秦琢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已经摸清了周负的脾性,这人看着高深莫测,实际上单纯得很,心里的想法不是写在脸上,就是挂在嘴边。 只要周负没有表露恶意,就不会伤害自己。 周负想了想,说:“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秦琢叹息。 挺好看的。 周负没敢开口,只是在心里悄悄回答。 秦琢抖了抖袖口,露出右手腕,向前一递,把山字图腾摆到周负的眼皮底下。 “这个图腾是你留下的吗?” 周负老老实实地点头:“是我。” 秦琢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收回手,整理好袖子,没有多说什么。 周负略微抬起下巴尖儿,目光从地面上移,在秦琢的腰身处顿了一下,随后闭了闭眼继续往上,最终停留在了他的领口处。 “你别担心,那个图腾只是我的一道气机,对你有益无害。”周负的目光在线条优美流畅的脖颈间逡巡,却迟迟不肯更进一步。 秦琢久违地感觉到了心塞。 按理来说,和这种人交流的舒适程度,应该仅次于那些懂分寸知进退的聪明人,但是周负却能在短短几句话内,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他的神经,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 秦琢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生气的,毕竟周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私自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还留下那个让他担忧了许久的图纹。 可是,或许是因为周负的态度实在太真挚了,真挚到仿佛对这人心怀怨怼都成为了一种罪恶,硬生生地压下了秦琢所有的不满。 所以他只是叹气:“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要提前告诉我。” 周负急忙上下晃了晃头,低眉顺眼地小声为自己辩解:“对不起,先前没告诉你,是怕你不同意,下次一定提前说好。” 果然还有下次。 秦琢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次是留下了图腾和一道气息,下次呢,又会对他做些什么? 这个周负,听话是真的听话,混账也是真的混账。 秦琢道:“你说想看看我,现在已经看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此话一出,他发现周负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表情也有几分僵硬,抿着嘴唇,半晌才缓缓地松弛下来,似乎是鼓起勇气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听到周负说:“按道理讲是可以的,但是我想和你多聊一会儿。” 那就是暂时还回不去了。 “聊什么?”秦琢道,“晚膳前我必须醒来。” 周负脱口而出:“什么都好,只要你愿意和我说话!” 秦琢的眼神变了。 这孩子大概是憋坏了吧,众帝之台都不知多少年无人问津了,好不容易逮到自己这个能交流的,可不得抓住机会多讲几句吗? “你在众帝之台坐了多久了?”他近乎怜爱地看着眼前羞赧的年轻人。 “很久了,抱歉,我真的记不太清。”周负歉疚地低头。 秦琢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来到这里时,是哪位皇帝当政?” 他身上穿的是秦汉时期的服饰,肥袖窄口和露出的内衫衣领都是汉代喜爱的样式,周负应该也是那时的人吧? 上古的修士能活这么久吗?秦琢若有所思。 周负抬头望着梦境中灰蒙蒙的天空,眉头蹙起,露出了思索与纠结的神情。 “想不起来吗?” “不,我还记得。”周负似乎是要证明他的记忆力其实还不错,略微加快了语速,“当时没有皇帝的称号,当政之人是帝禹。” “谁?”秦琢在心里回忆着秦汉年间的帝王和相应的年号,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周负认真地加大音量,咬字清晰:“帝禹。” 禹,姒姓,名文命,字密,号禹,后世尊称为大禹,是夏后氏首领、帝颛顼的曾孙、黄帝轩辕氏的第六代玄孙。 秦琢的眼神发直,他喃喃道:“……你知道大禹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吗?” “不知道,我没仔细算过。” “四千年,或许还不止!”秦琢对他竖起四根手指,气息有些不稳,险些失了刻进骨子里的教养。 周负双手合拢放在身前,一副俯首帖耳的乖巧姿态。 但秦琢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秦琢狐疑道,这分明是秦汉时期流行的制式。 “唔,这个啊。”周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是我仿照上一个来这里的人幻化的。” 那也已经是近两千年前的事了。 时光漫长,周负一直孤独地坐在这里,坚守着他的责任。昆仑荒凉,帝台肃穆,他偶尔能窥见外界的风景,可惜都与他无关。 秦琢说不出话。 随着秦琢低下头去,周负略微抬起了下巴尖,目光顺着垂落在他胸前柔顺的发丝,爬上他的脸庞。 周负心虚地攥紧膝上的布料,目光却炽热得宛若高悬于万里长空的金乌。 他不敢直视秦琢,他怕自己的眼睛会泄露心里那点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绮念。 秦琢的眉毛让他想起草长莺飞的二月天里那枝头细嫩的柳叶,黑发让他看到数九寒天鸦群越过高轩时投下的暗影,而低垂翕动的长睫又让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翩然闯入了他的脑海。 鼻梁是沉沦在云雾中的险峰,嘴唇是绽放在冰霜里的红梅,周负觉得他要用世间万物作比喻,才有可能描绘出眼前人的万分之一。 周负不在乎自己的比喻是否俗气,他只想把见过的一切美好都在秦琢身上一一对应,然后心满意足地得到一个“都不如他”的结论。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你可以走了。”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 面对周负突如其来的冷淡,秦琢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随后毫不留恋地起身,走下了众帝之台。 随着最后一步的迈出,秦琢的身形消散在薄雾之中。 周负目送他离去,又狠狠地合上双眼,面色混杂着喜悦与痛苦。 他对自己说: “不可以的。” “周负,你不可以。” 众帝之台重归死寂。 秦琢的意识在虚无中跋涉许久,一股坠落的晕眩感袭来,再回神已是身处灵舟内。 摸摸额头,满脸冷汗。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山图腾,心里不断复盘此次与周负的对话,努力回忆着每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 周负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就像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 秦琢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秦家的血脉,但生恩哪有养恩重,他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一事并没有多大执念。 世上那么多人,周负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秦琢的呼吸微微凝滞,莫非周负……知道自己的身世? 下次见面,一定要问问他。 …………………………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灵舟已经静静地停泊在邹城的空中。 秦家子弟跟着家主陆续从灵舟上走下,齐圣山庄的人立即上前迎接。 秦瑞、秦思悯与几位长老堂主走在最前方,秦琢领着谭奇跟在后头——为了防止这个不安生的家伙乱跑,他借着衣袍的遮挡,紧紧地扯住了谭奇的袖子。 齐圣山庄拥有一座漂亮的园林,平日不轻易邀客赏玩,庄主孟肃却装作不知道秦家此行的意图似的,收了秦家的礼,还热情地邀请亲家人共游初秋的盛景。 秦瑞也并不推脱,点了几人同行,秦琢也在此列,而谭奇和其他人等都被安排去屋内休息了。 谭奇也怕自己干出什么不合礼节的事来,此刻也乐得清闲,但他东张西望,发现除了秦琢之外,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秦思慎也被家主选中,周围只剩下些生面孔,便又闷闷不乐起来。 孟肃的目光扫过随行的众人,最后回到秦瑞脸上,微笑着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麟书兄,来,这边请。” 麟书是秦家主秦瑞的字,取自瑞麟吐书的典故,但孟肃与秦瑞的私交绝对没有达到可以互称对方表字的程度,这声“麟书兄”更像是孟庄主的表态。 他在向秦瑞传递着一个讯息:虽然两家的联姻告吹了,但齐圣山庄并不会因此与蓬莱秦家交恶,甚至还要加强两家各个方面的合作。 秦瑞在大事上还是靠谱的,当了十来年家主,这一套早就练得炉火纯青。 于是他也含笑道:“伯严兄请。” 孟肃,字伯严。 秦瑞挑出来的随行人员没有傻的,即使一时没理解两人打的哑谜,也不会把困惑写到面皮上。 孟肃对一个下人吩咐道:“去,看看少庄主在做什么,秦家大驾光临,这小子也不知道出来迎接。” 又对秦瑞拱手:“犬子失礼,我这个做父亲的先代为赔罪了。” 第11章 “少庄主刻苦勤勉,大概是因要事而误了时辰,哪像我家那个小兔崽子,就知道玩。”秦瑞给了孟庄主一个台阶,随后话题一歪,感叹起他不争气的儿子来。 孟肃却顺势夸了秦思源几句,毕竟老子再怎么骂儿子也是家里头的事,他这个外人是万万说不得的。 秦思悯落后半步跟着父亲,无论听到什么,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动容。 而此时的孟少庄主孟休,正在盯着他的幼弟孟传临帖。 孟传才六岁,矮墩墩的一个小娃娃,笔都拿不太稳,就要站在他的专属小桌前抄书练字了。 孟少庄主蹲在幼弟身侧,手肘支在膝头,两只手掌托着腮帮子,愣是把一张俊脸挤得五官乱飞。 孟传毕竟是小孩子,早就坐不住了,眼睛骨碌碌地一转,故意问自家大哥道。 “秦家来人了,大哥不去迎接吗?” 孟休头也不抬:“与你无关,安心练你的字。” “哎?可是我想去看看大嫂耶,我还没见过大嫂呢。”小孩子藏不住心思,被拒绝了的孟传万分失落。 孟休道:“没事,很快就不是你大嫂了。” 端的是一个冷酷无情。 不就是抄一天的书、练一天的字吗?他小时候吃过的苦,弟弟也别想躲掉! 第9章 孟传瘪了瘪嘴,顶着大哥冷酷无情的目光,认命地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再次提笔。 即使累得胳膊都麻木了,他落笔时也是横平竖直,几乎没有颤抖。 忽然,有下人扣响了书房的门:“少庄主,庄主请你去霜红园。” “霜红园?父亲把秦家人请到那里去了?”孟休搓着脸起身,“好,我去一趟。” 幼弟孟传猛地抬头,面露期待之色,急切道:“那我呢?” 那下人道:“庄主并未提及小公子。” 孟传伸手一捉,拉住了大哥的袖子央求道:“大哥,让我也一起去吧,父亲不会生气的。” 孟休轻飘飘睨他一眼:“我会生气。” “……哦。” 孟传打了个寒颤,蹭的放开手中的袖子,比起疼爱幼子的父亲,他更害怕这个“铁石心肠”的大哥。 孟休丢下一句话就推门而出:“传儿,你好好写,起码十张,等我回来检查。” “知道了。”孟传垂头丧气。 恰逢初秋时节,还不到霜红园色如烟霞风景最盛的时候,但红绿交错晕染,也别有一番风味。 孟休从另一个小门进入园林中,特意绕了一个大圈,迎面向父亲和秦家的贵客走去。 “小子孟休,见过秦家主、秦小姐,见过各位长老、公子。”他团团执礼,脸上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意,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孟肃笑道:“休儿,还不来见见秦家大小姐,你也快到成亲的年纪了,我们做父母的就免不了要操这一份心喽。” 婚约双方都已到场,就能顺理成章地谈到联姻一事,然后让秦家提出解除婚约,此行的目的便算是达成了。 孟休依言上前:“秦小姐。” 秦思悯冷冷点头,就没有其他反应了。 秦瑞假意责备女儿道:“思悯,孟少庄主在同你说话呢。” “……孟少庄主。”秦思悯僵了一下,低头行礼。 “诸位见笑了,小女不善言辞,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孟休忽的提高声音:“哎,父亲操心孩儿的婚姻大事,但联姻一事也要看双方是否愿意才是啊。” 孟肃皱眉,休儿想做什么,这和他先前设想好的流程不太一样啊。 “休儿不愿?” “不愿。”孟休坦然道,“孩儿的妻子必然是齐圣山庄的主母,在外需交益友、结善缘,在内需理中馈、抚臣仆,既要斡旋得失而为众女官之表率,又要调停恩怨而为众宗妇之典范。” “秦大小姐天生剑意,凛然刚正,就更不该困于宅院,为男子蹉跎青春了。” 秦瑞眉毛一挑,对这位少庄主又高看了一分:“少庄主的意思是……” “我齐圣山庄重文,而蓬莱秦家尚武,何苦要让两个不合适的人结为夫妻,相互磋磨半生呢。”孟休悠悠叹气道。 本该是由秦家提出的退婚,最终却从孟休口中说了出来,但他给出的理由又让人挑不出错,将分寸把握得极好。 秦瑞也笑:“孟少庄主深明大义,伯严兄,你看,我俩操心儿女的婚姻,但他们可未必领情啊,要不这婚约……” 孟肃做出为难的样子:“这婚约毕竟是家父与秦老家主定下的,我们也不好辜负老一辈的一番心意呀。” 两人相互推阻几句,最后仍然是解除了这桩婚事,将婚契拿到手后,双方皆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就算不再是姻亲,秦家也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自然要在齐圣山庄留住一两日,安排好秦家人的下榻处后,孟肃一把将想走的大儿子拽入了里屋。 “休儿,你想要做什么,不是说好让秦家来提出退婚的吗?” 孟肃有些气闷,虽然最后的结果和预期的一致,但大儿子又不听话了,让这位人前温文尔雅的孟庄主颇为苦恼。 孟休没心情管他急得跳脚的父亲,已经一手环胸,一手捏着下巴陷入沉思。 “孟休!”孟肃心里窝火,“我问你话呢,你这么做让人家小姑娘多没面子,以后还怎么嫁人!” 孟休懒洋洋:“可人家也未必想嫁啊……我有急事,等你们假惺惺地应酬完不知还要多久,倒不如直接快刀斩乱麻。” 孟肃察觉到儿子隐隐的烦躁,疑惑道:“你发现了什么?” 孟休问:“今日来访的秦家子弟中,最好看的那个是谁?” “秦家就带了那几个姑娘来,容貌最出众的就是秦大小姐呀。”孟肃大惑不解。 孟休啧了一声:“男的!” “你是说秦阁主?”孟肃这才恍然大悟,“他叫秦昆玉,是秦家上一任家主的亲传弟子,秦家主的小师弟,现今掌管着玄鸟阁。” 言罢,他警惕地盯着儿子:“我警告你,你可别乱来啊。” 孟休轻踢了他一脚:“我不好龙阳!”停顿一下,“那人修为如何?” “出了名的朽木,勉强到了炼精化气初期——你该多关心一下各门派的消息了。”孟肃被儿子踢了也不生气,侧身躲开后回答道。 孟休沉下脸色,郑重道:“不,那个秦昆玉绝对不简单。” “什么?” 面对父亲的疑问,孟休指了指自己的丹田:“你知道的,我在用灵气蕴养一柄神器,至今已三年有余,神器也只是不再抵触我的控制罢了。” 孟肃微微颔首,整个齐圣山庄,除了孟休之外,只有他知道所谓的“修为尽失”是怎么回事。 三年前,孟休得到了一件上古神器,然而神器有灵,不愿为他所用,孟休就将神器纳入丹田,不断地用自身的灵力与神器的气息磨合,用了三年才有了些许效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外界传闻的修为尽失,只不过是孟休为自己全力蕴养神器,因此无法调用过多灵力而捏造的借口。 “这和秦阁主有什么关系?” 孟休目光深沉,高耸的眉宇让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阴影,神色晦暗不明。 “在接近他时,神器出现了一些异动。” “它似乎……很亲近秦阁主。” ………………………… 此事已毕,秦家人也不再多做停留,第三日就启程回了蓬莱十一岛。 谭奇许是玩累了,一路上都异常的安分,秦琢对此很是满意。 “秦思慎来找过我了。”谭奇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你最好称他为敬终公子。”秦琢看着走路歪歪斜斜、脚下都打着飘儿的谭奇,放慢脚步,扶了他一把,“他来找你做什么?” 谭奇推开秦琢的手,倔强地表示他自己能走。 “他问我有没有本命灵器,还说最近藏珠堂在整理秦家宝库,届时会有许多灵宝分发给族中子弟,他可以帮我挑一件品质好的,可我不知……不记得了,而且你也说让我离他远点,就没有答应。” “是该如此。”秦琢微微颔首。 “所以我有本命灵器吗?” “据我所知,没有。” “以后会有吗?” “别急,等你突破到炼气化神的境界,藏珠堂的宝贝够你挑的了。” “那还要好多年呢……对了,昆玉师叔,你为什么要我远离敬终公子呀?” 秦琢脚步一顿,侧过身看着谭奇,见他的双眼懵懂又清澈,带着一派没有被人情世故污染过的天真。 秦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你能听懂的话来说,家主对如今的少主并不满意,恰好敬终公子对家主之位有意,而他的能力,秦家上下有目共睹。但家主举棋不定,长老堂主都不敢轻易站队,我们这些依附秦家的人还是少掺和吧。” 第12章 谭奇这下听明白了,连连向秦琢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参与其中。 他们出去的几日,玄鸟阁有其他守卫看管着,出不了大问题,可是当两人踏入玄鸟阁的大门时,却听到一阵争执声传来。 “那……灵宝,不,不好……去换、换掉!” “相信我,这是好东西,特别适合阁主。” “不、不信,你……你去跟藏、藏珠堂主说……” “帆弟,你想想,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明、明明,总是……骗、骗我。” “哎,这可是要送给阁主的灵宝,我怎么会乱来!” “……” 前些日子,秦家管理宝库的藏珠堂计划重新整理一份灵宝名册,还向玄鸟阁借了些人手,许诺结束后不但有工钱领,所有帮忙的人还可以各挑一个低阶灵宝带走。 多亏秦家财大气粗,换个弱小些的家族都不敢这样雇人。 “润风,泽田。”秦琢略微提高了嗓门喊道,“藏书阁禁止喧哗。” 乍闻阁主的声音,争执中的两人一下子噤声了。 紧接着,书架后探出两张相似的面孔来。他们两人,一个叫许云烟,字润风,另一个叫许雨帆,字泽田,是一对同胞姐弟,今年二十又三。 许氏姐弟的父母是秦家的家臣,在一次与异兽的战斗中意外丧生,秦家怜姐弟俩幼失怙恃,便交于前任玄鸟阁主抚养。 上一任玄鸟阁主就是如今掌罚的悬镜堂之主,但是许氏姐弟更喜欢玄鸟阁,就没有跟着去悬镜堂就职。 反正都在摩星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在哪儿不一样? 秦琢问:“怎么吵起来了?” 许雨帆和许云烟乖乖立正站好,对视一眼,许云帆便把姐姐往秦琢的方向一推,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 “润风,你先说。”秦琢开始点名了。 许云烟搓了搓双手,说:“藏珠堂主不是让我们自己挑灵宝吗?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把灵剑,觉得这把剑特别适合阁主,就将它带回来了。” 秦琢听完,又向面颊憋得通红的许雨帆抬了抬下颌:“泽田有什么想说的?” 许雨帆的脸红扑扑的,但是他有先天的口吃之症,一着急就更说不出话来了。 “阁、阁主……那把剑就在、在……” 他结巴了半天,秦琢耐心地等他的舌头转过弯儿来,并不催促。 “在……姐姐房里,可是,那把剑,太差了,不、不好。” 秦琢温和道:“所以你想让润风去换一件灵宝?” 许雨帆抿着嘴唇点点头。 许云烟一撇嘴:“阁主,我的运气如何,你是知道的。我有一种感觉,这把剑会非常适合你。” “又、又是……运气,你不能,总、总是迷……信运气。”许雨帆磕磕绊绊地反驳。 说起许云烟,秦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因一件事——她的运气特别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扔骰子,说扔几就扔几,走在路上能捡银票,和别人打的赌从来没输过,凡是涉及概率的事,似乎连老天都在偏心她。 旁人将此当做饭后谈资,只有她的弟弟忧心忡忡,担心许云烟太过相信自己的运气,将来会因此吃大亏。 听完事情的经过,秦琢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对许云烟道:“能先把剑取来让我看看吗?” “我这就去拿!”许云烟哒哒地从前门跑出,差点踩了门口假寐的黑石子一脚。 “阁……主!”许雨帆急声道。 秦琢冲他摆了摆手,安抚他说:“无妨,先看看再做打算。” 第10章 “本该是把好剑的,真是可惜了。” 临时拿来存放灵剑的剑匣被秦琢打开,灵剑安静地躺在剑匣中。 剑格的雕饰磨损得严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剑身也锈迹斑斑,黯淡无光,宛若一个伤痕累累的将军。 几人围了上来,谭奇最好奇,一直在边上探头探脑。 “好旧的剑,都锈成这样了,这还能用吗?” “不如请铸剑师重新锻造一下吧。” “重、重新锻造……还不、不如直……接换一把……” 秦琢对三个小辈的质疑声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落在剑锋上,顺着暗色的锈迹下蜿蜒逶迤的纹路,慢慢地描摹着整把灵剑。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竟在逐渐溃散,瞳孔里只剩下雾蒙蒙的一片,宛如乌云遮月,光华尽收。 他忽然抬起了一只手,一寸一寸向剑匣中的剑身探去。 “阁主?”许云烟最先发觉了他的不对劲儿,下一刻便惊慌地呼喊起来,“不好,快拉住他!阁主出事了!” 谭奇大惊,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拦,许雨帆也连忙想将剑匣拿远。 但他们的动作都没有秦琢快。 秦琢的眸光空茫,不知望向了虚空中的哪一处,径直将手掌重重地压在了剑身上,即刻五指收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从匣中拎起。 就在此时,那把残破腐朽的灵剑忽然间一声长鸣,如龙吟虎啸,钝刃爆发出一道凌厉剑气。 握着剑身的秦琢首当其冲,他与灵剑相触的那只手顿时鲜血淋漓,那伤口横七竖八,皮肉外翻,显得分外狰狞。 说来也怪,鲜血不断地喷涌而出,可是竟没有一滴落在地上。 血色刺痛了众人的眼睛,但秦琢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痛楚,僵直着手臂,任由握着剑的那只手血流如注。 “阁主!” “昆玉师叔!” 惊呼接二连三地响起,秦琢却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身体凝固在原地,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他看到了一片苍莽荒原。 荒原上只有无数山海异兽成群结队地游荡,地面被踏得颤栗,隆隆作响,各式各样的嘶吼鸣叫不绝于耳,交织成一首古老的乐曲。 不少异兽正在厮杀,为了食物、为了领地、为了后代,血腥气激荡,直到一方殒命。 庞然如山的阴影在原野上飞速移动,不知有多少孱弱的生灵在顷刻间与泥土合为一体,呼啸的狂风持续带来危险的讯号。 秦琢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异兽,每一头异兽都肌肉虬结,强壮威猛,在那样久远的年代里,只有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存活下去。 扑通——扑通—— 远古的野性让秦琢加快了呼吸,血液在胸腔中奔腾,敲击着他的心脏。 忽有剑光自天外而来,如破开阴霾的第一缕阳光,照彻千万里山河,金光熠熠,令人不禁顶礼膜拜。 气息浩渺,剑意纵横。 所有的山海异兽停止了动作,整齐地抬头望向剑光降临的方向,随后竟纷纷屈膝,俯跪下去,屈服于那一剑所展示的无上威能。 天地都寂静了,岁月长河似乎也为之放缓脚步。 秦琢不禁睁大眼睛,耳边一阵轰鸣。 这是…… 他目不转睛注视着这幅不知来自多少年前的画面,古老的壮阔让他豪情万丈,可却吓坏了身旁的人。 他们只看到秦琢一把握住剑身,然后就不动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谭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也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啊!”谭奇抓着秦琢的手,一根一根去掰他的手指,试图把剑从他的手里取下来。 “要不我去找人来帮忙,对了,家主,家主在哪儿?!” 但是他用上全身的力气都没能掰动一丝,又怕伤到秦琢,急得抓耳挠腮。 “这……怎么会这样……”许云烟也慌神了,情急之下,一指点在了秦琢的眉心,尝试用灵力刺激他的意识,“阁主,醒醒,阁主!” 还是许雨帆眼尖,立即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看!” 另外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秦琢手上流下的献血渐渐蔓延,几个呼吸之后就包裹了整把灵剑。 剑身轻颤,竟像是有了生命,每一次的抖动都是它时隔多年的吐息。 “这把剑……这把剑……”谭奇猛地抬高嗓门,喉咙里回荡着风声,震惊得几近破音。 “这把剑在吸他的血!” 许云烟一愣,正想说什么,屋中就被刺目的白光所吞没。 谭奇被吓得惊叫一声,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尾椎像是被锤砸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许云烟的感受更为真切,有一股磅礴的灵力自秦琢的眉心迸发出来,她就好像一片落叶,被轻飘飘地扫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阁主只有炼精化气初期的修为,这不是他能拥有的灵力! 许云烟心中思绪万千,那股灵力则以秦琢为中心扩散开去,掀起了一阵狂风,却在书架前戛然而止。 “又怎么了!” “不、不知……道啊!” “妈耶!” 光芒微弱下去,他们终于重新获得了视物的能力。 第13章 秦琢直愣愣地盯着这把剑,表情还有些茫然,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灵动。而他手上被剑气划出的伤口,不知何时竟然尽数痊愈了,连红痕都没留下。 “阁主,你没事吧?”许云烟第一个冲了上去,“你先把剑放下,太危险了!” 秦琢后退半步,避过了她伸出的手。 “阁主?” 秦琢对着满脸不解的几人微笑,握住剑的手从剑身换到了剑柄,取来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起灵剑来。 “润风这次的感觉是对的,这把剑的确来头不小。” 谭奇忙问:“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琢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也不太确定,或许是和这把灵剑产生了共鸣,它需要我的血来复苏。现在它的灵性已被唤醒,我想再和它交流一下。” 他确定这把剑是可以交流的,因为在那个远古幻境里,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这把剑的喜悦和兴奋,还有对极致的战斗的渴望。 “这样很危险!”此时的许雨帆倒是不结巴了。 许云烟也不赞同地说:“早就有大能说过,一切需要鲜血的灵宝都是邪恶的,放着灵力不用,偏偏要以鲜血作引,这把剑能是什么好东西啊!” 秦琢没有说话,专心致志地擦着灵剑,说来也怪,用他的鲜血浸润过后,剑身上的锈迹居然一擦就掉,露出底下雪亮的锋刃。 他忽的展颜一笑,轻轻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抬头,对许云烟说:“一切需要鲜血的灵宝都是阴邪的,这句话放在现在并没有错。” 他丢了软布,向他们展示焕然一新的长剑。 “但是放在上古时期却是不成立的,因为那时灵力的运用方式尚且粗糙,鲜血对古时的修士来说是,恰恰最好的媒介。” 谭奇瞪大双眼,声音颤抖:“难道这剑……” 秦琢松快地笑了起来,先是轻声的浅笑,而后演变为一点都不矜持的大笑。 “帝颛顼有曳影之剑,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 “后至唐尧之世,大禹治河,得之于衡麓,用以斩妖诛怪。” “这,就是曳影剑!” 一言既出,四下皆惊。 曳影剑!传说中的上古神器! 谭奇诧异道:“你没有搞错吧?曳影剑可是上古神器,怎么可能会在秦家宝库里啊?”但他的神色格外激动,明显是相信了秦琢的说法。 “不会错的。”秦琢肯定道。 虽然除了那声亦真亦幻的龙吟虎啸外,并没有其他证据证明这把神剑的来历,但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他,不要怀疑,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曳影剑。 “拜托你们为我护法,我需要再与此剑交流一番。” 秦琢说着,一边走到门口,立即就被黑石子扑了个满怀。 方才秦琢出状况的时候,这只孟极也心急如焚,可是主人说过,白天没有命令不能进屋,他只能在门口徘徊,不断焦躁地往主人的方向张望。 “好了,好了,我没事。”秦琢双肩都被黑石子压得一沉,“黑石子,看好门,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孟极——孟极——” 黑石子恋恋不舍地蹭了蹭他的脸,跳下去,像只石狮子一样蹲坐在玄鸟阁门口。 秦琢回过身,让实力稍弱的许雨帆和谭奇在这里等候,自己带着许云烟登上了玄鸟阁的顶层。 最高层没有放书,空间较大,视线开阔,方便许云烟观察周边的动静。 秦琢盘坐于地,将没有剑鞘的神剑放置在膝头,调整好呼吸的节奏,便闭上了双眼,让神识沉浸到曳影剑中。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正在读取一柄剑的记忆,这种神识与身体分离的感觉他只在周负的梦境里体验过,虽然感知很陌生,但并不至于让他难受。 仿佛只是一眨眼间,亦或是一辈子那样漫长,在轻微的晕眩后,秦琢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视角有些低,他附身在了曳影剑上,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彩色海洋,很快就如潮汐般退去。 秦琢发现自己虽然不能动弹,但可以随意转动视角,观察四周景物。 他略微转过一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女人面孔,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上,使圣洁的脸庞流露出几分魅惑。 他又转到背面,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修士。 还没等看清老修士的五官,两道身影就飞速远去,扭曲成一团无意义的光影。 他竭尽全力分辨,也只能模模糊糊听到几个连不成句的词语。 “……黄河……淮阴……” “……禹……龟山……镇压……” “……秦家……多谢……” 果然和大禹有关,难道这把曳影剑曾经镇压着什么妖魔?又为何流落到秦家的手上,还似明珠蒙尘,在宝库里扔了那么多年? 淮阴,龟山? 他记得龟山下镇压的是…… 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打断了秦琢的思绪,迷离的色彩组成了新的画面。 “多谢沧海君相助,待良成就大业,便来归还曳影剑。” 沧海君,良? 留侯张良! 张良曾到淮阳县学礼,在东方结交了沧海君,共同制定刺杀秦始皇帝的行动计划,更从沧海君的手中得到了奇物曳影剑。 秦琢慌忙抬高视线,便见一名相貌柔美的青年,眉宇略显阴郁,满目决绝之意。 而青年对面的沧海君外表毫不起眼,但举手投足间却有虎豹腾跃之姿。 他听沧海君道:“曳影剑有灵,四方有乱则腾空飞袭,千里克伐,无可抵御,此去凶险,望君珍重。” 话音未落,场景再次变换。 秦琢只好把所有的疑问放回心底,等待下一个场景的出现。 须臾,眼前便豁然开朗。 草木掩映着荒凉的黄河故道,远方衣冠攒动,过来一队人马。旌旗斧钺,云幡华盖,正是大秦皇帝的銮驾。 张良带着沧海君为他找来的力士,藏身在驰道旁茂盛的树丛中。 蝉鸣聒噪,沙尘漫卷,风起博浪沙! 第11章 始皇帝的车队行进迅速,为首的车架在路过一个拐角时,沧海君寻来的力士猛地从草丛中窜了出来。 只见他叉腿而立,举起足有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扬手就掷。 秦琢被寒光映得晃神,木屑与沙石飞溅,为首的六马车架砰然炸裂。 大铁椎淹没在路旁的烟尘中,车架侧翻在地,那几匹矫健的御马也被带着跌倒,马蹄纷乱地踩踏着地面,不住地咴咴哀鸣。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一众文臣武官急忙下了马车,垂手立在路边等候指示。 连秦琢都看得出来,这些臣子们惊慌,却并不失措,更不用说日后的汉初三杰之一,谋圣张良。 计划失败了! 嬴政根本就不在为首的马车上! 那个力士早已夺路而逃,张良心里万分焦急,现在若是离去,恐怕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就他进退两难之际,紧随其后的第二辆车停下了,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挑开锦帘。 帝王的身影烙印在张良的瞳孔中,虽然只是一抹不甚明晰的玄色,但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位前无古人的皇帝气势之强盛。 如山岳,如深渊。 张良屏息凝神,帝王缓步走出了车厢,目光扫过众人,漆黑的双眸看不出喜怒。 同乘一车的上卿蒙毅也下了车,侍立在君主身侧,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这个暴君的长相和张良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眼前的帝王眉眼凌厉,姿容俊美,好似一把淬血的秦剑,亦或是一块厚重的石碑。 拼了! 张良握紧了曳影剑,紧了紧蒙脸的黑布,确认伪装完好后,他双腿发力,突然暴起冲向了他的灭国仇人。 “暴君,受死!” 不成功,便成仁! 张良大喝,曳影剑划出了一道流星般的白光,锋芒毕露,刺向嬴政的胸口。 即使知道博浪沙刺秦最终失败了,秦琢仍然紧张起来,以剑的视角凝望着这位统一六国的君王。 的确是风华无双,深沉莫测,却足以令此方天地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 蒙毅的双眼兀的瞪大,而嬴政却只是微微侧过了头,眼底的沉静让人难以看穿。 快躲开啊,你愣着干嘛! 秦琢毫无由来地为这位千年前的古人感到焦虑,但他现在是一把剑,只能在心里无声呐喊。 “陛下!” “保护陛下!” 随行官员的高声呼喊充塞了所有人的双耳。 这时,始皇帝所在的车厢里又钻出了一个矮墩墩的小孩,麻利地跳下来,张开瘦弱的双臂,挡在了大秦皇帝的身前。 张良的剑招不禁停顿了一瞬。 没听说始皇帝出巡还带上了哪位公子啊? 第14章 那是个只有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短手短脚,走路都还摇摇晃晃,但他的目光清明,透着不符合年龄的镇定。 附身在曳影剑上的秦琢也愣住了。 这小孩…… 不是幼时的自己吗?! 他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心里惊疑不定。 对呀,始皇帝身前的小孩,的确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啊! 秦琢心烦意乱,这……这怎么可能! 张良的迟疑只有半息,家国仇恨催促着他刺出这一剑,曳影剑上锋芒更盛,裹挟的剑气纵横无匹,将前来阻拦的护卫尽数荡开。 张良蓄力再刺,剑尖直指嬴政。 就差一点! 去死吧,暴君! 可是,就在剑锋即将刺中大秦皇帝之时,曳影剑突然凝固了,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在空中。 张良一愣,手腕发力下压,试图将曳影剑劈向始皇帝,却无端遭受了强大的阻拦,不能挪动神剑分毫。 他和大秦皇帝之间似乎隔着一堵看不到的墙,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近君王的身。 即使多智如张良,也难免一阵心惊,怎么回事,这暴君用了什么妖法! 再看向那大秦的皇帝,只见他面不改色,那双眼睛里出乎意料的没有丝毫嘲讽,有的只是漠视。 嬴政根本就不在意他策划的这起刺杀! 张良往后一抽,这次他终于顺利地拉动了曳影剑,可是大秦的卫士都已重新整队围了上来,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机会。 再不走,自己就要折在这里了。 张良足尖一点,如闪电般急速后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入丛林之中。 离开前,他回头一眼,看到嬴政垂眸望着身前的孩子,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素来冷峻的眉眼终于染上一丝柔和。 而那个小孩像是白玉雕成的娃娃,正乖巧地依偎在嬴政的身边。 铁血威严的始皇帝,也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吗? 张良不知道,秦琢亦想象不出。 青史太过单薄了,写不尽古来圣贤的一生,更无法承载起这位千古一帝全部的喜怒哀乐。 张良只是曳影剑的使用者,而秦琢却是与曳影剑神识相连。 秦琢能感受到,张良无法刺出曳影剑,并不是始皇帝动了什么手脚,问题恰恰出在了这把神剑本身。 曳影剑的灵性在拒绝。 如果刺中始皇帝,那小孩就免不了被剑气所伤,而曳影剑不想伤到他。 那个孩子究竟是谁,为何会与自己有着同样的面孔? 他和曳影剑有着怎样的渊源,让神剑宁可违背张良的意愿也不愿伤害他? 来不及深思,秦琢眼前忽然一黑,汩汩水流声由远及近,在他的耳畔盘旋萦绕。 水? 他想起第一个场景中,那名美丽女子被水濡湿的长发,还有她与老修士口中隐约提到的黄河淮水。 果不其然,在视野亮堂起来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奔腾的大河。 咆哮,澎湃,波涛如怒,峰回路转,汹涌浩荡的河水像千万匹飞驰的骏马,卷起的惊涛骇浪被强力撕成碎片,珠白的浪沫涌起又渐渐溃散。 也许是暴雨将至,水面呈现出死寂的岩灰色,乌云在天际翻滚,晦暗而凝滞。 曳影剑离水面太近了,秦琢感觉自己会掉下去,连忙向上看。 男人坚毅的面庞闯入了他的视线,蓬头垢面都挡不住男人身上散发的锐意。 对秦琢来说,这张脸是陌生的,但在看到男人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他的名号。 禹。 《山海经·海内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大地上四处都是洪水,鲧未经天帝同意,就偷了他的息壤来堵塞洪水。天帝派祝融把鲧杀死在羽山的郊野。鲧死之后,从他腹中诞生了禹。天帝于是命令禹治理洪水,禹最终施行土工,扼制了洪水,并划定了九州。 以上传说的真实性已不可考,但大禹治水却是真切存在的事实。 这个时期的曳影剑就在大禹手中,在治水途中不知斩下了多少妖魔的首级。 年轻的大禹意气风发,指着眼前的滔滔长河大笑道。 “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予在此立誓,将决九川致四海,浚畎浍致之川,与益予众庶稻鲜食,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众民乃定,万国为治!” 始终不渝的誓言立下后,便是“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而不敢入”。 望着吞噬了平原田地的洪水,秦琢感慨万分。 就在此时,画面开始震颤,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这是溃散的前兆。秦琢急忙环顾周围的环境,想从中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他再次看到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画面。 在大禹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头似龙非龙、似马非马的异兽,背部长有奇异花纹,四蹄踏浪,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如履平地。 那异兽背上驮了一个身披兽皮的少年。 虽然那个少年灰头土脸,但秦琢还是在惊鸿一瞥中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张脸,分明就是舞象之年的秦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始皇帝身边有个与他幼时模样相似的孩童,大禹边上那个骑着异兽的少年也长得与他完全一样! 他们是谁? 或者说……自己是谁? 秦琢心乱如麻,脑子里一会儿是始皇帝温和地看着小孩,一会儿是少年骑着异兽跟在大禹身后。 如果说孩童和少年是同一个存在的话,他是如何跨过两千年的岁月的?又为何会从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变成一个垂髫幼童? 他茫然地问自己——我究竟是谁? 不,不,不对! 这不是他,他是蓬莱秦家的养子秦琢秦昆玉,无论是初至摩星岛时短暂却快乐的孩提时代,还是跟着秦老家主云游天下的那十几年,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可是,可是…… 画面在他眼前支离破碎,接下来的场景都如同隔了一层浓雾,看不清人影,连说话的声音也时断时续。 “……众神……人族不能……” “……西……玉山……恐怕会……” “……我等必须……颛顼……” 玄帝颛顼,姬姓,高阳氏,黄帝之孙,曳影剑最初的主人。 像是有不可胜数的野蜂在秦琢的耳畔嗡嗡鸣叫,叫得他心浮气躁,又感觉头疼欲裂,晕眩之感再度淹没了他。 再回神,他已经脱离曳影剑的记忆,好端端地坐在玄鸟阁中了。 “阁主,你没事吧?” 在边上无聊到原地转圈圈的许云烟一见秦琢睁眼,立刻冲到了他的面前。 “无事。”秦琢微微摇头。 除了有些恍惚之外,接受曳影剑的记忆并没有给他带来其他危害。 他垂下眼睛,手指抚摸过剑锋,不可思议地从一把剑上体会到了血脉相连的感觉,这让秦琢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罢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首先要弄清楚,曳影剑会何会在秦家宝库里。 根据第一段影像可以推测出,是那名秀美女子将曳影剑送给秦家的。 禹,龟山,镇压。 这三个关键词,很容易让秦琢联想到淮涡水神无支祁。 传闻无支祁长得像一只巨大的猿猴,青躯白首,金目雪牙,在大禹治水时兴风作浪,最后被大禹锁在了淮阴的龟山脚下。 或许这把神剑就是大禹用来镇压无支祁之物,正因如此,张良才对沧海客说,会归还此剑,因为一旦镇物离开太久,淮涡水神就会破封而出。 那段对话中还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词。 黄河。 这和黄河有什么关系? 秦琢百思不得其解。 “润风姐,下面有……欸,昆玉师叔搞完了?”谭奇的脑袋突然探出来。 秦琢收敛思绪:“何事?” “下面有个叫陈聆儿的人找你。” 许云烟道:“广闻先生?她怎么会突然来找阁主?” 在她的印象中,陈聆儿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和秦琢几乎没有交集才对呀。 “一些私事。”秦琢起身,“随我去迎接。” 他先前拜托六长老陈聆儿,查一查周负留下的图腾的信息,如今来寻他,兴许是查到线索了。 第12章 下了楼梯,就见陈聆儿翘着脚坐在桌边,许雨帆正勤快地给她端茶倒水。 秦琢轻咳一声。 陈聆儿立刻放下了腿,坐直上半身。 “秦阁主。” “六长老。” 两人相对而坐,许云烟拉着谭奇和弟弟回避,许雨帆走前,还眼疾手快地给秦琢也塞了个茶杯。 秦琢摸了摸那只小巧的青花白瓷杯,冷的,又看了一眼陈聆儿手中杯口升腾的袅袅热气,没有说什么。 第15章 “你先前托我查的,倒是有了一些线索。”陈聆儿单刀直入,“不过我不确定你需要的是哪一部分,就整理了一下,全部给你送过来了。” 一边说,一边给秦琢递上了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最上面的一张墨迹还没干透,显然是刚刚归整完就赶到玄鸟阁来了。 “多谢六长老,您费心了。”秦琢微微起身,双手接过。 他没有急着细看,而是扫了两眼就收在一旁,取过一个雕刻了玄武纹饰的檀木镇尺压在上头。 “我近日得了一块梧桐木,据说品相极佳,可惜我不懂这些,可否请六长老帮我品鉴品鉴?”秦琢礼貌邀请道。 桐木的用处之一就是做琴的琴面,陈聆儿是喜乐爱琴之人,本命灵器也是一张瑶琴,而秦琢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把那块桐木作为谢礼赠与陈聆儿。 陈聆儿却直白地回绝道:“这类东西,我收的够多了。”放下茶杯,用大拇指反手点了点玄鸟阁外,“你门口池塘里的那些鱼倒是好看得紧。” 秦琢立即心领神会:“六长老若不嫌弃,我便送您几条,也算是聊表心意。” 玄鸟阁的侧门外有个小水池,是秦家主派人挖的,还带着秦琢挑选了一些鱼苗养在里头,平日里为了赶跑贪吃的猫狗狐狸,黑石子可耗费了不少精力。 秦琢对这些摇头摆尾的鱼无感,但仍然在细心照料,现在看着一池漂亮的小家伙,心情也会欢悦不少。 有几次,秦家主过来看鱼,抓了把鱼食洒在水里,发现这群灰扑扑的鱼儿被秦琢养得晶莹剔透,连进食都是斯文有序地分享,吃完后便会矜持地摆尾巴,小口地吐泡泡。 如果池边围观的人多了,鱼儿们甚至还排好队形游动起来,鳞片光泽艳丽,尾鳍丝滑优美,摇曳生姿,引得众人掌声雷动。 秦家主和脱胎换骨的小鲤鱼们对视好半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瑞半夜从床上坐起:不是,小师弟是怎么养的鱼啊? 虽然鱼苗是秦家主掏私钱买的,但所有人都默认这些鲤鱼的主人是秦琢。听到陈聆儿想要鱼,他不假思索便一口应下。 他带着陈聆儿来到水池边,指着水里的鲤鱼,问陈聆儿想要哪几条。 陈聆儿的博学多闻同样表现在了这个方面,她的目光扫过,脑中随之跳出了鲤鱼的品种、长势乃至年龄的信息,一眼就选出了池中长得最好的那几尾锦鲤。 可这鱼是秦琢辛辛苦苦养大的,她总不好狮子大开口,把最好的鱼都挑走,于是就随手点了三四条品质中等偏上的。 秦琢想去给她找个容器,陈聆儿却表示不必麻烦。 她单手掐了一个驭水的法诀,灵力的光辉在指尖跳跃,一个圆溜溜的大水球从水面上浮现而出。 水球里包裹着的,正是陈聆儿点名要的几条鱼。 鲤鱼们瞪着大眼睛,啵的一声吐出了个泡泡。 等到陈聆儿托着水球离开,许云烟才带着许雨帆和谭奇从后屋跑回来。 “昆玉师叔,那个操纵水的法术好厉害,我想学那个!”谭奇兴致勃勃地央求秦琢。 秦琢眼神慈爱,拍了拍他的小脑瓜:“无论多么简单的法术,都需要炼精化气后期才能施展呢。” “……哦。”谭奇顿时就蔫了。 “曳影剑事关重大,我要亲自去找家主一趟,玄鸟阁就交给你们了。”秦琢回到桌前,抄起靠在桌角的曳影剑匆匆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 “润风,辛苦你,帮我寻两本给孩童看的话本子,要有趣易懂一些的。” “好,阁主什么时候要用?” “今天晚上,拜托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虽然不知道阁主为什么突然想要看话本,但许云烟还是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秦琢微微颔首,提着曳影剑出了门,直奔历代家主的住处琼瑰馆。 《秦风·渭阳》唱到:“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琼瑰馆的名号正是来源于此。 秦瑞曾私下同秦琢抱怨过,什么琼瑰馆,不如叫穷鬼馆算了,馆中的东西基本都是几百上千年的老物件了,碰又不让轻易碰,换又不让随便换,住着实在不舒心。 秦琢走到琼瑰馆门口时,迎面撞上了面无表情的秦大小姐秦思悯。 虽然秦思悯满脸的“莫挨老子”,但秦琢还是能看出,这颗秦家主的掌上明珠有些闷闷不乐。 秦琢举目四顾,见周围没有什么外人,便上前关切问道:“思悯?” 秦思悯停下脚步,抬头看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秦琢却了然道:“不开心呀,夫人批评你了?” 秦思悯还是不出声,只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同时握紧腰间的长剑,洁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是因为少家主之位的事?” 秦思悯颔首,用脚尖踢了踢路旁的石块,呼吸粗重了一瞬,耳朵边垂下的翡翠玉坠急促地晃荡着。 关于秦家继承人的事,秦琢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说道。 “好啦,思悯,别不高兴了,等小师叔闲下来了,就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秦思悯把目光挪到秦琢的脸上,紧抿的嘴唇放松了一些,她盯着小师叔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们把天策也叫上。”秦琢耐性极佳。 秦天策,秦家旁支弟子,因此不从思字辈,他是悬镜堂主——也就是许家姐弟俩养父的亲子,天生神力,可惜是个傻子。 他虽是傻子,却是个心性赤诚的傻子,与秦思悯颇为关系亲近。 秦思悯缓慢地眨了一下漆黑如墨的双眼,这才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秦琢笑了,虽然秦思悯一句话都没说,但她的动作却明显轻快了起来,看来心里的那阵郁闷已经过去了。 秦思悯忽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张了张嘴,然而一个字都吐不出,脸颊顿时腾起了一朵浅淡的红云,表情有些局促。 秦琢的表情愈发柔和了,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剑。” 秦琢恍然大悟,将手里的曳影剑递给她,没有丝毫的迟疑:“你喜欢吗?” 这次秦思悯很快就给出了回应:“嗯,好剑,喜欢。”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曳影剑,翻来覆去地看着,端的是爱不释手,要不是秦琢用手指抵住了她的额头,她能把眼睛都贴到锋利的剑刃上去。 “我来找家主,你爹在吗?” 秦思悯扭头看向身后,又很快地转回来,继续抚摸着曳影剑。 看来是在的,秦琢心下明了。 “我就是为了这把剑,才来找家主的,我们进去细说吧。” 于是,他便带着秦思悯踏入了琼瑰馆的大门。 不多时,曳影剑就摆在了内屋的桌上,秦琢和秦瑞、秦思悯都围在桌边。 秦思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神剑,秦琢倒是先同秦家主寒暄了几句。 “夫人呢?” “隔壁生闷气。” “你们又吵架了?” “夫妻的事,怎么能叫吵架呢……” “这次是因为什么?” “她想让思悯成为少家主。” 涉及到了家主之位的继承,秦琢立即闭嘴,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将曳影剑的由来和与神剑共鸣一事尽数告知了秦瑞,只是隐去了始皇帝身边的孩童和大禹近侧的少年皆与他面容相同的事。 “不亏是许润风哪,这样的运气,真是名不虚传。”秦瑞啧啧惊叹。 秦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秦思悯突然吐出了两个字。 “夺淮。” 秦瑞看向女儿:“嗯?” 秦琢理解了秦思悯的意思:“思悯是说……黄河夺淮?” “祖秦历1415年至2079年间,黄河经历四次改道,最终以淮河的河道作为入海口。”秦瑞也立即跟上了思路,慢慢分析起来。 “这把曳影剑,大概就是黄河最后一次改道后,被那位女子送到秦家来的。”秦琢回忆着自己在幻景中的所见所闻,每一句话都是斟酌了几番后才开口。 “黄河的改道,恐怕对淮河水神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因此不必再以神剑作为镇物,可为何那位女子要不远万里,将曳影剑送到蓬莱十一岛来呢?” 秦瑞的目光闪了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嘴上却只是说着:“谁知道,兴许是因为与秦家私交甚好吧。” 秦琢瞥了他一眼,安宁的眼神忽有一瞬间的锋利。 那一眼如同昏黑夜色里的剑光,璀璨逼人却一闪而逝,等他收回视线,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良。 家主又瞒着他,秦琢心里暗自思忖,看来这不是他有资格接触的,不能再问下去了。 此时的秦瑞猛地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地搓搓手臂,怎么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今日也不冷啊,这才刚过白露呢。 第16章 秦瑞这边还在纳闷,秦琢那头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毕竟是近两百年前的事了,当事人早已作古,倒不如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秦瑞道:“眼下?眼下有什么问题?” 秦琢提醒道:“比如这把曳影剑的归属……” “哎?”秦家主大惊失色,“这可是曳影剑耶,神剑你都不要?” 秦琢也愣住了:“……啊?” “不,家主,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试图跟秦瑞解释自己的想法,“你看啊,思悯已经炼精化气后期了对不对?顶多三年,她就能突破至炼气化神的境界,需要一件本命灵器了。思悯本就天生剑意,又这么喜欢曳影剑,不如此剑就……” “不行!” 秦瑞抬手,打断了秦琢的话,面色是罕见的严肃。 “这剑是先人送至秦家,历代藏珠堂主保管,许润风慧眼识珠将其带出,又与你产生共鸣,被你的鲜血唤醒了灵性,怎么到头来竟要把它交给思悯呢?” 秦思悯也板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曳影剑,然后把剑往小师叔的方向一推,将双手背到身后。 “家主……” “好啦,不用再说了。”秦瑞亲自将曳影剑递到了秦琢手中,“我知道你关照小辈,但是昆玉啊,你别忘了,你也是我爹的亲传弟子,是我这个家主的师弟。” 秦琢下意识地接过曳影剑,指尖与它相触的刹那,他仿佛听到了神剑的欢呼,便不由地晃了神。 “这曳影剑呢,你就拿着,神剑认可你,你就是它的主人。”秦家主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沉稳的声音如清泉流入了秦琢心底,“执事们若有异议,就让那群人直接来找我!” 纵然秦琢端方稳重,一时也难免心潮翻涌,不得不垂下双眸,拼命掩饰着自己泛红的眼眶。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身长拜。 “琢,谢过家主。” 第13章 等秦琢的心情平复下来,秦瑞就打发女儿去隔壁陪母亲,自己则留下来和小师弟说说话。 “小奇怎么样了?三长老同我说,他的情况有些棘手,不好治啊。” 经过离魂秘术的检验,秦瑞基本确定自己那个古怪的系统出问题了,谭奇还是谭奇,只是失去了记忆。 秦琢心道,那个顶着谭奇壳子的人,连常识都不知道多少,兴许失忆确实是真的,但他不是谭奇也是真的。 可是离魂之术的失效又该如何解释呢? 秦琢把疑问压回了心底,上次已经出过差错,在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前,他不会在明面上质疑“谭奇”的身份。 于是他对秦瑞说:“几副药下去,一点药效都不见,这失忆之症怕是一时半会儿治不好了,不过谭护卫的身体倒还算康健,家主也不必过多挂心。” “那便好。”秦瑞点了点头,又感慨道,“谭家惨遭灭门之祸,若是小奇在秦家地盘上出了什么事,待百年之后,我该如何向他的父母兄长交代啊。” “家主抚养谭奇长大成人,教他学文习武、明德正心,已是仁至义尽了,若是谭家在天有灵,对家主也只有感恩戴德,何来怨怼呢?”秦琢连忙宽慰他道。 秦瑞不置可否,忽然问他:“昆玉,思源最近没给你添麻烦吧?” 此话一出,秦琢就知道秦思源偷看话本的事被秦家主发现了。 “家主多虑了,少家主一向安分规矩、待下宽和,怎么会给我们添麻烦呢。”他不动声色地笑着回答。 “安分?规矩?这些都是秦家的家主最不需要的东西。”秦瑞嗤之以鼻,“你别太惯着他了,该骂就骂该罚就罚,不用客气。” 秦琢道:“思源是少家主,而我只是个执事,就算是责罚,也该由悬镜堂出面,我一个藏书阁主又怎好越俎代庖?” 秦瑞摇头:“我和夫人都拿那小子没办法,他就愿意听你的话,无论是作为秦家执事还是师叔,你都该规劝他、教导他,免得始皇之后中,再出个荒唐的秦二世,图惹天下人耻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秦琢不应也得应了,何况他再驽钝也是秦老家主的亲传弟子,算不上师出无名。 秦琢在琼瑰馆用过午膳,出来时秦家主还顺带送了他一个剑鞘,用来安置曳影剑。神剑倒也不嫌弃,发出欢喜的鸣啸。 秦家主送别师弟,回身到桌前坐下,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顺便唤出了系统。 点开好感度的界面,往下划拉,找到秦琢的名字,视线右移,看向后头紧跟的数值。 ……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少?七十一? 秦瑞看着重新被封锁的资料图标,险些砸了手中价值连城的茶杯。 他沉默片刻,挥手关掉了半透明的小光屏。 心平气和地饮尽茶水,秦瑞的脸上一片空白,双目无神。 一定是系统坏了,一定是…… 秦瑞忽的重重一拍桌面。 搞什么啊!小师弟的好感度怎么会那么难涨啊! 而在另一边,被他惦念着的秦琢已经走在回玄鸟阁的路上了。 秦家子弟皆知秦琢是不佩剑的,御剑飞行是炼精化气后期才能做到的事,而以他的资质恐怕终生都无法达到那个层次。秦家也用不着他上战场,虽然他的剑法还可以,但除了必要的仪仗外,平常很少带着剑出门。 所以当秦琢带着一把宝光四溢的灵剑出现在人前时,众人或多或少都对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终于,有个外门弟子在同伴的推搡中上前搭话。 “秦阁主,你今日怎么带上灵剑了?莫非是修为有所精进?” 秦琢停下脚步,看着一张张好奇的小脸,温和道:“不,这把剑是他人所赠,神异非常,我很喜欢。” 弟子们齐齐哇了一声,其中一个说:“我以后也想要一把好剑。” “我也一样!” “还有我!” 秦琢便顺势勉励了几句,随后对带头上前的弟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日应该不休沐,你们怎么在这里?” 一个还梳着总角的小童叫起来:“我们刚刚从校场回来,吃过饭就要去书堂啦。” 秦琢提醒他们:“过午不食,八珍馆就快关门了。” “哎呀,不好!” “快,我们赶紧走吧!” 闻言,年轻弟子们纷纷神色大变,向秦琢告辞后就慌慌张张地向八珍馆跑去,翻滚的衣袖袍角带起一阵清风。 秦琢失笑。 刚踏进玄鸟阁的大门,秦琢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见往来的秦家子弟都井然有序地从书架上取书,翻看的动作也轻柔,间或有交流,都尽量压低了声音。 坐在门口记录的谭奇看到秦琢回来,热情地冲他招了招手,秦琢回以微笑。 满意地坐到属于阁主的位置上,秦琢将曳影剑架在一旁,取过陈聆儿送来的消息翻看起来。 遗憾的是,陈聆儿翻遍了秦家的藏书,也没能找到和秦琢手腕上完全一致的图腾,他们大胆猜测这个图腾代表的是不周山,于是找来了许多关于不周山的信息。 《淮南子·天文训》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而后便有了女娲炼五色石补天。 陈聆儿在下面写道:不周山是否就是所谓的天柱?如果是的话,它为何在共工怒触不周山前就已残缺,如果不是,它和天柱有何关系? 甚至对共工撞倒不周山的记载也各不相同,《淮南子·天文训》言其与颛顼相争,而《淮南子·原道训》又说他是与高辛争帝位。 高辛氏,即五帝中的帝喾,前承炎黄,后启尧舜,奠定了华夏之基。 古往今来,不周山笼罩着层层迷雾,有关记载相当有限,秦琢心事重重地揉着额角,他又不可能跑到不周山去,更不可能直面水神共工,所有疑问都无从解答。 不,不一定。 秦琢忽然间精神一振。 周负。 他是大禹时代的人,他或许会知道这些。 然而秦琢就是在想办法摆脱这个图腾的影响,最起码也要找到应对的方法,那就必须瞒着周负进行。 真让人头疼啊。 就在秦琢苦恼时,许云烟脚步轻快地来到了他桌前,递给他好几本封面涂得花花绿绿的书。 “阁主,你要的话本。” 秦琢道谢后接过放在一旁,随后长身而起,轻车熟路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前汉书》、一本《后汉书》,转到另一个书架前,挑选出了三国时期的史书。 他思考了一下,又把《魏书》和《吴书》放回,只留下了一本《蜀书》。 秦琢这才回到书桌前,把这些书和许云烟带来的话本叠在了一起。 暂时够了。 他这么想着,又对谭奇道:“谭奇,记一下,我借走了前后汉书和蜀书各一本。” 第17章 “啊,阁主你借书也要登记啊?”谭奇抬起头惊讶道。 “要记的,你如实记下来。” “好吧。”谭奇低下头,拿起用得生疏的笔,“记得要在一个月之内归还哦。” ………………………… 周负百无聊赖地看着阴沉的天空。 众帝之台仿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空间,分不清白天黑夜,连时间的流逝都无法明确地感知。 周负从诞生起就坐在这里了,千百年来,一步也不曾离开过,他并不是没有观察外界的手段,但那些方法消耗都太大了,他现在最经不起的就是非必要的消耗。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周负暗自估算着时间,距上次召秦琢入梦,差不多也快五天了。 五天见他一面,应该算不上打扰吧…… 此念一出就再也无法遏制,周负急忙整了整衣衫,将被搓成一小团的头发解开理顺,挺直了腰杆,确保自己充满了精气神,才手掐法诀,念诵咒语。 “月晦风寒,长夜阑干。沧海寰变,桑田何观。梦魂一缕,如立云端……” 他闭上双眼,让心神沉入了用灵力构筑起的梦境中,同时牵动了秦琢的神识。 秦琢再度踏上众帝之台,熟稔地坐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怀里的几册书放在周负的面前。 为了给周负带这些书,他今晚是抱着书躺下的,硌得他好半天都没能睡着。 “这是给我的吗?”周负惊喜地问道。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那些书扒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不愿松手。 秦琢点头:“是给你的,话本你可以看着解闷,史书能帮你了解昆仑之外的世界。” 周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只是抱着书一脸幸福的模样。 “别把书压坏了。”秦琢无奈道。 话音未落,周负立即松开了胳膊,把书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放之前还抹干净了并不存在的灰尘。 “其实,我对外界变化也不是一无所觉的。”周负认真地对秦琢说,试图向他证明自己并非蒙昧无知,“我能看到外面,只是机会比较少罢了。” 秦琢好奇地问:“怎么看到的?” 周负想了想,伸手同他比划着:“众帝之台附近有一个会移动的穹阙,我可以通过它来看到外面,但是会看到什么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穹阙?这是什么东西? 秦琢疑惑地想。 当他询问周负时,周负却不解地反问他:“穹阙就是一个大洞呀,你没有见过吗?” 秦琢哑口无言,看来周负这里是指望不上了,他脑中的常识和旁人完全不同,根本无法将他的知识向自己解释清楚。 周负却忽的一拍脑袋:“欸,我忘记了,外面好像已经没有穹阙了。” “为什么外面没有了?”秦琢赶紧接上一句。 “因为穹阙都被大家消灭了啊,帝台的这个穹阙是无害的,所以被留下来了。”周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秦琢恍然,穹阙被先辈消灭,说明它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而它的威胁在上古年代就已解除,所以他们这些被福泽的后人才不曾听说过穹阙。 虽然打了岔,但他没有忘记这次前来的主要目的:“你知道曳影剑吗?” “知道。”对于秦琢,周负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它原本是帝颛顼的武器,后来被帝禹得到,在镇压无支祁时,曳影剑作为封印的核心留在了龟山下。” 猜想得到了证实,秦琢没来得及高兴,又问:“曳影剑现在就在我的手上,会不会影响淮河水神的封印?” 周负老实:“我不知道。”见他有些失望,连忙补上一声“对不起”。 “好吧。”秦琢叹气,“曳影剑离开龟山很久了,也不见淮河水神跳出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他继续说:“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离开。” 周负想了想,表情诚恳:“我不回答的话,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不,我还是会走。”秦琢比他还真诚。 “……好。” 秦琢的心跳宛如擂鼓,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垂下脑袋、低眉顺眼的周负。 “你以前有没有见过,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第14章 周负说他来自大禹时期,而在曳影剑的记忆中,大禹身边就跟着一个和秦琢长相相似的少年。 根据周负对他那种奇怪的态度推测,周负很可能是见过那个人的。 或许就是因为周负和那少年关系匪浅,才会对拥有相同长相的秦琢百依百顺。 秦琢放轻了呼吸,等着周负回答。 周负抬头回望着他,眼神复杂,漫长的时光在他的眼里凋零,沉淀下许多秦琢暂时看不懂的东西。 “阿琢,对不起。”周负的嗓音飘忽不定,若不是开头叫了他的名字,秦琢甚至怀疑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没等秦琢做出反应,就听周负加快了语速,急急念到: “遨游群山,扶摇几番。徘徊来路,回首茫然。深宵梦觉,西窗漏断!” “什么……不,等等!” 灵力忽然的涌动让秦琢意识到这是一段咒文,作用……大概就是将他逐出梦境,而他对此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他挣扎地站起,飞身上前,试图阻止周负的动作,但灵力已经完全包裹了他的神识。 秦琢不甘却徒劳地望向周负,见周负也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他神情柔软,连那股浓郁的非人感都淡了一些,仿佛被打磨掉了棱角的顽石。 “对不起。” “可我不想骗你。” 下一瞬间,秦琢的身影就化作云烟溃散,茫茫无踪。 周负闭目长叹,构筑的梦境顷刻崩塌,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摩星岛上,秦琢带着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 大意了! 秦琢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周负再单纯温顺平易近人,也是个活了好几千年的上古大能,自己仗着他不会动手就再三得寸进尺,实在不应该。 这次就当买个教训吧。 秦琢往旁边一摸,竟摸到了坚韧的纸页。 看来周负的法术并不能真的把东西带过去,梦中的书籍恐怕是他的神识所化,嗯,知道了这一点,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 秦琢坐在黑暗之中思考,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脸庞顿时一僵。 等一下! 如果那几本书都是根据他的记忆、由神识幻化而成,那他没有看过拿去的话本…… 周负打开后,里面不会是空白的吧? 秦琢蜷缩双腿,双手抱膝,默默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 “昆玉师叔,你怎么了?昨天晚上没睡好?”谭奇抱着秦琢还上的史书从桌前经过。 “是啊。” 秦琢的眼珠泛着血丝,精神有些萎靡,昨夜本来就睡得晚,从梦中醒来后就再也不曾睡去,他修为又低,感觉到疲倦是正常的事。 他本来就白,今早看起来已经苍白得有些病态了,嘴唇也毫无血色,眉间似乎都染上了愁绪,即使秦琢不是男生女相的美,此时也格外惹人怜惜。 “要不要喝点咖啡……啊,不是,我是说师叔要不要喝点茶?”谭奇殷勤道。 秦琢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被他糊弄过去:“卡……飞?那是什么?” “呃……”谭奇一时语塞,悄悄后退两步,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我去给你泡一壶茶啊哈哈。” “站住。”秦琢指节轻扣桌面,声音如冰凉的清泉落入水塘间。 谭奇转身,立正站好,笔直得像是一根竹竿,他心里还为自己辩解道,我这不是怂,是对病人的体恤。 不知一生要强的秦琢得知自己熬了个大夜就被人称为“病人”后,内心会作何感想。 秦琢问他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很久之前的古人和你生了同一副面孔,你觉得他和你会是什么关系?” 眼前这个“谭奇”的思路有多跳脱,这几日的相处中,他已经切身领教过了,或许能提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看法。 谭奇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试探地说道:“我是他的转世?” 闻言,秦琢低头在桌上找了找,从角落里抽出一册薄薄的书,一言不发地递了过去。 谭奇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就傻眼了。 上头赫然写着几个苍劲的大字——《论转世之说》。 谭奇:“……啊?” 秦琢道:“转世之说早就被证明是假的了,人死之后,魂魄会短暂地存在大约七日,如果找不到新的载体,最后只有消散于天地一个结局。” 谭奇提出:“不能提前给自己准备一个躯体吗?” “我怎么现在才发现,你原来还有成为邪修的资质呢。”秦琢瞪着他,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你以为能够承载魂魄的材料很容易得到吗?还是说你打算夺舍别人啊?” 第18章 想起自己先前就被认定是夺舍的,还中了一发离魂秘术,谭奇不禁打了个寒噤,连忙又是摆手又是赔笑。 “没有没有,我哪儿敢呢。” 秦琢将那本书取回,挥挥手,示意谭奇可以走了。 谭奇一溜烟地跑出了一段距离,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又问:“昆玉师叔要喝什么茶?” “浮山月。”秦琢随口回答。 没听过的茶叶品种呢,大概是这个世界特有的茶叶吧。谭奇想着,嘴上道:“茶罐放在哪里?” “顶楼最左边的柜子,拉开第二个的抽屉,那罐印着薰草的就是。” 谭奇:“……啥?”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知道薰草长什么样。 或许是他窘迫得太过明显,秦琢无奈地补充:“薰草的茎干是方形的……罢了,你随便拿一罐就好。” “方形的茎干是吧?我记住了!”谭奇一个激灵,在奇怪的地方燃起了奇怪的斗志,“我今日势必要让师叔喝上浮山月!” 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楼去了,秦琢以手覆面,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谭奇”这种人,真的有能力对秦家造成损伤吗? ……不能说的太绝对,“谭奇”或许无法让秦家伤筋动骨,但他有本事让秦家在外人面前丢尽脸面。 辰时方至,玄鸟阁里还没有什么人来,秦琢便拿起笔,状似无意地在纸上涂涂抹抹。 昨夜他听到了周负念的口诀,耗费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才全部回忆并默写下来。 “遨游群山,扶摇几番。徘徊来路,回首茫然。深宵梦觉,西窗漏断……这口诀还真是奇怪,不像咒文,反而更像诗句。” 秦琢提笔停顿在半空中,陷入了沉思。 口诀,归根结底是作用于意识上的一种暗示,有助于灵力的运行,某些高阶术法对灵力的精确度要求更高,因此在修士能力稍欠的情况下,对口诀的依赖也会更大。 他感受过周负周身磅礴的灵力漩涡,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层次才能造成的动静。寻常修士连灵力外放都不一定做得到,周负却能轻易搅动覆盖整座帝台的风云。 可惜啊,他的反应还是不够快,只强行记下了后半段的灵力流向。 若是能知道周负这个法术的灵力如何运转,或许就能反向推演出拉他入梦的法术。 秦琢看着纸上乱七八糟的、恐怕唯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图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修为低微,接触过的法术也不多,那秦家有谁擅长这些呢? 六长老?不,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况且自己不久前已经麻烦过她一次了。 家主?他日理万机,还是不要轻易打扰为好…… 大概,是只能靠自己了。 就在他思索之际,忽见一个人径直跑到了他的桌前。 来者是个只比桌子高半个头的小孩,正双手扒拉着桌面,露出一对弯成月牙的乌黑眼睛盯着秦琢笑。 秦琢遂放下了手中的:“你是……” “抱歉,这是我带来的孩子,打扰阁主了。”伸来一双手将小孩抱起,小孩也转过半个身子,抱住那人的脖子。 秦琢看着轻声致歉的秦思慎,同样起身:“原来是敬终公子。” 秦思慎道:“我受托前来,有件东西要带给秦阁主。” 秦琢略微颔首,带着他向玄鸟阁侧边的偏厅而去。片刻后,两人相对跪坐,而秦思慎带来的那个小孩在一旁自顾自地玩耍。 “这孩子是什么人?”秦琢觉得这小孩的模样十分陌生,想必他不是秦家子弟。 秦思慎看上去有些无奈:“是我小舅舅。” 似乎知道两人是在谈论他,小孩仰起脸,冲着秦琢甜甜一笑。 “小舅舅?”纵是秦琢此刻也有些忍俊不禁,秦思慎比他还大一岁,没想到还有个如此年幼的舅舅。 “是啊,家母回家省亲,小舅舅便闹着要来摩星岛玩。哎,秦家是他能随意玩闹的地方吗?”秦思慎无辜摊手,“一大早就爬起来要出门,我只好带他来这里了。” 秦琢疑惑道:“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 “不错,祖父听说我要来玄鸟阁,差我把这个带来,说是家主点名赠予玄鸟阁的。”说着,秦思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玉盒,捧起呈到秦琢的眼前。 秦琢道了一声“辛苦”,随手将玉盒放在了一旁。 在报李堂挑选上齐圣山庄所需的礼品时,秦家主说过帝屋木制成的符箓都归玄鸟阁,想来玉盒中就是制作完成的三枚符箓了。 秦思慎微笑道:“阁主似乎并不惊讶?我受托时可是惊讶了好久呢!” “惊讶什么?” 秦琢下意识地反问,话一出口,他心里便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自然是惊讶家主对阁主的情谊咯,阁主刚得一把神剑,又得家主赏赐,前后不过一日之隔,让我不能不嫉妒非常啊。”秦思慎调侃道。 他朝着玉盒努了努嘴,神情中糅杂进了几分装模作样的哀怨。 秦琢也笑:“多谢敬终公子关心,公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我得神剑之事连少家主都不一定知晓呢。”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思慎一眼,言下之意,就是秦思慎手伸得太长了,都快要越过少家主去了。 这是威慑,也是提醒。 见秦思慎脸色微变,秦琢才慢悠悠地说道:“敬终公子误会我了,那玉盒中是家主赠我等防身的符箓,早已许下,只是今日才制成送达。” “至于那把神剑……承蒙家主殊遇,纵容我这等庸才暴殄天物,我必竭诚尽节以报此恩情。” 言罢,他便向琼瑰馆的方向侧身一拜,行了个不算正式的礼。 “原来如此,倒是我小人之心了。”秦思慎朗声一笑,目光却锐利如鹰。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加上长期身处高位养出的气势和作为天之骄子的傲气,很少有人愿意长久与他对视。 秦琢的眸光清亮,不躲不闪:“家主处事磊落公明,断不会袒护偏私。” 他在曳影剑的记忆中亲眼见过千古一帝秦始皇,和那位比起来,秦思慎的威势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秦思慎的小舅舅听不懂大人们在打什么哑谜,他只觉得室内的气氛很奇怪,左看看,右看看,胆怯地缩进了大外甥的怀里。 看着目光纯净的小孩,秦琢恢复了他惯有的温和:“玄鸟阁中有许多精彩有趣的市井话本,敬终公子不妨帮令舅借阅。” “多谢阁主。”秦思慎不再多言,借垂眸浅笑掩去思索的神情。 玄鸟阁主不是他的敌人。 同时,也不会是盟友。 第15章 “嗖——” 谭奇一剑挥出,如水的剑光便向秦琢斩去,卷起地上的落叶。 秦琢的脚步轻巧,后退七尺,见谭奇的剑锋逼近,他又猛地向侧方一偏。 谭奇一招落空,正想折身再刺,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颗大树,他慌乱间躲闪不及,竟直愣愣地迎头撞了上去,吓得他闭上了眼睛。 意料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映入视线的就是粗糙的深褐色树皮。 原来是秦琢在千钧一发之际,回身扯住了他的后领,才没让他一头撞在树上。 谭奇脸色苍白地站直后,还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秦琢在修行上本就刻苦勤勉,得到曳影剑后,为了不辱没神剑,练剑的频率也随之上升,而谭奇则成为了他最好的切磋对象。 谭奇的修为比他高一个小境界,但在失忆的影响下,在战斗经验和意识方面就比秦琢得差远了。 “堂堂秦家修士,怎么这般胆小?”许云烟端着一盘点心,斜靠着墙,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 谭奇道:“我没有,我的胆子可大了!” 许云烟嗤笑道:“哦?敢半夜去八珍馆偷东西吃的那种胆大吗?” 说起这件事,谭奇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他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瞥了秦琢一眼。 “可是我真的饿了呀……”他小声嘀咕道。 在他穿越之前,也时常会大半夜从洗衣房的窗户翻出去,逃离寝室楼买夜宵吃。他本想趁着夜色去找点吃的来,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避开了黑石子的巡视,结果在玄鸟阁后门被许云烟抓了个现行。 “我说怎么昨晚人都躺在床上了,却突然想去玄鸟阁转一转,原来是你小子要去偷鸡摸狗。”许云烟往嘴里塞了一块小糕点,斜睨着谭奇道。 这是何等神奇的第六感! 谭奇心里吐槽着,嘴上却道:“什么偷鸡摸狗,我就是去找点吃的,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 “不告而取谓之窃,不问自取是为贼,若是真让你得手了,今早陈师傅就得把自己吊死在八珍馆门口。”许云烟大大咧咧地说完,忽然扭头呸了好几声,“呸呸呸,我胡说的,陈师傅他一定会长命百岁。” 第19章 谭奇显然被她的描述惊到了,期期艾艾道:“这、这么严重的吗……” “你不了解陈师傅的为人,自从他入主八珍馆,账本一次都没出过错,甚至精确到了烧菜洗碗用去多少水,说不准他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秦琢故意吓唬他。 把谭奇吓得三魂七魄都快丢完了,才笑着拍拍他的肩,收剑归鞘,准备去洗个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再去吃晚饭。 谭奇快步跟上了他,嘴里嘟嘟囔囔着秦琢“开挂”,仗着曳影剑之威欺负自己。 “喂,刚刚那一场,阁主可是一剑都没出,分明就是你自己不行。”许云烟把剩下的点心分给两人,闻言还抬起头瞪了谭奇一眼。 谭奇大声反驳道:“那是因为我不小心撞到树上了,我超行!” 秦琢却好声好气地问他:“开挂是什么意思?” 谭奇“呃”了半天:“就是作弊的意思。” “如此奇怪,是何地的俚语啊?” 谭奇支支吾吾,哼唧了半天都答不上来,一张白净的面庞憋得通红,好在秦琢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也不做多想。 夕阳悬高树,薄暮入青峰。 大乾没有宵禁,谭奇在八珍馆吃了饭,便带着些钱财去了鲸鲵渡。他明日休假,后天恰好碰着初一,连休两日,可得好好逛一逛这个世界的集市。 秦琢听说后,还给他一枚木制符箓,让谭奇务必随身携带。 谭奇并不知道这是帝屋木制成的上等灵宝,但既然阁主都这么说了,他就找来根绳子将符箓挂在了脖子上。 而秦琢回到琅华居的书房内,安分地抄起了书。 上次被周负强行驱逐出梦境后,周负连着好几天都不曾找过他,秦琢乐得清净,但关于自己身世的谜团又成了喉咙里的一根刺,想想就头痛。 他一觉心烦就会抄书,这次写的是诸葛丞相的《出师表》。 第一次看到《出师表》,还是秦老家主带他去武侯祠祭拜时,在祠内的石碑上读的。那时他才七岁,可是不知为何,秦琢从第一句就开始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谁劝都不好使。 秦老家主拉他走,他死活不愿离开,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念诵着武侯的《出师表》,一直念到嗓音沙哑,最后是他哭累了睡过去,才被老家主抱走的。 不过这样的感觉只存在一次,之后再看此文,虽有触动,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了。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这篇《出师表》秦琢早已烂熟于心,每一次落笔都带着十二分的郑重,以彰对诸葛丞相的尊重。 什么蜀国,什么季汉,那就是大汉的丞相诸葛亮! 写到“臣本布衣”之句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夹杂着黑石子拖长的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秦琢停笔,黑石子的叫声中充满警惕,却不像是见到了生人。 都这么晚了,除了那个周负,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昆玉师叔……呜呜,师叔……”拍门声愈发急促,细微的呜咽从门缝中挤进了房间。 认出了这个声音,秦琢连忙开门:“谭奇?” 一开门就被酒味扑了个满怀,谭奇敲门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直勾勾地盯着秦琢看,表情还有几分委屈。 “你喝酒了?”秦琢蹙眉,将他拉进屋内,引他到桌前坐下,“别乱跑,我去给你弄些醒酒汤。” 刚起身,就被谭奇拉住了袖子。 谭奇眯着眼看他,强调道:“我没醉。” “行,没醉。”秦琢无奈,众所周知,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谭奇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看,我还记得回秦府的路,我哪有喝醉。” 言罢,他就打了个酒嗝,顶着秦琢“你就嘴硬吧”的目光,他还狡辩说:“我……我这是吃得太饱了。” 他忽的晃了晃秦琢的袖子,声音骤然低了下去。 “昆玉师叔,我想回家,我想我爸爸妈妈。” “我不要修仙了,我要回家。” 谭奇歪着头,眼睛里的水光越来越亮,滚做一颗晶莹的泪。 “这里一点都不好,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我出了秦家后谁也不认识……” “话本也不好看,我字都认不全,那些乾朝啊澜朝啊,我都不知道……” “修炼也没什么意思,功法比实变函数还难看懂,打架的时候挨揍也好疼……” “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的爸爸妈妈呜呜呜呜……” 谭奇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秦琢的袖子里,鼻涕眼泪尽数往上抹,秦琢嫌弃想躲,见他哭得那么可怜,也就心软了。 谭奇身上的酒气不算太重,否则他根本不会让谭奇进屋,这家伙喝醉了也只是哭,酒品已经算不错的了。 他呼噜呼噜谭奇乱糟糟的头发,温声哄着他道:“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你的家在哪里呀?” 谭奇喃喃地说出一个地名,秦琢听在耳里,只觉万分陌生。 “哪里?在摩星岛的南边还是北边?” 他还想再问,就见谭奇猛地直起了身子,随后将他轻轻地推开。 秦琢挑眉,这是发完疯就醒酒了? 谭奇胡乱摸了两把脸上的泪水,笑得勉强,好在看上去已经清醒了许多:“不好意思啊昆玉师叔,我喝了点酒,一时间没忍住,你的衣服……” 他心虚地瞅着被他揉得乱七八糟还湿了一片的袖子,试探地问道:“要不……要不我帮你洗?” “不必了。”秦琢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狼狈,深吸了一口气才冷静下来,“你稍等片刻,容我去换一身衣服。” 谭奇本想趁早开溜,听到秦琢的话,又坐了回去。 秦琢出来时,谭奇自来熟地翻出了茶杯,站在桌前看秦琢抄写的《出师表》,见他上前还讪笑着递了一个茶杯给他。 “师叔,喝水。” 秦琢没有喝,将茶杯撂在了一旁。 两人相对无言,谭奇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硬,然后消失。 “你不是谭奇。”秦琢率先开口。 谭奇犹豫了一下,发现自己发酒疯时说的话确实不太好圆,便干脆地点头承认。 “是,我不是谭奇,我叫……我叫季英。” 他其实没有完全喝醉,但是情绪上来了却无法控制,脑门一热,就冲到了琅华居里找秦琢哭诉。 秦琢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熟悉的躯壳看到内里那个陌生的魂魄:“谭奇呢?” “我不知道。”谭奇局促不安,“也许,是在我的身体里吧。” 秦琢微微颔首:“季英,如果想在秦家活下去,你必须是谭奇,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谭奇想起秦家主毫不留情点来的手指,宛如惊弓之鸟,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知道,秦家主的温和全部建立在自己是他故友之子的基础上,失去这个身份,都不知自己会被他扒掉几层皮。 离魂秘术对他无效,只要季英咬死了自己是失忆,那他就是谭奇,正因如此,秦琢才没有告发他的打算,免得被反咬一口。 谭奇刚想点头表忠心,再加个对天发誓,谁料下巴刚往下一点,就碰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吓得他险些当场魂飞天外。 他眼珠战战兢兢下瞥,发现曳影剑不知何时凌空飞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琢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谭奇的嗓音颤抖得厉害:“我明白……我明白……” “我想,你应该不会做出危害秦家的事吧?”考虑到此人不太聪明,秦琢的话也直白许多。 “不会不会,我还指着秦家养我呢!”谭奇就差三指朝天立誓说有违此誓天诛地灭了,主打的就是一个窝囊组上大分。 秦琢轻笑一声,曳影剑长鸣,自动飞入架上的鞘中。 “功法很难学吗?”秦琢拿出一副闲聊的姿态,双眸如玉清润,温和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很难啊。”谭奇有些腿软,挣扎了两下才站住,“比数学难多了。” “数学?你是说算数吗?” “差不多……你听过一句话吗?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耳朵会欺骗你,你的经验会欺骗你,你的想象力会欺骗你,但数学不会——不会就是不会。” 秦琢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离谱,又有点合理。 “你主攻算数的?” “嗯……差不多吧……” 秦琢问,谭奇答,两人聊了几句,又被一声黑石子的“孟极”打断。 都这个时候了,又有谁到访?秦琢满心疑惑地拉开了书房门。 第16章 书房前的小院里种了几竿竹子,不过长得稀疏,在初秋微凉的晚风中瑟瑟,月光雾蒙蒙的,看不明晰。 第20章 小院中站着一个人,不知有意无意,竟站在了阴影中。 不过秦琢还是一眼认出了,来者正是秦家的大小姐秦思悯。 不等秦琢询问,秦思悯主动开口:“打猎。” “什么?”秦琢盯着她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秦思悯上前两步,让自己暴露在书房的光亮下,淡粉的嘴唇微微抿着,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谴责。 “小师叔说过的。”她眼巴巴地瞅着秦琢,“闲下来了,就带我和天策去打猎。” 秦琢抬头看看天色,一道新月高悬,宛如一把冒着寒气的森冷弯刀,星子稀稀落落地撒在云上,晦暗无光,一派荒凉之意。 他低头看看秦思悯,真心实意地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啊?” 秦思悯掰着手指:“蓬莱十一岛没有猎场,我也不想出海射鱼,我们夜里赶路,凌晨就能到甘渊。” “你要去甘渊?”秦琢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先不说现在是晚上的问题,你可知长定公主眼下就率军驻扎在甘渊?” “我知道啊。”秦思悯将双手背到身后,快乐得全身都在冒小花花,“我特别喜欢她,她好厉害!”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秦琢失笑:“你这是想打猎,还是想见长定公主啊?” 秦思悯思索片刻,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都想。” 你还真挑上了。 秦琢叹气道:“大乾公主可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军营有重兵把守,闲杂人如何靠近?” “万一,就碰到了呢。” 秦琢对这位又拧又倔的大小姐没有办法,只能搬出秦家主来压她:“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若是家主知晓……” “我留字条了。”秦思悯用上了平生最快的语速。 秦琢再劝:“已过亥时,天策他早就歇下了……” 就算秦天策生来痴傻,那也是由悬镜堂主正儿八经教导出来的孩子,傻是傻了点,生活还是能够自理的,辰时起亥时歇,作息规律到令人发指。 秦思悯眼睛微亮,平直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在追云顶。” “……你已经把他叫出来了?”秦琢的表情一言难尽。 秦思悯伸了伸肩膀,骄傲地挺起了胸,但脸上还是冷若冰霜,漆黑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秦琢没办法了,如果他不同意,先不说秦思悯会不会一直缠着他,秦天策八成得在追云顶吹半宿的冷风。 “打猎?我也要去,我有两天的假呢!” 谭奇不知何时蹭到了秦琢的身后,许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胆不颤了腿不软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兴致勃勃。 秦琢刚想斥他胡闹,转念间,发现把这个危险人物丢在秦家也不让人放心。 “那就一起去。”他这几日叹气的次数都快超过了前二十五年的总和,“今晚没多少休息时间,你能扛得住吗?” 嘿,小看大学生了是不是?谭奇把胸拍的邦邦响:“你别不信,我可会熬夜了!” 秦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妥协地指了指外头道:“洗把脸,换胡服,带上剑。” 谭奇呲溜一下就窜出去了:“我马上回来!” 声音远远地传回来,在风中打了个旋,才砸然落地,惊起一声孟极的鸣叫。 秦琢蹲下来抚摸黑石子,顺着脑袋摸到尾巴,黑石子的眼珠在夜里闪着岑碧的幽光,喉咙里溢出舒服的轻哼。 “去吗?”秦思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不,不去。”秦琢神奇地听懂了她的意思,“黑石子留下看家。” 秦思悯若有所思地看着黑石子,用指腹轻轻摩挲剑柄。 这把剑名唤摇情,锋似严霜,削铁无声,是秦夫人当年的嫁妆之一,等到秦思悯及笄时就成了她的佩剑。 “思悯稍等,我也去收拾一下。” 一朵黑云散作漫天阴霾,遮住了那弯浅浅的月牙。 ………………… 在不知多久的沉睡后,李世民再次恢复了意识。 贼你妈,这是第几次了? 脑海中刀光剑影不断交错,他定定地望着广阔的天穹,但见阴云,不见星月。 终南山上,早年南征北战留下的旧伤还是击溃了皇帝的身体,一缕风平息在了大唐贞观贞观二十三年的翠微宫里。 意识逐渐消散时,李世民想着,若有来世,他还要开创出一个万国来朝的盛世。 然后眼睛一睁一闭,他就成了大明的皇帝朱祁镇。 据说他目前的所在之地,叫作土木堡。 李世民:朕的大唐呢?朕这么大的一个大唐呢! 刚刚消化完唐朝国祚不到三百年的事实,就听到水源被掐断,瓦剌大军围城的消息,李世民一下子来了精神。 大唐先放在一边,这仗打完了再说! 也先假意议和,李世民一眼识破,修整过后不顾朝臣反对,直接御驾亲征。 解释解释什么叫天策上将! 打退瓦剌大军顺利回到北京后,李世民没有急着打回去,他要的是不战则已,一战灭国! 欸,那个叫于谦的很不错嘛,太子也还算顺眼,只是这皇后可比不上自己的观音婢。 后来,满朝文武听说陛下带兵出城,人都快麻了。 不过这段时间修生养息,确实足以让李世民再一次远征匈奴。 前方是于谦指挥的鸟铳火炮的大军,后方是李世民带领的神出鬼没的骑兵,匈奴人苦不堪言,只能往西迁移。 李世民大胜而归。 既然上天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李世民就不会浪费,对着唐书长吁短叹完了,就高高兴兴地撸袖子搞出一个大明盛世。 二十来年后双腿一蹬,传位于太子朱见深。 再睁眼,他变成了大宋的皇帝完颜构……不,赵构。 他当朱祁镇时,看这个<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的史书差点没给自己气出病来。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有人,要武将有武将,怎么还能被打成这个样子! 尤其是赵佶赵桓赵构这几个,原来皇帝也能卖国! 此时,岳飞已经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下狱,大宋向女真称臣投降,李世民抬头看着这间殿内,哪里有什么玛瑙水晶、丝绸罗帐,分明只有流不尽的生民血泪! 皇帝? 赵构,你配吗! 金石的光芒落到李世民的眼睛里,统统变成了刀光。 天可汗拍案而起:“叫秦相公来,朕有‘大逝’要与他商议。” 没过多久,李世民就带着一身风雪走进大理寺,亲自打开牢门,将一颗头颅扔在了饱受折磨的岳飞面前。 “鹏举,朕来晚了。” 李世民安排岳飞回宫养伤后,先带兵抓了鱼肉百姓还诬陷岳飞的李俊,随即转头就让杨沂中带着禁军,把御史中丞府给围上了。 谁让万俟卨严刑逼供岳飞来着。 厘清朝廷后,李世民下了道罪己诏,一来是让抗金义士看清他的拳拳之心,二来就是逼着中饱私囊的重臣出钱出粮,助力官家北伐。 数月后,李世民亲征,岳飞则率军渡江直扑庐州,完颜兀术撤退,他们就在后头追。 虽然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但经过长途奔袭,完颜兀术还是想抵抗一下的,但岳飞这次有友军了。在撤退的途中,那面韩字大旗竖起时,迎着韩世忠的大刀,完颜兀术当场心如死灰。 好不容易以折损大半铁浮图的代价跑了,他又一头撞上李世民带领的大军。 完颜兀术隔着战场,看到意气风发的天子弯弓搭箭,势如流星。 ——必杀岳飞,乃使可和。 在人生最后的时刻,这句话突然划过了他的脑海。 今,岳飞未死。 则金亡。 完颜兀术战死后,北伐中原阻力便大大降低,燕云十六州收复在望。 绍兴十三年,岳飞踏破贺兰山。 很多年后,李世民和岳飞、韩世忠坐在一起喝酒,李世民突然对岳飞说,朕发现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要不就给你当徒弟吧。 岳飞问,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笑了笑,回答说。 辛弃疾。 岳飞也跟着笑道,说不定日后就是大宋的霍去病呢。 这次他活了很久很久,多年以后,李世民看着窗外摇曳的光影,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漫长的黑暗过后,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再次睁眼。 李世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让朕看看,这次又是哪个皇帝啊…… 哦,这次不是皇帝了,是太子,叫李亨,而现在的皇帝是李隆基。 等等,李隆基? 李世民垂死病中惊坐起,磨刀霍霍向玄宗。 别说贞观之治了,稚奴和武才人两朝都压住了世家,这才多久你就让他们爬起来了?朕不是留了本《帝范》吗?但凡你愿意照着建亲篇来做也不会搞成这样啊! 第21章 就你先开元盛世后安史之乱是吧,就你国都六陷而天子九逃是吧,就你豪强四起还在听霓裳羽衣曲是吧! 你曾爷爷太宗来了! 眼下李亨正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平卢节度使,李隆基记得李亨就是在灵武登基的,成了第一个在京师以外登基再进入长安的皇帝。 这次让他来,他一定要把他的大唐就泥潭里拉起来! 至于李隆基……呵,给你点面子叫你父皇,不想给你面子了直接叫你先皇。 李世民再造大唐江山后,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不但废了节度使,还搜刮了一下门阀的土地,科举的卷子也学后世糊上了姓名。 杜甫官至御史大夫,李世民某日故意在他面前大声念“艰难苦恨繁霜鬓”,还得到杜甫的连声惊叹,追问陛下是哪位大才所作。 将军南霁云摸摸自己的断指,哈哈大笑着与张巡撞了一盅酒,共同回忆当年陛下神兵天降救睢阳的往事。 颜真卿被李世民老神在在地叫作“北极驱邪院左判官”时,实打实地吓了一跳,说陛下若无聊就多批点奏折,别消遣臣。 李白华发萧萧,魂魄却不曾衰老,帮李世民写了一连串的诗文骂永王,在重开的昭文馆里喝酒舞剑,望着他的月亮。 郭子仪也说,圣人无论为政还是用兵,都很有太宗风范,然后就被李世民赶去教吐蕃人能歌善舞了。 这一世,李世民含笑睡去,心想他再无遗憾了。 然后他就成了季汉后主刘禅。 李世民:…… 有完没完啊! 好吧,那就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灭了曹魏与东吴,诸葛丞相不必星落五丈原徒留千古遗恨,修养一段时间就去打匈奴,把五胡乱华的种子都掐灭。 相父,你要天可汗不要? 然后就是这里了。 李世民看着晦暗的天空。 这次又是哪个王朝留下的历史遗憾啊,按照顺序,他现在是大汉戾太子刘据还是大秦长公子扶苏? 无所谓,朕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拍拍衣服站起身来,回头就见一个女子脚踏长剑,御空而来。 “天策!” 李世民:??? 李世民:!!! ……这场面他还真没见过。 第17章 李世民坐在飞行的灵舟上时,还在沉思。 朕这是在哪儿? 仙境? 后世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他以为大明的火炮已经够神奇的了! 他整理了一下这具身体的记忆,发现这具身体是个傻子,记忆里有用的东西不多,只知道这具身体名叫秦天策。 这个名字让李世民不禁直呼好家伙,秦王加天策上将是吧? ——他确实是。 最开始叫他的那个女子是秦思悯,紧随其后跟来的那两个年轻人,年纪小一点的名叫谭奇,另外一个叫什么他不知道,秦思悯和谭奇都叫他师叔,自己大概率也得这么叫。 看到那位师叔的第一眼,李世民还以为自家相父追过来了。 对,他当过刘禅,诸葛亮自然也是他相父。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举止端方而不失洒脱,气质儒雅而不失威严,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风之徐引,很符合他对年轻版诸葛亮的想象。 这个念头刚起,李世民差点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相父这才走了多少年,他怎么什么人都敢拿来和相父比了?自家相父天下第一好吧! 所以,自己现在到底在哪儿? 他身下坐着的是一艘小小的木船,和以前看到的民间小船没什么两样——除了它飞在天上。 冷风从他身边嗖嗖刮过,那个师叔和谭奇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似乎是怕作为傻子的原主掉下去。 李世民面不改色地观察着四周,木着脸,留心听着其他人的每一句交谈。 秦琢侧身看了秦天策两眼,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但再看这傻孩子直愣愣地盯着坐在对面的秦思悯,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最近发生的事有点多,搞得他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 秦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挡着高空之风小心展开,仔细地压平。谭奇探身看了一下,原来是秦琢那份写到一半的《出师表》。 “你把这东西带来干什么?” 秦琢头也不抬:“写到一半就停了,想路上找时间写完。” 秦思悯冷冷开口:“风。” “嗯,眼下的风太大,我只是拿出来看看。” 李世民不露声色,趁着大家都没注意他,匆匆往那儿一瞥,借着月色去看纸上的字。 字写得不错……嚯,出师表! 李世民眼皮兀的一跳,发现师叔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疑惑地抬起头,便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当个合格的傻子。 这样不行,他得找个机会合情合理地恢复成常人。 小型灵舟在高天云海中乘风破浪,李世民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没有遗恨难平,没有壮志未酬,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想回头看,但忍住了。 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没有魏征李靖,没有于谦岳飞,没有颜真卿南霁云,也没有相父。 忽然,李世民的肩上一沉,他略感诧异地垂眸,见左边的师叔伸来一只手,环着他的肩头拉过了一条厚实的披风。 相父……他一时恍惚。 对面的秦思悯吐出三个冰珠似的字来:“会热的。” 秦琢一边替秦天策笼住披风,一边回答道:“打猎时跑起来肯定会热,但现在还是有些冷的。” 原来他们要去打猎。 李世民动弹了一下手指,悄悄拉紧了颈部的丝绸系带。 身处哪个时代又有什么要紧的,朕可是唐太宗李世民啊。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 大乾的长定公主东方介,此时正带着数十个亲卫在山野中跋涉。 秦家主秦瑞猜测,长定公主驻军甘渊是在威慑世家,实际上,他只猜对了一半。 东方介全身包裹着贴身软甲,连手指都没有放过,背后交叉负着两把长剑,头发也盘好塞进了头盔里。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台高山,海水入焉。 甘渊位于天台山之中。 苏颦是长定公主的亲卫之一,她从小与东方介一块儿长大,说是主仆,实为姐妹。 她正落后半步走在东方介的身侧,练练惊叹道:“无怪古人有云: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当真是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 东方介也颔首赞同道:“天台山物华天宝,盛产药材,乌药、黄精、铁皮枫斛等名贵药材不可计数,天台山云雾茶也久负盛名,还有蓬莱秦家上供的天台山蜜桔,孤曾尝过,十分甘美。” 说话之隙,就见一只长头短尾的鬟羚从树丛探出脑袋来,脊背上耸立着一溜又长又密鬣毛,瞧着神气极了。 “呦,这还有只四不像呢。”苏颦笑起来,连忙指给东方介看。 她的长相本就秾丽,这一笑更是如百花齐放。 那只鬟羚也不害怕人,侧着头去啃树上的嫩芽,长耳朵慵懒地轻颤着,转动眼珠打量眼前一行人。 东方介淡淡一眼扫过去,目光中带着不自觉的锐意。鬟羚忽然警觉起来,乌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犹豫片刻,一步一步往后退,转眼就消失在了丛林中。 东方介只是想看一眼苏颦指的东西,看是看到了,但是也顺便把那只鬟羚吓跑了。 见公主久久地朝着鬟羚逃跑的方向看,苏颦沉吟了一下,问公主道:“公主想要吗?要的话我给公主抓回来。” 东方介摆摆手:“不必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苏颦快走两步追上她,凑到她的耳边悄声问道:“公主,您给属下透个底呗,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孤还在想,你要憋到什么时候才肯问呢。”东方介唇角微勾。 “公——主——”苏颦撇撇嘴,眨巴着狐狸似的眼睛,拉长了声音唤道。 东方介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在苏颦气鼓鼓地揉额头时,突然问:“知道白帝吗?” “少昊?” “根据《帝王世纪》记载,少昊穷桑登帝位,后徙都曲阜,建立了一个以凤鸟为图腾的氏族部落——少昊之国。” “莫非公主此行的目的与白帝少昊有关?” “不错,虽然诸多史料都证明了少昊之国位于曲阜,陵寝也在曲阜之东的云阳山上,可《山海经》中也记载,甘渊是少昊之国所在。”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 白帝少昊曾在东海外的大沟壑中建国,并在那里养育了玄帝颛顼。 “这……这两个地方差的有点远吧?《山海经》佚散甚多,抄本也不尽相同,书中还说白帝住在长留山呢!”苏颦思索着说道,言语中充满了对山海经内容的怀疑。 第22章 东方介的脚步一顿,隔着软甲,她摸了摸胸前挂着的一片碎玉。 长定公主东方介,握玉而生,今上以之为祥瑞,亲赐名为介,极尽宠爱,及笄之年,为她取字友直,五年后东方介护送流民有功,今上赐封号长定。 “总要试一试。”她喃喃道。 就算不为白帝可能留下的传承,只为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怪梦,也该试一试。 自东方介记事起,就在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的世界一片漆黑,有个苍老的声音不断地呼唤东方介。 “来,到白帝之城来,快点到白帝之城来……” 偶尔,她在梦里看到一双模糊的眼睛,而比那双眼的形状更清晰的,是瞳孔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似的光。 他是谁? 东方介曾去过奉节白帝城,但是找了好几日都没有任何发现。 奉节白帝城在长江北岸,原名叫子阳城,乃<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末年公孙述所建。 公孙述割据蜀地,在山上筑城,因城中有一口井常冒白气,其形状宛如白龙,他借此自号为白帝,并将其命名为白帝城。 公孙述过世,当地人在山上建庙立公孙述像,称白帝庙。但在汉昭烈帝白帝城托孤之后,白帝庙里就没了白帝,改为长祀蜀汉先贤。 东方介突然醒悟了。 梦中人所说的白帝之城,或许并不是指奉节白帝城。 而是真正的白帝少昊留下的遗迹。 曲阜的少昊之国早已被时光长河冲刷得片瓦不存,只有传说中位于甘渊的少昊之国还可勉强追溯。 她领下了威慑众世家的任务,借机来到了甘渊附近。就在到达此地的第二天夜里,那个梦变了。 梦中的声音愈发清晰,带着一腔经久不灭的热血与游侠气。 “月晦之时,天台山之巅,白帝之城将开。” “别磨磨蹭蹭的,叫你来你就赶紧来!” 东方介:……您老的口气和之前不太一样啊。 月晦之时,就是月末到月初这几日,而天台山之巅…… 东方介抬头遥望着天穹,隐隐压下的乌云让她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上山要紧。 东方介一挥手,亲卫得到了示意,其中一个举起雕刻了繁复阵法的圆球,球面上嵌着一颗流光溢彩的极品灵石。 亲卫念诵咒语激发阵法,圆球爆发出强烈的光芒,照得周围亮如白昼。 “上山吧。”东方介对众人道。 苏颦不明所以,仍是带着十几个亲卫跟了上去。 天台山多悬岩峭壁,东方介不知道梦中老者所谓的天台之巅具体是什么位置,只能选择去天台山的最高处。 快到山顶时,她便让亲卫们停下,点出几个修为最高的,跟随她御剑而行。 剩下的人,则由苏颦带领在周围警戒。 东方介学的是双手剑法,一攻一防,灵巧迅捷,去时如雷霆,来时若磐石,双剑分别名为千帐灯、万仞山,皆是上等灵器。 深夜的悬崖冷风肃杀,凉意浸透甲胄,星月暗淡,此地常年无人涉足,秋日的野草都长得快齐膝高了。 数道剑光划开了夜幕,东方介从飞剑上跳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铺满枯枝落叶的地上。 她的心跳宛如战鼓隆隆,着了魔一般,直直向前走去。 她听到了。 这是她首次,在清醒的时候听到那位老者的声音。 “拿出你的玉片,跟着它走吧。” 东方介闻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自己出生时握着的那片玉正在发烫,她将其从领口拽出来,玉片竟悬浮在空中,指向断崖的方向。 她试探着走了两步,玉片也随之向前飘。 亲卫们看到这一幕都大为惊奇,但不敢像苏颦那样直接询问,只能互相用眼神表达自己的诧异。 东方介让亲卫跟上,自己再次御剑,追着玉片冲下了悬崖。 往下数十丈,玉片的方向突然改变了,东方介顺着玉片的指引来到峭壁前,仔细辨认有何特别之处。 石壁上长着一棵攲斜的杉树,足有合抱粗细,东方介凑近看它的根部,发现近旁果然有一个洞口,足以让人爬过。 玉片所指的方向正是这个小洞。 进去看看! 东方介当机立断,一马当先地带着亲卫们钻入了峭壁上的洞中。 第18章 “该死!该死!当真该死!” “气大伤身,苏护卫,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逃出去吧。” 秦琢扶着秦思悯,让她靠着树慢慢坐下,才回头对女子说道。 那名女子身材曼妙,五官艳丽,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拳头发泄般砸在树上,砸得树干木屑横飞,枝叶簌簌地抖动。 秦思悯捂着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小口小口地吸着气,表情像是冻住了,但额头上已然沁出一层冷汗。 摇情剑被她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想从武器上获取一些力量。 说起来,这还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昨天夜里,秦琢带着三个小辈,乘灵舟前往甘渊,并在天蒙蒙亮时落脚在了天台山。 秦思悯刚刚将灵舟收入乾坤袋中,四周便响起了隐隐的兵戈之声,还没等几人隐蔽起来,就见寒光如银河倒悬,燃火的箭矢铺天盖地。 谭奇吓得发抖,若不是秦琢拽了一把,可能当场就倒在地上了。 他们连袭击者是谁都不清楚,只能且战且退,逃跑的途中竟撞上一群护卫打扮的人,那些人正在和一支训练有素的官兵殊死搏杀。 尸横遍地,血流漂杵,人数上不占优势的护卫个个实力超群,损失并不大,倒是官兵死了不少人。 或许因为是在山野中作战,地势陡峭,时不时有人惨叫着滚落山崖,紧接着一声令人牙酸心颤的坠地之声。 血腥和死气充斥了所有人的鼻腔,秦思悯脸色微白,谭奇更是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没有人注意到秦天策逐渐严肃起来的神情。 就在他们小心翼翼地后退,试图绕过主战场时,有个护卫发现了他们,还通过服饰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那个护卫就是现在和秦琢两人一起的女子。 她向秦琢等人求助,并大声说他们是长定公主的亲卫,希望蓬莱秦家能帮他们脱困。 若她求助的对象是秦家主秦瑞,那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惜今日在场的人都是秦家的年轻一辈,而最年长的秦琢也只有炼精化气初期的修为。 他们被迫卷入了这场斗争中,慌乱之间,秦天策和谭奇走散,秦琢带着受伤的秦思悯逃离战场,抬头一看,只有这位自称苏颦的女子和他们一路,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真是抱歉,都怪我,让你们卷入此事,流落到了这种地步。” 苏颦满脸懊悔和后怕,她真没想到,这几个秦家子弟没有修为精深的长辈带领,就敢往深山老林里头钻,也不怕出意外。 从始至终,秦琢一直表现得非常冷静,他先给秦思悯撒了些止血的药粉,随后取出麻布为她包扎。 秦思悯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浑身绷得紧紧的,直到秦琢处理完伤口,她才轻声唤道。 “天策……谭奇……” 秦琢连忙安慰她:“思悯莫急,连我都能逃出来,他们一定能安然无恙。” “和你们一起的两个人吗?”苏颦又拍了拍树干,朝他们扬起下巴,“别担心,他们和我的同僚们在一起,大概是往军营的方向去了,要比我们安全得多。” 闻言,秦思悯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 “那些官兵是谁派来的,长定公主又在何处,为何要对你们出手?”秦琢一连问她三个问题。 苏颦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随即又被愤怒替代。 “是蔡彬。”她沉声道。 秦琢反应了一会儿,才讶然道:“蔡清儒蔡丞相?” 苏颦闭了闭双眼,表示默认。 “蔡丞相乃是文武全才,且在外素有贤名,怎会设伏杀害长定公主……” 秦琢面露困惑,他对蔡彬的印象不差,秦家主倒是非常瞧不上这个人,说其人虎视狼顾之相,非人臣也,虽胸怀大志却心术不正,迟早原形毕露,自食恶果。 闻言,苏颦长长地叹了口气,陛下曾私下对公主说,蔡丞相有才而无德,他自认能驾驭这种人,可现在看来,陛下还是太过自信了。 古往今来,臣子也分忠、奸、能、庸、幸、权,而蔡彬,是个能臣,但远远算不得忠臣。 “为何是长定公主?”秦思悯忽然出声了。 她靠坐在地上,面如金纸,颜色憔悴,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两侧,使她冰冷的面孔柔和了些许。她努力抬起头望向苏颦,表情很是认真。 苏颦先一怔,想明白秦思悯此问的意思后,微微摇了摇头。 蔡彬有不臣之心,可是为什么会率先对长定公主下手? 第23章 “长定公主如今身在何处?是否能确保她的安全?”秦琢急忙问道,眼下最危险的人并不是他们,而是不知所踪的长定公主东方介。 苏颦猛地看向秦家两人,眯起了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目光从秦琢脸上扫过,落在秦思悯身上,瞳孔中好似藏着两个深邃的漩涡。 公主和她去过蓬莱十一岛,苏颦记得公主对秦家的评价很高,还说家主秦麟书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务必与之为友,不可与之为敌。 苏颦垂下眼,遮住了思索的神情,轻叹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随后,她将自己所知的尽数告知了两人,苏颦知道的不多,便原原本本地复述东方介的话,不敢妄加一词,更不敢有所隐瞒或纰漏。 “白帝少昊……”秦琢无意识地低喃。 秦家在祭祀始皇帝的同时,也会祭祀五方人帝,凡是秦家子弟,无一不对这些华夏始祖抱以崇高的敬意。 少昊帝真的在天台山上留下了什么吗?长定公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苏颦又道:“公主尚且不知蔡丞相造反之事,我要尽快找到公主,至少要赶在蔡彬之前。” 秦琢眉峰蹙起,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向逐渐亮堂起来的天空,在脑中不断地思考着对策。 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一道异彩。 “我们也不能下山,蔡丞相带来的官兵已经包围了山头,公主至今不曾现身,或许她已经进入了那个什么少昊之国……”苏颦还在不住地碎碎念叨着,一回头却见那个模样俊秀的青年盘坐在地,低头伸手往袖子掏。 “你在做什么?” “苏护卫稍安勿躁,兴许……我有办法找到少昊之国。”说话间,秦琢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然后是笔墨和砚台,全部铺陈在地上。 秦思悯强撑着身子,坐到小师叔身边,一脸严肃地帮他磨起了墨。 苏颦看来看去,也瞧不出秦琢拿出的东西有何特殊之处,面露怀疑之色:“《出师表》?” “我先把这份写完。”秦琢面色沉稳,淡定应声。 苏颦满怀期待:“然后呢?” “然后睡一觉。” “……啊???” ………………………… 火光如龙,蔡彬带的官兵搜了整座天台山,都没有长定公主的踪迹。 年过五旬的蔡彬骑着高头大马,随着时间的流逝,脸色愈发难看。他的身后有一个四位轿夫扛着的肩舆,雕花木椅,锦帘华盖,甚是尊贵。 肩舆上歪着一个白面年轻人,翘着腿,脖子折断了一般后仰着,张大嘴巴,间或响起细小的呼噜声,正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蔡彬回头瞥了年轻人一眼,眼神中恐惧和敬意并存,见那年轻人未醒,便又流露出了一丝失落。 “继续搜!” 他对手下命令道,向轿夫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肩舆放下。 随后蔡彬翻身下马,亲自走到熟睡的年轻人身边,弯下腰,轻声呼唤他。 “大人,大人,醒一醒。” 年轻人的眼皮微微动弹了一下,显然是醒来了。但他眼睛都不睁,反手把蔡彬推开。 “吃饭了吗?没到吃饭的时间就别叫我。” 言罢,他把头歪到另一边,再次陷入了梦乡。 蔡彬修为精深,离炼神还虚只有一步之遥,此时竟被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推得一个踉跄,可他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只能无奈地唤道:“大人,长定公主不见了。” 年轻人懒洋洋地伸了伸腰,揉着眼睛道:“不奇怪啊,天台高山中有玄嚣那家伙留下的后手,东方介借此躲避也很正常。” “敢问玄嚣是……”蔡彬小心翼翼地问。 年轻人扬起一侧的唇角,侧头看向了放低姿态的丞相,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我又忘了,你们应该更熟悉白帝少昊这个名号吧?哼,姬玄嚣就姬玄嚣,什么金天氏、青阳氏、穷桑氏、朱宣氏,原本的名字都被丢在一旁了。”他摊了摊手,末了又笑道,“哎呀呀,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我不是也抛弃了自己最初的名号吗?” 蔡彬心里有些迷惑,很多人推测,“白帝少昊”应是一种世代相传的称号,可为何在这位大人口中,好像只存在一位“少昊”呢? 年轻人盯着蔡彬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饿了。” 蔡彬忙让下属搬来了一张矮桌,在桌上放了盘子,然后一盒又一盒的吃食不断地被送过来,琳琅满目,香气扑鼻,很快就将桌面堆得满满当当。 年轻人随便拿起一个食盒,掀开盖子便大快朵颐起来,蔡彬站在他的身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说好了,等你夺得帝位后,就把夔牛鼓给我。” 年轻人随意地说道,嘴里咀嚼不停,几句话的功夫,就放下一个空盒,拿起了另外一个。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世人皆知夔牛鼓是大乾王朝的镇国神器,但是否是黄帝所制的夔牛鼓,便不得而知了。 蔡彬深吸一口气:“待我成就大业,自当为大人奉上夔牛鼓。” 年轻人摆摆手,咽下一口食物,又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糕点直接塞进了嘴里,两个腮帮子鼓鼓的,风卷残云般又清空了一个食盒。 “你可得把它藏好了,混沌要是醒了也得找来,那夔牛鼓本来就是他家的东西,届时别说我,那个东方毓都不占理。” “我明白。”蔡彬漫不经心地敷衍他道。 年轻人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笑,仰头喝尽一碗酒,垂下头掩去了眸中戏谑的神情,眼角闪着冷厉的寒光。 昔年,帝鸿氏不才子混沌、少昊氏不才子穷奇、颛顼氏不才子梼杌,被合称为“三凶”。 后又有缙云氏之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聚敛积实,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 帝鸿氏即黄帝,缙云氏乃是炎帝之苗裔,也是黄帝任命的夏官。 年轻人面带笑意,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喉头一滚,将一大块烤得外焦里嫩的肉吞入了腹中。 天下之人,当重新忆起饕餮昔日的威名。 不,不着急,他才刚苏醒,力量尚未完全恢复,不过重归巅峰的那一日,想来也不会远。 第19章 人与人是很难真正相互理解的。 比如,苏颦就不理解这个叫秦昆玉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刷刷刷写完一份《出师表》,然后倒头就睡——秦思悯还面无表情地给他盖了件披风。 睡觉? 真的睡啊? 你怎么睡得着的!? 谁料苏颦还没弄明白秦家人整的是哪出,秦思悯就把小师叔拍醒了。 秦琢睁眼看了看天色,随后一言不发再度入睡,只留苏颦独自在风中凌乱。 可眼下苏颦也只能选择相信秦琢,光凭她自己是不可能找到传说中少昊之国的所在的。 好在秦琢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有一次秦思悯拍他的时候,他呼吸绵长均匀,却没有睁开眼睛。 见状,秦思悯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便默默缩回了一旁。 苏颦还是忍不住询问秦思悯,他们俩究竟在做什么,如果这是一种法术的话,为何她却没有感知到任何灵力波动? 秦思悯的声音淡淡:“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刚刚在……”闻言,苏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我听小师叔的。”秦思悯眼皮都不抖一下。 苏颦烦躁地扯了扯领口,这位秦家姑娘的脑子简直就是一根筋,让人想把她的脑壳掀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运行方式。 “你叫秦……” “秦宽绰。” “宽绰?宽兮绰兮,猗重较兮,你是秦家大小姐秦思悯?”苏颦若有所思。 秦思悯没有回答,只是歪了歪脑袋,一脸冷漠地看向了苏颦。 苏颦举起双手:“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真的是秦家大小姐,身边怎么会没有实力高强的护卫?” 秦思悯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把头扭了回去。 苏颦又问:“秦家主知道秦大小姐身在此处吗?” “知道。” “那就没问题了。”苏颦唇角一勾,笑得无比轻松,自言自语道,“在江浙一带,蓬莱秦家可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啊。” 前有当世人族第一的秦老家主,后有宏图大略的秦瑞秦麟书,秦家就像一只盘踞在东海之滨的洪荒巨兽,任何人都不敢小觑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家族。 第24章 别说秦家大小姐,就算只是个家族中的普通子弟,秦麟书也不会忍退让步、善罢甘休的。 苏颦在心里扬眉吐气。 呵,蔡彬啊蔡彬,你也没想到会惹到蓬莱秦家头上吧? 苏颦眯着眼去看侧卧在地的秦昆玉,她听公主说过,秦家主有个年纪不大的师弟,生得玉质金相,只可惜天资欠佳,怕是在修行一道上难有作为。 方才秦大小姐叫他“小师叔”,莫非这位就是秦麟书那个长年在外、刚回秦家没几年的师弟? 苏颦有些犹豫了,她回想了一下此人出手的情状,分明剑法不俗,气势如虹,起码有炼精化气后期的层次,这个年纪这个修为,怎么也算不上“天资欠佳”吧? 她并不知道,秦琢的修为虽低,手中所用的武器却是上古神器曳影剑,自带的凌厉剑气极大减轻了秦琢对敌时受到的压力。 而此时,秦琢正站在众帝之台上,垂眼看着双目紧闭的周负。 “周负。”秦琢唤他。 周负眉心一跳,强忍着没睁开眼睛。 上次他强行把秦琢逐出梦境,也因此好几天都不敢召秦琢入梦,如今却突然被秦琢反客为主地找上门来了。 虽然周负不知道秦琢是怎么进入梦境的,但在他的心里,秦琢能推演出这种法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知道位于甘渊的少昊之国吗?”时间紧迫,秦琢便直接切入主题。 周负点点头。 秦琢暗忖,看来《山海经》的记载并没有出错,于是他又问:“如何进入?” 他有一种直觉,同样来自那个时代的周负绝对知道进入白帝之城的方法。 周负的嗓音在颤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是你要进去,还是其他人要进去?” “有区别吗?”秦琢双眉微蹙。 周负下意识地抬头去追寻秦琢的双眸,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秦琢满脸坦荡之色,那副神情既说不上疏远,也算不得亲近。 恍然间失神片刻,周负连忙又低下头去,把脑袋深深埋在胸前,明亮的目光暗淡了一瞬,眼底多出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有区别。”周负低声喃语。 “什么区别?如果我要进入少昊之国会怎么样?” 周负道:“恰逢月晦日,如果你要进去,找个门进去就行。” 秦琢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什么叫“找个门进去就行”?他到哪里去找这个门? “……如果是其他人要进去呢?” 周负表情诚恳:“不建议,容易死在里面。” 秦琢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为何他可以进去,而其他人不行? 他又问道:“如果我和其他人一起进少昊之国呢?” 周负道:“那当我没说,你们直接往里走就好。” “好吧,我还有一个问题。”秦琢垂下头,捏了捏额角,似乎对眼前的人毫无办法,“我该怎么找到通往少昊之国的门?” ………………………… 阳光漏过枝叶,尽数泼洒在苏颦身上,她在附近警戒了近一个时辰,好几次都冒着危险,声东击西引开了即将搜查到他们的官兵。 此时的苏颦万分庆幸自己擅长幻术类的法术,修为低微的官兵未必能看破她的伪装。 秦思悯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情绪,抓着摇情剑的手却越来越紧。 忽然,躺在地上的秦琢一跃而起,精神振奋得仿佛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 “快,跟我走。” 秦思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倔强地抿着唇,拒绝了自家小师叔的搀扶,紧握摇情剑的手松了松,很快又绷紧身子,警觉地环视着周围。 “放心,这附近没有其他人了,先前的那几个陷入了我的迷踪阵,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苏颦的阅历比秦大小姐丰富得多,一眼望去就把她的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人跟上了秦琢的步伐。 秦琢步履轻快,走在坎坷崎岖的山路上仿佛一只矫健的鹿,辗转腾挪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仿佛对脚下的道路早已烂熟于心。 苏颦快走两步赶上,故作轻松,随意开口道:“你对这条路很熟悉吗?” “以前不曾来过。”秦琢拐弯抹角。 他根据记下的口诀反推了入梦之法,尝试了数次后方才成功,秦琢本已做好了耗尽灵力的准备,谁料这个法术的消耗出乎意料的微小。 同时它的作用范围也狭窄得不可思议——不知为什么,这个法术好像只能连接他与周负的梦。 当秦琢询问周负如何找门时,周负征得他的同意,接过了梦境的控制权,用灵力模拟出了天台山的环境。 当然,是白帝少昊时期、近五千年前的天台山。 周负不能站起来,但秦琢每走出一步,场景便会随之后移,而众帝之台的这位镇守者则一直盘坐在他的侧畔。 在周负的指点之下,秦琢从半山腰走到山顶,记下路线,向周负道过谢后便退出了梦。 从头到尾,他们都心照不宣,没有提及任何与秦琢身世有关的问题。 迟早要说开,但不应该是现在。 如今的天台上和五千年前的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换了一批,山体的走势却无太大的改变。 人们常说时过境迁、说沧海桑田,可有谁真正想过,要使沧海变成桑田,需要一段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 “我们还要走多久?”苏颦万分担忧东方介的境况,竟率先沉不住气了。 秦琢实话实说:“很久。” 据周负所说,他指的路是少昊之国的正门,如果东方介也走这条路,现在恐怕连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但既然是“正门”,就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走的,东方介想要进入少昊之国,只能走当初的建造者留下应急的暗道。 正门到暗道,确实相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苏颦把脸转到一边,狠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敌人随时都会发现他们的行踪,若他们不能将蔡彬造反的消息通知长定公主,待到公主出来,不就直接被官兵包围了吗? 她埋头跟着秦琢爬山,头顶上时不时有御剑的官兵飞过,他们一听到破空声就马上俯身躲藏。 太阳渐渐升高,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山洞之前。 苏颦怀疑地看了看一人高的山洞,又看了看胸有成竹的秦琢。 “少昊之国的入口,怎可能如此显眼?” 秦琢没回答,低头走入了洞中,秦思悯抱剑紧随其后,苏颦踌躇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山洞里漆黑一片,鼻尖萦绕着草木腐朽的气息,死寂之中,只有阴沉的水滴声回荡在耳畔。 滴答……滴答…… 苏颦搓了搓手臂,背后蓦地腾起一阵寒意。 “苏护卫有火折子吗?”秦琢温润清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没有,我直接用法术点火吧。” “不,不可。”秦琢连忙制止已经开始掐诀的苏颦,“此地不可贸然使用灵力,否则恐怕会生出许多变故来。” 苏颦只能遗憾作罢。 秦琢停下脚步,伸手摸索着周边的石壁,坑坑洼洼,满是自然的痕迹。 他很有耐心,摸了半晌,终于摸到了一条凹陷的纹路,他把另一只手也覆在石壁上,指尖的触感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鸟状图腾。 沉吟片刻,秦琢退后一步,叫秦思悯上前。 “思悯,你来试一试,向这里注入灵力。” 秦思悯依言上前了一步,气沉丹田,在小师叔的指引下,将手掌按在图腾上,调动全身的灵力涌向掌心。 灵力汹涌,顺着经脉游走,秦思悯生来就是灵力与剑意纠缠,不分彼此,山洞中平地起了罡风,吹得衣衫烈烈作响。 她感觉有一面屏障梳理在她与石壁之间,使灵力难以寸进,下一刻,她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弹开。 黑暗中,秦思悯困惑地握紧拳头,又张开五指,反复几次后才道:“不行。”她想了想,补充说,“有某种禁忌在阻拦我。” 秦琢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就请苏护卫来试试吧。” 苏颦早已跃跃欲试,闻言她立刻跑到石壁前,屏住呼吸,轻轻按住图腾。 就在此时,图腾微微亮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闪烁着盈盈微光,一明一灭,映照着众人脸庞。 秦思悯一喜,秦琢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苏护卫可以唤醒白帝的图腾?但她为什么可以?按照周负的说法,时至今日,即使是白帝少昊的血脉后裔,也无法避开图腾上的禁忌才对啊。 传闻嬴秦便是源自少昊帝,秦思悯是始皇帝的后代,然而年代太过久远,她都被图腾禁忌所阻,为何苏颦却可以? 就在秦琢思考期间,那图腾忽然闪烁一下,光芒渐弱,随即彻底熄灭。 第25章 山洞又一次被黑暗吞没。 第20章 苏颦本来已经顶着禁忌的压力,向图腾注入了一丝灵力,不料异变突生,禁忌忽然加强,拒绝了她的灵力。 怎么会这样?她也不禁皱眉。 事已至此,也无他法,苏颦只好后退到秦琢身边,摊着手表示自己尽力了。 秦琢见此更加惊讶,莫非图腾一开始接受苏颦,是因为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而苏颦注入灵力后就被图腾察觉到不对,于是禁忌便再度发挥了作用? 思悯和苏护卫都是炼精化气后期的修为,为何思悯直接被弹开,而苏护卫却没有受到那股力量? 无论是因为何种原因,现在都只能由秦琢自己上了。 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不动声色,缓步靠近图腾,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贴在了石壁上。 就在他触碰到图腾的那一刹那,一股吸力从图腾上传来,秦琢全身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向指尖一拥而上。 他心头一惊,强行遏制了退开的想法,任由灵力被图腾吸纳。 好在那股强大的吸力只存在了一瞬,随即,光芒大亮! 刺目的光辉从图腾上射出,三人连忙闭上双眼,下意识地用胳膊虚遮在前,山洞一片雪亮,恍若白昼降临。 遽然一阵天旋地转,三人皆被大力一推,踉跄站稳后发现夺目的光已然散去,而眼前的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 走廊两侧都镌刻着线条粗犷的法阵,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其中大部分都已经失效了,只余下零星的几个还在散发着残烛之光。 “难、难道这里就是……”苏颦震惊的神色无以言表,她直愣愣地凝视眼前的长廊,又向秦琢投去了复杂的一瞥。 她怀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赌一把,没想到这个秦家的秦昆玉,真的知道进入少昊之国的路!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就凭他睡了一觉? 为何禁忌对他而言好像不存在一般,而自己和秦大小姐都会被图腾拒绝? 公主看走眼了,这个秦昆玉,绝对不简单! 思及此,苏颦心下一沉。 三人加快脚步向走廊深处走去,苏颦这一路上都保持着警惕,不过除了难闻的霉味,并没有出现任何能伤害到他们的东西。 秦琢倒是走得很放松,周负向他保证过不会遇到危险,他明白以周负的性格,要么不说,说出口了就一定不是假话。 苏颦急着找自家长定公主,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起来,身影在昏暗的光华中若隐若现。 秦琢刚想让她走慢一些,离自己太远可能会出意外,就听到前方的苏颦忽然惊叫一声,回声在走廊中激起了千层涟漪。 秦琢心里一紧,秦思悯也突然抬头向前张望。 “你们快来!” 苏颦的喊声有些焦急,还混杂着些许兴奋,但听上去不像是遇险。 “这里的墙壁上刻着好多画!” 画? 闻言,秦琢疾步走到苏颦身边,顺着她的手指仰面望去。 苏颦说的没错,墙壁上刻着许多千姿百态的小人,在不甚明晰的各种场景里摆出不同的姿势,无数画面拼凑成一个长长的画卷。 左边的小人要精致很多,连风吹衣裳翻起的褶皱都刻画得一清二楚,越往右,小人的模样越粗糙简陋,有几个甚至看不太出人形,像是小孩子无意义的涂鸦。 秦思悯突然指着其中一副画:“看。” 这幅画几乎是所有的画面中最精致的一块。 画中有一个草屋,从窗户看进去,可以看到屋中躺着容貌甚伟的小人,门口立着一个门童,再往外面是一个两手过膝双耳垂肩的人,后头还有两人,一个身高髯长,一个豹头环眼。 秦思悯肯定的声音炸响在耳畔。 “这画的是三顾茅庐。” 简短的一句话却宛如一道平地惊雷,震得几人好半天都没能够反应过来。 三顾茅庐? 可是这里不是少昊之国的入口吗?距今五千年的遗址中,为什么会有三国时期的图画?! 秦琢定了定神,急忙和苏颦一同凑上去细细查看。 那些线条像是用尖锐的石头刻上去的,粗细并不均匀,这些画虽有好有坏,但笔触相似,想来是同一人的手笔。 “快来看这个,这是携民渡江吧?”苏颦惊声道。 秦思悯也很快指了指低处:“那里,青梅煮酒论英雄。” “还有这块,这是桃园三结义吧?” 秦琢立即接上:“那么旁边这一幅就是赵子龙单骑救主了。” “这个……” “还有那儿……” 陆陆续续看懂了这些画,几人难免面面相觑,这些画是谁刻下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少昊之国里? 不知不觉,秦琢已经踱到左侧,直勾勾地盯着最左边的那副画,瞳孔里沁出了一团幽暗的波光。 画上,床上躺着人,地上还跪着一圈人,帷幕后还有人。 全都是泣涕涟涟的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魂魄仿佛被摄入了画中,难以自拔。 注意到他的异样,秦思悯拉了拉他的袖口,见他没有反应,又重重地拍了一下秦琢的肩膀。 秦琢身子一颤,扭头看向了秦思悯,目光透露着疑惑。 “什么?”秦思悯开口。 苏颦一头雾水:“什么……什么?” 秦琢听懂了,答道:“最后一副画,画的是昭烈帝病逝、白帝城托孤。” 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这是章武三年三月,刘备临终前对诸葛亮说的话。而后的十一年,便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 “这些画上主要是季汉的人物。”秦琢一阵见血地指出,“而且到刘先主病逝白帝就没有后续了,也许这些画,展现的就是刘先主的一生。” 刘备刘玄德?为何偏偏是他? 秦琢想不出少昊之国和刘备能有什么联系,除了刘备死于奉节白帝城,而少昊之国也叫白帝之城外,似乎就再无瓜葛了。 来不及思考这些画更深层次的含义,苏颦又催促着他们快走——公主的安危尚不可知,她无心在不相干的事情上消磨精力。 怀揣种种思绪,秦琢几人将那些图画抛在脑后,继续向前。 这条走廊好像没有尽头,弯弯绕绕地在山中盘旋,众人早就被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感觉到他们一直在向下走。 苏颦愈发焦急,但看着秦琢气定神闲的模样,她不得不沉住气,等待这段路途的结束。 秦琢当然不急。 周负已经告诉了他,不论是“少昊之国”还是“白帝之城”,这两种叫法都不确切,因为这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这个地下走廊是以上古异兽的骨头为支架,用奇石堆砌,再覆盖上普通的黄土作为伪装,两侧的阵法失效,并不意味着整座大阵失效。 周负还神神秘秘地说,时至今日,这座大阵依然在发挥着它的作用。 按照周负的说法,他们从这个位置进入,一直向前走,就能去到大阵的核心区域。 在这样昏黑的环境里,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座大型的祭台,和众帝之台外形相似,但规模上要宏伟许多,秦琢抬头向上望去,几乎看不到这个被挖空的地下空间的穹顶。 铜链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幽暗的符文闪动,一圈又一圈地捆住了祭台上的人形巨石。 这座大阵铸造之时,还没有出现炼铁法,人族倒是已经开始使用铜器了,但工艺远远不及今日。 然而那色泽黯淡、腐朽破败的铜链中蕴含着一股堪比天地的伟力,让人光是注视着,就会有一股崇敬自心底油然而生。 秦思悯和苏颦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无以复加,在这样古老恢弘的事物面前,人族很难不感慨万千,哀叹于己身的蝼蚁之躯、蚍蜉之寿。 见识过苍茫遗世的众帝之台,秦琢对这个祭台的感触不深,他只是疑惑,如此脆弱的铜链怎么能承载得了这样强大的力量。 石壁上雕刻着各种各样的鸟类,或歇息、或展翅,汇聚成千态万状的图景。 秦琢一个个辨认过去:“凤鸟总管百鸟,少昊便派了燕子掌管春天,伯劳掌管夏天,鹦雀掌管秋天,锦鸡掌管冬天。”1 他指着占据了半面墙的巨大燕子图腾。 “东方主春,看来这个方向就是东了。” “还有孝顺的鹁鸪掌管教育,凶猛的鸷鸟掌管军事,公平的布谷掌管建筑,威严的雄鹰掌管法律,善辩的斑鸠掌管言论。”2秦琢随后又指了指脚下,原来不止是四周,连地面上都刻了百鸟图腾。 祭台周围,以管理日常事务的五种鸟为首,还有掌管农业的九种扈鸟,掌管五个工种的五种野鸡。3 第26章 所有的鸟都展翅翱翔,将头颅伸向祭台,恍若百鸟朝凤。 “不对。”秦琢忽然皱眉。 “怎么不对?”苏颦正左顾右盼,眼前壮阔之景让她目不暇接。 秦琢摸了摸下巴,目光扫过所有的百鸟图腾,还让秦思悯御剑上去看看穹顶上刻着什么。 剑意仿佛沧海凝清光,秦思悯来去如风,不一会儿就回到秦琢身边,向他微微摇头。 “什么都没有?”秦琢眉心的皱痕犹如刀疤。 “没有。”秦思悯肯定道。 苏颦按捺不住了,她本就性急,一路上受够了秦琢无意间打的哑谜,此时抢着开口问:“你在找什么?穹顶上有东西吗?” 秦琢没有瞒她:“这祭台周围所刻的分明是百鸟朝凤之景。” 苏颦被他说的云里雾里:“这……有什么问题?” “大问题。”秦琢严肃地盯着她,“既然是百鸟朝凤,那凤鸟到哪里去了?” “啊!”苏颦猛地一惊,的确,这里有那么多少昊部族的鸟图腾,却不见最重要最尊贵的凤鸟,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 秦琢捏了捏下巴,目光顺着那些铜链游走,粗细不一的铜链在他的脑海中交错纠缠,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形状。 他一边思考,一边围着祭台转起了圈,秦琢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祭台,以及祭台上的人形巨石。 苏颦忍不住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恰好,秦琢也停下了脚步,眸中流露出一丝欣喜之色,向两人招手:“快来,站到我这个位置上来看祭台。” 两人照做,苏颦只瞧了一眼,便不由得轻咦出声。 “这是……这就是……” 秦思悯的声音冷硬得像是数九寒冬的冰凌:“是凤鸟。” 从穹顶上伸出的铜链在半空中交织成张开的羽翼,从石壁上拉出的铜链则恍若华丽的长尾,以祭台上被锁住的人形石头为身躯,构筑起了一只昂首振翅的凤鸟。 “百鸟朝凤……凤鸟居然藏在这里……”苏颦喃喃。 就在此时,所有的铜链都簌簌抖动起来,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大力摇晃着铜链,抖落大片的灰尘和锈蚀。 整个祭台随之颤抖,嗡鸣塞满了众人的耳朵,再听不到其他响动。 “后退!” 惊变突生! 第21章 面对突如其来的异变,三人都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冷静。 秦琢后退两步,伸手挡住秦思悯,将两人保护在身后,与此同时,曳影剑悄无声息地滑出剑鞘,落入他的掌中。 秦思悯的摇情剑锋芒毕露,苏颦的手中也汇聚起灵力的光华,蓄势待发。 此地可是上古遗迹、少昊之国,无论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似乎都没有在意料之外。 不过直到铜链的震动逐渐停止时,也没有其他的异常出现,即便如此,也无人敢放松警惕。 “发生什么事了?”苏颦的嘴唇翕动,她下意识地去看将她带到此地的秦琢。 秦琢神情有些凝重,呼吸都不由地放缓,闻言,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铜链又是一阵抖动,忽然就见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辉如长江大河般,顺着铜链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那些光芒璀璨而不至于刺眼,仿佛是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如细流汇入大海,光辉涌到了中央,最终汇聚在祭坛中央的巨石上。 “什么东西!” 苏颦压低了身子,龇牙咧嘴的模样像是一只被吓到炸毛的狐狸。 秦琢顾不上做出回应,他的眸光紧紧地咬住那块人形的巨石,曳影剑藏着一往无前的锐气,神剑内积累无数年岁的灵力充盈了他的奇经八脉。 他自修自得的灵力只有炼精化气初期的水准,但曳影剑已认他为主,借助曳影剑所蕴,他能支配的灵力直逼炼气化神之境。 当所有的光点都聚集到了石像上,一股烟气自祭坛四周袅袅升腾,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影。 看不清长相,也看不出年龄和性别,那道烟雾构成的人影映在众人瞳孔中,却显得异常高大。 祭坛幽光闪烁,一个苍老与年轻并存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吾名姬玄嚣,世人亦称吾为白帝少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少昊帝?”苏颦倒吸一口冷气。 她直勾勾地盯着祭坛,末了,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疼得她一个激灵。 不是梦…… 她恍恍惚惚。 公主,属下出息了,看到白帝少昊了…… 秦琢一动不动,静静地聆听着那道虚影的声音。 “能看到吾,说明吾设于甘渊之阵已起效,后世继承者亦遵循了约定。” “吾现在与已死也无甚区别,尔等眼前所见只是吾留下的一个影子。” 秦琢一边讲虚影所言尽数记下,一边飞速地思考着。 周负说的没错,这个所谓的“少昊之国”的确是一座巨大的阵法,话语中提到的后世继承者指的莫非是玄帝颛顼?不,也可能是指后来的穷桑氏金天氏。 “白帝”只有黄帝的长子姬玄嚣一位,但“少昊”可以有很多位。 他又说他如今与死没有区别……那就是说少昊还没有死?周负也能从大禹时期活到今日,莫非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法? 虚影自顾自地讲述着。 “穹阙……吾不知后世可有将其消灭殆尽,可有知晓穹阙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诸神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甘渊大阵所镇压的,就是迄今为止出现的最大的穹阙!” 秦琢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费尽了全力才勉强没让自己露出异样的神情。 这里有个穹阙! 他听周负提起过,周负就是借助穹阙观察外界的,同时周负也说先辈们已将穹阙全部解决了,只留下了昆仑中一个无害的穹阙。 众帝之台是在大禹斩杀相柳氏之后修建的,距白帝少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少昊不知此事也属正常。 虽然秦琢不知道穹阙具体是什么东西,会造成什么危害,但有白帝少昊布阵镇压于此,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秦琢有周负透露消息,秦思悯和苏颦可没听说过穹阙,两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禁面面相觑。 “穹阙是什么东西?你们听说过吗?”苏颦抱着胳膊,摸不着头脑。 秦思悯当即摇头,秦琢则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白帝少昊的话还没有结束。 “……巫山有不死帝药,吾令皇鸟采而食之,然而凡人之身,终不得长生。” “每过一甲子,吾便会恢复到服用帝药的年纪,为了隐瞒这个秘密,吾换了很多名号。” “穷桑氏、金天氏、青阳氏、朱宣氏等,皆吾一人而已,不变的唯少昊之名……” 秦琢惊奇得如五雷轰顶,眼睛发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白帝少昊留下的幻影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视线中,容不得他不信。 也对,五方人帝中,青帝伏羲、黄帝轩辕、炎帝神农和玄帝颛顼都是确切的某一位华夏领袖,只有白帝少昊记载模糊,甚至不知传到了哪一世。 一切都说的通了,祖先们并没有弄错,因为少昊就是少昊,所有的少昊都是同一个人! 苏颦表情呆滞:“巫山的帝药,居然就是传说中的不死药?白帝服用过不死药?少昊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位?” 她一时分不清哪一件更让自己震惊一些。 “……后来,吾将帝位传于颛顼,以不死之身为阵眼,在诸神助力下以大阵镇压了甘渊内的穹阙。” “穹阙会缓慢腐蚀一切与之接触之物,而吾之身躯恢复极快,有了大阵辅助,此处的穹阙便难以为祸众生了……” 听到这里,秦琢忍不住上前两步,凝视着祭坛中央的人形巨石。 该不会,这块石头……就是白帝少昊吧…… 百鸟朝凤,这就是凤鸟! 他用自己的肉身消磨穹阙的力量,化作不动不觉的岩石,的确和死掉没有什么区别了。 心中激荡着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反手收剑归鞘,不顾秦思悯的阻拦飞身跃上祭坛,来到了虚影下方,试探着向烟雾伸出一只手。 “秦昆玉!你这也太莽撞了!”苏颦急声道。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意图一旦发觉有危险就将秦琢拉下来,可是刚走两步,她就被无形的屏障所阻。 苏颦拍出一掌,却感觉这股力量如山岳般不可撼动,当即脸色大变。 “这是什么!” 秦思悯道:“我们不能靠近祭坛。” “胡说,你小师叔都上去了,我们为什么连靠近都不行?”苏颦扭头喊道,“秦大小姐,再不来帮忙你就没师叔了!” “我有二十六位师叔。”秦思悯不为所动,只是拎着剑,望向已经触碰到少昊虚影的秦琢。 第27章 苏颦几乎抓狂了:“但是小师叔你可就这么一个!” 秦琢探手去摸半空中的浓厚云烟,一摸之下,顿觉摸到了什么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的动作顿了片刻,紧接着心一横,五指用力一握,抽手将那物体拽了出来。 随着他的动作,高大的虚影剧烈抖动起来,不多时便溃散了。 光华渐收敛,四周的空间也陷入了凝滞的昏暗里。 还没等秦琢定睛去瞧,就听到苏颦急吼吼地大声问他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抓到什么了?” 秦琢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掌心:“不,什么都……” 突然,他的掌心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紧贴手掌汇集成一小团,烟消云散后露出一片白玉,外形像是半根断裂的竹简。 为什么和众帝之台一样,会有一种万分熟悉的感觉…… 心念急转,秦琢在一瞬间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没有。” 借着转身的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将玉片藏入袖中。 苏颦也不在乎秦琢发现了什么,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公主下落不明,对她这个亲卫而言,别的事都无关紧要,都是浪费时间。 于是她催促道:“我们快走吧,白帝留下的话也没说让我们帮他干什么,我们还是不要过多打扰先祖的安宁了。” 秦琢深深地看了祭坛中的巨石一眼,转身走下了台阶,方才还表现得相当冷静的秦思悯快步冲上前来,死死地拽住自家小师叔的袖子,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执拗。 “别担心,我没事。”秦琢轻叹了口气,宽慰地拍拍秦思悯的手背。 大阵的核心四通八达,除却他们来的那条走廊,还有许多通向别处的小路,但只有一条能让他们与长定公主相遇。 苏颦绕着此地转了几圈,问:“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联系长定公主。”秦思悯靠在小师叔身旁,开口道。 苏颦愣了愣,想了想,才意识到秦大小姐是在跟自己说话,她插着腰皱着眉:“要是我能联系上公主,那还……” 她本想说“那还用得着你们吗”,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忙生硬地改口道:“那还会急成这样吗?” 秦思悯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瞅着低眉沉思的秦琢。 秦琢负手缓缓踱步,往鹦雀图腾的方向走去,最终在那面墙前站定,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在鹦雀的眼睛上按了一下。 鹦雀执掌秋天,对应的是西方。 那鹦雀的眼睛是用上好的水玉镶嵌的,在秦琢突然的一按之下,鹦雀的眼珠爆发出一道璀璨的金光。 轰隆一声,整个空间震动了起来,隐隐传来一声高昂的鸟鸣,摄人心魄。 那面雕刻了鹦雀以及一众鸟类图腾的墙发出嘶哑的摩擦声,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随即向一扇厚重的大门,朝内侧打开了。 “这里竟然还有一条路!”苏颦看得一愣一愣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秦琢淡淡道:“只是一个尝试罢了。” 实际上他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只是心底突然有个声音对他说道: “决定不了往哪里走的话,就摸一摸鸟儿们吧。” 他看了近旁的鹦雀图腾好半天,发觉那块嵌入墙体的水玉应该是可以动的,便试探性地按了一下,谁知竟然真的成功了。 只是…… 秦琢略有些忐忑。 心底响起的那个声音,究竟是谁呢? 他隔着袖子捏了捏从烟雾中拿出的半块玉简,想到,是因为这块玉吗?那么提示他的存在不就是…… 秦琢又忍不住回头望向了祭坛,用目光勾勒着巨石的轮廓,借着那些粗糙的、已经在岁月冲刷下变形的线条,想象着昔年白帝少昊的身姿与风采。 却见苏颦侧了侧头,脸色兀的一变,化作一道旋风冲到秦琢身边,急切地朝打开的通道唤道:“公主!” 末了,她匆匆向秦琢解释道:“就是这条路,我刚刚听到公主的声音了!” 话音未落,她便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通道中。 “苏护卫——”秦琢没能叫住她,只好招呼秦思悯跟上,自己抬脚先追了上去。 但秦思悯没有立刻就走,她左顾右盼,挪到代表夏天的伯劳图腾前,指尖触及鸟眼,微微用力压下。 毫无动静。 她又按了一下,依然如此,于是加快速度,接连尝试着按下了装在燕子和锦鸡的眼珠处的水玉。 还是没有任何异动产生,这三面墙都没能像秦琢操作的那面一样打开。 秦思悯眸光闪烁,不知在思考什么,没有多做停留,就跟上了苏颦和秦琢的脚步。 当她追上小师叔时,就见秦琢持剑站在一边,苏颦护着一个明媚爽朗的女子,与一个中等身形的老者对峙着。 老者嘴中还骂骂咧咧:“说了多少次了,我真的是刘玄德!” 苏颦一声嗤笑:“信你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第22章 在僵持之下,秦琢抢在明媚女子开口前出声了。 “你肯定不是秦始皇。”他指了指苏颦,又向老者微微颔首,“但这位确实有可能是昭烈帝。” 双耳垂肩、双手过膝的老者笑道:“阿琢说的什么话,我不是刘玄德还能是谁?” 秦琢绷直了身体,他一寸一寸地挪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老者看了好一会儿,艰难地张开了嘴,嗓音颤抖到有些飘忽。 “昭烈帝如何知晓我名为琢?” 老者面露诧异之色,突然如闪电般靠近秦琢,摸了摸他的额头,惊得秦琢后退半步,全身都僵了。 “没发热啊……”老者嘟嘟囔囔,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板起面孔,跳着脚骂道,“好你个诸葛琢,我们都白疼你了,这才过去多少年,你就连我都忘了!” 自称刘备的老者骂得突然,在场的众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只见老者剁脚转了几圈,又猛地扭头瞪着秦琢:“你说不记得我,那你总该记得孔明吧?” “诸葛丞相,晚辈自然是知道的……”秦琢斟酌着回答,“可是,晚辈姓秦,并不是昭烈帝口中的那个阿琢。” 他回忆了许久,也没想起历史上季汉是否有位叫诸葛琢的人物。 不会又是一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吧?一时间秦琢有些哭笑不得,先大禹后始皇,现在还多了一个汉昭烈帝刘备。 自己这张脸真有那么大众?秦琢纳闷。 听了秦琢的辩解,刘备正想说什么,忽而看到了秦琢身后不远处的秦思悯,就果断闭上了嘴。 此时,被苏颦牢牢护住的女子站了出来,对刘备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晚辈东方介,拜见汉昭烈帝,敢问可是昭烈帝唤晚辈来此?” 原来这位就是长定公主东方介,果然一见便知其不凡,秦思悯转了转眼珠子。 谁料刘备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绝倒。 “原来你叫东方介啊。” 东方介怔了怔,道:“是,莫非并不是陛下……” 刘备乐呵呵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哈哈,是我是我。”又带了些责备的语气说,“你来得也太慢了,我叫了你多久,有没有二十年?” 东方介哑口无言,在这位与她父亲截然不同的皇帝面前,平日的伶牙俐齿似乎失去了作用。 秦琢俯身一拜,才问道:“晚辈在来时的路上看到了许多刻在墙上的画,那些画都是昭烈帝刻上去的吗?” 长定公主东方介可以称呼刘备为“陛下”,因为当今的皇帝是她的父皇,而秦琢若是也称“陛下”,就难免有冒犯今上的嫌疑。 刘备知道自己的画工不怎么样,但他面不改色:“不错。” 秦琢立即接上了下一个问题:“昭烈帝为何会在此处?” “死后醒来,我就在此处了。”对于秦琢,刘备倒是有问必答。 “昭烈帝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谥号的?” 刘备看了目光锐利的秦琢一眼,并没有感到冒犯,他道:“现在的你可比以前敏锐多了。” 被刘备慈祥的眼神盯着,秦琢愈发郁闷了:“晚辈不是那位诸葛琢。” 刘备随意地嗯了一声,一副你说任你说、信不信由我的表情。 “若是昭烈帝的那位故人还活着,如今都已经一千八百多岁了。”秦琢尽量委婉地提醒他道。 刘备不为所动:“可是我也有一千八百多岁了。” 秦琢深吸了一口气,将话题掰回了正规:“是因为在我们之前有他人来过,所以昭烈帝才能得知自己的谥号吗?” “不错,聪明,不亏是孔明教出来的。”刘备挑眉。 面对油盐不进的季汉昭烈皇帝,秦琢已经放弃了让刘备分清自己和诸葛琢:“诸葛琢……我是诸葛丞相的子侄?” “不,你是孔明的书童。”刘备眼含笑意,“当年带二弟三弟去请孔明时,你还把我们拦住不让进门呢!” 第28章 虽然不是自己,但秦琢还是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趁着秦琢与刘备说话的间隙,苏颦低声且快速地将外头的情况向东方介一一道来,东方介的眉头皱成一团,但神情并不惊慌。 “无妨,区区一个蔡彬,还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东方介看向刘备,“孤更在意眼下的状况。” 她跟着玉片,从悬崖上的小洞钻了进来,没几步路,眼前便豁然开朗。 一条地道蜿蜒曲折,四壁都是黄泥,散发着腐烂萎靡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东方介本想带着亲卫往里面走,不料那黄泥竟然覆盖着威力不俗的阵法,不为取人性命,只为逼退一切擅闯者,而亲卫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阵法卷起的狂风杀气逼出了地道。 不知是不是有伴生玉片护体的缘故,东方介倒是未受太大影响,但失了亲卫,她只能独自前行,在地道里兜兜转转遇到了刘备,还没说上几句,苏颦就也突然出现了。 刘备忽然看向了东方介:“我看你也等得着急了,来来来,到这边来,我详细跟你谈谈。” 然后又挥手驱赶着其他人:“外人都走远一些!哎,阿琢你干嘛去?” 不是让外人走远一些吗?秦琢心下疑惑,道:“昭烈帝要赠长定公主一份机缘,晚辈又何必在边上碍眼?” 刘备理直气壮:“我是让外人走远点,你是孔明的书童,算什么外人?” 一身游侠头子的气质显露无疑。 “公主!”苏颦怕这个不知底细的老头对东方介不利,自己又不在近旁不能随时救援,话到一半,就被东方介的眼神止住了话头。 秦思悯没什么异议,大步跨上前来,拉着苏颦便退到了远处——期间她的目光一直在东方介的脸上梭巡,东方介看过来时却别过头,不与她对视。 东方介见状,只是微微一笑。 这位秦大小姐性子古怪,却也是位妙人。 既然昭烈帝盛情相邀,秦琢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他与东方介跟着刘备挪了挪脚下的位置,还特意落后了长定公主半步。 刘备注意到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将秦琢拉到了自己身边。 这样一来,东方介直面着两人,而秦琢和刘备倒像是一伙儿的了。 刚站定,刘备就看向东方介:“你身上是不是有个玉片,拿出来给我瞧瞧。” 东方介摸了摸脖子,自从她进入了少昊之国,这枚玉片兴许是完成了使命,就不再有异动了,闻言,她就将串着玉片的红绳解下,径直递到刘备的手中。 刘备用两根手指捏起玉片,微微抬起一点,对着石壁上莹白的微光打量半晌,道:“你把它保护得不错嘛,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见半点磕碰,真是难得。” 东方介拱手,带着些许开玩笑的语气道:“晚辈手握此玉而生,此玉就像是晚辈的同胞姐妹,怎么能轻慢呢?” “握玉而生?”刘备略显讶异,瞥了东方介一眼,又轻轻摇头叹息,“你说的是什么胡话,此乃昆仑玉书的碎片,可不是普通的玉,你所谓的降生时手握白玉,恐怕只是一个弥天大谎罢了。” 刘备轻描淡写的话语落在东方介耳中,不亚于一道平地惊雷。 多年的认知被一朝打破,令她不禁瞠目结舌,脸色微微发白。 “这……晚辈并非生而知之者,可是母后何必编造这样的一个谎言来欺骗父皇?若是换成皇兄也便罢了,我……”东方介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心中惴惴不安,险些没能维持住皇室公主的风仪。 刘备目光苍茫,向下压了压手掌,止住了她的话头:“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剩余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吧。” 他又侧头对秦琢说:“阿琢,我看你来的方向,应该是经过了大阵核心。” 秦琢颔首,东方介也很快将全部的心神转移到了刘备的话上,听到“大阵核心”四个字时,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就此追问下去。 刘备继续说:“白帝少昊可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秦琢虽不是狐疑鼬豫之人,但也向来是谨始虑终,可是当他注视着老者那双温和的、火热的眼睛时,心里便什么担忧都没有了,只留下满腔的信任。 于是他道:“恕晚辈莽撞,擅自取走了一根属于白帝的玉简。”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摸出了那块断裂的白玉书简,展示给刘备看。 “果然如此。”刘备端详了片刻,露出满意的神色。 秦琢问:“果然什么?” 紧接着,在秦琢与东方介惊奇的目光中,刘备的身躯泛起了微微的金色荧光,随后他竟毫不拖泥带水,将手掌直直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刘备手臂上的肌肉发力,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随后将手掌一寸一寸地从胸口抽离出来。 他的面皮轻轻抽搐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似乎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秦琢自知不是关羽张飞诸葛亮,哪里值得昭烈帝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尽管如此,他的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儿。 终于,刘备将握拳的手抽出了胸膛,将拳头放低到三人中间,缓缓打开。 他的掌中,赫然躺着一个布满裂纹的莹润玉片,看玉片的颜色、厚度,明显与秦琢手中的玉简出自同源。 同样的,也和东方介的“伴生玉片”极其相似。 刘备将自己濒临破碎的玉片置于掌心,将东方介的那片放在一端,随即接过秦琢从少昊化作的巨石处得来的半块玉简,慎重地放在了另一端。 严丝合缝。 最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块完整的玉简,古朴而庄重,连细微的裂纹都蕴藏着苍莽悠远的气息。 “这、这是……” 东方介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伸出手想触碰,却在即将接触到玉简时有些局促地收回了手。 “莫非这玉简是白帝少昊的……”秦琢定了定神,看向一脸淡定的刘备。 “不是。”刘备打断了他的话,“这不是白帝的东西,或者说,它最初不是白帝的东西。” 刘备直视着秦琢的眼睛,瞳孔深处充满了永恒的怀念与伤感,然后拉起他的手,郑重地将拼凑后的玉简交到了他手里。 东方介默默旁观着,并没有出声阻止。 秦琢的嘴唇翕动:“昭烈帝……” 忽然,他惊觉掌中一片滚烫,摊开手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血液竟从掌纹中渗出,丝丝缕缕地蔓延开去,甚至将玉简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淡粉色。 “别动!”刘备扶着他的肩膀,“不要害怕,等一会儿就好了。” 秦琢当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他刚得到曳影剑时,那把神剑也被他的血洗刷了一遍。 在三人殷切的目光中,秦琢的血宛如世上最好的黏胶,攻城略地般渗入玉简的每一道缝隙里,让分离的两半紧紧贴合了起来,然后化作一蓬蓬红雾随风而逝。 他们不敢错眼,牢牢盯着这超出自己认知的一幕。 最后一丝血色化作轻烟后,秦琢拿起了玉简。 他的掌心没有伤口,而那片玉简像是被能工巧匠精心修补过,已然没有了裂纹。 第23章 秦琢怔怔地凝视着清润的白玉简,思绪一片空白。 东方介冷静非常,她没有过多纠结秦琢的血为何能让玉简恢复如初,而是问刘备道:“这就是昆仑玉书?” “这是昆仑玉书中的一片。”刘备坦然回答。 他示意秦琢把玉简给他,随即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会儿,用粗糙的皮肤感受着白玉温润的触感,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显露出深深的怀念之色。 手腕一翻,刘备把玉简的另一面展示给两人看,那一面竟然还刻着如藤蔓般纠缠弯绕的上古文字。 笔触有些歪斜粗粝,甚至连排列整齐都称不上,却莫名散发出一股浩瀚无垠的气势,带领众生闯入那片千万年前的广袤原野。 “你们知道这玉简上头写了些什么吗?” 东方介摇了摇头,表示力不从心:“这些文字过于久远晦涩,晚辈才疏学浅,实在看不懂。” 而一旁秦琢的眼神却变了。 他分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文字,可是在它们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那些字的含义竟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就好像……就好像他曾经学习过这种古文字一样。 “上面写着,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秦琢的目光在玉简上游移,片刻不离,声音飘忽,仿佛心神尽数被那片见证了岁月的玉简摄取了。 “少昊儒帝颛顼,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生甘渊,甘水出焉。”秦琢目光迷离,神情恍然,“这是《山海经》中《大荒东经》的篇目!” 东方介眉梢微微扬起,诧异地瞥了秦琢一眼,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看得懂如此古老生僻的文字。 第29章 蓬莱秦家,果然深不可测。 父皇说的对,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与秦家为敌,并不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听完秦琢的话,刘备似有感慨:“阿琢说的不错,所谓的昆仑玉书,倒不如称其为山海玉书,那是最早成型的一部《山海经》,也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他嘴里说着与那片玉简相关的事,双眼却紧紧盯着秦琢。 “若不是那片碎玉,我也不能苟延残喘至今日。” 紧接着,刘备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故去的往事。 刘备先前就说过,诸葛亮有个名叫诸葛琢的书童,聪明伶俐,又生得乖巧,昔年的季汉众人都对他格外关照,就算有瞧不上他的,看在诸葛丞相的面子上,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而刘备赖以托身魂魄的碎玉,就是诸葛琢送给他的陪葬。 完整的玉简断裂成三段,一段与白帝少昊一起长眠于深山,而另外两块则成了刘备魂魄的载体。 或许诸葛琢早已知晓昆仑玉书能承载乃至保护魂魄,才会不顾一切地将那两片玉简放入昭烈帝的陵寝。 然而这片玉简毕竟曾是一体,即使天各一方,也在不断地渴求着圆满,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其他碎片,一旦失去约束,便挣扎着向彼此靠近。 就这样,刘备稀里糊涂地被玉简带到甘渊,进入了另一座白帝城。 诸葛琢成功了,刘备死后,三魂七魄并未消散于天地;但诸葛琢同样失败了,无意间玉简已经成为禁锢昭烈帝的枷锁,使他无法离开少昊之国。 玉书碎片并没有如愿合为一体,白帝少昊留下的禁忌阻止了刘备靠近,刘备只能茫然地徘徊在地道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黑暗漫长到没有尽头,需要极其坚韧的心智才能保持自我,而不至于崩溃。因为太过孤独、太过无趣,他一边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一边摸索着在墙上留下了那些壁画。 正是这些画让他记住他是谁,让他还能像个人一样站在这里讲话,没有被这样的生活逼疯掉。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七百年前,随着一个小女孩的闯入而被打破。 那个小女孩名叫黎昭。 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 “旸太祖黎昭!” 秦琢满脸的讶异,一时间竟舌挢不下:“七百年前……昭烈帝见过旸太祖?” 三国之后,魏晋一朝昙花一现,便改换为煊朝,煊之后是澜,澜之后为垣,垣朝覆灭后,南梁与北苍相争,历经数百年动乱,才有一名女子横空出世,扫清六合八荒,天下重归一统。 这名女子就是建立旸朝的旸太祖黎昭。 旸太祖驾崩,其女继位,文治武功,改革创新,奈何天妒,盛年而逝,谥号为文,庙号太宗。 旸太宗之女年少称帝,轻徭薄赋,民无怨怼,可惜生皇太女时伤了身子,没多久就病故了,谥号惠帝。 于是旸朝的第四位皇帝,未满周岁就被推上了那个高不胜寒的位置,野心勃勃的外戚把持了朝政,常年横征暴敛,礼崩乐坏。 最终外戚谋权篡位,旸冲帝遇害夭折,旸朝国祚百年,四世而亡。 旸朝之后,又经过晟、朗两代更迭,才有了今日的大乾王朝。 “惠、冲二帝,哎……若是旸惠帝能多活几年,旸朝便不会止于四世了。”东方介发出一声长叹,遗憾痛惜不已。 刘备微微一愣,脱口而出:“黎昭当上皇帝了?国号是旸?”随后又飞速地碎碎念道,“四世,四世便亡了,谥号还是冲……皇帝年幼势弱,莫非和我大汉一样,是亡于外戚?” “不错。”秦琢颔首,随后仅用三言两语,就向刘备讲明了旸朝的情况。 末了,他又问道:“旸太祖也曾进入过此地?” “谁知道呢,也许是同名同姓也说不定。”刘备摇了摇头,“反正确实有一个叫黎昭的小姑娘在误打误撞之下,闯入了少昊之国——也见到了我。” 刘备口中的黎昭还不是那个雄韬伟略的第一位女皇帝,而是个稍微读过一点儿书的小姑娘,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笑容淳朴而真挚。 也正是她告诉了刘备他的谥号,和季汉最后的结局。 黎昭还说,南梁朝廷在大肆征兵,她家中没有成年男丁,只能征召了她,她大概很快就要死在战场上了。 沙场上刀剑无眼,两军交战时谁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或许是对这个女孩的同情,又或许是感谢她带来了季汉与故人的消息,刘备将昆仑玉书的碎片之一送给了黎昭,希望这块神异的玉片能护她平安。 “原来我的那……”东方介瞥了一眼完好如初的玉简,改口道,“那第三块玉片是陛下赠予旸太祖的,可是为何数百年来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晚辈的手中,还流传出一个握、握玉而生的谎言呢?” 说实话,东方介是不乐意把自己出时的异象打成卑劣的谎言的,但于情于理,刘备作为一个汉末古人,都没必要骗她。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刘备理直气壮,十分光棍地回应道,“你出生时,你的母后应该还醒着吧?若是你真想知道,不如回去后亲自问问她。” 东方介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之色,不过仅仅存在了一息,就被不动声色的沉静所覆盖。 秦琢没兴趣掺和皇家的隐秘,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刘备塞给他的昆仑玉书,大气都不敢出,面露为难。 玉简碎成三片,一片可以算是白帝少昊的陪葬品,另外两片,一片属于刘备,一片从旸太祖黎昭手上辗转至东方介的身边,就算“握玉而生”只是捏造的谎言,玉片也必然是大乾皇室的藏品。 长定公主失了玉片,该如何同今上交代?昭烈帝失了玉片,他这一缕孤魂又该托身何处? 刘备注意到秦琢的情绪,搓了搓脸颊,漫不经心地说:“阿琢,这根玉简你可要收好了,昆仑之玉本就有助于修行,昆仑玉书更是玄妙非常,千万别被居心叵测的歹人强盗抢了去。” 秦琢微讶:“为何要将昆仑玉简给我?您怎么办?长定公主怎么办?” 东方介摇了摇头:“离开天生异象,与我而言,昆仑之玉远远算不上贵重,丢了便丢了,至于父皇那里嘛……我也有的是办法应付。” 不亏是大乾的长定公主,当真财大气粗,秦琢听得眉心直跳。 “是啊,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将昆仑玉书的力量发挥出来的。”刘备也赞同地连连点头,“况且将玉简交给阿琢,应该叫物归原主才对。” 物归原主? 秦琢无可奈何:“昭烈帝看仔细些吧,晚辈和诸葛琢毫无关系,区区一介白身,哪有福分追随在诸葛丞相身边呢。” 刘备偏过头,闭上眼,装作听不到。 “昭烈帝?” “没听到,没听到,我现在什么都听不到!”刘备一边大喊,一边抱着双臂将身子扭了过去。 堂堂汉昭烈帝做出这样的姿态,让秦琢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刘备在少昊之国里困了一两千年,他一定非常孤独吧? 他会想念他的五虎上将,他的丞相,他的臣民,他的大汉,当刘备从黎昭口中听到后主的乐不思蜀时,他该多么无助和绝望。 若是自己这副容貌能让昭烈帝念起故人,能让他感到哪怕丝毫的慰藉,那自己暂且当一当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童“诸葛琢”又有何妨。 于是他放软了嗓音,往前凑近几步:“主公,我是阿琢,你转过头来,看看我。” 刘备掀开眼皮,露出一条缝,轻飘飘地瞥了秦琢一眼。隐隐约约间,秦琢还听到他“哼”了一声。 东方介看看秦琢,又瞧瞧刘备,一手虚握成拳放在了嘴前,遮掩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流出。 好在刘备也不是真心跟他闹脾气,秦琢稍微服个软,就又转回来,恢复了那一身散漫潇洒的游侠气质。 “好啦,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刘备大力地拍着秦琢的肩膀,充满热情,“都是自家人,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秦琢被他拍得腰背一垮:“那、那您……” “我?你不用担心我。”刘备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扬起一个淡然而洒脱的笑。 秦琢看着他越来越虚幻的身体,抿着嘴唇,耷拉下了脑袋。 人族死后,最多七日魂魄便会消散在天地间,归于混沌,只有找到栖身之所的魂体才能留存于世。 失去了昆仑玉简,就意味着刘备的魂魄快要散尽了。 刘备的神情也柔软下来,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再拍拍秦琢的肩,踌躇片刻,最后抬高了点,放在秦琢的头上,笨拙地揉了揉。 秦琢眼眶微热,鼻子一阵阵地发酸。 “不要难过,阿琢,看到你如今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刘备的躯体已经接近透明,但双眸仍然如火焰一样明亮清晰,“我要去找二弟、三弟,还有孔明、子龙他们了。” 第30章 他要去找他的桃园了。 刘备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了东方介的双剑上:“你们是不是遇上麻烦了?我尚有一战之力,给我一把剑,我带你们杀出去吧!” 发现秦琢似乎想说什么,他急忙道:“我多年不见天日,我可不想连死也死在这个鬼地方。” “不,不是。”秦琢从袖子里找出一张纸,“主公,我想让您看看这个,这是丞相在北伐中原前给后主上书的表文。” “什么表文?”刘备好奇地嘟囔一声。 秦琢深吸一口气:“《出师表》。” 第24章 前日夜深人静时,秦琢为了平心静气,便研磨临摹起《出师表》,虽然写到一半就被发酒疯的谭奇打断,又被秦思悯叫出来打猎,但是秦琢恰好把那张纸带在了身上。 后来他试图推演法诀去找周负,为了能尽快入睡,又将剩下的表文补全。 无巧不成书,送到刘备手上的正是一篇完完整整的《出师表》。 “哦,《出师表》?让我看看。”刘备从秦琢手中接过了表文。 紧接着,他刚一低头,一句话便闯入了视线。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不知为何,刘备忽然打了个哆嗦,思绪恍惚起来。 “孔明……” 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他很快就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读。 读到郭攸之、费祎、董允、向宠,读到侍中、尚书、长史、参军,刘备仿佛看到颤颤巍巍的孤灯下,诸葛亮干枯的手握着笔,一字一句混合着叹息写来,又看到他领军出征,滚滚烟尘弥漫,萧萧白发在风中瑟瑟。 刘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这表文,这篇表文…… 不像是对皇帝上书。 像是在留遗书。 有外人在此,他慌忙擦了擦酸涩的双眼,接着看下去。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先帝、先帝。 看着这个陌生却真切地指向自己的词,刘备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那年南阳的草庐,意气风发的书生掀开竹帘,羽扇轻摇,姿态从容,飘然若神仙中人。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回想起来,却仿佛还在昨天。 他勉强克制住了自己,想快些把剩下的文字读完,可他发觉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模糊到连有多少个字都难以辨认。 啪嗒。 有什么沉甸甸的小玩意儿砸在了纸面上,染出一小块沉重的深色。 刘备想,哦,原来我在哭啊。 “昭、主公……” 听到熟悉的嗓音,刘备猛地抬起了头,微微眯着眼睛仔细瞧。 秦琢站在他的近前,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给人家递块帕子。 刘备只看到一个修长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虽看不清面貌,但气质卓然不群,非同俗流。 恰似一千八百年前的那个书生。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汉昭烈帝终于痛哭出声,那哭声凄怆哀转,仿佛从一千八百年前的白帝城传来,路过秋风四起的五丈原,终于降临到今日。 “孔明啊——” 他徒劳地探出一只手,朝虚空伸去,好似想拉住什么人。 但是幻境中的那个青年只是冲他微笑,然后转过了身,向远处走去。 青年每走一步,年纪便增长一岁,脚步便踉跄一分。 走到最远处,已经俨然换了个模样,头戴进贤冠,身穿直据袍,腰配章武剑,凛然不可侵。 刘备称帝后,采来金牛山的铁矿,令名匠铸造了八把宝剑,并称“蜀主八剑”。自己佩戴一把,剩下的七柄分别授予了三个儿子以及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并让诸葛亮在剑上刻字。 诸葛亮的佩剑,以年号为名,唤作章武。 年轻的军师最后成为了大汉的丞相。 突然,大汉丞相停下了一往无前的步伐,转身回望,从他虚幻的眼睛里,刘备看到了坚定,那坚定徘徊在天地间,浇筑起一道连岁月都磨灭不了的城墙。 磨而不磷,九死不悔。 虚幻的身影按了按腰间的章武剑,继续向前走。 直到消失在一片微光之中。 刘备的嘴唇抖了抖:“……阿琢。” “我在。”秦琢赶紧回应他。 刘备空茫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他慢慢将目光收回,定格在了秦琢身上,但是看到他尊敬中带着点疏离的神情,感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心里的小火苗渐渐地熄灭了。 罢了,罢了,都是将死之人了。 刘备暗叹一口气,揾干眼泪,将手里的纸细致地折叠好:“你把这份表文收好,注意防虫防潮,不要有所损坏。” 秦琢郑重地应了声是”。 “孔明……孔明当真死了吗?若是他也和我一样,如今又身在何方……”刘备喃喃自语,身形都伛偻了几分。 秦琢答不上来,在场也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刘备闭目,长吐一口气,猛然睁眼,目光如电如炬。 他越过秦琢和东方介,看着在远处当木头人的秦思悯和苏颦。 “方才我听到,那个苏护卫说,蔡彬要造反了对吧?好像还是个丞相?” 刘备年轻时师从东汉大儒卢植,不爱读书,喜欢逗狗纵马,常与豪爽之士结交往来,《蜀书》中说他“弘毅宽厚,知人待士”,但一个谥号为昭烈、庙号为烈祖的皇帝,怎么可能是个怯懦之人。 事实上恰恰相反,刘备的性子恐怕要比他三弟张飞还要暴烈。 此时此刻,他咬着牙,眸光森冷,一字一顿道。 “这种人,也配当丞相?” ………………………… 蔡彬负手而立,眺望远山,苍翠的颜色在他眼里融化,化出了满目阴毒。 饕餮翘着腿,吊儿郎当地歪在矮桌边,桌面上还堆着一大撂食盒。他勾起手指敲着桌,有一下没一下,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喂,蔡清儒。”饕餮脸色不妙,“你的人就这么没用?我都把少昊之国的通道画给你们看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把人找到?” 他拎起空食盒晃了晃,又随手丢下:“像你这样的下属,若是放在当年,早就被我一口吃掉了。” 蔡彬同样心里窝火,但他这火气可不敢对饕餮发。 他道:“大人稍安勿躁……” “得了得了!”饕餮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别费心思找借口了,没用的东西。” 他掸了掸衣衫,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微眯的漆黑双瞳里闪过一道金光,随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不用再找他们了。”饕餮的语气慢悠悠的,“你看,他们这不是过来了吗?” 蔡彬大骇,感觉一股凉意冲上了脊背,惊得浑身汗毛倒竖。 于是他果断地侧身一闪,但见灰尘弥散,而自己原先站立的位置上,留下了一条数丈长、数尺深的裂缝。 蔡彬摸摸左臂,发觉袖子也被狂风撕裂,只剩一块碎布挂在那里,晃晃悠悠,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谁!藏头露尾之辈,出来!” 他目眦欲裂,双眸充血,眼珠里迅速蔓延上一片猩红。 看见蔡彬如此做派,饕餮啧了一声,露出似笑非笑的讥讽神情。 蔡彬环顾四周,同时他的皮肤表面逐渐显现漆黑的纹路,冒出一股股淡淡的黑烟,缭绕在他的身旁。 “来的人不少嘛……” 他迎风耸了耸鼻尖,忽而盯住了某个角落的树丛。 “在那里!杀了他们!” 蔡彬一声厉喝,他身后的随从闻声而动,四个人竟化出了数十个影子,掏出藏在身上的剑、刀、笔、扇,从各个方向朝蔡彬锁定的树丛攻去。 蔡彬不愿让人知晓饕餮的存在,又不敢孤身面对饕餮,因此背负肩舆的轿夫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死士,实力高强且忠心耿耿,只要是蔡彬的命令,就算让他们自尽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四人未至,杀气已然铺天盖地。 这时,草丛中轻轻巧巧地跃出了一个人,那人身段婀娜,姿容美艳,正是长定公主的亲卫苏颦。 苏颦不慌不忙,将一只手放到嘴前摊开,噘起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香风席卷,浓郁的香气染上了死士们的衣衫和兵器。 死士熟练地掩住口鼻防止中毒,招式一变,但攻势未减,四种武器,从四个角度几乎同时落在了苏颦身上。 然而这一击不像是打在了血肉上,更像是砸进了一团水里,即使一开始砸得水花四溅,待水面平息后,也无损其分毫。 第31章 而苏颦的身影微微一晃,便化作轻烟消散了。 死士们一惊,来不及收回攻势,就见银光一闪,一把长剑横斩而来! 是长定公主东方介! 死士纷纷撤手格挡,可就在那柄长剑即将劈下时,东方介却脚尖一顿,生生止住了前冲的趋势,旋即折腰侧跳。 来不及细想她的意图,苏颦的面孔又如鬼魅般浮现在死士眼前。 灵力的光辉映照着苏颦的眉眼,她一手掐诀,一手向前平推,死士只觉当胸被巨力拍了一掌,震得血气翻涌。 此时,东方介已经如游鱼一般,绕到了他们背后。 几个死士对视了一眼,便自动分成了两组,相互背对,联手对敌。 他们一上一下,一进一退,一攻一守,配合起来默契无间,令东方介和苏颦都不敢撄其锋芒。 好在,她们的目的是拖住死士,只需与其周旋即可。 蔡彬冷眼旁观战局,眉头越皱越紧,他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就是这种感觉,让他没有趁着大好的机会出手取了长定公主的性命。 眼皮一跳,他总觉得眼下的情况有些不妙。 长定公主有两把剑,一名千帐灯,一名万仞山。 “千帐灯”在此,那“万仞山”呢?他可不认为长定公主会抛弃自己的剑。 于是蔡彬从怀里摸出一个烟花筒,对着天上一拉引线,特殊形状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将四面八方的官兵召回。 东方介见状,一剑荡开从下撩上来的刀光,高声喊道:“速战速决!” 苏颦稍稍颔首,没有分心说话。 饕餮耷拉着双手,看着眼前的战斗满心无聊,这种程度的打斗对他而言不过小打小闹,不够精彩,不够壮观,甚至不够激烈。 于是他又坐回了矮桌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空食盒。 猝然,东方介挡下攻击后身形暴退,握剑的手向后方猛地一招,居然把千帐灯剑甩了出去! 但见一道流光飞跃战场,直指蔡彬心口! 东方介刚步入炼精化气后期,而蔡彬距离炼神还虚仅仅一步之遥,自然不会把这种小把戏放在眼里。 他冷哼一声,伸出手去。 可事实并非如他所愿,流光之后竟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修士,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在蔡彬之前向前展开五指,攥住了剑柄。 剑光凌厉,锋芒毕露,带着长江大河般浩荡的气势向蔡彬压去。 蔡彬定睛一看,竟是个花甲之年的老修士。 那个老修士的目光中似乎是带着风沙和铁锈的,粗粝,肃杀,磨得蔡彬浑身发冷。 老修士并没有一鼓作气直接攻来,而是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蔡彬。 蔡彬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东方介的万仞山剑。 “你就是蔡彬?”刘备问眼前的丞相道。 蔡彬的脸上堆起虚假的笑来:“正是。” 刘备毫不客气:“你这种背信弃义的鼠辈,也敢窃据相位?” 蔡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刘备没理他,扭头对已在秦思悯的保护下退出战场的东方介说:“小家伙,你可要看好了,看看最正宗的顾应剑法!” 话音未落,剑气已至。 一人,两剑。 杀穿一千八百年岁月。 第25章 璀璨的阳光中,似有风雪落下。 刘备的眼睛里燃起火焰,夺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足以让旁人忽视他越来越暗淡虚幻的身躯。 顾应剑法最基础的要求便是一心二用,左右开弓同时应对多个目标,除了使用者需要拥有高超的应变能力之外,双手还需要极强的臂力。 左顾右应,攻守兼备,但在刘先主之后,这种剑法就近乎失传了。 而今,顾应剑法再现! 蔡彬看到眼前有一道刺目的光亮,下意识地便向后一仰,恶风堪堪扫过前额。 好快的剑! 不知想到了什么,蔡彬眼里的赤红褪去,身上的黑纹也闪了闪,顿时消失。 “恕本相眼拙,阁下是什么人?我们无冤无仇,为何频频针对?” 他这段话说得傲慢,但刘备不在意这些,或者说,昭烈帝并不准备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他的大不敬。 刘备只是冷笑一声:“我是谁?我是你祖宗!打你就打你,还要什么理由?” 双剑一转,再度欺身而上。 “你!大言不惭!”蔡彬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拔剑出鞘,悍然对上了刘备凛然的剑锋。 刘备不算正经的修士,在三国时期,修士的修炼体系尚不完善,除了天生异相之外,只有真假参半的方士在法术上有些造诣。 不过在东汉末年,大贤良师张角创立太平道,生生将人族修行推进了一大步,像刘备这样的武人,也多多少少懂点引气入体的法门,虽说灵力不够充沛,运用手法也很粗糙,但沙场辗转磨炼出来的本事也是不可小觑的。 那个时代的战力不能以现在的标准衡量,更不用说刘备现在是魂体,蔡彬的攻击并不能直接伤害到他。 刘备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不避不退,越战越勇。 而蔡彬则是愈发心惊,这个老家伙,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 武功路数据说是什么早已失其要义的“顾应剑法”,灵力光华尽收,似乎还没到炼气化神,但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都即为强悍,出手的速度也如雷霆般果断迅猛。 东方介哪里找来的老妖怪! 蔡彬一咬牙,他已经发出了讯号,只要等到官兵返回,拿下东方介几个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虽然速度、力量乃至技巧都稍逊一筹,也让他在面对刘备劈头盖脸的剑招时不至于肝胆俱裂。 一旁的饕餮才不管蔡彬狼不狼狈。 在枯燥乏味的年岁中,战斗——或者叫厮杀——是仅有的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之一。 白面青年专注地看着蔡彬与刘备的战斗,时不时“哇”一声,几乎要鼓掌叫好了。他看不上死士那头的搏杀,而这里倒还可圈可点。 ——这些“圈”“点”基本都是刘备提供的。 抛却凶名,饕餮也算上古大能,见识过山海诸神动辄毁天灭地的威能,眼前晚辈的小打小闹着实算不了什么。 除了那个冒出来的人族魂魄有几分意思外,只有那个专修法术的小丫头还有点看头。 饕餮眯着眼去瞧苏颦,苏颦身上浮现出了一个庞大的白色幻影,似是一只咆哮的九尾灵狐。 九尾狐的躯干虚幻,尾巴却如实物般凝实,仿佛九条大蟒穿梭在战场上,将空间封锁,极大地阻碍了死士的进攻和闪躲。 “……巫?我也很久没有见过纯正的巫了啊。”饕餮自言自语,“像是请神的法子……” 苏颦和东方介一样,是炼精化气后期,但九尾狐幽幽的绿瞳睁开时,她的气息直接飙升至了炼气化神中期! 一法跨越两个小境界,这就是她在能人辈出的亲卫中立足的根本。 九条尾巴盘旋游走,一力降十会,不管什么招式,一概直接绞碎。 秦思悯也挥剑加入了战局,她使的是正宗的秦家剑法,起如长河浩荡,收似瀚海腾浪,一招一式扎扎实实,沉稳应敌。 用剑的死士第一个发现不对劲——他的剑居然不听使唤了。 要知道,这把宝剑可是他的本命灵器,与主人心意相通,然而眼下,平日里如臂使指的剑竟然在拼命挣扎。 他想劈砍,剑偏要格挡;他想格挡,剑偏要倒挂。 “该死的妖法!”用剑死士高声怪叫起来,“你们对我的剑做了什么!” 苏颦也不明所以,但她又不是从不落井下石的真君子,一见死士吃瘪,心里就痛快了。 “怎么着,只许你们行刺公主,不许我们耍阴招?我呸!”苏颦啐了他一口,快意全部写在脸上。 只有秦思悯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天生剑骨,只要是剑,就能和她共鸣,她便将神识一点一点侵入敌方的剑中,虽不能完全控制,但在战斗时,只要稍微使些绊子就足够了。 死士们不欲过多纠缠,他们的任务是刺杀长定公主和保护蔡丞相,然而东方介已退出战场,另有一青年守在她身边,当他们试探着向公主出手时,便会被那青年击退。 那个青年长相温润,但神情冷厉非常,身姿如青松,剑光如白雪,一把飞剑环绕在他的周身,仿佛最忠诚的护卫。 不用一试锋芒,就能感觉到那把剑上逼人的锐气。 正是秦琢和他的曳影剑。 就在他现身的一刹那,饕餮漫不经心的眼神忽的变了。 饕餮手肘撑着矮桌,慢慢地将上半身支撑起来,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绝类常人的面皮上控制不住地出现了凶兽的特征。 这剑……这个人……他、他是…… “怎么可能……” 第32章 饕餮思绪翻涌,单从气息来看,眼前的青年的确只是普通的人族,实力还低微得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这个相貌……不,也可能是那帮家伙故意弄出的陷阱。 不管了!兹事体大,他必须弄清楚! 饕餮心念急转,双手向下一拍,整个人生生拔高了数丈,衣袍一招,宛如一只巨鸟飞身扑向了秦琢。 秦琢一开始见白面青年于刀剑丛中稳坐,就知道他本领不凡,有恃无恐。 蔡彬与刘备的战斗愈发激烈,可白面年轻人一直没有出手的意思,秦琢也只能祈祷他不准备帮助任何一方。 可是老天八成听不到他的祈祷,白面年轻人还是动了,而且一动便是照着秦琢的门面来的。 秦琢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他起身,饕餮就已经冲到了他的眼前,居高临下,一掌向他的天灵拍去! 烈风刮得秦琢脸皮生疼,曳影剑无令自行,寒光闪烁,向白面人的手腕削去。 白面人含糊地轻嗤,手腕一转,五指发力,牢牢按住了曳影剑的剑刃,削铁如泥的剑气落在他身上,竟连衣衫都难以划破。 轻巧地将曳影剑拨到一旁,饕餮盯着已经趁机后退一段距离的秦琢,咧开了嘴角,一口白牙锃亮,勉强露出一个自认为温柔的笑容。 “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秦琢才不会过去。 饕餮僵硬地扯着脸皮,连东方介都顾不上了,他拼命压制着眼眸里的凶光,抬起双手向秦琢示意。 “你、你千万别害怕,我没有恶意……你能不能上前两步?不,我不过去,我就站在这里,你稍微靠近一点好不好……” 激动让他有些语无伦次,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合适。 即使饕餮装得再无害,秦琢也只感觉到危险迫近,没有向后急退已经是顾念长定公主的结果了。 秦琢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饕餮按捺住想冲上前的心思:“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长辈。” 又来? 这是秦琢的第一个念头。 就这? 这是秦琢的第二个念头。 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仅仅是因为又出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像的人,还是因为…… 这个理由也太荒谬了一点吧! 你家长辈是活着还是死了,怎么看到一个长得像的就要扑上来?难不成你家长辈还有流落在外的血亲? ……等等。 秦琢的思绪一滞。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饕餮飞跃至他身前,罡风裹挟着手掌向他的头顶扣下。 曳影剑发出震耳欲聋的哀鸣声,剑刃剧烈颤抖,近乎崩裂,却无力阻止饕餮的动作,剑光瞬息间暗淡了下去。 这一掌来得直接,也让秦琢反应不及,避无可避。 “秦……” 苏颦抗住了死士的压力,匆忙一瞥之下,惊惧于白面年轻人的满目残暴凶光,浑身的灵力都随主人的心神震颤。 然而,她的惊呼还没有冲破嗓子,就被更大的声音尽数覆盖了。 “咚——” 是鼓声。 鼓声响起的那一刻,整片战场都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中。 却见东方介一只手持一面小巧的皮鼓,另一只手自然垂下,紧握着一根又细又短的鼓槌。 饕餮的动作停在半空中,离秦琢只有毫厘之距。 秦琢口溢鲜血,眼睁睁地看着那白面年轻人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五官扭曲成一团,似乎对谁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黄帝——九天玄女——” 他仰天怒吼,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胡乱挥舞着双手,指尖弹出锋锐的利爪,饕餮好似被过往的恐惧追上,癫狂地进攻着周围的一切。 飞沙走石,草木倒伏。 “滚开!都滚开!吾乃缙云氏之子、黄帝的属官,都给我滚啊啊啊啊!” 不知有意无意,他所有的攻击都避开了秦琢。 这鼓声不能很好地分辨敌友,大家或多或少都身心俱损,蔡彬脸色惨白,刘备倒没什么大事,只是身形又虚幻了一些。 “魂体?你不是人!” 刘备张口就骂:“你管你祖宗是人是鬼!呸呸呸,我才没有你这种孙子!” 东方介艰难地抬起手,再次重重地往小皮鼓上一敲! “咚——” 皮鼓的鼓面泛着岁月的黄,鼓槌似乎承担不了这么强大的力量,竟然冒出了几丝细细的裂纹。 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压抑着翻涌到喉头的血气,几个死士修为较低,又是敌人,随着鼓声的余韵哐当倒了一地。 若不是东方介实力有限,一槌下去,能把场上所有人都放翻。 蔡彬捂着双耳叫起来,声音都变得尖细刺耳:“夔牛鼓!不可能,国师怎么会让你把夔牛鼓带出京城!” 夔牛鼓? 闻言,刘备好奇地往东方介的方向看了一眼,思考片刻,干脆收起了剑。 “怎么不可能?”东方介冷冷抬眼,眉梢扬起漫天寒光,“你不会以为,国师察觉不到你这些拙劣的算计吧?蔡清儒,你未免太过自信了。” “不,这不可能!我明明,我明明已经……”蔡彬的双目再度浮起了猩红,可正当他要说出什么时,却突然哑了声,只能干瞪眼。 东方介微微皱眉:“你怎么?” 忽然风声乍起,四面八方井然有序地立起了一道道铁甲身影,甲胄厚重,在初秋的天里透出森森冷气。 杀声震天! “我在等援军,你在等什么?” 蔡彬恢复了镇定,还故意冲东方介一笑。 谁料就在此时,另一面的高地上,一杆乾字大旗也缓缓竖起,迎风猎猎! 秦天策跨在战马上,眸光如苍鹰般锐利,他拉开一张六钧大弓,对准了蔡彬的头颅。 东方介不紧不慢:“你说,孤在等什么?” 第26章 飞溅的血液中,李世民紧紧拽着谭奇,不停地向前跑。 他一边跑,一边消化着内心的震惊:这里到底是什么时代?怎么每个士卒似乎都会那么一点仙家手段呢! 那……这具身体呢? 先不管这么多了,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 谭奇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昏头昏脑不知身在何方,好在有李世民拉着他,脚下还知道要跑。 周围乱成一片的人逐渐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批,一方黑甲映雪刃,装备齐全,显然是有备而来。 另一方的甲胄是一种奇异的暗金色,看着就价值不菲,而他们的实力也对得起这一身品质精良的装束,且战且退,损失极小。 在注意到乱入的李世民和谭奇后,暗金甲胄的士卒默契地变换脚下的步伐,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一番兵荒马乱后,李世民终于带着谭奇摆脱了敌人的追击,身边已经看不见黑甲军的影子,只有零零散散十几幅暗金战甲。 “丞相竟敢造反,枉费陛下一片诚心,他哪来的那么多兵!不能浪费时间,我们必须尽快回到军营,加派哨骑,接应公主。”一位中年士卒站出来发号施令,他似乎不是士卒的上级,但在众人中威望不低。 又对两人拱手道谢:“多谢两位仙长施以援手。” 他体格瘦高,双臂也细,却使着一把和他的腰身差不多宽的大刀,眉骨突出,面皮上带着两条刀疤,平添了一丝凶煞之气。 “呕——” 回应他的是谭奇的呕吐声,他正蹲在树边吐得昏天黑地,一旁的士兵不由地露出一种怜悯和轻蔑混合在一起的神情。 李世民心想,这谭奇模样年轻,不会是初次上战场吧? 先前说话的士卒干咳了一声,问:“两位仪表不凡,想来都是秦家的修士,不知如何称呼?” 李世民瞥了谭奇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阁下是……” “哦,这个……卑职姓冯,冯存志,是长定公主的亲卫。”那中年士卒愣愣地摸了摸后脑勺,冲李世民憨笑道。 “原来是冯护卫。”李世民点点头,“我姓秦,他姓谭。”他朝谭奇的方向指了指。 冯存志是个老实人,此时也老实唤道:“秦仙长,谭仙长。” 他叫我仙长欸,这可真是个稀罕的体验,李世民兴致勃勃,但一想到现在的处境,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顿时就冷静了。 “冯护卫,你们的军营里还有多少将士?”李世民下意识地问道。 冯存志先是一怔,随后:“不多,八百而已。”紧接着肃容一字一句道,“公主下落不明,我等纵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护公主周全,不论是生是死,都要为公主当个先锋!” “八百?”李世民听罢一挑眉,笑了起来,“够了。” 君不见东征高句丽时,他麾下的八百骑兵足以攻破对面一万兵马吗?君不见虎牢关之战中,他带着五百骑兵就敢探查敌方的营地吗? 第33章 “什么够了?” 李世民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据说是丞相造反?放心,既然我在这里……” 他没有说下去,但冯存志听懂了他的意思。 冯存志扭过头去,看向身边目似朗星的青年修士,他想说你又是哪位啊,多大年纪了?秦家主来了都不敢这么打包票,就凭你,你行吗? 可是当视线里充满了李世民的笑意时,他的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冒出了四个字。 谁与争锋。 ………………………… 看到乾字大旗时,蔡彬的头脑懵了一下。 他惊讶的并不是长定公主率领的军队能找到这里,他召集下属时放的烟花如此显眼,但凡是个长了眼睛和脑子的,都能知道他身在何处。 蔡彬惊讶的是领头的那个年轻人。 果不其然,黑衣玄鸟纹,是秦家子弟。在秦琢和秦思悯出现时,他就心知东方介得到了秦家的帮助,但这种帮助可多可少,至少家主长老并未现身,大概只是秦家执事带小辈历练,恰好就撞上了。 放在之前,蔡彬还会装模作样地感叹一下,要怪,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 但是现在不行了。 他看着秦天策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瞳孔一颤,血丝攀上了他的眼白,面上闪过了一丝戾气和强掩的惊慌。 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大乾皇帝东方毓。不,东方毓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强的气势! 蓬莱秦家,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龙章凤姿的人物了? 但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想,那挽弓的年轻人已然一箭射来,犹如流星坠落,凄厉地呼啸着划过天穹,蔡彬几乎可以感受到一股罡气戳中了他的眉心。 “呵!” 蔡彬大吼一声,全身的肌肉隆起,衣衫鼓荡,黑色的诡异纹路又刻上了皮肤。 他的脸庞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深邃的漩涡,旋转之间令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宛若深渊异兽的巨口,将秦天策射出的箭矢一口吞下! 秦天策势如奔雷的一剑投入漩涡中,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溅起,这让他挑起了长眉,但脸上并未显出懊恼或失落。 他挥了挥手,将指挥权交给了冯存志,自己则后退几步,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重甲中。 另一边,秦琢和饕餮依然僵持不下。 在一通发泄过后,饕餮总算恢复了清醒,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喘着粗气站在原地,狠狠地瞪视着秦琢。 “你到底是——” 他厉声开口,不知为何,秦琢总觉得听出了一股色厉内荏的味道。 “退!”东方介打断了饕餮的话,高高扬起了鼓槌,举在半空中却并不落下,权当威慑。 饕餮对东方介可就没有那样好声气了:“装什么装?不过是夔牛鼓的仿品罢了,这鼓槌是犀牛角?哼,普通的犀牛角可承受不住那样大的力量,这鼓槌都快要碎了吧,你还能敲几下?两下,还是一下?” 东方介道:“没了鼓槌,我还有拳头,你猜我的拳头能击鼓几次?” 她凛然不惧,说话不紧不慢,根本没有被饕餮的话所影响。 “愚昧,不自量力。”饕餮轻轻摇头,发出一声感慨,“但若是放在几千年前,他应该是会喜欢你的。” 他? 东方介没有细究饕餮口中的“他”到底是谁,上前几步,与秦琢并肩而立:“以阁下的实力,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为何偏偏要助蔡彬造反,要与我大乾为敌呢?” “与大乾为敌?不,不,我可没想过要对这个大乾王朝怎么样。”饕餮将目光转移到那面小皮鼓上,忍住了上手抢夺的念头,“夔牛鼓啊……真是好久不见。” 他的话语似乎是在怀念什么,但目光中蕴含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与仇恨,而这种负面情绪之下,居然还有一层淡淡的悲伤。 “想要夔牛鼓?那就要看阁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东方介没有丝毫犹豫,高举的鼓槌重重落下! 咚—— 战场上响起了第三声鼓声。 夔牛鼓,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 这次的声音比前两次都要大,力量也已远远超过了前两次的总和! 这方天地仿佛都被纳入了皮鼓中,随着鼓槌的敲打,鼓面颤动,整个世界都震荡了起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心脏处传来一阵痛苦的皱缩,这鼓声好似能直达魂魄深处,连带着神识一起搅成碎片。 鼓声中,秦琢的脸色一片惨白,白里还透着青,愈发像是一块冷色玉石。 他提前用灵力封住了听觉,但鼓声的伤害不完全是声波带来的,若非有曳影剑护住了魂魄,他恐怕要吃不小的苦头。 苏颦等人也早早做好了防护,且东方介出手时又尽力避开了他们,此时正满脸兴奋地欣赏着这一记鼓声造就的胜果。 首当其冲的是饕餮和蔡彬,但饕餮毕竟是上古凶兽,即使处在虚弱期,依然有着不俗的修为,有所戒备后,他只是象征性地捂了捂耳朵,露出嫌弃的表情。 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大的反应了。 蔡彬也是强大的修行者,闷哼一声,全身黑雾翻滚,便将鼓声的影响消弭于无形之中。 恐怖的鼓声对这两位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但另一部分人可是相当的不好受。 鼓声荡涤之处,玄甲军的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割麦子似的倒下,像是被人迎面踹了一脚,脑子里头一片空白,眼前忽的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鼓声传得很远很远,越到后面威力越小,但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住的。 刘备也躲远了些,虽然鼓声对鬼身的伤害不如人身来得厉害,但无故被友军打伤还是太冤枉了。 鼓声在虚空中荡漾着,一抹余韵久久不散,砰的一响,东方介手中的鼓槌炸裂成了无数碎屑。 她身形微不可查地一晃,强行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 “无趣,太无趣了!”饕餮拍拍额头,看上去有些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你们能整出什么新花样呢,结果,呵,还是老一套。” 他拍了拍双手,那动作像是想要拍干净手上的什么脏东西,随后一双笑意中带着杀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秦琢。 “你居然没有趁乱逃跑?”饕餮惊奇道。 秦琢道:“我为平叛靖难而来,要跑也是你们跑,我为何要跑?” 饕餮伸出一根手指,先是凌空朝秦琢点了点,又指着自己问他:“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与你非亲非故,怎么会知道你是谁!”秦琢脱口而出。 听到这个回答,饕餮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好吧,我想想,让我想一想……嗯,你——” 话到一半,饕餮突然闪身冲至秦琢身前,五指成爪,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 这一回,他的速度更快!秦琢首先感觉到肩上传来的刺痛,然后才看到饕餮那张充斥了狂气的脸。 饕餮的面容已然扭曲,野兽般的目光中满是冰冷的刀光。 秦琢下意识地曲肘,向饕餮胸口撞去,可是这勉力一击宛如撞上了一座大山,山自岿然不动,反倒让他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秦阁主!”东方介高喊一声,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眨眼间攻至饕餮眼前。 饕餮随意一挥袖,不耐烦地厉喝一句“滚开”,磅礴的气流便裹挟着东方介倒飞而出,狼狈地跌入远处的树丛中。 这一击可不轻,就算东方介还有意识,一时半会儿也爬不起来。 见状,饕餮轻蔑一笑,另一只手已经按上了秦琢的眉心。 秦琢整个人都是僵直的,不是他不想反击,而是他现在根本动不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撬开了他的头骨,紧接着探入魂魄内部,使劲翻搅起来,全然不顾这会对他造成什么损伤。 秘术·搜魂!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竟敢冒充——” 咔嚓。 细微的破碎声响起,分明是非常普通的声响,却引起了饕餮的注意。 “你身上藏了什么!” 饕餮恶声恶气地质问,五指深深地掐进了秦琢的皮肉里。 到了这种时候,秦琢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绪竟然还算清晰,他脑子一转,就知道出大事了。 是那片山海玉书碎了,又碎了。 第27章 怎么回事,山海玉书怎么突然又碎了?这一次还能用他的血修复吗? 随着山海玉书的再度破碎,秦琢的手腕也一阵阵地发烫。 那个位置是…… 周负留下的图腾? 饕餮面色微变,他舔了舔嘴角,眼神慌乱起来:“玉书……你身上有山海玉书?不,这不应该!你怎么可能会有山海玉书!” 他说的话颠三倒四,秦琢听得一头雾水。 第34章 许是心烦意乱,虽然饕餮还牢牢地钳制着秦琢的肩,但搜魂之术已经中断,秦琢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心跳隆隆如擂鼓。 突然间,饕餮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 “是不是姬玄嚣,是不是他给你的?可恶,那家伙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不安生!偏偏是这个时候,也不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接手这个烂摊子!” 秦琢暗道,此人口中的“姬玄嚣”,不会就是白帝少昊吧?但是他怎么会用如此大不敬的称呼?除非,除非…… 除非他和少昊是同时代的人物。 他想起这个白面年轻人先前的自称是炎帝之苗裔,黄帝之属官,缙云氏之子。 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聚敛积实,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 “饕餮!” 惊愕之下,秦琢冲口而出。 此人是饕餮,四凶之一的饕餮! 四凶早已绝迹多年,近千年来都没有关于他们现身的记载,人们猜测四凶已被诛杀,可是秦琢面前的白面年轻人,却轻蔑地嘲笑着世人的狂妄。 四凶未死,兵戈未止。 秦琢不禁戚戚然,饕餮既然重临尘世,另外三凶想来也不远了,这世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祸端、多少离散。 念头一转,他又觉得好笑,自己的命还握在人家手中呢,说不准饕餮一激动,直接把他脖子拧断了,哪里来的心思想那么多。 但闻饕餮狞笑:“瞧,你这不就认出我来了吗?” “什么叫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何况这明明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大概是气性上了头,这个时候秦琢居然还能跟饕餮呛声。 饕餮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看一件新奇的玩具。 “咦?天魔里还有你这样的品种?哈,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你是靠哪个穹阙溜过来的?要不我把穹阙堵上,你就跟我走,脱离无限主神跟我混得了!” “天魔?”秦琢的表情一言难尽,“要不您再多看两眼?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个人呢?” 嘴上说的痛快,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周负说过,穹阙是个大洞,他可以靠穹阙看到外面的景象;饕餮又认为他是靠穹阙溜到甘渊的天魔,而天魔的主宰似乎是叫…… 无限主神? 好奇怪的名号。 “人?”饕餮的嗤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人族,可没有办法从姬玄嚣手中拿到山海玉书。” 闻言,秦琢的面色沉了下来,他从那片白雾中取山海玉书的碎片时,秦思悯和苏颦确实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了。 连另外两块碎片的靠近都会被禁忌拒绝,为何他却能畅通无阻? 莫非真的如饕餮所言,他不是人族,而是…… 天魔? 秦琢当然知道天魔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和人族长得别无两样的生物,但性情嗜杀、暴戾恣睢,唯一的分辨方式是看影子——天魔的影子比人族要虚幻得多。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诞生的,但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试图毁灭周围的一切。 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无论是鸟兽虫鱼还是花草树木,就连一块石头,他们看到了都要将其碾成齑粉。 不过,这些都是古籍中的记载了,总之天魔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祖先们臆想出来的,时至今日都没个定论。 现在不一样了,从饕餮的口中说出,基本可以确定上古年代的确存在过“天魔”这个种族。 话说回来,秦琢自认除了偶尔上头之外,还算是个脾气不错的人,影子也很正常,饕餮为何会一口咬定他是天魔? 心乱神迷之际,他的右手宛如被火舌舔舐了一下,烫得他一个激灵,神志清明起来。 饕餮没管他阴晴不定的神色,见旁人有上前相助秦琢的意思,烦躁不已地磨了磨尖牙。 “麻烦。” 于是他一把抓起秦琢,身影霎那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耳畔有风声呼啸,秦琢被饕餮控制住,动弹不得,麻木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周负留下的图腾还在坚持不懈地发热。 秦琢不明白这图腾是什么个意思,光发热,不帮忙? 周负的一道气机,就这? 也不知饕餮会把他带到哪里去,思悯他们怕是要担心了。 风驰电掣许久,兵戈之声也渐行渐远,天台山附近的士卒都赶往了蔡彬放出信号的位置,然而就算撞见了他们,也未必会伸出援手,就算愿意伸出援手,也未必能逼退饕餮。 秦家倒是高手如云,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若是饕餮一心想杀他,秦家连他的尸体都不一定找得回来。 饕餮,是会吃人的。 等到饕餮停下,秦琢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不幸中的万幸,曳影剑还在他手中,勉强也算是有所依仗。 饕餮松开手,把秦琢随便往地上一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山海玉书,交出来吧。” 秦琢跌跌撞撞地起身,没有说给,也不说不给,而是说:“就在刚才,昆仑玉书突然就碎掉了。” 他能感觉到,怀里贴身放置的玉简可能碎得更厉害了,几近成了一捧砂砾。好在衣衫内侧有个小布袋,不至于撒他一身。 “碎得严重吗?”饕餮皱了皱眉,竟显出忧心忡忡之色。 见饕餮蹙眉,秦琢心下就有了计较。 虽然饕餮对他忽冷忽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饕餮很在意山海玉书,并且想拿到手的也是整根玉简而非碎片,只要自己能修复山海玉书,那他的性命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思及此,秦琢便道:“挺严重的,都快碎成粉末了。” 饕餮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快!快拿出来给我看看!”随后又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连声埋怨他,“怎么不早说,既然得到了山海玉书,为什么不好生保管?” “这不是你搞出来的事吗?你不来这么一下,山海玉书能碎吗?”秦琢也没好气地对饕餮指指点点。 饕餮道:“你的意思是,此事全怪我咯?” 秦琢看他:“不怪你,难道还怪我不成?这话说出口,你自己不觉得心虚吗?” 饕餮向来不可一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懵然,旋即不敢置信地瞪着秦琢,似乎是没有想到秦琢会反过来指责他。 过了半晌,饕餮才缓缓开口:“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天魔了——天魔可没有你这样实心的脑袋。” “嗯?” “你的胆子还挺大,天魔都不敢这么同我说话。” 秦琢一时默然,其实他以前也没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如此头铁的一面。 头铁,嗯,这个词还是谭奇教他的。 饕餮没精打采的,整个人都蔫吧了,垂头丧气道:“罢了,你把山海玉书的碎片给我吧,我想办法修一修。真搞不懂,你一个人,是如何从姬玄嚣手上拿到山海玉书的。” 这个时候,饕餮又褪去了凶兽的残暴,流露出绵羊般无害的温良来。 要是他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就好了,秦琢一边腹诽,一边去摸胸前的小布袋。 就在这一刹那,手腕上的炽热猛然爆发,顺着他的手臂急速攀爬,一端一直往上蔓延到心脏,一端则瞬息间涌入了指尖。 感受到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意,秦琢眼睫一颤,不动声色地继续原本的动作。 饕餮却脸色微变,耸了耸鼻子,深吸了一大口气,目光死死地锁定着秦琢的右手,瞳孔缩成了细细的一条竖线。 “不周……” 他微不可查地呢喃道。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像是从天上、从地下、从四面八方传来,缥缈又暗含隐隐的威压。 “缙云氏。” 秦琢一顿,眼眸微微瞪大,动了动嘴唇,咽下了涌到嘴边的名字。 周负。 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虽然语气陌生,但着确实是周负的声音,如假包换。 秦琢似是心有所感,扭头看向自己的身侧。他果然看到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与他并肩伫立,衣袍被风吹拂一般轻轻摆动。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周负站起来呢,原来他有这么高啊。 秦琢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不合时宜地想到。 感知到他的视线,周负也转过头来,寒冰似的双眸在看向秦琢的那一瞬间尽数融化成春水,清澈得能倒映出众生心底的样子。 真应该让蔡彬来看看,不知道在面对这样纯粹的人时,他会不会为满腹的阴谋算计而自惭形秽? 想到这里,秦琢不禁笑了起来。 见他笑得那么开心,周负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微笑。 可当周负转向饕餮时,眼神空茫,表情又恢复了先前的漠然,冷硬到结了冰。 饕餮对他世外高人的做派嗤之以鼻:“怎么?禹王都拿我没办法,你不过是一道气息,能把我怎么样?” 第35章 这话嚣张无比,不过不管秦琢怎么看,都觉得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周负平静道:“我也没想把你如何,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言罢,他抬手指了指秦琢:“莫非你没有认出他?” 秦琢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周负,又看了看饕餮:“我……我怎么了?” 饕餮的面色晦暗不明,他沉默片刻才道:“你不怕是无限主神的阴谋吗?找一个模样相似的人……” “错不了。”周负打断了他,“你可能会中计,但是我,绝对不会认错。”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言词中充满自信。 “这样啊,我说怎么会这么像呢。”饕餮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肩背松垮下来,随后竟郑重其事地向秦琢行了一礼,“先前冒犯了阁下,还请阁下恕罪。” 秦琢愣了愣,怕自己受不住这一拜,连忙让他起身。 “让他拜吧,免得今日之事传出去后被人打死。”周负对秦琢道,“还好他没有对你起杀心,不然我就不能放任他继续站着了。” 秦琢道:“为什么饕餮会被人打?” “因为你很重要。”周负理所当然地回答。 秦琢暗想,很重要吗?也不见得吧,秦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玄鸟阁之主也不是非他不可,恐怕…… 秦琢望向周负,见他没有分半点目光给自己,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恐怕是周负自己觉得他很重要吧,毕竟能和周负交流的活物实在稀缺。 饕餮道:“我差不多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既然有不周君作保,山海玉书我就不要了,但我必须要拿到夔牛鼓。” “随你,此事与我无关。”周负道。 他又对秦琢说:“我察觉到玉书破碎,就知你有危险,借一道气息勉强降临,来得有些晚了。” 秦琢摇头道:“不晚,不晚,反而恰到好处。不过好端端的,山海玉书怎么就碎了呢?” 第28章 周负没有实体,不能接住秦琢递过去的小布袋,就用灵力托着它。 他小心翼翼地扯开袋子,将里面的碎片尽数倒出,然后将布袋还给了秦琢。 “怎么会碎掉呢?”秦琢很是疑惑。 周负道:“饕餮对你施了搜魂的法术,山海玉书替你扛了一下。本来玉书不应该如此脆弱,但这只是其中的一片,而且脱离玉书的本体太久,力量衰弱,才会一碰就碎。” “原来如此。”秦琢颔首道,又瞥了一眼饕餮,见他垂手而立、恭顺谦卑,完全没有先前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样子,又道,“既然此间事已了,我就该回去了,还有人在等着我。”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周负和在众帝之台时不太一样,但若要问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太清。 “不急,山海玉书尚未处理,再稍等片刻吧。”周负道。 周负双手托起玉书碎片,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在他的掌中旋转着,散发出萤萤的微光,仿佛一条天上的银河坠落到了凡尘。 微微挪动一下脚步,周负侧过了身子面对秦琢。 微光映着周负虚幻的面庞,精心雕琢的眉目半明半暗,削弱了神性,平添了妖气,让他恍若一只山林水泽间游荡的精魅。 没错,就是这个角度! 周负悄悄偷眼去看秦琢的反应,他知道这种打光能模糊掉自己的五官中不那么自然的地方,还可以让他看上去更加温柔可亲。 可他一抬眼,却见秦琢聚精会神地盯着山海玉书的碎片,没有半点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 周负有些泄气,干脆利落地合拢双手,将碎片拢到一处,用手直接揉搓起来。 只是动作里带了些恶狠狠的意味,似乎在发泄怨气。 忽然,他的双手一顿,轻“咦”了一声,一手握着碎片,一手从碎片中捻着一件小东西,将其像拉丝一样抽了出来。 那是一根银色丝线,一端被周负捏在指尖,一端在半空飘荡,宛若一条正在寻找目标的小银蛇。 “何时混进去的法术?” 秦琢讶然:“你能把法术直接这样、这样……”他满脸震撼,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这样剥离出来?” “小把戏而已,不值一提。”周负尽力想让语气听上去平淡一些,脸上却有抑制不住的骄傲,眼神里写满了“夸我夸我快夸我”。 秦琢也如他所愿,连连惊叹道:“这真是不可思议!” 周负指尖一弹,那根银白色的丝线就慢慢弯曲,首尾相连,无缝焊接,化作了一个细巧精致的银镯子。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一划,镯子滴溜溜地旋转,飞到了秦琢的手里。 “这法术里头封存了一段记忆,可惜这根玉简在外辗转数千年,也不知记忆的主人想要把记忆交给谁,你可不可以先代替保管?” 秦琢道:“记忆?你知不知道是谁的记忆?” “呃?啊!抱歉,方才没来得及细看。”周负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混杂着几分羞赧,全然失了一言喝退饕餮的气势,仿佛一个课堂上打瞌睡却突然被教书先生点名的学生。 他回忆了好一阵子,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嗯……是一个女子,名字好像叫……” 反复斟酌了半晌,他才肯定答道:“是黎昭,对,她叫黎昭,黎民百姓的黎,昭回于天的昭。对了,她还当上了皇帝呢。” 旸太祖的记忆?也是,昭烈帝曾把碎片送给了旸太祖,她会在山海玉书里留下了一段记忆也不奇怪。 只是,这一段记忆是留给谁的呢? 看出了秦琢的困惑,周负殷勤对他解释:“你先收着,这道法术自己会找人的。” “也就是说,这镯子会主动将记忆交给合适的人,对吗?”秦琢向他仔细确认。 “嗯嗯。”周负欢快地点点头。 秦琢沉吟片刻,颔首道:“那我就代为保管了。” 周负继续揉搓掌心里的玉书碎片,玉片在他的力道下被渐渐碾成了粉状,然后搓着搓着又粘合在一处,就像是一小块青白色的面团。 周负的神情也愈发认真,时不时停顿一下,好似在苦恼要把这“面团”揉成什么形状才好。 秦琢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不留神把山海玉书给捏坏了。 而更远处遭受忽视的饕餮转着眼珠,四下打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吧,怕被不周君抓回来;留吧,怕不周君嫌弃自己没点眼力见。 于是,他试探性地张了张嘴:“不周君……” 周负偏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瞳孔中空洞一片,不带半分情感。 宛如一块万年不灭的磐石。 “不周君?”秦琢疑惑地嘀咕了一句。 “不,没什么。”周负立刻回头冲着他笑道,整张脸顿时生动了许多,“大家给的诨号罢了。” 饕餮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唇边溢出苦笑:“既然不周君已经找到了……”他看了秦琢一眼,似乎还没想好该如何称呼他,“找到了所寻之人,误会也已经解开,我是否可以就此离去了?” 周负“哦”了一声,毫不掩饰,当着他的面问秦琢说:“你要放他走吗?” 秦琢一愣,随即在心底暗暗郁闷,就算他不让饕餮走,等周负离开后,他还能强行留住饕餮不成?能保住一条命就值得庆幸了! 可是就这么放饕餮离去,好像也不太妥当…… 他思忖半晌,才对饕餮道:“你要走,当然可以,但你不能继续助蔡相谋反,残害忠良,若是再有此类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 他在心里稍微愧疚了那么一下下,便毫不客气地扯起了周负的大旗。 “你应该不希望,再麻烦不周君一次吧?” 其实秦琢更想制止饕餮为祸乱苍生,但周负都不曾阻挠饕餮抢夺夔牛鼓,他也没有傻到直接跟一只桀骜不驯的上古凶兽硬碰硬。 “蔡清儒?”饕餮撇嘴,“随便他怎么样,反正不关我的事啦。我又不瞎,按照现在这个局势,他离死也不远了。” 周负察觉到秦琢内心隐隐的忧虑,目光晶亮地看着他道:“你怕饕餮害人?那我把他扔远一点儿,先困他一段时间,让人族早做准备。” 秦琢抿了抿嘴唇,靠近他,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的职责不允许你杀生吗?” 周负只觉一股温热的气流轻轻抚摸过他的耳廓,霎时间全身都僵直了,秦琢的话如一眼细流从他耳中流过,酥酥麻麻的,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周负?”秦琢以为他没听清,便又往前走了半步。 他的实力还是太弱了,若是自己有传音入耳的本事,何须这样遮遮掩掩地和人交流,秦琢暗自感叹。 此时他们两人已经距离很近了,为了示意不知怎么突然呆住的周负,秦琢一只手绕到背后去拉他的袖子。 第36章 出乎秦琢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能触碰到周负。 他不禁怔了怔。 在秦琢看来,他只是想和周负说两句悄悄话,但周负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他是以一道气息为引,让神识降临于此处,本不该有实体,秦琢的这一拉当真让他措不及防。 更别说秦琢还贴了上来,两人肩挨着肩,周负能感知到他呼吸间细微的起伏,鼻息喷吐在他的脖颈上,带着鲜活的属于生命的温度。 周负垂眼看向手中面团似的玉书碎片,心中突兀地生出一种将玉书砸在地上的冲动。 好可惜,如果自己没有拿着玉书,那只要稍微一抬手,就能顺势抱住阿琢了。 周负满心懊恼,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见他一直不说话,秦琢觉得自己大概问到不该问的东西了,周负的名号并未见于史册,但从饕餮的表现来看,“不周君”显然地位超然,那么很有可能,周负的职责是个秘密。 “我说两位,我可以走了吗?” 饕餮略显烦躁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纷杂的思绪,他很有礼貌地不去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但不知为何,两人双双顿住,半天不见动作。 “哦,可以了。”秦琢放开了周负的袖子,自然地转头对饕餮颔首道。 周负冷着脸,狠狠地搓着山海玉书,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饕餮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叉起腰来,万分认真道:“我不想回老位置去,也不想和混沌那家伙打交道,如何可以,不周君还是把我扔到梼杌那边吧。” 周负道:“非得是梼杌吗?穷奇也不行?” “穷奇?算了吧,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去了,他恐怕真的要饿死了。”饕餮语气戏谑,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穷奇、穷奇,穷得出奇。” “嗯。”周负郑重地点点头,随后道,“那我把你送去西极吧。” “西……等等,西极!”闻言,饕餮立即变得惊慌失措,“不是,为什么是西极?不周君想要我死,还不如直接给我一下子来得干脆,没必要让我去西极吧?” 周负才不管他同不同意,无视了饕餮的挣扎,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权柄·镇疆。” 随着话音,饕餮的身影闪烁了一下,连带他未出口的话语,烟尘一般登时消散在了原地。 秦琢看着饕餮消失的地方,好奇地问道:“饕餮去了西极就会死?” “不会,就是让这个骑墙派去噎鸣河里泡上两天,倒一倒脑子里进的水。”周负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噎鸣河? 秦琢知道噎鸣,那是掌管时间的神灵,主司日月星辰之行次,就住在西极,可是噎鸣河又是什么地方?莫非是一条因噎鸣而得名的河流? 秦琢想了想,没有问周负噎鸣河是什么,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恐怕也只是“噎鸣河就是一条河流啊”。 紧接着,他又注意到了周负的话语中有一个很奇怪的用词。 “骑墙派是什么意思?” “就是顺风倒的墙头草。” 秦琢可没看出来饕餮哪里像棵墙头草了,估计这又是属于上古神话人物之间某段隐秘的过往吧。 周负冷不丁说道:“阿琢,你是不是喜欢吃相思糕?” 秦琢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的。 他身在秦家谨言慎行,平日里待人接物,很少表现出明显的好恶,连千方百计想与他打好关系的秦家主都没能彻底摸清,他的各种习惯喜好,恐怕只有师尊秦老家主知道一些。 周负……他到底了解自己多少?他知道自己多少事情? 秦琢越想越心惊,只能勉强笑了笑。 “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负将一直合拢着的双手摊开来,献宝似的捧到了秦琢面前,他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块白里镶红的块状糕点。 那糕点白得胜雪,红得艳丽,表面光滑洁净,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是相思糕。 “给你吃。”周负的双眼亮晶晶的,他捧着相思糕,就像是捧着一件世上绝无仅有的宝物。 吃……这块相思糕? 秦琢心情复杂,一时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周负却误会了他的反应,急忙澄清道:“我现在没有实体,只有灵气接触过,不脏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秦琢抬起头来看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糕点的原料是山海玉书吧?” “对呀。” “你让我把山海玉书吃下去???” 第29章 听到周负让自己把山海玉书吃掉的时候,秦琢直接就懵了。 虽然这个东西吧,它看起来像相思糕,闻起来像相思糕,吃起来大概率也会像相思糕。 但是这都掩盖不了它本质上还是山海玉书的事实啊! “……非得吃它不可吗?”秦琢艰难地开口了。 其实他更想问,周负究竟是怎么把山海玉书用手搓成一块糕点的? 周负愣愣地反问道:“你不喜欢相思糕了吗?那我换一个样式!”说罢,就要合拢双手继续捏面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琢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 周负停下动作,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眼,那是一种秦琢从未见过的眼神,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朵冰花落在掌心里,渐渐融化成一捧清冽的雪水。 而那捧雪水里,倒映的只有秦琢的影子。 不周君安静地站立着,耐心等待眼前人的下一句话,并毫不迟疑地贯彻执行。 秦琢忽然道:“周负,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尽可能实话回答我。” “你问。”周负乖乖点头。 今天必须问个清楚,秦琢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嗓音不由自主的颤抖,吐字清晰地问道。 “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你认识的人,一直是我,对吗?” 金乌西飞,大片鎏金的光辉向天际倾泻,天台山一点一点坠入苍凉的黄昏。 秋风带走了暑气,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变得凝重起来。 周负张了张嘴,凝固在了原地,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换上了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对不起。”他的眼神飘忽,本来恨不得黏在秦琢身上的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秦琢。 “那就是被我说中了。” 始皇帝身边的那个孩童是他,大禹身后骑着龙马的少年也是他。 秦琢很冷静,至少他看上去很冷静。 周负悄悄瞥了他一眼,垂着脑袋,轻声嗫嚅道:“阿琢……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瞒得不够好吗?” 对此,秦琢心里的评价是:不能说瞒得不好,只能说几乎没瞒。 “你瞒得……唉,还行吧。”他看着周负的表情,忍不住放软了语气。 周负信了,不但信了,还欢快道:“我还以为是我瞒得不严实呢,原来是阿琢太聪明了!” 若他身后长了尾巴,眼下怕是已经摇出花儿来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当时也问过你,你不愿说实话就罢了,还强行把我赶出了梦境。”秦琢又问。 周负低眉顺眼,老老实实道:“是你说的,让我不要太早告诉你。” “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话到一半,秦琢便反应过来,这个要求应该是以前的自己提的,他看了看周负手上点心状的山海玉书,继续问。 “我是谁?”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或者说,这是每一位想突破至炼神还虚境的修士,都要回答的问题,也就是洞察本心,明晰前路,确定自己的“道”。 秦琢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天资差到不如去砍柴的自己也会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他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周负哼哧半晌,才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以前的你,有一段时间被尊称为‘承寰使’。” 秦琢想了想:“哪个承?哪个寰?” 这次的回答声大了些:“承载的承,寰宇的寰。” 承载寰宇?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威凤! 秦琢回忆了片刻,失望地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 “那最早呢?我当初叫什么名字?” 周负似乎终于放弃了隐瞒,坦荡回答道:“昆玉,昆仑之玉的昆玉。” ……昆玉? 秦琢的神情空白了一瞬:“啊?” 没有一丝丝防备,就像当初秦琢问周负那个时代的当政者是哪个皇帝,周负却回答说是大禹一样。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表字就是昆玉,只不过是取自‘昆山片玉’。”秦琢指着自己。 周负真诚地对他点点头:“很巧呢。” 瞧一眼他的表情,秦琢就知道他还真没有骗自己。 “那昆仑玉书……”秦琢说到这里,刻意停住了。 周负道:“昆仑玉书啊,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第37章 秦琢先怔了怔,旋即愕然地追问他说:“是这一根玉简,还是整本玉书?” “嗯……这个不好说。”周负认认真真地给他分析起来,“按道理讲,整册山海玉书都是属于你的。” “那若是不按道理讲呢?” 周负道:“不排除你把玉书拆开来送人的可能性。” 秦琢愣住,秦琢沉思,秦琢恍然大悟。 “所以,昭烈帝也没认错人,我就是诸葛琢,我把一根玉简送给他了?怪不得他说玉书在我手上是物归原主!”秦琢脱口而出,“不,不对,那根玉简是碎掉的,我还把其中一块送给了白帝?” 上古大能竟是我自己? 他并不惧怕饕餮,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他们两个是同位格的存在? 秦琢伪装出的冷静沉着的面具还是出现了裂纹。 他以前那么强的吗?都能给白帝送礼物,甚至送出的东西还被白帝带入了长眠之地! 周负不言,少昊帝以身镇压穹阙时,他还没有诞生,过往种种纷乱繁杂,他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知道全部的内情。 对于当今的修士们来说,周负比古董还要古老得多,甚至用“遗迹”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对那些活跃在神话中的上古大能而言,大禹的时代已是神话末期,周负也只能算小辈。 位格高是一回事,资历浅是另一回事。 “那么……”从愕然中回过神来,秦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目光专注地看着周负,“我为何会失忆呢?还有,怎样才能找回我的记忆?” 周负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直到此时,秦琢才找回了一点儿在众帝之台上初见周负的感觉。 “对不起,我不知道。”周负垂头丧气,“你没有告诉过我。” 秦琢有些失望,但又转念一想,周负是帝台的镇守者,注定不能擅自离开,如果当初的他料到自己会失忆,那就绝对不可能把恢复记忆的线索交给周负。 原因无他,周负受到的限制实在太大了。 “对不起。”周负满心忐忑,局促地眨了眨乌石一般的眼睛。 秦琢哭笑不得道:“堂堂不周君,怎么总是在道歉?” 周负的声音闷闷的,透着一股执拗:“我怕你会生我的气。” “哎,好端端的,我生你的气干什么?” 周负歪了歪头,露出无辜又茫然的神情:“可我回答不出你的问题,阿琢,我怕我会让你失望。” 秦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觉胸口堵得慌,仿佛被塞进了一大团不透气的棉花。 他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这块相思糕……我直接吃下去就可以了吗?” 周负抿了抿唇,羞涩道:“可以的,其实,你应该有其他方法掌握山海玉书,但是我不会。” 秦琢踌躇了片刻,从他手上接过了手掌大小的相思糕。 他好奇地掐了掐,手感绵软有弹性,面点中镶嵌的红豆也真实不虚,怎么看都不像是用一块玉石为原料而制成的。 他把糕点举到嘴边,一手在下方虚虚地托着,迎着周负饱含期待的目光,轻轻咬了一小口。 清甜的奶香味充斥了口腔,秦琢咀嚼得非常慢,细致地品着相思糕版山海玉书的味道。 “好吃吗?”周负漆黑的双眼里满是星光。 秦琢含笑道:“好吃。” 周负的眼睛更亮了:“有多好吃?” ……你这样让我很难聊下去啊。 秦琢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虽然心底在抱怨,但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扩大了许多。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相思糕。”他眉眼温和,笑容宛如春日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毕竟是山海玉书所做,能不好吃吗?一口下去,纯粹的灵力四溢,若是囫囵吞枣,秦琢都觉得心疼。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有假?” 周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腼腆地低下头去,耳朵红如滴血,双颊也浮起淡淡的红云。 阿琢认可我了,周负想到。 这真是近千年来,除了找到阿琢之外,最让他欢喜的事。 ………………………… 几点寒芒在胸前交错,刘备侧身,将飞来的箭矢从中间生生砍成两段。 秦琢被饕餮掳走时,他为降低夔牛鼓的影响退至远处,想追赶上去,却又被蔡彬拦截。 “滚开!” 刘备现在出离的暴躁,虽然以阿琢的身份,饕餮不可能,也不敢对他做什么,但是、但是万一呢!? 万一饕餮没有认出他来,自己下去后,如何向孔明交代! 阿琢没有记忆,饕餮看上去也不大聪明,谁能来证明“他是他”? 刘备愈发焦急之下,干脆放弃了防守,门户大开,使起大开大合的剑术,雷霆霹雳一般往蔡彬身上招呼着。 剑意如长河浩荡入海,呈一泻千里之势,却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 刘备似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肆意挥洒着最后的热血与豪气,双眸开阖间杀气弥漫,每一招每一式直奔命门,定要让蔡彬喋血当场。 蔡彬修为浑厚,但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淡忘了如何与人殊死搏杀,哪里会是刘备的对手? 刀光剑影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金戈之声在耳畔接二连三地爆炸开去。 蔡彬逐渐力不从心,呼吸急促,原本有条不紊的步伐也凌乱许多。 即使刘备的打法破绽颇多,他如今自顾不暇,也没有反击的余力了。 天台山的风还在呼啸,蔡彬带来的士卒训练有素,主帅遇险,没有命令也未自乱阵脚,反而结成大阵,他们的灵力与气息几乎融为一体,稳步推进着战线。 长定公主的亲卫冯存志领着不到八百将士,抢先占领高地,各类法术精准地投向敌人中领头的几个。 而射出试探的一箭之后,秦天策便带上了数十个骑兵,借助地形之利,居高临下,撞入阵中,不砍人,专砍马。 秦天策将刚用顺手的重剑挥得虎虎生风,刀刃一扬,撕扯出一条惨烈的血痕,刀背一拍,便将战马的脊椎硬生生地砸断! 蔡彬麾下的士卒想硬抗,哪知这群人压根不恋战,一招没拿下就退,顾忌同僚性命,他们不敢在万军中释放法术,勉强丢出几个,也都失尽了准头。 骑兵从西至东,杀穿了整个战场,而损失还不过一手之数。 见己方局势大好,刘备眸光一凛,浑身灵力一震,手臂舒展扑向蔡彬,双剑与旋风齐出,不过一息之间,就在蔡彬身上留下了数十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贱民尔敢!我乃当朝丞相……”许是被逼急了,蔡彬口不择言地高声骂道。 “怎么,这个时候倒想起来你是丞相了?”回应他的只有刘备杀气腾腾的冷笑,以及当头劈下的剑光。 “哼,乱臣贼子罢了。” 蔡彬头脑一片空白,整个视野都旋转了起来,最后停留在他目光中的,是一片被晚霞灼烧得火红的天空。 随后,意识归于无边黑暗。 刘备的身形也同时凝固住了,他缓缓收剑,因为没有剑鞘,只能拎在手上,剑刃上的血一滴一滴坠落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面凝望苍穹,吐出心中浊气。 “天日昭昭。” 第30章 秦琢回到战场时,两军交战已然结束。 蔡彬被刘备一剑枭首,失去了主心骨的士卒便相继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在冯志存的安排下,被统一看管了起来。 先前秦琢被人抓走,除了刘备之外,最提心吊胆的就是秦思悯等人,而今见他安然无恙,才把悬着的心妥帖地放回了肚子里。 “阿琢!” 刘备的下半身完全透明了,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一见秦琢,便远远冲他挥手。 千帐灯、万仞山两把灵剑都已归还给东方介,她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先一步离开,留下亲卫苏颦陪同在此战中居功至伟的秦家众人。 秦琢将曳影剑收入剑鞘中,双目溢满了盈盈的笑意。 “主公!” 听到这个称呼,刘备的动作停顿片刻,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们还在少昊之国里的时候,秦琢就喊过刘备“主公”,但是刘备听得出来,这两声主公的意味是不一样的。 之前的呼唤更像是被逼无奈之下的妥协,或者是对他这个行将就木的孤魂的安抚与关怀。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这声“主公”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真心实意,说明秦琢在心底认可刘备是他的主公、他的陛下。 刘备呆呆凝望,玄衣青年身姿挺拔,容貌俊逸出尘,踏过这片经历了短暂的喧嚣后,重归宁静的土地,施施然向他缓步走来。 直到轩然霞举的青年走到他面前行礼,他才如梦初醒一般,伸手将秦琢扶起。 “真像孔明啊……”刘备看着他笑,面庞上的皱纹尽是岁月的涟漪,“若不是阿琢与孔明长得确实不太相像,我真以为你是他的子侄呢。” 第38章 秦琢也笑,但他笑得有些辛酸:“主公,阿琢先行祝贺您与亲友团聚了。”略微一顿,又道,“顺便也代我向丞相他们问声好吧。” 闻言,刘备一愣,随后重重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秦思悯也领着秦天策走上前来,后面还跟着个畏畏缩缩的谭奇,秦琢仔细看过,确认小辈们没受什么严重的伤,才露出轻松的笑容,迎了上去。 见自家阁主平安归来,谭奇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拍了拍胸口,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血色。 秦思悯照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一手紧紧攥着秦天策的胳膊,径自把这位痴傻的族弟往小师叔面前一撂—— “解释。” 她冷冷地出声道。 解释什么?秦琢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秦思悯,随后将目光转到秦天策身上。 却见平日里浑浑噩噩的少年人目光清明,眉宇间全然不见懵懂,反而多了几分张扬的意气。 察觉到秦琢的打量,秦天策的面上还生出了些许窘迫不安。 “天策?”秦琢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你……你……” 秦天策嘿然一笑,挠挠后脑勺,似乎不太好意思了:“嗯,不傻了。” 说着,他竟忽而潸然泪下,擦着眼睛哽咽道:“我灵台蒙尘,不谙世事十八载,而今机缘巧合,方得完整,实乃莫大幸事。” 秦琢心下疑惑,却也眉开眼笑:“你既已与常人无异,这一身神力便不置于浪费了,家主和各位长老执事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秦思悯跟着点头,深以为然。 “不过话说回来,天策,你怎么突然就灵智开明了?”秦琢追问道。 秦天策也露出困惑的神色,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他的额角上青了一块,表皮擦伤,还在缓缓渗血。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谭奇满不在乎:“天策变聪明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嘛?我猜啊,应该就是被砸了一下,砸的角度、力量、时机都刚刚好,直接给天策砸开窍了!” 秦琢颔首:“不无道理。” 看来是糊弄过去了,李世民吐出一口浊气。 说话间,苏颦快步从远处向他们走来,刚才秦家人讲话时,她自觉地避开了,眼下她神色匆匆,像是有急事相告。 也许是走得着急了些,苏颦不小心一脚踩进了一个小血泊中,惊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低头就见路边倒着某个官兵的尸体,她毫不客气,将黑靴踩在尸体上,满脸嫌弃地借着尸身的衣物擦了擦鞋底。 整理好仪容仪表后,苏颦才矜持而沉稳地走到几人跟前,依次拱手行礼道:“昭烈帝,秦大小姐,秦阁主,秦仙长,谭护卫。” 几人也万分客气地回礼:“苏护卫。” “公主请几位过去。” 闻言,谭奇一缩脖子,怯怯地小声对秦琢道:“阁主,那可是公主唉。” “是啊,怎么了?”秦琢不明所以。 谭奇道:“就是……就是第一次见这种大人物啦,有点紧张。” 秦琢笑道:“以后见多了你就会知道,那些大人物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咱们也没什么两样。”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就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爽朗笑声。 秦琢扭头一看,刘备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怎么?”秦琢感到很是奇怪。 “没什么,没什么。”刘备揩了揩眼角道,“就是突然间发现,阿琢真的长大了,不,错了,错了,阿琢早就长大了,只是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他满怀感慨,身形更加虚幻了几分。 想来是放下了执念后,魂将归天、魄将还地了。 秦琢动容,表情暗淡下去:“主公……” “好啦,怎么搞的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刘备想拍他的肩,虚无的手掌却径自穿了过去,但他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秦天策和谭奇也听说了刘备的事,秦天策直勾勾地盯着刘备看了许久,他成为刘禅的时候,刘备已经去世,真要论起来,李世民和刘备也算是初见。 不过更让李世民惊讶的是,这个世界的历史走向,和他那里完全不一样!这里可是真正的“乃不知有隋,无论唐宋”了。 所以,老天为何要让他来这里?他找不到自己不断“穿越”的原因,只能简单粗暴地归结于老天。 谭奇心思单纯,满心的激动与崇敬,他不敢与刘备搭话,多看一眼都害怕,暗自腹诽,穿越前看的《三国演义》电视剧里的演员,还真与刘先主本人神韵相似。 诸葛亮怎么没有活到现在呢?真是太可惜了。谭奇叹气,比起刘备,他还是更喜欢诸葛亮一点。 几人穿过战场去寻长定公主东方介,她已经擦净了脸上的尘土,一边同亲卫吩咐着什么事,一边也朝他们走了过来。 “殿下。” “公主。” 秦琢他们毕竟不是朝中臣子,这一礼行得参差不齐,谭奇甚至是被秦琢按住了脊背,才想起来行礼这回事的。 东方介恢复了属于大乾公主的仪态与气度,两把灵剑交叉在身后,收敛了将帅的肃杀之气后,观其姿貌,只觉如日月当空,光彩照人。 她示意众人平身:“孤此次外出,本欲白龙鱼服,不曾想竟惊扰了秦家的各位羽士,更是见困豫且,还劳烦诸位冒险相救。” “诗经有言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秦家赠孤并非瓜果,此恩也非美玉珍宝可报,然若秦家有意,孤亦愿与秦家永以为好。” 谭奇听得暗暗咋舌,不亏是公主殿下,听这话说的,一套一套,让人头大。 但其他人听来,却觉得东方介这话说得相当漂亮。 其一,先表明自己是微服私访,秦家子弟是偶然在天台山遇见了她,而不是有意探寻踪迹,图谋不轨。 光是这一句,就挡住了大半秦家可能面临的、来自朝臣的攻讦。 其二,“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明晃晃地说她是遭受了平民之祸,仅此一语,就做实了蔡彬的罪名,将其从丞相贬为了庶人。 同时,这一招先斩后奏,证明了她虽是女子,但手中握有的权力并不小,不至于被秦家小觑。 其三,便是肯定了秦家此役功劳之大,表达了她想与秦家交好的心思,但也会尊重秦家的意愿。 至于许诺的报答,那自是不用多提,长定公主必定不会吝惜。 秦家在场的众人里,地位最高的当然是大小姐秦思悯,但她向来不擅长应酬,就由秦琢这个秦家执事出面。 或许是因为山海玉书的缘故,秦琢对长定公主的印象极佳,然而此时他要做的便是代表秦家,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为家族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容不得他掺杂半点私情。 秦琢虽不像他的师兄秦瑞一样,随方就圆,待人接物面面俱到,但多年耳濡目染下,也懂得一些谈判的技巧。 不过眼下也只能先谦虚两句,具体事宜还需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详谈。 简短的交流过后,东方介冲苏颦使了一个眼色:“展眉,你带几位羽士下去休息吧。”随后对秦琢道,“昭烈帝,秦阁主,这边请。” 苏颦应声,带着秦思悯他们去了临时营地,东方介则屏退了亲卫,与刘备、秦琢一道漫步山野。 “秦阁主,孤看你几次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话不放面当众说?”东方介道。 秦琢爽快地颔首道:“是。” “哦?”东方介来兴趣了,看了刘备一眼,“是有关山海玉书之事吗?” 东方介握玉而生的谎言被刘备揭穿,世上暂时只有他们仨知晓这个秘密。东方介原本以为秦琢会借此大做文章,然她观其人澧兰沅芷、持正不阿,想来是做不出这种落井下石之举的。 他们心照不宣,默契地隐瞒了山海玉书的存在,秦琢忽然提起它,莫不是玉书出了什么问题? 秦琢三言两语将饕餮之事告知了一人一鬼,只是隐去了周负的出现,借口说饕餮见他的血能修复山海玉书,不知何故,便落荒而逃了。 刘备听着暗暗点头,看来饕餮是认出阿琢来了。 最后秦琢说,他第二次修复山海玉书后,玉书竟直接融入了他的体内,他还发现山海玉书上有一道法术,保存了一段旸太祖黎昭的记忆。 “那个小姑娘的记忆?”刘备饶有兴趣地重复道,“阿琢看过了吗?” 秦琢摇了摇头:“我不能看,这段记忆是旸太祖特意留给某个后辈的。” “秦阁主可知晓此人是谁?是否需要孤帮忙寻找?”东方介也很好奇,因此表现得十分热心。 秦琢看着东方介,缓缓道:“正是公主殿下。” “孤?”东方介微愣,脸上显出薄怒之色,无形的威压一股脑儿涌向秦琢,“秦阁主,你莫不是在同孤开玩笑?” 第39章 秦琢俯了俯身,从容道:“并未。” 东方介倒没有真生气,只是顺手诈他一诈,见秦琢不卑不亢,心里对他的评价又往上调了一个档次。 秦琢掏出一个漂亮纤巧的银镯,他刚一松手,银镯就像一只归巢的鸟儿似的,径直扑向了东方介。 东方介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灵力挡住了银镯。 “这是……” 秦琢道:“这就是旸太祖留下的记忆,若不是我控制着,殿下接近时,它就已经主动飞向殿下了。” 东方介谢过秦琢,也不避着他们,用袖里乾坤收好了银镯。虽然她相信秦琢不至于害她,但需要检查过后她才会接受这段记忆。 此间事了,刘备就望向秦琢。 “阿琢,陪我走走吧。” 第31章 “天台山啊……这些常人难走的小路,虽然偏僻,却也有些清净景趣。” 刘备背着双手,大步往前走,秦琢紧紧缀在他身后。 这位年老的帝皇,他的双腿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但他还是竭力表现出两脚的迈动,不愿显出丝毫的虚弱。 他突然止步,伸手兜住一缕霞光,缓缓合拢五指,似是想将有形无质的落日余晖抓在手中。 “多好的夕阳啊。” 可惜,抓不住的,无论是霞光还是其他什么。 秦琢虽不是悲春伤秋之人,但也心思细腻,而此情此景险些令他泪流满面。 刘备回首看着他笑,还揶揄道:“咦,阿琢的眼睛怎么红啦?” 这神情,这语气,实打实的像是在逗小孩子。 秦琢眨眨眼,心道他顶多是心里怪难受的,克制一下,也不至于直接哭出来吧? 于是他说:“哪里有?主公看错了!” 刘备看着秦琢通红的眼眶嘿嘿一笑,想到你小子都这样了,还跟我犟呢,嗐,算啦算啦,还是给阿琢留点面子吧。 “阿琢。”刘备开口,“给我讲讲我死后的事吧。” 刘备的“死后”,自然是白帝城托孤之后,他已经知晓了季汉的结局,却还是想知道季汉是怎么熬过那段艰难的时间的。 秦琢打起了精神:“是。” 不久前,为了给周负送书,他恰好重新看过《蜀书》,如今对着刘备讲述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随着他平缓的叙述,刘备的神情不断变化着,时而愤怒,时而惋惜,时而露出刻骨的心痛。 终于讲到诸葛亮用七星灯祈禳失败,陨落在五丈原的秋风中,刘备神色恍惚,轻声道:“够了。” 秦琢立马闭嘴。 “谢谢你,阿琢,已经足够了。”刘备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揉一揉太阳穴,可指尖感觉到了魂体云雾般的质感,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而他的季汉,他的故人们,也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现在下去,也未必认得出他们了。 “阿琢呐,再陪我这个孤魂野鬼,看一看夕阳吧。” ………………………… 刘备走了,走得很安静,没有打扰任何人。 直到彻底消散,他都忍着,没有问秦琢是否回忆起了什么,他怕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失望。 那一声“主公”,就已抵得上千言万语。 众人见秦琢孤身一人回来,便心下明了,没有多嘴询问刘备的下落。 毕竟是千年前的人物了,少数知情人也没有什么真实感,死了便死了,顶多叹一声可惜,再缅怀追念一下季汉先贤便罢。 除秦琢外,真正感慨万千的,也只有长定公主东方介,连大大咧咧的苏颦和心无旁骛的秦思悯都不甚在意。 匆匆一面,又匆匆离别。 秦琢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寻回了记忆,回望今天,又该作何感想呢? “秦阁主!秦昆玉!” 苏颦略显惊慌的叫声撞乱了秦琢纷杂的思绪。 他扭头看向小步快跑的苏颦,肃容道:“苏护卫,发生什么事了?可是还有蔡彬余党作乱?” “不,不是蔡彬。”苏颦在他身前数丈处放慢了脚步,脸色白得吓人,“是公主!” “公主殿下?她怎么样了?”秦琢闻言一愣,脱口而出。 苏颦急得满头大汗:“我也不知道,公主回来后就进了主帐,让我在外面守着,没有得到许可,便不准任何人进去。” 说到这里,她小小地喘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说道。 “公主很久没动静,我试着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应,我怕公主出了意外,就进去看了一眼,没想到……没想到公主居然晕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长定公主出事,你不找其他亲卫,先来找我?秦琢好气又好笑,怕不是先前他找到少昊之国,又被刘备认成故人,让他的形象在苏颦心里逐渐玄乎起来。 秦琢道:“苏护卫莫急,吉人自有天相,公主殿下定能无恙,军中可有医师?” 苏颦连连点头,硬憋着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去找医师。”秦琢斩钉截铁道。 苏颦像是一口气终于喘上来了,拍了拍胸口,断断续续道:“我已经让冯老大去请了,我就是想问问秦阁主,你们和公主……没有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吧?” 这里的“你们”自然是指秦琢和刘备,东方介身体康健,突然晕厥,最大的可能是三人外出时碰到了什么。 倒不是苏颦怀疑秦琢,只是作为长定公主的亲卫,她必须对公主的安危负责。 “特殊情况?”这么一问,秦琢就想起来了,“嗯,确实是有的,但我不敢笃定是这个原因。” “什么?秦阁主呀,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直接告诉我吧,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苏颦急了。 秦琢依然不疾不徐:“这是公主殿下的秘密,未得允许,不便告知,还请见谅。” 苏颦跺了跺脚,一把扯住秦琢的领子:“废话少说两句吧,先去看公主!” 言罢,便一阵风似的,卷着秦琢飞速往军营里头去了,扬起一地沙尘。 “哎!苏护卫放手,放手!勒到脖子了,苏护卫!” 苏颦抓着秦琢闯进了主帐,帐内陈设简单,一张桌案,一张板床,一个武器架,就再无其他了。 东方介躺在床上,明亮的双眸闭合,安安静静的,仿佛只是睡着了。 一个年近花甲的女医师坐在床边,老医师身披青褂,一头银发梳得十分整齐,精神矍铄,双目清明,没有丝毫浑浊。 冯存志没有进帐篷,扶着大刀,笔直地站在外面等候。 “薛医师,公主怎么样了?”一撩开帘子,苏颦就急急问道,也难为她在这么焦急的心境下还记得压低声音了。 姓薛的老医师收回给东方介诊脉的手,转而捏了捏鼻梁:“公主这状况来的古怪,老身暂时也诊断不出。” 薛医师说着往后瞥了一眼,看到秦琢便双眼一亮:“这位年轻人是……” “他是蓬莱秦家的执事秦昆玉,哎呀,您老先别忙着看人家了,再看看公主呀!”苏颦抬高嗓门嚷嚷了起来。 薛医师没好气道:“老身既有闲心看这年轻人,你就该意识到公主没有大碍,不然老身比你还着急呢!” “是,您老是公主奶娘,自然担心公主,但公主这样睡着也不是办法呀。”苏颦上前搀住了薛老医师的胳膊,软语劝道。 薛医师眯了眯眼睛,被安抚了下来,她道:“公主脉象平稳,灵力也不曾阻塞,还隐隐有更进一步之势,只是灵台混沌,似乎被什么东西蒙蔽了神识。” “灵台混沌?您老千万别吓我?神识出事了还不严重呀!”苏颦打了个哆嗦,惊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身体上的伤好治,但魂魄出了问题,很有可能会演变为永久的伤害。 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大乾皇室一抓一把,但治疗神魂的天材地宝向来有价无市,就算是皇帝想要,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长定公主当然是值得皇室费功夫的,问题在于,她等不等得起。 薛医师没有说话,而是转过眼珠,直直地盯着秦琢一顿猛瞧。秦琢有些别扭,他不是没有被家中长辈这样打量过,但这位医师的眼神……不好说。 不是老人家看孙子,也不是丈母娘看女婿,更不是女子看情郎。 反而像某个热衷于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看上了一只油光水滑的漂亮宠物。 好可怕。 秦琢心里发怵,悄悄往门口挪了一步。 “秦昆玉是吧?真是个品貌非凡的年轻人啊。”薛医师幽幽的声音在秦琢耳边响起,“躲什么躲,展眉和公主在这儿呢,老身还能吃了你不成?” 看着老医师笑眯眯的脸,秦琢尴尬地朝她一笑:“晚辈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哎?说的什么话,你怎么帮不上忙?”薛医师大声打断道,“你呢,就好好在这儿待着,等我们公主醒来再说!” 第40章 不等他回答,苏颦就抢白道:“薛医师,您老怀疑他?” 话音刚落,就被薛医师狠狠敲了一下额头,委屈地捂着脑门痛呼起来。 “怎么说话的呢!”薛医师气得翻白眼,反正都被点破了意图,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对着秦琢抬了抬下巴,“不错,老身不管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不管他是秦家的还是孟家的,是普通弟子还是长老执事,就事论事,这个年轻人是最可疑的。” 苏颦瞪大眼睛,努力维护秦琢道:“可是秦昆玉有什么理由……” 薛医师也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那你不妨说说,蔡彬有什么理由造反?” 苏颦顿时哑火了。 “呃……”秦琢小心翼翼地插话,“你们不觉得,蔡彬身上的黑纹有点奇怪吗?” 薛医师和苏颦同时转向了他,异口同声道:“黑纹?什么黑纹?” “就是他皮肤上,有一种特别诡异的黑色纹路,还伴有黑雾涌现,我秦家弟子朝他射了一箭,就是被那股奇怪的力量阻挡了。”秦琢向他们描述道。 “老身在后方坐镇,展眉,你注意到了吗?”薛医师茫然地扭头问苏颦。 苏颦莫名其妙:“我?我没看到呀?” “苏护卫没看到吗?非常明显啊,黑纹浮现时,蔡彬的双眼似乎都是猩红的。”秦琢也愣了。 苏颦与薛医师面面相觑,随即一起转向秦琢,同步摇了摇头。 “没看见,一点儿都没看见。” 难道他们真的看不到?怪不得这么邪异的力量,当时却没有人做出反应。秦琢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莫非又是他某个的特殊之处?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什么的…… 嗯,还是得问问周负,今晚就去找他吧。 想到这里,秦琢便含糊了几句,带过这个话题,问起了长定公主的情况。 好在她们也没有过于纠结,薛医师风轻云淡地摸了摸东方介的手腕:“神识嘛,对老身来说还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老身只是比较好奇,这种状况是怎么出现的。” 秦琢苦笑道:“晚辈也不知详情,只问薛老医师一句,公主殿下何时能醒来?” 薛医师轻轻瞥了他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就这么肯定老身有本事让公主苏醒?” “薛老医师说笑了,高人装庸人,可比庸人装高人要困难得多。”秦琢低眉含笑道,俊秀如玉的面庞衬托着温润平和的气质,气度超然,不同俗流。 薛医师的笑容真切了些,显然很是受用:“那也是对于另一个高人而言,凡夫俗子可未必能有这样一双慧眼。” 秦琢口中称是,心里却暗想,这明明是薛老医师自己抖露出来的讯息呀。 先前薛老医师说她战时身在后方,用的词是“坐镇”。什么人物才能用这个词?自然是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高手。 苏颦惊喜道:“早说嘛,原来薛医师有把握救醒公主啊,害我担心了那么久!” “你呀,这个急性子,就该好生磨一磨。”薛医师拍了拍苏颦的头,“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公主该醒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见东方介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去抓武器。 “朕……这是怎么了?” 第32章 “公主!你终于醒了!”苏颦欢喜地扑了上去,也不管还有秦琢这个外人在,亲亲热热地搂住了东方介。 东方介目眩良久,瞪着双眼,盯了她半晌,才想起来她的姓名。 “哦,是苏颦啊……” 苏颦愣了愣,不明白为何东方介会喊她的全名,迟疑道:“公、公主?” 一下子接收了百年的记忆,东方介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脑海中不同时期的经历交错着浮现,让她一时分不清身在何方。 她抚了抚额头,闭了一会儿眼睛,直到那股天旋地转的反胃感下去之后,才又重新望向身边的人。 “展眉,薛嬷嬷……”东方介晦暗的视线一一扫过了众人,最后停在秦琢身上,“哦,还有秦阁主。” 秦琢暗地里皱了皱眉,他的直觉告诉他,东方介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不过他没有把想法摆在明面上,仍是恭敬地行礼道:“公主殿下。” “嗯……”东方介面色苍白,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回应来。 薛医师眸光一暗,也察觉到了东方介的异样,她是看着长定公主长大的,此时东方介的反应有点过于反常了。 她可以肯定,在她的诊治下,东方介并没有什么大碍,顶多精力亏损,歇几天也便好全了。 可是魂魄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楚的,万一真的是魂魄出了什么罕见的问题,却被她忽略了过去,那薛医师认为自己是万死也难赎罪了。 东方介感觉很累,恨不得当场躺下,盖上暖和的被子,结结实实地睡上三天三夜,但这不行,秦阁主还在这儿呢。 她缘何如此呢? 不需要东方介明说,秦琢便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原因就出在旸太祖黎昭留下的记忆上面,她一下子看完了黎昭将近一生的记忆,状态不出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让秦琢担心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现在醒来的,究竟是拥有东方介记忆的旸太祖,还是拥有黎昭记忆的长定公主? 面对黎昭百八十年的记忆冲刷,东方介短短二十几年的意识难免落在下风。 秦琢忧心忡忡,长定公主看着谨慎,没想到也是个行事果敢的,就是这也太过果敢了一些…… 他完全把自己正面和上古凶兽抬杠之事抛之脑后了。 若是东方介知道了他心里的想法,定要大呼冤枉。 回到帐篷后,东方介将银镯从袖里乾坤取出,本想先仔细检查一番,谁料随着灵力长久地与银镯相互接触,那镯子竟狗皮膏药似的整个儿粘在了她的灵力上,无论如何都取不下来。 东方介心中焦急,干脆径自将灵力收回了体内,谁料失去掣肘后,银镯便化作一条亮闪闪的银色丝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她的灵台。 东方介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实际上,她并不是走马观花看过黎昭的记忆,而是感同身受地经历了她的一生,同时,也得知了一个足以让过去的东方介呆若木鸡的秘密。 她,大乾王朝的长定公主东方介,就是七百年前的旸太祖黎昭! 黎昭借助山海玉书的碎片,完成了除女子登基外,第二件世人眼中无异于煎水作冰的事——魂魄转世! 晚年的旸太祖自知时日无多,便在大限来临前,主动将魂魄和玉书碎片融合,和刘备不同,刘备是寄身在玉书中,而胆识过人的旸太祖,竟直接用魂魄容纳了山海玉书! 而东方介“握玉而生”的传闻也不能算假,黎昭的魂魄一直在京城沉睡,京城乃四朝古都,黎昭总算感知到一个契合的身躯,恰好再次降生在了天家。 出生时,毫无修为的凡胎无法承载山海玉书,于是又把玉书“吐”出来了。 如果没有黎昭,那么“东方介”生下来就应该是个死婴。 不过她的计划虽然大胆,但同样有所纰漏,比如新生的东方介没有黎昭的记忆,好在黎昭在玉书碎片上做了备份,不然就真的前尘皆忘了。 硬要说的话,现在众人眼前的,其实是拥有黎昭经验的东方介。 本就是一个人,何须分得那么清楚。东方介能这么想,也算是躲过了“怀疑自己到底是谁”的心魔。 东方介垂下眼睫,被遮掩的瞳孔中燃起了名为野心的火焰。 皇帝远远不是她的终点,她义无反顾地舍弃余下的寿数,不就是为了继续攀登此界的最高峰吗? 修为、权力、寿命,这次,她全都要! 东方介舔了舔形状姣好的嘴唇,抬起脸来,对周围的人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朕……孤无事,劳烦各位看顾了。”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她伪装起自己来简直得心应手。 苏颦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差点把薛医师都挤下去,她的欣喜全部写在脸上,连声叫道:“公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至于东方介为什么突然晕倒,已经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 薛医师唤了声公主,对她使了个眼色,道:“冯护卫就在帐外值守。” 换成原先的长定公主,也许还要愣一愣,但现在她已不同往昔,一听就明白了奶娘的言下之意。 薛医师依然对秦琢抱有怀疑,而外面有个实力超群的冯存志守着,近处又有自己压阵,秦琢若想逃跑,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东方介哭笑不得:“孤知晓薛嬷嬷是关心则乱,然此役秦阁主劳苦功高,身心俱疲之下,竟还要遭受猜忌,这未免寒了仁人志士之心啊。” 薛医师的疑心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不信,此时却并未反驳:“是属下多心了。”又对秦琢一揖,“老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对不住,还望秦阁主勿要见怪。” 第41章 秦琢连连摆手,口称无妨。 见东方介没有与自己谈起她得到的记忆的意思,秦琢略作停留便先行告退。 眼下身处军营重地,秦家小辈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是得执事在场,时时看顾才好,秦琢离开那么久,也有些担忧。 “阁主慢走,恕不远送。” 送走了秦琢,东方介按着硬邦邦的板床,闲适地歪着身子侧坐,薛医师凑上前来,铺开了被褥,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腹部。 甲衣素面,不加修饰,竟也有一番从骨子里透出的雍容尊贵。 东方介眸光幽幽,黑沉沉的,如同两点化不开的浓墨,看不清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公主,你不舒服吗?”苏颦看她神色不似往日,急急问道。 东方介瞧了满脸关怀的苏颦一眼,嘴角兀的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伸出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苏颦不明所以,但见东方介笑,她也跟着咧开了嘴。 好孩子,就是呆了点儿,不过也能用。东方介以旸太祖的思维方式想到。 “薛嬷嬷,近日有空,孤想亲自往蓬莱秦家走一趟。”东方介道。 薛医师道:“为何?公主可是担心世家贼心不死,会借势卷土重来?” 东方介缓缓摇头:“不,秦家本无贼心,何来贼心不死?孤是想着,再去看看秦阁主。” 秦家有很多位姓秦的阁主,但她们口中所指,只有玄鸟阁之主秦琢一人。 苏颦道:“公主万金之躯,怎好如此千里奔波,不如让我等替公主去吧。” 话未说完,脑袋上又挨了一下,薛医师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你凑什么热闹,你都不知道公主要去做什么,就想着越俎代庖了!” “不是去看望秦阁主吗?”平心而论,苏颦觉得秦琢那人还怪好的,和他交往也令人身心愉悦,这个任务怎么看都是一件轻松愉快的肥差。 东方介轻笑一声:“孤说的看,可不仅仅看望。” 她是旸太祖黎昭的转世,在此之前并没有相关记忆。刘备将秦琢认成诸葛琢,虽然秦琢矢口否认,但焉知他不是诸葛琢的转世呢? 如果他真的是诸葛琢,那么作为诸葛亮的书童,也可以算武侯的半个传人,底蕴之深不可小觑。 即使他不是,一个能掌握住上古神剑的修士,怎么可能是以个修为低微的废材?东方介想来想去,仍觉得是他藏器待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无论如何,与秦琢交好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苏颦后知后觉:“公主是想将其收入麾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是秦家主的师弟啊,秦家本就不理庙堂之事,秦家主能同意吗?” “以诚心待之,以礼节奉之,以利益诱之,以声名挟之。” 东方介虚着眼睛,望向半空中的某一处,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只怕到时候啊,由不得秦家主反对了。嗯,此行以探口风为主,展眉若是想去,届时便随孤同去吧。” 苏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东方介问她:“怎么了?” 踌躇片刻,苏颦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公主,您方才的表情……好可怕啊。” “吓到了?”东方介支起上半身,长眉一挑,便燃起一片烽火征尘。 苏颦定定地凝视着她,不说话了。 东方介笑容温柔,眸色深沉,轻轻将手掌覆在她的头顶。 “乖,没事的。” ………………………… 秦琢刚回到让与秦家休息的帐中,就见秦思悯正在用绢布细致地擦拭摇情剑,谭奇搂着秦天策,两人缩在旁边,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谭奇一边叽里呱啦地讲着,一边跟秦天策比比划划,情绪很是高昂,完全没有战场上萎靡虚弱的样子。 秦天策正襟危坐,双眸闪着灵动的光彩,聚精会神地倾听。 “哎!阁主,阁主!你终于回来啦!”谭奇看到秦琢,兴高采烈地直起身冲他挥手。 ……这孩子也是心大,连秦思悯都被战场的残酷和血腥感染,谭奇胆子那么小,现在居然还能跟刚钓上来的鱼一样,活蹦乱跳的。 秦思悯抬起眼睛,朝小师叔看去,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才向他点头致意。 谭奇拉着秦琢来到秦天策跟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阁主,我发现,咱家天策很有成为名将大帅的潜质啊!” “咦,何出此言啊?”因饕餮之故,秦琢被迫中途退场,没能见证秦天策率骑兵冲散敌方阵势的英姿。 谭奇道:“我听冯老大说了……” “冯老大?” “就是冯存志啦,公主的亲卫之一,大家都叫他冯老大呢!他说,他简单描述了一下天台山的地形,天策就判断出了该走哪条路突袭!他还带着几十个骑兵冲阵呢,打得蔡彬的士兵只能落荒而逃!” 谭奇越说越兴奋,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稀世奇才。 “天策今年几岁?十八岁不到吧,放我哪儿……不是,我是说他未及弱冠,就有此等胆识,前途不可限量!这简直是霍去病再世啊!” 不是霍去病,是李世民再世,秦天策嘴角微抽,心里纠正道。 “当真?”秦琢惊奇地端详着秦天策稚气未脱的脸庞,眸中异彩连连,“好,好!我秦家子弟,合该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秦思悯收剑归鞘,走过来指着秦天策,言简意赅:“他受伤了,回家。” “嗯,我们回家。”秦琢答道。 第33章 等秦琢等人回到摩星岛,长定公主派去传讯的人也到了,秦瑞听完师弟带人在外头干的“好事”,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气笑。 要不怎么说自家人最了解自家人呢,摩星岛周边的布防不说坚若磐石、固若金汤,也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而秦琢,他愣是能半夜摸黑溜出秦家驻地,甚至还带上了三个小辈! 秦瑞有些抓狂,他这个小师弟真的只有炼精化气初期的修为吗? 到底是怎么溜出去的! 对于自家掌上明珠,秦瑞是舍不得责骂的,而且秦思悯对言语的指责做不出太大的反应,骂了也白骂。 谭奇是故友之子,心里怜惜三分,秦家主小惩大诫,也雷声大雨点小地放过了。 秦琢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大小姐命令他陪同,一个普通执事还能抗命不成?顶多没有禀告家主,算个不报之罪而已。 至于秦天策……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 最后,只留秦瑞独自生闷气,少家主秦思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给面色不愉的父亲倒了一盏茶。 下人进来通报:“家主,玄鸟阁主求见。” “昆玉?行,让他进来吧。”秦瑞掐了掐眉心。 秦琢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墨色长衫,袍角绣着针脚细密的水波纹,黑发束在脑后,像锦缎一样光滑柔软。 背后是深深浅浅的远山,他一撩衣角,信步踏入门中,秦琢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的那一刻,仿佛是初绿的新柳点皱了一池寒水,燕子狭长的尾羽划开了重重云幕,视线霎时间明亮起来。 秦琢生着一双标致的凤眸,微勾的眼角跌宕出风流的弧度,然而瞳孔清澈澄明,令人生不出亵玩的心思。 秦瑞欣赏了一阵小师弟的好相貌,感觉春风拂面,心里的火气都被无声地抚平了。 于是他又露出笑脸道:“昆玉,来这边坐,来人,给玄鸟阁主看茶。” 秦琢拜过家主和少家主,依言上座,侍女连忙奉了好茶上来,秦琢微微颔首,算是谢过。 见俊美温雅的玄鸟阁主看着自己,那侍女面上一红,慌忙扭身退下了。 座上的众人对这种现象早已司空见惯了,并不引以为异,也不会借此调笑。 秦瑞随意扫了一眼小师弟,见他低垂着眉眼,似乎在认真地品茶,便将目光投向虚空,悄悄打开了系统的好感度界面。 秦瑞这次学乖了,没有费心思找名字,而是果断地直接点击了搜索框,输入查询一气呵成。 让他看看昆玉的好感度…… 多少?你说多少?? 零??? 零!!! 秦瑞不敢置信地将跟在秦琢名字后的数字看了又看,随后茫然地抬头望向下方的小师弟。 秦琢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抬眼回望过来。 秦瑞关掉系统界面,换了个姿势,手肘撑着桌面,掌心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怎么出去一趟就这样了?凭着自己这张俊脸,就算是刚互通姓名的陌生人,好感度也不可能是零啊! 莫非…… 秦琢觉得屋中的气氛忽然凝滞了起来,他不得不放下茶杯,正襟危坐,表情带上了几分肃穆。 看着坐姿扭曲的家主,秦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开口道:“家主,坐正,勿要欹倚。” 第42章 嚯,你听听这话说的,不亏是秦琢秦昆玉啊。某个执事借着折扇的遮掩,不露声色地给同伴使眼色。 有本事你们也这么跟家主说话呀。他的同伴面无表情地干咳了两声。 算了算了,你们作死别拉上我,谁不知道咱家主是笑面虎哇。年轻的弟子疯狂地眨动眼睛。 “砰!” 底下风云涌动,秦瑞则如梦初醒般,狠狠地砸了下桌面,桌上的茶壶茶盏等尽数哐啷啷跳起,又噼里啪啦落回原处。 原本还在眉来眼去的众人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纷纷看向家主,见他神情莫名的严肃,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秦瑞示意旁人退下,连少家主都被赶出门外,只留下了秦琢。 “家主?”秦琢不解地轻声问,“怎么就这样直接让众人离去,其中还有秦家客卿,若是有人因此心生罅隙,借此事大做文章,人心向背也不过旦夕之间啊。” 秦瑞没回话,而是站起身,从主位慢慢踱步而下,一只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已然按上了剑柄。 他的眉毛沉沉地压下来,目光凉飕飕的,纯黑的眼珠宛如山雨欲来时的乌云。 秦琢心头突的一跳,觉得事情不太对头了。 虽然秦家主有意压制,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杀意,锋利得如同泼上了烈酒的刀,还未出招,就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家主要杀他?家主真的想杀他! 秦琢肃容起立,他没有习惯随身佩剑,而且有家主坐镇的秦家很安全,今日拜见就不曾带上灵剑。 他握了握拳,心跳隆隆如鼓,血液冲上了头顶,整张脸毫无血色。 秦瑞的灵压宛如山岳盖顶,他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走向秦琢,秦琢不躲不闪,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他看。 直到秦瑞的灵剑架上秦琢的脖颈,他也没有后退半步。 “家主。” 秦琢挺直了脊背,吐字清晰,却仿佛叹息。 “琢何错之有?” 有时候的秦琢的确是胆大包天,他在赌,赌秦瑞还未考虑好要不要杀他。 剑身的凉意渗透了他的皮肤,顺着骨骼弥漫到他的全身,秦琢说不清他现在是什么心情,除了惊恐与疑惑外,还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愤怒。 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若不是实力不及,他恐怕会一拳打在家主脸上,好让秦瑞清醒清醒。 然而,秦瑞的话却让秦琢愣了神。 “说!昆玉身在何处!” 见秦琢一脸怔忪,秦瑞扯出一抹冷冷的狞笑:“我承认你伪装得很好,一路下来,没有任何人发觉昆玉被掉了包。” “家主在说什么,我就是秦琢啊!”秦琢回过神来,立刻急声辩解道。 “让我猜猜……哦,小奇把事情的经过同我说了,其实昆玉已被饕餮掳走,回来的根本就不是昆玉吧。” 秦瑞自顾自地说出自己的推测,手中的灵剑稳得没有丝毫颤抖,只要眼前人有所异动,灵剑便会毫不留情地削下他的头颅。 “昆玉还活着,你,或者你们,大概只是将他囚禁了,说不定还将他炼成了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 不然秦瑞根本无法解释,为何秦琢的名字还在列表中,好感度却直接变成了“零”。 “昆玉在哪儿?说出来,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秦琢睁大眼睛,呆愣了好半晌,继“我是谁”之后,他又遇上了一个世纪难题——如何证明我是我。 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一双眼睛只盯着秦瑞看,良久,才道:“家主为何会认为我不是秦琢?” 秦瑞冷笑,他当然不会透露关于系统的一切:“我为何要告诉你?” 说罢指下用力,剑锋压近了秦琢的皮肤,杀气缠绕着他的脖子,似乎存心想叫他喘不过气,然后窒息而死。 秦琢也恼了,不咸不淡地回敬道:“临渊剑吹毛断发,家主可要仔细些。” “用不着你来提醒!” 说实话,秦瑞心里也发虚,原因无他,眼前之人的神态实在是太像小师弟了,尤其是生气时的阴阳怪气,简直一模一样啊! 可是,系统显示…… 系统什么系统,小奇溺水时不也出错了吗?谭奇的名字现在还没回到列表里呢!要是这人真的是小师弟的话…… 不,不对! 秦瑞目光愈发凝重,昆玉是炼精化气初期的境界,然而眼前之人竟能抗住他释放出的灵压,这不是意志坚定所能解释的! 此等修为,起码是在炼精化气后期,甚至达到了炼气化神! 一天之内,连破两阶乃至三阶?开什么玩笑,孟休那个天纵奇才都不带这么玩的! “家主想让琢如何证明?”秦琢耷拉着眼皮,懒得理他,“曳影剑足够吗?” “神剑有灵,但也容易欺瞒。” 那就是不够了。 秦琢道:“莫非还想让琢说两件只有家主知道的事儿?” 秦瑞冷然道:“你既有此一说,那定然有所准备,我不信你的鬼话。” “行吧,琢的头颅就放在这儿了,家主之剑利,下手也得利索一些才好。”秦琢闭了闭眼,委屈和烦躁同时涌上心头,强压着没翻白眼,已经是他对家主兼师兄最大的尊重了。 谁料此话一出,秦瑞便双目一亮,一把丢开了临渊剑,转而握住他的双手。 “昆玉?你真的是昆玉!哈哈哈,你没事!” 我有事?好端端的,我能有什么事?最大的事不是你搞出来的吗! 秦琢暗想,不过也没有拒绝秦家主的亲近。 嘴上却不还饶人:“我不是秦琢,我伪装成了秦家主的师弟,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摩星岛。” 秦瑞哪里会信他的气话:“好昆玉,方才是师兄对不住你,快和师兄说说,这回得了什么天大的机缘,竟突破到炼气化神了?” “半步炼气化神而已。”听了秦家主的软话,秦琢也平和了下来,“多亏昭烈帝传功,才得以一步登天。” 没错,昭烈帝传功,是他和周负商量着编出来的理由,他和周负谈过,周负的建议是不要过早暴露山海玉书的存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况且秦琢的实力并不强,若是招来旁人觊觎,就连蓬莱秦家也只能是藏他的地方,而不会是护他的地方。 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谁也不告诉。 “传功?我一直以为,传功是不懂修行的世俗人编造出来的。”秦瑞很感兴趣。 秦琢道:“琢也不知昭烈帝用了什么神通,只是强行名其为传功罢了。” 为了转移秦家主的注意力,他又接上一句:“家主怎会认为我不是秦琢,然后又认定我就是秦琢了呢?” “呃,这个……”秦瑞转回原位,端起茶盏含混道,“这不是看你的修为不对劲,又怕你出意外吗?” 秦瑞还在尴尬,秦琢已经整理好了措词,缓缓开口道:“家主,本次求见,我其实是来辞行的。” “辞行?你要去哪里?”秦瑞一惊,差点把一盏好茶喂了地板。 “去诸夭之野。”秦琢从容不迫,把早就想好的理由向家主一一道来,“早年我随师尊游历,曾到过诸夭之野,师尊在那里种下了一株罕见的灵植,算算时间应是成熟了,我想早些去将其采回来,以免夜长梦多,徒生变故。” 秦瑞眯了眯眼:“诸夭之野……” 诸夭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百兽相与群居。 “准,玄鸟阁的诸项事宜可曾安排妥当?”秦瑞大气地挥了挥手。 “自然。” “如此甚好,一路小心,早些回家。” 秦琢下拜道:“谢家主关怀,若是可以,我回来时给大家带些龙鱼。” “只怕以你的本事,未必抓得住龙鱼啊。”秦瑞大笑。 秦琢踏出议事厅,被阳光刺激得微微眯上眼睛。 他要去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诸夭之野,而是常羊山,也就是埋葬刑天的地方。 昨夜周负送来了消息,恳求他千万去一趟。 第34章 秦琢觉得家主今日有点奇怪,但他来不及深思,就要离开摩星岛了。 常羊山离诸夭之野不远,诸夭之野上也确实有一株秦老家主留下的灵植,等他办完要事,就顺道将灵植取回。 说起诸夭之野,一些学艺不精的年轻修士兴许还不知道这个地方,但提起常羊山,即使是在俗世中,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埋葬了战神刑天的地方。 刑天原名形夭,是炎帝手下的大将,与黄帝争帝位,最后被斩下头颅,失去首级的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仍可持干戚而舞。 传闻,常羊山连年阴霾,不见晴空,就是刑天不甘的英魂在搅弄风云。 秦琢摸了摸手腕,那个不周山图腾还在深深烙印在他身上,周负一缕气机留存,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第43章 有周负的气机在身,连四凶都不敢造次,此行不过是受周负所托,往常羊山查看刑天的封印而已,有何可畏? 而且、而且他还是能被冠以“承寰使”之名、与白帝少昊交好的上古大能呢! 深吸一口气,秦琢舒展着双肩,挺直了身子。 此次出行,他决定轻装上阵,但身上没有包袱,心里却埋藏着重重心事。他又入梦与周负详谈了一整夜,解开了一些疑问,但接踵而来的疑惑只多不少。 他问过有关蔡彬周身黑雾的问题,周负只说,那是一种极邪恶极阴毒的力量,所有使用这种力量的人,都没有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见之必杀。 而这种力量的来源,周负又不肯告诉他,他稍作逼问,镇守帝台的不周君就黯然神伤、目泛波光,一副他再多问一句,周负就要哭出来了的表情。 秦琢不但要住嘴,还得好生安抚委屈巴巴的不周君一番。 盘问了一整夜,也没能从周负口中撬出更多的东西来,包括为何他修为如此低微,却在得到山海玉书后突然暴涨,甚至是他失忆的真相,一个都问不出来。 所幸周负也不会像最初那样,不想回答就直接把他踢出梦境,好歹还知道知会秦琢一句“我不能说”。 秦府的大门连同家主那莫名其妙的怀疑一起,被秦琢甩在了身后,他一袭劲装,骑着黑石子离开了摩星岛。 作为一只状似虎豹的孟极,黑石子勉强也可当坐骑,主要还是看它愿不愿意让人坐在身上。 对于秦琢,那是一万个可以,对于其他人,黑石子不伸爪子都算秦琢教得好。 异兽孟极擅长隐匿,速度奇快,跑起来如风如电,秦琢瞒着众人去常羊山,心里也想快去快回,黑石子正堪一用。 于是,秦琢跨着孟极,背着神剑,悄悄出发了。 ………………………… 孟休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来到诸夭之野附近的,孤身独行,没有告知齐圣山庄的人,甚至连剑都没带。 或许儒雅的父亲确实容易养出混账的儿子,如齐圣山庄的小公子孟传,年纪尚幼,屁股坐不住,还能说是活泼可爱,而少庄主孟休,二十四了,还是随心所欲,混蛋得无法无天。 其实齐圣山庄年轻一辈都挺混的,只是孟休混得格外突出。 具体是怎么个混账法,想来也无需赘言,光从他得了神器后,一声不吭地藏了三年就可见一斑了。 为了表决心,孟休连自己的本命灵剑都给折了。 若不是庄主孟肃实在了解这个仿佛是来讨债的儿子,险些也被瞒过去。 不过,三年之期已到。 他与神器的磨合,已经完成了! 此次前来诸夭之野,就是看中了那里飞禽走兽不可计数,想先寻几只异兽试试手。三年不曾动用灵力,不知是否会有些生疏。 孟休心神沉入紫府,用灵力勾动了纳于其中的神器。 紫府又称上丹田,由两眉之间入内,乃虚空一穴,藏有先天真一之神,待到炼神还虚之境,灵神出入便是经由此处。 一道宝光自眉心射出,落在他的手上,勾勒出一柄巨斧的形状。 斧柄足有七八尺长,斧面有成年男子的胸膛大,斧刃雪亮得如同镜子一般,更让人心悸的是神器中蕴藏的海啸般的威能。 刑天斧!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其中的“戚”就是斧。 孟休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的神器,就是属于战神刑天的兵器!刑天斧的权能很简单,就是战斗,以及胜利! “我的表字便是子戚,刑天斧合该归于我。”孟休想到,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得意。 “戚”与“休”相对,一祸一福,本来是根据名的反义来取字,谁料又在此处暗合了命数。 他握紧了刑天斧的长柄,静下心来,感知到奇经八脉里久违地充盈着灵力,如浪潮般汹涌彭拜,在神识的控制下慢慢平复下来,恍若一汪深潭。 以孟休的目力,在有月亮的晚上根本不需要点灯,他跨着大步向前走,也不在乎自己弄出的动静惊走了多少潜伏的野兽。 他的步子时快时慢,慢则在原地徘徊懒于前进,快则提气轻身在旷野上穿行,无所谓自己在哪儿,也无所谓自己要去哪儿。 灵力叫嚣着、欢呼着,它们被孟休压制了太久太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表明上是平静了,水面下却还是暗流汹涌。 孟休也任由灵力以这种几乎算是造反的方式运行,他对自己很自信,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停止这种暴动。 且玩且行,他走了半宿的路,仍然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之态。 旷野的夜很静,群星很亮,连深秋里寒冷的晚风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不对。 孟休欢喜的神情未变,脚步仍是乱七八糟,伸出去攀野果的手也没有收回,但是他的心里却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安静,太安静了。 在刚到诸夭之野时,他还能远远地听见几声猛兽的吼叫,还有零星微弱的虫鸣,可现在似乎整片原野都笼罩在巨大的死寂中,只有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出事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与此同时,隐隐的鹤唳之音破空而来,孟休头也不回,抄起刑天斧就往身后斩去。 躁动不安的灵力疯狂涌入巨斧,斧刃划破虚空,劈向来人。 携风带影、势如奔雷的一击,却被一只手轻轻挡下了。 那是一只节骨分明的手,骨骼匀称,欺霜赛雪,斧刃砍在手背上,压得皮肤微微凹陷,青筋愈发明显。 这一击,居然连来人的皮肤都砍不伤!孟休大惊,见对方没有动作,猛地抬起头往那人脸上看去。 那是一个不到而立的青年,五官清晰俊秀,皮肤白得胜过初雪,也因此看上去不像活人,素色的短衣剑袖,腰上缠着一根鞭子,还有两把带皮套的匕首别在腰后。 青年的个子极高,看谁都需要低头,他又有些眉压眼,面上自有一股凶恶之色,让人见之胆颤。 “在下孟休,敢问阁下是何人?背后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孟休镇定自若。 青年面无表情,手腕一抖,便轻巧地将刑天斧拨到一旁,这幅举重若轻的姿态更让孟休警惕。 青年道:“你是刑天斧如今的主人?” 孟休点点头,紧紧握住了斧柄,手心里渗着冷汗。 这个人……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刑天斧?!想起他挡斧刃如拂羽毛的动作,孟休感觉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青年好似笑了一下,又好似只是抬了抬眼皮,他的目光从孟休的脸上游移至巨斧,雪亮的斧刃映照着他的身影,如梦亦如幻。 “哼。”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 孟休定定地盯着青年,他知道现在逃跑是做无用功,还不如盯着青年,出了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白衣青年挑剔地上下扫视孟休一番,随后淡淡开口道:“拿上刑天斧,跟我走。” 言罢,也不等孟休回复,转身便迈步离开。 “……去哪里?” “常羊山。” 轰隆隆—— 电光在天际张牙舞爪,一道晴天霹雳响彻四野,孟休的脸庞半明半暗,双眸被雷光照亮了一瞬,随即一切都归于黑暗与寂静。 常羊山? 孟休将这三个字颠来倒去地默念了几遍,思绪像泡了水的棉花,愈发沉重,还憋得难受。 逃! 必须逃! 他很快下定了决心,常羊山一出,孟休就猜到白衣人是冲着刑天斧来的,若是依他之言去了战神刑天的封印之地,自己焉有命在? 心念急转,孟休左手轻轻一抖,从袖口里抖出了一张符箓。 在白衣人转头的刹那,也他灵力一吐,激活了符箓,旋即将其甩向白衣人的门面。 符箓,归根结底是把一个阵法精简、缩小,最后浓缩在一张又轻又薄的黄纸上,威力是小了些,但比布置起来费时费力的阵法实用得多。 面对如毒蛇一般咬来的符箓,白衣人的眼神古井无波,随意伸手一抓,就将符箓揉成一团捏在了掌心里。 沉闷的爆炸声在手中响起,白衣人松开指缝,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符箓已然化作了一把细碎的灰烬。 而孟休早已窜出了数里,作为齐圣山庄的少庄主,虽然不至于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但是身上的保命手段也只会多不会少。 鹿皮靴用浸润过灵兽血的金线绣着神行符,怀里藏着个替身纸偶,腰带是件举世罕见的传送灵宝,头顶的发冠也有短暂隐身和遮掩气息的效果。 这些都是他逃离此地的底气! 见孟休狂风一般远去,白衣人蹙起眉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下一瞬,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孟休没有御剑,他的灵剑在三年前就被他亲手折断了,现在只能靠疯狂地抡动两条腿奔跑,可在神行符的加持下,速度竟不比御剑慢。 第44章 他提气轻身,一门心思往前冲。 突然,他浑身的血液逆流,脸色煞白,四肢也不听使唤地僵在了半空,扑通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是白衣人动的手脚,他追上来了! 孟休一直在催动传送灵宝,但这种灵宝都需要一小段时间激活,在即将开启传送法术时却被白衣人打断了。 孟休不死心,猛地再催,却发现腰带上的珠宝玉石尽数黯淡,破碎的纸屑从怀里漏出,金制发冠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声,咔嚓地崩裂开去。 白衣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了他身上所有的灵器! 披头散发,全身僵直,现在的孟休不可谓不狼狈,他勉强提起力气,决定同白衣人殊死一搏。 大不了一死!反正家里还有个弟弟,也不怕齐圣山庄没人继承,只是他爹娘…… 孟休破罐子破摔,咳出一口鲜血,鼻腔里弥漫着血液与泥土混合的腥气。 白衣人的声音穿越晚风,传到了他耳边:“听着,我不想杀你,只要你乖乖地到常羊山去,我就不会对你做什么。” “呵呵。”孟休俯趴在地上,半个字都不信。 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白衣人似乎有意弄出点动静来,令孟休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如果你不答应,你可以走,但他就只能去死了。”白衣人漫不经心,言语中有两三分冷漠的戏谑。 “谁?” 白衣人蹲在孟休面前,一字一顿道:“秦家,秦昆玉。” 第35章 秦琢醒来的时候,觉得后颈酸疼,忍不住捂着脖子,倒吸一口冷气。 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敲晕之后,他下意识地往背后摸去,还好曳影剑还在,身上也没受其他的伤。 “哟,秦阁主终于醒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嗓音响起,听上去很年轻,声线还有点熟悉。 秦琢往声音来源处望去,见一个衣着华美的年轻人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地上,正愤愤地努力仰起脑袋盯着他,脸上还有几道已经干涸的血迹。 “你是……啊,孟少庄主?”只瞧一眼,秦琢就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见齐圣山庄的少主那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秦琢连忙爬起来想去给他松绑,可是他自己也浑身无力,刚起身就两腿一软,重新栽倒在地。 “喂,你没事吧?”孟休被他吓了一跳,关切道。 秦琢摇摇头,喘了一口气,压下了那股恶心的眩晕感后,视线清晰了许多。 他挣扎着爬了两步,以一个不算美观的姿势滚到孟休身边,去解他身上的绳子。 不知绳子上被施了什么神通,在离开孟休的身体时,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孟休顾不上活动又僵又麻的四肢,急忙扶住了秦琢,免得他又往地上摔。 秦琢谢了孟少庄主的好意,用双臂撑着地面坐直了身子,这才打量起周边的环境。 一轮红日高悬,已是正午时分,但阳光并不明亮,尽数被漫天的黑云遮挡,只有寥寥几缕有幸漏过云层,洒落人间。 四下寂静,草木萧疏,泥土颗粒分明,还泛着不详的血红色,全然是秦琢陌生的景象。 “孟少庄主怎么会在这里?”秦琢看向孟休。 孟休揉着手腕,听他这么问,便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为你!” “我?”秦琢微愣。 孟休道:“你是怎么落到那个白衣人手上的?”他又望着身上完好无损、连擦伤都没有的秦琢,悲愤道,“他凭什么绑我不绑你?!” “白衣人……”秦琢琢磨了一会儿,“孟少庄主是说把我打晕的那个人?” “还能是谁?秦阁主不会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吧?”孟休皱眉道。 秦琢又摸了摸后颈,老老实实地摇头:“我没看到任何人,一醒来就在这里了……话说这是什么地方?” 孟休露出了一丝苦笑:“常羊山。” 闻言,秦琢的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内心,恰好他感觉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踉跄地站起身,曳影剑通晓主人的心意,无声无息地划出了剑鞘。 孟休继续道:“那白衣人还拦住了我,说若我不到常羊山来,他就杀了你,谁让我是个大好人呢,于是我就跟他来了,一进常羊山地界,他二话不说便把我绑住,丢在了你旁边……哎呀,那一下扔的,真是疼死我了……” 一听是为了自己,秦琢心神一震,连忙歉然道:“是我连累孟少庄主了,我……” “行了行了,我自己选的,死了也活该。”孟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也不用叫我孟少庄主了,直接唤我的表字就好,我呢,就叫你秦世叔吧。” “……好。”秦琢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又道,“既然那白衣人不杀你我,那就是留着我们还有其他用处,眼下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秦琢流露出几分担忧,环顾四周:“子戚可见过一只孟极?它是和我一起来的。” 孟休回忆道:“原来那是只孟极?白衣人将我带来时,我远远看到一只豹子似的异兽在世叔身边打转儿,但在白衣人一接近,它就落荒而逃了,白衣人也没去追。” “活着就好,它倒是机灵得很。”秦琢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 孟休斜眼瞧他:“你不生气?” 秦琢困惑道:“生气?我生什么气?” “那畜生竟丢下世叔,独自逃跑,可见是个没良心的,这种不忠于主人的异兽养来做什么?不如加点调料一锅炖了,还能补补气血呢!”孟休习惯性地以少庄主的思维思考到。 秦琢却道:“不会,黑石子——那只孟极叫黑石子,它很聪明,肯定是帮我们搬救兵去了。” 孟休不以为然道:“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自顾自地逃命。奇珍异兽又如何?我可不放心把这种会弃主而去的异兽养在身边。” 正如孟少庄主的用人原则,忠诚第一,能力第二。没能力的人只是办不成事,不忠诚的人却有可能给予齐圣山庄致命一击。 而秦家主则恰好相反,他宁可用一个包藏祸心的能人,也不会容忍一个乏善可陈的蠢蛋。 说话间,两人已经找到了一条看起来通往山下的路,警惕地一步一挪,往山下走,不知为何,明明周身没有雾,远处却像是蒙了一层纱,怎么也看不清楚。 不过身在常羊山,平日里古怪的景象也算不上古怪了。 秦琢不欲与孟少庄主争辩,即使他心底依旧相信黑石子,还是缄口不言了。 孟休却不饶他:“秦世叔认为,孟极是求救去了,那么世叔觉得,它有本事从常羊山一直跑到摩星岛吗?” 为照顾到秦琢的情绪,向来随心所欲的少庄主终究没把“畜生”一词叫出口。 “用不着去摩星岛啊。”秦琢微微歪头,看着孟休笑了一下,“我说过,黑石子很聪明的。” “嗯?” 秦琢脚步不停,露出思考的表情:“离此地最近的宗门是武都的万象洞,师尊曾带我和黑石子去拜访过,万象洞的道人应该还记得黑石子。” 万象洞又叫五仙洞,相传有五位仙人在洞中修行,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门派,虽然古老并不能与强大等同,但万象洞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孟休闻言愣住了,万象洞是修仙界名门不假,但一直处于避世隐居的状态,几乎不与其他宗门往来,偶尔在俗世行走,还是为了寻找民间根骨上佳的幼童,征得其亲族同意后收入门下,以保万象洞传承不绝。 那群古板得要死的牛鼻子们居然肯放人进他们的洞府? 其实秦琢还藏了些话没说,比如秦老家主起初想进万象洞,道人们是不肯的,再比如万象洞所有的道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他师尊。 ……不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总之,那群道人肯定对他们一行人印象深刻——家都差点被拆了,能不深刻吗? 至于面对黑石子的求救,万象洞的道人们愿不愿意出手相助,就不在秦琢的考虑范围内了。也许是避世太久,他们一个比一个纯良正派,秦琢也非罪大恶极之徒,万象洞没有道理不救人。 “万象洞会派人前来?”孟休将信将疑。 秦琢道:“万象洞相隔不远,对常羊山比我们熟悉得多,他们在此处行走也比我们安全得多,见了黑石子,无论真假,总会派人探一探的。” 孟休觉得自己和这位秦阁主的思绪没有在同一条线上,他是在问“万象洞愿不愿意帮忙”,而秦阁主回答的却是“万象洞会不会对求援的真假心存疑虑”。 看来,秦阁主是笃定万象洞愿意仗义出手了。 秦琢走在孟休前面,本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但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那白衣人是从前还是从后攻来,他们都躲不开。 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再怎么挣扎,也躲不过厨子又快又狠的一刀。 第45章 不过嘛…… 秦琢尽量小幅度地动作,摸了摸手腕,顶着冷风,确定手上的图腾还在发烫。 说明那位不周君正在注视着他,他对周负很有信心,白衣人再强悍诡谲,也躲不过周负的一记“镇疆”。 在他身后,孟休眯起了双眼,盯着秦琢的背影,似乎想用目光把他烫出一个洞来。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刑天斧的异动压下来! 刑天斧就这么喜欢这个秦昆玉吗?拜托,你可是神器啊,是战神刑天的武器啊,你矜持一点好不好! 再次感觉到刑天斧试图破体而出,投向秦琢的怀抱,孟休急忙调动神识将其压制在丹田中。 这些年,刑天斧一直很老实,就算拒绝听他调遣,也不会如同今日这般死命挣扎,怎么一见秦琢就成这样了呢? 孟休烦躁地抓了抓头,他的发冠之前就被那白衣人震碎了,眼下披头散发,好不狼狈,虽然他也不是特别在意自身的形象就是了。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千辛万苦得到了佳人的芳心,三书六聘后临近成亲,佳人却毫无预兆地跟情郎私奔了一样。 “不对!” 一声惊疑不定的叫喊将孟休的思绪拉回了挡下,他定了定神,看向前方突然停下脚步的秦琢。 “怎么了?” 秦琢面色严肃,双眸比高空的乌云还要阴沉,他转过半个身子,认真地看着孟休。 “你累不累?”秦琢没头没脑地问。 孟休下意识地想说不累,但话到嘴边,又想起在秦琢的眼中,自己是个失去了全部修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普通人,便强行改口说自己很累。 谁料秦琢点了点头:“累就对了,我也很累。” “啊?”孟休没听明白。 秦琢道:“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下山,相反,我们走的是一条上山的路。” 听了他的话,孟休终于从神游天外的状态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其实有炼气化神中期的修为,突破也已遥遥在望,这么一点路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但是秦琢不一样,虽然也没有十分疲惫,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段路消耗的体力似乎有些太多了。 孟休饶有兴味:“我们看似在下山,实际上却是在上山?是幻术吗?” “也许,但世上千奇百怪的神通太多了,或许是别的法术造成的。”秦琢若有所思,“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白衣人想让我们上山。” 孟休的叛逆之心蠢蠢欲动:“我们非要上去不可吗?常羊山上连青苔都不好长,除了刑天还能有……”说到这里,他狠狠打了个激灵,大叫起来,“对,刑天!” 他猛地上前,激动道:“那个白衣人想让我们去找刑天!” 秦琢一时间怔住了,他也是受周负所托,前来查看常羊山的封印是否完好。 为了躲避白衣人,秦琢本以为此事要暂且放一放了,没想到白衣人竟也是为刑天封印而来。 “为什么偏偏要让我们去寻刑天?”秦琢道。 孟休心道,肯定是因为他是刑天斧的主人啊,白衣人还开口问过呢。秦阁主恐怕是恰好路过,不小心被卷入此事了。 思及此,他看秦琢的眼神不由地带上了几分愧疚和怜悯。 秦琢却想,那白衣人实力深不可测,图腾发烫,周负却不出手,说明他认识此人,并且笃定白衣人不会伤害自己,说不定又是一位上古大能,专门找到了自己呢。 至于孟少庄主,大概是被殃及的池鱼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了一句话。 ——孟少庄主的确有些倒运。 ——秦世叔真是太倒霉了。 沉默半晌,秦琢率先开口说道:“呆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我们不如上山看看吧。” “好。”虽然孟休觉得原地不动是最安全的,但等待救援也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他答应了秦琢的提议。 第36章 黑云翻墨,常羊山缭绕着寂灭的气息,行走其中,心头那股濒临死亡的恐惧总是挥之不去。 秦琢走在孟休前面,脚步轻缓,生怕惊动了山中潜藏的凶神,曳影剑已出鞘三寸,宝光朦胧,覆盖在秦琢身上,牢牢守住他的魂魄。 孟休暴露了混蛋本性,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但他毕竟受过严格的礼仪教导,纵使走得歪歪斜斜也自有一番风流韵味。 “神器就是好啊。”孟休摸了摸眉心,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了曳影剑上。 虽然他看不出这是哪件上古神器,但这种和刑天斧同位格的气息,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子戚为何这么说?” 见孟休认出了这是神器,秦琢也不觉惊奇,微微侧过脸,说话时依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孟休道:“我曾修习过观月法,请太阴入魂,锚定灵神,而秦世叔作为神器之主,自有神器伴身护佑,省了修习定神之法的工夫。” 孟休蕴养刑天斧,一养就是三年,期间唯一还在修行的神通,就是齐圣山庄的这门“观月法”。 当然,现在的他也成为了神器之主,只不过刑天斧作为杀伐利器,护魂的能力较之曳影剑要稍弱一些。 秦琢道:“我倒觉得即使有神器庇佑,定神之法的修习仍是必不可少的,譬如子戚所修的观月法,观想十二月相,心如明镜,勘破幻影虚妄,修到精深处,灵力如潮汐起落……此时它已经不单单是一门定神的心法了。” 他的本意是想告诉孟休,神器再强,到底还是外力,而修行修的是自身,万万不可投机取巧。 但孟休听出的却不止这一层含义,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秦琢说的很对,但……这不该是他能知道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曳影剑转移到了秦琢的后颈,脚步略微加快,靠近半步,这个距离,他才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他缓缓张开嘴,声音稳定得听不出一丝异常:“秦世叔,你很了解我齐圣山庄的观月法吗?” “称不上了解。”秦琢否认道。 孟休道:“观月法观十二月相,破除心障,这不是秘密,然而只有修习过此法,且修到顶点之人,才能感受到灵力的运行也会受此法影响。” 这一点甚至没有记载在记录法术的卷轴上,孟休也只是隐隐有所察觉后,一头钻进藏书楼中研究了好几日,直到翻出了观月法的初本才得以确认的。 根据孟休所知,秦琢与齐圣山庄几乎没有往来,他又是从何得知? 冷风吹在身上又湿又重,孟少庄主弯了弯柳叶似的眼睛,眸中闪烁着危险的神采。 秦琢感觉到后颈有如针扎,以为是寒风之故,拉了拉衣领,并未在意,听完孟休的疑问,便回答道。 “我的师尊也修习了观月法,虽然不曾传授与我,但也同我说起过此法的奥妙。” 秦阁主的师尊?那不就是…… “秦老家主!”孟休的吼声把秦琢吓了一跳,他几步上前,满脸兴奋地拦住秦琢,“秦老家主修习过我齐圣山庄的观月法?他是怎么评价的?” 秦老家主单名一个移字,是当今公认的第一人,传闻他年轻时,一人一剑,一天之内从东南往西北连挑了二十七个门派,第二十八个门派是敦煌的凝云窟,他打到哪里时正好是晚上,凝云窟的掌门请他吃了一餐宵夜,才让秦老家主收了手。 对此,秦琢表示,并不是传闻,师尊是真的馋凝云窟的羊肉,吃完后就不好意思再掀桌子揍人了。 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修真界几乎“谈秦移而色变”,更有甚者,在庐山门举办的剑术大会上,一听到秦家到场,几个平日里仙风道骨的宗主掌门被吓得险些滚下了椅子。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秦老家主传位于秦瑞才有所缓解,到孟休横空出世才彻底消停了。 众人都认为秦移仙游,不问世事,接下来就是孟休与齐圣山庄的时代了,结果孟休不知何故修为尽失,其他后浪暂时还推不动前浪,前浪不但没死在沙滩上,还在继续嚣张地四处浪。 各门各派对秦移恼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屈从与他的武力,殊不知曾被众人予以厚望的孟休,最崇拜的就是秦老家主。 因此听到秦老家主修过他家的观月法时,孟休根本没有想过他是怎么得到修行法门的,反而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对此法的评价上。 秦琢道:“师尊说,以明月映己心,如对镜正衣冠,取法高深,奥妙万千,然而若不参阴阳之变,不悟大道之根,再玄的法门也终将落于俗流。” 其实秦老家主的评价还要更加不客气,但少庄主当面,秦琢斟酌着稍加修饰,说出的话委婉了许多。 秦家也有自己的心法,叫“静水心法”,取自静水流深之意,安神静气,固魂炼心。 此法脱胎于更为高深的瀚海诀,而瀚海诀因为修行难度实在太大,数百年前就被秦家弃置不用了。 第46章 但改后的静水心法难免有所疏漏,每到这种时候,又要往瀚海诀里寻求解决方法,因此静水心法逐渐完善的同时,瀚海诀也没有失传。 “观月法是我孟家先祖根据某部神通的残片推演而出,若是有幸,我想请秦老家主来邹城游玩,我齐圣山庄上下定扫榻相迎。”孟休没有生气,反而热情邀请道。 秦琢并没有应下:“我也不知师尊此时身在何方,不过如果他回了蓬莱,我可以代孟少庄主转达。” “多谢秦阁主!”孟休狂喜之下,竟对着秦琢躬身一拜。 秦琢大惊,急忙扶没轻没重的孟少庄主起身,道:“先不说这个了,前方雾气逐渐消散,想来是已接近了刑天的封印之地,我们小心为上。” 孟休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向秦琢点点头,全力催动了观月法,霎那间,双眸澄亮如明镜。 “我走前面吧,你保护好自己。”秦琢道。 看着他坚定的神色,孟休便没有推辞,默不作声地退到了秦琢的身后。 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沉郁的灰色,雾气在空中流淌,仿佛是交织在一起的蜘蛛丝,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曳影剑出现在秦琢的手中,与此同时,腕子上的图腾热得要烧起来了一样,秦琢本身、曳影剑、图腾,三者已然牢牢联结在了一起,灵力相互贯通,往来自如。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随即猛地回头看向孟休。 “你感觉到了吗?”秦琢一动也不动,呼吸和心跳都被控制着降低了频率。 孟休愣愣地动了动嘴:“什么?” 秦琢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飞快向下一瞥,道:“地面……好像在抖?” “有吗?”孟休下意识地跺了跺脚,满脸茫然。 秦琢沉下心神,专注地感知着脚下的动静,隐隐的震颤持续不断地从脚底传来,明明一点都不剧烈,却还能震得他头皮发麻、心里发怵。 “好像不是地面在震动……”他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灵力,是常羊山内部的灵力在震荡!” 话音刚落,就见孟休微微张开了嘴,一脸怀疑地盯着他:“你能感知到这么大范围的灵力?” 不能,秦琢在心里回答道,可是他对天发誓,此时他真的能感觉到,山体中蕴含的大量灵力在接连爆发,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灵力如海浪拍打礁石般涌流着,时间一久,秦琢体内的灵力竟也被牵引过去,同频抖动了起来,震得经脉钝痛,脏腑移位,不过很快就被图腾与曳影剑联手压下。 “你没事吧,秦世叔?”孟休看着秦琢忽然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所言非虚。 秦琢咬着牙:“地底下!有东西要出来了!” 不知怎的,孟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道:“要跑吗?” “跑什么跑!你跑得掉吗?”秦琢险些被他气笑了,“后退!” 此时,远处的白雾顿时浓郁了起来,像是故意在遮掩着什么,雾气深处,一个庞大的黑影从下往上慢慢隆起,宛如一座小山。 场面很是壮观,动静却几乎没有,安静得过分。 黑影慢慢向他们靠近,走到十几丈开外,两人才看清黑影的样子。 那是个泥土构筑起来的巨人,下半身裹着腐朽的树叶和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泥刻的五官呆板无神,他僵硬地抬着厚重的大脚掌,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别看泥人身体巨大,脚掌落在地上,就好似踩进了沼泽里,无声无息。 而泥人的手中,正捧着一颗头颅。 目光触及头颅的瞬间,秦琢的呼吸都不禁停滞了,头颅上挂着两个深陷的眼眶,眼皮紧紧盖住眼珠,颧骨高高突起,嘴唇毫无血色,面色也蜡黄得可怕,仿佛已经死去多时了。 但秦琢心里知道,这颗头一定是活着的。 ——因为这是刑天的头颅。 泥人在不远处停下了,那颗死气沉沉的脑袋缓缓睁开了眼睛,浑浊的双目第一时间锁定了秦琢的所在。 泥人将头颅捧到胸口的位置,好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昆玉……” 许久不曾使用过的嗓子沙哑而含糊,带着帛裂般的声响。 “昆玉,是你吗……” 秦琢嘴角一抽,行,又是一个认识自己的上古大神。 不顾一旁孟休惊疑不定的眼神,秦琢上前两步,将曳影剑收回鞘中:“是我。” 顿了一下,才轻声唤他道:“形夭阁下。” 刑天的头颅轻笑了一声:“形夭啊,形体夭残……这不是我的本名,而是我死后对我的称呼……嗯,你还是叫我刑天好了。” “那您的本名是……” 刑天疲倦地闭了闭眼,道:“记不得了……无妨,就叫刑天吧。” 听着这两人若无旁人的交流,孟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刑天!你居然没死?怪不得刑天斧不愿认他为主,感情是因为旧主人还活着啊!您说您既然没死,行动也勉强算是自如,怎么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没有? 秦阁主!你是什么时候和战神刑天认识的!既然你和刑天关系那么好,在常羊山上不就可以横着走了吗?之前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装给谁看啊! 孟休的表情很精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专程给人当笑话来了。 刑天慢吞吞道:“你来了,那不周君呢?” 秦琢尽量小幅度地动作,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的图腾:“他也来了。” “哦,好……”刑天的思考也很缓慢,半晌才继续道,“姬轩辕的封印很可靠,我本应沉眠,但不久前山海玉书出现异动,便把我惊醒了。” 又是一片山海玉书?过去的他究竟送了多少玉书出去?秦琢愕然。 还有姬轩辕这个称呼,明显可以感觉到,刑天对黄帝有怨气,却没有多少恨意,这可不像是对杀了自己的仇敌的态度啊。 秦琢问:“玉书怎么了?” 刑天道:“我不擅长这个,但那片玉书上含有西王母的一丝真灵,我怕她出事,想麻烦你往玉山走一趟。” 刑天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盯上了后方的孟休。 他继续说:“昆玉,你带来的这个人身上有我的斧头,等你们从玉山回来,我就把盾也给他。” 第37章 听罢刑天的话,秦琢先是一怔,随后扭头看向孟休,两只眼睛充满了疑惑。 孟休也浑身一僵,朝一人一头颅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脚下还后退了半步。 “你有刑天斧?”秦琢的语气很是平和,好像只是单纯地关怀了一下后辈。 孟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摊了摊手,耸了耸肩,一副“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的死样子。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斧头,似乎是把你当主人了。”大概是气力不济,刑天说起话来越来越慢,“你是跟昆玉一起来的,多大岁数了,叫什么名字?” 对于刑天,孟休还是保持着一份尊敬的:“晚辈孟休,字子戚,今年二十又四。” 刑天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皮垂得更低了:“孟子戚啊……我这一睡,不知道何时能再次醒来,你把我的盾拿去吧,左右留着也是无用……昆玉,你过来。” “刑天阁下。”秦琢连忙上前了几步,来到刑天近前。 他心里十分别扭,刑天看上去和他很熟,看他的眼神中也满是久别重逢、故人依旧的欢喜,但他的记忆一片空白,往事根本没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半点痕迹。 好在刑天也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以为站在他面前的还是“昆玉”,殊不知故人已经成了弱小又无知的“秦琢”。 刑天道:“伸手。” 秦琢便将手掌放在刑天眼前,刑天黯淡无光的眼中忽然爆发出一道夺目的金光,落到了秦琢的手上,凝聚成一根莹润剔透的玉简。 秦琢对这种玉简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另一片山海玉书吗?他不久前还生吃了一片呢! 不过这片玉书给他的感觉有些不同,首先这个重量就不对,比记载了“少昊之国”的那片要重几分,其次,先前的那片触感温暖,和这片冷得像一块坚冰。 上面用古怪的文字刻道:“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西王母…… 涉及到一位神灵,秦琢必须谨慎行事,刑天说这片玉书里含有西王母的一丝真灵,正是真灵的异动惊醒了沉睡的他。 可是西王母能出什么事?不会……也是因为穹阙吧?或者是饕餮提到过的那个无限主神? 刑天道:“快去找西王母吧,陆吾失踪,开明兽要守护帝之下都,帝俊远在大荒,不周君离不开众帝之台,其他神灵也不知去向,现在只有你能帮助她了。” 秦琢握紧了玉书,郑重地点点头,感觉双肩被压上了一个万分沉重的担子。 第47章 他不能逃避,因为他不仅仅是“秦琢”,他也是“昆玉”,即使记忆和实力都已埋葬在时间长河中,但本身的特殊就注定了他不能临阵脱逃。 他要去帮一位来自蛮荒时代的、从来不曾弱小过的神灵。 刑天蓬草般的乱发随风狂舞,他看着秦琢严肃的表情,露出一个微笑:“昆玉,那西王母就拜托你们了,千万别让娲皇的努力白费啊。” 娲皇?这和女娲娘娘有什么关系? 秦琢猝不及防地懵了一下。 疑问太多,让秦琢不禁思考,是不是向他坦白自己失忆了比较好,可惜刑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段话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一代战神,现在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快去……我……等你回……” 最后一个“来”字已经微不可闻了,刑天再度沉沉睡去,泥人也抬起了硕大的脚掌,捧着他转身走入了雾气深处。 雾气很快就淡去了,已然不见了泥人的身影。 直到这时,孟休才走到了秦琢身边:“你、你是怎么认识刑天的?深藏不露啊秦世叔!” “你不是也在身上藏了一件神器吗?”秦琢淡定地回敬道。 “这能一样吗!” “这不一样吗?” 孟休摸了摸后脑勺,悄声说道:“秦世叔啊,你真的打算去找西王母?” 秦琢斜眼看着他:“你就说你要不要刑天盾吧。” “要,当然要,不要白不要!可是那个白衣人……” 秦琢雷厉风行地扭头就走:“对付不了,就先不管这么多了,走吧,我们去玉山。” “哎呀,等等我!秦世叔——” 这次往相反的方向走,两人都感觉身上兀的一轻,仿佛卸下千钧重物,眼前豁然开朗,才是真正下山的路。 他们不知道,有一双鹰隼般狠厉的眼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离去。 白衣人缓步走出,好似凭空出现在常羊山上,原来缠绕在腰上的鞭子正被他紧握在手里。 细看之下,会发现那根鞭子有些奇怪,它没有握把,也不分节,鞭身上还有细软但稀疏的绒毛。 就像是某种动物的尾巴。 白衣人静静地看着秦琢远去的背影,随后转身,踏上了相反的方向。 他慢慢裂开了嘴角,露出锋利的尖牙,眼底暗潮涌流,压抑着无边的疯狂和贪婪。 “刑天……呵呵。” ………………………… 万象洞位于半山腰,是一个天然的溶洞,洞中景象包罗万象,宛如阆苑仙宫,既具北国之雄奇,又有南疆之灵秀,借宝地建府的门派便直接以万象洞为名,在洞中炼丹、学法。 万象洞的宗旨只有一个:修道,成仙! 洞中除了各式各样的灯与烛,几乎没有其他设施了,万象洞的道人们以石为桌、为椅、为床、为枕、为案,崇敬自然,使自身契合大道。 不过自秦老家主带秦琢和黑石子上门拜访后,洞内也增加了不少新奇设施,不再看上去穷苦得连普通人家都不如了。 山腰上有一小块平地,尽头是一个又矮又宽的山洞口,怪石嶙峋,洞中一片漆黑,深邃中透着神秘的气息。 一个穿着岩灰色的内衬,外面却披了一件五彩羽衣的小道童从洞口钻出来,灵活的眼睛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又钻了回去,片刻之后从洞里拉出了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儿。 “外面没有人,断忧,快跟师兄来!” 那小女孩也身披一袭色泽靓丽的羽衣,五色丝线绣出栩栩如生的鸟儿,下摆还用各种花纹的羽毛点缀,内衬是天青色的,冰雪可爱,宛如仙童。 “离恙师兄,我们这样跑出来,真的不会被师尊责骂吗?”小女孩担心地问,乌溜溜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名叫离恙的小道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不会的,我问过大师姐了,只要不要跑太远,及时完成今日的课业,师尊就会当做不知道的!” “那……如果掌门……”断忧还是有所顾虑。 离恙急忙竖起一根手指,对着师妹“嘘”了一下:“我只悄悄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说哦。”他低声对断忧耳语道,“听说掌门和我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喜欢偷偷跑出洞府,所以经常被几位太上长老打手心呢!” “啊!”断忧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滚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两个小孩手拉手跑出了洞口,高兴地扑进了树林中,虽然他们都是万象洞的修士,但对这个年纪的孩童来说,爱玩是天性,随手捡一片落叶都能摆弄上半天。 秋风微凉,满地金黄,在落叶上奔跑,踩过落叶铺成的地毯,发出咔嚓的声响。 闹累了,就肩并肩坐在大树底下,离恙拔起路边的草,手指灵活地翻动着,三两下就编出了一朵小花。 “离恙师兄好厉害!”断忧高兴地鼓起掌来,离恙看着师妹,把编好的花插到了她的头发上。 断忧笑道:“再编一个!再编一个送给师尊吧!” 离恙点点头:“好呀,还有掌门、大师姐、二师兄、几位长老……” 断忧道:“好多哦,师兄教教我嘛,我也一起编。”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计算他们到底需要编多少朵花。 突然,断忧率先发现了树林中的异动,赶紧拉了拉师兄的袖子,有些害怕地咽了一口唾沫:“师兄……” “怎么了?”离恙正在专心致志地编小花,一抬头,和树丛中一双金灿灿的瞳孔四目相对。 “啊!”他丢了手中的草,拉着师妹爬起来,将她护在身后。 断忧惊恐道:“那、那是野兽吗?” 离恙怕得小腿肚子都在抽搐,仍强撑着挡在断忧身前:“师尊说过,若是在山野中碰到猛兽,绝对不能跑,越跑它越要追你……别怕,我们的衣服上有法术,寻常猛兽伤不到我们的,再不济,还有师兄保护你。” 断忧摸了摸身上的彩色羽衣,担心不已:“真的可以挡住吗?” 离恙心里也在打鼓,但他不愿在师妹面前露怯,于是咬着牙道:“绝对没问题的!” 树叶簌簌作响,金瞳的主人终于钻出了树丛,那竟是一只白底黑纹的豹子,四肢矫健修长,钢鞭似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地面,野性的兽瞳中满是睥睨之意。 “这是豹子?”断忧紧紧攥着师兄的衣摆,悄声问道。 离恙小声回话道:“不是吧,豹子有这么大吗?好像有点眼熟……” “眼熟?”断忧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我!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洞里来过一个特别好看的大哥哥,这不是他的灵宠吗?” “对!我也想起来了!可是你当时不是才五岁吗,记得那么清楚?”离恙一拍双手。 断忧不服气了,鼓着腮帮子道:“离恙师兄别小瞧人,我连三岁的事都记得呢!” 黑石子从常羊山一口气跑到了陇南,累得直吐舌头,还没来得及进洞,就见大树下坐着两个小孩,身上的法术气息很像万象洞的道士。 “孟极——” 黑石子长鸣一声,甩了甩尾巴,不管被自己吓到的两个小孩,径直迈着大步向万象洞仙府的入口奔去。 离恙叫道:“它是不是叫黑石子?它想进洞?” “那个好看的大哥哥呢?”断忧关心起另一件事。 黑石子跑了两步,就被仙府门前的禁忌拦在洞外,急得他原地转圈,长尾烦躁着抽着地面,溅起一大片碎石砂砾。 万象洞外设下了庞大复杂的护宗大阵,每一个弟子入门时都会由师尊在他们体内种下禁忌的“钥匙”,才能自由出入万象洞,若是外人想进,那就需要特殊的口诀了。 黑石子着急地不断抓挠透明的灵力屏障,激起阵阵电光,爪子上的毛都被烧焦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树下傻站着的两个小孩,又窜到他们身前,咬住离恙袖子的一角,不断地往洞口拽去。 考虑到离恙体量尚小,黑石子用的力气很轻,还收了牙齿,免得咬破他的衣服。 “他想进万象洞,他是和他的主人一起来找掌门的吗?”可是离恙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其他人。 断忧的心思更细腻些,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是不是大哥哥遇到了危险,派黑石子来向掌门求援?” “说的对,我们快带他进去吧!” 离恙不再抵抗黑石子的拉扯,两人匆匆解开保护仙府的阵法,带着黑石子冲进了万象洞。 “掌门!师尊!不好啦!” 第38章 秦琢和孟休一起往昆仑的方向赶,果然没有遭到白衣人的阻拦。 孟休担忧道:“秦世叔,你说那个披麻戴孝的家伙,不会去找刑天的麻烦了吧?” “哪个披麻戴孝的?”秦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许吧,不过还是先去找西王母要紧,刑天那边……我们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第48章 孟休满脸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年轻的面庞上出现几分刻意装出的老成:“那个白衣人到底是什么境界呢?” 秦琢沉默着摇摇头,他并没有直面过那个人,也没办法做出判断。 “昆仑山早已成为禁地,我们真的能找到玉山吗?”孟休问他。 秦琢肯定道:“自然,刑天给了我信物,我们可以借此避开昆仑山的禁忌。” 这个所谓的信物,当然是那片冰晶一般的山海玉书了。无论昆仑山上的禁忌有多么强大,都不会阻拦西王母,只要借助西王母的真灵,他们就能畅通无阻地进入传说中的昆仑神山。 “那……你养的那只孟极怎么办?”孟休忽然想起了什么。 秦琢笑道:“我没有隐藏气息,他会跟过来的,我们最好动作快一些。” 一路向西南而去,秦琢全力催动灵力,以最快的速度穿梭在山野间,他似乎是默认了孟休可以跟上这个的速度,没有半点停下来等这位“普通人”的意思。 孟休不禁苦笑。 看来秦阁主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灵力尽失了,八成还猜到了他隐藏修为的原因,他们要去的是龙潭虎穴般的昆仑山,此时也没必要隐瞒了。 于是他三两步赶上了秦琢,轻松地与他并驾齐驱。 若是御剑还可以更快,但孟休身上没有灵剑,刑天斧看上去也不太适合踩着,而秦琢方才晋升至炼精化气后期,御剑尚且生疏,未必能飞得比双腿快。 等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昆仑地界,孟休又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犯起了愁。 群山逶迤婉蜒,一重一叠,披着素玉乱槐一般的雪衣,宛如一条昂首挺胸的银龙,卧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又如一把把锋利的剑,径直插到低垂的蓝天里去。 昆仑山巍巍莽莽,高达万仞,一山更比一山高,扑面而来的浩然正气荡涤着每一个人的魂魄,苍莽,壮丽,令人肃然起敬。 望着银装素裹的昆仑,秦琢竟升起一种血脉相连的亲近之感,身上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都在欢腾,诉说着归家的喜悦。 昆玉,昆仑之玉。 难道自己也曾生活在昆仑山中吗?亦或是他的跟脚就是源自这片神山呢? 心潮澎湃之下,秦琢久久凝望着平原尽头气势磅礴的峰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休看他没有了动作,便抢先他一步,缓慢地、试探着向昆仑山走去。如今的修行者走到这里已是极限了,再往前就会受到昆仑禁忌的敌对,要么退,要么死。 回过神来,秦琢见孟休直愣愣地就要往前冲,吓得顾不上什么礼节,匆匆伸手拽住他的后领,将他拖回来。 “你不要命了?!” “当然要啊,我只是想看看,昆仑禁忌到底是什么样的嘛。”孟休摸了摸鼻子。 秦琢瞪着他,但这不是秦家的小辈,心里有再多的责备都骂不出口,最后妥协地闭了闭眼,从怀里取出刑天给他的那片山海玉书。 孟休扭头看了一眼:“这是……” “这是刑天给我的信物,它可以让我们前往玉山,那是西王母的所在。”秦琢回答道。 言罢,他将山海玉书托在手中,缓缓向其中注入了一丝灵力,玉书恍若久旱逢甘霖,贪婪地汲取着秦琢的灵力,表面的触感也越来越冰冷,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寒冰。 他专心致志地尝试着触动西王母的真灵,另一边的孟休却突然身形一晃,面庞刹那之间褪尽了血色,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你还好吗,身上的伤怎么样了?”秦琢急忙扶住了他,试图给他输送灵力,却被孟休挣扎着一把推开。 秦琢很是不解:“子戚?” “抱歉,但还请秦世叔……暂且离我远些吧。”孟休双目紧闭,微微弓着身子,一手死死地按住腹部,另一只手并做剑指,轻轻点着眉心。 他说话间吐出的气息都溢满了灵力,在经脉中的灵力疯狂奔涌的同时,面上已然汗如雨下,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又受周遭寒气的影响,很快凝结成冰。 仅凭孟休的动作,秦琢一眼便看出了症结所在:“你的气海……” “没事!”孟休抢白道,话语间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只要秦世叔稍微离远一点,就没关系了!” 天可怜见,秦琢刚一拿出信物,好不容易被他压制在体内的刑天斧突然亢奋了起来,不断地朝秦琢的方向挣扎着。 等到秦琢调动了自身灵力,他的气息弥漫开去,刑天斧就更加精神百倍,好似一只归家的雏鸟,说什么也要冲出孟休的气海,去和他亲近一番。 秦琢听他这么一说,虽是不明所以,但仍然噔噔噔地后退了好几步。 “可恶啊……”孟休费尽全身的力气才再次控制住了刑天斧,刑天都承认了自己是刑天斧的主人,但刑天斧却偏偏胳膊肘往外拐,对秦琢这个“外人”亲近异常。 孟休斜眼睨着满脸关切的秦琢,心里死活想不明白,刑天斧也好,那把剑也好,神器们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了?自己又有哪点不如他了? 总不能是他长得好吧? 秦琢见他渐渐缓了过来,注意力便转回了手中的山海玉书上。 通过灵力微妙的变化,他能感觉到这根玉简中确实存在着什么东西,冰冷刺骨,杀意凛然,即使不含丝毫恶意,也足以令人惊出一身冷汗。 一股熟悉之感萦绕在他的心头,秦琢早已沉浸其中,随心而动,无师自通地用灵力包裹住了那一缕没有自我意识的真灵,将其慢慢抽出玉简。 之前周负抽出旸太祖的法术,也是这么做的吧?秦琢忍不住想到。 可是周负那副举重若轻的姿态,却是秦琢模仿不来的,当他将西王母的真灵与玉书分离开时,全身上下都感觉到一阵用力过猛的酸痛感,太阳穴也一抽一抽地跳。 自己还差得远呢。 秦琢在心底告诫自己戒骄戒躁,随后垂眸看向手掌,西王母真灵的全貌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朵粉白色的桃花,欲开未开,娇美动人。秦琢小心地托着它,仿佛托起了千里江山、万丈昆仑。 “这就是西王母的……真灵吗?”孟休不敢近前,只好站在远处观望。 真灵是依托魂魄诞生的,是意识的直接显化,修士修道的同时也要不断锤炼三魂七魄,使其逐渐强大凝实,只有诞生了真灵,才能成为真正的神仙。 而西王母,毫无疑问是神灵仙人中的一员。 秦琢凝望着掌心里的桃花,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为什么会是桃花呢?” 作为昆仑的女神,终日与高天冰雪为伍,真灵的外貌却是一朵娇嫩的桃花,这让秦琢百思不得其解。 孟休满不在乎,根本没法理解秦琢为何总是这般谨慎多虑:“说不定西王母就是喜欢桃花呢,别想东想西啦,我们快走吧。” 秦琢暂时把疑心塞回了肚子里,笑道:“好,先不想了。” 桃花从他掌中飘起,绽放出晚霞一般的绚烂光彩,笼罩在两人身上,化作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屏障,轻柔地卸去了昆仑对他们无形的压迫。 “厉害!”孟休手贱地去撩周身的光华,发出一声叹息似的感慨。 秦琢提醒他道:“走得慢一些,不要离我太远。” 他们离昆仑神山越来越近了,忽有一声清丽的鸟鸣划破了碧蓝的天穹,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横亘在这片苍茫的土地上。 “这是……”秦琢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孟休也福至心灵:“这是来迎接我们的吧?”言罢,他举起一只手,朝着鸟鸣的方向拼命挥动起来,“听得到吗——我们在——这里——” 鲁莽! 秦琢没能来得及阻止他,心里恼火道,昆仑神山上没有凡物,若是来者心怀敌意,孟休此举,无异于给敌人递刀子! 一只麻雀大小的鸟儿托着狭长的尾羽,在空中盘旋了数圈,一头向他们俯冲过来。 等鸟儿飞到近处,他们才看清它有着靛青的羽翼与丹红的头冠,头颅的侧面也有两点艳丽的朱红,体态轻盈,色泽明亮,眼睛如同黑珍珠一般晶莹。 翅膀扇动卷起清风,鸟儿堪堪停在秦琢面前,歪着脑袋,盯着他一阵猛瞧。 与鸟儿对视了一会儿,秦琢便被它娇憨的模样逗笑了,伸出手去任由它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鸟儿抖了抖身子,扭着脖子用尖喙梳理了一下羽毛,口中发出了清脆的人声,听上去就像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 “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原来真的是您啊,昆玉阁下!” 秦琢的笑容僵在了嘴边。 你也认识我?! 我不会真的出身自昆仑山吧? “这鸟也认识你?”孟休的表情比秦琢还要震惊,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鸟儿,又看了看秦琢。 孟休又开始怀疑自家老爹的话了,你管这叫“出了名的朽木”?! 第49章 那鸟儿偏着头望向孟休,小小的眼睛里有大大的困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娘娘也不认识你。” 秦琢轻咳一声:“他叫孟子戚,是我带来的,我们受刑天之托来探望西王母。” “刑天,唔,刑天……”鸟儿下意识地用爪子扒拉着秦琢的衣袖,低头沉思了片刻,道,“那是好久以前了啊,我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秦琢也放缓了语调道:“是啊,好久远了。” 他顿了顿,又道:“青鸟,王母娘娘向来可好?” 这只鸟儿的身份并不难推测,跟随在西王母身边的飞禽神兽,除了三青鸟,就没有其他了。 那鸟儿不满地昂起头,背上的羽毛都生气地竖了起来:“昆玉阁下,我的名字是小鵹1啦,您又把我认成青鸟哥哥了。” 西王母座下有三只青鸟,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小鵹,一名曰青鸟。 秦琢微愣,随后用指腹抚了抚炸毛的鸟儿的脊背,温和地笑道:“抱歉,我的错,太久没有见你们,一时间都分不清了。” “我知道,我知道,活了太久,总会忘记很多东西。”小鵹嘀嘀咕咕,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宽宏大量,又振了振翅膀道,“娘娘还在沉睡,大鵹姐姐和开明兽守着她,应该是一切都好……吧?” 这话听得秦琢一时怔住了,怎么西王母也在沉睡? 除了大荒的帝俊和羲和,敢问还有哪位神灵是没在睡觉的吗? 秦琢连忙解释道:“可是刑天说,娘娘的真灵出现异样,他怕娘娘出事,才让我们过来看看。” “啊?”小鵹惊疑不定,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大力拍了拍翅膀道,“若是娘娘压制不住穹阙了,大鵹姐姐会第一时间告知我才对啊!” 一直默不作声听他们交流的孟休插嘴道:“穹阙?那是什么?” 第39章 秦琢和小鵹同时扭头看向他,两双直勾勾的眼睛盯得他心里发毛,却仍刨根究底地问道:“谁能告诉我,穹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鵹蹦了两步,跳到秦琢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道:“这人连穹阙都不知道,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把他带来呀?” 秦琢尴尬道:“刑天要求的……” 孟休背上冷汗直冒,觉得自己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危机,比如被人质疑脑子不好使。 秦琢重重地干咳一声,眼神乱飘:“先不管这个了,晚些再和你解释。小鵹,你能确定,西王母娘娘眼下一切安好吗?” 小鵹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哎?那我问一下哦。” 说罢,它就飞了下来,将自己缩成了一个毛绒团子,卧在了秦琢温暖的手心里,额顶的头冠颜色愈发鲜艳,红光微微亮起。 秦琢紧紧盯着那一点流转的赤色荧光,不敢有分毫错眼。 片刻后,小鵹重新睁开眼睛,昂起脑袋看向秦琢:“刑天阁下的感觉没错,前些日子,穹阙确实发生了暴动,现在已经被娘娘镇压下来了,娘娘也没事。” 它刚刚用法术与守护着西王母的大鵹通讯,询问了娘娘的情况,大鵹也如实告知,只是这年岁最长的青鸟耗费了太多心神,声音听上去很是疲惫。 “那就好。”秦琢终于放心了。 确认了西王母的情况,他这才有心思思考起穹阙与众神的关系。 周负说穹阙都被解决了,可是光据他所知,就有起码三个穹阙存在于世,一个在众帝之台外,一个在少昊之国中,还有一个就是西王母镇压的那个。 比起白帝少昊那种半生半死的状态,西王母只是沉睡,似乎已经算是好的了。 “既然西王母安好,那我们就可以走了吧?刑天阁下还在等我们呢,我看他也不能清醒很久的样子……”孟休急切道。 谁料秦琢思忖了一会儿,睫毛掩映下的眼眸亮起一道精光,忽然对孟休说。 “子戚可以自己回常羊山去吗?”语气很是柔和,柔和得都有些不正常了。 孟休对他哄小孩般的语气不大适应,别别扭扭道:“我怎么不行?” “那请子戚先去找刑天吧。”秦琢瞥了梳理自己羽毛的小鵹一眼,“我想去众帝之台看一看,小鵹,劳驾你帮忙带路了。” 孟休却皱起眉头,鼓着腮帮子愤愤说道:“好啊,你这就想甩开我了?你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跟我好好解释呢!” “晚些时候吧,我已经答应子戚,那便绝不会食言。”秦琢眼神真挚,满是歉意,“只是眼下我还有些私事亟待解决,还请子戚见谅。” “我……”孟休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力一下子就泄尽了,还想再争取时,却听小鵹打断道。 “不周君不会欢迎你的!”小鵹高傲地张开了羽翼,摇头晃脑,“除了昆玉阁下,他不会给任何人面子——他甚至都不允许我们靠近众帝之台!” 这里的“我们”,指的应该就是昆仑山的诸神。 孟休沉默了,死死盯着秦琢,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困惑和无语,还有一点被遭到了背叛一般的委屈和不可置信。 咋的?又是你认识的? 读懂了孟休的眼神,秦琢勉强朝他笑笑,严格来说,是他们认识自己,而自己并不记得他们。 “如果路上碰到了黑石子,你让他先回摩星岛吧。”秦琢想了想,又取出几块打磨成饼状的灵石交给孟休。 孟休眯起眼睛,上下抛了抛那几块灵石:“灵源?你给我这个干什么?我身上可没有蓄灵器了。” 灵石经过处理后,能直接为部分简易灵器提供灵力,这类灵石被称为“灵源”,而这部分灵器则被称为“蓄灵器”,秦琢琅华居内桌上的那盏灯台、秦家出行时乘坐的灵舟,其实都是蓄灵器的一种。 秦琢摇头:“不是给你的,这是给黑石子的小零嘴,他长途奔袭了那么久,肯定饿了。” “零嘴……”孟休嘴角一抽,“你秦家的灵兽吃得还挺好。” “只有黑石子吃得起,百兽苑的灵兽喂一些霜颜米就差不多了。”秦琢道。 孟休将灵源收好,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就算是霜颜米,也吃得够好了。” 秦琢不太好意思了:“也不是顿顿都能吃上的。” 孟休一口气卡在了嗓子里,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 他家养的灵兽可吃不起霜颜米!怪不得秦家上次送来的那一对天狗总是不肯好好吃饲料,饿极了才肯舔两口,原来是被霜颜米这种级别的灵草喂大的! 论武力,齐圣山庄不一定在蓬莱秦家之下,但若是论财力,齐圣山庄就远远比不上秦家了——那可是扎根世俗界、钻研百工业、三百六十行都有经营的千年世家! 别看秦家平时不显山不漏水,但若是这只懒洋洋的猛兽向中原露出獠牙,大乾皇室都免不了头破血流。 啧,两家联姻受阻,真是齐圣山庄的一大损失。 最后孟休还是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走得一步三回头的,似乎只要秦琢有改变主意的苗头,他就立刻转身冲回来。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直到他走出秦琢的视线、走出昆仑地界,秦琢都没有生出让他跟着一起去的念头。 确保孟休已经安然无恙地离去,秦琢才低头看向胳膊上站立的神鸟。 “我们也走吧,带我去见一见……真正的不周君。” ………………………… 邵唐乃是万象洞的第六十八代首席大弟子,同辈弟子,无论是哪位师叔门下,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大师姐。 其实几百年前,万象洞乃至天下道门都是没有“师姐”“师妹”这样的称呼的,不论坤道乾道,一律互称师兄弟。 后来道门女弟子渐渐多了,道门玄首也连出好几位女修士,师姐师妹的叫法才逐渐盛行起来。 眼下邵唐正带领着几名师弟师妹,跟随一只孟极,向常羊山疾行而去。 万象洞不修剑道,门下弟子普遍不用灵剑,也不会什么御剑术,却把御风的法门推演到了极致。 单论驾驭八风的手段,成名已久的高手都不一定比得过万象洞的随便一个小道童。 有风自扶摇,鼓荡无伦匹。 邵唐脚踏流风,彩霞般的衣袖翩跹飘荡,云带舒卷随意,身后列着一班人马,宛若自九天而来的窈窕仙子。 一只孟极静立在她身侧,同样被清风托举着。 突然,黑石子似乎看见了什么,扒拉着邵唐的衣摆,急切地向下方鸣啸。 “孟极——孟极——” 邵唐也注意到了下方的人影,就按落风云,向那道人影追去。 与此同时,孟休也察觉到后方来人,回头一看,便满目都是万象洞标志性的彩色羽衣,其中领头的女修身上的羽衣除了青黄赤白黑之外,还多了蓝紫二色,显然地位更加崇高。 若是再多金银二色,便是万象洞掌门亲至了。邵唐是当代首座,位同长老,身着长老服也算不上逾矩。 第50章 “齐圣山庄少庄主孟子戚,见过各位道长。”孟休连忙报上名号,向道人们见礼道。 邵唐也回了一礼:“原来是孟少主,我等皆出身万象洞,不知孟少主可曾见过秦家的秦昆玉公子。” 单刀直入主题,毫不拖泥带水。 被秦世叔说对了,万象洞的道人们真的前来相助了! 孟休点头道:“见过的,他没有受伤,眼下被一些事绊住了,不用担心,只是连累各位道长白跑这一趟了。” “哪里的话,昆玉公子是我们万象洞的座上宾,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我们走一趟又有什么要紧的?”一个圆脸圆眼的少年道人含笑道。 黑石子似是听懂了孟休的话,迈着笔直的猫步来到他面前,金色的兽瞳难得流露出三分温驯,它动了动耳朵,尾巴纡尊降贵地扫过孟休的脚踝,蹲坐在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类面前。 “孟极——” 孟休俯低了身子,看着黑石子晶亮的眼睛,惊奇地在其中发现了人性化的担忧。 他原本想说“放心吧,你主人没事”,话到嘴边,肚子里却泛起了坏水,故意揉着黑石子的耳朵嘀咕道。 “你叫黑石子?哎呀我跟你说哦,你家主人他有其他灵宠了,他不要你啦!” 黑石子耳朵一颤,歪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孟休,吓得连瞳孔都瞬间放大了。 “孟……极……”黑石子死命甩了甩脑袋,恶狠狠地瞪着孟休这个挑拨它与主人关系的坏家伙。 孟休拖着长音:“是真的哦,我见过你家主人的新灵宠,漂亮、高贵、强大、脾气也温顺,最重要的是——人家能开口说话哎!” “孟极!孟极孟极孟极!”黑石子急促地鸣叫着,如果孟休能听懂,他就会知道在这短短几息间,齐圣山庄的祖宗十八代被问候了多少次。 孟休哈哈大笑,被气狠了的黑石子一爪子拍在了脸上,留下五道鲜明的红痕。 “好了黑石子,不逗你了。”孟休摸了摸脸上的印子,忍笑道,“你主人没有不要你,他晚点就来接你回家。” 听完这话,黑石子终于平静下来,盘子大的脸上写满了“这还差不多”。 它矜持地晃动着尾巴尖,迈着优雅的碎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舔爪子。 “既然二位无事,我等便先行告辞了。”邵唐对孟休说道。 孟休刚想开口,突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自远处传来,响声如潮如浪,震得他们衣衫鼓荡,枝叶不停地簌簌颤抖。 “轰——” 孟休捂着耳朵跳脚,大喊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邵唐的面庞仍然清冷平静,她连眉头都没皱,昂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光清澈如水。 “那里是……常羊山?” 孟休脸色一变:“刑天!刑天出事了!” “走!”邵唐当机立断地一挥手,衣袖卷起了清风,指挥众人向常羊山御风而去。 “等等我啊!”孟休手忙脚乱地扛起黑石子,“我没有灵剑,带我一个!” 黑石子不满地踹了他一脚,就十分懂事地不再乱动了。 那个先前搭话的小道士回头看孟休,遥遥朝他一指,一股纤细的风绳霎时间缠紧了他的腰,随后圆脸小道士手臂发力,便将孟休和黑石子一同拎起来了。 “多谢道长,还未请教道长名号。”孟休抬头呼喊道。 小道士笑了起来,圆眼都眯成了一条缝:“我们万象洞很少给起道号的,用的基本都是俗家名。”他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们大师姐叫邵唐,因为她的俗家名就是邵唐,至于我呢,我叫明寓,嗯,是光明的明,寓言的寓。” “明……很少见的姓氏呢。”孟休随口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明寓爽朗大笑,“我和大师姐不一样,我这就是道号,因为我是个弃婴,师尊就把我捡回万象洞了。” 孟休一时语塞:“……抱歉,是我失言了。” 明寓却不以为意:“没关系的,我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如果我父母尚在,我还不一定能得此仙缘呢。” 闻言,孟休蹙起了眉头,神情沉郁。 第40章 “当今治下,竟然还有丢弃孩童的事情发生吗?”孟休的神情有些凝重,“明寓道长是男儿身,男孩尚且如此,被丢弃的女婴又有多少呢?待此间事了,我要请汤祭酒写一封表文,奏报于今上。” 齐圣山庄是书院,孟家人是没有在朝担任要职的了,但从这里出去的官宦不少,与孟家往来密切的官员也不少。 明寓道:“孟少庄主的这份心意已是是难得了,只是民间风俗如此,孟少庄主的表文未必管用……啊,我没有说当今皇帝不好的意思,但是皇帝对此,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孟休耷拉着眼皮,陷入了沉默。 没过多久,前方忽然传来了邵唐的声音:“常羊山就在前面,大家加强警戒。” 孟休低头看去,远远便看见山体上纵横交错的裂缝,宛如一道道丑陋狰狞的疤,无声诉说着当时情况的危险。 忽然,孟休注意到了山顶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好像还在不断异动。 白……点? 是之前那个白衣人!果然是他在搞鬼! 孟休连忙让明寓飞过去,近了一些,发现那白衣人也抬着头向他们望来,笑意掩不住杀气。 而他的手中,正捧着刑天紧闭双目的硕大头颅。 “不好,他拿到了刑天的头!”孟休惊叫,“他、他是不是解开了刑天的封印?”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白衣人身后的浓雾尽数散去,露出了一个巨人的身躯,不是刑天召唤出的泥人,而是一具真正的血肉之躯! 那个无头躯体手持一面巨盾,身上满是泥土和鲜血,四肢上还有清晰的伤疤留存,块块肌肉隆起,蛮横地昭示着无匹的力量。 巨人每走一步,大地便颤抖一次,爆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刑天……刑天他出来了!” 明寓的嗓音也在颤抖,险些控制不好灵力,把孟休和黑石子丢下去。 孟休还算镇定,轻咳一声,纠正道:“确切来说,是没有头的刑天——刑天失去了头颅,也就失去了理智。” “回来!都回来!”邵唐厉声大喝,“不要靠近!列阵!” 有了主心骨,四散的烟霞顿时向中聚拢,五彩羽衣在狂风中交织,灵光萌发,将众人护住。 白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道士们,末了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向他们挥了挥手,径直消失在了原地。 明寓急声道:“大师姐,那人带走了刑天的头颅!” 邵唐深吸一口气,一眨不眨地紧盯巨人的身躯,没有立刻回答。 却见孟休一把将黑石子丢下,用灵力托着它,令它安全降落到地面上,随后对邵唐道。 “我和明寓道长去追,我能感应到他的位置,你们控制住刑天身躯,不要让他跑到百姓居住的地方去!” 邵唐缓缓道:“义不容辞。” 有胆小者缩着脖子嗫嚅:“大师姐……要不我们还是……” “住口!”邵唐冷冷地横了那道人一眼,“你们修行是为了什么?” “修行……” “当然是为了成仙啊……” 众人面面厮觑,零零散散答道。 邵唐指着下方肉眼可见地狂乱起来的无头巨人,声如清泉叩入众人心房:“这,亦是修行。” “千锤百炼,方成神仙。” 她的面容依旧清冷,七彩羽衣裹在身上,眼前的凶险没能让她有丝毫的动容,仍然超然出尘,恍若谪仙。 “众弟子听令,列——登云阵!” 衣袂如水涌动,向四周飘然散开,站定了八门的位置,道士们的气机在腾挪中逐渐趋同,最终完全合为一体。 邵唐占据了阵眼,五指大张,将四时八风握于指掌之间,灵光落在她身上,气息顿时暴涨,羽衣流光溢彩,光华下满是昂扬的战意。 “黑石子,拜托你再跑一趟,向我万象洞的掌门报信。” 邵唐平淡的声音随着冷风飘荡,黑石子舔了舔爪子,瞳孔里闪着寒光。 随后它一甩尾巴,向来路疾奔而去,三两下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明寓拉着孟休,对邵唐道:“大师姐,那我……” 全力抵抗着无头刑天的威压,邵唐头也不回:“你听孟少庄主的。”她一手平推,像是在抵挡着一座压来的大山,整条手臂微微地颤抖。 看了一眼被无形的力量困在原地的刑天,明寓咬了咬牙,低头道:“我们走。” “走这边,那个白衣人往南边去了!”孟休抬高了嗓门,“他速度不算快,我们一定能追上的!” 有个年长些的道人叮嘱他们说:“你们不要靠太近,跟住他就好,等候支援。” “明白。” 第51章 明寓与孟休驾风向南,黑石子狂奔往西,邵唐与十几个万象洞道人暂时困住了发狂的无头刑天,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山雨欲来。 ………………………… 秦琢在风雪中跋涉,呼出的白雾氤氲了他的眉眼。 小鵹在他眼前上下翻飞,叽叽喳喳,活力四射。 “昆玉阁下,您已经好久好久没回昆仑了,您去哪里了呀?” “青鸟哥哥也是,当年一去不回,为此娘娘还亲自出山找过他呢。” “开明战死了,陆吾在看门,大鵹姐姐陪着娘娘,英招在悬圃深处沉睡……” “玉山只剩下我一个了,整座昆仑也空荡荡的,远不如当年有生机。” 小鵹自顾自地说着,但并没有强求秦琢应答,她似乎只是想找个人把心里的话倒一倒,不然就要憋死了。 走了许久,小鵹突然拍着翅膀落了下来,在无暇的雪地上留下两个小爪印,她仰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山丘,往后跳了两步,看向了秦琢。 “昆玉阁下,往前就是众帝之台了,不周君不允许我们随意靠近,您自己上去吧。” 小鵹瑟瑟缩缩,期期艾艾道,眼珠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恐。 “你很怕他吗?”秦琢忍不住问道。 小鵹一愣,急忙狠狠摇了摇头,大声道:“我才不怕他。” 为了证明自己不怕不周君,她故意高高挺起胸脯,可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泄气了,蔫蔫地缩成一个小绒球,眨巴着小眼睛,看起来委屈极了。 “我没有害怕他,其实、其实不周君除了凶了一点,冷了一点,不近人情了一点,总体来说还是很好的。”小鵹鼓了鼓双翼,抖落不慎粘上的雪粒。 她垂着脑袋,轻声说道:“如果换我去镇守众帝之台,我想我大概是做不到,孤寂的岁月漫长到没有尽头,只有无边无际的苍白与静默,光是想象就觉得恐怖——更何况对不周君而言,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尽头,才是好事。” “若是能看到尽头了呢?”秦琢心下一紧。 小鵹道:“如果有朝一日,不周君说他可以离开帝台了,那就说明他快死了。” “快……死了……”秦琢微微睁大双眼,连呼吸都近乎凝滞,“为什么!” 小鵹晃了晃头:“我也不清楚,这不是我能知道的隐秘。”说完好奇地看着秦琢,“难道您也不知道?不应该啊,当初羲皇……” “小鵹。” 冷硬的声音响彻了一人一鸟的耳畔,小鵹立即便止住了话头,恭敬地向山丘俯首。 “拜见不周君。” 秦琢情不自禁地向前挪了半步:“周负!” 周负的声音如昆仑神山一般空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神圣:“小鵹,继续巡视昆仑,监察神山之百族,尤其要注意土蝼一族,他们最近过于闹腾了。” 小鵹沉声:“遵命,不周君,小鵹告退。” 不见其人,但闻其声,这是秦琢第一次看到周负的这一面,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仿佛是一位执掌天下的帝王。 下一刻,秦琢就把这个念头丢出了脑海。 开什么玩笑,对着两本书就能傻乐半天的家伙,怎么会是帝王? 小鵹将脸从雪地里拔出来,往秦琢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展开了青色光泽的羽翼,一飞冲天,消失在云层中。 秦琢静静地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周负说话。 他犹豫地开口道:“周负?” 半晌,他才得到了周负一句很轻很轻的回答。 “上来吧。” 秦琢吞了一口唾沫,莫名地感到紧张,胸腔震颤得厉害,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捏了捏拳头,迈出了向前的脚步。 众帝之台在昆仑的西北方,风霜雨雪更盛,但每一滴雨水、每一片雪花,都仿佛有灵智一般主动避开了秦琢的周身,因此秦琢走了小半日,身上仍然是干爽整洁的。 秦琢心知这是周负的手笔,不周君阁下总是在某些方面表现出别样的体贴。 分不出东南西北,辨不清白天黑夜,秦琢走了一小段路,感觉身体渐渐沉重起来,宛如在水中行走,每一个动作都会受到不小的阻力。 呼吸愈发困难,全身都像浸没在泥潭里,行动带着恼人的滞涩感。 “阿琢。” 恍惚中,秦琢听到周负在唤他,声音很轻,朔风一吹就破碎了。 但这简单的一声呼唤却让他精神一振,再往前走时,仿佛天地都为他让开了路,越走越轻松,越走越迅速。 梦境里的众帝之台是纯黑的,现实中的帝台却被刺目的白色所主宰。 秦琢看不到周负端坐的那个祭台,满目都是苍凉的雪色,一旦看久了便头晕目眩。所以当视线里出现一抹暗沉时,秦琢几乎热泪盈眶。 他朝着那抹黑色奔去,跑了两步就发现那不是帝台。 而是一个大洞。 他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全貌,秦琢的心底就浮现出了它的名字。 ——穹阙。 那个大洞就是被众神多次提到的穹阙! 没有听到周负阻止,秦琢便继续往穹阙走去,离得近了,他才发现穹阙其实并不是纯粹的黑色。 看上去是个大洞,但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它都是个洞,并不会随着角度的改变而变扁变薄,但它又不是一个球体,秦琢甚至都说不清它具体有多大,仿佛穹阙根本不存在“体积”这个概念。 它的边缘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到,但中心又透露出各种交织的色彩。 秦琢记得,周负曾说过这个穹阙是无害的,因此得以保留,于是他放心大胆地又接近了几步。 他终于看清了穹阙中显示的景象。 那是一个秦琢从未见过的地方,方方正正的建筑拔地而起,高低错落,各不相同,建筑的表面光滑如镜,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构筑而成的。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漆黑宽敞的道路如同一条条巨蟒,四通八达,甚至有些部分如蟒蛇昂起了上身,如长虹一般飞架两端。 道路上满是奔跑的铁皮盒子,盒子下装着四个车轮,速度不比御剑慢多少。 秦琢还在这个场景中看到了人,和他别无两样的人。 那些人穿着样式奇怪的衣服,裹得鼓鼓囊囊的,男子和一小部分女子还留着短短的发茬,不论青年还是老人,面上都很少留有胡须。 秦琢的思维几乎停滞了,他已经眼花缭乱,一时不知看哪里好。 “周负……” 他梦呓一般唤着不周君的名字。 “我在。”周负的回答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是什么地方?”秦琢盯着穹阙,不敢有丝毫错眼,“你……是故意让我看到这些的吗?” 周负沉默了半晌,才道。 “是。” 第41章 得到了周负的肯定,秦琢腰身一垮,苦笑起来。 “你给我看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满心不解地问道,“以我现在的实力,恐怕还不足以掺和到诸神的谋划中去吧?” 穹阙中显现的场景完全超出了秦琢的认知,他想来想去,都弄不明白周负想借此告诉他什么,只能归因于神灵的谋划。 忽然间,穹阙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画面扭曲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城市,碧蓝的天空中却已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雷乍起。 秦琢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一只庞然巨物从云层中探出头来,身姿矫健,威严无匹,布满了细密黑鳞的身躯在云海中翻腾。 巨兽似乎察觉到了秦琢的目光,鎏金的双瞳直直地望了过来,隔着穹阙与秦琢对视。 可地面上的人们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对天上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龙。”秦琢喃喃低语。 那条黑龙自如地在波涛起伏的云海中遨游,指爪锋利,却不含半分凶煞之气,只有无与伦比的神圣与皎洁。 那是龙啊! 一条真正的、活生生的龙! 虽然黑龙移开了视线,但秦琢心里还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黑龙一直在关注着他。 他们只对视了一眼,可是冥冥中,秦琢觉得黑龙的目光非常熟悉,就像是对众帝之台、对出师表一样,熟悉得让他几乎要落下眼泪了。 秦琢凝望着黑龙,轻声开口:“他是谁,那条黑龙是谁?我是不是见过他?” 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得到周负的回答。 秦琢眨眨眼:“周负?” 周负终于回话了。 “过来。” 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像是一道命令,但语气很温柔,甚至带了几分卑微的哀求。 秦琢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负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虚弱。 这让他想到了小鵹的话。 ——“如果有朝一日,不周君说他可以离开帝台了,那就说明他快要死了。” 第52章 周负先前让神识降临天台山,帮他赶走了饕餮,算不算离开众帝之台? 他惴惴不安地抬头,在穹阙后的高处看到了周负所在的祭台,此时此刻,古老的众帝之台突然对他有了别样的吸引力,值得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秦琢手脚冰冷而僵硬,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穹阙前,如何走上了帝台的阶梯。 周负依然坐在帝台的顶端,长发倾泻一地。 他和梦中别无二致,只是更加真实可感一些,眉目如磐石一般冷硬,不似活人。秦琢撩起衣摆,径直坐在了不周君的对面。 秦琢瞥到周负身侧放了几本书,正是他入梦时带给周负的那几本。 “你还好吗?”他担忧地观察着周负的脸色,但并没有看出什么。 周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微微张着嘴,呆呆愣愣地盯着秦琢看。 秦琢耐心地重复道:“你还好吗?是不是上次在天台山消耗太大了?” 周负猛地摇摇头,垂下脑袋,拼命掩饰着翘起的嘴角:“没有,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 “真的没事?”秦琢对此持怀疑态度。 “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周负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看上去还能打十个饕餮。 秦琢又道:“可是,我听小鵹说……” “你听她干嘛呀。”周负连忙摆了摆手道,“西王母和大鵹不在,她连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的。” 可是小鵹说的也不像假的。秦琢默默盯着周负,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漏洞。 然而周负眼神真挚诚恳,看来看去,秦琢都不觉得他在欺骗自己,反而把自己弄的有些心虚了。 ……好吧,他总是拿周负一点办法都没有。 秦琢不说话,周负也不主动开口,他认真地凝视着秦琢的衣襟,似乎在皱褶的跌宕中参悟到了天道的至理。 良久,秦琢才道:“你为什么想让我看到那个穹阙呢?” 周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被艰难地咽下,思索了半晌,他缓缓出声了:“因为,这些是你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必须……知道?”秦琢轻声念着,“这是‘昆玉’必须要知道的事。” 周负看着他:“可你就是昆玉。” 秦琢全身的气力一泄,他揉着眉心,垂眸不语,只有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周负懵懂地看着他,朝他伸出一只手,又犹豫地缩回,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秦琢会那么难过。 “他,不,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秦琢表情晦暗不明,嗓音飘忽。 “你是一个……” 周负刚吐出几个字,便顿住了,他的眼睛不再凝望着秦琢,而是望向了广袤无垠的苍穹。 对他来说,没有“以前”和“现在”,秦琢就是昆玉,昆玉就是秦琢,有没有记忆都没有关系,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反正是同一个人。 数千年来,相貌气质与秦琢相似之人并非没有,但周负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都不是自己寻找的那个。 为什么?是因为气息有所不同吗? 其实不是的,为了隐藏行踪,秦琢的气息总是在变化,白帝少昊时期、大禹时期、始皇帝时期……他会有意模仿旁人的气息,因此凭气息找人算不上靠谱。 凭借山海玉书吗? 也不是,山海玉书早已散落在此界各处,秦琢本人若不近距离接触玉书,是不会产生任何异样的。 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看到秦琢的第一眼,就认定了他呢? 周负仔细想了又想,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然而眼下,秦琢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要他说一说“昆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他老实说道:“你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存在——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秦琢加重了语气。 周负缩了缩脖子,弱弱地说道:“大禹、涂山女娇、西王母、陆吾还有帝俊羲和他们……仅仅是我听到的,就有好多神和人这么说过。” 秦琢冷静分析道:“我想这不是针对我个人,而是针对山海玉书吧,因为我是山海玉书的执掌者,事实上重要的不是我,而是那一卷山海玉书。” 听了这些话,周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没有反驳,在秦琢眼里就是承认了。 “果然。”秦琢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 “很重要的。”周负突然脱口而出。 秦琢看他:“什么?” 周负认真地与他对视,这一次没有丝毫的羞赧与躲闪:“与山海玉书无关,你在我心里就是很重要的。” 字字皆郑重,字字是真心。 这一次轮到秦琢说不出话来了,他甚至不敢深思周负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生怕最后得到一个他暂时承受不了的答案。 他道:“除此之外呢,我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性格吗?”周负歪了歪头,“和现在差不多啊,嗯,以前的你好像更自信一些。” 自信…… 秦琢想到,“昆玉”执掌着山海玉书,实力强悍,地位尊贵,和上古诸神私交不错,确实是应该自信。 “昆玉”会与活跃在神话里的存在谈笑风生,会自由地行走在天地之间,天下之大皆可去得,一路平乱除祟、斩妖歼邪,守护炎黄子孙的安宁。 也许哪天累了,他会从容地停下,拜访附近的老友,向他们讨上一餐饭,饭后再与他们比武、论道。 但“秦琢”不是这样的。 “秦琢”只是一个小小的藏书阁阁主而已。 他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穹阙对面,是什么地方?” 听到这个问题,周负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气,他转向了穹阙的方向,缓缓回答道。 “那是人界。” 秦琢嘴角一抽:“我当然知道那是人界,我想问那里是人界的哪个地方?” 周负想了想,答道:“有祖龙在,那应该是邢台。” “你刚刚说什么龙?邢台……在哪里?”秦琢听到一半愣了一下,听完又愣了一下。 “祖龙,你们不是都这么称呼他吗?邢台……这里是不是应该叫邢州?就是沙丘行宫的所在地啊。”周负一五一十道。 《史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秦琢用尽了自制力才免于当场蹦起来,但他激动地全身都在颤抖,声音沙哑:“那条黑龙是、是……始皇帝?” “就是他。”周负干脆颔首。 “他没死?”秦琢两只眼睛都已经直了,词句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周负眨了眨眼:“确实没死,但是……”他稍微踌躇了一下,“祖龙现在的状态和我相似,也许比我要好一些?” 秦琢恍惚地喃喃念道:“怪不得那么熟悉呢……” 他可没忘记曳影剑的记忆中,跟随在嬴政身边的小孩,虽然不清楚两人当时是什么关系,但毫无疑问算是故交。 再一品周负的话,秦琢打了个激灵,指着对面满脸无辜的人道:“什么叫始皇帝的状态比你好一些?你不是说你没事吗!” 周负委屈地耷拉下了脑袋,轻声细语道:“是没事啊,我的意思是说,祖龙比我要自由一点,最起码,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就不行……” 见周负越说越可怜,秦琢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周负,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毕竟他也帮不了周负,他甚至不知道周负离开众帝之台会造成什么后果。 “阿琢,你不要离我那么远。”周负得寸进尺。 秦琢“啊”了一声,这话题跳的也太快了吧。 周负几乎低声下气地央求他道:“阿琢,你坐近一点好不好?” 秦琢沉默片刻,起身换了一个位置。 他坐到了周负身侧,与周负肩并着肩,一起看着帝台外的皑皑白雪,和不远处墨点一般的穹阙。 这片被苍白占领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负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一动也不敢动。 好近…… 周负忽然想起天台山上的耳语,想起秦琢的鼻息落在颈间的感觉,胸膛猛然起伏了一下。 “始皇帝在邢州?”秦琢没有忘记正事。 周负道:“在人界。” 秦琢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他:“不在人界还能在……等等!”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我们说的人界是同一个意思吗?” 周负垂着眼,紧盯秦琢放在腿上的手——那只手的小拇指蹭到了他的膝盖。 “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被称为山海界,而穹阙对面的那个,才是人界。”周负的声音不大,却宛若一柄重锤砸在秦琢心头。 这里不是人界? 这里居然不是人界! 秦琢怔怔地放空了目光,半晌才消化完这个平地惊雷般的信息。 第53章 “山海界……是不是和《山海经》有关?”秦琢试探着问道。 周负笑了起来:“阿琢好聪明啊,《山海经》就是用来记载山海界的一切的呀。” 不知为何,秦琢觉得“山海界的一切”这个说法有些奇怪,这让他无端生出了几分不安。 他定了定神,又道:“那始皇帝怎么会在人界呢?” “因为很久以前,山海界与人界本是一体,但在三国末期,山海界彻底脱离人界,祖龙被留在那边了。” 周负知无不言,向秦琢细细道来。 古老的隐秘如同一副画卷,在秦琢面前缓缓展开。 第42章 上古时期,山海界与人界本为一体,不,严格来讲,山海界是附着在人界表面的一个未成形的小世界。 周负双手合拢,再张开时,他的手中出现了两张纸片,素白洁净,光滑柔软,和秦琢平日里使用的纸大不相同。 “这是人界。”周负举起较大的纸片。 “这张代表山海界。”他又将小纸片展示给秦琢看。 周负一边说,一边将两张纸片重叠在了一起,大的在下,小的在上。 他道:“说是两界一体,其实也不尽然,不如说是世界诞生时出现了一点差错,让人界平白多出了一小块。” “世界诞生时?”秦琢不解地重复。 周负点了点头道:“世界自混沌中诞生,先有了天地,而天地滋养众生,混沌中会诞生很多世界,大多数世界还来不及出现生命,便悄无声息地消亡了,只有其中极少的一部分才会诞生有识生灵。” 听了他的话,秦琢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没有尽头的天空。 众帝之台上方的天都是白色的,仿佛凝固的云,带来一股压抑之感。 “天外,还有很多世界吗?” “是的,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大千世界。”周负平静地称述道。 秦琢忽的微笑了一下:“那我们还真是渺小啊。” 周负看着他:“在混沌鸿蒙面前,连一个完整的世界都是无比渺小的,当我们选择的参照物足够大时,平常看来犹如天堑的差距,都会在一瞬间被抹平。” 他将两张纸片放到秦琢面前,指尖银光微微一闪,便有几根极细的银针落在了纸面上。 “这几根针代表世间万物。”他告诉秦琢。 “起初,山海界与人界重叠在一起,密不可分,众生灵生活在世界上,羲皇率先发现了人界的异常,但并没有重视。” 他又屈指轻弹,较小的那张纸片上出现了火焰灼烧的痕迹,露出数个小破洞,他们可以透过小洞,看到下方那张雪色的纸面。 秦琢心领神会道:“这些小洞,代表着穹阙。” 周负勾起唇角,眼中似有万种温情,可惜他们现在正并肩而坐,秦琢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 “不错,就是穹阙。”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何时开始的,总之在很久很久以前,山海界中出现了第一个穹阙,那个穹阙出现在玉山,西王母是最早发现它的人。” “穹阙一出现,就扭曲了它周围的一切,包括时间与空间,西王母也受到了穹阙的影响,幸亏有娲皇出手补救,西王母才侥幸未死。” 秦琢又惊讶又困惑:“就连西王母这等大能,也会被穹阙所影响吗?” 周负的表情略显凝重:“当然会!穹阙比你想象的还要恐怖,它能吞噬世界,若是任由它们发展,整个人界都将被穹阙吞噬得一干二净!” “所以……” 周负继续动作,将小纸片往上抬了一点,使两张纸片不再相互接触,却依然被几根银针串在一起。 “在数代人与诸神齐心协力,与穹阙战斗之后,帝颛顼做出了一个决定。” 玄帝颛顼,黄帝轩辕之孙,也是曳影剑最初的主人,白帝少昊为镇压穹阙,自封于甘渊后,颛顼便继承了他的伯父白帝的皇位。 比起他的先辈们,颛顼的政绩并不算出色,但仅凭一件事就足以让他位列五帝。 “绝天地通。”秦琢低语,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颛顼分隔了人与神,自此天上天下,人与神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秦琢不解道:“可这是为什么,这种时候不更应该团结一致,对抗穹阙吗?” “因为绝天地通,只是一个庞大的计划的其中一部分,而这个计划,直到三国末期才真正完成。”周负把每一字都咬得十分清晰,“帝颛顼不仅要分隔人与诸神,他还想要分隔山海界与人界。” 秦琢注视着周负手中被银针串在一起的两张薄纸,轻声点评道: “断尾求存。” 周负道:“这么说也没错,帝颛顼曾经目睹共工争位失败,怒触不周山,也曾见证娲皇为苍生奔波劳苦,以五色石补天,这桩桩件件都让他意识到,人族,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 “彼时,羲皇推演八卦、制作乐器,娲皇开创婚姻、炼石补天,神农发明耒耜、亲尝百草,仓颉造字作书,燧人钻木取火,黄帝托古改制……人族的路,终究是由人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周负的双眸平淡而苍茫,他的目光落在历史长河之上,眸中倒映着人族这数千年来经历的凄霜苦雨。 “其实多数神灵的心是好的,他们在危急时刻,会选择挺身而出,保护人族,那些恶神,能清理的都被诸神内部解决的差不多了。然而,他们无法忍受人族脱离自己的掌控。”周负怕秦琢对诸神留下坏印象,连忙补充说道。 秦琢道:“那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周负微微一愣:“我吗?可我并不是神灵啊。” “你是人族?”秦琢讶然。 “也不是。”周负老实摇摇头,“我……我以后有机会再跟你细说吧。” 他继续讲道:“帝颛顼绝天地通,分隔人神,自此诸神不再插手人族事务,人族也无法再登上诸神的宫殿,山海界与人界相连的地方开始松动了。” 周负调整了一下纸片的位置,两张纸贴得非常近,稍微有了一点儿接触。 “后来,大禹治水,划定天下九州,又将异兽驱逐至山海界,确保人界更加安全,更加适合人族生存与发展。” “然后……” 周负将较小的纸片稍微拉开了一些,有几根银针脱离了大纸片,但多数还是穿透了两张纸。 “山海玉书也差不多在这个时期彻底完成,你凭借山海玉书的力量,撬动了整个山海界。”周负向秦琢解释道。 秦琢迷茫地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我吗?” 周负理所当然:“山海玉书的执掌者只有你呀。” 他又道:“此时山海界依然为穹阙所苦,但是在人神的合力下,穹阙只侵蚀了世界表层的山海界,并未能对山海界覆盖下的人界造成什么危害。” 秦琢看着被烧出好几个焦黑小洞的小纸片,又看看毫发无损的大纸片,了然地点点头。 “但是分离两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拼尽了全力,都没能让所有人族离开山海界,留在山海界的人族逐渐壮大,最终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模样。” 秦琢问道:“我当时应该只是撬动了山海界,并没能让两界彻底分离吧?” “没错。”周负肯定道,“后来还有许多人为此前赴后继,才让山海界彻底脱离人界而存。” 秦琢低声道:“所以……我们放弃了山海界吗?” 周负笑了起来,反问道:“你认为呢?” “当然没有!”秦琢思考片刻,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说法。 周负故意问他道:“为何这么说?” “因为我还在这里,诸神也还在这里——保全了人界后,我们也在尽己所能保护山海界。”秦琢伸出手,轻轻捏住了小纸片的一角。 这么薄、这么小的一张纸片,为何拿在手里竟会感到如此沉重呢? 周负也抬起了一只手,他的手在空中停滞许久,才轻柔地落下,覆盖住秦琢的手腕,拇指的指腹恰好按在了不周山的图腾上。 他就这样握着秦琢的手腕,一寸一寸,将小纸片缓缓抽离,正如当年无数先人合力将山海界从人界的表面剥离一般。 秦琢久久地凝视着千疮百孔的纸片,他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记忆,却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刻骨的心痛。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则,我们一般将其称之为——天道。”周负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抖了抖,随即悄悄地相互摩挲了一下。 秦琢将还扎着几根银针的纸片拿在手上,侧头看他。 周负托着另一张完好的白纸道:“两个世界本为一体,也因此共享天道,但在两界之间的联系逐渐薄弱的同时,天道也随之出现了残缺,山海界尚有众神灵维系,人界却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女娲补天,补的也是天道的残缺吧?”秦琢立即就联想到了三皇之一女娲的传说。 第54章 周负道:“不,不一样,共工撞倒了不周山,导致不周山下镇压的穹阙爆发,侵蚀了保护世界的屏障,女娲利用五色石消灭了穹阙,并恢复了损坏的世界屏障。” “世界屏障……又是什么东西?”秦琢已经听得头晕脑胀了。 “混沌鸿蒙中有万千世界,但世界之间不会相遇,就是因为有世界屏障的存在,它并非真实可触的东西,而是一种概念,穹阙最恐怖的地方,就是它连概念都能吞噬。”周负耐心地同他解释道。 秦琢又问:“那残缺的天道补全了吗?” 周负颔首道:“已经补全了,祖龙泰山封禅,凝聚起了庞大的人族气运,一方面加速了山海界的分离,另一方面就是补全了天道。” “那他本人呢?他怎么会变成一条龙?”秦琢想起了穹阙对面那条鳞爪飞扬、威风凛凛的黑龙。 “因为气运需要一个载体,祖龙将自己的魂魄作为了这个载体,而数千年来华夏都将龙视为民族的象征,影响了气运的外形,进而使祖龙的魂魄也趋向于龙形。” 秦琢已然扭过头,静静地看着周负,他可没忘记,周负亲口说过自己的情况与嬴政相似。 “所以……你也是魂魄之体吗?”秦琢的目光中满是关怀。 见秦琢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着自己的状态,周负的一颗心都融化成了蜜,甜得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虽然被阿琢关心的感觉很好,但他并不想让阿琢担忧。 周负想了想,将大纸片凑近了秦琢手中的那张,虚空中浮现出一根新的银针,比之前所有的银针都要长一大截。 “我是……这个。” 那根银针穿透了两张薄纸,将它们重新连接在一起,遥遥相望,却不会相互靠近。 周负微笑着看向秦琢,双眸前所未有的明亮,宛如两轮初升的旭日。 “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的意义。” 秦琢低头,望向那根紧紧牵住了两个世界的银针,目光从捏着的纸片的一角开始移动,顺着银针,看到周负捏着另一张纸片,向他露出安宁的微笑。 秦琢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过去的他没有选择抛弃山海界,人界也没有抛弃与它相伴而生的世界。 “我在穹阙里看到的,就是人界的景象。”秦琢释然道,“非常繁荣呢,那里的人应该过得很好吧。” “还需努力。”周负矜持地轻咳一声。 秦琢已经不再纠结他到底算不算是“昆玉”了,捧着手中伤痕累累的轻薄白纸,便有一股责任感从胸膛之中迸发,给予他无穷的胆魄与勇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脑中复盘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在其中找寻自己还不太清楚的地方。 “我看到昆仑山时,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我与昆仑山是否有什么渊源?” 周负道:“这是正常的,因为你就诞生在昆仑啊。” 诞生? 这可不像是用来形容人的词啊。 第43章 “……诞生?”秦琢疑惑地念道。 周负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秦琢再次确认:“为什么不是出生呢?” 周负歪了一下脑袋,真诚地反问:“谁来生?” 秦琢:“……” 好问题,昆仑山上有哪位神灵有家室了吗?似乎也没有谁被记载育有子嗣吧? 周负笑了笑,从秦琢手中取走了两张纸,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将其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入高空,消散得无影无踪。 做完了这些之后,周负才问秦琢道:“你应该知道女娲造人的故事吧。” 秦琢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当然听过这个故事,只是你也说了,女娲乃三皇之一,身为人族领袖,虽有神异之处,但她为何要抟土造人的呢?” “女娲有体,孰能匠之?这是《楚辞·天问》中的词句。”周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女娲创造了别人的身体,那么她自己的躯体,又是谁人制作的呢?” “是谁?”秦琢下意识地追问道。 周负看着秦琢好奇的双眼,忽的笑了起来:“其实,女娲造人这个故事,并不完全是假的。” 秦琢专注地盯着他,急切地示意他别卖关子了,赶紧往下说。 周负也不卖关子:“当年第一个穹阙出现在世界上时,羲皇与娲皇尚在人世,不仅仅是人族各个部落,连诸神都颇为敬重他们兄妹,允许他们自由出入昆仑神山,随意面见诸天神灵。” “首个穹阙刚现世时,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对付它,那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世界在不可阻挡地滑向灭亡的深渊。” “所以人神两方在研究如何解决穹阙的同时,还在思考着如何逃亡,并尽可能地保存最多的有生力量。” “他们试图前往混沌深处,寻找能够生存的另一个世界,然而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无法在混沌中存活下来,他们便转而考虑起创造一个不会被混沌消弭的载体。” “于是,陆吾寻来了一块昆仑山的神玉,众山神赋予了它‘稳定自我’的特性,众水神赋予了它‘化身万千’的能力,众地神赋予了它‘承载寰宇’的权柄。” “最后,由羲皇亲自动手雕琢,将这块神玉雕刻成一根根洁白的玉简,编成了一部玉书。” 秦琢摸了摸腹部道:“这就是山海玉书吧?” 随着修为的提升,他已逐渐能感知到体内那个不属于他、却与他相伴相生的存在,只差一个突破口,就能将其从气海中导出,重新化作玉简。 稳定自我、化身万千、承载寰宇,秦琢还无法发挥出山海玉书拥有的三种力量,不过不难猜测,他曾拥有的“承寰使”的名号便是来源于此。 “那就是最初的山海玉书,不过那时的玉书还空白一片,只是一块有几分神异的玉石而已。”周负应声。 秦琢没有完全依赖周负的解答,他自身也在不断地思考着:“少昊之国的玉书保护了昭烈帝的魂魄,而刑天给我的玉书蕴藏着西王母的真灵,真正让玉书强大到无可替代的,是它身上承载的东西。” 周负赞许地点点头:“的确如此。” 秦琢看着身边的不周君,双眸澄澈明净,如同昆仑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冰雪:“那么我呢?我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不要急,我慢慢讲给你听。” 周负流露出一丝笑意。 “山海玉书是制造出来了,但是该由谁来执掌它呢?在这个问题上,人族与众神灵互不相让,都认为应该由己方来保管山海玉书。” “诸神认为,他们都在玉书上留下了一丝真灵,人族的巫若以此为引做些手脚,弱小的神灵甚至来不及反应,这对神灵来说太过危险。” “而人族认为,众神灵已经是山海玉书的直接受益者了,若再让玉书落入神灵的掌控,人族或许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他们争执不休,从白天吵到黑夜,再到另一个白天,直到娲皇站了出来。” “娲皇说,既然大家都不希望对方执掌玉书,那就把玉书交给一位绝对公正的第三方好了……” “等等!”秦琢诧异地打断了周负的讲述,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就是那个‘绝对公正的第三方’?可是,我感觉自己明显是偏心人族的啊。” 周负从容道:“事实如此,你先听我说完。” “娲皇所说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但是他们该从哪里去寻找这位第三方呢?” “山海玉书的执掌者必须足够强大、足够聪慧、足够坚韧,除了人与神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到拥有这些特质的种族了。” “最后,他们决定要像制造山海玉书一样,创造出一位合格的执掌者,这个任务自然便落在了娲皇的身上。” 秦琢抿着嘴唇,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极缓,不敢漏听任何一个字。 周负专注地凝望着秦琢的面庞,似乎能看透这幅绝类人族的皮囊下潜藏的本质。 “娲皇认为生灵的一世,都是向着脚下的泥土而去的,于是她取来了九天息壤。” “水,可泽被万物,于是她便取了弱水、赤水、黑水、河水及无根之水,与九天息壤混合起来,捏出了一个身躯。” “也许是因为那一点微妙的私心,娲皇依照人族的外形,创造了这具躯壳。” “随后,她请风神箕伯捕捉了一缕纯净的高天之风,又向火神祝融要来了一颗辰星火种,构筑起了一缕与山海玉书相契合的精魂。” “玉属金,风属木,加上水火土,五行自此俱全。娲皇将精魂与躯壳相融合,新生的生灵在昆仑山顶睁开了双眼,俯瞰这个世界。” “西王母庇护他免受五厉五残之害,帝俊许诺他不会被岁月长河侵蚀,羲和与常曦赠给他堪比日月同临的光辉,烛九阴应允他跳出五行阴阳乃至于生死,上骈帮助他生出聪敏清明的耳目,桑林帮助他生出灵活柔软的肢体,诸天神灵都为他献上祝福。” 第55章 “最后,羲皇为这个新生的存在取了一个名字。” “他叫昆玉——昆仑之玉。” 原来所谓的女娲抟土造人,造的竟是秦琢自己。 平生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秦琢惊奇地发现他的内心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师尊,蓬莱秦家的上一任家主秦移。 秦琢的字也是昆玉,就是秦老家主起的,取自“昆山片玉”之意,世人又多用“昆玉”一词敬称手足兄弟,其中还包含了秦老家主对他们师兄弟间兄友弟恭的期待。 秦琢也没有辜负这份心意,及冠那年,他独自回到了陌生的摩星岛,见到了十多年未见的师兄。 秦瑞修为精深,多年来分毫未变,只是气质愈发深沉,目光幽幽,宛如月下老狐。 外界传言这位年少继位的秦家主不类其父,整天吊儿郎当的,要不是娶了一个有手段的妻子,又生了个天资绝佳的好女儿,家主之位早已旁落。 但秦琢看到这位师兄的第一眼,就知道外界传言都是胡扯,没有半点可信度。 “你就是秦琢?”秦瑞高坐在家主之位上,压低眉眼,望向秦琢。 秦琢俯身一拜,礼仪无缺:“琢拜见家主。” “嗯。”秦瑞一合茶盖,移开了目光,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不再分给仍然弯着腰的秦琢半分注意力。 秦琢脖子都酸了,也不见家主叫他起身。 方及弱冠的秦琢用他为数不多的社交经验想了想,断定家主在给他立规矩,给他个下马威。 过了许久,秦瑞像是突然意识到他的便宜师弟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诧异地连声说“免礼”,让身边侍从给秦琢奉茶。 秦琢谢过家主,恰逢原来的玄鸟阁主调任为悬镜堂主,看在秦老家主的面子上,秦瑞就安排秦琢补了这个空缺。 自担任玄鸟阁阁主的那一日起,他便摆正了自己秦家家臣的位置,就算担不起一声恪尽职守,也从不曾敷衍塞责、应付了事。 秦老家主最小的弟子——这个身份在秦家还算高,辈分也大,秦家新生代的孩子见了他都得喊声“太师叔祖”。 但是秦琢的资质……说句不好听的,大街上拉十个人,九个都比他天赋高,还有一个与他难分上下。 现在秦琢已经隐约猜到,他这种情况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但不妨碍“修行资质”成为他多年的心结。 他无经天纬地之文,亦无克定祸乱之武,更无赖以谋生的一技之长,连普通百姓都不如。 他反复告诫自己:他的身份、地位、财富、修为,都是秦家给的,离开秦家,他什么也不是,若秦家需要,他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有时候,他会感到担忧,秦家能将这些给予他,自然也收回这份馈赠的权利。 偶尔……只是偶尔,秦琢依然会幻想,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谁也夺不走,谁也收不回。 可是秦琢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 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啦,就算是家主,敢断言自己的所有物不会被夺走吗? 秦琢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着,回想着过去碌碌的二十余年,直到身旁的周负唤了他的名字。 “阿琢,你就是昆玉,是人与神共同创造出的生灵,是山海玉书最完美的执掌者。” 秦琢将眼珠一侧,瞥向了满脸认真的周负:“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人。” 周负道:“娲皇把你带回了人族的领地,你在人族生活的时间确实更长一些。” 秦琢勾起了唇角,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如此说来,三皇之一的女娲娘娘,岂不成了我的母亲?” 是亲人吗? 是亲人吧…… 周负一本正经:“可以这么说,羲皇同样算是你的舅舅,毕竟你是他们两位抚养长大的嘛,后世传闻他们兄妹结成夫妻,就是因为共同养育了你呀。” 母亲和舅舅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秦琢的笑容凝固了,他终于维持不住浮于表面的轻松,嘴角慢慢塌下,绷成了一条直线。 从小养育他、教导他的一直是秦家,因此秦琢对自己的血脉亲人并没有多少执念,但这并不代表,当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世上时,能够没有丝毫动容。 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五千年的时光,秦琢只能从青史的只言片语中,去追溯他们那些零星的、不知真假的痕迹。 秦琢第一次对自己失忆的事实感到难以接受。 他曾经拥有过的,只是他把一切都遗忘了。 “他们,已经不在了。”秦琢试图用尽量平淡的语气,来称述这个事实,“诸神,也销声匿迹了。” 周负回忆了一会儿,才道:“羲皇早已离世,但是娲皇……”他也带上了几分茫然,“我不清楚娲皇的状态,但是在黄帝执政末期,也就是共工撞倒不周山的那个时候,娲皇分明还活着。” 从羲皇到黄帝,中间隔了数百年的岁月,以人族的寿命绝对不可能活这么久。 但在不周山倒塌之时,娲皇也的确现身于世,以五色石修补了山海界受到的重创。 秦琢暗淡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 第44章 秦琢满心希冀:“莫非……女娲娘娘还活着?”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去抱女娲娘娘的大腿了? 周负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也不清楚吗……”秦琢有些遗憾,双眸又暗淡了许多。 周负最见不得他露出这种表情,一旦秦琢的脸上流露出诸如遗憾、忧虑、悲戚之类的表情,他的心就跟针扎一样疼。 但他嘴笨又迟钝,不知该怎么安慰秦琢,只好急忙绞尽脑汁猜测起来。 “也许她和白帝一样,吃了某种不死药?或者是烛九阴、帝俊那几个能操纵岁月的神灵,赐予了娲皇一副长生不老的肉身?” “可惜即使是女娲补天,那也已经是近五千年前的事了啊。”秦琢悠悠长叹道,他希望娲皇还活着,可是他的理智告诉她,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他按住了心口,感受着胸膛左侧强劲有力的心跳,目光有些迷蒙了:“周负,等我离开了昆仑,我想去祭拜他们。” 周负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阿琢在难过。 周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应该陪着阿琢去的,去看看如今羲皇和娲皇的祠,他渴望和阿琢一起承担那些悲伤与痛苦。 他还想去看看阿琢成长的地方,去看看那些活得热闹精彩的生灵,去看看他守护了数千年的山海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可是他也有他的责任,他还不能离开众帝之台。 敏锐地察觉到周负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秦琢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周负道:“你别难过,你伤心了,我也会感到伤心的。” 秦琢转向了他,这句话说出来,几乎已经算是在明示了。 说句实话,秦琢的追求者从来没少过。 秦琢自小便生得金相玉质,秦家主接见来客时,也总喜欢把他带在身边充门面。 虽然他修为低微,不似差不多同龄的秦思慎那般外表出众又天资卓绝,但胜在性情温良敦厚,平日里又好说话,颇得族中小辈喜爱。 小辈们回去和家中长辈一提,各门各户的话事人就对秦琢添了几分好印象。 秦琢辈分高,但总有人不缺辈分大年纪小的亲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总会把秦琢也列入备选——秦家主已经帮他婉拒好几批媒人了。 若家中闺女性子烈、脾气急又好武斗,长辈怕夫妻出现龃龉最后直接打起来,免不了考虑一些性子较软的公子。更有怕女儿受气的父母放出话来,女婿的修为绝不能比女儿高! 比如秦琢,那些女儿奴们就很满意。 样貌出色、谈吐斯文、辈分合适、工作稳定、师承正统、身世清白,更重要的是,他打不过自家闺女! 也有些人家支持女儿自己选择伴侣,年纪尚小的姑娘们不会考虑太多,见秦琢长得俊秀无匹就暗许了芳心。 甚至曾有某家的女中豪杰扬言道:“自古英雄配美人,我自己就是一等一的英雄,那么选夫婿时当然要找个美人了!” 而美人本人吓得整整一年都躲着那家的姑娘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掳去了。 男子嘛,也不是没有,但都表现得比较隐晦,秦琢反应过来后也客气地拒绝了。 可是周负…… 秦琢有些头疼了,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周负就是这种态度,莫非他们以前真的有过什么? 也不太对啊,周负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还不如小鵹放松呢。 他想了想,决定直接问本人:“周负,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周负的睫毛扑扇了一下:“认识?” 他有些茫然地回望过来:“我从诞生时起,就坐在这里了,然后突然有一天,你来到了众帝之台上。” 第56章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露出温情的笑意,似乎在回味初见时的惊鸿一面。 “昆仑山上的积雪万年不化,但昆仑地界其实很少下雪,你来到帝台的那一日,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 说到这里,周负低下头,嘴角挂着腼腆羞涩的笑意,耳根红如滴血。 “你行色匆匆,好像在找什么人……然后你就看到了我,径直来到了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生灵。” 秦琢好奇道:“然后呢?” “然后,你叫我‘周负’,那时的我还没有名字,你给我起了名字,我好高兴……”周负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得犹如喃喃自语。 他仿佛沉入了一场酣畅荒唐的大梦里,梦里有他无法触及的所有。 原来如此! 秦琢用指节蹭了蹭下巴,觉得自己懂了。 这家伙是不是把他当爹了? 就像刚破壳的小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是妈妈,周负第一眼看到的活物是他,那岂不是说…… 秦琢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暗含着几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失落。 再看周负时,他的神情顿时带上了对自家子侄的关怀。 此时的周负还没意识到,秦琢的思维正在往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狂奔。 怪只怪周负没说清楚,虽然他看到的第一个的生灵的确是秦琢,但周负生而具有神通传承,并非懵懂无知的普通孩童,更何况他当时已经不算小了。 他们的话题早已偏出八百里,不过好不容易进昆仑一趟,秦琢并不打算马上离开,他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周负来解答。 消化完周负告诉他的一大堆信息后,秦琢便向他提起了充满意外的常羊山之行。 “对了,周负,你先前不是让我去探查刑天的情况吗……” 秦琢详细地向他讲述了一路上的见闻,末了又问他道:“那个白衣人到底是谁?” 他知道周负肯定认识那个白衣人,甚至对白衣人的性格有一定了解,不然周负也不会任由对方敲晕自己。 周负实话实说:“那是梼杌。” 秦琢一怔:“梼杌?四凶之一的那个梼杌?” “对,就是他。” 《左传》记载道:“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 传说梼杌是黑帝颛顼的儿子,看上去就像一只人面虎身的凶猛异兽,长着野猪一般的獠牙和一条极长的尾巴,生性桀骜,不服管教。 周负急忙解释说:“梼杌比饕餮那个骑墙派好多了,他一直在抵御穹阙的侵害,只是行事特别激进,独断专行,没有人劝得住他,诸神渐隐后,就更没人管他了。” 他还向秦琢保证道:“你放心吧,在我的印象中,梼杌他只是逞凶好斗,不会胡乱伤人的。而且梼杌早年受了重伤,牙齿和尾巴都被砍下来了,实力大不如前,没有太大威胁。” 秦琢道:“可梼杌为何出现在常羊山呢?他是不是对刑天有所图谋?” “这……我就不清楚了。”周负摇摇头,努力回忆了好一会儿,面上仍是一派茫然之色,“他和刑天根本没有交集啊。” 两人面面厮觑,只好先将此事揭过。 秦琢又问:“你知道我刚刚……诞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说起“诞生”这个词时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周负顿时更茫然了:“什么意思?” “因为据我所知,我曾经变成过小孩子,我不知道孩童形态的我有没有记忆,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秦琢一遍说,一边将曳影剑解下,置于膝头。 周负伸出手,指尖悬在曳影剑上方,引来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嗡鸣声震耳欲聋。 感知到曳影剑传来的情绪,秦琢急忙推开周负的手:“别碰它。” “啊……”周负闻言,心里虽还不明所以,手上的动作已经听话地停下了。 秦琢蹙眉,难得强硬地按住了曳影剑,动作不像安抚,反而像是一场镇压。 被主人这么一按,曳影剑顿时哑火,一动不动地装起木头来。 秦琢直白地对周负说:“曳影剑不喜欢你。” 就跟平日劝谏秦家主一样,直言不讳,毫不拐弯抹角。 摸不准秦琢的意思,周负一下子陷入了惶恐中,耷拉着眉眼,非常受伤。 阿琢是曳影剑的主人。 阿琢的意志就是曳影剑的意志。 曳影剑的态度就是阿琢的态度。 曳影剑不喜欢他。 阿琢不喜欢他! 他被阿琢讨厌了!!! 周负差点原地爆炸,心脏直接停止跳动,面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干净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苍白僵硬起来。 却听秦琢屈指在剑刃上一弹。 “不许动,听话。”他说话的口吻很是严厉,之后便把曳影剑往周负的方向递去,语气随之温和下来,“好了,现在曳影剑不会抗拒你了。” 周负愣愣地接过了剑,脸上又沁出殷红之色,漏跳了好几下的心脏重归工作岗位,并且蹦得更加卖力了。 阿琢揍了他的剑。 曳影剑违背了阿琢的意思。 阿琢的想法和曳影剑相反。 曳影剑讨厌他。 所以阿琢喜欢他!!! 周负猛地一拍胸口,逼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咬死了牙关,才勉强把那一句冲到嗓子眼儿的“我也喜欢你”给咽回去。 不行,不可以。 冷静下来的周负闭了闭双眼,从秦琢手中接过了曳影剑。 阿琢绝不能喜欢他。 但是,但是…… 周负低头,垂下的发丝掩盖了他的侧脸,同时也掩盖了他脸上的情绪。 周负可以有私心,但不周君不能有。 他慢慢地将曳影剑拔出剑鞘,寒芒泠泠如秋水,倒映着他石像般的面孔,深邃的眼眶中镶嵌着一双无望的眼睛。 阿琢,我快死啦。 你千万不可以喜欢我。 不周君需要永远保持清醒和理智,在任何问题上都是如此,周负定了定神,将神识沉入曳影剑内,触动神剑之灵。 这次曳影剑老实多了,主打的就是一个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看出什么了吗?”秦琢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近得能感觉到气流隐隐的震颤。 周负道:“看不出来,曳影剑被封存了太久,灵性流失得厉害,即使是我,也无法看到更多。” 秦琢轻叹:“这样啊……” 周负眼巴巴地盯着他:“阿琢,对不起。” “又怎么了?”秦琢哭笑不得。 “我诞生得太晚了,如果我亲身经历过那些事,就不会回答不出你的疑问了。”周负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闷声说道。 秦琢笑道:“你可是大禹时期的上古大能啊,哪里晚了?” 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一天到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生自己的闷气。 自动代入了长辈的身份,秦琢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揉了揉周负的发顶。 周负不像秦琢一样要出门应酬,身上的穿着打扮也随性而为,就拿头发来说,周负恐怕根本不会梳头发,整天这样随意披散在肩上,虽然仍是乌黑浓密,但历经长久的风吹日晒,难免有些毛糙了。 秦琢的头发向来顺滑,初次摸到这样有些扎手的头发,一时间竟颇感新奇,就多摸了两下。 真的好像黑石子的毛啊,只是更长一些…… 他的思绪宛如脱缰的野马,向一个奇怪的方向发散而去。周负在他的手下转了转脑袋,懵懵懂懂的样子成功地逗笑了秦琢。 秦琢又狠狠地搓了搓他的脑袋,微笑起来。 “我的使命还没结束,再跟我讲讲穹阙吧。” 第45章 “穹阙……”周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似乎还能从发丝上偷到秦琢掌心的余温,“阿琢还想知道什么?” 秦琢道:“比如,穹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周负露出思索的表情,微微抿起嘴唇:“这个……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秦琢略显诧异,“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周负眉峰耸拔,面色沉静严肃:“如果你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实力,那你怎么探究都不为过,但是穹阙及其背后隐秘,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是太危险了。” “你放心,我可惜命了,不会冲动乱来的。”秦琢试图说服周负。 可周负寸步不让:“不行,有些事,光是知晓就意味着危险,我不能让你涉险。” 秦琢在心里衡量片刻,便不再坚持了,态度转变之快,将“惜命”展现得淋漓尽致,作为山海玉书的执掌者,懂得惜命是件好事,因为他的命不只属于他自己,还关系到山海界的万千生灵。 秦琢又问:“那散落各地的山海玉书怎么办?以前的我为什么要把玉简送出去?” 第57章 周负道:“因为你当时的处境很不妙,有很多人在追杀你……” “追杀?”秦琢悚然一惊,霎时间遍体生寒,“我?谁想杀我?”他想了想,“和穹阙有关吗?” “你猜的不错,那些想让穹阙毁掉这个世界的人,试图从你手中夺走山海玉书。”周负的语气依旧平和低沉,浑身都透露着乖巧二字。 但在秦琢看不见的角度,他已然微微眯起眼睛,纤长的睫毛如帘轻阖,掩住了瞳孔中升腾的杀意。 秦琢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有人想要毁掉这个世界啊……” 周负没有接他的话,故意当作没有听见,继续往下说道:“那时的你已战至力竭,无力守护山海玉书,龙马护送你去了人界,借人界昌盛的人族气运隐藏自己,躲避追杀,但是你仍然在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 龙马? 秦琢很快联想到曳影剑的记忆中,大禹时期的他所骑的那只似龙似马、踏水而行的异兽,原来那就是神兽龙马! 昔者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画八卦,谓之河图。 如果自己从小被羲皇养在身边,那么龙马成为他的坐骑,似乎也挺合理? “然后呢?” “你在人界辗转了八百年,诸神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直到帝俊找到了你,将你带回了山海界。”周负皱着眉,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秦琢,“阿琢,你当时为何不向我们求助呢?” 秦琢脊背挺得笔直,满脸无辜:“或许我那时就已经失忆了?” 周负眨了眨眼,思忖片刻,又眨了眨眼。 “有点道理……” 秦琢顺着这个思路分析:“你也说了,当时的我在不断地衰弱中,正常情况下,自修自得的灵力会消失吗?显然是不会的,说明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中了敌人的暗算。” 突然从讲述者变成倾听者,周负觉得阿琢说的很对,并为他送上掌声。 秦琢道:“……你别急着鼓掌,先听我说完吧。” 他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的记忆、我的修为,都被敌人以某种手段销毁殆尽,若修为是慢慢跌落的,那么很有可能,我的记忆也是一点一点被蚕食的,所以当时慌不择路躲进人界的我,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周负两只眼睛都大了一圈,心想,阿琢对他自己也好严格啊,暂入人界躲避之举都被他批判为“慌不择路”了耶。 “龙马带我去了人界,那龙马呢?难道没有和我在一起吗?”秦琢拍了走神的周负一下,那动作,那神情,活像是讲学的老先生逮到了一个不专心的学生。 周负急忙把思绪拉了回来:“龙马护着你出逃,到人界时他已经撑不住了。” 接下去的话不用细说了,秦琢顿时怔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哀戚。 “龙马……龙马也不在了啊。” 秦琢垂眸,指尖轻轻抚过怀里的曳影剑,抱紧了剑鞘,似乎要将整把神剑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从羲皇的时期到大禹的年代,龙马一直陪伴着他,最后还为他而死,而他本人却自私地遗忘了一切,抛弃了一切。 小鵹说的没错,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即使是长生久视的神灵与神兽,也会淹没在岁月的浪潮中。 这些只是秦琢知道的,那他不知道的呢?为了保护山海界,为了对抗穹阙的侵蚀,已经牺牲了多少无名的英灵? 天道煌煌,唯有死亡是绝对公平的。 周负默不作声,只是默默将上半身往秦琢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秦琢将自己的思绪从哀悼中拔了出来,振作精神,继续推测道。 “我没有向熟人们求助,但你们一定在寻找我的踪迹。我猜,其实并不是找我用了八百年,而是那时的人界比山海界安全得多,所以你们才没有立刻带我回来。” 周负听得一愣一愣,他没想到他才讲了几句,阿琢却能从中推出那么多东西来。 阿琢真的好厉害!周负心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说到最后,秦琢又拐了个弯道:“不过,这些都只是我基于自己的性格做出的猜测罢了,而具体事实如何,只能等我恢复记忆后才能揭晓了。” “嗯嗯嗯!”不管秦琢说什么,周负只顾点头。 秦琢瞥了他一眼,眸中满是无奈与纵容,他又摊了摊手:“所以,我回到山海界后依然没能解决失忆的问题,并将山海书拆开送了出去,能保存一片是一片……哦,我是不是还跟你说过,不要太早告诉我真相?” “对,你当时说,如果在未来见到了失忆的你,先不要告诉你。”周负忙不迭点头。 “这不合理。”秦琢斩钉截铁道,“不管为了什么,我都应该尽快恢复才对,而不是故意这样拖拖拉拉的。” 周负黯然道:“我不知道,你没有告诉过我。” 秦琢道:“你知道的隐秘更多,你不妨替我猜一猜,当时的我在想什么?” 闻言,周负的眉头皱成一团,他纠结地仰着脖子对着苍穹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猜不出来”。 见秦琢神色有些不愉,周负连忙找补:“阿琢当时已经料到了自己会完全失忆,因此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来,阿琢这么聪明,一定会提前布置,既然如此,阿琢怎么知道拖延恢复不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呢?” “计划中的一环吗……”秦琢用食指一下一下轻点着剑鞘,合着心跳的节奏,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 周负安静地等待着,没有打断他的思考。 秦琢忽然又问道:“当年……你最后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 “祖秦历487年,也就是1757年前。”周负立即回答,语速极快,仿佛这几个数字已经在他心里被默念了千百次。 秦琢倒吸一口冷气,帝台上的寒风切向喉管,毫不留情地灌进他的胃里。 “这么久?!” 那岂不是说,晋朝建立后不久,他就彻底失去记忆了?! 他茫然地揉着太阳穴,看了看周负,又看了看天空。 “那这一千八百年的时间里,我在哪里,我又在做些什么?”秦琢的眼神直愣愣的,“诸神都不管管我吗?” 这不是一年两年,这是整整一千七百五十七年啊!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段将近两千年的时光中,他这个本该冲锋在对抗穹阙一线的人完全缺席,全部的重任都压在了周负等人身上。 秦琢望着远处漆黑的墨点,只觉如鲠在喉,难受得厉害,前所未有的苦涩从他的心底汩汩地流淌出来,逐渐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腰身、胸膛……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这本该是他的责任,可他消失了多少年?他又错过了多少事? “周负……”秦琢的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从胸腔发出,沉闷而微弱。 “我在。”周负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那样轻柔而坚定的回应声,仿佛是在亲吻他的耳郭。 秦琢的手也在控制不住地轻颤着,他往旁边摸索了两下,宛如溺水之人,无论有没有救命的稻草,都试图去抓住一些什么。 什么都好…… 他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深邃的穹阙,甚至忘记了眨眼,冷风刮过了他的眼睫,激起一阵阵痛苦的战栗。 周负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了秦琢的身边。 秦琢抓了两下,准确地握住了周负的手掌。 他的五指越收越紧,似乎要从周负身上汲取那一丝聊胜于无的力量。 周负不但任他牢牢攥着,还反握了回来,他的骨架虽然比秦琢大一点,但还不足以完全包裹住秦琢的手。 他悄悄看了看秦琢的表情,见秦琢没有特别的反应,便大着胆子伸出另一只手,将秦琢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拢在了掌心里。 秦琢回顾神来,瞥了周负一眼,没动,也没说话。 周负心里不禁发虚,吊着一桶水般七上八下,他毫无底气地想。 阿琢本来就心情不好,他这样做,会不会太冒犯了…… 于是他便讪讪笑了一下,想缩回手的时候,却发现秦琢握得更紧了,他茫然地抬头看向秦琢,又见秦琢竟把两只手都递了过来。 “阿琢……”周负懵懂地望着他。 秦琢垂下双眼,笑了起来,显得格外温柔:“我也在。” 他能感觉到周负的瑟缩,或许是因为不习惯同旁人亲密接触,但他知道周负是希望能握住他的手的。 秦琢需要周负,恰好周负也需要他。 周负的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将秦琢的双手妥帖地包裹在了手中,指与指相交,掌与掌相抵。 柔软的,滚烫的。 秦家少主秦思源曾多次调侃道,秦琢乃是蓬莱秦家最名贵的昆仑白壁。 此言不虚,这既盛赞了秦琢容貌出色,又暗喻着他肤如白玉,因为长年执笔,指关节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掌心干燥温暖。 第58章 周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旋即被冰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不,不能占阿琢的便宜。他在心里义正词严道。 所以,他只是老老实实地拉着秦琢的手,连多一寸肌肤接触都不肯,仿佛再抓紧一点,秦琢就会丢下他扬长而去一样。 众帝之台好似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无论何时举目远眺,都只有一片干净的白茫茫。 风很大,天很低。 天地浩大,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着。 秦琢的一袭黑衣被风吹紧了,缠在身躯上,陷进皮肉里,整个人愈发清瘦——倒不是因为秦家亏待他,只是这冰天雪地中,仅穿一身单衣,看着就让人觉得寒意丛生。 但秦琢一点都不冷。 暂且不说他暴涨的灵力御寒能力不差,光是被他吞下肚的山海玉书就在源源不断地散发暖意,顺着经络与骨骼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还有周负,刚刚触碰到周负时,秦琢便腹诽他冷得跟石头似的,可不消片刻,周负的体表腾起了丝丝缕缕的白烟,竟是当场催动灵力,直接化身成一座人形火炉。 温度从周负的指掌之间攀爬而上,顺着双臂蔓延,潜入了秦琢心里。 第46章 无论周负多么贪恋秦琢身上的温度,秦琢都是要离开的。 刑天还在等他,孟休和黑石子应该已经碰上了,只是梼杌不知身在何处,不过周负说了梼杌不会胡乱伤人,万象洞的道人们怕是白跑一趟了。 帝台之行令他收获良多,但知道的越多,随之而来的问题也越多。 秦琢暂且将好奇心按下不表,他明白这些都是他还不能接触的东西。 要尽快强大起来啊…… 他回过头,最后深深地望了周负一眼,迈步走下了众帝之台。 穹阙还在那里,知道了它的厉害后,秦琢反而不敢轻易靠近了——即使这个穹阙是无害的。 西王母为镇压穹阙而沉睡,诸天神灵恐怕也是如此,大荒的帝俊将他从人界带回,也许会比周负更清楚他当年的谋划。 只不过山高水长,大荒太过遥远,他若想去大荒,一来一回不知几多时日,需提前好规划行程,然后再动身。 还是先回常羊山再说吧。 周负叫了小鵹送他,秦琢刚走到山下,就见羽毛艳丽的鸟儿在前方等他。 小鵹振了振靛青光泽的羽翼,一副格外高兴的模样:“昆玉阁下。” “小鵹,辛苦你了。”秦琢含笑招呼,任由小鵹拔地而起,落在了他的小臂上。 小鵹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珠子灵巧地左右转动,秦琢身上的气息让她很是安心,忍不住在秦琢身上蹭了又蹭,就差打个滚儿了。 见一只可爱的鸟儿肆意玩闹,秦琢的笑容愈发开怀,指尖抚过羽毛,眉眼间淡烟似的愁绪也被一扫而空。 小鵹下意识地用短短的喙去追逐秦琢的指节,谁料秦琢摸了摸没两下,就极克制地收回了手。 “我们走吧。” 记载着西王母事迹的玉山书简出现在掌中,桃花真灵落于额头上,光辉再次护住了他,让他能避开昆仑禁忌在此间行走。 这个禁忌防范外人闯入无主的昆仑,秦琢当然不算外人,但他的气息与千年前毫无相似,古老的禁忌竟认不出他来了。 小鵹轻盈地上下翻飞,为他引路,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最后被风雪淹没。 周负端坐帝台,垂着漆黑如夜的双眼,仿佛一尊云间的神祗,用慈悲而冷漠的目光注视下界的芸芸众生。 西王母沉睡,昆仑山无主,不周君代掌神山权柄,昆仑地界内皆是他的耳目。 忽然,天空中聚集起黑絮般的乌云,黏腻浓稠,看着就令人心烦意乱,恨不得将黑云扯下来搓洗干净。 雷霆在天际张牙舞爪,劈开了混沌天穹,霎时间点亮十方大地。 这末日降临一般的景象没有让不周君产生丝毫的惊慌。 周负微微抬起下巴,浑身透露着说不出的孤傲凌厉,褪去温情的眼神溢满了冷意,勾起的嘴角在不经意间挑出一丝讥讽。 “滚。” 他厌恶地对虚空低语道。 无形的压迫感顿时弥漫开去,煊赫着不周君的无上威能,磅礴的灵力在他的周身酝酿,散发着死亡与杀戮的气息。 苍穹外,那些存在纷纷收回了窥探的视线,不敢招惹这位心狠手辣的镇守者,生怕他发起疯来直接拉着所有敌人同归于尽。 乌云溃不成军,苍穹重归明澈,浓日垂下的光芒薄得如同灵柩上的轻纱。 周负鼓荡张扬的气息也平静下来,他一动不动,也未展露出半点疲惫之态,只是缓缓合上了古井无波的双目。 他就这样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无知无觉的石像,连狂风也撩不起他堆叠的衣襟。 帝台恢复了常年不变的死寂。 ………………………… 秦琢刚从摩星岛出发,前往诸夭之野的那天,刚好轮到许云烟休沐。 许云烟不像谭奇那么爱玩,但仗着天资不错,也没花太多心思在修行上,早上便去悬镜堂找养父撒娇讨了些点心吃,顺便也看一看据说恢复了正常的秦天策。 唐太宗李世民藏在秦天策的壳子里,言笑自若,与常人无异。 这具身体的父亲,悬镜堂主自是欣喜若狂,逢人便说孩子开窍了,秦家上下都感慨这位鳏居的堂主总算是熬出了头。 许云烟与秦天策随意聊了一会儿,发现这人挺正常的,但这十八年的记忆是一丝也无,还需要悬镜堂主多费心思。 不过十八年的傻子都教过来了,教一个聪颖的孩子简直比带薪休假还舒坦呢。 但不知为何,看着眸光清明的秦天策,许云烟总觉得别扭得紧,分明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却总觉得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这种感觉缭绕心头,挥之不去,于是许云烟没在悬镜堂中坐多久,就不顾悬镜堂主的挽留,以怕打扰他们办公为由,匆匆告辞了。 出了悬镜堂,那股怪异之感总算散去了些许,她拍了拍胸口,望着慢慢爬到正中央的那轮红日。 怎么回事? 许云烟皱着眉头,悬镜堂主秦比鸿是她姐弟的养父,秦天策自然也是她的弟弟,天策这幅样子充满了违和感,但若要她说说哪里不对劲,她又描述不出来。 她的灵感远超常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觉得别扭。 毕竟她只凭知觉就能抓住半夜打算去偷吃的谭奇,这样的直觉帮了她不少次,虽然没干成什么大事,但这二十多年也算是顺风顺水。 天策……真的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天策吗? 许云烟忧心忡忡,脚尖碾着路边的碎石,用柔力缓慢地将其研磨成了砂砾。 可是天策刚回秦家时,就已经被拉去接受了一顿检查,如果这不是天策本人,早就被长老执事们查出来了,哪里还轮得到她? 许云烟跺了跺脚,抖掉了鞋底沾上的粉尘,看着还在升高的太阳,决定提前去八珍馆吃个午膳。 本日当值的弟子们可以让八珍馆免费送到屋中,只是要稍微晚一些,可惜许云烟今日休沐,想让八珍馆送,就得加钱。 这是陈师傅想出来的法子,他向来精明,每一笔账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容不得半点纰漏。 但陈师傅的女儿陈聆儿,那位秦家唯一的外姓长老并没有遗传到这一点,也万幸她没有遗传到这点,否则弟子们想从她那儿请教点修行心得,恐怕得砸好些宝贝进去。 该省省,该花花,许云烟从来都是亲自去八珍馆用膳的,今天也不会例外。 她路过校场时,略作停留,看着年轻一辈的弟子们挥汗如雨,一板一眼,弟子比斗中刀剑交错,碰撞出许云烟熟悉的脆响。 嗯,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修炼、习武、读书,课余时间发展一些兴趣特长,例如琴棋书画、歌舞百艺,许云烟还记得与她同届的秦思慎在研究墨家机关术,几乎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 只有这样,才能在秦家的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 无论本家、旁支还是外姓,只有天资上佳的弟子能留在摩星岛,其余的在成年后都会被分到蓬莱十一岛各处,经营秦家的世俗产业。 这种制度没有空子可钻,秦家完美继承了大秦严而不苛的律法之道,即使是宗主后代,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秦家没有严格的内外门之分,但众弟子普遍默认,留在摩星岛的才是内门弟子。 秦琢不算,他根本没有在本家上过学,归来时已经加冠,看在秦老家主的面子上,非但让他留下了,还混上了玄鸟阁阁主。 别误会,许云烟很喜欢她家阁主,只是秦琢没吃过其他弟子的苦,她对这一点深感遗憾。 蓬莱十一岛外,秦家并非没有商铺田地,只是为了防止手伸得太长,多数是出资雇人管理,定期查验账本,不定时地派弟子巡查,防止出现中饱私囊、鱼烂取亡之事。 第59章 许云烟突然心神一动。 要不吃完饭后就去试刃堂看看吧? “试刃堂”是蓬莱秦家颁布任务、挂出悬赏的部门,也是那些天资欠佳的外门弟子的上升渠道之一。 不少外门弟子都是通过大量的功勋,一步一步重归摩星岛的。 而内门弟子也有一定的指标,许云烟不喜欢拖拖拉拉,刚过完元宵就连着接了几个任务,完成了当年的指标。 本来今年已经可以歇着了,但许云烟此时却荒谬地生出再去接一个任务的想法。 看来是出什么事了。 许云烟相信自己的直觉,定是试刃堂颁布了一个让她不得不跑一趟的任务。 不急,先吃饭,吃饱了才好干活嘛。 酒饱饭足的许云烟溜达着翻过几个山头,到了离鲸鲵渡最近的一个大院,那就是试刃堂的所在,为了方便接下任务的秦家子弟出行,试刃堂出门就是驰道,拐个弯就是渡口。 只是苦了试刃堂当值的弟子们,每天翻山越岭地上班,事务繁忙又容易出错,起早贪黑都是常事。 秦家有一个分辨各脉弟子的方法流传甚广: 习惯于成群结队,走路带风,目光锐利,大概率是悬镜堂的。 一脸“我超有钱”,打扮新潮悦目,出手阔绰,大概率是藏珠堂的。 从早到晚面带微笑,说话讨喜,热情洋溢,大概率是报李堂的。 耐心细致不浮躁,情绪稳定,却总是略显疲惫,大概率是回春堂的。 气质平和,偶尔会发出奇怪的笑声,随身带零嘴,大概率是百兽苑的。 寡言少语,偶尔身怀异香,时常灰头土脸,大概率是百草苑的。 做事不紧不慢,文质彬彬,好说话又很有原则,大概率是三个藏书阁的…… 而那些眼眶青黑,脾气一点就炸,说话句句带刺,不用想,绝对是试刃堂的,并且那天必定当值。 离开工作岗位,试刃堂的弟子多数也是阳光开朗好青年,只能说,试刃堂的工作令人面目全非。 许云烟先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才缓步踏入了试刃堂的大门。 “领任务往左,接悬赏往右,找堂主往后面走。” 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那是试刃堂的守卫,同是守卫,这名弟子的精神面貌与谭奇全然不同。 许云烟早已习惯,她向守卫点头致意,见他整个人都快化成水摊倒在地上,又必须强撑着站直身子,不禁流露出几分怜悯。 可守卫已是试刃堂一脉最轻松的工作了。 往左拐,跨过偏厅门槛,出现在眼前的是三面挂满竹片的大墙,竹片正面写着任务的编号与梗概,反面则是具体要求,这些字都是试刃堂弟子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许云烟的修为已至炼精化气后期,刚好可以接第二面墙挂出的任务。 第一面墙上多是一些找猫抓狗的闲杂活计,还有忙不过来的堂主发出的求助信,先前许氏姐弟帮藏珠堂整理灵宝的活儿就是这里接的。 这面墙也不乏镇妖除祟一类的民间委托,而且这类威胁到百姓安全的任务优先度极高,挂了三天没人接下,就会强制下发到离出事地点最近的秦家子弟与客卿处。 即使接到任务的是一名长老,若无优先度更高的事务在身,也不能推脱。 第二面墙堪称包罗万象,什么都有,难度较之前者更大。 至于竹片最少的第三面墙,若想接上头的任务,起码得到炼气化神,许云烟也懒得多看。 一眼扫过,尚未看清上面的字,就锁定了要找的任务。 就是这片了。 第47章 许云烟目不斜视地走上前,不等看清竹片上的字,就径自将其摘下。 “润风,你也是来领任务的吗?”一个婉转如黄鹂的嗓音在许云烟身后响起,温温柔柔的,仿佛微风拂面,令人顿觉神清气爽,“你不是说今年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吗?” 许云烟自然地回过头,果然看到了一个娇俏的小姑娘,鬓边簪花,捧着白瓷罐子,又惊又喜地望着她。 “昔矣!”许云烟也向她招手。 来者是百工苑一脉的弟子,名唤墨柳,字昔矣,她的师尊公输类是当世一位声名远扬的机关大师,秦瑞继位之初便再三前往拜谒,历经多年才请到公输大师出山相助。 公输类刚至秦家,就担任了百工苑之主,而作为公输类唯一的亲传弟子,墨柳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别看她的身形娇小玲珑,面容也带着一股纯质的孩子气,实际上已过桃李之年,比许云烟姐弟俩还年长几岁。 墨柳抿唇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嘴边的梨涡俏皮狡黠,腰身款款,走到许云烟身前,探头去看竹片上的字迹。 “真是稀罕事儿啊,你今个儿怎么想起到试刃堂来了?总不能是月钱不够花了吧?”墨柳说话时带着明显的燕京口音,和许云烟这种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完全不一样,听得周围的人咧嘴直乐。 不过蓬莱十一岛虽说也算江南地界,但毕竟位于东海之滨,虽然同属吴语体系,当地方言的腔调中还是带着七分源于沧海的粗犷。 墨柳刚到摩星岛时年纪还小,听族中老人用方言聊天,误以为他们在吵架,好几次被吓得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 许云烟上下抛了抛竹片,将其夹在指尖转了几圈:“突然兴起而已啦,你还好意思说我呢,到底是谁一到月底就到处哭穷啊?” 墨柳撅着嘴嘀咕道:“这哪儿能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咱百工苑特烧钱,我家师尊一锤千金,以前不是照样连我一个娃儿都养不起?” 公输类愿意加入秦家,未必是被秦家主的求贤诚心打动,也可能是因为秦家真的有钱,供得起公输类师徒研究机关术。 设计图要钱,原材料要钱,工具要钱,制作要钱,失败了浪费钱,不好用白花钱,样样都要钱。 他们百工苑穷啊—— “咦?”墨柳看完了任务竹片上的字,“你怎么挑了个这么远的?” 许云烟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拿了个蜀地的任务,是秦家旗下的店铺报上来的,言说蜀地嘉州似有妖邪作乱,就向本家求助。 她挑起一边的眉毛,看来出事的就是嘉州了。 “都说了我是随便拿的啦,我去问问试刃堂的同门,看一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昔矣你呢?”许云烟抬头,眉眼含笑。 墨柳微微蹙眉,举起手上的白瓷罐子:“我是来给试刃堂主送药的,他先前除祟时受了些伤,不重,但那邪祟力量诡异,不太好治呢。” 许云烟奇道:“你何时干上回春堂的活儿了?” “是敬终托我来的,三长老让他送药,但他半途忽然被家主叫去了。”墨柳解释道,“据说我们家主着急得很呐,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说罢,她叹了口气,眉宇间略带愁绪,不知是在担忧家主,还是在担忧秦思慎。 秦思慎乃是三长老的长孙、回春堂主的长子,虽然他对岐黄之术没有兴趣,领的也是家主直属的听澜轩的差事,但帮长辈送点东西也正常。 许云烟斜睨着她手上的罐子道:“试刃堂主在后堂,你到偏厅里来做什么?” 墨柳嗔了:“这不是瞧见你走进来,特意过来打招呼嘛!咱俩那么多天不见,你竟然一点儿都不想我吗?” “想啊,怎么不会想你呢!”许云烟笑嘻嘻道,“只是听闻百工苑长的研究到了关键时刻,我摸不清你那边的情况,没敢贸然打扰嘛。” 一说到师尊的研究,墨柳蹙起的双眉顿时舒展开来,呈现出雨过天晴之态,眼中隐隐流露出骄傲的神采。 “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她矜持地留了个小钩子,全然不顾已经被勾起好奇心的许云烟,径自如脚下踩着云霞似的,飘到后堂去拜见试刃堂主了。 “哎,昔矣,你这人!” 许云烟撇撇嘴,转身向一名待命的试刃堂弟子走去。 “这位师兄,这个任务的卷宗能给我看一眼吗?” 那名弟子似乎是熬了好几个大夜,脸色苍白,眼神呆板无神,看人都得眯着眼睛,似乎随时都会昏睡过去。 听到许云烟的话,那弟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 他道:“我看看……哦,这个啊,稍等,我去将卷宗取来。” 他同手同脚地走出了偏厅,动作僵硬,仿佛随时会摔倒,甚至忘记招呼上许云烟一起,梦游一般往正堂去了。 看来试刃堂最近特别忙,许云烟对当值弟子打瞌睡的情况早已熟视无睹,但作为一名正儿八经的修士,困成这样也是难得。 ……可怜。 不像他们玄鸟阁,假期只有多没有少,阁主人美心善,从不压榨下属,除了修为低了一点,但有他们护着,也不怕被别脉弟子欺负。 若不是试刃堂薪俸高、晋升快、资源多、人脉广,谁愿意来这鬼地方遭罪啊?! 第60章 许云烟跟着那弟子来到正堂,正堂树立着一排排陈年大木柜,上头的卷轴都快堆到天花板了,有几名年纪尚小的弟子穿梭其间,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被翻乱的卷宗。 带路弟子一看就知道已经到了许云烟该叫师兄的年纪,在试刃堂高低得是位管事,熟门熟路经验丰富,随意扫了一眼竹片,就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细长竹筒,倒出一个崭新的卷轴。 “给,哈——嘁——”他把卷轴递给许云烟,最后还是没忍住,捂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双眼惺忪,睡意朦胧。 许云烟不忍道:“这位师兄,要不你去歇一会儿吧?” 她真的很怕这位试刃堂师兄当场猝死啊! 那弟子摆了摆手道:“不,我们堂主人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不是照样连续工作了好几个月?我们这些弟子哪里敢休息。” 许云烟大为震撼,再次对试刃堂上下这种“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工作氛围佩服得五体投地,并表示敬谢不敏。 她先拜谢了这位师兄,顶着他催促的目光展开了卷宗,一目十行地草草浏览一遍,大概知道了蜀地是怎么回事。 嘉州的冶铁业、盐业在秦汉时期就已相当发达,嘉定丝绸远近闻名,其中有好几样都是朝廷贡品,而论起风景名胜,当地的峨眉山也以雄、秀、奇、险、幽享誉天下,文人骚客络绎不绝,嘉州也算是个富庶之地了。 然而就在近日,嘉州有许多百姓一夜间无故暴毙,其中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青壮男子,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的顶梁柱一倒,一个好端端的家庭顿时陷入了困顿。 主母有本事的还好,家里产业尚存,好生经营也不难过,换作是普通农妇,一朝守寡,膝下儿女年幼,即使还有几亩薄田,一个妇人也干不过来,丈夫之死可真无异于天塌。 一时间,嘉州处处可见招魂幡、时时可闻悲泣声,刺史急得团团转,上书奏报朝廷后,就和都尉上峨眉山去找仙门修士前来查看了。 峨眉山上有数个不大不小的仙家门派,占据了这块洞天福地后倒也和平共处,世称峨眉盟。 嘉州的刺史与都尉来请,他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理,峨眉盟中的幽兰坊、纯阳道、雪芽宫当即就派了弟子下山卫道。 可惜他们在嘉州追查了三五日,都没摸到凶手的影子,整个嘉州死气沉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能离开的富豪都拖家带口地去外地避难,只剩下走不了的穷苦人家终日惶惶。 秦家在嘉州雇佣的都是些普通人,做的是蜀锦生意,一看峨眉盟不顶用,心里更是害怕,便一封书信求到秦家来了。 “这么严重吗?”许云烟禁不住惊呼一声,“这种任务为什么挂在中间,怎么想都应该交给炼气化神期的修士解决吧!” 那师兄慢吞吞道:“你先看完。” 许云烟便接着往下看。 原来秦家刚好有一位太上长老云游到了蜀地,听闻此事后立即去了嘉州,虽不知眼下战况如何,但有一位炼神还虚期的大能坐镇,这种遮遮掩掩的凶手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但这个任务依然挂了出来,就当给那些实力不错的弟子开眼界了。 “有位太上长老来了……不知是哪一位太上长老?”许云烟向试刃堂的师兄打听。 师兄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几乎要闭上了,听到她的话,便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是家主的四堂叔,秦宏声老前辈。” “我们家主的四堂叔?” “嗯。” 许云烟顿时来兴趣了:“原来是怒涛先生?早闻怒涛先生大名,有此良机,我当然要去见识一番!” “你接了?”师兄将眼皮撑开了一些。 “接了!”许云烟收好卷宗,爽快应道。 师兄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去门口登记吧。”言罢便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回了原位,一边整理誊写着各类文书,一边为其他弟子解答各种疑惑。 许云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就从试刃堂出来了,刚一走出大门,感觉呼啸的凉风都可爱了许多。 下午打点行囊,晚上与玄鸟阁一脉的同僚们换班,次日一早,她便踏着灵剑,赶往嘉州。 ………………………… “你要带我去哪儿?” “跟着就是了。” 闻言,秦琢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这一路还真是坎坷啊,他心情复杂,被催促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他刚到常羊山就撞上了梼杌,随后干脆利落地被一击敲晕。 不久前一出昆仑地界,居然又撞上了梼杌,被这位恶名在外的凶神挟持着往南边走。 梼杌还是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两把匕首交叉着别在腰后,一根带着细绒毛的长鞭代替了腰带的作用,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一只手放在秦琢肩上,牢牢地控制住了秦琢的动作,作为极端好战者,他对力量的掌控妙至毫巅,秦琢没有受伤,但完全逃脱不了。 “梼杌。” 秦琢试探地唤道。 闻言,梼杌放缓脚步,垂首看向他的发顶:“什么事?” 果然是他!秦琢摸了摸右手的手腕,图腾上的热意早已被深秋的冷风吞噬殆尽。 周负没有关注这里,他一旦遭遇危险,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援,周负说梼杌行事随心所欲,自己必须万事小心,尤其是不能激怒梼杌。 于是,秦琢想了一会儿,竭力用轻快从容的语气搭话:“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梼杌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瞬息间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嗤出一声冷笑:“我好不好,昆玉阁下不应该最清楚了吗?” 完蛋,说错话了! 秦琢心头一凛,莫非梼杌和他有旧怨未解,眼下趁他虚弱,伺机报复? 这么要命的事情,周负怎么没跟他说啊! 第48章 秦琢侧过脸,飞快地瞥了一眼放在肩上的手。 梼杌身高九尺,手掌宽大厚实,和他略显清癯的身材不太相配,这样的一双手应该属于健硕的武夫,梼杌虽高,但却瘦削得有些怪异了。 看起来很像是重伤未愈啊,秦琢心想。 周负说他早年受了伤,尾巴和牙齿都被人砍下来了,现在看来梼杌的伤势比他想象的重得多。 然而就算梼杌伤得再重,也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好在梼杌只是将他挟持,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梼杌的这种态度更令秦琢忐忑,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迟迟未能落下。 秦琢不说话,梼杌也没有要开口的想法。 两人就维持着沉默,一路向南疾走,但凡秦琢稍微慢了一点,梼杌都会不耐烦地推着他,催他快一些。 他们避开了官道,尽挑偏僻的小路行进,不知过了多久,梼杌突然看了看天空,本就冷峻万分的神色愈发严肃了,隐隐还带着几分严阵以待的凝重。 “怎么了?”秦琢下意识地问道。 梼杌收回目光,低头望向他,勉强回答道:“有人追着我们过来了。”停顿片刻,又道,“真是麻烦,你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那袭白衣就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了原地。 秦琢愣愣地看着梼杌曾站立的地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曳影剑的剑柄。 梼杌对他就这么放心? 他们以前的关系到底好不好? 是战?还是逃? 只不过是犹豫了一刹那,秦琢就感知到梼杌远去的气息在快速地接近,眨眼间就到了身侧。 但是他看不见梼杌的身影,即使知道梼杌已经回来了,周围仍是寂静得可怕,连风路过的声音都清晰了许多。 ……不,太安静了。 此方天地的生灵都不敢高声语,唯恐惊动了某只潜伏的凶兽。 是试探吗? 秦琢心念急转,便故作轻松,不动声色地松开了紧握剑柄的五指。 放轻了呼吸,全身心地投入感知中,放任神识与天地冥冥相合,从中抓取那一丝丝的不同寻常。 他兀的微笑起来,带着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负手而立,微微抬起下颌,端起了大家子弟的风雅姿态。 “你回来了。”秦琢的语气充满笃定之意,状似无意地问道,“是谁跟过来了?” 梼杌的身影自阴影中浮现而出,先是头部,然后是脖子、胸腹、双腿,就像是从水面下钻出来的一般。 秦琢目光匆匆一扫,发现梼杌缠在腰上的长鞭竟不见了踪影。 梼杌并未解释自己方才已回来却不现身的行为,只是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口吻,回答了秦琢的疑问。 “一个是现任刑天斧之主,你比我熟,还有一个我不认识。” 秦琢悚然惊声道:“孟子戚!”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身上确实有刑天斧。”梼杌不以为意。 秦琢死命用指甲掐着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第61章 “没有,用鞭子绑起来了。”梼杌的声音很淡、神情很冷,但话语间却表现出了十二分的耐心。 秦琢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和孟休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谁,但没事总是好的,他悄悄瞄了一眼梼杌,同为四大凶兽,饕餮可比梼杌危险多了。 “那你的鞭子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留在那里吧。” 梼杌眉心一跳,颇为诧异地看着他:“那是我的鞭子,你这么关心做什么?”他蹙起眉头,面上故意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嫌弃。 一句话,就把秦琢噎了个半死。 草率了!这个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哼,鞭子认主,虽万里而自归。”梼杌轻嗤了一声,最后还是解释了。 他又走上前来,指了指曳影剑漆黑的剑鞘:“我们要快点了,你能御剑吗?” 秦琢点点头:“能。” “那就好,还算没有彻底废掉。”梼杌啧啧出声,“走了。” 他抬起一只脚,落在半空又猛地将腿伸直,仿佛踩住了无形的阶梯,一步接着一步拔地而起,向天上走去。 不是万象洞那种踏风而行的手段,更像是凭空造出了某种无形的介质,但梼杌动作很慢,似乎这样的法术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 秦琢拔出曳影剑,轻巧地跳到剑身上,因为不太熟练,左右晃动了两下方才立住。 曳影剑托着他悬浮在离地数尺高的地方,稳稳地不乱动了。 梼杌将眉头拧成一团,不满道:“你就是这么御剑的?” 秦琢莫名其妙,反问道:“不然呢?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御剑?” “呵。”梼杌嗤笑,毫不遮掩地展露着他的轻蔑之意,“踩着一柄剑,跟呆子似的,换了软剑、短剑或细剑就没法使了,这算什么御剑之术?” 秦琢听得心头一惊,这是御剑最为明显的缺点,孟休就是因刑天斧没法使用御剑术才行动缓慢,这也造成了当今修仙界以剑为尊,其他武器皆落于下流。 听梼杌话中的意思……莫非上古时期的御剑术不是这样的? 梼杌别过头,冲着天翻了个大白眼,恨声讥讽他道:“记忆丢了,实力丢了,难道你连脑子也丢了吗?” 秦琢摸了摸鼻子,梼杌这么一骂,竟使他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梼杌凌空漫步,走到他的身侧,指尖含着怒气重重戳在了他的眉心,一道蕴含无数信息的神念随之打入灵台。 “麻烦!仅此一次,你给我记好了!” 言罢,他一提秦琢的手臂,灵力轻吐,顿时包裹住了他们全身,携带着如水如雪的剑光,破空而去。 但见光辉一闪,两个身影划开了一层层的浓云,霎时远遁,利剑一般刺向了天际。 “等——”秦琢的嘴唇刚张开一条缝,就被狂风灌了满喉,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束缚住了,高天咆哮的飓风与他擦肩而过,激起护身灵力的一阵阵颤抖。 梼杌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在他背上拍了拍,嘴角僵硬地微微扯动:“你还是闭嘴吧!” 秦琢微微垂着头,隐秘地笑了笑,梼杌分明和以前的他关系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一张嘴总是不饶人。 想通了这点,他便静下心来,凝神查看起梼杌授予的御剑之法。 只一眼,秦琢就明白梼杌为何会对他踏剑的法术嗤之以鼻了,和他以神识相授的法术比起来,的确是蠢透了。 他知道到了师尊那个层次,可以灵识出窍遨游天地,与日月星辰并行,千里之遥也不过倏忽而至。 而梼杌传授的御剑之法,托神识于剑,身化剑光,裹挟着剑气穿行于虚空中。 光的速度有多快呢?任凭山高水远,往来亦不过瞬息之间。 秦琢越看越兴奋,等到梼杌把他放下时,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心里满是大脑被知识充盈的满足感,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瞧你这点出息。”梼杌显得更嫌弃了。 秦琢回过神来,郑重行礼道:“多谢梼杌兄。” “什么?”梼杌一愣,动作夸张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你这……啧,算了,我懒得跟失忆的人计较。” 秦琢的眼睛都瞪圆了,他又哪里说错了? 好在梼杌心里憋着的那股莫名的怨气似乎逐渐消下去了,不像起先那般剑拔弩张,对待秦琢的态度也平和了许多。 “我们在哪里?” 秦琢打量着周围,这是一片荒野,遍地碎石,和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片荒野都没什么两样——这让他判断不出自己现在身在何方。 更远处倒是有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峦,重峦叠嶂,云雾缭绕,但也只是肉眼能看得到而已,真要靠双腿走过去,恐怕不下数百里之遥。 梼杌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我们在去嘉州的路上。” “嘉州……”秦琢快速地回忆了一番蜀地嘉州的信息,虚虚吐出一口浊气。 他来过嘉州,主要是去武侯祠时路过,顺便拐弯上了峨眉山,和师尊见识一下峨眉山上那些仙门的风采,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 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 梼杌又道:“失忆了,人傻了,这些我都能忍,只希望你胆子没变小。” 秦琢收好曳影剑,朝他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惹来一声轻嗤。 梼杌抖了抖衣衫,似乎对此地的环境很是嫌弃。 他走了几步,又偏过脑袋来斜睨着秦琢,瞳孔的墨色像是在流动,尽数融化成漆黑深沉的不爽。 “跟上。” “我胆大又如何,胆小又如何?你到底要带我去做什么?”秦琢嘴上呛了他一句,身体却很诚实地快步跟上了他。 “不是带你去做什么。”梼杌脚步一顿,向他看来,“你以后都跟着我,不要回蓬莱十一岛了,秦家那些人修为太低,他们护不住你的。” 秦琢却道:“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难道还能保护得了我?” 梼杌面无表情道:“在我身边,总比在秦家安全。” 待在梼杌身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有机会,他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摆脱梼杌,但秦琢没有傻到把心里的想法宣之于口。 秦琢想了想,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梼杌言语中到处透露着对他现状的熟悉,连直接与他打过照面的饕餮都没认出他,即使是周负,也是不久前才以入梦的方式寻到了他的下落。 那梼杌呢?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前几天。”梼杌平静地回答,“我醒的比饕餮早一点,听说他被不周君丢到噎鸣河去后,我赶过去嘲笑了他一通,他把你的事告诉我了,我就顺便查探了一下。” ……嘲笑了一通? 秦琢嘴角轻微抽搐,千里迢迢赶过去嘲笑,听起来很离谱,但放在两只凶兽身上,似乎也很正常。 周负放逐饕餮时,饕餮就说过,他不想看到混沌和穷奇,唯一可以接受的就是和梼杌待在一起,所以这两位的关系应该算是……损友? 有事为朋友两肋插刀,无事插朋友肋骨两刀的那种? 一个骑墙派一个激进派,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秦琢深感迷惑。 不过梼杌动作是真快啊,他碰见饕餮也就前几天的事,瞅着梼杌这架势,都快把他老底扒出来了。 “那现在呢,我们现在要去干什么?” 梼杌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去见几个天魔,谈点交易。” “天魔?”秦琢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要去见天魔?等等,你和天魔做了交易!” 梼杌气定神闲:“你果然连胆子都变小了啊。” “这不是胆不胆小的问题!”秦琢气急。 梼杌道:“我有必须去见他们的理由。” 秦琢怒道:“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你和天魔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我收回刚才的话,其实你的胆子还是挺大的。”梼杌轻轻掸了掸衣领,拂开不慎沾上的风沙。 秦琢三两步就绕到他身前,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告诉我。” 梼杌低下头与他对视,轻声说道:“为了伏羲琴。” “什么?” “伏羲琴。”梼杌重复了一遍,“伏羲琴落在了天魔手里,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第49章 天魔手中有伏羲琴? 琴有很多种琴式,如仲尼式、灵机式、落霞式,其中九霄佩环就是伏羲式,但秦琢可不认为,梼杌口中的伏羲琴真的是指一把伏羲式的琴。 昔年伏羲见凤凰落于梧桐,便仿其姿态,以梧桐造琴,反其天真,呼唤人的灵性重归自然。 梼杌所说的“伏羲琴”,或许就是伏羲当年亲手所斫的那一架瑶琴。 秦琢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天魔:“天魔愿意把伏羲琴交给你?那代价又是什么?” 第62章 梼杌先是沉默,随后摇了摇头,避开了秦琢直勾勾的视线:“暂时不能告诉你。”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也要去,我和你一起去见那些天魔。”秦琢直白地向他提出了要求。 “可。”梼杌也很干脆地一点头道,“你要隐藏好身份,那是天魔。” 天魔…… 秦琢将这两个字嚼了又嚼,混合着冷意狠狠咽下。 周负不愿透露,但不难猜到,他的失忆绝对和天魔甚至是那位神秘的无限主神脱不了干系! 梼杌也再三提醒他说,不能让天魔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饕餮怀疑有人假扮“昆玉”,第一个猜测的对象也是天魔,并且对这种假扮成“昆玉”的行为极端厌恶。 其中有一个细节,现在回想起来,秦琢比之前多了几分明悟。 那就是,饕餮对无限主神和天魔并不感冒,但也没有见之则杀的想法,还会撺掇天魔脱离无限主神跟他混,说明他和天魔一系也并不共边。 所以,周负才会说他是骑墙派,既未坚定地守护山海界,也不屑倒向无限主神,与天魔混在一处。 而梼杌不同。 他对秦琢指责他与天魔狼狈为奸之语不加反驳,在提到天魔时,眼眸中会迸发出比刀光还亮的憎恨与杀意,目光阴恻恻得骇人。 若非为了伏羲琴,梼杌恐怕恨不得将所有的天魔碎尸万段。 “天魔已经消失很久了吧,怎么会突然现世?”秦琢比梼杌快了半步,因为梼杌不放心他走在视线之外,他只能无奈听从了,顺着梼杌所指的方向前行。 梼杌道:“谁知道,我不关心这些。”他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浅笑,“他们可得好好感谢羲皇,若不是羲皇的琴,他们早就死上千八百次了。” 果然是羲皇的琴!秦琢暗暗心惊。 谁也想不到,作为四大凶兽之一的梼杌,会对羲皇留下的琴怀有如此执念,甚至肯屈身忍辱与天魔做交易。 看表情就知道,梼杌现在心里可能比生吞了一千只毒虫还恶心。 “可是,伏羲琴为何会落到天魔手里?此等珍宝不应该仔细保存起来吗?”自探明了梼杌的底线,秦琢的问题就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 梼杌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空中的,即使踩过了脆弱的细草,待他的脚挪开时,茎干仍然是笔直的,没有丝毫的弯折。 “羲皇去世后,伏羲琴被娲皇赠予了昆仑,至于它到底是怎么丢的,就得问问那位西王母了。”梼杌一开口就免不了冷嘲热讽。 秦琢道:“你不喜欢西王母?” 梼杌冷笑:“谁让那个女人允许陆吾奏羲皇的琴?也不怕陆吾的爪子把琴弦弹断!若是琴弦真断了,他们能修得好吗!” 陆吾是昆仑山上的一位神灵,人面虎身,利爪九尾,掌管着天之九部。 秦琢若有所思道:“……我也想差了,还是西王母通透,琴就是让人弹的呀,即使是羲皇的琴,若长久置于匣中,不再奏出悦耳的乐曲,只怕也要失去生命力了。” 他不顾梼杌阴沉的脸色,继续道:“或许娲皇将伏羲琴送给昆仑诸神,也是怀着这种想法吧。” “你也向着他们!”梼杌狠狠一挥袖,停下了脚步,雪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激动的血色,“你又向着他们!” ……又?秦琢愣了愣,随即眉眼一垮。 过去的我,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梼杌还在盯着他,看起来竟然还挺委屈的,可秦琢觉得自己也挺委屈的。 “我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他试图跟梼杌讲道理。 梼杌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不想听这些。 秦琢道:“我失忆了,你让让我。” 梼杌又不情不愿地将目光挪回到了秦琢的脸上,勉强道:“看在你失忆的份上,我暂时不同你计较。” 秦琢弯了弯眼角,他看得出来,梼杌其实接受了他的说法,只是这家伙死要面子,强撑着不肯低头罢了。 只是……“又向着他们”? 难道他曾与梼杌起过冲突,原因是自己支持昆仑诸神? 梼杌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快走吧,离嘉州不远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但也别走太快,让那些腌臜玩意儿等着得了!” “别推!你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的吗!” ………………………… “我知道啊。” 许云烟帮着两人解开身上怪模怪样的绳子,眼见着那根绳化作一道流光飞逝,惊奇地感慨了出声。 “你知道万象洞,那太好了!”一个圆脸圆眼的年轻道人揉着手腕,“小道就是万象洞出身,道号明寓,还未请教居士姓名。” “我姓许,小字润风。”许云烟直起身,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孟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情绪低落,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短短三天内被捆起来了两次! 就在两日前,孟休与明寓追着刑天的气息一路跟到这里,他们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被那古怪的白衣人察觉到行踪。 但最终还是不慎被他发现了,当白衣人突然出现在两人眼前冲他们冷笑时,两人的心脏差点爆炸。 “庆幸吧,如若不是昆玉,我会放任你们活到现在?” 白衣人满目讥嘲之色。 “秦世叔!你把他怎么样了!”孟休急了,他可没忘记白衣人说过,如果他不去常羊山就要杀了秦琢。 秦世叔落到这疯子手上,还不被他生吞活剥了! “与你何干!”白衣人提高了嗓音。 言罢,他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在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用长鞭把他们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块儿。 本来以为身在荒山野岭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知没过多久便来了个姑娘,看服饰还是秦家的弟子,标准的名门正派。 “我是孟子戚,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废材。”孟休叹气。 许云烟眨了眨眼,心道,这声“废材”可是你自己说的哦,我可没说出口啊。 孟休的下一句话却吓得许云烟跳了起来。 “你是秦家子弟?你们家的秦昆玉阁主被抓走了。” “我们阁主被抓走了?谁干的!敢动我们秦家的人!”许云烟不复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柳眉倒竖,震怒不已。 孟休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讲给许云烟听,还很懂事地略过了刑天和小鵹都与秦琢相识的细节。 许云烟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凝重上。 “跟我走。”她一拉局促不安的明寓,“我们先到嘉州去。” “可是昆玉公子……”明寓犹豫道。 “你打得过那白衣人?”许云烟直截了当地问他。 明寓诚实摇头道:“那人实在深不可测,我们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一合之敌。” “那就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找我秦家的太上长老。”许云烟拍板道,“孟少主应该听说过我秦家的怒涛先生吧,怒涛先生就在嘉州附近,眼下只有他才有可能救回阁主了。” “原来怒涛先生就在嘉州啊,舍弟可崇拜这位前辈了,若是让那小兔崽子知晓,不知道会有多羡慕我呢。”孟休含笑道,已然恢复了一门少主的从容。 许云烟没接话,她在想,孟休的弟弟是“小兔崽子”,那孟休算什么?大兔崽子吗? 区别不大,反正都是孟庄主家讨债的兔崽子。 许云烟点了点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明寓悄悄蹭到了孟休边上,小声问他说:“那个……怒涛先生,是哪一位啊?” “蓬莱秦家旁支出身的太上长老,名宏声,字光德,号怒涛先生,当年辞家远游时已是炼神还虚初期的强者,十几年过去,想来早就更进一步了。” 孟休最崇拜的是秦老家主秦移,但架不住他的弟弟孟传隔三差五地在他耳边唠叨,因此也对秦宏声的事迹烂熟于心。 “他天资卓绝,自创的逐浪三剑是如今秦家子弟必修的剑法之一,虽只有三式,却海纳百川,奥妙无穷,通一式而知百招。” “他还与峨眉盟雪芽宫的宫主是忘年交,曾帮助雪芽宫修改基础心法,解决了该心法修到高深处容易阴寒之气过重而损伤经脉的弊端。” “怒涛先生自称平生有三好,好音律、好赏玩、好长啸,颇有魏晋名士之风,据说年轻时乃是世家中最最风雅的公子。” “可惜他一生不曾娶妻,惹得多少闺阁小姐痴痴垂泪,有人说是因为怒涛先生少时出游,对一个平民姑娘一见钟情……” “咳嗯——” 听着孟休越扯越偏,都开始编排自家太上长老的风流韵事了,许云烟不得已重重地干咳了一声。 孟休识趣地止住了话头:“……不多说了,等你见着真人,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明寓满脸羡慕:“好厉害啊!” 第63章 “咦?你是夸怒涛先生呢,还是夸我呢?”孟休笑嘻嘻地逗他。 明寓的双眼亮晶晶的:“我是在夸怒涛先生呢!”他又看了看孟休,真心实意地感叹道,“你也厉害!” “呃……谢谢?”被他这么一夸,孟休竟是愣了一下。 作为孟肃的长子,齐圣山庄的少庄主,加上那堪称空前绝后的天赋,孟休从小便是泡在真伪难辨的夸赞与奉承中长大的。 本想跟新交的朋友犯个贱,可明寓如此实诚,反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们阁主尚且安危未卜,你们到底走不走!”许云烟焦急催促。 “走走走,这就出发!” 既然嘉州的任务能在试刃堂挂出来,那就说明秦宏声已经和试刃堂交接过了,许云烟这边还没出摩星岛,秦宏声那边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秦家修士,永远可以相信试刃堂的效率! 像这种既能刷功勋又能长见识的任务,本来应该是很抢手的,但怒涛先生不喜欢人多,便限制了只许一名弟子接下。 许云烟去的早,几乎是试刃堂前脚刚挂上,她后脚就把竹片摘下来了。 她御剑开路,明寓驾风与孟休一起跟在她身后,当她们降落在嘉州城外时,便见着一个蓝衫绿带的书生朝他们迎上来。 那书生貌似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纶巾、腰悬香囊,宽大的袖袍在身侧飘飘荡荡,不用做出其他动作,光是往那儿一站,便有一股清逸秀出的韵味。 许云烟眼睛一亮,挥手道:“怒涛先生!” 那书生笑起来:“你就是许润风?我记得你,你是比鸿收养的那两个孩子之一,对不对?” “是我,阿爹和两位弟弟一切都好,多谢先生惦念。” 许云烟又将另外两人介绍给他,说明原委后便央求道:“还请先生救救玄鸟阁主!” “不行。”秦宏声眼睛都不眨一下。 “为什么?!” 第50章 “怒涛先生!”许云烟没有料到他会拒绝,不解地高声问道,“昆玉阁主不但是我秦家的执事,他还是您的师侄啊!” 秦宏声眉峰紧蹙,叹道:“并非是我不愿救他,昆玉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师侄,凭他那点修为……罢了,只是你们可知在嘉州作乱的是何种邪祟?” 许云烟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了,她竭力克制住了嗓音的颤抖。 “是什么?” “天魔。”秦宏声面色严肃沉着,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三个小辈,“我本以为天魔只是前人杜撰出来的妖物,没想到还真的被我撞上了。” “天、天魔?!” 三人皆是大吃一惊,明寓更是神情大变,顿时惶惶不安起来。 许云烟勉强扯了扯嘴角:“先生莫开玩笑了,这种传说中的东西,怎么可能……” 可秦宏声磐石般岿然不动的表情,以及愈发凝重的眼神,都昭示着他并没有在开玩笑,而是真的确认祸乱嘉州的邪祟是天魔。 “怎么会这样……”明寓明显慌了,他自小在与世无争的万象洞长大,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门一趟,却碰上了这样的事,“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慌什么!”秦宏声拍了拍小道人单薄的肩,“老夫我还在这儿呢,哪能让你们这群毛头小子冲锋陷阵。” 孟休额上沁出了冷汗,焦急道:“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秦世叔被白衣人抓走,下落不明,邵唐道长他们在常羊山抵御发狂的刑天,也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了,这里又有天魔为祸……” 三人越急越慌,越慌越乱,秦宏声瞅着他们这没出息的样子,狠狠地一巴掌捆在许云烟的脑袋上。 别家的晚辈不能随便打,自家的孩子还是可以教训一下的。 “瞧你们这幅怂样!我早就跟老家主说过,不要把孩子们保护得太好,否则长大了不能抗事儿,看,被我说对了吧?”秦宏声一下子没收住力,觉得下手有点重了,便又帮许云烟轻轻揉了揉。 许云烟倒吸一口冷气,没敢吱声。 秦宏声道:“我在你们这个年纪,都在战场上滚过不知多少轮了,你们呢?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杀过敌、见过血吧?” 明寓是个老实的小道士,此时也老实地摇了摇头,心中暗想,可他们寻仙修道并不是为了暴力与杀戮啊。 许云烟下意识地想要反驳,然而仔细一回忆,平生打过最艰难的一仗,就是十八岁那年,先后习完静水心法、栖风步、终南剑诀、逐浪三剑、无衣阵法图、昭华乐谱等一系列秦家子弟必修课后,结业考核中与秦家长老的比试。 剩下就是解决一些小邪祟小妖物,没什么难度,自然也没什么可称道的。 孟休却小声说道:“其实……我十六岁时就上过战场的……” 青州城出了一只食人的蛊雕,作为距离最近的修仙门派,齐圣山庄当仁不让,年轻气盛的孟休就是此时跟着家中长辈上阵了。 不过孟休不但是少庄主,更是齐圣山庄崛起的希望,因此他全程都被保护得很好。 “行了,你们没有害怕的吧?没有,很好!”秦宏声满意地拍了拍手,随后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副面具。 这面具恍若玉石制成,表面光滑无暇,呈现一个完整的弧面,除却两只眼睛之外,没有留下其他的孔洞。 许云烟好奇道:“莫非这副面具是一件灵器?” “不错。”秦宏声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总体来说,他对许云烟还是很满意的,“这面具名叫‘忘形骸’,能够改变使用者的外表甚至气息,当然,也包括天魔。” 孟休略作思忖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先生是要利用这副面具混入天魔中?” 秦宏声道:“不久前我已击杀了一个天魔,通过搜魂术得知,天魔们在海棠渡有个集会,似乎要与什么人做交易,我可以伪装成那个死去的天魔混入其中,伺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就先生一人……”明寓担忧道。 “别担心,现在我们已经知晓了他们集会的地点,那就可以提前做好一切布置,而且不是还有你们吗?我让摩星岛派人来,可不是光来旁观的。”秦宏声很是轻松。 他摸过天魔的底了,实力也不算很强,将其杀死不难,难得是在人群中将天魔一一分辨出来。 “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秦宏声潇洒转过身,衣袂飘飘,“润风,无衣阵法图都背熟了吗?” “此图共一百三十七种阵法,我皆了若指掌。”许云烟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秦宏声颔首道:“好!就由你带着那两位在海棠渡周围布置阵法,至于具体用哪一个……自己看着办吧。” 许云烟顿时面色一肃,沉声应了声“是”,她心知这位太上长老有意锻炼自己,便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并不因胆怯而推辞。 秦宏声又转过半个身子,凌空点了点孟休和明寓:“还有这两位同道,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这可是要命的大事!嘉州百姓的安危全部托付在我们手上了!” 孟休与明寓对视一眼,他们在秦宏声面前不止是别家的晚辈,更多了一层共抗天魔的“同道”的身份,感觉肩头都被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住了。 他们齐齐拱手道:“义不容辞!” ……………… 与此同时,常羊山的飞沙走石已然平静下来,完全不像刚刚被强横的伟力践踏过的样子。 阴郁的乌云沉甸甸的,整座山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之中,宛如一滩没有生命气息的死水,但今日,死水竟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在山顶的一块空地中央,万象洞摆下了一个繁复大阵,阵纹明明灭灭,其上有无数流光的闪烁,最后都如百川入海一般,涌向大阵中心。 阵中盘坐着一个老妪,双目正紧紧闭合,华发苍颜,形容枯槁,脸上满是凹凸不平的沟壑,身躯瘦巴巴的,似乎只剩下了一张皮包裹着一把骨头。 即便如此,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像是一把直指苍穹的剑。 而老妪的对面,是一具单膝着地的无头巨人,巨人双手持着与他身形相匹配的盾,用力拄在地面上,印下了一道深深的犁痕。 无头巨人还活着,但却动弹不得,这一切都拜那老妪所赐。 实际上仔细观察老妪的眉眼,再结合她身上的七彩羽衣,不难猜出她其实就是万象洞的大师姐邵唐。 前几日还是个黑发如云的年轻人,如今竟已垂垂老矣。 即使有同门修士源源不断地给邵唐输送灵力,也阻止不了她的生命逐渐流失。 邵唐没有使用太高深的法术,而是选择了道门最基础的七十二地煞术之一——定身,强行固定住了无头刑天,将他困在原地。 黑石子来回狂奔了上千里,此时累瘫在地,舌头耷拉在嘴边外边,连尾巴尖都不愿意动一下,陷入了极深极沉的睡眠。 接到了黑石子的第二次求救,就算他不会说人话,万象洞也知道坏事了,匆匆唤上人手,跟着黑石子赶去常羊山。 第64章 “明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唐儿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看到白发苍苍的邵唐,万象洞掌门玄霞子顿时泪流满面,几欲晕厥。 那可是最令他骄傲的首席大弟子啊!怎么会变成这副耄耋老人的模样! 明弦是玄霞子的二弟子,邵唐眼下不能动不能言,万象洞弟子便听他指挥。 明弦一脸苦涩,将他们如何碰到孟休,如何撞见发狂的无头刑天,如何与刑天缠斗以及孟休、明寓的去向等事一一道来,末了才说起邵唐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 “有刑天盾护身,寻常法术和利器根本伤害不到刑天,更别说我万象洞本就不善攻伐之术……” “最后、最后大师姐发现用定身之术可以控制住刑天的动作,但是她法力不足,便施展了禁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爆发出了海量的灵力……” “我们没办法,只能布下阵法,将灵力输送给大师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还可以撑多久……” 听到最后,一个身披七彩羽衣的长老一把挥开明弦:“让唐儿顶着算什么!要上也是老夫第一个上!老夫早死几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唐儿还那么年轻啊!” 说罢就要往阵中冲,被周围的弟子们一边喊着“五长老!别冲动啊五长老”,一边七手八脚地强行拦住了。 掌门玄霞子闭了闭双目,再睁眼时,面上仍有泪痕,眼神却变得异常坚毅。 他环顾四周,除却压阵的弟子,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指示众人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玄霞子将冷风吞进肚子里,轻轻擦去未干的热泪,面色沉静如昔。 “先将阵中弟子撤下,换一批炼气化神期以上的修士上去。” “五长老,你立即将负伤以及灵力透支的人送回万象洞,要提前通知洞府备好疗伤丹药。” “还有,所有练气化神期以下以及未满三十岁的弟子,和五长老一同返程,没有例外!” “三长老,四长老,你们现在就带上一些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修仙界各仙门刑天出世的消息,蓬莱秦家和齐圣山庄优先。” “诸位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玄霞子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各项事务,最后随着一声令喝,众人纷纷露出肃容,敛衣而拜道。 “谨遵掌门法旨!” 这其中,只有一个道人的行为与众不同。 明弦冲到玄霞子面前,神色激动:“我不走,我要和师尊一起留下!” 明弦比邵唐小几岁,还有几个月才及而立,按照玄霞子的命令,他得和其他师兄弟们一起撤离。 玄霞子厉声呵斥:“明弦!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我马上就满三十岁了,而且我已踏入炼气化神之境,为什么不让我留下!” “住口!”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震慑了全场,所有人都被惊得浑身一抖。 明弦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渐渐红肿,他依然倔强地直视着玄霞子,丝毫不肯退让。 他今日是铁了心要留在此地,与他的师尊师姐同生共死! 玄霞子深吸一口气:“一旦你师姐倒下了,为师就要顶上去,我们俩走后,万象洞的未来该当如何,你想过吗?” 他的语气平和,根本看不出来当众甩了二弟子一个耳光的怒火。 明弦快言快语道:“交给长老们便是。” “是吗?”玄霞子慢慢伸出一只手,抚上了二弟子被打得高高肿起的侧脸,动作轻柔至极。 明弦茫然地看着他:“师尊?” “明弦啊……”玄霞子长叹一声,声音低沉下来,“为师年轻时心气高,自认天资聪颖,到了可以收徒的年纪,也不肯收随便一些平庸的孩子……” “为师等啊等,等到你那几个师叔的徒弟都能收徒弟了,为师才等到了你师姐,然后是你。” 温情只有一时半刻,他随即话锋一转,口气严厉。 “你师姐可以死,为师可以死,但是万象洞的传承不能绝。” “长老们年事已高,年轻一辈还没成长起来。万象洞的未来,就在你身上了。” “明弦,要承担起责任来啊……” 第51章 海棠渡在青衣江边,嘉州坐落在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的交汇处,北与眉山接壤,曾属古蜀国,还享有“海棠香国”的美誉。 东周初期,开明氏部族定居青衣江一带,约三百年后,秦武王嬴荡南下攻蜀,消灭了开明氏的部族,在此设立南安县。 不过这个开明,是因为部族的首领——丛帝鳖灵,从望帝杜宇手中接过帝位后,自号开明,和昆仑山上的神灵开明兽毫无瓜葛。 出了嘉州城,没多远就是海棠渡,这是个几乎荒废的小渡口,虽然嘉州贸易繁荣,但是这个渡口人迹罕至,只零星飘着几条小船,更显得落魄又可怜。 秦宏声带着三个小辈抵达海棠渡时,红日渐沉,天近黄昏,江面上泛着金鳞般的波光,煞是好看。 “哇——”明寓手搭凉棚,向着远处眺望,“好壮丽的景象啊!” 许云烟微微抬起下巴,笑道:“有空来蓬莱十一岛玩呗,我带你去看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波澜壮阔呢!” “好呀好呀!只是不知道师尊让不让我出远门……” “哎呀,你都多大的人啦,而且你是修士,从陇南到蓬莱也不过两三日光景,哪里算得上远门!”许云烟兴致勃勃,热情地向明寓推荐道,“今年是赶不上了,你等明年夏天来,那个季节的蟹肉最为肥美,一口咬下去,保证你连牙齿都轻了……” 明寓听着她的话,眼底的光越来越亮,满是憧憬与艳羡。 万象洞崇尚隐世苦修,但明寓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哪能耐得住洞府中千篇一律的生活啊? 孟休眉眼低垂,插嘴道:“只邀请他,不邀请我?润风厚此薄彼,真叫我伤心啊。” 闻言,秦宏声顿时眉头一皱,一记眼刀射向孟休。 才认识多久就直接叫上人家姑娘的字了,可见这孟少庄主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年轻时再风流倜傥,所言所行也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的,才不会像孟休这样,张口就是不着调的调笑。 许云烟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本来呢,是应该邀请孟少庄主的。” “本来应该?那现在怎么又‘不该’了呢?”孟休好奇地问道。 “因为挺尴尬的。”许云烟认真地说,“若是放在以往,孟少庄主还是我秦家的乘龙佳婿,根本用不着我邀请,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但是现在嘛——” 许云烟似笑非笑,狭长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缝:“你说,我为何不邀请你呢?” 孟休悻悻道:“确实怪尴尬的……” 他从来没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过,差点忘了秦家的大小姐秦思悯是他的前未婚妻,秦孟两家的婚约刚解除不久,他就巴巴地跑到秦府去,搞得齐圣山庄后悔了似的。 秦宏声虽然常年在外,但一直关注着秦家动向,自然也知道两界联姻告吹的事,一想到这小子差点就娶到了自己的堂侄孙女,当下看孟休愈发不顺眼起来。 海棠渡寂静无人,深秋的晚风湿漉漉的。 秦宏声仔细检查过周边环境后,对三个缩在一块儿的小辈道:“我们最多还有七个时辰的时间,你们先布置阵法,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 明寓小心翼翼地问道:“藏在哪里?” “各凭本事喽。”秦宏声向他眨了眨眼,语调轻松愉快。 明寓暗自嘀咕道,这怒涛先生不止相貌年轻,连心态也很年轻呢。 许云烟放眼环顾着四周,开口说:“我觉得金门落锁阵是我们的最佳选择。” 她偷瞄了一眼秦宏声,见他没有反对,就放心地继续说道:“既然我们要将天魔尽数于此地绞杀,最重要的就是要防止他们逃脱。” “而金门落锁阵以困势为主,以防御为辅,我们几个修为又低,尤其是孟少庄主,更要避免被一瞬间击溃,连累怒涛先生。” 孟休轻咳一声:“那个……我是炼气化神中期。” “哦……啊?”许云烟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你刚刚说啥?你的修为回来了?” 孟休点点头,心想是明明差不多的年纪,秦世叔得知这个消息时,可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见孟休不愿多言,许云烟也没有多问,但孟休炼气化神中期的实力无疑大大提高了此役的成功率。 明寓道:“金门落锁阵要怎么布置?” “借八卦布八门,再以七种镇物锚定住方位,我来完成阵纹,镇物的摆放就要教给你们了。”许云烟拍拍他的肩。 明寓不解道:“一共八个方位,为何只需七种镇物?” “你忘了,八门中有个生门,我猜润风的意思,是要让我们躲在生门的方位吧?”孟休眼珠一转便笑着说道,“有我们在生门压阵,自然就不需要镇物了。” 第65章 “不是我们,是你。”许云烟毫不客气,“你修为最高,压阵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和明寓道长躲远一点,我必须时刻关注金门落锁阵的运转状况,最好不要被缠住。” “那我呢?我要做什么?”明寓紧张又急切地问道。 许云烟想了想:“万象洞似乎很擅长幻术吧?” “不敢当。”明寓连连摆手,耳朵泛红。 那就是确实很擅长了,许云烟心中了然。 “你帮我隐藏阵纹吧。会布置障眼法吗,要不我们在阵中放点陷阱吧?”她突发奇想道。 “不妥!”孟休一口回绝了,“万一天魔刚走入阵中就触发了障眼法怎么办,这么早就被察觉,那不是平白无故地给怒涛先生增加难度吗?” 许云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坚持,倒是明寓看起来有些失落。 孟休又道:“那你先画阵纹,我和明寓去放置镇物。你们……有带什么的法器吗?” 法器比灵器低一个等级,制作也更为简单,只要是修士祭炼过或开光过的物品,都可以叫法器,有点对付邪祟的能力,但不多。 要作为镇物,起码得是一件法器。 几人面面相觑,规划得挺好,结果刚开了个头就发现缺少了必需品。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明寓摸了摸鼻子,默默地举起一只手:“要不我们现在找找吧?我身上这件五彩羽衣是灵器,风相木属,合巽卦,正好可以做杜门的镇物。” “还好有你!”许云烟很是感动,明寓不好意思了,又摸了摸鼻子。 孟休双掌一拍,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一般,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玉佩来,这块玉佩运气好,在白衣人追杀他时竟然没有被气劲震碎。 “我修习的是观月法,可借太阴之力,等月亮升起来之后,我将灵力灌注玉中,做一个一次性法器出来镇压休门也未尝不可啊!” 许云烟不赞同道:“休门属水,我练的是静水心法,用我的灵力更合适吧” 孟休一听,立即像丢烫手山芋似的,把玉佩扔到许云烟怀里:“那就请润风再辛苦一下吧。” “我们万象洞的登霞揽云诀也是水属的心法啊。”明寓小声嘟囔道。 杜门、休门已有着落,三人又合计了半天,终于将剩下的五件镇物凑齐。 开门和惊门属金,用的分别是许云烟算卦用的铜钱和发间的一股金簪,常年被灵力浸润,算是半开光,稍加祭炼就能当镇物了。 死门属土,用的是孟休的腰带,他的腰带本来就是件传送灵宝,虽然被白衣人毁掉了,但基本构造没毁,修一修勉强能用。 景门属火,用的是一颗妖兽祸斗的牙,由怒涛先生友情提供,祸斗只以火精为食,它的牙齿摸上去也是滚烫的,像是捂着一团火。 伤门属木,位居震宫,用的是明寓腕上的雷击桃木手串,刚摘下来时,明寓隔一会儿就习惯性地摸摸手腕,颇为不自在。 趁着夜色正浓,适合下黑手,许云烟在海棠渡的东北处转了一圈,选定了生门的位置之后,就让孟休带走了镇物,而她和明寓则一起画阵纹。 明寓使出了浑身解数,幻术一层叠一层,将许云烟画下的阵法全部隐去了,再不见半点痕迹。 秦宏声将祸斗牙交给小辈们后,便不再插手,独自站在江边,晚风吹拂着他垂下的衣袖,晃晃悠悠,竟也牵扯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意境。 虽然残月渐渐升高,凭他的目力依旧能看清海棠渡的一切。 江面上飘着一只小木船,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似乎那只是一叶随波逐流的被废弃的小舟而已。 秦宏声盯着那只船看了半晌,眉毛拧成一团。 突然,他将袖袍一展,纵身跃起,轻盈地像是一只雨燕,横掠过宽阔的青衣江,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小木船的甲板上。 木船微微一沉,荡开了一圈圈由月色渲染过的涟漪。 船舱前挂了一张破草帘,腐朽的气息迎面扑来,让秦宏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乐意用手去碰那脏兮兮的破帘子,便又挥袖招来了狂风,将草帘扯下,丢在了甲板上。 船舱正中置了一张矮小桌案,两侧有一对相配的蒲团,桌上翻倒着一盏铜灯,看这盏铜灯的做工和样式,赫然已是几十年前的旧样式了,那三个小辈中,可能只有万象洞出身的明寓见过这种灯。 除此之外,空荡萧索,只有秦宏声的影子落在其中,显出几分诡谲。 奇怪,明明感觉这里有人…… 秦宏声在船舱中环视了一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每一个角落,直到实在受不了这股腐烂的味道,才退出了船舱。 也许是他多心了吧。 月下,秦宏声的身影飞速远去,将残破的木舟留在了江心。 水波宛如云海,雪白的浪沫聚拢又消散,良久,一句很轻的话语才从船上传出。 “怒涛先生……已经走了吧?” 再看那布满尘垢的木船中,分明坐了两个人,一个白衣胜雪,姿态随意,而另一个玄衣如墨,正襟危坐。 梼杌斜了他一眼,似是懒得回答秦琢的问题。 梼杌说着要让天魔等,实际上还是提早半天到了。 秦琢伸手扶起了倒在桌上的铜灯,忍不住担忧地问:“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发现吗?” 梼杌不耐骂道:“不会,不会,不会!你还没有问够吗!” 秦琢住嘴了,垂下眼睛,默默地将铜灯点了起来,火光颤颤巍巍的,给他柔和的轮廓镀上一层金。 啪! 梼杌眼疾手快,一把掐灭了烛火,怒气冲冲地瞪他。 “你干什么!” 秦琢道:“你不是说不会被怒涛先生察觉的吗?” “我指的是声音和气息!”梼杌被他气笑了,“那个秦宏声来查看的时候,我只是布置了幻术干扰他的视线,你点火是怕他发现不了我们吗!” 是啊。 秦琢在心里回答道,他巴不得自己被怒涛先生发现呢。 不过听梼杌这种口气,怒涛先生的实力应该在梼杌之下,梼杌对他虽有忌惮,但没有惧怕,真打起来了,怒涛先生恐怕占不到便宜。 秦琢不再摆弄那盏灯了,这是他自己的事,如非必要,还是不要把秦家牵扯进来为好。 可是这个时候,怒涛先生他们在海棠渡做什么呢? 梼杌来这里是要和天魔做交易,拿回伏羲琴,莫非怒涛先生也是冲着天魔来的? 梼杌突如其来的嗤笑打断了秦琢的思考。 “蠢。” 第52章 ……蠢? 秦琢终于找到了瞪梼杌的理由,双眸顿时锐利起来:“好端端的,你骂我做什么?” 梼杌道:“没说你,不过你这样对号入座,也蠢。” 秦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再次探身向那盏铜灯摸去,似乎想把火点起来。 梼杌一把将铜灯挪开,随手一甩,丢到了秦琢够不到的角落里,灯座磕在木板上,砸出一声闷响。 “你故意的!”梼杌咬牙切齿,脸颊浮出一丝血色,又刹那间褪了个干净,更显得苍白病态。 秦琢顺势收回手,默默看向梼杌眯起的双眼,丝毫不惧怕他泄露的危险的气息。 梼杌与他对视半晌,居然率先败下阵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有事就直说。” 秦琢见好就收,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你刚刚在说,谁蠢?” 梼杌抬手朝海棠渡的方向一指:“我说那个阵法,布置得太糟糕了。”他甚至刻意避开了“蠢”字。 “咦?你是说我秦家的金门落锁阵?”秦琢抵达海棠渡的时间比秦宏声他们早多了,除了欣喜于孟休的平安外,还持续关注着他们在海棠渡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亲眼看着这个阵法逐步成型的。 此阵在《无衣阵法图》防御部中排第十六,不算难,但阵纹极其复杂,还要求根据地形对阵纹进行微调,非常考验修士的应变能力。 虽然秦琢不是在摩星岛长大的,但他的课业是秦老家主亲授,理论方面绝不逊于同龄修士,只是缺乏将所学付诸实践的实力而已。 在他看来,许云烟主持布置的金门落锁阵粗糙却并未出错,梼杌一上来就对他家晚辈指指点点,顿时令他不快起来。 梼杌板着脸冷哼一声:“什么你秦家?从今往后,你和秦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秦琢没接话,他和秦家有没有关系,可不是梼杌说了就算的。 他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不依不饶:“你凭什么说金门落锁阵不好?润风才多大,从毫无准备到布置完成才用了多久,怎么可能天衣无缝呢?” 梼杌讥嘲道:“这个大阵本来范围就大,阵纹间那么多空隙留着干嘛?跑马吗?” “金门落锁阵就是单阵,间隙当然是空着了,即使润风有布置多个环阵的能力,这里有条件让她施展开来吗?”秦琢极力维护着许云烟道。 第66章 按照结构的稳定度,阵法有单阵和环阵之分,单阵指的是容易被外力干扰的阵法,只能单一布置,而环阵的灵力构架相对稳定,可以在此基础上叠加多个小阵法,形成功能全面的一组阵群。 举个例子,秦家的守护大阵就是以玄鸟戾天阵为基底的阵群,兼顾攻防与辅助,屡屡拯救秦家于危难之中。 梼杌道:“单阵,环阵?这是如今修士的说法?我们那个时候阵法都少见,哪有那么多奇怪的分类。” 他摆出和秦琢一样的姿势,同样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道:“我只是看得出来,这个阵法有些空白处几乎没有灵力流经,为何不能加以利用呢?” 秦琢一愣,旋即顺着他的思路思考起来。 对啊,单阵不叠加,是为了防止其他阵法阻碍单阵的正常运转,如果单阵中某个部分没有灵力经过的话,再加上一个阵法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吧? 梼杌长长的指甲在桌上一划,像磨利的小刀一样,轻而易举地在木头表面留下了痕迹。 秦琢看着他相当随性地划拉几下,寥寥几笔就画出了金门落锁阵的雏形,连一些富有巧思的隐秘细节都没落下。 “你是怎么做到的?”秦琢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问道。 梼杌毫不客气:“你猜,猜到了我就告诉你。” 这家伙的性子也太恶劣了,秦琢猜不到,也不想猜,只好悻悻作罢。 此时梼杌也画完了这个简易版阵法,把他发现的无灵力处一一指给秦琢看:“这里,这里,还有那边一块……阵法运转时流经这些节点的灵力微乎其微,多布置几个小型阵法也未尝不可。” 秦琢凑到近前观看,脸几乎贴到了桌面上,腐烂的气息争先恐后地直冲天灵盖,让他频频皱眉,却不肯向后远离半寸。 船舱中只有月光相照,以他平平无奇的目力,还真的看不清多少东西。 他只好用指尖一点一点摸索着刻痕,在心中描摹出梼杌所绘的阵图,将这几个点逐一记下。 梼杌见他这艰难的样子,从鼻腔中喷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伸手推开他的脑袋,在秦琢生气之前,前一步用掌心抚过了陈腐的木头案面。 待他的手掌挪开后,秦琢惊奇地看到那些刻痕竟闪起了微弱的光,不亮,但如黑夜里的萤火虫一般显眼。 秦琢朝梼杌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谢谢你。” 梼杌扭过了头,一言不发。 秦琢安心背诵梼杌开的小灶,梼杌摸着腰间的长鞭——它被许云烟解开后自己回来了——愣愣地放任目光落在虚空中。 岸上,秦宏声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踪影,三个小辈也各自找地方埋伏起来,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 “走啦走啦,都这个时候了还磨磨蹭蹭的……喂,文曲,你在干什么!” “别催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通往海棠渡的小路两侧种满了干枯的柳树,枝叶光秃秃的,不复春日柳絮纷飞的盛景。垂下的柳枝掩映间,但见三匹骏马缓行而来。 马背上是一男二女三个年轻人,虽然跨着神异骏马,却没有放开来驰骋。 三人都紧紧拽住缰绳,动作生硬,像是第一次骑马一样。 “非得叫我文曲吗,这次是团本,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人,我们换回本名行不行?”其中那个男子道。 “当然不行!”黄衣女子一口回绝,“用北斗七星做代号多帅啊,而且我们是在执行任务哎,当然要隐藏好身份啦!” 蓝衣女子看着有几分胆怯,小声说:“可是,武曲,在副本里本来就没有npc认识我们啊。” 黄衣女子武曲还没开口,就被文曲抢白道:“哎呀禄存,你不用管她,她就是一纯纯的中二病,整天幻想自己是个特工,不下副本的时候到处发疯,我早就习惯了。” 武曲一勒缰绳,放慢了速度,与文曲并驾齐驱,埋怨道:“你作为我的搭档,整天在外败坏我的名声,合适吗?” “和你做搭档,就是在败坏我的名声,你说合不合适?”文曲白了她一眼。 “呵呵。”武曲咧嘴笑了笑,“下次我们下七人本吧,这样就能凑齐北斗七星了。” “小心死在副本里。” 蓝衣女子禄存嗫嚅道:“说起来,这次的副本意外的简单啊,一点都不吓人。” “运气好呗!我还抽到过变成赵构的副本呢,只要先杀了秦桧,然后救下岳飞,那不是躺着就行?”武曲拍了拍马背,笑出了八颗大白牙。 禄存羡慕道:“你运气真好啊,我抽到的副本是变成刘禅,诸葛亮死后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不是有一个免死道具,我就死在那个副本里了。” “能得到免死道具,你的运气也很不错了!” 三人一路骑马一路闲聊,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海棠渡才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渡口有一人凌风而立,衣衫猎猎,身后是漫天彩霞,更衬得此人轩然霞举。 武曲竖起大拇指,侧过头跟搭档文曲说悄悄话:“贪狼,一款氛围感帅哥。” 文曲不想理她,招呼了禄存一起纵马上前。 “贪狼!” 渡口那人冷淡地向三人点点头,随后就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此人正是伪装成天魔贪狼的秦宏声。 嗯,影子确实比常人淡一些,但这个特征并不明显,若不是将他们钓出来了,不知道还要追踪多久呢。 他将拷问得来的消息与所见所闻对应,飞速确定了这三人的身份。 贪狼、文曲、武曲、禄存……天魔而已,竟敢以北斗七星为名,也不怕自己的命压不住。 秦宏声在心底冷笑道。 武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交易对象还没到吗?npc也会迟到?” 秦宏声目光一滞,恩皮西,这是什么东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江上遥遥传来一个慵懒的人声—— “早就到了,诸位,梼杌恭候多时。” 四人齐齐向江中望去,白雾缭绕,烟霞在水面上浓墨重彩地铺展开来,调出了满江灿烂的金红。 一叶小舟划开江面,不紧不慢地向岸边靠拢着。 居然是这艘船!可是昨晚船上分明没有人!秦宏声面具下的神色万分凝重,这位神秘的交易对象是怎么避开他密不透风的探测进入舱中的? 等等,船上人自称什么? 梼杌? 四凶之一的梼杌! 梼杌怎么会和天魔…… 秦宏声死命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才制止了自己惊呼出声。 四凶现身了,看来这次的行动必须推迟,等梼杌离开后再做打算。 秦宏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如果连他都慌神了,那小辈们怎么办? “来了来了,只要交易顺利,这个副本就结束了对不对?”武曲开心地晃了晃文曲的手臂。 副本? 秦宏声已经学会了无视他听不懂的词。 文曲点头说是,怯生生的禄存也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小船靠岸后,一个白衣人长腿一跨,就迈出了船舱,他个子高挑,站的也高,便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看到秦宏声时,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秦宏声登时毛骨悚然,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有种完全被看透了的感觉。 武曲捅了捅文曲的腰窝:“哎,这个npc的建模真好看啊!这应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建模了!” 文曲还没答话,就见梼杌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玄衣金冠,玉面凤目,柔顺的黑发更衬得肤色白皙,浑身色调冷冽,神情却温润柔和。他的眼尾微微上挑,不显凌厉,反而让他在抬眸看人时,未语先带三分笑意。 他身上蒙着淡淡的霞光,却不像是被朝阳照亮的,反而像是光的本身。 文曲对天发誓,他刚刚真的听到武曲咽口水了。 “这个npc叫什么名字!五分钟,我要他的全部资料!”武曲兴奋得红光满面,抓着搭档的袖子使劲拉扯,整个人如喝了一坛陈酿美酒一般晕乎乎的,“这是什么神仙建模!建模组上大分!我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文曲被自己不着调的搭档扯得东倒西歪:“轻点扯!放手,武曲,放手!” 他对同性没有兴趣,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无限主神还算做了件好事……所以下次能不能建个漂亮小姐姐?” “你要骚扰npc?”武曲警惕道,眼睛却没离开那人的脸。 “没有。”文曲好不容易才把眼珠子从那俊美青年的脸上扣下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绝色的男人我已经见到了,就想见见绝色的女人长什么样嘛。” 这边的一对搭档自顾自地唧唧歪歪,那边的禄存也脸颊绯红,眼神迷离。 只有秦宏声捂着胸口,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第67章 昆玉!你怎么跟梼杌混在一起?! 第53章 秦宏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梼杌身后的秦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孟休他们说的那个白衣人,就是凶兽梼杌? 和他原先设想的情况不同,原本他打算解决了天魔后再去救那倒霉的师侄,结果两个任务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秦宏声仔细端详着多年未见的师侄,好在现场除了梼杌外,所有人都在看这位昭华绝伦的青年,他这番举动也不会引人注意。 秦琢一身黑衣干净整洁,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上好的料子,半丝破损也无,打扮得像是一名出游的富家公子。 他面色红润,眸光清亮温软,仿佛揽住了天地的光华,显然神志正常,没吃什么苦头。 总之,他的现状和秦宏声想象中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大相径庭。 梼杌一届凶神,对待俘虏的态度那么好?这个人真的是他师侄吗?见多了能模仿他人外形的妖物,秦宏声警惕心很强,心里暗暗怀疑到。 秦琢也在看秦宏声,虽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貌,但梼杌告诉他,这个“贪狼”是他的师叔假扮的,至于真正的贪狼在哪里嘛,应该是已经死了吧。 见秦宏声也在望着他,他轻轻抿了抿唇,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对那些天魔,梼杌连一个眼神都欠捧,直接问道:“我要的伏羲琴带来了吗?” “带来了。”文曲终于看向他们的交易对象,“不过我要先验验货,同样我们也同意让你们先看一眼伏羲琴。” 梼杌不置可否,像是同意了。 文曲双手摊开向上一托,掌间爆发出一道强烈的白光,数息之后才渐渐收敛,待光芒散尽,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把古朴瑶琴。 无论是琴身还是琴弦,都沉淀着苍茫岁月的气息,线条流畅,表面有润泽的光辉流转,琴尾处还雕刻了一只展翅的凤凰。 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但这架琴光是放在那里,就能轻易夺走所有人的注意。 伏羲琴。 秦琢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连梼杌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伏羲琴在此,你们的货呢?”武曲道。 梼杌冷着一张脸,扬手向空中一拽,凭空抓出了一个成人胸膛大的包袱,随后放在地面上将包裹严实的白布一层层解开。 随着最后一层白布落下,包裹中的事物终于现出真容。 那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头颅。 “刑天!” 秦琢生生压抑住已经冲到嗓子的惊呼,感觉有一桶水从头顶浇下,让他浑身颤抖,手脚冰凉,眼前一片漆黑。 这不就是刑天的头颅吗?他几天前还见过呢! 那时刑天还在常羊山,除了虚弱之外,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而现在,刑天的双目紧闭,头发干枯发黄,面上充斥着死气。 梼!杌! 原来梼杌逼着他和孟休上常羊山,就是为了把刑天引出来,然后抢走刑天的头颅! 愧疚与悔恨同时涌上了秦琢的心头,他死死地瞪着仿佛真的死去了的刑天,喉咙里泛起一丝腥咸。 他居然相信一位凶神会做好事! 他居然觉得梼杌人还不算坏! 羲皇的琴固然重要,但它难道重要到了要用刑天去换的地步吗! 冷静,冷静…… 梼杌如此憎恶天魔,未必是真心想和他们做交易,或许他还有别的计划。 似乎是察觉到了秦琢的情绪,梼杌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眉宇间带着挑衅的意味。 秦琢咽下喉头的血气,竭尽全力用平静的眼神与梼杌对视。 现在还没到掀桌子的时候。 而秦宏声看了看传说中的伏羲琴,又看了看那颗巨大的头颅,思绪陷入了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来这里干什么? 不,这不应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太上长老,这又是伏羲、又是刑天的,他实在是承受不起啊…… 武曲看着刑天的头颅皱起眉头,颇为嫌弃地后退了两步。 文曲吩咐禄存道:“你去把那个头拿来吧,准备结算了。”又扭头对武曲笑道,“离开这个副本之后咱们去吃顿好的吧!” 武曲答非所问:“我想知道那个npc叫什么名字。” 文曲一愣:“那你直接问啊!” 武曲捂住滚烫的脸:“这样会不会太不矜持了?” “拜托,这只是个npc……”文曲无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听了这俩天魔的对话,梼杌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嘲讽,上前一步接过伏羲琴,将它化作流光收入袖中,看着禄存吃力地把刑天的头颅抱了起来。 “好丑……”禄存小声吐槽,她掂了掂重量,转头看向贪狼,“我们可以结算了吗?” 秦宏声全程都是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事情的发展,突然被她叫住,只好不动声色地回答道:“结算吧。” 即使他并不知道“结算”是指什么。 却听梼杌笑了起来:“确定没问题了吧?” 禄存将手中的头颅转了一圈,才道:“没问题。” “那就好,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梼杌舔了舔嘴唇,神色逐渐阴沉下来,“不过,我还有一样东西,得向各位讨来。” 众人皆讶然,还有什么东西?莫非是传说中的隐藏任务? 梼杌笑得开怀,就算是秦琢也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 “你还想要什么?”武曲忍不住问道,“我们提交后会得到什么奖励?” “我想要——” 梼杌缓缓抬起一只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指尖。 “你们的命!” 随着他一声暴喝,刑天的眼睛倏然大睁,一道金光从双目中爆发出来,化作一支利箭,流星般洞穿了禄存的胸口。 黄衣的年轻姑娘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胸前一凉,然后天旋地转。 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但瞳孔中的光芒逐渐溃散,身体向后仰倒,摔进了海棠渡旁茂盛的草丛中。 刑天的头颅跟禄存一起跌倒,滚落在一边。 而另一边的梼杌已经一掌劈出,从侧面斩向武曲的脖颈。 仓促之间,文曲一把将武曲拉到身后,面前突然弹出一面蓝色半透明的光盾,呈半圆形,分布着龟壳似的纹样。 梼杌凌厉的一掌劈在了盾上,滋滋的电流四窜游走,光盾闪了闪,当即便熄灭了。 只是这短短一瞬,就让两人逃出了很远的距离。 他们背后竟浮现出了一对翅膀,小巧玲珑,同样像是彩色的流光构成的,带着他们急速向远处飞掠。 秦琢只能看到模糊的残影,然而在秦宏声和梼杌的视线中,这两对翅膀并没有在扇动,摆设似的,似乎在飞行中只是起了一个辅助作用。 梼杌看着他们远去,没有急着去追,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剩下的最后一个“天魔”,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情。 他那只劈出一掌的手再次抬起,似乎想给“贪狼”也来这么一下。 秦宏声毛骨悚然,感觉被一只上古凶兽叼住了后颈,一动也不敢动。 “不行!你不能杀他!” 秦琢闪身挡在秦宏声的面前,毫不畏惧地与梼杌对视。 梼杌面若寒霜,声音冷如数九寒天里的冰凌:“怎么?如今昆仑诸神不在,就开始护着秦家的人了?昆玉,你是不是非得护着点什么才能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秦琢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怒涛先生不是天魔,请你放他离开吧。” “昆玉!”秦宏声试图拉住忤逆凶神的师侄,但秦琢头也不回,死死地拦在他身前。 秦宏声十分感动,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自家头铁的师侄是在作死。 梼杌直视着秦琢的双眼,看到了他眼底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光,这位好战嗜杀的凶兽居然在战斗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若你真要护他,那我也只能杀了他了。”梼杌声音低沉,“还有那边几个小的,也要杀干净,然后是蓬莱十一岛的……” “昆玉,我们赌不起,我们已经输了一次,不能再输第二次了。” “除了山海界,你不能有任何在乎的人和物,割舍下往日的一切,和我走吧。” 梼杌的低喃又轻又柔,却带着令人脊背发凉的威慑力,秦琢毫不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梼杌真的干得出来! 秦琢陷入了沉默。 他承认自己有些动摇了,他全盛时期都会被下黑手,那现在呢? 从修真界的角度来看,秦家积厚流光、势力盘根错节,但是在像梼杌这样的上古大能看来呢,不过是一个世俗家族罢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危险潜伏在暗处,秦琢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他继续待在秦家,会不会给秦家带去灭顶之灾呢…… 梼杌看出了他的挣扎,并为这点动摇的火苗加上了一记猛油。 第68章 “跟我走吧,昆玉。”他向秦琢伸出了手掌,可以压低的嗓音中满是蛊惑之意,“只要跟我走,你和秦家就都安全了。” “秦家……安全了……”秦琢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梼杌的手,竟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握上去的冲动。 “我不准!” 秦宏声的喝声在秦琢耳边炸响,让他脑海里一片轰鸣的同时,也唤回了他的理智。 和梼杌走一定就安全了吗?梼杌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连战神刑天的头颅都能交给天魔,谁知道他会不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 比起梼杌,他其实更相信周负,周负都没让他离开秦家,梼杌又凭什么? 等秦琢回过神来,发现秦宏声已经将他拉到一旁,自己径直悍然对上了梼杌。 “秦家的孩子有秦家护着,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秦宏声一手并做剑指,一手五指虚握,青芒从他的袖口飞出,化作一柄映着雪光的长刀,刀刃恍若剔透的碧玉,刀柄覆盖着鳞片一般的纹路。 是怒涛先生的袖中青龙刀! 秦琢精神一振,他听闻过袖中青龙刀的故事,在旁人手中,这把刀连砍瓜切菜都被嫌不顺手,然而在怒涛先生手中,袖中青龙就是那劈山断海的第一名刀! 秦宏声总是含笑的双眼和他的刀一样锐利,灵力自周身爆发,霎时间草木低伏,风沙倒卷,连光耀四方的太阳都暗淡了。 “昆玉快走,润风会接应你!” 梼杌是赫赫有名的凶神,他不知道自己能挡住梼杌多久,也不知道秦琢到底有何特殊之处值得梼杌争抢,但他不可能就这样把无辜的秦家子弟交给敌人。 秦琢没说什么“我不走”“要死一起死”之类矫情的话,他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当即全力催动新学的御剑术,向天边遁逃而去。 梼杌没有追,但秦琢的气息远去,他面色阴沉得仿佛滴水。 “好,昆玉,好极了。”他轻声低语。 秦宏声屏息凝神,他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梼杌出招。 但是梼杌没有给他第二个眼神,梼杌只是闭了闭眼睛,便忽视了秦宏声,转身向那两个天魔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武曲和文曲飞得歪歪扭扭,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选个方向埋头猛冲。 “我们是选错选项了吗?答应梼杌进行第二个交易就会死?”武曲顶着狂风大喊道。 文曲的脸都被吹变形了:“我不知道哇!” 而他们的前方,正是金门落锁阵中的杜门所在。 第54章 杜门位居东南巽宫,属木,以明寓小道士的五彩羽衣作为镇物。 武曲和文曲一撞入那方天地,顿觉身上冷飕飕的,耳边充斥着怪异的尖叫声。 这样尖利的叫声不像是人或者任何一种动物能够发出的,刺耳至极,像是一根根钢针,扎得他们耳膜生疼。 “呃啊——” 文曲惨叫一声,捂住耳朵,鲜红的血丝从他的耳朵里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文曲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身后的翅膀化作紊乱的光影,武曲急忙加速冲上前去将他接住。 “文曲!你没事吧,文曲!一定要坚持住啊!” 武曲惊慌失措地用双手托着搭档的腋下,东张西望地寻找攻击的来源。 但是周围空荡荡的,除了云和风,脚下只有恒古不变的山川与河流,耳畔的尖叫仍在回荡,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武曲打了个寒噤。 “是针对精神的攻击……”文曲面如金纸,精神萎靡,“你快走,别管我了……梼杌要追上来了!” “精神攻击,对,我带了免疫道具,我找一找,找一找……”尖叫声明显对武曲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使她的思绪一团乱麻,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文曲艰难地抬起手推她:“别找了,再磨蹭下去,我们谁都走不了了。” 武曲咬着牙道:“要走一起走!” “武曲,放开我吧。”文曲的嗓音冷静又温柔。 “我不!”武曲声音尖细,直呼搭档大名道,“陈以航!今天要么一起活着出去,要么一起死在这里!” 文曲急切道:“苍苍,别任性……” “我就任性,我就任性!陈以航你个混蛋,有本事你一辈子管着我啊!” 武曲一边哭着骂他,一边抱着血流如注的搭档拼命往前飞。 文曲喘着粗气,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好,我们一起走。”话虽如此,他却勉强勾起手指,趁着武曲不注意,从身上的某个隐蔽处摸出了一块金灿灿的六边形徽章,紧紧攥在了掌心里。 这是他曾经在一个高难度单人副本里得到的奖励,可以让一名玩家直接退出副本,虽然结算不了积分也得不到道具,但遇到没有通关希望的高难副本,用来逃命再好不过了。 可惜,只能用一次,文曲,也就是陈以航,一直把这个徽章当做一张保命底牌。 如果这次…… 陈以航收紧五指,徽章的棱角硌得他掌心发疼,却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 神志没能清明到足够调动精神力的地步,但总算不至于像条死狗一样了。 听到陈以航的回答,尹苍苍当即破涕为笑,她就知道,陈以航不会抛下自己,正如自己不会抛下陈以航一样。 更远处,许云烟蜷缩着身子,半蹲在树杈上,蜀地的冬天来得晚些,但枝头零星的枯黄是不足以掩盖她的行迹的。 但许云烟顾不上那么多,她十根手指的尖端各冒出了一根微不可查的细丝,比蜘蛛丝还要轻薄纤细,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垂落到了地面上。 明寓站在树下,好奇地看着那十根细丝。 “这是什么?” “‘千丝结’,我们家百工苑研究出来的小玩意儿,可以实时监测阵法的运转情况。”许云烟也是第一次用这东西,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还没等明寓细问,就听许云烟“嚯”了一声。 “怎么了?” “有两个天魔进入杜门了,现在……他们正在往惊门的方向飞。” 惊门的镇物是许云烟的金簪,乾金主杀,兴刀兵,是金门落锁阵中杀伤力最大的方位之一。 明寓小声道:“我感觉,这几个天魔好像并不是很强啊?” 许云烟从树杈上跳了下来:“我也这么觉得,莫非是诱敌深入之计?”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蓝色的身影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面前,眼前先是一花,随后视线里出现了秦宏声那张凝重的脸。 秦宏声看看许云烟,又看看明寓,当即骂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藏起来吗?这能算是藏好了吗!” 两人讷讷不言,又听秦宏声问:“昆玉跑远了吗?” 许云烟和明寓离江边不远,白衣人和秦琢的出现,秦宏声与梼杌的对峙,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阁主已经离开了。”听到秦琢的名字,许云烟振作了精神,“我开放了生门,那里还有孟少庄主压阵,不会有大碍的。” “好。”秦宏声一颔首,又说,“我必须确认所有天魔都已伏诛,一旦出了意外……” 他停住了,把一个白布包袱郑重地放到许云烟手中。 “你们带着这个,逃,不要管我,不要回头。” 言罢,秦宏声扭头望向天际斑斓的色彩,意味不明地朗笑一声,横亘青衣江的秋风悄悄撩动他的衣衫,下摆翻滚起来,犹如怒海惊涛。 他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不到万不得已,梼杌不会真的杀他。 最大的危险其实仍是那几个能力诡谲的天魔。 天魔看着很弱,但秦宏声先前险些就死在贪狼手上了,他心里清楚,面对天魔最忌讳的就是小觑他们的实力。 秦宏声深深地看了许云烟一眼,下一刻,狂风席卷,他霎时消失在了原地。 明寓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哽咽:“怒涛先生……” 许云烟对他怒目而视:“你哭什么哭,我都没哭呢!” 明寓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她,将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许云烟咬咬牙,突然问明寓道:“你和你家长辈顶过嘴吗?” 明寓无措而茫然地望着她,两只眼睛睁得更圆了,从表情上就能看出,他向来是长辈口中那种听话懂事有礼貌的好孩子。 “好,那你先去常羊山,把刑天的头颅还给他。”许云烟迫不及待地将包裹塞到明寓的手里,“那边战况恐怕有些吃紧,你快去帮忙,他日再见,我定将羽衣原样奉还。” 明寓下意识地抱住包裹,略显仓皇地挪了挪脚步。 “那你呢?” “我?”许云烟笑了笑,雪光一闪,长剑铿然出鞘,“我,当然是去帮怒涛先生啊。” 她眯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气森然。 “我新铸成的本命灵剑,还没见过血呢!” 第69章 明寓不否认许云烟的姿势、话语、行为都让人热血沸腾,但是对面不是天魔,就是凶神,许云烟上去真的不是给他们送菜吗? 许云烟又对明寓道:“你放心,我运气很好的,我去了不一定出手,只要人在附近,就能帮到怒涛先生了。” 她永远相信自己的运气。 另一边,冲进了惊门的两个天魔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他们仿佛迷失在了金色的海洋里,目光所至皆是耀眼的金黄,光芒像是在空中不停歇地流动,然而他们却只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 黄金的颜色是令人喜悦的——如果不是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的话。 陈以航忽然惊声叫道:“苍苍,你的手!” 尹苍苍低头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覆盖上了一层纯净的黄金,从指甲盖向上蔓延到手腕处。 黄金一寸一寸地吞噬着她的肌肤,所到之处全部失去知觉,若是任由这层诡异的黄金不满全身,恐怕会直接死亡吧! “苍苍,快使用解控道具!”陈以航提醒她说。 “哦,解控,对……”尹苍苍慌慌张张,在心里大声呼唤,“召唤——玩家面板!” 她面前弹出一面仅本人可见的光屏,尹苍苍飞快地一眼扫过,用意念点开了道具一栏,往下翻了两页。 “找到了,使用——赦免契约!” 道具栏最后一格的一纸契约化作光点溃散,与此同时,尹苍苍手上的黄金也飞速褪去了,甚至比蔓延时还要快上几分。 危机当头,陈以航涣散的精神力终于聚集起来,同样强撑着打开了玩家面板。 “使用——金钟罩!” 他的身上浮现出一道巨大的虚影,在这片金色的海洋里并不显眼,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口大钟的形状。 幸好两人贴得很近,不然这件小型防御道具还真不一定能护住两个人。 这口黄钟隔绝了异常环境对他们的影响,尹苍苍带陈以航又飞了一段距离,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犹豫地停了下来。 “前面……是不是有一面屏障?我们能过去吗?” 陈以航道:“先试一试,万一能击碎呢?” 尹苍苍咬了咬牙,目光坚定,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背上玲珑剔透的小翅膀猛地一扇,熊熊火焰自双翼燃起。 她双翼平展,赤中带白的烈焰迎风而涨,使这对羽翼看上去瞬间膨胀了一倍有余。 “使用——炽天使的荣光!” 尹苍苍的外貌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身量抽长了些许,五官更加深邃,淡褐色的双眸泛出晴空一般的湛蓝。 她表情平静,眼神悲悯,在道具的功能下,摇身变作了一尊立于云端的神祇。 尹苍苍改为用一只手将陈以航揽在怀里,另一只手向前遥遥一指。 火焰在她的指尖汇聚、跳跃,随后以锐不可当之势迸发而出! 赤色的长河向正前方倾泻,又宛如一条鲜红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咬向无形屏障。 陈以航小鸟依人地窝在搭档的胸前,目不转睛,紧张不已。 那堵屏障微微一颤,裂纹从巨蟒咬住的那一块区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围扩散,仅仅几息之后,便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砰——咔嚓——” 尹苍苍将全部的力量聚集在一个点上,以点破面,竟然直接洞穿了屏障。 破碎声连绵不断地响起,金色的屏障迸裂,露出后方澄澈碧蓝的天空。 屏障碎了! “好了,阵法已破,我们可以出去了。”兴许是道具还影响到了性格,尹苍苍的声音平淡又冷漠,毫无逃出生天的喜悦。 陈以航刚想说什么,就发觉屏障之上金光大亮,杀气与威压再度降临。 “小心!” 惊门主杀,金色汪洋与防护屏障都只是幌子,后面才是重头戏。 屏障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半空中如触及火焰的寒冰一样迅速融化,天上下起了金丝雨,落地时直直地插入土壤中,尖端闪着寒光。 金雨形成的地刺整整齐齐,像是一队队严阵以待的将军士卒,煞气直冲云霄。 “还好我们能飞,不然就被扎成刺猬啦。”陈以航庆幸道。 尹苍苍缭绕着火焰的羽翼一振,又带着陈以航拔高了数丈,俯视脚下。 忽然,一根根金刺被无形的力量从地上拔起,万箭齐发,射向天空。 这箭雨笼罩范围极广,起码尹苍苍和陈以航是看不到哪里没有被金刺包围,尹苍苍闪过了几轮,发觉飞上高空的箭矢居然调转了箭头,再次落下。 道具“金钟罩”的使用时间快要过了,为了免收上下夹击之苦,尹苍苍将翅膀合拢,任用自己从天上坠落,精确地掉到地刺间的空隙中。 “跑。”尹苍苍去拉陈以航的手,被陈以航躲开了。 她看着搭档,充满神性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陈以航把捏住徽章的手藏了藏,将另一只手交给了她:“我们快走吧。” “走?你们想走到哪里去?蒿里吗?” 声音先至,随后一人如星跃丸掷,匝然落地。 第55章 梼杌追上来了! 陈以航悚然一惊,相比之下,尹苍苍就冷静多了,毕竟她处在使用道具“炽天使的荣光”状态下,也很难有较大的情绪波动。 陈以航慌归慌,反应还是快的,手腕一抖便取出了一件新道具。 “使用——隐形披风!” 他伸手一扯,凭空扯出了一件半透明的大披风,动作极快,一把将两人裹了进去。 这件披风是一个少见的非一次性道具,但依然不是永久道具,每一次使用都会减少耐久度,陈以航估计这条隐形披风顶多再用三次就要报废了。 隐形披风隐匿的不仅仅是身形,还要加上气息以及细微的灵力波动,这种规则性的力量让梼杌也一时没了办法。 在梼杌的视野中,两人的身影自上而下消失,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不见踪影了。 可恶,按这些畜生之前的表现而言,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层次的实力,也不可能催动这种品级的灵器! 哼,以为这样就能甩开他吗? 梼杌眯着眼睛,冷笑一声,没有试图找出这两只天魔,而是折身向另一边掠去。 诚然,出了屏障也就算是离开了金门落锁阵的范围,但是秦家代代改良的阵法是这么好摆脱的吗? 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秦家主攻阵法的先祖不如找根柱子撞死拉倒。 不出梼杌所料,两个天魔刚刚钻出屏障,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是……什么地方?”陈以航迷糊了,看了看头顶突然乌云密布的天空,又看了看身旁的搭档。 之前明明还是晌晴的天,在他们穿过屏障的那一刻,霎时怒云飞卷,闷雷阵阵,整片天地都昏暗了下来。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尹苍苍唰的一声展开羽翼,翅膀上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她凝聚出一颗火球,反手一掷向天际砸去。 火球像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时带来了片刻光明,没入浓厚的云层后,转眼又无影无踪。 伤门属木,位居震宫,所用镇物是明寓腕上的雷击桃木手串。 这两人模模糊糊地猜到自己闯入了一个大阵之中,却没那个本事看透阵法的运转。 金门落锁阵范围大,一旦一门被破,极其容易被敌人逃脱,因此秦家某位先祖在原本的基础上做了改进,一门被暴力破除后,整座大阵的方位立即倒转,弥补空缺。 除非对此阵的布置了如指掌,能敏锐地抓住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破绽,否则必须连破八门才能够逃脱此阵的围困。 不等尹苍苍再做一次尝试,一道碧色的刀光忽而出现在两人眼前。 既然沾了个“光”字,速度必然是不慢的,刀影犹如一条振鳞跃浪的青龙,怒吼一声向两人扑来。 陈以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尹苍苍一翅膀扇到了旁边。 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尹苍苍双翼向前一翻,交叠在胸口,羽毛根根分明,以强硬的姿态对上了刀光。 宛如针尖对麦芒,尹苍苍的羽翼坚硬如铁,刀光居高临下地压下来,逼得她踉跄后退数步,脚跟在地面上犁出一道痕迹。 但是长刀压到她的门面时,却是耗尽了力气,再难寸进。 直到这时,秦宏声的身影才浮现出来。 他双手持刀,双足落地生根,腕力再发,刀刃便又逼近一寸。 尹苍苍死死咬住嘴唇,催动全部的精神力支撑羽翼,火焰顺着刀身向秦宏声卷去,可是在强悍的灵压下,那些色厉内荏的火焰还未触及他的指尖就尽数熄灭了。 “贪狼!”尹苍苍咬牙切齿,“你在做什么!” 秦宏声并没有摘下“忘形骸”面具,依然维持着贪狼的外形——他可不希望斩草除根不成,反被仇人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第70章 陈以航还在疑惑他们两人是怎么被发现的,低头一瞥,才发现“隐形披风”的使用时间已经到了。 不过生死当头,不是心疼道具的时候。 道具没了可以再挣,死在副本里那是真的要丢命的! “使用——异术·普照!” 陈以航指尖夹住一张卡片,把它当做一枚飞镖,不是向着背叛的贪狼,而是向着尹苍苍射去。 这是一件增幅道具,对炽天使状态的尹苍苍使用,效果更是明显。 卡片划开了空气,在半路上碎成金色的粉尘,又如磷火般自燃,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尹苍苍气力再提,身前交叠的羽翼猛地一震,将贪狼荡开。 贪狼的身子微微一蜷,熟练地卸去了通过刀刃向他传递过来的力道,如狸猫一般轻巧地落地了。 简单却杀机四伏的一次交手间,陈以航看出了一点端倪。 “他根本不是贪狼!”他惊声叫道,声音很高亢,不知是在提醒尹苍苍,还是为了让自己的猜测听起来可信一些,“这分明是个npc,只是用了贪狼的外表!” 尹苍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宏声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伪装被看穿了,只是提刀再向尹苍苍扑杀而去。 凝如实质的灵力贯穿刀锋,刀尖颤动的嗡鸣好似龙吟,而他的脚下,大地崩裂,火光冲天,除了兵刃之外,另一股力量也向尹苍苍涌去。 陈以航面色一变,身影一闪而逝,再出现已是百丈开外——光是出刀的威势,就需要他消耗一件珍贵的自动传送道具来抵挡。 炼神还虚境的强者,举手投足间可令天地变色。 秦宏声一直压着不敢全力爆发,无非是顾惜嘉州城的百姓罢了。 眼下身处金门落锁阵中,或许也可全力以赴。 尹苍苍终于动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凭着短暂取得的优势而稍稍凝聚起的胆气再度沦丧,即使还在炽天使状态下,也不禁一阵腿软。 仿佛此方天地都在为这来势汹汹的一刀助力,此时在尹苍苍眼中,袖中青龙刀真的化作了一条能够撼动山岳的青龙,甚至龙爪已经钳制了她的双翼,龙牙已经刺破了她的喉管。 “苍苍——”陈以航目眦欲裂,但还没有失去理智。 就像他那件能自动将持有者传送至安全地带的道具一样,他知道尹苍苍身上也还有一件这样的保命道具。 三……二……一…… 他压下担忧,手中扣紧徽章,在心里默默倒数着。 终于,青龙咆哮着咬下了尹苍苍的脑袋,失去透露的身躯被气浪冲得向后倒飞。翅膀上的火焰如风中残烛一般熄灭了,羽毛掉了大半,光秃秃的像是拔了毛的野鸡。 一颗好大的头颅高高飞起,挥洒了一地血污,又扑通一声掉落在地。 陈以航忍不住心下一紧。 秦宏声平静地停下了前冲的脚步,随意地收回袖中青龙刀,表情平静到近乎冷酷。 他的刀和他的衣衫一样干净,没有沾上一滴血。 确认这个女天魔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才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男天魔。 “咦?” 秦宏声才刚转过半个身子,就发现倒在地上的尸身飞速褪去了色彩,在他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尊开裂的木偶! 他挑了挑眉,心里并没有过多诧异。 天魔要是真的这么好杀才奇怪呢,那个叫贪狼的天魔,他就整整杀了五次才彻底将其弄死。 顶多是惊讶这一手高明的替身之术罢了。 陈以航握紧了双拳,就是现在! 木偶显形后,一个虚幻的影子慢慢浮现出来,正是脱离了炽天使状态的尹苍苍。 她紧闭着双目,面如金纸,但显然还留存着活物的气息。 秦宏声不假思索,再次一刀向她斩去,可是这次的刀刃穿过了尹苍苍虚无的身体,没有伤她分毫。 免疫实质性的攻击吗? 秦宏声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随即调动了神识,以神识为刃向天魔刺去。 尹苍苍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精神上的攻击也对她不起作用。 这就是道具附带的作用,人称“无敌帧”! 陈以航在尹苍苍刚出现时便拔腿向她跑去,速度前所未有得快。 秦宏声见他狂奔而来,想也不想,随手就是一刀劈去。 即使是“随手”,但怒涛先生的随意一刀,也远远不是陈以航能够承受得了的。 好在,陈以航不需要挡下这刀,他已经抡圆了手臂,把一直握在手中的徽章向尹苍苍扔了过去。 徽章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秦宏声下意识地避开了这奇怪的玩意儿。 尹苍苍睁开了眼睛,入眼却是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 秦宏声的这刀劈得相当实在,从陈以航的右肩延伸到左腰,将他整个人生生斩成两截。 流淌熔岩的地面被猛地掀开了一层,烟尘浪花般排开,混着血珠,在碎石上砸了个粉身碎骨。 陈以航的双眼只望着尹苍苍,痛苦扭曲的表情中竟还含了几分释然与庆幸。 “陈以航!” 尹苍苍想尖叫,想冲上去抱住他。 但是她却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拉扯力,这股力量分不清来自何方,恐怕是来自宇宙之外的,要将她拉出这个世界。 这种感觉尹苍苍再熟悉不过了——每次结算成功后,离开副本时都是这种感觉。 “不!我不走!” 所有抗拒的举动都淹没在不容置疑的拉力下,尹苍苍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与陈以航隔着破碎的天地相望。 她看到陈以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然后就是一片孤独的黑暗。 “陈以航——” 尹苍苍辨认出了陈以航最后想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活下去。” 陈以航的世界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搭档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闭上了眼。 秦宏声沉默地看着尹苍苍消失的地方,袖中青龙刀收敛一身杀意,温顺地躺在了主人的掌心里。 “天魔……原来是这样子的吗?” 他的喃喃自语声随风而逝。 忽然,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压抑的痛呼,声音还十分耳熟,急忙转头望向声源处。 梼杌拎着两个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阴沉。 “你居然还放跑了一个!废物!蠢货!” 梼杌把手中的人往地上一砸,怒火烧得惨白的面孔多了几分血色。 秦宏声定睛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好家伙,他在这里和天魔战斗,梼杌把孟休和许云烟两个小辈都给逮住了!许云烟已经昏迷,看孟休的样子应该也伤得不轻。 不是说好不想杀人了吗?! 若是梼杌会读心术,此时定会不屑地冷笑,凶兽出尔反尔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梼杌面无表情,眼眸深处是已经压抑到极限的癫狂。 “我今天来,原本是想收下四条命的。” “四个天魔,一人一条。” “可我到头来只杀了一个,你杀了两个,还放走了一个。” “正好,你们现在还有三个人,都抵给我吧。” ………………………… 尹苍苍觉得,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强大的拉扯感之后,紧跟着的竟然是一股斥力,一推一拉间,几乎把她压成肉饼。 她瘫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低垂的苍穹。 很蓝,她这辈子没有见过蓝得如此真实而纯粹的天空。 陈以航应该也没有见过。 想到陈以航,她慢慢从地上坐起来,环顾了一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并没有脱离这个副本。 道具出bug了? 无所谓。 尹苍苍站了起来,这样想着。 这个副本没说npc不能杀。 第56章 秦琢化身虹光,在云层间穿梭。 他从来没有飞得那么高过,脚下是染着烁烁金辉的流云,头顶是深邃湛蓝的苍穹,但他的心却已落至谷底。 梼杌、刑天、伏羲琴…… 梼杌在交易结束后就对天魔发难了,这说明,他还不至于真的把刑天的头颅交到天魔手上。 而最后杀死其中一个天魔的金光是从刑天的眼睛里射出的,说白了,刑天没死,说不定还和梼杌串通好了要给天魔们来一下子。 秦琢的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想了想,调转方向,向常羊山飞去。 黑石子还在那里,万象洞的道人们恐怕还在帮忙找人,他得去报一声平安。 可是,当他来到常羊山附近时,看到的却是一片肃杀之景。 山顶的乌云更浓厚了几分,隐隐有银蛇游走其间,风吹得嚣张,像是钝刀子割肉似的,直教人身上作痛、心底生寒。 山腰上竖起了一面大纛,龙形图腾呈布其上,黑金色的丝线勾勒出一个气势磅礴的“乾”字,秦琢在天台山就见过这面大纛。 第71章 山脚有重兵把守,还混杂着各式各样打扮的修士,秦琢粗略一数,起码来了五六家修仙界中有头有脸的门派。 发生什么事了? 秦琢惴惴不安地按下剑光,降落在了常羊山前,立即有人上来阻拦。 “前方乃军事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去……秦昆玉?!” 秦琢一抬头,见苏颦披甲执锐,英姿勃发,神情比在甘渊时还要严肃。 两人都没料到对方在此,大眼瞪小眼,一时双双愣在了原地。 见苏颦一直没有发话,她身后的士卒小声提醒道:“苏护卫,这位是……” 秦琢连忙行礼:“在下秦昆玉,蓬莱秦家执事,不知苏护卫怎么会在常羊山?莫非是公主殿下……” “我还没问你来干什么呢!”苏颦竟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是不是秦家主叫你来的?他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 “苏护卫,慎言!”秦琢厉声喝道。 苏颦不说话了,但表情仍是忿忿不平。 她的同僚见她与秦琢关系不错,便悄悄退开了。 秦琢缓和了语气:“并不是家主让我来的,我在找我的灵宠,敢问苏护卫,可曾瞧见过一只孟极?” 苏颦大大咧咧地笑道:“原来那是你的孟极啊,我没看到,不过万象洞的修士跟公主提了,现在已经随万象洞修士回去休息了。” 秦琢往山上张望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那,刑天……” “你知道了?”苏颦的神色又紧张起来。 秦琢微微颔首,肃容道:“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他顿了一下,才道,“苏护卫,蓬莱秦家执事秦琢,求见长定公主殿下!” 苏颦一愣,摩挲着腰带思索了半晌,才道:“可以,你随我来。” 在苏颦的指引下,秦琢顺利地登上了半山腰,没有发生上一次鬼打墙一样的情况。 山腰上的士兵更多,整齐肃穆,列阵纷纭。还有一些穿着云氅道袍之类服饰,应该是各个门派的修士,三两成群,虽然没有人举止轻浮,但比起正规军队来说,还是松散了许多。 秦琢的心里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更加浓厚了。 苏颦领着他来到主帐外,向里头说明了来意,帐内顿时爆发了骚动,似乎有无数张在嘴窃窃私语,惹人生厌。 片刻后,才听到长定公主东方介的声音传到帐外:“哦?蓬莱秦家的玄鸟阁主来了?进来便是。” 秦琢瞥了苏颦一眼,苏颦连忙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一个人进去。 秦琢整了整衣冠,确定自己的外表挑不出什么失礼之处,深吸一口气,撩开了主帐门口厚重的帘子。 帐中,东方介坐在主位,薛医师侍立在左侧,右侧是一个身形精瘦的青年,长相略显阴柔,举止却有些粗鲁。 秦琢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在长定公主的亲卫中见过他。 下首分了泾渭分明的两边,一边是大乾王朝的命官,另一边是仙门百家的掌教,各自眉来眼去,神态不一,与旧识交换着眼神。 蓬莱秦家的家主秦瑞也在此列,座位还非常靠前,仅次于万象洞掌门玄霞子。 秦瑞从听到秦琢的名字开始,脸上的迷惑之色就没有散去过,他想不通理应身处诸夭之野的师弟怎么会来常羊山,还自称带来了有关刑天的消息。 帐中有不少人是见过秦家这位执事的,无论是秦老家主带着上门拜访,还是与秦家主商议时顺带见了一面,他们都很难忘记这张脸。 同时,他们也分明记得,这秦昆玉天资平平,修为更是低微,他真的能帮上忙吗? 秦琢先向东方介一拜,再向众人团团执礼,大方磊落,面不改色。 初次见他的人不由地暗暗点头,未等秦琢出声,目光中便已带上三分欣赏。 东方介让他平身,却并不主动询问,正当秦琢准备直接开口时,突然有人跳出来发难了。 “秦家主,玄鸟阁主是秦家的执事,怎么不随大军一道前来?”一名相貌并不算出挑的女子笑盈盈道。 她的嗓音很娇,语调很柔,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刺的。 秦琢认识她。 这名女子是姑苏上方山的掌教王黍,字秋实,姑苏和蓬莱临近,上方山和秦家也不大对付,秦瑞和王黍更是多年的对头。 两人同年同月出生,王黍只比秦瑞大两天,从懂事起,两人的竞争就没停下过。 今天秦瑞新学了一套剑术,明天王黍也学了;今天王黍突破到下一重境界,明天秦瑞也突破了。 长大之后,今天秦瑞斩杀了一只妖兽,明天王黍就把她杀的妖兽尸体挂起来示众;今天王黍谈下了一桩买卖,明天秦瑞就要干一票更大的。 秦老家主仙游,秦瑞少年掌家,王黍也干脆把她的师尊赶去养老,自己当了上方山的掌教。 甚至秦瑞娶妻后没多久,王黍也招了个天资相貌都很不错的散修入赘。 眼下王黍此言一出,秦瑞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说秦琢搞特殊吗?这种事可大可小,但有心之人三言两语就能给秦琢扣上个不敬的名头。 “王掌教此言差矣。” 下首另一名男性掌门人也出声了,而且是为秦琢说话的。 “玄鸟阁主既然身负执事之位,便要尽执事之责。家主率弟子离宗,执事便要帮助留守长老稳住后方;有重要消息,执事便要不远万里相告,玄鸟阁主恪尽职守,何罪之有啊?” 秦琢往帮他辩解的掌教望去,那人用折扇挡住下半张脸,冲秦琢眨了眨眼。 原来是书剑派的掌门,书剑派与同属峨眉盟的雪芽宫世世代代都有婚嫁往来,到了这辈,书剑派掌门与雪芽宫宫主就是一对令人钦羡的神仙眷侣。 秦家的太上长老秦宏声帮雪芽宫改进功法,雪芽宫承了蓬莱秦家的情,连带书剑派都对秦家充满好感。 上首的东方介饶有兴趣地看着下方,她与秦琢有并肩作战的经历,长定公主少不了为秦琢撑腰,但旸太祖可不会。 “是吗?”王黍冷笑道,“既然是重要消息,怎么就派了个玄鸟阁主来?若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呵。” 书剑派掌门古钧“啪”的合上扇子,笑得温文,不紧不慢道:“王掌教的言下之意,莫非是看不起蓬莱秦家的执事?” 王黍一心逮着秦琢这个人挑刺,古钧便把话往秦家所有的执事身上带。 见两人还要再争,秦琢连忙无奈地轻咳了一声:“各位误会了,事情有些曲折,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于是秦琢开始讲述,他本想去诸夭之野,结果被梼杌打晕逼上了常羊山,见了刑天后受托前往昆仑,从昆仑出来又遭到梼杌的挟持。 他和梼杌为了伏羲琴去见了天魔,发现刑天的头颅被梼杌夺走,因此脱了身便急忙赶回常羊山。 一连串的重磅消息砸得众人头晕眼花,茫然地盯着秦琢,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什么梼杌?什么昆仑?什么伏羲琴?什么天魔? 更有甚者觉得秦琢满嘴胡言,毫不可信,颤抖地指着秦琢,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东方介还算冷静:“秦阁主,你能否保证你之所言无半点虚假?” “秦琢发誓,句句属实。”秦琢竖起了手指,肃容道,“万象洞明寓道长,齐圣山庄孟少庄主,以及我秦家太上长老怒涛先生,弟子许润风,都可以为我作证。” 薛医师在东方介身后轻声叹道:“合理了。” 东方介问道:“秦阁主可知,你离开常羊山后发生了何事?” 秦琢摇头:“恕我鲁钝,着实不知。” 东方介使了个眼色,下首朝廷命官中就有一人起身向秦琢致意,随后解释起来。 万象洞向其他门派求援,率先去了蓬莱和邹城,而东方介恰好上门拜访秦琢,虽然秦琢不在家,却受到了万象洞的求救。 刑天发狂,周边百姓首当其冲,大乾不可能放着不管,也不能全权交予修仙界处理,于是东方介干脆带着亲兵和秦瑞一起来了常羊山。 秦琢越听神色越懊恼羞愧,他没想到黑石子的求救之举,会把被万象洞寄予厚望的大师姐邵唐给搭上了。 “邵唐道长……现在怎么样了?”秦琢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她还能困住刑天多久?” 万象洞的掌门玄霞子抬起头,失魂落魄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最多三天。”他恍惚地回答,声音飘忽,像是一下子老了三十岁,“唐儿最多还能撑三天……” 秦琢道:“如果让邵唐道长停止施法,她还有救吗?” 这句话不是问玄霞子的,而是问东方介身后侍立的薛医师的,在他的认知中,在场众人里岐黄之术最精的就是薛医师了。 薛医师沉重地点点头:“有。” 活是能活的,但是后遗症如何就不好说了。 “那就再等三天。”东方介拍板道,“留出三天的时间,一边寻找刑天的头颅,一边等待各方的支援。” 第72章 “无论如何,三天后都必须让邵唐道长停下了。” “若是找回了刑天的头颅,便是皆大欢喜。” “若是找不回,那么……” 东方介看了右侧的青年一眼,青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于是东方介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张扬:“要么镇压,要么——杀!” 东方介的话像是一块巨石丢进水里,激起了阵阵波澜,当即便有人惊恐地摔下椅子,或是一不留神站起了身。 镇压?如何镇压! 杀?如何能杀! 公主殿下犯了失心疯不成?那可是战神刑天! 更别提现在这种发了狂,还持有神器刑天盾的状态,他们连打伤刑天都够呛,殿下怎么就大言不惭地要杀了战神呢? 东方介对底下人的各种心思,此时也不急着解释,而是先让秦琢坐下,允许一位执事参与了这场高层聚集的会议。 秦琢在末席坐下后,朝秦瑞讪讪地笑了笑,引来家主的一记瞪视。 东方介这才悠然道:“这位是叶司,叶操德,精通阵法,修为高深,乃七杀军最杰出的少年英才!” 她身后的青年上前一步,向众人致意。 第57章 七杀军的人! 秦琢仔细观察着这位名叫叶司的年轻人,见他五官柔和,甚至带了几分女气,同时身形健硕,下盘极稳,眸中蕴含精光,一看便知此人不凡。 七杀军是一支直属大乾皇帝的军队,军中将士贵精不贵多,大部分都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情报、潜伏、奔袭、护驾等都是七杀军的必修课,这批将士不仅仅战斗力强悍,而且他们绝对忠于皇帝。 注意,他们效忠的对象是皇帝,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至于那个人到底是谁,七杀军从来不在乎。 有官员朗笑道:“看这位校尉的年纪,应该是刚从训练营里出来吧?真可谓是英雄出少年啊!” 你也是个人精啊。秦琢不动不言,只听只看。 既能得到东方介的亲口称赞,那叶司就不可能只是个寻常士卒,校尉这一官职最低九品,最高六品,虽然叶司未着官服,但看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品阶差不多就是在这个范围内的。 果然见叶司抱拳行礼,说了一句“不敢当”。 东方介阻止了他们继续奉承:“叶校尉,你来讲讲你的想法吧。” “是,殿下。” 叶司从容不迫地取出一张巨大的布帛,展开到一半,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 他装模作样地扫视一圈,最后让目光停留在了秦琢的身上,随后咧开嘴,笑出一口锃亮的白牙。 “此地未设桌案,烦请玄鸟阁主帮忙拿一下阵图吧。” 秦家主没有当场发作,面上也是波澜不惊,心里头却气得够呛。 这叶校尉,不就是看昆玉好欺负吗!惹不起其他人,就使唤上了昆玉是吧? 他眼睛一瞟,见师弟一言不发,椅子还没坐热就顺从地重新站了起来,更是气苦。 既是气秦琢,也是气自己。 秦麟书愁得头发都掉了几根。 王黍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知道这个轻浮无聊的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秦琢帮叶司展开了布帛,这张阵图真的很大,秦琢要把双臂展开,拎到鼻梁的位置才不会拖到地面上。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无需叶司开口,众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布帛一侧写着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龙城瀚海阵! 昔者,西汉将军卫青龙城大捷,冠军侯霍去病饮马瀚海,开疆拓土,打出了大汉的赫赫威名,此阵的名称想来就是来源于此。 这是个环环相扣、步步杀招的阵群,需要动用大量的灵力、修士和镇物。 众仙门的话事人哪一个不是学识渊博的?匆匆一扫就能从阵图上看出十几个阵法节点,包含了强化、加固、攻击、控制以及其他各方面的功能。 然而大阵的核心却是一组陌生至极的阵纹,别说看出它的功效了,他们甚至怀疑这组阵纹到底能不能用。 不过先不论威力如何,光是能大幅度增强修士的修为这一点,就值得一试。就算不能对刑天造成足够的杀伤力,也能大量减少修士的伤亡。 秦琢被众人既惊且叹的表情弄得心痒痒,可惜他必须举着阵图向大家展示,不能立即一睹为快。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阵法,但纵使管中窥豹,也可知其奥妙无穷,只是这阵纹也太过繁复了,三天的时间恐怕未必来得及。”王黍率先开口。 叶司淡定道:“我在,就来得及。” 声音中充满了自信,神情真挚坦荡,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秦琢也忍不住为之侧目。 “各位可知,在下为何有镇杀刑天的把握?”叶司微笑着对众人问道。 下首无人发话,偷偷打量着身边的人,谁都不想第一个承认自己并没看懂龙城瀚海阵的核心。 所以接茬一事便由年纪轻资历浅地位低的秦琢代劳了:“叶校尉,你别卖关子啦,快些同我们仔细讲一讲吧。” 官员赞叶司“英雄出少年”时,叶司不为所动,如今秦琢这句抱怨一般的催促,反倒使他颇为受用地眯起了眼睛。 于是他不再拖拉,用最简单直白的话向众人解释道:“此阵群的基础阵法,名为人道玄阵,能够凝聚人族的气运以镇压刑天。” “人族气运!?” 在大乾公主的面前大谈气运之道,众人又惊又怕,惶惶地去看上首东方介的表情,却见她神色自若,像是早就知道了这龙城瀚海阵真正的用处。 “不错。”叶司点点头,指着阵中最复杂的一处,“这个地方是大阵阵眼,核心中的核心,需要一件能够承载气运的物品作为镇物,否则整个龙城瀚海阵都是空谈。” 东方介道:“依叶校尉所见,哪件物品最为合适呢?” 叶司沉吟了片刻,才缓声说道:“眼下的情况容不得挑三拣四了,没有合不合适,只有能不能够。” 秦麟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手慢慢放在了腰间,轻轻摩挲了一下应龙佩。 几乎与此同时,叶司、秦琢、东方介甚至王黍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位家主,准确地说是望向了他腰间悬挂着的应龙佩。 叶司和东方介是因为提早研究过,秦琢和王黍则是因为的确了解。 在秦家内部,通常称这件古老的家主信物为“祖龙佩”,但它更正式的名字应该是“应龙佩”。 关于应龙佩的由来,还有这么一个传说。 秦始皇三十六年的秋天,一位走夜路的使者经过了华阴,突然有个人手持着玉璧将其拦住。他请替他把这块玉璧送给高池君,还对使者说:“今年祖龙死。” 使者大惑不解,急忙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这个奇怪的人留下玉璧,没做任何解释就消失了。使者又惊奇又害怕,立马将此事汇报给了秦始皇帝。 始皇将这块玉璧交给御府进行勘验,发现这玉璧竟是八年前他在祭祀水神时,投入江水中的那一块。 正统的史书并未记载这块玉璧的下落,但在秦家先祖嬴琛之妻——蔚姝所著的回忆录《忆秦》中,写到始皇三十六年冬,始皇赐给公子高一块玉璧,经公子高长子提议,在上雕刻了一条振翅高飞的应龙。 《忆秦》很清楚的记载道,这是一块玉璧,而不是璞玉,至于为何要重新雕琢,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秦家后人由此推测,作为家主信物的应龙佩,原身就是使者献的那块璧。 应龙佩祭祀过水神,经由了始皇帝之手,从公子高到嬴琛再到秦家的每一代家主,流传了数千年,也被蕴养了数千年,如果连它都承载不了气运的话,就更不用指望其他器物了。 但是承载气运,还是如此庞大的人族气运,这种事谁都说不清会不会对应龙佩造成影响。 这不仅是秦家的家主信物,更是一件意义重大的文物,要是一不小心给弄坏了…… 长定公主东方介都不敢说自己赔得起。 秦麟书沉默地解下玉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抚摸的动作也轻柔无比,眼神缱绻得像是在凝望他的妻子。 他看了看东方介,又看了看叶司,“不小心”流露出一丝苦笑。 “秦家主……” 秦麟书的眼神让叶司愧疚极了。 年轻的校尉不知人心险恶,险些脱口而出要给秦家补偿,及时接到了东方介的眼色才讷讷住嘴。 王黍盯着秦麟书,觉得这货的脸皮比当年更胜一筹,大家都看出他在演,他照样能若无其事地把这出苦情戏演完。 秦麟书把应龙佩捧起,捂在胸口,庄重严肃中暗含几分痛苦,双眸中隐隐闪烁着泪花。 他沉痛道:“事关天下万民,我又何必计较秦家一门一户的得失?公主殿下、叶校尉乃至在座的各位使君、同道,皆为此事殚精竭虑,秦家不过是失了一块玉璧,又有何可惜之处呢?” 第73章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应龙佩一眼,紧接着连忙扭过头,似是不忍再看。 捧起应龙佩,秦麟书快步走到长定公主面前,肃然一拜。 “计利当计天下利,我秦家愿将应龙佩用作镇物,唯望此役凯旋,江山重得太平。” 秦家主说得冠冕堂皇,底下的修士们却不知在心里骂了他多少遍了。 秦家的确出了一块玉璧,但秦麟书此言还顺道抬了他们一手,逼他们不得不为刑天之事尽心尽力。 若有人打定主意不出力呢? 什么,你们太过分了!人家秦家都把家主信物拿出来了,你们多出点力又能怎样! 倒是另一边的朝廷官员有好些个暗暗点头,觉得外界传言有误,秦家这位家主其实是明事理知大义的。 最终结果对东方介有利,她也乐意陪此人演下去。 “快快请起!秦家主岂不闻春祈秋报?今日君能为天下百姓舍了应龙佩,明日天下百姓定不负君,孤与大乾亦不负君!” 东方介也不知那应龙佩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便不愿轻易许下报偿,只能先给蓬莱秦家画了个虚幻的大饼,能不能兑现得等打完这仗再说。 不过她的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重要的。 长定公主什么时候能代表大乾了?好些官员都呆滞了,捋胡须的手僵在半空。 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长定公主有意皇位的宣言?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们拥有的时间是邵唐用命强行换来的,哪有心思在无关的事务上拖延。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龙城瀚海阵上。 叶司点出了阵图中的几个关键位置,直言表明这些位置光有镇物远远不够,需要人力把守,才能维持阵法正常运转。 东方介身为主帅自无不可,当即点了几个好手,这几日随叶司熟悉阵法的运转,免得上手慌张坏事。 秦琢依然举着阵图,只是看不到布帛正面,也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只能怔怔地放空了思绪,偶尔回神都是在担忧怒涛先生那边如何了。 东方介已经言明两条路都要抓,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既要等待朝廷军队和仙门主力的到来,又要勘探战场,布置龙城瀚海阵,还要派人驰援秦宏声,找回刑天的头颅。 秦琢的精神紧绷了太久,这主帐中温暖如春,不受寒风侵袭,耳边的人声不断嗡嗡作响,他也懒得一一分辨清楚。 久而久之,竟泛起了些许困意。 突然听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的时候,才一个激灵惊醒。 秦琢略显茫然地看向了书剑派的掌门古钧,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自己。 好在古钧有颗七窍玲珑的心肝,看出他没怎么在听,便半是解释半是询问道:“应龙佩作为镇物离不了人,在下拙见,保护阵眼的差事,不妨就叫秦家自己人来吧,玄鸟阁主意下如何?” “是啊是啊。”秦家主笑眯眯道,“这事我不放心让普通弟子去做,到场的秦家长老执事都是要上战场的,想来想去,还是奇兵天降的昆玉最合适。” 秦家共设九位长老,下辖一轩二楼三苑四阁五堂一共十个实权机构,以及一些书院校场八珍馆等场所的负责人,这些加起来有二三十位执事。 但其中水分那么大的,只有秦琢一个。 秦琢倒是希望自己能派上点用场,便当即应下。 讨论接近尾声,众人先后领命而去,秦琢却被叶司叫住了。 “玄鸟阁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58章 叶司叫住秦琢时,秦琢还拎着阵图。 他很想指一指自己,但两只手都不得空,只能用茫然的眼神回望过去。 “我?” “正是。”叶司笑容和煦,主动接过了他手中的布帛,“关于人道玄阵和应龙佩,我有些事想与玄鸟阁主细说,不止可否请您稍留片刻?” “不敢当。”秦琢顾不上手腕酸软,连连摆手道。 另一边还没走的秦家主欲言又止,看着叶司的笑脸,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在古钧的提醒下才拱手向长定公主告退。 临走前他还多瞥了叶司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这下主帐中只剩下了秦琢、叶司、东方介,连薛医师都得了吩咐后离开了。 东方介向两人抬手示意,随后施施然翻开了手边的战报,一副专心办公的样子,让他们自便就好。 叶司大大咧咧地将秦琢拉到角落里,将布帛展开,铺在了地面上,一屁股坐在了阵图边,叉着两条腿,甚至拍了拍身侧,叫秦琢也坐。 粗鲁。 秦琢没说话,毕竟他看到叶司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位年轻校尉的出身恐怕连寒门都算不上,又在军中待了几年,这种举止并不出奇。 心里不太乐意,但还是坐了。 秦琢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阵法的全貌,虽然不能通其奥妙,但还是尽力记忆着。 虽然叶司看上去像是一个英朗的姑娘,但有着与外表完全不符的粗糙内心,也不在意地上脏不脏,就指着龙城瀚海阵的核心位置,对秦琢道。 “到时候,阁主您就守在这个地方。” “我只要守住此处就可以了吗?”秦琢虚心请教道。 “不错,玄鸟阁主只需看好秦家的应龙佩就好。”叶司抚掌笑道。 “其他什么都不用做?” “倒也不是,还得注意一下气运的状态,以免因阻塞而损坏应龙佩。” 秦琢问他说:“叶校尉,如果刑天冲阵导致前线溃败,那我又该怎么做?” “不会的。”叶司很是笃定,“我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秦琢巧妙地露出了一个胆怯中带着安心的微笑,嗓音柔软得不可思议:“有叶校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示弱。 埋首书卷的东方介都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她可不觉着秦昆玉这样一个敢向丞相挥剑敢与凶兽对骂的人会怕刑天。 她想了想,没有搁下书卷,但悄悄竖起耳朵去听他们的谈话。 叶司被他激得热血沸腾,看着秦琢满是信任的双眸,邦邦地捶着自己的胸膛:“阁主且放宽心吧,只要我在……还有各位使君、羽士,齐心协力,定能镇杀刑天!” 年轻的校尉虽然傲气,但依然记得要谨言慎行,好歹没把话说得太满,还知道拉上别人一起。 秦琢不甚满意,面露愁容:“可刑天毕竟是上古战神,也是华夏的始祖之一……” 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叶司都听出来了,前半句不重要,重要的是后半句。 他不想杀刑天,上策是恢复,中策是镇压,诛杀是下下策,连下策都算不上。 啪—— 秦琢侧过身,握住了叶司的双手,目光炽热,言辞恳切:“不知叶校尉可有把握,只镇压刑天而不伤其根本?” “这个……”叶司犹豫了。 “公主殿下说,叶校尉身负大才,精通阵法,而我亲眼所见,龙城瀚海阵一出便是惊艳四座,我知道我有些强人所难了,镇压比不得杀掉来得干脆容易,但、但那是战神刑天啊……” 秦琢的声音轻缓,说到最后,似乎还带上了几丝颤抖的哽咽。 叶司望着秦琢,心神一震,他感觉自己要被那双眼睛里的期待和悲哀淹没了。 “昆玉。”是东方介。 秦琢急忙起身,垂下眼眸:“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他心里有些纳闷,先前东方介都是叫他“秦阁主”或者“玄鸟阁主”,怎么突然就改口叫他的表字了? 东方介同样面露不忍:“昆玉啊,杀刑天非叶校尉所愿,然而大难当头,孰轻孰重,昆玉想来还是分得清的。” 秦琢苦笑一声,拱手下拜:“公主殿下说的是,是在下过分了。” 一句话过后,东方介重新将目光转回书上,秦琢也再次坐下。 不知为何,叶司竟无声地傻笑了起来,用胳膊肘撞了他的腰窝一下,还朝他不断挤眉弄眼,脸上更是显出亲热之色。 秦琢莫名其妙,心念急转,反应过来后只觉如鲠在喉。 他被长定公主摆了一道! 意识到了这一点,秦琢面色兀的一白。 东方介直接以字唤他,自己又恭顺地应承了,在叶司眼里,可不就是他们关系匪浅的证明吗? 叶司此人明显是长定公主嫡系,他的这一行为,是把自己也当成了东方介麾下的势力了! 秦琢并不奇怪东方介会拉拢自己,她知道刘备和山海玉书的内情,八成是看上了他可能拥有的武侯传承,但问题在于秦琢他真的不记得了啊。 至于解释?怎么解释! 一来,叶司不曾明说,二来,东方介并无出格举动,三来,他也不敢拂了大乾公主的面子。 这下秦琢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行吧。 秦琢一念闪过,表面上已经还给叶司一个春风般温暖的笑容,像是同僚间的心照不宣,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第74章 叶司误会就误会吧,既然东方介先动的手了,那就别怪他借机薅皇室的羊毛。 说完正事后,秦琢又与他谈了一些闲话,主要是叶司在讲。 秦琢称不上内向,但在外人面前相对寡言,倒是叶司热情得很,从七杀军的训练营聊到汉朝大将军卫青的几次战役,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因为心里挂念太多,秦琢兴致不太高,但叶司聊得非常开心。 等秦琢从主帐中出来时,天色将晚,各色旌旗在风中翻卷。 而秦家主正在不远处等他。 “昆玉,你随我来。” 秦琢刚想开口,见师兄紧皱的眉头和阴翳的脸色,便识趣地闭嘴,快步跟上去。 秦家主走得很快,脚步急促,不断地踢着长袍的下摆,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要找个人干上一架。 连路过的王黍翻的白眼都被他忽视了。 “莫非你们家主终于疯了?”王黍颇为诧异,忍不住问紧随其后的秦琢。 秦琢瞥了这位和家主斗了半辈子的上方山掌教一眼,满脸写着“王掌教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但是说实话,抛开上方山与蓬莱秦家的恩怨不谈,秦琢还是很尊敬这位女掌教的。 王黍没膈应到秦瑞,但能逗一逗他的师弟也不算亏,当即嫣然一笑,带着自家弟子走了。 秦瑞心情沉郁,没有心情和王黍扯皮,和她擦肩而过时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还越走越快。 “见过家主。” “家主!” “咦,玄鸟阁主怎么也在?” 迎面又走来了一队黑衣修士,一见他们纷纷行礼。 秦瑞总算愿意停下来点头致意,秦琢也向他们露出礼貌的微笑。 “都愣在这里干什么!等着刑天自己去死吗!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走!” 一声叱喝从后方传来,声如雷鸣,震得秦琢有一瞬的头晕眼花,耳朵隐隐作痛。 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身高近九尺,手臂肌肉虬结,比他大腿还粗,面容并没有多英俊,但轮廓明朗,给人一种泰山般可靠的安全感。 比人更可靠的是他身后背负的一杆长枪,枪身漆黑,枪头雪白,黑白分明,杀机暗藏。 来者正是秦家同袍楼之主秦瑶。 不要因为一个“瑶”字就以为他是一位女修士,相反,秦瑶楼主可以说是秦家主这一辈最具铁血气质的人。 “遥之。”秦瑶的现身让秦家主面色和缓了些许。 秦瑶一板一眼地行礼,随后汇报说:“家主,西北方交予我秦家驻守,属下正在集结人手,带同袍楼一脉前往西北方布防。” “辛苦遥之了。”秦瑞颔首,“只是光靠同袍楼一脉怎么够?悬镜堂、回春堂还有百工苑的人呢?” 秦瑶道:“家主容禀,万象洞的道长们受伤不轻,三长老与回春堂主带着弟子前去救治,等那边的情况稳定下来后,自然会赶来与同袍楼会和。悬镜堂主已带人先行一步,提前勘察地形,六长老也随他同去。” 秦琢这才知道,原来三长老秦和、六长老陈聆儿、悬镜堂主秦比鸿都到场了,年轻一辈也来了不少,不知道他不在,玄鸟阁被点了多少人来。 不过听家主的意思,这次的主力就是方才提到的那四脉,和玄鸟阁关系不大。 也对,同袍楼一脉就是为战斗而生的,悬镜堂弟子也骁勇过人,回春堂负责医疗,百工苑负责兵器的锻造和重铸,就算玄鸟阁来人也只是走个过场,表示一下秦家子弟同进同退罢了。 秦瑶还有重任在身,匆匆告辞离去,秦瑞领着他继续往里头走,一直走到秦家驻扎的营地,走进了家主歇息的帐中。 和东方介的帅帐不同,秦家主帐并非真正的帐篷,只是外表看着像而已。 帐篷内施展了壶天之术,格外宽敞明亮,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与秦府的议事厅没什么两样。 秦瑞屏退了旁人,让秦琢在他对面坐下。 “那个叶操德,你觉得他如何?” 秦琢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叶操德是在说叶司叶校尉。 思忖片刻,他才字斟句酌道:“年纪轻轻就能设计出如此玄妙的阵群,踏实淳朴,虽然为人处世尚且稚嫩,但数当代天骄,应有他的一席之地。” 秦瑞听罢,只是冷笑道:“无论你有多看好叶操德,你都要离他远一点,这几日更要时刻提防,不可松懈大意。” 秦琢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脸上露出困惑之情。 家主很少插手他的交往,在外有什么故人,在内属什么党派,他这位师兄是一概不管的。 这是秦家主首次以这种强硬的态度干涉他。 “可否容我问一句,这是为何?”秦琢温良地垂首问道。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秦家主张口就来。 秦琢更茫然了,微微张开嘴唇,愣了半晌:“……啊?”又想了想,“是鹏鸟阁的情报吗?” “不,不是。”秦瑞连连摆手,“是……我私人的情报来源。” 见秦琢陷入了沉默,秦瑞长叹一声:“你才初次见他,就这样舍不下了吗?” “没有,我不是在想这个。”秦琢回过神来。 “嗯?” 秦琢老老实实地把东方介想让自己为她效力一事告诉了家主,虽然这种庙堂之事在秦家有些忌讳,但秦琢觉得面对家主、面对师兄,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出所料,秦瑞听后并没有太大反应。 “我早就知道,昆玉只是修行差了一些,在其他方面依然可以是良才美玉。”秦瑞抚掌大笑道。 秦琢无奈:“家主,别打趣我了。” “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那就去做。”秦瑞对他说,“放开手去尝试,再不济还有自家人给你兜着底呢。” 秦琢感动道:“多谢家主信任!” 秦家主一边笑一边打开了系统界面,熟练地运用搜索。 秦琢,好感度六十八,还不错。 而叶司…… 和谭奇一样,查无此人。 第59章 秦瑞比秦琢更早见到叶司。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系统面板自己跳出来,先是来了一大串奇形怪状的图案,在面板上来回跳动,然后汇聚成几个猩红的大字。 ——危险,请尽快远离! 不但占据了他的视线,还在频繁闪烁,闪得他眼睛疼。 危险?什么危险? 秦瑞一开始还懵了一下,险些直接从长定公主的帅帐里窜出去。 镇定下来后,他仔细地比对了在场众人,总算找出了让系统疯狂警报的罪魁祸首。 竟是侍立在东方介身后的那名年轻人。 耳边回荡着系统尖锐的警报声,秦瑞头疼地揉了揉耳朵,抬眼打量那人。 眼神沉静,面色平和,气息稳定,姿势规整,至少从外表上看,并没有染上半分凶戾之气。 但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不是仅凭这几眼能看出来的了。 系统近期出的差错越来越多,秦家主不敢再像往日一样相信这个古怪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因为警报而敌视叶司。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必要的防范还是需要的。 因此,在叶司留了秦琢说话后,他就赶紧提醒小师弟务必提防此人。 秦琢应下了,秦瑞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玄鸟阁派出了三个子弟,谭奇也在其中,就让他先去休息。 谭奇年纪太小,记忆也不全,本来是不该来的。 但秦家主还是不放心他,非要把他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另一边,叶司也离开了帅帐,但没有立即投入阵法的布置,而是寻了个僻静之处,自顾自地盘坐了下来。 他警惕地环顾周围,确认没有人后,还布下了一层隔绝法术才安心。 叶司抬起头,看上去只是单纯地在考察环境,目光不移,只有嘴唇微微翕动。 “武帝陛下,看出玄鸟阁主有什么问题了吗?” 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只要那位能听得清就足够了。 “哦?叶卿此语,是在怀疑朕吗?” 一个苍老威严的嗓音从叶司身上传出,虽然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佛让人看到了一头昂首阔步的斑斓猛虎。 叶司连忙低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后,才缓缓答道。 “臣不敢。” 姿态比在长定公主面前更加恭顺,也更加拘谨。 “哼。” 冷笑声在叶司耳畔响起,一滴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他却连伸手擦一擦都不敢。 “玄鸟阁主……倒是适合他啊……”那位武帝陛下转换了语气,感慨道。 叶司大着胆子问道:“武帝陛下与玄鸟阁主是旧识?” “旧识?也可以这么说。”武帝陛下含糊回应,“很久没见了,这还是朕初次看到他长大成人的样子呢,和幼时倒也没什么差别嘛。” 第75章 叶司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所以武帝陛下让臣留下他,就是要确认他是否就是陛下的那位故人?需要臣帮助您二位相认吗?” “暂时不用,还没那个时候呢。”武帝陛下轻描淡写地指挥叶司道,“叶卿,朕命你,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他,但不要让他知道朕的存在。” “是。”叶司连忙应道。 “还有,龙城瀚海阵运转时,抓住机会,多汲取一些人族气运,对你有好处。” “是。”叶司除了这个字,几乎说不出其他话来。 武帝陛下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怎么?有难处吗?” “不,不,没有,没有。”叶司心中暗暗叫苦,不管那位武帝看不看得到,只是拼命摇头。 武帝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呵呵,叶卿这又是何必呢?如今的朕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朕还会害自己不成?” 叶司苦笑,暗想到,话虽如此,但自己的生死都在这位武帝陛下的一念之间,谁来都得害怕啊。 眼下,这位陛下竟然要他行盗取人族气运之事…… 一旦被人发现,那可是打死无论的。 叶司抽了抽鼻子,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不过是得罪武帝陛下当场暴毙,和触怒长定公主秋后问斩的区别罢了。 不要啊,他好不容易才从七杀军的训练营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做到了从其品翊麾校尉,虽然这官儿也是为了此役刚升的,但也可以说一声前途无量…… 哈哈,完啦。 叶司苦涩一笑。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贪小便宜,把武帝托身的那块瓦低价买下,现在好了吧,身家性命都攥在别人手里,不得不委曲求全,听令行事。 这武帝的脑子就没正常过!想一出是一出,叶司真的受够了! “有人过来了。”武帝忽然提醒,随后归于缄默。 叶司连忙爬起来,拍去衣上的细灰烟尘,匆匆离开了现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营地中巡逻的队伍。 罢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苦恼地抓着头发,若不是还要见人,他已经把自己的头发揉成鸡窝了。 唔,真是令人头秃啊。 叶司想深深地叹一口气,但是不敢。 他怕武帝还在看着他,然后跳出来质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意见。 收拾好几近崩溃的情绪,叶司让自己冷静下来,整理起纷乱的思绪。 毫无疑问,不管是长定公主还是武帝陛下,都是乐意看到自己与秦琢交好的,所以和秦琢走近一些绝不会错。 应龙佩由秦琢看守,只要他能买通……哦不,是说服,只要他说服这位玄鸟阁主,说不定能瞒天过海,两边都不得罪。 破局的关键,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秦琢身上。 ………………………… 在秦家营地中,身边萦绕的气息都是平稳而熟悉的,秦琢睡足长长的一觉。 秦琢到来的消息早已传开,大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的帐篷,连偶尔路过都放轻了所有动作,生怕打扰到这位大功臣休息。 秦琢虽然修为逊色了些,但带回的消息都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说为接下来要应对的局面指明了道路。 秦琢起时,已经进入后半夜了。 换上干爽的衣物,佩戴好统一的护身灵器,他提着曳影剑撩开帘子,缓步走出了帐篷。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感觉凉飕飕的,仿佛是在喝西北风,遂止。 不多时,就有人请秦琢前去家主帐中议事。 秦琢踩着夜露进门,发现秦家高层皆已聚集,只差他一个了,致歉后连忙找了个位置坐下。 众人并不在意他的迟到,本来今晚就想让他好好休息,没想着要叫他。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好把人往回赶。 秦琢对面是百工苑长公输类,旁边则是悬镜堂主秦比鸿,秦比鸿温和地朝他笑了一下,公输类只是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亲疏立判。 秦琢在交往上很少花心思,公输类一心钻研机关术,两人的关系也就是见面能认出对方的程度。 而秦比鸿作为许家姐弟俩的养父,以及上一任的玄鸟阁主,从秦琢刚回到秦家那会儿开始,两人就已经颇为熟悉了。 更确切地说,秦琢上任前,先给秦比鸿当了一阵子副手,秦比鸿对这个名义上是同辈、岁数上却小了太多的师弟也很是照顾。 当下,秦比鸿微微侧身,向秦琢解释起来。 “百工苑研究出了一种新型灵器,公输苑长希望能借此次机会进行实验,家主深夜将我等召来,就是为了讨论此事是否可行。”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主帐中哪个人不是一方高手,都听得清清楚楚。 秦琢好奇道:“是侧重于哪个方面的新型灵器?” 立即有子弟送上一沓装订成册的纸,秦琢注意到所有执事面前都有这么一份,并非是自己独有,这才放心地低头翻开。 这是一本图纸,首页标明了秦家百工苑著,由墨昔矣校对,保密级别不低,执事及以上才可阅读。 但在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郑重地写道:“玄鸟阁护卫谭奇除外。” 谭奇? 秦琢疑惑地瞅了瞅公输类。 和百工苑扯上关系的不可能是真正的“谭奇”,那就只能是占据谭奇身体的那个季英了。 秦琢抬了抬手,脑子灵活的小弟子立即给他捧上一盏茶,秦琢朝他微笑着道谢,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接着翻开下一页。 下一页…… 看不懂。 图纸从各个角度,详细地画出了灵器上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细节,尺寸精确到了厘,还展示了灵器的拆分和组装过程,附带一系列著者的思考与推测。 秦琢扫了一眼,就觉得头晕脑胀了。 阵法可以死记硬背,但这种东西他真的理解不了。 于是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秦比鸿,发现这位悬镜堂主正专心致志地翻着图纸,再看其他人,或双眉紧蹙或满目惊叹,无一例外都像是看明白了。 六长老陈聆儿居然越过了中间隔着的同袍楼主秦瑶,认真地问公输类“这个数字是做了几次测试得出来的”甚至“这个地方的阵纹是不是画得有点歪了”? 秦琢只好一边叹气,一边端起了茶杯,将图册翻到最后。 过程看不懂,他可以直接看结果嘛。 图册最后,是一根管子似的器物,底下有个短把手,想来是给人握的,管子上方还嵌有一片薄薄的利刃。 秦琢试着想象了一下,觉得这东西应该可以直接当刀剑挥舞。 他又把图册翻到最前面,尝试着研读了一会儿,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有时候知难而退并不是一件坏事。 良久,等大家都看得差不多了,秦家主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看完了?那就请诸位各自说说想法吧,嗯,六长老?” 陈聆儿长舒一口气,合上图册道:“我认为这灵器不该出现在这个战场上。” 公输类沉默地望着她,并不开口反驳。 陈聆儿继续道:“首先,这种……炮?百工苑是叫它‘灵力炮’吧?威力尚且不明确,冒然使用,恐怕会误伤到自己人。” 同袍楼主秦瑶主管兵事,此时也面露赞同。 “其次,若是这种灵力炮真的能和图纸上说的那样,射程有三百多步,那么几乎可以顶替弓弩的作用,现今只能用灵力启动,但以后呢,是不是也能用灵石启动?” “一旦灵力炮流入民间,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到这里,悬镜堂主秦比鸿皱起了眉头:“抱歉,六长老,我不敢苟同。” 秦瑞将目光移向他:“哦?那正举不妨谈谈你的看法?” 秦比鸿向家主一拱手:“启禀家主,我并非不赞同六长老的观点,我只是不赞同她方才说的那句话。” “自前朝晟世宗开始,无论是天家还是仙家,都在尝试让没有灵力的凡民也能使用灵器,此乃大势,我等亦不可违也。” “若是灵力炮能在民间流传开来,则百姓不惧寻常的妖物邪祟,仙门修士也可以安心求道,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秦比鸿的一番话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上,他们是修士,所以天然担负起了斩妖除魔的任务,若是能将这份责任分一部分出去…… 公输类正想说什么,却被身侧的同袍楼主秦瑶按住。 秦家主不置可否:“九奏,你呢?” 九奏,就是陈聆儿的字,还是当年秦老家主秦移亲赐的。 一声“正举”,再一声“九奏”,便是把秦比鸿这位执事放在和六长老等同的位置上辩论了。 第60章 顶着众人的目光,陈聆儿淡然地摇了摇头。 “家主,我辈修士尚且要磨炼意志,控制杀心,如何能保证普通人只用灵力炮来对付邪祟?” 第76章 “依我之见,这种灵器最好还是放在宝库中作为威慑,而不能出现在战场上,否则连皇家天子都要忌惮我秦家了。” 医者仁心的回春堂主秦环也开口帮腔:“六长老所说不无道理,今上是一位难得的圣明天子,而今四海承平,若是这种能被普通人操纵的杀器流入了民间……” 众人想象了一下这种场景后,纷纷脸色一变。 秦比鸿思索片刻,面带愧色道:“二位所说确实在理,倒是我想的浅了。” “不一定。”同袍楼主秦瑶却出声说,“若是限制灵力炮的使用范围,再削减威力,未尝不是斩妖除祟的一大利器。” 听到这里,公输类木着一张脸,慢吞吞地说道:“削减威力吗……百工苑可以做到,但是要钱、要人、要时间。” 众人不由为之侧目,只有这位才华横溢的外姓执事,才会这么直白地向家主讨资源了。 秦家主按着桌面哈哈大笑:“子推先生放手去做!我秦家还会缺这些不成?” 随后又问:“目前这种灵力炮造了多少?” “二十门,若此战需要,百工苑还能再赶制出至少十门。”得到家主应允的公输类心满意足,慢条斯理地答道。 秦家主却道:“用不着赶制了,这二十门就交给同袍楼调配,遥之,你们可以率弟子在实战中测试一番,但是切记,千万不要张扬。” 秦瑶向上首行了半礼,示意他记下了。 秦家主想了想又说:“再拿一门给昆玉吧,他负责看守祖龙佩,以防意外,留一门给他防身好了。” 这是为了祖龙佩,众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接下来是战中各方的安排,在座的都是经验多资历深的,秦琢插不上话,直到最后家主程序性地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时,秦琢才吱声了。 “家主,怒涛先生那里……”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家主与侧畔的三长老相视大笑,陈聆儿和回春堂主秦环也忍俊不禁地扭过头。 秦比鸿扶住秦琢的肩头,刚想说什么,便噗的一声笑出来。 而秦瑶更是夸张,捂嘴冲出帐篷,随后帐外才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秦琢被他们搞懵了,和对面满脸生无可恋的公输类相对无言。 顶着秦琢茫然的目光,公输类硬邦邦地开口道:“啊,我赌输了。” 语调很平,先是孩童念书似的毫无感情,但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懊恼与痛惜。 什么赌输了?你们拿我打赌? 秦琢瞪大眼睛,看向家主:“你们赌了什么?” 秦家主笑道:“我们赌你何时提起我可怜的四堂叔。” “赌注是让本脉弟子给试刃堂打一个月白工哈哈哈哈哈!”秦比鸿显然是赢家之一,就算扶着秦琢,也笑得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 公输类呆若木鸡地补充:“我赌你进门就会打听怒涛先生,回春堂主和广闻居士赌你散会后私下与家主说,其他几位都认为你会到最后才提问,三长老……嗯,三长老没有参加。” 怪不得公输类今日一直木愣愣的呢,原是他从秦琢进门那会儿起,就已经输了。 秦琢又对陈聆儿道:“六长老也没赢啊,怎么也笑得这么开心?” “你不懂!”陈聆儿还在大笑,“重点是输赢吗?重点是我们青鸟阁不用给试刃堂打白工了啊哈哈哈!” 秦瑶雷鸣般的笑声终于停下后,才掀开帘子走回来。 听陈聆儿这么说,也附和道:“玄鸟阁主到底没有在试刃堂干过,不知道那里多忙,当初我年少无知,被黑心人撺掇去试刃堂协助……” 说到这里,他还瞥了秦比鸿一眼,这位悬镜堂主却一本正经地视而不见。 ……看样子秦比鸿就是那个撺掇秦瑶的“黑心人”。 “十七天!整整十七天!老子……咳,我加起来只睡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啊!”秦瑶声如闷雷,咬牙切齿。 秦琢心道这能怪他吗,他一回来就是阁主,又不用为了晋升攒功勋,而且因修为限制,他也没法晋升,位列执事就顶天了。 公输类仿佛连魂魄都飞出去了:“一个月,还是白工,百工苑怎么受得住……” 一番家主刻意制造出的笑闹过后,战前凝重的氛围散去了一些,大家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略微松了松。 秦家主笑眯眯道:“长定公主的安排你也听了,古钧掌门已带弟子前往相助,嘉州是峨眉盟的主场,雪芽宫也会出力,你就放心好啦。” “不止怒涛先生和润风,还有孟少庄主和明寓道长……”秦琢依然焦急。 他和梼杌近距离接触过,也体会过那个凶神有多疯,万一哪位惹恼了梼杌…… “你先别急,齐圣山庄比你还急呢。”秦比鸿劝慰道,“万象洞道人更是快要急疯了,他们的首座生死一线,还有个亲传弟子在梼杌手上,这两家不可能不派人前往援助,我们要先专心对付刑天才是。” 秦家也派了人,只是不从在场的弟子中出,而是直接从本家派人。 看来家主这里也没有最新消息,秦琢失望地放弃了追问。 这会一开就开到了晨光微熹,秦琢返回自己的帐篷时,正撞见谭奇从隔壁出来。 “昆玉师叔!” 谭奇本来还打着哈欠,见到秦琢,当即精神一振,像是找到爹娘的小动物一样贴了上来。 秦琢道:“家主让你一起来?这几日可还适应?” 谭奇点点头。 寒暄了好一阵,秦琢才露出严肃的神情:“百工苑的灵力炮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谭奇顿时眼睛一亮,滔滔不绝。 “我在摩星岛上散步,逛着逛着就走到百工苑那里去了……你也知道,哦不,师叔你应该不知道……总之我是理科生嘛,对机关术之类的比较感兴趣,就去旁观了一会儿。” 谭奇眉飞色舞的,很是得意的样子。 “然后,我就给他们提了一点小意见,嘿嘿嘿……没想到百工苑真能造出来啊!其实我更想叫它灵力枪来着,但墨师姐说这也不像枪啊,就给改名叫炮了。” 秦琢问:“图纸也是你画的?” “那倒不是啦。”谭奇连连摆手,“我写字都要手抖,怎么可能画得这么精细!” 在唯一一个知道他是穿越者的人面前,谭奇终于可以畅所欲言。 秦琢顺着他的心意,先狠狠地夸赞了几句,夸得谭奇都不好意思了,才提醒道:“眼下灵力炮还在保密阶段呢,千万别泄密,知道吗?” “嗯嗯!”谭奇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然后他有些害羞地提出,想试一试灵力炮的威力。 百工苑刚造好,灵力炮就被带到常羊山来了,谭奇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 秦琢叹道:“等回家再说吧,这次要先紧着同袍楼弟子用。” “那好吧。”谭奇深感遗憾。 兔走乌飞,眨眼已是两日过去了。 这两天里没有人闲着,各门各派都在紧锣密鼓地布防,还要抽出时间来熟悉龙城瀚海阵。 秦琢也忙,他在忙着适应人族气运带来的威压。 人道玄阵是这个阵群的核心,也是第一个开始运作的阵法,应龙佩往阵眼一压,九州四海的气运就源源不断地往常羊山涌来,还惊动了不少隐世宗门。 不过这些都与秦琢无关,他和应龙佩一起,生了根似的住在了阵眼。 叶司来叫他时,反复叮嘱他说,其实应龙佩也不是非得有人守着,见他不为所动,才叹着气送他走进阵法,然后飞一样地跑了。 起初,他还在疑惑叶司怎么跑那么快干什么,直到东方介和秦家主来探望他。 秦瑞是应龙佩的主人,东方介是皇室公主,一个不会激起应龙佩的敌意,一个对气运有天然的抗力。 秦琢茫然地看着两人肉眼可见逐渐萎靡的神色,贴心地请他们快点离开吧。 “若是承受不住,便离开人道玄阵吧,不会有人责怪你的。”秦家主劝道。 完全没有感觉的秦琢:“……多谢家主,但我真的很好。”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聚集的人族气运是会给身心带来不可估量的压力的,而且一视同仁,修为高低与抵抗力强弱并不挂钩。 怪不得叶司说让他适应呢,气运一点点增加,压力随之缓慢加大,这样阵中的人或许会好受一点。 但秦琢……秦琢完全没感觉到啊! 作为山海玉书的执掌者,作为女娲娘娘亲手捏出来的生灵,他本身就承载了相当庞大的气运,不止是人族的,还包括山海界的万事万物的。 虽然玉书散佚后,气运也随之消散,但他的身体早已习惯了气运的威势,人道玄阵凝聚的不过是他当初承载的九牛一毛。 出了阵,东方介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对秦家主感叹道:“秦昆玉此人绝非等闲,不可用常理看待啊!” 第77章 秦瑞抹了一把冷汗,回想起师弟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禁赞同地点点头。 这话被路过的人听去了,一时间,人人都赞秦家玄鸟阁主坚韧刚勇、心怀大义。 “以前只知秦昆玉长得不错,窃以为他灵力薄弱、守柔不争,因此难担大任,没想到也是个外柔内刚的。” 上方山掌教王黍对几个亲传弟子如此慨叹。 来检查阵法的叶司满脸敬佩,带着一些安慰的性质,以及与秦琢交好的私心,把这件事讲给他听。 真的一点压力都感觉不到的秦琢:“……我很好,完全不辛苦。” 叶司递给他一个“不用强撑,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担心”的眼神,便转身出了阵。 秦琢百口莫辩,可是的确没想好要怎么解释,只能由他去了。 守阵也不是干坐着就好,叶司教过他怎么判断气运和应龙佩的状态。 但秦琢对于气运的亲近似乎是天生的,仿佛被激发了某种本能,气运的凝聚出现停顿或者紊乱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甚至不用操纵阵法,他抬抬手就能把气运梗阻之处理顺,然后一丝一缕地注入应龙佩中。 偶尔,他会觉得自己像是在拆线头,然后把这些乱糟糟的丝线整齐地收好。 这个念头让秦琢忍不住在空旷无人的阵中笑出声来。 压阵的时光并不无聊,一来是人道玄阵想法很好,但手段还称不上高明,秦琢必须全神贯注地梳理气运,才能让气运免于阻塞,导致应龙佩被撑爆。 二来,就是因为有周负的陪伴。 判断出气运暂时不需梳理时,他会短暂地入梦,去找周负说说话。 周负对于刑天头颅被夺一事非常震惊,他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立刻去找梼杌干上一架。 他得知秦琢身边近期发生的事后,皱眉苦思了半晌,最终什么都没说。 不在梦中时,秦琢感到无聊了,也会摸摸手腕上的不周山图腾。 这时,原本那块冰凉的皮肤便会瞬间温热起来。 这是周负对他的回应,是在告诉秦琢:我在,我一直都在。 想到刑天,想到怒涛先生,秦琢便会摸一摸图腾,这能让他安心许多。 叶司又来找秦琢了,这次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明寓回来了,还带回了刑天的头颅。 第61章 “明寓道长还好吗?”秦琢担忧地问。 叶司颔首道:“他伤得不重,还打听过你的情况呢。我也跟他说你一切都好,他带回的刑天头颅放在了万象洞掌门那里,几位掌教正在尝试以此唤醒刑天的神志。” 他一边说,一边很顺手地从阵中牵扯下了一缕极其微薄的气运,动作流畅自然,毫不引人注意。 秦琢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缕人族气运团吧团吧塞进怀里,欲言又止。 叶司的样子太坦然了,让秦琢觉得这个举动是正常的。 “还有,上头来人了。”他又小声告诉秦琢。 “……上头?”秦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司说的上头是指朝廷。 叶司是七杀军的嫡系,亦是长定公主的门生,怎会和那些江湖匪徒似的,称朝廷为上头呢? “谁来了?” 叶司回答道:“辅国大将军薛篱来了,不过没有大张旗鼓,悄悄地走小路上山的。” 秦琢刚想问他,既然薛篱将军不愿在人前露面,那你特意来告诉我干什么? 话到嘴边方才想起,在叶司眼里,自己也属于长定公主东方介的势力,那么这位辅国大将军,想来也是东方介的支持者之一了。 叶司没敢靠得离阵眼太近,站在人道玄阵的边缘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瞧了瞧秦琢的神色,诧异道:“你怎么没反应啊?” 秦琢茫然,问他:“叶校尉想让我有什么反应?” “呃,昆玉啊,你知道辅国大将军是公主殿下什么人吗?”叶司跟他比比划划,又偷摸着顺手薅了点气运走。 秦琢并不关心天家之事,对辅国大将军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人名叫薛篱,但经过叶司的提点,他瞬间就把薛篱和东方介身边的薛医师联系到了一起。 “我记得那位薛医师是公主殿下的乳母来着……”秦琢若有所思地回答。 “是啊,辅国大将军就是薛医师的长兄,他们两位出身贫贱,肯定都是效力于公主殿下的。”叶司解释说。 秦琢顿时警觉起来:“是薛将军自请来的,还是陛下派他过来的。” “是陛下。”叶司如是说道。 秦琢“啊”了一声,叶司趁机又扯下了一缕人族气运。 秦琢见状终于忍不住了:“你要拿气运就快点,像你这样扯,什么时候能扯完啊?” 叶司这么胡乱一扯,好不容易梳理顺滑的气运就打结了!让他直接白干! 一两次就算了,可是叶司整整薅了三把啊! “我我我我没有啊——”叶司被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狸猫,色厉内荏,“你你你,你血口喷人!” 秦琢指了指他紧钻的拳头:“我不瞎。” 叶司长大嘴巴,呆呆地看着他:“……你看得见?” 秦琢强调道:“我的眼睛挺好使的。” 叶司呆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他,那种眼神,不好说,像是看见神仙下凡了。 “你能看见?”叶司的音调拔高,顿时刺耳了许多,“你怎么能看得见气运的!” 他用一根食指指着秦琢,全身都在颤抖,不知是惊是怕。 “你,你想掉脑袋吗!” 据说大乾王朝的高祖皇帝天生异人,能看见天之五气,简而言之就是能看到气运的流动和变化。 用谭奇家乡的话来说,秦琢这些话就是在“碰瓷”大乾的高祖皇帝。 但是秦琢却淡定地开口道:“这是叶校尉布置的阵法,叶校尉自己不知道吗?” 叶司嘎的一声愣住,随后猛地一拍脑袋:“对哦!” 他又没在阵中,他怎么知道阵中的秦琢能看到什么东西啊。 秦琢说是,那就一定是的吧。 成功吓到了叶司,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秦琢隐秘地微微一笑。 不过陛下派辅国大将军督战还是值得深思的,薛篱天然是东方介的同党,陛下还为虎添翼,或许他心里也属意长定公主呢? 再晚些时候,来的是满脸愁容的东方介。 “昆玉,我们失败了一半。”她将双手负在身后,目光苍茫悠远,落在未知的前路。 秦琢悚然一惊:“殿下这是何意?莫非邵唐道长她……” 东方介挥手打断了他急促的话:“邵唐无事,是刑天。” 她看着秦琢,慢慢道来:“时间太过紧迫,我们没能唤醒刑天的意识,刑天的头颅也未能苏醒,八个时辰后,孤就会下令让邵唐停止施法,放开对刑天的压制。” 秦琢下意识问道:“刑天的脑袋放不回去吗?” 东方介轻笑道:“黄帝斩下的头颅,哪能这么容易就安回去。” 秦琢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届时我会全力调用人族气运,镇压刑天。” “不,不用麻烦你。”东方介微微摇了摇头,“将士们会将刑天引至阵中,有诸多高人牵制,绝对不会让刑天闯至人道玄阵之前,不过昆玉还是要小心为上。” 秦琢做出了感激的模样:“多谢殿下关心!琢先行祝贺殿下此战凯旋!” 东方介朗声笑了起来,唇角勾起,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 “昆玉。”她的嗓音也放软了,熨帖得人心肝肺腑都暖融融的,几乎要落下眼泪,“这几天辛苦你了。” 秦琢那一双眼睛在夜里也是清亮的,他摸不准长定公主的意思,明知地选择了不出声。 “昆玉啊,昆玉……” 东方介低声将这两个字嚼了又嚼,像是在吟诗作赋,又仿佛只是一声长叹,毫无意义却仍饱含深情。 她的神情不再是高居庙堂的公主或是女帝,而是剥离了所有身份后,那仅存的一点儿属于她自己的情绪。 “你可真是孤的福星啊。”东方介的眼里蕴含笑意,“每次见你,你都能给孤带来别样的惊喜。” “殿下抬爱,琢愧不敢当……”秦琢小声而快速地推脱道。 “欸,昆玉不妨先听听孤的心声。”东方介轻飘飘地截住了他的话头。 “在少昊国中,是你带着苏护卫找到了孤,在天台山上,又是你在饕餮与蔡彬的魔爪下护孤周全。” “如今,面对发狂的战神刑天,也是你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让孤如何能不相信,你并不是孤的福星呢?” 秦琢不语,垂下双眸,从眼睛的缝隙里透露出思考的神采。 “昆玉,你曾做过诸葛武侯的书童,或许也是真正继承了武侯衣钵之人,可孤不比昭烈帝,同样不愿效仿魏武旧事,你让孤怎么办才好呢……” 第78章 《魏武帝文集》曾有一封写给诸葛亮的书信,文中写道:“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 汉朝尚书要“含鸡舌香伏奏事”,因此鸡舌香便成了在朝为官、面君议政的象征。曹操给诸葛亮送“鸡舌香五斤”,更是含有“几时向吾心”之意。 秦琢真怕东方介也和魏武帝曹操一样,对他说出“几时向吾心”之类的话来,急忙叩首谢恩道。 “公主殿下之恩如渊似海,殿下为在下表功,已是在下三生有幸。可在下不过江南一介布衣,公主抬爱……” 秦琢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措辞,却在东方介恳切的目光下逐渐说不出话了。 长定公主此番真情流露,换作是积极用世的人,恐怕已经恨不得为她鞍前马后了,然而秦琢躲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被这三言两语打动呢? 被秦琢拒绝,东方介也只是潇洒一笑,没有过多失望。 她也没指望着一次就能得到秦琢。 以朝廷的眼光看,这位秦家执事各方面都很不错,但也没有到不可代替的境地,若不是山海玉书,东方介也不会那么迫切地拉拢他。 看着秦琢抗拒的神色,东方介觉得点到为止就好,再进一步对双方都不好。 于是她悠悠长叹道:“想来也是,昆玉并非武侯,孤亦不是汉昭烈帝。” 东方介转身欲走,却又突然回过头,借着清冷孤寂的月光,望向阵中盘坐的秦琢。 “昆玉。”东方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是第一次。” 直到东方介的身影完全消失,秦琢紧绷的身躯才慢慢放松下来。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第一次……什么第一次? 这长定公主真想效仿昭烈帝三顾茅庐不成?!思及此,秦琢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往轻里说,他没有出仕的意愿,在摩星岛当一辈子的闲散执事就挺好的。 往重里说,他还要拯救山海界呢,哪有时间和精力跟朝廷里的那帮家伙耗着! 秦琢猛地摇摇头,不行不行,待此间事了,他必须躲着朝廷的人走,尤其是东方介和她的党羽。 东方介提供的时间很精准,说是八个时辰就是八个时辰。 一阵地动山摇过后,秦琢就知道控制刑天的法术已经停下,大军向昔日的战神发起了进攻。 秦琢坐镇核心,看不清战况如何,只见各色光辉晕透了大半边的天空。 联军中修为最高者当属辅国大将军薛篱、七杀军统制杨执纯,上方山掌教王黍、以及蓬莱秦家的家主秦瑞、同袍楼之主秦瑶。 此战也以这五位为中心,由他们作为主攻手和牵制人,把刑天引入大阵中。 但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无头巨人突然从腹腔中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好些修为低微的士卒当场被震晕了过去! 随后,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地面剧烈颤抖,隆起密密麻麻的小包,无数泥人从地底下挣扎着长出四肢和躯干,然后撑着地面,拔出了脑袋。 这些比刑天小很多,但对普通人来说依然是需要仰视的庞然大物。 还没等周边几个主攻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几道裂痕自刑天足下纵横炸开,这位战神已然冲破围攻,向大阵中狂奔而去。 紧接着在满目惊惶之下,刑天足裂苍云,势如雷电,朝着大阵核心处、应龙佩所在扑杀而去! 主持阵法的叶司大骇:“保护核心!” 站在高处的东方介也同时厉道:“回防!” 不消分说,秦瑞已经紧追着无头巨人赶到了,终南剑诀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企图阻拦刑天的步伐。 剑光凝实如同实质,瞬息间就将刑天笼罩在内,金戈铿鸣犹如疾风骤雨,可惜没能听到刀刃入肉的声音。 速度最快的杨执纯统制已经绕到侧面,刑天的头颅被他抱在怀中,可惜身躯认不得脑袋,巨人的攻击动作简直是想把自己的头一起打成齑粉。 他周旋了几圈,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试着将头颅放在脖颈上。 然后杨执纯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来,口鼻皆溢出汩汩鲜血。 刑天盾的防御太强大了,几乎找不到死角,他们的攻击落在刑天身上就像挠痒痒一样。 秦瑶一向以长枪著称,失却御剑飞行的能力,速度也慢了许多。 但是当他赶上时,运起全身灵力,撤步蓄势片刻,配合龙城瀚海阵,蕴天地伟力于枪尖方寸,奋力向刑天刺出一击! 乌云乍破,流星经天! 璀璨的一枪直指刑天后心,上古神盾自发护主,却仍有一股磅礴之力穿透神盾,直入刑天后背。 巨人本能一颤卸力,枪尖凝于一点的力量向四面爆发。 这一枪让阵法内部出现了一圈灵气真空,令人呼吸一滞。 核心处,秦琢的身影也遥遥在望。 第62章 秦琢不动如山,任由狂风吹得他衣袍凌乱,表情极为镇定。 身在阵眼中,人道玄阵与应龙佩之能,他能感知到阵法内一切灵气的变化;眼下,大量灵气正朝刑天汇集,在他周身上下以惊人的速度流转,隐隐有躁动之声进出。 但秦琢并不着急,一来是刑天还未杀至面前,二来嘛…… 人族气运也十分稳定地蕴蓄在应龙佩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东方介已经取出了夔牛鼓,持在手中,鼓槌在与饕餮的一战中断裂,还没来得及补上一根新的,若是想借神器之力,东方介先要自损八百。 她并未贸然敲响夔牛鼓,只是眼睛紧盯着刑天,随时准备出手。 刑天周边的局势尚且能控制住,其他各处却不一定了。 无数泥人在阵中肆意奔驰,庞然身躯将所有阻拦在身前的人事物一并狠狠撞开,一些低阶修士反应不及,被生生撞碎筋骨、踩成肉泥。 有修士咬牙上前迎战,运起毕生功力,奋力向泥人胸前挥出一剑! 谁料泥人威势甚极,一张大掌从天而降,大地震颤,又让不少修士命陨当场!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阴云缭绕的常羊山一时竟成人间炼狱。 此情此景,终于把某一位小派掌教吓的魂飞魄散。他灵力杂乱,心魔丛生,只想快些逃离此地。 眼见着三天内布置的阵法被区区泥胎破坏得七零八落,这掌教更是绝望,也不顾上其他人了,召出灵剑一意想逃。 有掌教带头,麾下弟子顿时人心散乱。 一门掌教仓皇逃窜,其他门派的领头人也心头大惊,那些弟子们更是六神无主,手持兵刃不知如何是好。 同时,本可以支撑的龙城瀚海阵失去持阵者,阵纹闪烁不定,灵力渐趋溃散,又受高大泥人猛冲,一度走势! “混账!懦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叶司最清楚龙城瀚海阵的极限,他知道此阵的力量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眼看此獠如此无用,还引得阵群剧烈动荡,他在愤怒之余,却也只能惊恐万分! 好在隶属朝廷的士卒们还是比较靠谱的,许是因为军纪严明,或是因为逃兵的下场会更加凄惨,总之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人退缩。 此阵仙门修士与朝廷武官各持一半,虽然失陷了小半,但叶司在场,好好调整一下未必会让整个阵法都瘫痪掉。 “咳唔……” 叶司仰头吞下一颗苦涩丹药,勉强恢复了少许灵力。 以他的修为,本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指挥的,谁让目前只有他参透了龙城瀚海阵的精髓呢? 但承担了超出能力范围的责任,也要抗下数倍于常人的压力。 叶司的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缠绕着五根蜘蛛丝般的细线,飘飘荡荡,深入地底。 这是秦家百工苑提供的灵器“千丝结”,功能单一,但胜在很对口。 他靠着千丝结实时监测着阵法运转情况,省下了大量的灵力和心神,若非此物,他现在恐怕连站直都困难。 东方介遥遥看到溃逃的修士,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满。 “薛嬷嬷,做掉那个废物。” 薛医师一声不吭,从公主背后的阴影中走出,慈祥的双目锐利如鹰隼,锁定了带头逃跑的掌教的位置。 似乎是感觉到了来自后方的杀机,那混账逃得更快了。 薛医师双足一蹬便飞身而上,气劲强横,抬掌便劈向了此獠天灵! 她没有武器,她也不需要武器。 仅凭一双肉掌,仅凭朴实无华的一招,弹指间就足以取一仙门掌教的性命! 那临阵脱逃的掌教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脑袋就像瓜一样爆开,猩红四溅,雨点似的洒落在地。 这一掌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众修士脸上,人群竟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做梦一般地看着堂堂一门掌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陨落了。 第79章 “再有避战者,皆有如此人!” 平静的嗓音在所有人耳畔响起。 东方介站在最高处,甲胄威严逼人,双剑在手,修为不高,却气势如虹。 冷眼横扫,她这果断杀掉逃兵的行为,总算令惊慌的人群恢复了些许理智。 须知,叶司推衍自创的龙城瀚海阵乃是上品绝阵,阵群若摆出,可引山河地力,弱敌强我,分割纵横,化万象之阴阳,定百战之乾坤! 然而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叶司虽有惊天大才,也不可能每个环节都躬亲布置。 就算修士拿到阵图,若是不解其深意,也不过是照猫画虎,勉强而为,没有残缺不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若是持阵者疏于阵道,则乱自内生,要么有形无质,要么外强中干,以至于玄妙至极的龙城瀚海阵,被这些绣花枕头用得错漏百出,险些一触即溃! 不是主帅没有料到,而是人手实在短缺。 刑天召唤出的泥人断去主攻手的一臂,东方介更不可能再放任大阵失效、断去已方的另一臂。 见心神巨震的修士陆续回到了他们该在的位置,她再度把目光投向战圈中心,同袍楼主的那一枪首次破开了刑天盾的防御,无疑让众人信心大增。 而龙城瀚海阵的重新运行,也令叶司稍稍松了口气。 这位翊麾校尉还是太年轻了,又在忠心耿介的七杀军中长大,只顾着推演阵法,却忘了算计人心。 刑天本体那边的战况依然焦灼。 秦瑞、秦瑶和王黍都是炼神还虚初期,而辅国大将军薛篱是位镇国武圣,也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炼神还虚中期。 七杀军统制杨执纯堪堪摸到炼神还虚的门槛,他能出现在核心战场,完全是因为身法轻灵,速度奇快。 秦瑞和秦瑶本就同出一门,又是自幼相伴的堂兄弟,如今联手,甚至无需用话语交流,一个眼神就能得到对方的尽力配合。 秦瑞当了二十年的家主,很少有机会能像年少时那样亲身上阵了,但反应、技巧、急智、判断力居然一点儿都没落下。 临渊剑收敛了宝光,化作道道白霓切开灵力,一往无前,招招直取刑天命门。 他试图以量补质,尽量让每剑都次在同一部位,不断地削弱同一点的防御,随后伺机一举破之! 如若劈砍,亦是大开大合,倾尽全力,剑势浩瀚广阔如同沧海。 秦瑶刺出那惊艳的一枪,先前积蓄的劲力如洪水般一泻千里,眼下正稳打稳扎地防护住家主的空门,从头开始积攒力量。 因为传承不同的缘故,王黍在剑术上的造诣略逊秦瑞一筹,但在法术上的造诣却担得起一声冠绝天下。 上方山一脉向来以各种神通妙法闻名,王黍拇指弯曲,贴住中指根部,灵力自掌心中涌出。 雷蛇银花簇拥着她,随着她轻轻踏出的脚步,在地面上穿针引线,织出一张白光夺目的大网。 刑天的周围还再不断地钻出泥人来,但有了这张雷网的覆盖,刚刚伸出手脚就被毫不留情地劈得粉碎了。 不知何时,王黍的眼珠像是被金焰熔炼过一番,化作了两颗剔透纯净的琉璃。 天罡三十六术——隔垣洞见! 可彻视洞达,坐见十方。则天上地下,六合内外,无有障蔽! 外围有东方介和叶司居高临下、掌控全局,核心战圈则全靠王黍了。 王黍又唤来碎石飞沙,将刑天与外界修士隔绝开来,以免误伤。 刑天身上每一块肌肉的鼓胀,每一根毛发的耸立,每一丝力量的运转,都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中。 她如同一只潜伏的猎豹,一旦刑天露出破绽,她酝酿多时的杀招便会接踵而至。 刑天前进的步伐稍缓,然而并没有停歇。 严格来讲,辅国大将军薛篱是唯一直面刑天攻势的人。 他的灵剑极宽极厚,几乎是一块板砖,挥舞时裹挟了凛冽的飓风,出剑收剑都快到极致,剑身只余道道虚影在空中凝滞。 和秦琢王黍这些仙门修士不同,薛篱是真正在战场上杀出来的武人,兵戈相交,你死我活,不留半点情面和余地。 而他面对的是上古战神刑天,也确实不需要留手。 刑天无视了大部分攻击,唯独会对薛篱的剑术产生少许回应。 失却了头颅,也可执干戚而舞! 虽然他现在没有神斧,但这并不妨碍刑天硕大的拳头流星般砸下,带起一团尘埃,砂砾飞射,竟在薛篱粗糙的皮肤上磨出了血痕。 只是最简单的拳脚,而且是直来直去的打法,也让众人不得不暂避锋芒。 杨执纯先前被刑天一掌击飞,胸腹处都瘪下去了一块,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碎骨甚至插进了脏腑之中,浑身浴血,疼得他呼吸都勉强。 他抱着刑天头颅倒地,腰侧悬挂的香囊自发打开,一根纤弱的碧藤从囊中钻出,绕着他的腰往上攀爬。 藤蔓生长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将杨执纯的躯干尽数包裹严实,拥有治疗效果的灵力沁入伤口,藤蔓释放着具有麻醉效果的香气,让他的表情放松了许多。 还好带了这件疗伤灵宝,不然一位主攻手就直接失去战斗力了。 外人只知主战圈战况万分激烈,然而飞沙走石,看不真切,连探出的神念都会被场中狂暴的灵压撕扯得粉碎。 东方介的声音穿透了常羊山的浓雾,刺入叶司的耳朵里。 “叶校尉!人道玄阵如何了?” 叶司紧了紧指尖缠绕的“千丝结”,扭头大喊道:“殿下,一切正常!” 闻言,东方介也便放下了一半的心,继续指挥众将士清理爬上高地的泥人,她不担心主战场的战况,因为泥人的数量不再增多,说明主攻手们有效地牵制住了刑天。 她更担心秦琢,王黍划分的战场把秦琢一起划进了核心战圈,场中任何人的随手一击都可能夺走他的性命。 被东方介挂心的秦琢正死死地瞪着这个无头的巨人,眼中弥漫着血丝。 杨执纯已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顶着气运威压冲进人道玄阵中,把刑天头颅递给了秦琢。 “玄鸟阁主,拜托你了。” 既然头与身无法融合,那只能打完这场再做打算。 秦琢郑重道:“杨统制放心,定不负所托。” 杨执纯点点头,咬着后牙望了所向披靡的无头巨人一眼,再度飞身冲入了战圈。 秦琢做了一个深呼吸。 根据原本的计划,刑天入阵时就会遭到围杀,但那泥人却很好地拖住了其他修士,导致王掌教只好隔绝战场来降低损伤。 眼下,失去了来自阵群的直接压力,光凭人族气运,恐怕还不足以镇压刑天。 除非…… 秦琢若有所思地看着一眼应龙佩。 现在的应龙佩承载了海量的人族气运,威压更盛,如果他直接将应龙佩拍在无头巨人的身上,是不是就可以镇住他的动作? 旁人或许不行,因为气运的流向是不受控制的,可能向着敌人,也可能向着自己。 但秦琢可以。 控制气运这种事,对现在的他来说就像织布,是个精细活儿,但不难。 可是拿起应龙佩后,人道玄阵便随之失效。 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目光转回战场,他恰好看见秦瑞被刑天一拳轰击在左肩,肩骨粉碎,整条手臂顿时如面条一般瘫软下来。 家主!!! 不,不能再犹豫了! 第63章 “薛将军!” 虽然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但秦琢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大胆谋划,小心实行。 这里最能做主的不是自家的家主,而是承担了大部分正面进攻的辅国大将军薛篱。 薛篱的重剑掀起沙土与烈风,帮折了一臂的秦家主挡下了一次攻击,闻声头也不回地吼道。 “我们无事!你保护好自己!” 他以为秦琢的呼唤是出自担忧,便抽出一点精力安抚了这个年轻人一下。 秦琢也知道他误会了,连忙将自己的想法三言两语讲了出来,最后还征求了所有主攻手的意见。 秦瑞被刑天砸断了一条手臂,起初还闷哼了几声,随着护身灵宝发挥作用,他的整条左臂都覆盖上了一层深沉浓郁的金色。 几息过后,金光渗入皮肤与经络,血肉之躯也真的变成了黄金。 他的手臂流光烁烁,看上去似乎坚不可摧。 秦瑞握了握左手,痛感已经降低了许多,打完这场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这并不意味着伤势对他没有影响,这件名叫【金鳞琉璃甲】的护身灵宝虽然能在短时间内,让躯体转化为坚硬的金石,但也会麻痹感知,降低速度,所以秦瑞一般只是用它来削弱伤口的影响。 等时效过去,该伤还是得伤,但至少眼下是没有大碍了。 第80章 秦瑶也差不多完成了蓄力,当即补上秦瑞的空位,两人默契地攻守相易,由秦瑞掠阵,秦瑶对敌。 他们都听到了秦琢的话,纵观全局的王黍立刻表示了反对。 “不行!”她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有多少把握,就敢撤去人道玄阵!” 她的顾虑是很合理的,人道玄阵是龙城瀚海阵群的核心,核心一毁,阵群的威力就泄了七八分,只有不相干的小阵法还能运作,但这又有多少效果呢? 如果秦琢失败了呢?凭他一句话,就让外头浴血奋战的勇士为他的莽撞殉葬不成? 风险太大了,王掌教沉着持重,向来尽可能做十拿九稳的事。 而秦瑞反对了王黍的反对。 “我师弟不是莽撞之人,他敢提出来,必然是已经有了七成把握。”秦瑞道,“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都没有办法,何妨一试?” 秦瑶言简意赅:“我相信昆玉。” 杨执纯却道:“要不咱们稳一手吧?这太冒险了,万一没搞好……” 话音还没落地,就被刑天腹腔中传出的愤怒嘶吼盖了过去。 薛篱旋身,双手握紧剑柄,那柄巨剑划过一个半圆,狠狠击在刑天抬起的腕上。 “我觉得……” 可他话没说完,堂堂炼神还虚中期高手,大乾镇国武圣,就被刑天居高临下一掌,随手拍飞! 他的消耗太大了,而刑天的一身蛮力仿佛无穷无尽。 作为正面接下了刑天压力的人,薛篱最清楚,这样打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还好此地战况未被外围将士所见,否则,各处持阵之人在东方介的雷霆手段下好不容易才稍稍聚起的胆气将再度沦丧。 薛篱咬紧牙关,稳住翻腾的灵力,伺机目测了一番秦琢与刑天的距离。 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 “秦阁主,你有把握吗?”他朝秦琢大喊道。 其实秦琢心里也发虚,但都这种时候了,他没有也必须有! 于是他坚定地高声回应道:“我有!” “好!”薛篱擦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迹,眸中精光暴涨,“注意,我们会给你创造靠近刑天的机会,你要准备好!” 既然大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杨执纯一个统制自然没别的意见。 王黍仍想挣扎一下,急声高呼:“薛将军,局势尚好,我们何必冒此风险!” 秦家主用剑挑开了冲着秦瑶射来的石块,轻描淡写:“因为再打下去,‘尚好’的局势很快就要‘不好’了。” 闻言,王黍先是怔愣,随后一跺脚、一拍手,低声骂道:“娘希匹!放手一搏是吧?搏就搏!” 虽然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吴语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凶,但她的法术凶得很。 月光般的绸缎自她袖中嗖的一下飞出,灵巧得如同一条白蛇,昂扬着上身,尖啸地冲向了刑天,霎时将他的手脚束缚起来。 刑天的身躯震颤,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吼,气浪荡开,顿时就将没来得及站稳的杨执纯掀飞了出去。 还好这杨统制身法高妙,腰肢一拧,双膝一弯,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不远处。 “连压箱底的【凝华练】都使出来了,她也是拼了啊。”秦瑞喃喃道。 随即,他也不甘示弱地双足微分,一手转了个潇洒的剑花,将临渊剑置于背后,另一只手张开五指,也祭起一件灵器来。 那是一方拳头大小的印玺,一只威风凛凛的独角神兽蹲坐其上,目如点漆,分明是玉石之身,竟也充满了灵动之气。 【獬豸印】! 印玺宝光流转,玉雕的神兽獬豸仿佛拥有了生命,一点墨色从独角尖端晕染开来,迅速浸透了獬豸的全身。 秦瑞仰面望向无头巨人,眉间满是数十年案牍劳形的岁月都不曾洗去的意气。 他轻轻举起印玺,容色肃穆庄重,随后,隔空狠狠地向刑天压下! “天牢!” 刑天正在专心和身上捆绑的【凝华练】作斗争,在秦瑞取出【獬豸印】的短短一瞬间里,刑天已经使出全身蛮力,生生将柔韧的白绫崩断了好几处。 随着那方印玺压下,仿佛是在判决书的结尾画了个押,一头比羊稍大的神兽从印玺中一跃而出,用头顶的尖角撞上了刑天的后心! 那头獬豸并没有实体,脊背上的鬃毛像是墨水一样流淌着,独角化作光点没入刑天体内,这让他的动作迟缓了许多。 无头巨人前进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止,然而当獬豸的角刺中巨人时,他迈出的脚步居然迟迟没能落下。 天牢,【獬豸印】的能力之一! 如其名所言,能将敌人限制在一定的区域中,唯有击溃獬豸虚影,才能得以脱困。 刑天已然丧失了大部分的思考能力,但战斗本能还在,搞清楚哪里出了问题后,形同实质的杀气即刻喷涌而出,要将獬豸绞杀! 但是此刻动手,已经来不及了。 秦琢早就从阵眼中挖出了应龙佩,曳影剑一掠,御剑冲至刑天跟前。 在煞气爆发的同时,秦琢也将应龙佩整个按在了巨人的胸膛处! 这片天地都沉寂了。 曳影剑“噌”的一声插入地面,秦琢侧身撞入刑天胸前空门,单手压上应龙佩,双足稳稳地立在剑柄之上。 应龙佩离开阵眼的那一刻,人道玄阵莹莹烁烁的阵纹便开始逐一熄灭,依然在向常羊山涌来的气运失去了引力和目标,茫然地在原地打转。 秦琢无需打理那些气运,它们届时自会归于原位。 应龙佩色翠而不郁,质洁而不空,触手温润,即使没有背后承载的内涵与历史,这是一块绝品美玉。 浩瀚如星海的人族气运正从此玉中迸发,以不可阻挡之势笼罩了刑天全身。 “诸位,退下!”秦琢大喝一声。 众人闻言没有犹疑,纷纷施展遁术远离此地,以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王黍反应最快,几乎在人道玄阵毁灭的同时就霎时远遁。 但她挺讲义气的,没有收回【凝华练】,想着若是计划失败,这灵器还能帮秦琢拖延一时半刻。 在众人凝重的目光里,刑天的动作停住了。 不是用【凝华练】和【獬豸印】的那种阻拦,而是真正地完全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常羊山上,暗雷搅动着阴云,杀气催促着狂风,面对此景,居然都渐趋平息。 “发生什么事了?!” 叶司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人道玄阵的破坏,各处持阵者也陆续被骤然残缺的龙城瀚海阵所惊。 难道是刑天冲破了大阵? 难道是叶校尉的布置还不够完善? 难道是…… 没等他们胡思乱想出个结果,就发现泥人的身躯凭空出现了裂纹,喀拉的碎裂声不绝于耳,不多时,这些泥胎死物便化作一蓬蓬飞灰消逝不见。 包围核心战圈的风沙也在此时停歇,暴露出了主战场的景象。 他们看着似乎用一只手就轻松压制了刑天的青年,看着他脚下灵气四溢的神剑,无不目瞪口呆。 不认识秦琢的人惊讶,认识秦琢的人更加惊讶! 半晌,终于有人憋红脸庞,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丝轻响。 “啊……” “啊???” 东方介第一个反应过来,朝距离最近的薛篱喊道:“快把他的头拿过去!” 然而话音刚落,又被她自己否决了:“不,大将军扛不住人族气运,此事就拜托秦家主了。” 第一句话还能听出她的慌乱,到了第二句话,她便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缜密。 他们早就尝试过要让刑天头颅回到他的脖子上,可是即使是在被邵唐控制住的那段时间里,也无人能近其身,更不用说把那颗头好生接回去了。 秦瑞急忙冲过去捡起了那颗头,快步往无头巨人跑去。 人族气运宛如汪洋,这个比喻并非无中生有,当秦瑞置身其中,就会感觉自己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口鼻都被堵住,渐渐向深处沉没。 压抑之感充斥着他的心田,灵力被压制得无法动弹,【金鳞琉璃甲】的作用也顿时被限制住,左臂上的鎏金一寸一寸地褪色。 五脏六腑宛如遭受重创,气血翻腾,窒息感令他头脑发昏,脸色顿时惨白。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这点痛苦还不足及打到秦瑞,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一步步上前,来到刑天身边。 秦家主先看了师弟一眼,发现他并没有旁人看起来这么轻松。 能轻松吗?秦瑞在心里叹气,自己光是承受一点气运边角的压力,都近乎与废人无异,他师弟强行将气运拢于掌中,这只手还要不要了?! 秦琢此时确实不好受,但没有秦家主想象的那么严重,而且也和人族气运无关。 是刑天体内酝酿了不知多少年的一股天地玄气,顺着气运的源头流入应龙佩,秦琢怕家主信物因此损坏,便将这股玄气导入了自己的奇经八脉。 第81章 这口玄气不像是被世间万物淬炼了无数遍的灵力,它更加浑浊,更加狂暴,也更加难以操控。 在史册都难以追溯的远古,那时的修士所运用的就是这样的力量。 秦琢可不想莫名其妙被这口玄气损伤了经脉,就只好在凝聚气运镇住刑天之余,分出心神,来炼化这股来自上古战神的力量。 玄气在体内四处乱窜,可在神识捕捉到它之时,便如被撸舒服了的猫儿,温驯地被主人抱在怀里。 灵力与玄气本质上还是一种东西,不需要秦琢刻意控制,很快就相互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秦琢原本因进阶太快而虚浮的根基,至此也彻底稳固下来,甚至炼气化神境都隐隐在望。 秦瑞已将刑天的头颅安放好,身躯与头颅一相接,原本完好的皮肤当即裂开,露出底下红白交杂的血肉。 同时又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脑袋和理智回到了这具身躯,躁动不安的煞气也尽数散去。 秦家主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一声直击魂魄的咆哮在近处响起。 他猛地回头,竟然对上了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睛! 第64章 ……真的是一双金色的眼睛,每只都有拳头那么大,正直勾勾地盯着秦瑞。 秦瑞呆住了,喉结微颤,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他敏锐地察觉到,身上千钧之重的气运威压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整个人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秦瑞的思绪变得迟缓,愣愣地看了半晌,直到那双眼睛默默移开,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了数步。 好眼熟,到底是哪里来的? 秦瑞后知后觉地想到。 往后退了几步,他才看清了金瞳主人的全貌。 ——那竟是一条龙!一条背生双翼的龙! 这个世上只有一条生有羽翼的龙。 应龙。 应龙全称应时之龙、应德之龙,名为庚辰,本居于天,曾下凡作为黄帝的大将,斩杀蚩尤、夸父,以尾划地成江,助大禹治水,还擒获了淮河水神无支祁。 它擅长兴云作雨,亦是司掌云雨雷霆、沟渎河川的水神。 那条龙全身覆盖着红如朝霞的鳞片,金色鬓毛在风中飘曳,神圣不可侵犯,头上生着一对线条流畅优美的角,令人一见便心生敬仰,忍不住顶礼膜拜。 应龙庞大的身躯在地面上一圈圈盘起,将秦琢护在其中,两只前爪从背后搭上他的双肩,羽翼平展,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后方窥探的视线。 没有谁看清应龙是怎么出现的,就好像祂一直盘卧在那里,等待万民的朝拜。 不止秦家主呆了、场上修士愣了,连秦琢也傻眼了。 他尝试着挪开按在刑天胸口的应龙佩,那个庞然巨人微微晃了晃,扑通一声倒下,砸起大片烟尘。 应龙没有消失,而是垂下龙首,用那双瞳孔竖直的眼睛望着他。 秦琢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曳影剑归鞘的同时,他已经本能地将手掌贴在了应龙覆盖着冷硬鳞片的脑袋一侧。 应龙没有躲,甚至还将脑袋往前拱了拱,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眼神凝视着他。 秦老家主就回时常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最小的弟子。 “应龙?”秦琢小心翼翼地低声叫道。 应龙的尾巴像是离开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拍了拍,挟山超海的伟力作用在这普通的沙石地面上,一不小心就拍出了许多裂缝。 龙的面部很难做出太大表情,但秦琢能感觉到,祂好像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目光中还糅杂着几分困惑。 于是,秦琢思考片刻,轻轻抚摸着龙脑袋,换了一个叫法。 “庚……庚辰?” 应龙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终于满意了,眸中浮现出笑意,随后祂低下头,用嘴尖贴住了秦琢的额头。 秦琢只感觉眉心一凉,旋即失去了意识。 身体瘫软,意识一同陷入深海。 ………………………… 秦王政八年冬,方才掌权不久的秦王得到了一卷玉书。 玉书无字,但玉是上好的玉,雕工粗犷而不失华美,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秦王问左右,左右称之为昆山之玉,年轻的嬴政把玩良久,毫不掩饰对这卷玉书的喜爱。 然而开始亲政的秦王有太多的政务要忙了,很快将玉书撂在一边,渐渐的,也就将其遗忘了。 但掌权者的喜好总是会被无数人揣摩。 不到两年,韩国人郑国利用为秦国修建渠道来消耗秦的国力,使秦无力伐韩。事发后,秦宗室贵族认为所有客卿都是间谍,要求全部加以驱逐。 秦王遂下了逐客令,李斯也在被逐之列。于是李斯写了一封奏书,提出应该广泛吸收人才,更好地来为秦国效力,不可将六国客卿全部赶出。 这就是名垂千古的《谏逐客书》。 其中写道:“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看到“昆山之玉”一词时,秦王回忆了一会儿,总算想起了那卷被他随手放在一旁的无字玉书。 秦王收回成命,并恢复李斯的官职,随后把这卷玉书扔进了仓库里。 等嬴政再次看到此物,已经是十年之后,天下一统之时了。 那天夜里,嬴政怀着对未来大秦与天下要走的道路的思索睡去,又在一声声稚嫩的呼唤中恢复了意识。 他看到有个三尺多高的小娃娃悄无声息地趴在了床头,睁着一双水润的黑眸,好奇地打量着他。 嬴政应该警惕的,起码也要叫人进来,但他没有。 他应当是累昏了头,能潜入秦王寝宫的会是个普通小孩吗,竟然还问那小娃娃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小童懵了一下,脸上显出惊讶之色:“你……你竟然能看见我?” 出乎意料的,嬴政居然没有感觉到冒犯,他直身坐起,逗那孩子道:“是吗?你为何会觉得,朕看不见你?” “我在这里好久好久啦,你以前也看不见我呀。”小童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地嘟囔道,“一开始你只看那些竹简和帛书,后来干脆让我和那些杂物待在一起啦。” 嬴政也很诧异:“你是……” 小童道:“那些人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是昆山之玉?” 一道灵光闪过嬴政的脑海,他知道这小娃娃是哪里来的了。 “你是……那卷无字玉书?”嬴政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小童的脸颊,示意他抬起头来。 “明明有字的,只是你们看不到而已……”小童抱怨道,乖乖地仰脸看着他。 嬴政垂眸,端详着这个奇怪的小娃娃。 他十三岁时继位,二十二岁亲政,三十岁出兵攻打六国,三十九岁便一统天下,积威甚重,少有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人,何况是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娃娃。 小孩乖巧地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倒真像是用玉石打磨出来的,这让嬴政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长子扶苏。 扶苏,也是这般温润如玉、澧兰沅芷,底下却藏着一股老秦人的韧劲与血性。 小童突然道:“咦?怪不得你能看到我了呢!” “嗯?”嬴政挑了挑长眉。 “人族气运……”小童直勾勾地盯着他,神情恍惚地呢喃,“好庞大的气运啊……” 嬴政毕竟还是普通人的耳力,一时未能听清:“什么?” 小童的表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他抓住捏着自己脸颊的手,认真地说:“我叫昆玉,昆仑之玉的昆玉,如你所见,眼下只是一缕托身山海玉书的精魂。” “昆玉……”嬴政声音低沉地念了一遍。 月色穿帘入户,寝宫中的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朦胧梦幻的光华。 名叫昆玉的小童继续道:“你很特殊,我需要你的帮助。” “哦?”嬴政天生就和保守搭不上边,碰到这种奇怪的事情,当即饶有兴趣地问,“如若朕答应了,朕能帮到你什么?你又该如何回报大秦?” 昆玉苦恼的歪着脑袋:“我不知道你缺什么,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不过我知道玉书上所记载的一切,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玉书的记载?嬴政在心中称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事逐渐有些无聊了。 但看在这孩子有几分肖似幼年扶苏的份上,他还是决定问一问具体情况,要是好办的话,顺手帮他一把也无妨。 “你要朕帮你什么?” 昆玉一本正经:“帮我拯救人界。” ………………………… “陛下!” 秦琢猛地直起身,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人就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原本守在床边的谭奇也一下子站直了,立即扑到秦琢手边,身下的凳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第82章 “昆玉师叔,你终于醒了,家主刚刚来过……他、他们,好多人,连三长老都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我以为你要死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 他语无伦次,还没说上两句,就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谭奇这具身体只有十九岁,心理年龄也没大多少,不久前刚见识了战场的残酷,而最亲近信赖的长辈又莫名其妙地倒下了,可把这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吓得不轻。 “好了,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秦琢只觉头疼欲裂,脑子里还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影像,听到谭奇的呜咽声,连忙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 须臾后,谭奇自己就哭得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擦干了眼泪,才红着眼眶说。 “我们还在常羊山,你已经昏迷快两天了,三长老,还有那个公主身边的薛医师都来看过,说你神识被人蒙蔽,不知解法也许醒不过来,世伯听完后发了好大的火呢!” “家主……”秦琢捂住额头,浑浑噩噩的思绪逐渐清明,“谭护卫,劳烦你告诉诸位,我已无碍,帮我谢过他们——尤其是薛医师,顺便……请家主过来一趟。” “哎?好嘞!” 帐内烛火升烟,山外狂风怒吼,雪粒冰晶扑落在顶棚上,钉在地上的帐帘不断地簌簌摇动。 趁四下无人,秦琢闭上眼睛,回忆起梦中所见。 秦始皇帝,嬴政。 还有自己惊醒之时下意识喊出的那声“陛下”。 始皇得到的那卷玉书,毫无疑问就是昆仑玉书,或者叫山海玉书,而那个小童自称是托身玉书的精魂,那只能是秦琢自己了。 为何只是一缕精魂?难道那个时候,他的肉身已经被毁了吗? 原来他和始皇帝是这么认识的啊…… 忽然,他漫无边际的思绪被骤然放大的风雪声拉回了当下。 是自家家主掀了帘子进门,三两步冲到床边,随着帐帘再度落回原处,呼啸的寒气再次被阻挡在外。 秦琢刚欲抬手行礼,却被秦家主一把握住了双手。 “昆玉!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秦瑞满脸焦急,一连串地询问道,“三长老就在外头候着,只要你说句话,师兄马上叫他进来看看!” “不,不必麻烦三长老了,风寒雪冷,家主还是让三长老回去歇着吧。” 秦琢看了看家主缠着纱布又用木板固定的左臂,小心翼翼地托住了他的胳膊,大气都不敢喘,免得他动作幅度太大,伤上加伤。 秦瑞的情绪看上去比秦琢还激动,闻言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真的没事?” “不信家主把把脉,真的没事。” “好吧。”秦瑞看上去有点失望,小声念叨着,“我还以为咱们能借此讹他们一笔呢。” “讹谁?等等!”秦琢眼中的错愕一闪而逝,急忙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家主。 见家主配合地回过头来,他装模作样地重重咳嗽几声,用一听就虚弱到了极点的嗓音,轻声说:“家主啊,其实……别看我表面上没有大碍,实际上内里一团乱麻,尤其是灵台,神识受损,怕是、怕是没有三五年难以痊愈啊……” “什么!居然伤得如此之重!”秦瑞“大惊失色”,旋即摆出“慷慨激昂”的样子,“昆玉,若论此战功劳,谁不认为你当居首位?昆玉放心,我自会为你请功,你要好生修养,无需吝啬灵药……” 眼看家主越演越过分,秦琢连忙打断了他:“家主,应龙佩如何了?” 秦家主顿时哑火了,沉默半晌,方才挤出一丝苦笑。 “昆玉,你惹得好大的祸啊。” 第65章 那日,众人不一定看到了刑天倒下的样子,但一定看到了那仿佛遮天蔽日的羽翼。 ——应龙的羽翼。 据家主说,他们只能看到应龙低头,用下巴蹭了蹭秦琢的发顶,大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隐隐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代表亲昵的举动。 之后,那条盘绕起来都比人高的应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多数人猜测,这应龙就是应龙佩所化,经年累月地被修士温养,又凭借气运,生出了一点儿灵性,本质上还是一块玉。 换而言之,这条应龙并不是那位天神庚辰。 秦家主以最快的速度带走藏好应龙佩,任凭外界众说纷纭,秦家自岿然不动,隔绝了任何别有用意的探视,也不做出任何解释。 秦琢的昏迷又为应龙的出现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纱,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是得了天大的机缘,也有人认为他只不过是伤得太重了。 至于真相到底是何种模样,都只能等秦琢醒来。 而现在,秦琢醒了。 他举止如常,似乎是单纯地晕了过去,但身上愈发凝练的气息骗不了人——虽然这实际上是刑天无意中的馈赠。 秦瑞客观地向秦琢讲述了他昏迷期间发生的种种,最后道:“还有一件事,我们还要在常羊山上驻扎几日,我本不想再让你于百家修士前露面了,但……实在是迫不得已。” 秦琢面色一肃:“发生什么事了?” 家主叹着气:“人族气运成功压制了黄帝留在刑天体内的禁忌,我们也终于把他的头颅安回去了。”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也不能说是坏事,但是刑天恢复意识后……”秦瑞停顿片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着不那么沉重,“他指名道姓,非要见你一面不可。” 刑天想见自己? 多大点事嘛! 秦琢淡定地颔首表示知道了:“什么时候?现在吗?” “随时。”秦瑞直视着他,目光晦涩难明。 他感觉自己愈发看不懂这位师弟了,小师弟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得成长,这让他欣慰不已,却又满怀着莫名的不安。 秦瑞一直觉得秦琢非常奇怪,鲜花着锦的声名他不在乎,烈火烹油的富贵他也不沉迷,甚至不去追求修道的极致,俗世的纷繁影响不了他。 就好像他曾经品尝过这些的滋味,最后发现不过如此,于是便弃如敝履。 但是现在又变了,秦琢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内容,可是秦瑞看不明白。 眼见着师弟下了床,秦瑞急忙取过衣服帮他披上,这个举动得到了他的一个微笑和一声道谢。 秦瑞带着他离开帐篷,前去面见刑天。 刑天居然没有离开原位,在人道玄阵外恢复了神志后,核心阵法已经撤下,只有他还待在那里。 他笔直地站着,那青铜大盾被他放在脚边,用一只手牢牢拄着,面庞犹如磐石一般坚毅,野草似的乱发堆叠在脑袋上,流露着狂野的气息。 刑天的脸色已经红润了许多,不似先前那样冰冷苍白。 即使他能够正常交流,态度也还算和气,但依然没有人愿意靠得太近。 此战死伤不下千人,战况极其惨烈,发狂的刑天恐怕会成为不少人后半生的噩梦。 秦琢独自上前,发现刑天正在看夕阳。 落日的余晖为这位旧时代的战神镀上了一层血,落魄的兽皮衣都仿佛成了威风的鎏金战甲,刑天深邃的眉眼被晚霞照亮,却令他显得更加与此处格格不入。 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来自蛮荒的残缺雕像。 梦中咸阳宫的月色与眼前常羊山的霞光交织在一起,秦琢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觉得眼眶有一点酸涩。 “刑天阁下。”秦琢走近了些。 “……”刑天的反应很迟钝,他微微转了一下漆黑的眼珠,然后是脑袋、上半身,最后才低头看向了秦琢。 这种状态的刑天让秦琢忧心不已:“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叫医师来看看您的伤势?” “医师?”刑天反应了一会儿。 “就是……嗯,巫祝?” “哦,不必。”刑天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转而沉声道,“昆玉,我需要你再次封印我。” 秦琢一愣,脱口而出道:“这是为何?您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深山中……” “昆玉,昆玉!”刑天用温和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别激动,你先听我说。” 刑天蹲下身,让两人的眼睛保持在相同的高度,秦琢甚至可以在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鶄 这位来自远古的战神隐藏了全部的柔软,眼睛里只剩下平静和决然。 “昆玉,如果可以,我当然想要自由。”刑天忽的笑了起来,“我真想去看看,如今的九州变成了何种模样。” “九州……”秦琢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黄帝时期的人不该知道的词,“您见过大禹?” 刑天笑道,脸上沧桑的褶皱像是春水一般荡漾开去,让他多了几分生气:“莫非昆玉以为我一直是在睡梦中的?” 第83章 他又说:“若是我完全沉睡着,那也发现不了西王母的异常了。” 听刑天提起西王母,秦琢才回想起这件事情。 都怪梼杌,最近发生了太多情况,让他把最初的目的给忘到角落里了。他有些懊恼地想着。 “我见过小鵹了,她说穹阙的确有所暴动,不过西王母无恙,阁下大可放心。” 刑天闭上眼,疲倦而安心地点了点头。 “昆玉,你记得黄帝当年为何要砍下我的头颅吗?”刑天睁开眼时,目光仍然清明。 秦琢诚实地连连摇头。 刑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被‘污染’了。” “污染?”秦琢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刑天的呼吸带着刻意的粗重,随后在秦琢惊愕的目光中,从他的口、鼻、耳甚至是眼皮下涌出了滚滚黑气,像是麦秸烧出的浓烟,还蕴含着隐隐的不详之感。 那些黑雾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后,没有四散逃逸,而是层层叠叠地缭绕在周围,构筑起厚重的壁垒。 秦琢下意识地去看外围不曾靠近的几人,却见他们神色如常,似乎根本看不到这些黑气。 心头的压抑感挥之不去,但其他人却完全不受影响。 这让他联想到了蔡彬使用的那种能力。 ——同样是黑气,同样是只有他能够看到。 在天台山时,他就奇怪蔡彬蔡丞相身上缭绕的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让他如此心悸,现在竟然又在刑天身上看到了这股力量。 当时,长定公主、苏护卫以及薛医师都说看不到,而现在,秦琢终于可以确定那绝对不是幻觉! “这就是您所说的污染吗?” 刑天笑容和煦:“是啊,没有吓到你吧?” 秦琢抿了抿嘴唇,强忍住悲伤,道:“您把我当成什么了!” 刑天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知道啊,知道你是娲皇的孩子,比我们这些人古老得多,但是……哎,总觉得你还小,想着还能再护你几年……” 他目光空茫,带着些伤感,仿佛越过时光的长河,落在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黄帝与炎帝都还活着,自己还是炎帝麾下的一个乐官…… 不过他仅仅恍惚了一瞬,便把思绪拉回了现实。 “在阪泉之战中,炎帝战败,蚩尤不服气,就举兵反抗黄帝。我本想与他同去,但炎帝坚决地阻止了我……后蚩尤兵败,我再也忍不了了,于是偷偷离开,想与黄帝争个高低。” “就在此时,无限主神的力量污染了我,想将我化作天魔。” 刑天平静地讲述着,而秦琢的惊讶难以言表,他将嘴巴张开了一半,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您是被无限主神污染的?!” “不错,当年我们疏于防范,四方燹火连年,人族局势亦不稳定,被趁虚而入污染的人神不在少数。” 秦琢急切地上前了半步:“被污染之后,就会化作天魔吗?天魔都是这样,被有意地人为创造出来的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要推翻先前的所有猜测! “不一定。”刑天向他安抚一笑,“你看,我像是天魔吗?污染无法祛除,但只要及时遏制,那最后也未必会变成天魔,多数都是神志不清,陷入疯狂了。” “至于天魔如何诞生……我也说不清,但光是已知就有野生和转化两种途径,有人亲眼看见过天魔诞生,据说是缓慢出现在虚空中的,哎呀,我也没有仔细探究。” 听到这里,秦琢的心里有各种繁杂的念头闪过,最后汇聚成一句话: 还好蔡彬死得早啊! 他当时居然是被无限主神的力量给污染了,若是他在京城突然化作了天魔,后果将不堪设想! 怪不得蔡彬敢直接带兵向长定公主下手呢,恐怕在天台山上时,蔡彬的神志已经不大清醒了吧? 他很是庆幸,深吸了一口气说:“所以,您让我再次封印您,就是为了遏制污染?” 刑天缄默不答,但从他的表情来看,秦琢猜对了。 “无限主神——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谁料刑天干脆利落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咦?” “祂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没有人见过祂,也没有人知道祂的外形,更没有人切身体会过祂的强大,不过这只是针对‘我们’而言,但是昆玉,你不一样。” “或许——不,不用或许——终有一日,你会直面祂。” 直面……无限主神吗? 秦琢毛骨悚然,手心里冷汗直冒。 仅凭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就能将那些强大的生灵转化为自身的簇拥,像这样深不可测的存在,杀死自己恐怕只需要一个念头吧? 可是刑天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开玩笑,他打心眼里相信,秦琢会拥有与无限主神抗衡的实力。 秦琢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将所有的质疑咽回了肚子里。 “还有谁被污染了?上古时代,许多神灵都因各种原因被封印了,其中应有不少都是因为污染吧?”秦琢继续猜测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刑天无奈地搔了搔头,把枯槁的头发挠得更乱,“我是最早被污染的那一批,你看,黄帝为了压制污染,把我的脑袋都砍下来了,还把头与身分开埋,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我被污染的程度之深吗?” “那您现在……” 刑天连忙晃了晃比蒲扇还大的手:“现在倒是没事,气运能克制无限主神的力量,当初黄帝就试过了……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我该怎么做?”明白自己必须亲手将刑天重新封印,秦琢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无措和慌乱。 刑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慌,我会一步一步地教你。” 想了想,又说:“也不要自责,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更不用害怕或者迷茫,我们都会保护你、帮助你,直到你足以背负起这个世界的那天。” “……我会的。”秦琢的声音很轻,眼神却格外坚定,他认真地看着刑天,“而且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刑天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又拍了拍秦琢的肩膀。 第66章 “今天的夕阳真好,昆玉,陪我看看吧。” 刑天和秦琢一起坐在了地上,准确来说,直接往地面上坐的只有刑天,他还控制沙石造出了一把凳子,抹干净了灰尘才让秦琢坐下。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虽然昔日的昆玉已经变成了秦家的秦琢,但刑天一直没有忘记昆玉爱洁。 ——在那个炎黄二帝都未必能保持整洁的年代里,刑天的族人们给昆玉送个果子,都会记得洗干净了再递去。 那时昆玉私下还别别扭扭地跟黄帝之妻嫘祖说,他们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给自己养出了一身小毛病来。 闻言,嫘祖放下装满了新摘桑叶的篮,在裙子上搓了搓手,才微微俯身,用手掌去触碰昆玉的脸颊。 她的眼睛线条柔和而圆润,瞳孔却深邃无比,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智慧。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昆玉看上去分明还是个少年人,言行举止都充满天真与朝气,嫘祖的长子姬玄嚣,也就是未来的白帝少昊,也不过十来岁,年少天聪,甚至比昆玉还要成熟一些。 玄嚣年幼的时候,黄帝和嫘祖每天都很忙,昆玉就会把他举起来,放在肩上,驮着万众瞩目的黄帝长子到处逛。 玄嚣乖乖地趴在他的脑袋上,直到被路过的某位祭司或战士惊恐地从“昆玉大人”身上抱下来。 等玄嚣大些了,就跟着父辈外出狩猎,除了战利品之外,他还经常给昆玉带一点小礼物。 有时候是一块漂亮的石头,有时候是几支靓丽的羽毛。 玄嚣喜欢鸟,也是个养鸟的能手,一个手势、一声呼哨,鸟群疾飞如箭…… 黄帝轩辕谨慎到了极点,为了安全起见,他从不允许昆玉出远门,除非有自己或其他高手贴身保护。 倒是后来的炎帝神农,偶尔会偷偷带着昆玉跑出部落玩耍,回来后并排站着,一起被黄帝斥责。 等他们从屋内出来,炎帝又会低下头,向他挤挤眼睛,示意他别管轩辕,他们下次继续出去玩儿…… 秦琢坐在凳子上,头顶仅仅与盘坐在地的刑天的肩膀齐平。 秦琢没有明说自己的失忆,但刑天多少能猜到几分。 刑天将旧日的往事一点一点讲给秦琢听——这本就是昆玉曾向他讲述过的故事。 秦琢聚精会神地听着,黄帝、嫘祖、少昊、炎帝……他们曾离自己那么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依然能触到他们留下的余温。 他这样想到,忽的抬起手向前一探。 只抓住了一缕夕阳。 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躲去了,夜幕爬上了天空,常羊山上缭绕多年的阴云终于散去,皎皎月光也一如既往的慷慨。 第84章 “我见过不周君了。”秦琢忽然想起了什么。 “哦?”刑天转过头来,“他叫你去见他?还是你主动去的。” “我自己要去的,有什么问题吗?” 刑天摇头,面露犹豫之色:“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不周君来历成谜,但昆仑诸神信他,我也无话可说。嗯,昆玉啊,这是我的心里话,但信与不信全在你自己。” 他凝视着秦琢的眼睛,缓缓说:“不周君不是坏人,他也不会害你,但他说话总是爱藏一半,对于他的话,你要考虑仔细了,千万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周负说话喜欢藏着掖着,这一点秦琢已经体会过了,好在周负的态度很明确,不能说的、不想说的,全都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这是好事。 刑天又问他:“不周君给你说了什么吗?” “嗯……他说梼杌不会伤害普通人,这是真的吗?”秦琢仍然很担心杳无音信的怒涛先生他们。 刑天回忆了片刻:“梼杌嘛……确实很少听说他伤人的消息,不过你也知道,我并非时刻清醒的,而且不周君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你。” “是吗?”秦琢在心里默默反问。 他见到的梼杌,可是不止一次大怒欲杀人了。 想到了梼杌,自然就想到了这几日倒了大霉的孟少庄主。 刑天斧还在孟休身上,刑天也曾允诺,等孟休从昆仑回来以后,就把刑天盾赠予他作报酬。 但是现在出了一个大问题。 孟休被梼杌拦住了,没能赶过来。 刑天想了想说:“你们叫它刑天盾是不是?昆玉,你想要吗?” 秦琢一愣,随即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已经有曳影剑了,树大招风,我一人身负两件神器,难免会遭人嫉恨……” “神器?”刑天眉头一拧,“我们人族锻造的兵器,为何要冠以‘神’之名?” “呃……我想,这个神的含义其实并不是神灵,而是神奇,但是叫奇器太过拗口,叫奇兵又会产生歧义,所以就叫‘神器’了吧。”秦琢深思熟虑后胡言乱语道。 刑天松开紧皱的眉头,接受了这个有些牵强的解释。 秦琢擦了擦汗,心里暗道,那个时期人神之间的隔阂,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啊。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若是隔阂不深,也不会又后来颛顼帝的绝天地通了。 刑天又道:“嫉恨?昆玉怎么会怕他人嫉恨你?你可是承寰使呀,纵使天下千百宝物都归于你手,又能怎么样呢?” 刑天觉得秦琢的顾虑匪夷所思,他知道人族早已翻天覆地,但是嫉恨承寰使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承寰使是山海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平时看起来貌似没用,但哪日真出事了,承寰使就是最后的希望之火。 “话虽如此……”秦琢看着那块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盾,“但我觉得,这东西似乎不太适合我……” “适合!怎么会不适合呢!”刑天表现得极其热情。 他单手拎起了刑天盾,往秦琢的身边一贴,就见那厚重的铜盾像冰块一样融化了,化成一滩暗金色的铜水,冰冷刺骨,令秦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这!这是……”秦琢下意识地跳起来想要躲开。 刑天一把就按住了他:“别动,很快就结束了。” 铜水流动自如,从腰侧开始,渐渐蔓延到了他的全身,除了一颗脑袋,连脖颈都被包裹了个严实。 那股直入骨髓的寒冷也随之退去,铜水最后成型时,是一副铠甲的模样。 前后两片胸甲护住了身躯,肩甲与袖甲是分开的,给了手肘足够的活动空间,而两侧的护腋、前裆和左裆,则是妥帖地护住了关节处的薄弱位置。 下裳也是两片甲衣构成,一直垂到齐膝的位置,但并不会影响腿脚的动作。 秦琢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戎装,紧接着向刑天投去了茫然的目光。 “所以这一身……其实就是刑天盾?” 刑天上下打量了一阵,才道:“对啊,昆玉不喜欢吗?” 对着他真挚的眼神,秦琢的拒绝在舌尖绕了一圈,又被吞咽了下去。 不能说不喜欢,只能说用神器当做铠甲,怪奢侈的,秦琢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穿战甲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一定,说不准他以前穿过,只是忘了。 但作为“秦琢”,还真是实打实的第一次。 秦琢摸了摸冰凉光滑的甲片,心里感觉格外新奇。 “怎么样?”刑天笑眯眯地问他道。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秦琢已经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似的,把这身战甲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仿佛身处梦中:“刑天盾……以后就是我的了吗?” 那可真是…… 太好啦! 因为这个念头,他赶忙在心底向远在天边的孟少庄主道了声抱歉。 “是呀。”刑天笑道,“其实它本质上还是盾,只是盔甲更让你感到安全,它就随你心意,变成这副模样了——然而若想要发挥出它全部的实力,还得是盾形才行。” 随我心意吗? 秦琢心念一动,铠甲便又化作铜水,朝他腕上汇聚、成型,最后变作了一对护腕。 他满意地抖了抖手腕,这样就方便多了。 “看来你已经领会到它的妙用了,我们不在你身边,希望这盾还能帮衬你一二。”刑天感慨万千,“差不多了,我也该继续睡了。” “等等!”秦琢急忙拦住他,加快了语速问道,“阁下认识应龙吗?” 刑天低头看他:“应龙?你是说庚辰?” 见秦琢点头,他就接着说道:“我知道祂,祂也知道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庚辰是个难得的好神,可祂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秦琢先是一愣,随后惊疑不定:“祂、祂死了?应龙庚辰居然已经死了?” 刑天道:“也不好说,昆玉,我悄悄跟你说,神灵这种东西可难杀了,但凡逃脱了一缕真灵,最后都能从棺材里头爬出来。不然众神为何要在山海玉书上面留下真灵,不就是给他们自己多留一条命吗?” “那应龙……” “祂也不例外。” 秦琢回想起不久前出现在他身后的那条金瞳的应龙,虽说众人猜测那是玉佩所化,但他可不会相信这种粗暴的推测。 那条应龙明显认识他,而且关系还挺熟,那就不可能是新生的灵。 ——祂就是庚辰。 就像山海玉书承载着西王母的真灵,秦家的家主信物中,也藏了一缕应龙庚辰的真灵。 这个认识让秦琢产生激动的战栗,应龙佩历经千载,不曾出现异状,如今庚辰突然现身,这是不是意味着,祂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秦琢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又高昂起来。 刑天看了看天色,道:“人族气运溃散的速度加快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昆玉,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秦琢思考了一会儿,表情流露出几分严肃与认真:“刑天阁下,您还记得前几日用定身之术拖住了您的那名坤道吗?” “哦,她呀……”刑天有些惭愧,语气中充满了敬重与赞赏,“我不知道她的名号,但她是一位勇敢的战士,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秦琢道:“她名叫邵唐,为了阻止您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强行使用了禁术,虽然侥幸未死,但是邵唐道长经脉尽断,气海破碎,恐怕……道途已断啊。” 对于邵唐这样不出世的天骄而言,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呢。 秦琢在来见刑天的路上就打听过邵唐的状况,邵唐被同门长老中断禁术,虽说因消耗过大而昏迷,但醒得比秦琢还早。 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辅修过岐黄之术的邵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大家也明白,虽然这位道长还是那副清冷超然的样子,但心里的苦涩酸楚就只有她自己品尝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因为污染,刑天的神志并不清明,全部怪在他头上,未免有点耍流氓。 可是若说他完全没有责任,那也不尽然。 “这好办!” 刑天听出了秦琢的言下之意,回答得相当爽快。 “昆仑山上有黄帝的苗圃,英招帮忙打理着,这些年应该积攒了不少灵药仙草,只是路不太好走。” “如果你要去的话,可先到西王母的瑶池,然后直接去找英招,昆仑诸神多年不管昆仑事,山中异兽泛滥成灾,其他地段对现在的你而言太过危险了。” 秦琢追问道:“那我该怎么去瑶池呢?” 刑天答道:“你还记得鲲鹏吗?” 鲲……鹏? 第67章 就算没读过《南华经》,那也应该听说过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第85章 这个兼有巨鸟与巨鱼之体的种族平常生活在辽阔的北海中,海运时也能化作鹏鸟飞往“南溟”。 南溟者,天池也,也就是西王母的瑶池。 在这个昆仑成为禁地的时代,还能到达瑶池的就只有这群生灵了。 若秦琢能得到鲲鹏一族的帮助,便可从北海直达昆仑山之巅的天池,天池不远处就是黄帝的苗圃,这样就避开了昆仑中异兽的聚集地,安全性大大提升。 黄帝的苗圃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采来炼制丹药,兴许能治好邵唐的伤势。 “你若有心,便去北海寻找它们吧。”刑天的话语恍若叹息,“只是鲲鹏一族的数量一直在减少,栖息之处不断往深海迁移,想要找到它们,恐怕要废一番功夫了。” 秦琢认真地点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要先替邵唐道长谢谢你。” “这毕竟是我犯下的过错,虽然不能抹去苦难的痕迹,但总得弥补一二,不是吗?”刑天并不居功,而是平静地回应道。 他直起了身:“好了,走吧昆玉,在常羊山上选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和身体分开封印吧。” 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秦琢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仍是轻松平和之色,向刑天无声颔首。 旁人不敢靠近刑天,更不敢偷听刑天与秦琢的谈话。 他们只知道两人聊了大半日,最终以秦琢重新斩下刑天的头颅,用上古秘法再度封印了这位战神为结尾。 这场战役,从头到尾充斥着古怪,结束得也十分虎头蛇尾。 封印刑天的那天晚上,明月行过中天,秦琢连夜被长定公主请入了帅帐,秦家主陪同他一道前往。 微光从帅帐中透出,烛火亮了一夜。 除了当事者,没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昆玉,你当真要去北海?”回营地的路上,秦瑞担忧道,他身后的同袍楼主秦瑶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秦琢坚定地说:“我必须要去,家主、同袍楼主,你们难道忍心让邵唐道长这样的天骄就此陨落吗?而且……这也有我的责任,万象洞是为了救我,才让首座弟子陷入如今这种窘迫的境地,总该有点表示吧?” 若不是只有秦琢得了刑天的帮助,能在昆仑山自由行走,这种重要的事情,肯定不能让秦琢一个连炼气化神境都没到的修士去做。 此行除了寻找鲲鹏一族外,秦琢还能借此避开东方介的视线,任大乾皇室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时刻监视北海的状况。 ——北海往外就是大荒,那是帝俊与羲和的地盘,人族是无权过问的。 秦琢现在真的怕极了长定公主,正愁找不到借口出去躲一躲呢。 “只是不知怒涛先生那边如何……算一算时日,我们派出去的人马也该回来了吧?” 听到秦琢的疑问,家主便扭头看向秦瑶,示意他来回答。 秦瑶敏锐地接收到了家主的讯号:“还没有消息传来,但我想也就这两日了。” 拖得越久,秦琢越感到不安,梼杌不会杀他,周负和刑天也都说过,这凶神不会亦或是不屑对寻常修士下手。 但梼杌一心想带他离开,对一只凶兽而言,最快的方法就是把秦家从世上抹去,若是梼杌真的气血上头,说不定会拿秦宏声和许云烟开刀。 这可怎生是好?! 秦琢去嘉州就是自投罗网,但静候消息又使他坐立难安,心底的无措如实写在了脸上,引来了家主师兄的一个脑瓜崩儿。 他捂着额头,下意识地痛呼了一声,才将迷茫的视线投向家主。 面对着师弟略带谴责的目光,秦瑞道:“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去好好睡一觉,像这样胡思乱想,可是一点用没有啊。” 秦琢缓慢眨了眨眼,笑容纯粹:“我知道了,家主也去休息吧。”他瞥了一眼秦瑞被固定好的左胳膊,“长定公主也真是的,明明都看到家主受伤了,还让家主直接靠近人族气运……” “嘘——” 秦家主还没什么反应,反倒是秦瑶冲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昆玉,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们还没有回摩星岛呢。”秦瑶努力压低了他的大嗓门,“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 秦瑞不满地扯开堂弟的胳膊,半转过身,气咻咻地瞪着他:“你干嘛呢,昆玉又没说错,公主就是故意打压秦家,逼我们交人,哼!” “家主,出门在外,行事不可如此轻佻。”谁知被家主维护的秦琢却“反戈一击”,和秦瑶同仇敌忾起来,“有些话,我可以说,可家主不能说啊。” 秦琢说了,是对家主忠心耿耿,即使东窗事发,只要家主狠心,率先责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秦瑞说了,那就是秦家不敬大乾公主了。 秦瑶也道:“交人?昆玉有意,我们也不会阻拦他的大好前程;昆玉不愿,说破天去我们也不会让他赴京入仕。伴君如伴虎,尤其是今上这种霸主,真不如咱们摩星岛逍遥自在。” 一语罢,三人相视而笑。 “昆玉。”秦家主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先别急着去北海,回家后,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嗯……你做好准备。” 秦琢看了看家主,见他表情满脸肃容,连忙应下。 随后,秦瑞便赶他下去休息,自己则和堂弟一块儿在秦家营地里溜达。 秦瑶抱着双臂,粗声粗气地开口道:“瑞大哥,你心里好像有些顾虑,是因为昆玉的事情吗?若有为难之处,不妨讲给我们听听,集思广益嘛,总比你一个人想来得好。” 秦瑞看了他一眼,随即哈哈一笑,身子一矮,就蹲在了地上,随手捻起一小撮土,在指尖细细揉搓。 碎石被碾成细沙,从他指缝间漏下。 “为难……倒也不为难,只是不合规矩罢了。” 他说话慢条斯理,但听在秦瑶的耳中,却令其眼皮狂跳。 同袍楼主有一种预感,他这位堂兄又要整一点惊世骇俗的活儿来了。 秦瑞松开手指,任由沙尘随风而逝,起身,微笑地凝望着秦瑶的双眼。 “遥之啊……” 他目光幽幽,宛如青冢鬼火。 “你说,我若想让昆玉进祭天祖地一趟,那些长老们会同意吗?” “哎,别误会啊,我没想让卸任,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样做,对我们都好。” 只要是蓬莱秦家的子弟,一定知道祭天祖地在什么地方,也一定知道那里除了每一任秦家家主,其他任何人都不被允许踏足。 家主仍是看着他,笑容万分真诚。 秦瑶的额上直冒冷汗,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秦琢又做梦了。 月色依然泠泠如水,大殿里,烛火昏黄,摇曳着不知谁人的心神。 嬴政屏退了旁人,只留下了公子高的长子。 公子高的妻子是廷尉李斯的小女儿,成婚不久,就诞下了一名王孙,始皇帝喜,亲赐名为“琢”。 但是在两人独处之时,嬴政还是更习惯叫他“昆玉”。 据昆玉的说法,嬴政集权于一身,以凡人之身承载了大量的人族气运,昆玉虽然只剩一缕精魂,却也能借这些气运凝聚形体,再世为人。 嬴政清扫了他化形留下的痕迹,并将其交予年龄和地位都合适的公子高抚养。 公子高的排行不高不低,母族不强不弱,在宫中就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透明,甚至很多人直到他娶妻时,才想起来陛下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话虽如此,用来隐藏昆玉倒是刚刚好。 “朕已依你所言,封禅泰山。”嬴政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昆玉说道。 秦王政二十八年,大秦的始皇帝在第二次南巡的途中,在泰山举行了封禅。 昆玉乖巧地坐在他身边,语气平淡:“多谢陛下,此界的气运更加凝实了,我能感觉到,天道正在趋于完整。” 嬴政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把竹简卷起,放在一旁。 昆玉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他的心思,这位古往今来第一个号称“皇帝”的人,和他逐渐模糊的记忆里的统治者们都不一样。 他心知肚明,嬴政是难得的强君雄主,他的眼光超越了这个时代,这也让旁人总是难以摸清他每一步的意图。 嬴政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没有温情,更不会有尊敬,仿佛一旦昆玉触及他的逆鳞,这位大秦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倾尽一切将他彻底抹杀。 好在,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陛下心存疑虑?”昆玉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嬴政终于抬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倒也没有隐瞒:“有一个名叫徐福的方士,上书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仙山上还有神仙居住。” 昆玉歪了一下脑袋,脸上满是疑惑。 第86章 “你也没听说过?”嬴政低笑,“那想必是虚假的了。” 昆玉急忙道:“其实也不全是假的,我不知道方丈瀛洲是什么地方,但玉书上确实有记载过蓬莱——蓬莱山位于大海之中,为仙人所居之处。” 末了,他又道:“不过,我也不太确定,这里还有没有蓬莱。” 嬴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昆玉记忆有失,对两界关系语焉不详,但他何等聪明,凭昆玉怎么也描述不清的寥寥数语,便能猜出个大概。 “徐福……他向朕讨要童男童女,还说要为朕出海寻找不老仙药。”嬴政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屑,又似乎有些期待。 “不老药……”昆玉努力地想了想,“玄嚣好像吃过不老药……” “玄嚣?”嬴政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你是说,少昊?” 昆玉的神情愈发茫然无错了:“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叫法呢……” 嬴政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为难他,反而道:“若是有空了,让高儿给你寻一些史书看看吧。” 免得连白帝少昊都不认识。 嬴政的心情松快了几分,很好,仙山不是假的,仙药也不是假的,那就让那个叫徐福的方士收拾一下出发吧。 他的曾祖寿数绵长,但祖父和父亲都是盛年而崩,这让他非常担心自己的寿命。 长子扶苏尚且不足以担起这个空前庞大的帝国的大任,而纵观他那二十多个儿子,竟无一肖父者。 嬴政心里有太多的宏图霸业想要去实现,但他同时也感觉到,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的身体在无可避免地衰弱下去。 他加快了脚步,将民力运用到了极致,却仍是追不上时间。 他需要时间。 昆玉也深知这一点,他思索着回答:“也好,若是能找到蓬莱山,若是蓬莱上还有神灵没有离开,即使不能做到不老不死,也能为陛下延续寿命。” 嬴政勾了勾唇角,昆玉的认同显然取悦了他。 “朕先前让李斯刻了传国玉玺,然而在此次南巡途中,被朕丢入湘水里,以此镇压恶浪。”他又蹙起双眉,“那是上好的气运载体,可惜了。” 以凡人之躯,承载华夏气运,还是太过艰难。 第68章 “气运载体吗……”昆玉似乎被这个词唤醒了往昔的记忆,冷不丁问道,“陛下觉得,禹王鼎如何?” 大禹在建立夏朝以后,曾命人收九洲之器,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金铸成九鼎,象征华夏九州。 士用一鼎或三鼎,大夫用五鼎,而皇储与皇室天子才能用九鼎,祭祀天地祖先时行九鼎大礼。 秦灭周后,第二年即把周王室的九鼎西迁咸阳,彼时嬴政尚在邯郸为质,运输船队途径泗水彭城,忽然掀起滔天巨浪,将载着九鼎的船打翻。 禹王九鼎也因此沉没在了泗水之底。 嬴政的眼睛不看昆玉,而是直直地凝视着昏黄的烛火,火苗在他的瞳孔深处燃烧,却仍显得目光清冷。 “你的意思是,让朕去泗水打捞禹王鼎?” “是的,禹王鼎可以帮助陛下更快地凝聚九州气运——它本来的作用就是这个。”昆玉认真地回答。 嬴政忽的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有些冷峻:“同样是派人打捞,那打捞朕的玉玺和禹王的九鼎,又有什么区别?” 昆玉道:“没有区别,我的建议是一起捞,人手不足的话,以禹王九鼎为先。” “同样是用于锁住逸散的气运,朕的玉玺不比禹王鼎更好用吗?”嬴政故作惊讶地挑眉道。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其实是陛下的玉玺更好用。”昆玉一板一眼地说道,“但是玉玺能够锁住的气运来自于掌握玉玺之人,也就是皇帝本身;而禹王九鼎镇压九州四海,只要九鼎不毁,人族不灭,气运就不会受到影响。” “在陛下的手里,那这玉玺就是气运最好的载体,但若是放在庸人手中,恐怕只能当一块普通的印章了。” 嬴政微微垂下漆黑的双眸,昆玉见到这个表情,就知道他陷入了沉思。 虽然秦国明君辈出,但即使是嬴政,也无法保证后继之君代代贤明,为了后世,禹王鼎是必须寻回的。 若是自己终究无法长生,那就更要为后世铺一条路出来了。 “禹王鼎……九州……” 突然,颤抖的烛光扭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月光涣散,所有的声音与色彩都在飞速地远去。 梦境破碎了。 ………………………… “昆玉师叔?昆玉师叔!” 谭奇把手放在秦琢的眼前,使劲地晃了两下。 秦琢回过神来,冲他歉然一笑:“何事?” “没事儿!”谭奇叼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果子,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就是看你一直在发呆,我怕你身体不舒服,就来问一问……秦世伯这么强都伤成那样了,你就别逞强啦。” 谭奇说话一向直来直去的,总是学不会含蓄委婉。 秦琢没好气地说:“逞强?逞什么强!我一点事儿都没有,你要是真闲得慌,就去给三长老打下手,别在我面前晃荡。” 谭奇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嘴里嚼碎的果肉喷出来。 “昆玉世叔,你今天吃了火药还是炮仗啊?!” 秦琢不知为何,愈发生气:“对,对对对,我今天吃丹雷了,行了吧?” 气归气,他可没有忘记乘坐灵舟前往齐圣山庄退婚时,谭奇曾把“丹雷”称作“火药”。 谭奇缩了缩脖子,没搞清楚自家阁主生气的点,但直觉告诉他,眼下还是不要去触阁主霉头为好。 他囫囵把果子吞下肚,一溜烟地跑走了。 秦琢坐在帐篷边的小凳子上,直愣愣地盯着上方的天空发呆。 他个子高,坐在矮凳上,几乎要把双腿完全叠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大团,显得很是憋屈。 秦家外派的人手各司其职,就像一件环环相扣的精密机关,高效地持续运作着,只有他一个半途加入的没事干。 秦琢想静心修炼,可是这几日的梦令他心浮气躁,生怕运功运出岔子,就干脆搬把凳子,往外头一坐,让自己冷静冷静。 秦时,他对外的身份是公子高的长子。 而蓬莱秦家的先祖,是公子高的次子嬴琛。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就是秦家的祖宗之一,嬴琛老祖复活了都得喊声兄长,蔚姝老祖再世了都得喊声大伯哥! 没想到吧各位!你们觉得我的辈分已经算大的了,实际上我的辈分还要大! “啪”的一声,秦琢痛苦地遮住了自己轻微扭曲的面庞。 这都是什么事啊! 秦琢狠狠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决定把这件事牢牢摁死在心底。 不然他还能怎么样?难道要冲出去跟家主说,其实我不是你师弟,按辈分来看,我是你祖宗吗? 不是炎黄子孙的那种祖宗,是真的写在族谱上的那种哦! ——那他会立即喜提回春堂长期住房一间。 秦琢赶紧晃晃脑袋,把这个可怕的想法丢出脑海,郁闷地托着下巴,遥望明净的苍穹,百无聊赖。 远处,忽然如有一声惊雷炸响,来来往往的人群顿时沸反盈天。 秦琢下意识地转目看去,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好几句惊喜的呼喊,震得耳骨生疼。 “来了……终于来了哇!” “让我看看!哎呀,你让我看一眼嘛!” “啊,原来长这样啊……” 谁来了? 秦琢舒展四肢,从矮凳上缓缓站起,正了正衣冠,方才迈步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昆玉世叔——” 谭奇艰难地从人群里头挤出,发冠都散了一半,他手忙脚乱,连滚带爬,才终于跑到秦琢面前。 秦琢托住他几乎要趴下去的身子,一叠声道:“没受伤吧?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来了?” “是、是……”谭奇喘了两口气,借他的力稳住身形,“是怒涛先生回来了啊!” “怒涛先生!”秦琢大喜过望,扶着谭奇的双手登时一松,一阵风刮过,再看时已经失去了秦琢的身影。 “哎呦!”只有没来得及站稳的谭奇,脸朝下,扑通一声趴倒在地。 就连孟休也承认,对他们这代人而言,怒涛先生秦宏声是一个传奇。 秦老家主秦移也是传奇,但两者间又有些许不同。 秦移自是无敌于天下,但有关他的一切,几乎都是辉煌到不可思议的战绩,令人仰之弥高。 他似乎化为了一个图腾,镌刻在秦家子弟的心上,尊之敬之,却莫敢追随。 怒涛先生则更加亲民,他的事迹活跃在这一代子弟生活的各方各面。 从“三日诵遍百家书”的故事到必修的【逐浪三剑】,总是脱不开秦宏声的影子。 再者秦移是嫡系中的嫡系,而秦宏声是旁脉出身,据说其父母都没有在本家修行的资格,那么秦宏声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顶峰的事迹,显然更得轻狂意气的年轻人们的喜爱。 第87章 更何况,秦移为了“仙风道骨”,须发皆白,保持了一副古稀老人的外貌。 再看秦宏声,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俊雅非凡,要不是有秦琢镇着场子,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只会更加激动。 既然怒涛先生平安归来,其他几人想来也不会有事。 秦宏声从容地同周围的秦家子弟们打招呼,众人不敢冒犯他,都在离他几步开外停下了,兴奋的劲头却是丝毫不减。 “怒涛先生!看看我,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边儿去!大家都在摩星岛,谁小时候没被怒涛先生抱过啊?” “我、我没有……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云游去了……” 秦宏声微笑着倾听小辈们的插科打诨,冥冥中似有所感,抬头向人群后方眺望,与秦琢惊喜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于是,他拨开人群向秦琢走去。 “昆玉!”秦宏声一边走,一边故意扬声大喊,“你快来管管他们!” 秦琢面上笑盈盈的,爱莫能助地耸耸肩,毫无平日的端庄:“怒涛先生还是受着吧,这毕竟也是大家一片赤诚之心呀。” 穿过人群,两人终于会和,秦宏声作势要赶人了:“老夫与玄鸟阁主谈些私事,大家先散了吧。” 事实证明,即使多年没回摩星岛,怒涛先生的话依然是管用的。 待众人作鸟兽散,秦琢才郑重地拱手下拜道:“多谢怒涛先生的救命之恩,来日必结草衔环以报。” “别,言重了,言重了!”秦宏声托住他,没让他一拜到底。 秦琢不是矫情的性子,便转而问道:“梼杌没有伤害你们吧?” 秦宏声笑着摇摇头:“我杀了一个天魔,却不慎让另一个逃掉了,梼杌非常生气,本想杀我们泄愤,好在金门落锁阵金瓯无缺,我凭借此阵,与他周旋良久。许润风那孩子也是强运,护着孟少庄主辗转腾挪,居然没被波及到。” 短短几句轻描淡写的讲述,就足以让秦琢心惊肉跳:“然后呢?” “然后……”秦宏声又笑了一下,“梼杌旧伤复发了。” “这么巧?” 秦宏声道:“就是这么巧——他的伤来得突然,应是受过危及性命的重伤,对他的影响极大,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容久战,他越来越着急,但他越是慌乱,就越是奈何我不得。” “先生击败了梼杌?” “不,恰好支援赶到,梼杌便强行撕开金门落锁阵,逃之夭夭了。” 秦琢道:“润风和孟少庄主如何了?” “许润风回摩星岛去了,孟少庄主倒是来了常羊山,他这次真把他父亲吓坏了。”秦宏声抚掌感叹道。 可不是嘛,孟肃可宝贝自己这个大儿子了,虽然孟休又倔又不大听话,总喜欢和老爹对着干,但孟肃对长子实打实的爱护也做不得假。 “孟少庄主仅受了些不要紧的轻伤,不过此次栽了这么大的跟头,眼下怕是正气急败坏着。昆玉若想见他,还是隔几日再去吧。”秦宏声状似无意地提点道。 秦琢也不辜负太上长老的一片好心,连声应下了。 ………………………… 叶司结束一天的工作后,谢绝同僚们的应酬,回到帐篷里,啪嗒一声把自己摔在了床铺上。 好累啊……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刑天再次被封印,但是扫尾工作还没结束,长定公主很满意此役的战果,却不太满意叶司的表现。 除开人道玄阵的天才设想外,无论是龙城瀚海阵的力量,还是叶司本人的才能,表现得都只能说中规中矩。 在外人眼中,叶司也算崭露头角了,但在东方介眼中,这些还远远不够。 “这就不行了?” 武帝嘲弄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叶司无力地哼哼了两声,懒得与他争执。 武帝才不管他累不累:“朕让你与那位……玄鸟阁主多多接触,你又是怎么做的?”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叶司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双手安详地交叠在腹部,双目中神采黯淡,俨然一副失去求生欲的样子。 “下次一定。”他的回答很是敷衍,连借口都不愿找。 “哼!”武帝森然冷笑,“你不怕死的话,就不用去找他了。” 叶司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良久,才在脑海里把这句话的意思消化掉。 “……啊?” “忘了告诉你了。”武帝的语气悠然,隐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你本身是不能直接吸收人族气运的。” “只有离那玄鸟阁主近一些,才能借助他对气运本能的掌控,将你偷来的气运真正纳为己用。” 第69章 叶校尉与武帝争执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向苏颦打听了秦琢所在,为了活命去找他。 叶司踏入帐内,发现除了秦琢之外,齐圣山庄的少庄主孟休也在。 孟休在此,自然是特意来探听刑天盾的下落了。 秦琢看上去有些心虚,而孟休满脸遗憾,很是懊恼,听到异动,便齐齐扭头看来。 “呃……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叶司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后祸水东引,“找不到通报小厮,我就自己进来了……苏展眉没有告诉我孟少庄主也在呀。” 孟休道:“我大清早就来了,苏护卫不知道也正常。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卑职叶操德,见过孟少庄主。”叶司肃容行礼。 公主好像提起过,说孟休的修为已经恢复了……不可得罪! 孟休回礼:“叫我孟子戚就好,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叶校尉,果然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啊!” “岂敢、岂敢。”叶司真心觉得孟休的夸赞假得很,但还是要感谢他愿意抽空敷衍自己,“既然少庄主在此,那卑职便不打扰了。” “不碍事。”秦琢连忙阻止他的离开,“叶校尉不妨坐下喝杯茶水再走。” 因为截胡刑天盾之事,现在秦琢看到孟休就有点心虚;因为长定公主的招揽,他也不愿与公主派系的叶司单独相处。 相较之下,倒不如让这两人坐在一块儿,以毒攻毒。 叶司接过秦琢递去的茶杯,将小巧玲珑的杯子拢在十指间,接着便不再理会孟休,紧盯着对面黑发如泼墨的玄鸟阁主发起了呆。 武帝只说靠近他,没提别的要求,不拨不动的叶校尉也懒得做出更多。 孟休已经从各处详细了解过刑天被重新封印之事,至于下落不明的刑天盾,多数人倾向于刑天把它交给了最后一个与他亲密接触过的秦家执事秦昆玉。 秦家明面上没有否认,那就是暗地里的肯定。 孟休还听到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秦琢,说他近期走了大运,一个资质下等的废物,竟奇遇连连,更是得了公主的青眼,扶摇直上,抱怨老天当真不公。 还说秦昆玉怕不是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若他有心,稍稍放软姿态,那张白玉似的皮囊不知该有多惹人垂涎呢。 一听口音,孟休就知道这几个碎嘴子不是齐圣山庄的门生,经过了一番打听才知,说话最大声的那人是姑苏上方山弟子,天资和修为都还不错。 于是孟休扭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上方山的掌教王黍。 王黍虽与秦家——更确切地说是和秦家主秦瑞——不对付,但在背后嚼人舌根可不是君子所为,更别说传出了这么过分的谣言。 至于这人是被王黍关上门来自己教育,还是逐出门派送给秦家教育,就不关孟休的事了。 孟休仔细瞧了瞧秦琢的神色,很好,秦世叔还不曾听说这件事。 他含笑垂眼,抿了一口茶。 常羊山上当然找不出什么好茶,也没有哪家出征会把茗茶当成必需品,而壶中舒展的茶叶是万象洞的明寓道长,以个人名义送给秦琢的礼物。 茶汤浓郁,色泽碧绿,入口绵厚,唇齿留香,连齐圣山庄的少庄主都挑不出毛病。 叶司是个粗人,对他来说好茶还不如井水解渴,但对面的秦琢低眉敛袖,黑发披散在肩头,纤长的手指搭在桌面上,无端地令他脸颊燥热。 叶司急急忙忙地把茶杯往身前一推,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欲盖弥彰。 奇怪,之前明明没有这种感觉,叶司郁闷地打量着秦琢。 秦琢长得好,且知道自己长得好,却总是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不愿引人注意,即使是这样,也依然凭借出色的外貌声名在外。 可现在的秦琢似乎从容了许多,举手投足间,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大气,近乎慷慨地展现着这份不属于人世的清丽。 叶司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什么都敢肖想了。 秦琢见他连喝两杯,便想再次为他倒上,掂了掂茶壶,才发现茶水早已饮完。 “两位先坐,我再去烧一壶水来。”他歉然一笑。 第88章 孟休笑嘻嘻道:“真是好茶,我与叶校尉可要多沾一沾秦世叔的光。” 秦琢撩开帘幕出去了,叶司目送他离开,才猛地低下了头,孟休也轻轻搁下茶杯,光明正大地打量起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翊麾校尉。 “孟少庄主有何指教?”叶司回望过去。 孟休的目光带着十足的侵略性,让他如坐针毡,很不舒服。 论官职,孟休一介白身,而叶司是七杀军的从七品校尉,断没有让他低声下气的道理。 可孟休的背后站着整座齐圣山庄,朝中高官显贵与这座书院沾亲带故的人不少,若叶司想在朝廷混下去,还是不要得罪孟休为妙。 孟休还是一副笑相,侧着身,用手掌支着腮帮子,语气轻飘飘的:“怎么样?秦世叔好看吧?” “那是自然。”初出茅庐的叶校尉不明所以,老实作答。 孟休翘起食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圈:“那……是苏展眉好看,还是秦世叔好看?” 在天台山上,秦琢才第一次听到苏颦苏展眉的名号,但在与朝廷关系甚密的齐圣山庄中,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除了苏颦是长定公主的亲卫与闺中密友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苏颦是大乾立国以来,第一个因为姿容过艳而落选的七杀军预备役。 五官艳丽,身姿窈窕,气质脱俗,见之难忘,这些特点都不适合长期行走在阴影里的七杀军。 还是个少女的苏颦哭过、闹过,却都没法改变七杀军统领的决定。 好在最后东方介把她要过去,她当了公主的亲卫,从某种意义上说,前途或许会更广,可是仍有一口郁气积压在胸口,久久不散。 这世道还是太苛刻,作为一个女人,你不能不漂亮,但又不能太漂亮。 虽然在大乾法律体系中,男子与女子地位同等,连最迂腐的老人都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宣扬女子不如男子,各行各业也都活跃着女人们的身影。 可总有些植根在骨头里的观念,无论怎样清扫,都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冒出来。 “苏展眉……她和我是同批进入训练营的,但大我几岁。”叶司先是出了会儿神,随即脸上泛红,像是熟透的大虾,又气又羞,“阁主的外表再怎么出众,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而我也是个男人!孟少庄主以后,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这根本是对他、苏颦、秦琢三人的冒犯! 被叶司这么一骂,孟休反而身心都舒畅了起来。 那些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就被掐灭在萌芽阶段的流言蜚语,不曾影响到本人,却真切地影响到了孟休。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起秦世叔身边的人,看谁都像不怀好意。 但叶司,虽然长的像个女人,但确实是个钢铁直男,而且貌似还对苏颦有些好感。 既然他没存着那种心思,孟休就放心了。 话说回来,秦世叔也快二十六了吧?秦家还没给他说亲吗? 孟休摩挲着下巴,目光深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秦琢走出帐去,本不想麻烦小厮,准备自己去取水,谁料刚走出几步,就见有个青衣吴带的女子阔步行来,衣衫下摆呈布着山川流云,宛如一副展开的水墨画卷。 她的样貌顶多算是清秀,但眼角眉梢都带着凌厉的光彩,走姿优雅得像是幽静水潭边漫步的鹤,令观者心折。 秦琢反手把水壶塞进乾坤袋中,停下脚步,端方地行了一礼。 “见过王掌教。” “玄鸟阁主,可否借一步说话?”王黍面色沉重。 作为上方山的掌教,出行就算不是前呼后拥,也该带上三两弟子,方显礼仪完满,但她今日孤身出现在秦家营地中,着实蹊跷。 况且巡逻的守卫们呢?悬镜堂一脉负责警戒的弟子们呢? 人都哪里去了?! 秦琢心念急转,瞬间罗列出一大串王黍单独来见自己的理由,但无论是哪一个,好像都站不住脚。 他的怔忪被曲解成了迟疑。 “很快,就两句话,说完我就离开。”王黍嘴唇微微翕动,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这种表情,这种语气,让秦琢很难不怀疑,她是想把自己骗到角落里杀掉。 但他还是跟过去了,两人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王黍蹙着眉,略带同情地看了秦琢一眼,问道。 “你最近,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对你不太友好的话?” 秦琢又是一愣:“……什么?” 王黍也不做隐瞒:“我上方山出了个逆徒,在外造谣,说了些很是难听的话,此事是我管束不严,教徒无方,我首先要向玄鸟阁主道个歉。” 造谣? 连秦琢这样的好脾气,都不禁在上方山掌教面前拧起眉头来了。 树大招风,秦琢近日的确在百家面前刷了脸,即使有人在背后猜测他是得了天大的机缘,也还够不上“造谣”一词。 更别说让一门的掌教放低身段,亲自对他致歉。 秦琢想了一下,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无需王黍细说,他已经可以猜到是哪种谣言了。 “这真是……”秦琢张了张嘴,遗憾地发现自己骂人的词汇量极度匮乏,憋了半天,才咬牙切齿道,“王掌教不必向我道歉,若是那人真有愧意,让他自己来见我!” 到时候看我……呃,我的师兄师姐们打不打他就完事儿了! 秦琢怒从心头起,连带着看王黍都横竖不顺眼了起来。 王黍道:“玄鸟阁主消消火吧,我今日来此,只提前通知了你们家主,还特意避开其他弟子,这些都是为你的名誉着想啊。” 秦琢并不买账:“那造谣生事的混账叫什么名字?” “王跃,也算是我的堂侄。”王黍的表情有几分无奈,“并不是我不想将王跃押到阁主面前认错,而是……他来不了啦。” “为何来不了了?”秦琢不为所动,紧紧地盯着王黍的双眼,清澈的双眸被重重阴霾覆盖,只留下一片漆黑。 王黍没由来地心尖一颤。 对于秦琢,她自然称不上熟悉,所有的了解都是为了针对秦瑞,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在各方情报中,被描写得与小白兔无异的执事,似乎和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如果秦琢能在王黍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的倒影,他就会发现自己质问的神情,简直和两千多年前的那位始皇帝如出一辙。 只可惜,此时此刻此地,无人知晓。 王黍深吸一口气:“因为他疯了。” 秦琢挑眉,不带半分怜悯:“真疯?还是装疯?” “我去查看过,神识混乱,灵台破碎,应该不是装出来的。”王黍道。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疯了呢……”秦琢可惜道。 至于在可惜什么,还是不要细想为好。 王黍道:“他很可能是被吓疯的,眼下呆呆傻傻,动也不会动,嘴里倒是一直念叨着一句话,可我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琢情不自禁地问道:“什么话?” “他在念叨的是……”王黍深吸了一口气,“不周君饶命。” 第70章 秦琢近乎是狼狈地从王黍身边逃离,毕竟这个事他没法跟王掌教解释。 事情嘛,就是这么个事情,但不周君是谁嘛,秦琢表示不便回答。 王黍也道:“本来此次就想对我门败类重罚严戒,可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对他动重刑了。” 秦琢道:“这事就这么过去吧,王跃已经疯了,也算是恶有恶报,王掌教更不必为此人苦恼,修道先修心,看看这人修的什么东西,白白败坏了上方山的清名。” “说的也是。”王黍爽朗一笑,“我先走了,不必相送。” 王掌教来时悄无声息,走得也毫不拖泥带水,秦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上方山的王掌教是明事理知大义的,但那毕竟是她的堂侄,总要给血亲一个交代,比起秦琢告诉她不周君的身份,她恐怕更乐于听到秦琢否认自己认识不周君。 敬鬼神而远之,上方山没必要惹上这么一个存在。 秦琢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这几日寻个空去与家主谈一谈,秦家接下来或许会收到上方山的善意,希望家主忍住,不要和王掌教吵起来。 他甚至能想象到家主诧异地问王掌教,最近是不是磕到脑袋了的场景。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再摸摸应龙佩,兴许能把庚辰叫出来。 陷入思索的秦琢下意识地摩挲着袖子,然后察觉到自己手里少了什么东西。 “糟了,茶壶!” 他一开始明明是来打水的,结果被王黍一打岔,险些把这回事给忘了。 秦琢回到帐中时,看见孟休和叶司隔得很远,背对着背,不看对方,仿佛身边那家伙是脏东西似的。 第89章 孟休依旧保持着少庄主的风度,笑意盈盈,倜傥风雅,与叶司的粗鲁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就差把脚架在桌上了。 孟休没有久留,他想问的已经问到了,虽然心有不甘,但神器并不代表强大,而刑天盾在秦琢手上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于是他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而去。 叶司茫然地看着他离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一起走。 武帝让他在秦琢身边多待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到底是多久? 孟少庄主你别走啊,你走了我什么办?我又不会聊天!让我这样干坐着,还不如硬挨一刀来得痛快! “阁主……”叶司把目光挪到秦琢的脸上,扭扭捏捏地提出,“要不,你听我讲解阵法吧?” 秦琢动作一顿:“……啊?” 他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 随后,秦琢从角落里抽出一张图纸,在叶司面前铺开,上面画的正是被梼杌改良过的金门落锁阵。 本想研究透彻后上交给家族,而眼前不就有个非常好用的工具人……不是,非常厉害的阵法大师吗? 他笑得人畜无害,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正好,我也有问题要向叶校尉讨教呢。” ………………………… 天气已经冷了下来,枝头蹦跳的鸟雀都少了,平添了几分寂寥。 北地的风雪一向来得早,今年似乎格外早,好在飞雪铺盖大地的那一日,秦琢跟着同族回家了。 蓬莱十一岛多雨少雪,但寒风刺骨,秦琢回到琅华居,先仔仔细细地给黑石子洗了个澡,万象洞道人把孟极照顾得很好,连日奔波居然没能让他瘦下半两。 “你该节食了。”秦琢认真地同黑石子商量道。 黑石子圆圆的耳朵抖了抖,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哼,不听。 秦琢停下梳理毛发的手,挼了挼孟休毛发柔软的腹部,吨吨吨的,很有弹性。 “我是认真的,你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黑石子用两只前爪捂住眼睛,尾巴啪嗒一声在地面上拍了一下,好在地上干净,没有把方才洗净擦干的皮毛弄脏。 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不节食也可以。”秦琢慢悠悠地揉着他的耳朵,“每天早点起,先不吃饭,我练剑的时候你出去跑圈,然后去八珍馆门口等我。” “放心,不会冷的,摩星岛哪年冬天冷过?中午呢,可以去校场和小辈练一练,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散步,怎么样?” 黑石子那张毛茸茸的脸跨了下来,把脑袋拱到秦琢怀里,不动了。 “撒娇没用。”秦琢毫不心软,端的是冷酷无情,“你是异兽,哪只山海异兽活得像你这样懒散呀?” 挠了挠自己的下巴,黑石子人性化地长叹了一口气。 秦琢继续抚摸着黑石子的长毛,指掌间暖烘烘的,有很多秘密,他不能对别人说,却可以对黑石子倾诉。 “好久没见过周负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陛下……原来陛下让徐福出海寻仙,起因居然是我的一句话。” “还有庚辰,祂是怎么死的?真灵为何会附身在应龙佩上?” “搞不懂……” 嘟嘟囔囔了半晌,他低头一看,黑石子正以一种极度茫然的眼神注视着他,见秦琢看向自己,它扬起脑袋,用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下巴。 作为一只孟极,黑石子听不懂这么复杂的东西,但他知道主人需要安抚。 “哎!不准舔!”秦琢按住黑石子的脑袋,严肃地制止了它的动作,“你是孟极,不是狗,我也没有毛,不需要舔!” 陪黑石子玩耍了一整个下午,临近傍晚时,秦琢感觉好多了,连日积压在心底的郁闷散去了一些,收拾好后神采奕奕地回到了玄鸟阁中。 因为执行任务的途中遭遇了梼杌,即使没受什么大伤,许云烟也得了一旬的假期,干脆一直卧在自己的房中,直到夕阳西下才出了门。 她背起双手,仿佛一只斗胜的大公鸡,迈着四方步,故意在当值的同僚们面前,无所事事地转了好几圈,才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晃到了秦琢跟前。 秦琢太久没有来玄鸟阁,堆积的事务淹没了桌案,卷轴和竹简堆成一座小山,秦琢往桌后一坐,整个人都被挡得严严实实。 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用眼神询问许云烟有没有事。 许云烟可以贴脸炫耀自己的假期,但她是万万不敢舞到阁主面前的。 于是她问:“陈师傅说晚上给参与常羊山之战的大家加餐,阁主是去八珍馆吃还是让他们送过来?” 秦琢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务:“……拜托他们送过来吧,对了,少要一点肉食,黑石子减肥呢。” “好嘞。”许云烟咧了咧嘴角。 她正转身欲走,又被秦琢叫住:“润风,门外的鱼喂了吗?” “鱼?不知道唉,我去问问。” 她从某个书架后面精准地抓出了自家弟弟许雨帆:“帆弟,你喂鱼了吗?” “喂、喂了。”许雨帆手上还拿着抹布,结结巴巴地回答,“小、小奇走……之前,嘱咐我、我,记得……喂鱼。”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喂的?” “昨……天,申、申时,呃,不……到。” 许云烟满意地点点头,反手把弟弟塞回了书架后面,蹦蹦跳跳地回去禀报阁主。 “阁主,帆弟说,经小奇叮嘱,他昨日临近申时之时喂过鱼了。” 秦琢百忙之中抽空抬头冲她一笑:“多谢,瞧我,这几日忙得连喂鱼都忘了,多亏了你们几个呢,改日请你们吃梅花酥。” “梅花酥!”许云烟眼睛一亮,睁着晶亮亮的双眸趴到了秦琢面前,“是秀山岛那家程记面饼铺的梅花酥吗?那家的糕点特别特别好吃!” 她连着说了两个“特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程记面饼铺在蓬莱十一岛糕点界的地位。 “是!”秦琢忍俊不禁。 “你订到了?你居然订到了!我跑了好几趟,店家都跟我说梅花酥卖完了……”许云烟先是小声地欢呼,随后情绪又低落下来。 秦琢冲她眨眨眼:“嘘——” 他压低了嗓音:“就你们姐弟和谭奇三个,别告诉其他人哦,我怕不够分呢。” 更怕其他弟子说他偏心,影响玄鸟阁一脉的团结。 许云烟也向他眨巴着眼睛:“阁主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玄鸟阁即将闭馆时,秦家的小少主秦思源从后门溜进了玄鸟阁,直奔秦琢所在地,把一张小纸条偷偷摸摸地塞进了小师叔的袖口。 “……少主?” 秦思源憨憨傻傻地笑了起来,道:“我爹让我别声张。” 秦琢的表情一言难尽:“你一路都是躲着人过来的?” 秦思源欢快地上下点着脑袋,满脸的求夸奖,这让秦琢更加窒息了。 他叹了口气:“少主,这个点,悬镜堂和同袍楼的巡逻队伍都还没下班呢。” 可惜这种程度的暗示对秦思源来说还不够,他一脸懵懂,呆呆地看着小师叔,抿着嘴唇,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秦琢又叹了口气:“我是说,少主其实早就被发现了,这是因为他们认出了是你,所以没有拦下你罢了。” “那又怎么了嘛……”秦思源小声嘟囔,噘起的嘴唇都可以挂个油壶了。 放下纸笔,秦琢慢悠悠地打开纸条:“也没怎么,就是家主说了‘不要声张’,少主没能做到——而已。你隔三差五往玄鸟阁里跑,又不是什么大秘密,今日这么一躲反而让人猜到你有特殊的事要做了。” “啊!”秦思源顿时张大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小师叔,那我可怎么办呀?” “怕什么,你爹毕竟是你爹,还能打死你不成?”秦琢强忍着蹙眉的冲动,温声安慰着惊慌无措的少家主。 但秦思源并不觉得这些话是在安慰他。 他甚至觉得奇怪得很,一向温文和善的小师叔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思源瞪着眼珠子,打量了秦琢一会儿,憋出一句话来:“小师叔你……中邪啦?” “滚……咳咳咳。”秦琢艰难地咽下了蹦到嗓子眼的词,“我是说,少家主不必担忧,既然家主点名要你来做这件事,那就已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后果,你虽来得高调,但未必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啊。” 秦思源紧张地绞着手指:“小师叔,你说我是不是又让爹失望了,等我回去,他一定会打我的吧……” 秦琢无语地撑住额头,他现在觉得,家主这个儿子生得确实不太行,怪不得有那么多的长老执事想要扶持秦思悯呢。 回想秦瑞这么大的时候,论文,已经可以独自批阅公文,与长老拍桌子争辩了;论武,已经敢抡拳头和老家主秦移互殴,光膀子和山海异兽摔跤了。 第90章 虎父生犬子,对比着实惨烈,秦思源仁善有余,果敢不足,是个好孩子,但不会是个好家主。 若是真让这孩子当了家主,秦家的前途将一片黑暗。 “少家主。”秦琢有气无力,“非要我明确地告诉你,你爹知道你一定会搞砸吗?” 或许是在梦中受了秦始皇帝的影响,秦琢的性格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对于身边人来说很是明显,但没人觉得这是坏事。 秦思源嘤嘤嘤地跑了。 秦琢终于打开了那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 纸条上是秦瑞亲笔书写的一行小字,笔锋嚣张锐利,筋骨昂然挺拔。 “明日午时,随我前往祭天祖地。” 第71章 当天晚上,秦琢不出所料地又做梦了,梦境的主角依然是始皇帝。 这次是在海上,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灵力,施了个障眼法,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嬴政身边,对昆玉来说,天底下没有比气运加身的始皇帝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们乘着一只巨船,海面上波涛汹涌,翻起的白沫聚拢又散开,海水黝黑,看不清水面下潜藏的一切隐秘的事物。 这是嬴政第五次东巡。 浓郁的黑云在天边翻滚,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嬴政手持太阿剑,登上船头,眯起了眼睛向远处眺望。 ——近日来,他的眼睛愈发不好了,看东西总像是隔着一层薄纱,连竹简上的字迹都迷糊了很多。 也许是真的老了。 那些臣子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即使他们不敢宣之于口,但嬴政可以猜到他们心里的想法。 只有昆玉执着地认为他还不老。 陛下不过四十多岁而已,昆玉如此对他说。 嬴政沉默不语,对于当今的人们来说,四十多岁,几乎可以算是高寿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的曾祖父那样长命的。 面对辽阔无垠的大海,嬴政胸中生出万丈豪情,瞳孔之中燃起了不熄的火光,他还有更多的伟业需要完成,还有更多的困境等着他去一一征服。 “陛下。”昆玉悄悄地绕开几个官宦,来到了嬴政身旁。 嬴政没有动,只是分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昆玉劝道:“陛下还是回船舱里休息吧,您的病前两日才刚好,吹不得冷风。” 听罢,嬴政握紧了身侧的太阿剑,目光冷淡而平静,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见状,昆玉想了想,就不再多嘴劝说了,这位皇帝陛下和黄帝、炎帝他们不太一样,说实话,昆玉甚至有点害怕他。 似乎所有存在在他的眼里只分为两类——有用的和没用的,难得的一点温情都给了他的子嗣们和寥寥数位臣子,而昆玉跟着公子高这位养父,也稍微沾了一点光。 但这份畏惧也不妨碍昆玉敬重他,敬重这位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并为他渐趋衰弱的生命力深感痛惜。 昆玉想为他延寿,却无从下手——他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做这种事情。 嬴政若有所思地遥望海洋这片未知的领域,心里盘算着未来如何开拓、利用,让他的大秦更加强盛。 腥咸的海风拂过他的衣摆,突然,一位近臣的惊呼声打断了嬴政的思路。 “鱼!好大的鱼啊!” 随着一声惊呼,不少人纷纷凝眸望去,眼尖的几个已经跟着惊叫了起来。 “真的好大!” “庄子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就是鲲吗?”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啊!它是不是快要飞起来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钻入嬴政的耳朵里,他蹙着眉望去,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 这样的视野让他有些郁闷,更令他烦躁的是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不过他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而失去理智。 此时,昆玉终于出声了。 “啊,是鲲鹏一族的。” 嬴政低头,昆玉的障眼法对他不起效,他径直对上了孩童纯净无暇的双眸:“嗯?” 昆玉回望着帝王:“一只幼年的鲲,它游过来了。” 那个庞然大物与嬴政乘坐的大船之间的距离在快速缩短,嬴政也终于看清了那条传说中的大鱼。 美丽,这是大家对这条鱼的第一印象。 它身姿矫健,全身覆盖着晴空一般的蓝色,在暖融融的日光下,紧密排布的鳞片折射着水玉般的光辉,绚烂夺目,耀眼得不可逼视。 它只有半个身子在水面下,脊背的线条流畅得近乎完美,游动间,纱幔似优美的尾鳍不时露出海面,掀起巨浪,连拍出的白沫都如珍珠般可爱了。 所有人都怔愣在了原地,嬴政的目光则更加深邃。 昆玉突然提醒道:“它好像要飞起来了。” 大鱼的双鳍高高扬起,重重击打在了海面上,溅起的水花宛如两堵高墙,当这些水重新落下之时,砸起的波涛震晕了不少鱼虾,一只只从海底浮起,惹得围观的武官眼皮直跳。 他们不敢想象,这一下若是落在自己身上,会被砸成什么样子。 大鱼持续拍打壮阔的海面,流畅地滑出一大段距离后,猛地纵身一跃高高跳起,两边的鱼鳍也如鸟儿的翅膀一般平展,整条鱼生生从水中拔了出来。 先是头部,然后是胸腹,再到健壮的尾巴…… 在大鱼的尾巴露出海面的同时,它又猛然摆尾,用尾巴击打水面,再次给了自己一个向上的力。 它的阴影在水面上肆意铺开,庞大的身躯甚至遮蔽了太阳! “鹏。” 昆玉动了动嘴唇,微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来。 那条大鱼的鳍在无限拉长,原本伏贴的鳞片接连炸开,变成根根分明的羽毛,腹部鼓起两个小肿包,破裂后,竟露出了一对尖利的爪子,尾巴渐渐缩小,同样生出流光溢彩的羽毛。 须臾间,一条大鱼便完成了向一只巨鸟的转变! 巨鸟张开了尖喙,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叫直冲九霄,激荡着层云,连稀薄的阳光都被震得抖了抖。 好一只鲲鹏啊! 祥瑞,这必定是祥瑞之兆! 众人看得痴迷了,连嬴政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都闪过重重异彩。 “哎呀。” 昆玉却皱起了眉头,稚嫩的脸庞搭配着成熟稳重的表情,显得分外怪异。 他僭越地抬起手,将掌心覆盖在帝王搭剑的手背上。 “陛下。”昆玉脸色严肃,“它在骂您。” “骂……朕?”嬴政的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满心的困惑,还向昆玉确认了一遍道,“你能听懂它的话?” 昆玉歪了歪脑袋,思索了片刻才道:“我天生就能听懂,但只能听懂一部分,而且鲲鹏一族发出来的过高或过低的声音,我和人族一样,不用特殊方法是听不到的。” 嬴政明白了个大概,于是他又问道:“它在骂朕什么?” 虽然有很多人,尤其是六国余孽,时常恶狠狠地咒骂嬴政是暴君,但嬴政在某些方面实际上还挺听劝的。 他上位多年,从来没杀过一个功臣,甚至在有些人的言论几乎就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时,也会先听听这人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 昆玉凝神半晌,努力组织着语言:“额……它说陛下不配什么……啊?低贱卑鄙的人?我说不下去了,陛下,这条鲲鹏骂的好脏啊!它还咒你死呢!” 这鲲鹏什么意思?一上来就骂人?还要诅咒始皇帝去死? 昆玉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波动了,他气得脸都憋红了,反倒是被骂的嬴政还比较淡定。 ——好像也不是太淡定。 他头也不回,对属下吩咐道:“拿把弩来,要威力最大的。” 那属下忙不迭地点头,形容狼狈地逃离了此地。 他看着陛下自言自语许久,觉得陛下怕不是疯了,又担心自己是撞破了什么皇家隐秘,保不齐明天就要被灭口了。 好在帝王举止如常,没有疯,看起来也没有灭口的打算。 昆玉一惊:“陛下!” “昆玉。”嬴政眯着眼睛唤他,“你说,朕把这畜牲射下来,如何?” 昆玉急道:“陛下切莫冲动,这可是鲲鹏一族!” “鲲鹏一族?”嬴政冷哼一声,“神兽就可以肆意辱骂朕了吗?” 昆玉不敢说话了,始皇帝向来是个感情充沛的人,虽然很多人不相信这位铁血强君居然会有这么丰富的情感。 可是昆玉知道。 他知道嬴政会示弱,会撒娇,会一本正经说自己国穷忽悠别人,一开心还会封一颗树当五大夫,喜欢赏玩喜欢旅行,偶尔还会做一些天马行空的梦。 但同时,帝王的负面情绪也是浓烈逼人的,他或许会为了大局隐忍,然而更多的时候,都是有气直接撒。 第91章 面对这只鲲鹏也是一样。 你骂我?好,你没了。 嬴政甚至还特意问了昆玉一下,这鱼能不能杀,用秦弩能不能伤到它,以及,会不会有后续的麻烦。 怔了好一会儿,昆玉才领会到这一层意思,便道:“我不太确定,不过何妨一试?只要陛下能射死它,就能杀。” 这简直像是一句废话。 但嬴政听明白了。 只要自己有射杀鲲鹏的能力,鲲鹏一族就不敢挑起与大秦的矛盾,而且真要理论起来,嬴政才是那个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的受害者。 昆玉更是无所畏惧,一只鲲鹏而已,他跟着禹王走南闯北那么多年,死在他手里的神兽异兽的尸体甚至能帮始皇帝建起一条全新的长城。 “此乃恶神,于此地兴风作浪,危害我大秦子民,其罪当诛!”嬴政独断专行地给射杀鲲鹏找了一个可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昆玉看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的鹏鸟,你说你,好端端的,骂人干什么啊,骂的还是一个老秦人。 随后,嬴政不顾惊慌失措的臣子们,无视了他们的阻拦与劝解,将弩箭对准了羽翼遮天的鹏鸟,蓄势待发。 “陛下,且慢,陛下!” “不,万万不可啊——” “这是鲲鹏,神异的鲲鹏……” 头铁莫过于秦始皇帝,他眸绽冷电,肃杀之气自周身迸发,龙袍猎猎,如同一面飘扬的旌旗。 他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前路任何艰难险阻皆不足为惧,太阿剑裹挟锋芒,誓要劈开一切,劈出一个崭新的天地! 在昆玉的眼中,缭绕在始皇帝身上强盛的人族气运被牵动起来,往弩箭汇聚,使整根箭矢染上了流动的金色! 嘣—— 一声铿鸣,金光穿透了鹏鸟的胸腹,血液狂飙,往蓝黑的海洋里掺入了刺目的新颜色。 鹏鸟的鸣叫戛然而止,静默了一息后,它的喉咙中爆发出了一阵更加高亢惨烈的嘶鸣声。 嬴政缓缓放下弩,弩弦还在颤抖,他平静地注视着鹏鸟跌入海底,并在接触水面的瞬间重新化作大鱼。 后世记载:“钲铙一振山灵动,精骑四绕列熊罴,强弩竟响苍岩里,劈破黄云羽箭驰。” “呼……” 秦琢冷汗涔涔地醒来,哆嗦着身子坐起,摸黑披衣下床,点亮了烛灯。 上一次苏醒后这么狼狈,还是初次梦见众帝之台和周负的时候。 咕嘟。 他喉结上下一滚,咽了一口唾沫,脑子尚未转过弯来,眼神还有些发直。 这就是鲲鹏啊…… 他恍惚地想。 如此庞大的一只鸟,竟然就这样被始皇一箭射死了! 看文会员裙vx(maeve-0) 不,这不是因为秦弩精良,也不是因为始皇帝本身强大,而是因为那股强盛的人族气运。 就是附在箭矢上的气运,要了那只幼年鲲鹏的命! 这还是鲲鹏幼崽,那成年的鲲鹏该有多大呀…… 原来庄子用的是写实的手法,一点儿都没有夸张啊! 秦琢又不太确定地思索到,梦里的自己天生就能听懂鲲鹏的话,现在应该也可以吧? 一想起自己不久后,就要奔赴北海寻找这些庞然巨物,秦琢便觉得压力山大。 又想到家主倒反天罡,让他去一趟祭天祖地,他的头更疼了。 第72章 午时,秋风凉爽,寒气自脚底升起,催促着人们置办冬衣。 秦琢却因为满心焦虑,热出了一身细汗。 他刚刚才跟着家主走了一大段崎岖泥泞的山路,七歪八拐了好半晌,才在一个隐秘的小洞口前站定。 没有护卫看守,也没有阵法保护,连特殊醒目的建筑都没有。 洞口里有阵阵凉风袭来,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但显然不止这一个出口。 “这就是祭天祖地?”秦琢愣了。 “不错。” 秦瑞严肃得微微颔首,目光闪烁,他现在的姿态都端庄到了极点,衣服都整理得毫无褶皱,鞋头也在行走中尽量避开了泥土灰尘。 祭天祖地,一听就知道是个隐秘之地,实际上也是,向来只有历代家主有资格进入祭拜,家主秦瑞却执意想让秦琢进去,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秦琢知道家主一定遭到了长老们强烈的反对,但秦瑞对家族的掌控力在出类拔萃的历代家主中也是遥遥领先的,没让任何风言风语传到秦琢的耳朵里。 家主用的理由是,秦琢能与家主信物应龙佩产生共鸣,可大家都知道秦琢甚至不是秦家血脉,因此要前往祭天祖地寻找这背后的原因。 秦琢忐忑不安地想,自己也算是秦家开宗立派以来,第一个不是家主却进入了祭天祖地的人吧…… 祭天祖地里到底安葬着什么人? 每任家主在祭天祖地里看到了什么,所有人都如此讳莫如深? 历代家主中性子跳脱、不按常理出牌的修士不在少数,但每一个都严严实实地守住了祭天祖地的秘密,至今没有无关者知晓详情。 秦瑞不是什么迂腐的老古板,秦家也少有思想僵化的高层,但兹事体大,秦琢能够这么快就得到允许,恐怕是秦瑞用了暴力镇压的手段。 “昆玉,进去吧。” 秦瑞的声音唤回了秦琢的思绪。 “家主?”秦琢又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秦瑞的后脑勺,“家主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秦瑞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不了,我在的话……不方便。” 秦琢一咬牙,来都来了,总要进去看一看的,他又看了家主一眼,便僵硬地迈开脚步,慢慢走入了洞口。 滴答——滴答—— 悠远的水声从洞穴深处传来,仿佛径直刺入灵台深处,周围漆黑一片,以秦琢的目力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他摸索着前进,洞口不宽也不高,顶多容纳一个人行走,一些个子特别高的家主恐怕要弯腰才能正常通行。 滴答——滴答—— 秦琢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为何祭天祖地里那么冷啊……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好像就是短短几十步的路程,也可能走了半个时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线光亮。 山洞到了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小水潭,水潭四面的石壁上都镶嵌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作为此地唯一的光照来源。 水潭里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自胸口之下都泡在水里,上半身穿着彩色的薄纱,海藻般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头,蜷曲的发尾在水波里轻轻荡漾着。 秦琢看到了她时,她也看到了秦琢,于是向岸边靠近了一点。 秦琢看清了她的面孔,这名女子的五官格外精致,浅色的嘴唇轻抿,圣洁中透露着魅惑,皮肤看不到血色,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白皙细腻。 在看清对方的同时,他们双双愣住了。 “是你!”秦琢脱口而出。 “真的是您!”女子喜极而泣。 秦琢见过她。 在曳影剑的记忆里。 就是这个漂亮的女人把曳影剑交给一名疑似是秦家人的老修士,话语间还隐约提到了大禹和龟山。 她居然就在秦家的祭天祖地里! 其实秦家的祭天祖地里什么都没有,硬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有这个女人。 秦琢茫然地看着激动的女人:“……你认识我?”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是不是认识“昆玉”? 那女子在水里俯首一拜,颤抖的嗓音流露出了无上的敬重:“蔚姝拜见昆玉大人,两千年了,您终于回来了……” “等一下。” 秦琢的脑子一团浆糊,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字,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叫……蔚姝?哪个蔚,哪个姝?” 女子再拜,择了两句诗来回答:“匪我伊蔚的蔚,静女其姝的姝。” 轰—— 蔚姝?秦家先祖公子琛的妻子蔚姝?著回忆录《忆秦》的那个秦家蔚姝? 秦琢懵然地膝盖一软:“……您就是蔚、蔚姝老祖?” 自称蔚姝的女子连忙垂首道:“昆玉大人尊前,当不得老祖。” 秦琢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平复下了心境,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不过是发现自家本该死去两千年的先祖还活着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既然是嬴琛的妻子,那她认识自己似乎也很正常。 于是他便道:“所以祭天祖地的秘密,就是您其实还活在世上吗?” 蔚姝眼含热泪,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怪不得……”秦琢环顾四周,眸中迸发出一道异彩。 他完全可以理解历代家主的心境!一位寿数绵长的本家老祖,她的修为,她的感悟,甚至是她经历过的那些历史! 这些全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 第92章 蔚姝轻抚胸口,总算冷静了一些:“好教昆玉大人知晓,我从麟书口中得知,有一非秦家血脉的子弟能与应龙佩共鸣,召唤应龙现世时,我就猜到,可能是您回来了。” “回来?”秦琢将目光从石壁的夜明珠上拉回,转移到蔚姝妩媚的面庞上。 蔚姝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向他解释:“是的,您当年离开时,说过总有一天会回蓬莱的。” 秦琢又问:“您为什么要泡在水潭里?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听到这个问题,蔚姝将脸侧的头发撩到耳后,朝秦琢狡黠一笑,随后向后一倒,让上半身直接沉入水中! “哎——” 秦琢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条鱼尾。 一条水光粼粼的、足有六七尺长的鱼尾,鳞片呈黑青色,细看之下似乎还布满了鎏金的花纹,两侧的鳍宛如薄纱,和蔚姝的纱衣融为一体。 “你是鲛人?!” 合理了,一切都合理了! 此地的水潭,曳影剑记忆中蔚姝一直湿漉漉的头发,还有足以活过两千年岁月的漫长寿命。 以及曳影剑明明在龟山下镇压无支祁,那是无光的海底,蔚姝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其取出,交予秦家修士。 秦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 他在问及家主,为何神剑记忆中的女子要不远万里将曳影剑送到秦家来呢,家主的猜测是那女子与秦家私交甚好,但他目光闪烁,态度暧昧,显然是知道什么。 原来这根本就是因为……因为那是秦家老祖蔚姝啊! 家主当时就已经猜到了,但没有告诉他。 蔚姝的鱼尾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再度沉入水潭,水声频动,须臾后,她的面孔又从波澜微泛的水面露了出来。 她再次向秦琢行了一个万分庄重的礼。 “北方海神禺强座下,北海鲛人族大祭司蔚姝,拜见昆玉大人。” 秦琢也收起了随意的姿态,郑重其事地俯身还了一礼。 “其实,我并不是一直在这个水潭里,我是祭司,侍奉北方海神是我的职责,只有历任家主用秘法与我联系,我才会通过这个与大海相连的小石潭,与他们见上一面。” 蔚姝在水里晃动着尾巴,尾鳞上时不时有金光一闪而逝,悠闲自在的模样令人心生艳羡。 秦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其实祭天祖地并不特殊,特殊的是您,所以根本不需要重兵把守,因为就算有什么人误入,也不会知晓这里就是祭天祖地。” 蔚姝摆了摆手:“大人别对我使用尊称了,您不但是长子还是承寰使,我是您的弟媳又只是一个小小的海神祭祀,尊卑乱套了。” “无妨,对我来说您仍是蔚姝老祖,咱俩各论各的。” “各论各的?您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想法呀……”蔚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实际上祭天祖地嘛,这个名字是我随口跟阿琛提起的,本来是为了祭祀始皇陛下,谁知道最后变成我了。” 蔚姝口中的“阿琛”,自然就是秦家先祖公子琛了。 秦琢也笑道:“始皇陛下的庙在东南磨心山之顶,和五方人帝同飨钟乐祭品,长年香火不断、祭祀不绝。” 蔚姝道:“我听麟书说,你要去北海找鲲鹏?” “是的,您是北海鲛人族的祭司,那……” “这我可帮不上忙。”蔚姝打断了他的话,“大人可知,我和阿琛是怎么认识的吗?” 秦琢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蔚姝便将往事向他缓缓道来。 始皇帝嬴政巡游途中,找到了补全天道的契机,于是他将自己的魂魄从躯体中生生分离出来,以承载着庞大气运的魂魄弥补了天道的空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已和天道合二为一。 但大秦后续的发展却未能如他所愿。 赵高、李斯矫诏,扶苏、蒙恬自尽,秦二世胡亥登基,与权臣赵高合谋虐杀始皇子女。 公子高自知难逃一死,为了保护家人和寄养在他名下的昆玉,便请命为始皇殉葬,胡亥赐十万钱厚葬,公子高一族因此得以幸免。 嬴琛早慧,他早已对兄长嬴琢的异常有所察觉,还认为那位出海寻找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也许会有复活始皇帝的方法。 而昆玉不能出海,他的本体还是那一卷玉书,需要借助气运隐藏自己,于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二人分开了。 一个远渡蓬莱,后在东海定居,为躲避六国和汉室的搜查追杀而改姓为秦。 一个颠沛流离,确认了公子琛已在蓬莱安家立户后,化作玉书归于汉室。 “阿琛追上了徐福,发现他就是个骗子!”蔚姝冷哼一声,“徐福死在了阿琛的剑下,可当阿琛回航时,却遇上了鲲鹏一族,始皇射杀鲲鹏,他们是来寻仇的。” 秦琢挑眉:“始皇帝驾崩后,鲲鹏反而来寻仇了?” 蔚姝没有接这句明显带上了嘲笑意味的话,反而笑道:“你们兄弟俩还真有默契,阿琛跟我也是这么说的。” 随后,她的神情带上了深深的怀恋:“我从鲲鹏一族的手中救下了他,当时也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敢杀海神坐骑的帝王会有怎样的后代——胡亥?胡亥就算了吧,那家伙就是个没用的疯子。” “我把阿琛带回了家,他可真是个碎嘴子,一路上絮絮叨叨都没有停过,不是在骂鲲鹏、骂胡亥,就是在说你这位兄长。” 蔚姝给了秦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除了始皇帝,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你。” 秦琢不说话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弟弟长什么模样。 “我为阿琛疗伤时,发现他有修行资质,就引他入了道。” 秦琢了然:“《瀚海诀》?” “不,那是阿琛根据自己的感悟创造的心法,和鲛人没关系。”蔚姝笑得很甜蜜,“他要离开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我这辈子,就冲动了这么一次。” 第73章 听完了简化版的先祖爱情故事,秦琢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蔚姝说她帮不上忙。 “虽然同为北方海神座下,但你不会以为鲛人和鲲鹏关系很好吧?”蔚姝在水潭中缓缓游动,“恰恰相反,两族的关系一直很紧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救下阿琛。” 见秦琢沉默不语,蔚姝继续道:“而且鲲鹏的嗅觉想来灵敏,比狗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今日见了我,身上就沾染了鲛人的气息,即使你亮明身份,他们也未必愿意帮你。” 秦琢蹙眉道:“承寰使也没办法吗?” 目前遇到的神话中的存在普遍对他相当友善,就算是位列四凶的饕餮和梼杌,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 看来自己真是膨胀了,以为承寰使的面子谁都要给呢。 秦琢悄悄地擦了一把汗。 “若是关系此世存亡的大事,他们不愿意也得愿意,但只是带你前往天池的小事,难保他们不会使绊子。”蔚姝气哼哼地冷笑一声,“他们的心眼比针尖还小,真是白长这么大个子了。” “更何况……”她故意拖着长音。 “何况什么?” “更何况始皇帝射杀鲲鹏时,您明明在场却没有阻止,鲲鹏一族对您难免心怀怨念,一旦暴露身份,我就更说不准他们会如何对待大人您了。” 秦琢吃了一惊:“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分明是那只鲲鹏先辱骂陛下,始皇帝人道气运加身,当时已是天下之主,鲲鹏一族这般无礼冒犯,居然还敢自鸣冤屈?” “不清楚,不理解。”蔚姝托着下巴,对着山洞之顶翻了个白眼,“他们确实觉得自己挺冤的,而且不止是鲲鹏这一族要找您麻烦,还有北方海神禺强。” 秦琢更加诧异了:“禺强?” 不过他略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莫非北方海神觉得始皇帝射杀他的坐骑,落了他的面子?” 闻言,蔚姝把手中把玩的头发撩至耳后:“或许这就是物似主人型吧,海神大人和鲲鹏一族,心眼都小得很呢。” “咳,老祖不是禺强座下大祭司吗?您如此不敬尊上,和那只被杀的鲲鹏又有什么区别……”秦琢尴尬地清咳一声,提醒蔚姝道。 “这不一样的。”蔚姝义正辞严,“那只鲲鹏是污蔑,而我是在称述一个事实。” 她顿了顿,又强调一遍:“原话不是我说的,是帝俊大人说的,就算海神大人要寻仇也得去寻帝俊大人。” 大荒的神灵帝俊啊…… 秦琢沉思了片刻:“请问您有办法联系上帝俊,告知他我的下落吗?” 在诸神或死或睡或虚弱的当今,依然掌管着大荒百族的帝俊恐怕是此世最强的一位神灵,若自己能和他搭上线,处境必定会安全很多。 而且从其他人口中对于帝俊的描述来看,这位天帝很亲民呢…… 蔚姝摆动的尾巴霎时停住了:“您这就有点难为我了,我一个小小的海神祭祀,哪里会有帝俊大人的联系渠道?不过如果这是您的旨意,我可以让族里的年轻人游一趟,但恐怕会花上个一年半载,运气好的话另说。” 第93章 “那就拜托您了。”秦琢毫不客气。 蔚姝愉悦地晃了晃尾巴尖:“好说,好说,不过话说回来,麟书没有把应龙佩交给您吗?莫非那傲气的小家伙想靠自己研究出个一二三来?” “应龙佩,对,还有应龙佩呢!”秦琢的心神全被什么始皇鲲鹏鲛人海神牵扯住了,险些忘了自己的另一个目的。 “看来是真的没带来。”蔚姝轻笑一声,凝望着秦琢明亮的双眼,意味深长,“我见过那么多个家主,麟书是最警惕的一个,他看似玩世不恭,不把陈规放在眼里,实际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经过了成百上千的考量与谋划,就连我呀,他都不曾全心信任。” 秦琢肃容道:“家主沉稳善谋,此乃秦家之幸,我想老祖也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是啊,摩星岛有麟书坐镇,他爹与时也起码还有百载寿数,可保秦家三代无忧。”蔚姝尾巴一摆,绕着小石潭飞快地游了一圈。 蔚姝气质娴静,但人身和鱼尾仿佛是两个不同的生物,那条鱼尾好动,不隔三岔五地甩两下不舒服。 秦琢把话题掰回正轨:“庚辰的真灵为何会在应龙佩里呢?” 蔚姝在水里转了一个身,托着腮帮子:“我不是在《忆秦》里写过吗?” 秦始皇三十六年的秋天,一位走夜路的使者经过了华阴,突然有个人手持着玉璧将其拦住。他请使者替他把这块玉璧送给高池君,还对使者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谶言——“今年祖龙死”。 使者大惑不解,急忙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这个奇怪的人留下玉璧,没做任何解释就消失了。使者又惊奇又害怕,立马将此事汇报给了皇帝。 始皇嬴政同样不解,便将这块玉璧交给御府进行勘验,发现这玉璧竟是八年前他在祭祀水神时,投入江水中的那一块。 《忆秦》中写到始皇三十六年冬,始皇赐给公子高一块玉璧,经公子高长子提议,在上雕刻了一条振翅高飞的应龙。 蔚姝道:“你们猜的不错,应龙佩的原身,就是使者献上的那块璧,而那个奇怪的人正是河伯,他口中的‘祖龙’指的也并不是始皇陛下。” “……他所说的‘祖龙’,指的是应龙庚辰。”秦琢如遭雷劈,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正是!”蔚姝啪的打了一个响指,“庚辰大人是高位水神,掌管天下水脉,黄河水系的河伯略逊他一阶,受了庚辰之托,前往华阴报信。” “河伯是来报信的?庚辰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秦琢惊疑不定。 蔚姝沉重地点点头:“若非如此,庚辰大人也不会在玉璧上留下自己的真灵了。” 作为从秦朝就开始活跃的人物,蔚姝提供的消息确实非常重要,这些讯息就像蜘蛛丝一般虚浮地飘荡在虚空中,被秦琢艰难地一点一点编织成网,勾勒出最终的真相。 “所以,河伯通过使者传话,其实并非是为了告知始皇陛下,他真正想告诉的人,是我。”说到这里,秦琢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 “庚辰、河伯、无名使者、始皇陛下、和我,中间经过起码三个人,庚辰十分谨慎,他在尽己所能地降低我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庚辰是怎么死的,但大概率是伤重不治,这样他才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后事,他将寄托真灵的玉璧托付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出手救他。” 秦琢猛地将头转向蔚姝,目光灼灼如火:“毫无疑问,庚辰还活着,始皇陛下领会到了庚辰的意思,我成功护住了他的真灵,让他得以在千年之后苏醒。” “不,不止是我,始皇陛下很可能也出手相助了!” 秦琢越说越激动,他感觉自己在接近当年那段被历史的尘埃掩埋的真相,双手交握在一起,在石潭边来来回回踱起步来。 “始皇陛下将玉璧赐给公子高,当时的目的可能是要间接地把它交给我,但我转手将它交给嬴琛保管,只能是为了借助嬴琛体内传承自始皇的血脉!” “但始皇陛下只是个普通人,他的血并没有什么特殊力量,当时的始皇肯定动用了人道气运。” “应龙佩上有气运加持,足以短期温养应龙的真灵,但在始皇百年后,这股气运就会随之散去,所以血脉的作用就是维持住这一缕气运!” 啪! 秦琢停下了脚步,看向满脸惊叹的蔚姝:“我说的对吗,蔚姝老祖?” 水潭荡漾起层层叠叠的波纹,蔚姝搜的一下窜到岸边,惊奇地上下打量着秦琢:“昆玉大人当真是非复吴下阿蒙啊!” 秦琢动作一滞,自信的神情也凝固在了脸上。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前很傻吗? 可是想想自己在梦境中的表现,似乎是挺呆的…… “你说的基本大差不差,但还有一点,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点,被你忽略了。”蔚姝双手扒拉着岸边,支撑起上半身。 “哪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那块璧并非璞玉,为何要重新雕琢?” 对啊,就算咸阳宫有诸多能工巧匠,可大秦想来注重效率,当年的昆玉为何要命工匠重新雕琢一遍呢? 虽然书中记载重雕玉璧是公子高的命令,然而事到如今,谁都明白昆玉才是隐于幕后的主导者。 明面上是公子高下的令,实际上这肯定是昆玉的要求,甚至还专门提议要刻一条应龙。 昆玉知道庚辰的真灵寄托在玉璧上,那块玉璧…… “我明白了!” 秦琢猛地以拳击掌,直勾勾地盯着蔚姝,眼眸在昏黑的环境里亮得惊人。 秦琢曾经问过谭奇说,如果有个很久之前的古人和他生了同一副面孔,他觉得两人之间会是什么关系? 谭奇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说也许自己是那人的转世吧。 然后秦琢告诉他,《论转世之说》中早已论证过,转世就是一场美丽的骗局,人死之后,魂魄会短暂地存在大约七日,如果找不到新的载体,最后只会剩下消散于天地一个结局。 谭奇提出:“不能提前给自己准备一个躯体吗?” 理论上可行,但能够完好无损地承载与保存魂魄的材料多么难得,而真灵对材料的要求更加苛刻,低位神灵的家底也不见得能凑出一小块。 身兼多职的应龙庚辰自然是神灵中的佼佼者,但就连他也只能借助始皇帝祭祀水神所用的玉璧暂且栖身。 这不会是长久之计。 除非……在重雕玉璧时,他们往里面添了一点儿别的东西。 秦琢微微眯起了双眼,形状温润的眸子顿时锋利如刀,面色晦暗不明。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时寄人篱下的昆玉能动用的不多,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就是答案了。 所以…… “应龙佩里,是不是还藏着一块山海玉书的碎片?” 昆玉当时能动用的、且能承载真灵的东西,只有山海玉书! 哗啦啦—— 水花四溅中,蔚姝的尾巴高高扬起,重重落在水面上,秦琢连忙后退数步,以免打湿衣衫。 蔚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颤抖的声线:“不错,这就是最重要的地方。” 言罢,她严肃地望向秦琢:“您与山海玉书相伴而生,若您想要恢复到巅峰,玉书是必不可少的,但玉书被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了应龙佩里,想要取出来,唯有砸碎玉佩!” 秦琢一愣,随即便冲口而出:“那可是家主信物!” “您猜它为什么会成为家主信物?这是为了保证应龙佩能一直待在始皇的后人身边,借此稳定气运,只要庚辰大人苏醒,应龙佩就完成它的使命了。” 秦琢默然不语,良久才道:“……家主另说,但长老们不会同意的。” “确实,我也想过,麟书应该会同意,他擅长利用规则,必要时不反对破坏规则。”蔚姝一脸轻松地说,“您下不去手,但没关系,让应龙佩破碎的方法又不止亲自动手一种。” “您的意思是……” “就像雏鸟破壳一样,让庚辰用他复生的力量把应龙佩冲碎。” 第74章 “现在的应龙还不算真正复生吗?” 在常羊山的战场上,秦琢也算和庚辰打了个照面,自己这段时间频频做起和始皇帝嬴政有关的梦,说不定就是应龙庚辰的手笔。 蔚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要是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她又道:“您也猜到了,当时庚辰大人的死是因为伤重不治,不仅是肉身,连魂魄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残存的那一点真灵犹如风中残烛,但凡河伯和使者的脚程晚一步,您和始皇陛下的反应速度慢一点,庚辰大人都可能活不下来。” “到底是谁把祂伤成这样的?”秦琢脑中有关庚辰的记忆不算多,但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好。 从黄帝四方征战到大禹治水斩妖,寿数绵长的应龙一直没有离开他。 第94章 秦琢握紧了拳头,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从心头窜起,烧得他气息不稳、心烦意乱,鞘中的曳影剑与主人心意相通,也随之迸发出一阵尖锐的嗡鸣,声音宛若鸣金。 “我不知道!”谁料蔚姝却很光棍地摊了摊手,“昆玉大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海神祭司,这些上古隐秘,还是您当年预感到自己会失忆,实在没办法了告诉我的呢。” 蔚姝反复强调着自己不是神灵,只是一个北海鲛人族的大祭司,努力暗示秦琢不要对她的能力怀有过高的期待。 好在秦琢也确实没指望着她,蔚姝能知道应龙和山海玉书的下落已经是极限了,外界甚至都不知道应龙已死、诸神陨落了大半呢。 蔚姝是个相当健谈的鲛人,秦琢还感觉她似乎有点大嘴巴,但她带着这个秘密守过了两千多年,时至今日,终于能一吐为快。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蔚姝拍了拍手,笑眯眯道,“庚辰大人确实醒了,但离真正的复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最大的障碍就是身躯。” 秦琢认同地点点头:“的确,庚辰现在只有一点真灵,有了真灵,迟早能补全魂魄,但肉身方面就不太好解决了。” 刷啦啦—— 蔚姝猛地从水里探出一条白皙的胳膊,好像想要拍拍秦琢的肩,发现够不着后,转而拍了拍他的鞋。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您了!” 她的话音刚落,秦琢就愣在了原地,也不顾上衣服湿没湿了,伸出一根手指,茫然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 他凌乱地看着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蔚姝。 “我能做什么?” 蔚姝带着鼓励的意味,拍了拍他另一只鞋,语重心长道:“您要相信自己啊,昆玉大人,我曾见您施展过伏羲八卦的手段,我不懂这个,但看您举重若轻的样子,高低得是个大师。” “这和应龙的身躯有什么关系?”秦琢顿时更加凌乱了。 天可怜见,他连阵法都学不太明白,也就是凭借记忆将《无衣阵法图》倒背如流的水平,根本没法和族中触类旁通的小辈们比,更别说伏羲先天八卦了。 就算他以前精通,现在也全部忘了个干干净净。 “有关系!怎么会没有关系!”蔚姝兴奋地拍了拍尾巴,在水中转了几个圈圈,再次扑到岸边,“您想想,您的伏羲八卦是跟谁学的?” “……应该是和羲皇?” “您是谁养大的?” “娲皇和羲皇……还有后来的黄帝炎帝他们?” “那不就对了吗!”蔚姝双掌一拍,眼中精光迸发,“羲皇会传授您先天八卦之术,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娲皇娘娘同样也将她的一身本领尽数传授给您了呢?” 听到这话,秦琢微微睁大了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是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兴奋感:“您是说……抟土,造人?” “是造应龙!”蔚姝的声音猛然拔高了一截,“只要寻到合适的材料,我们完全可以再为庚辰大人创造出一具全新的身体!” “您可真敢想啊。”秦琢沉默了片刻后,目光幽幽地说道。 蔚姝嘿然一笑:“您就说,我的提议有没有道理吧?” “道理不是没有,可我该上哪里找九天息壤去?”秦琢哭笑不得,“要不庚辰还是在应龙佩里住着吧,那块玉书碎片,我不要了还不成吗?” 蔚姝道:“您别说气话啦,起码有个方向,总比无头苍蝇似的病急乱投医好,不是吗?” 秦琢叹气道:“您遣词造句的方式真的很有……新意。” “您就体谅一下吧,我毕竟是鲛人,鲛人族的交流并不是完全依靠声音的。”蔚姝舒展着自己年轻曼妙的躯体,整条鱼显得特别轻松惬意,“要怪,就怪人类的交流方式太匮乏吧。” “哦,对了。” 蔚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拍脑袋,尾巴一拍就迅速窜到了岸边。 她抬头盯着秦琢的面孔,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秦琢撩了撩衣摆,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怎么了?” “你知道东海的鼋龟一族吗?”蔚姝压低了声音,一双明眸还不停地左右乱转,仿佛在担心周围会有人偷听。 秦琢稍微回忆了一下:“我知道,蓬莱十一岛有很多普通人打渔为生,因为鼋龟一族救过许多落水的渔民,还帮忙平定过风浪,因此也有一些渔民会祭祀鼋龟,虽然大多数被打为淫祠,但民间屡禁不止,秦家不想插手,朝廷也没有办法。” “您知道一向不与官署交恶的秦家,为何独独在祭祀鼋龟一事上不理会朝廷吗?”蔚姝咧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因为这是我授意的!” “难道这鼋龟一族有什么古怪?”秦琢很快抓住了重点。 “没错!”蔚姝的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这个种族现在虽然没落了,只能依附东方海神禺猇才能勉强生存,但在上古时代,鼋龟一族可是谁都不敢惹的存在啊!” 秦琢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鼋龟有这么厉害?” 蔚姝竖起了一根手指:“知道河图洛书的故事吗?” “那当然。”说起河图洛书就联想到龙马,又想到龙马为保护自己而死,秦琢就免不了有一瞬的难过。 《管子·小臣》记载:“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见有者。” 龙马负图,神龟负书,伏羲得到这种天赐的用符号表示的图书,遂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那只从水里驮出河图的神龟,就是东海鼋龟一族的先祖,这个种族看似除了寿命漫长之外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但那只神龟的天赋却被传承了下来,虽然比起先祖有所不及,但仍是一项非常巨大的优势。” “那就是——分离。” “神龟能把融于洛水的大道分离出来,并从水中驮出了河图,他的后裔也继承了这项能力,只是不如先祖那般精确且强势,显得有些鸡肋罢了。” 听到此处,秦琢也差不多明白蔚姝想告诉他什么了。 “大禹的父亲鯀,在治水时就窃来天帝的息壤,来阻塞泛滥的洪水,息壤是一种能够自生长、永不减耗的土壤,换而言之,这些息壤至今依然留存在华夏大地上,只是融入了普通的泥淖之中,显现不出它们的神异罢了。” 秦琢慢条斯理地分析道,表面胸有成竹,实际上思绪正在高速运转,绞尽脑汁拆解着蔚姝吐露的部分信息。 “所以,只要东海的鼋龟一族愿意相助,我们或许可以把九天息壤分离出来,为庚辰重塑身躯?” 蔚姝笑道:“是啊,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这个消息是我传出去的,鼋龟一族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就是为了防止本族被捉去当成工具使用,你要明白,即使他们做不到像神龟先祖那样分离大道,但对于沉淀药性、离析金属还是非常得心应手的。” 秦琢认真地点点头:“您放心,我的嘴可严了,绝对不会泄露这个秘密的。” 蔚姝的笑容愈发明媚:“我自然是相信昆玉大人的,应龙复生一事,还得劳您多费些心思了,他是山海界的重要战力之一,也可与淮河水君相互牵制,稳定天下水脉。” 秦琢忍不住问道:“您不远万里取出曳影剑,是因为龟山的封印出问题了吗?” “是有些棘手,但不算大问题。”蔚姝沉吟了片刻,“黄河改道对淮河水系的影响太大了,也间接侵蚀着淮河水君无支祁的力量,但即使是镇压水君的禹王,也不会愿意看到淮河水君强大的力量彻底消散。” “……我想,淮河水君被大禹镇压,并不是因为他是恶神吧?” 蔚姝道:“水君性子桀骜,阴晴不定,但要说是恶神……似乎也算不上。” 秦琢忽然脊背发凉,心底生起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您实话告诉我,淮河水君是不是也已经被无限主神污染了?而且……” 他下意识地抬起双手,看了看手上的护腕:“而且他受到污染的程度,比刑天还要深得多!” 蔚姝愣了愣:“刑天也是因为污染?” 秦琢诧异地看着她:“咦?原来您不知道这事啊?” “您什么意思啊!”蔚姝当场就炸了,大尾巴啪的拍了水面一下,溅起大片水花,“我一个鲛人能知道那么多上古隐秘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好吗?!” “别、别激动……”秦琢急忙后退两步,“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蔚姝撇了撇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鱼类翕张的鳃。 秦琢继续说:“淮河水君的力量在不断衰弱,因此对他的镇压已经用不上曳影剑了,您就把曳影剑从龟山下带了出来,送到蓬莱十一岛,我说的没错吧?” 蔚姝闷声道:“对!对对对,一点儿没错!” 第95章 秦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您这个语气……让我很难相信啊。” 黑青色的鱼尾刷啦啦掀起一个浪花,蔚姝一头钻到了水面底下:“爱信不信。” 好大的脾气啊,到底是天生的还是被公子琛宠坏了? 秦琢蹲在小石潭边,哄着劝着,花尽了心思,才让蔚姝不情不愿地从石潭底部游到水面来。 “行了,我也没什么别的要告知您了,您尽快启程吧。”蔚姝撇着嘴,伸出一根冰凉纤细的手指,轻轻抵住了秦琢的额头。 一股清凉感自眉心涌入,霎时间遍布了秦琢的全身上下,让他像是被浸入了冷水里泡澡一般,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哆嗦。 在蔚姝将手指挪开后,可以看到秦琢的每间有一块鱼鳞状的光斑,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辉,逐渐隐没在皮肤之下,不注意看就会以为只是人体的经络而已。 “这是……” “一道避水符。”蔚姝抢白道,“您不是要去北海吗?有了这道符咒在身,您就不必担忧海上的风浪了,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灵力强行将这道符咒驱散,我能感知到,然后带族人前去相助。” 秦琢摸了摸额头,旋即正色道:“大恩不言谢,您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蔚姝发出了一声轻笑,尾巴一甩顿时便消失在了小石潭中,只留一池的水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第75章 许云烟得了一旬的假期,每天背着双手,像一只斗胜的大公鸡,趾高气昂地在秦家各处晃荡,众人也不拦她,只是逛到百工苑门前时,被墨柳带人轰了出去。 “润风你无不无聊呀!”墨柳用哀怨的目光望着她,“我们忙得要死,你一身轻松就算了,还天天晃来晃去的碍我们的眼!” “哎呀我的好昔矣,我这不是来慰问一下嘛!”许云烟涎着脸上去帮墨柳捏肩捶背,用一种随口一问的语气说道,“听说你们百工苑搞出了一种新灵器?” “嗯,还在测试阶段……往右,那边酸,帮我多捏两下……”墨柳转了转眼珠。 许云烟道:“那,什么时候能投入使用呀?” 墨柳道:“你啊,就别操这个心啦,上头的意思是造出来当成杀手锏用,除了家主执事外,只有百工苑的核心弟子才有资格启用,你就不用想了。” “这样啊……”许云烟顿时就蔫了。 墨柳又道:“对了,你们玄鸟阁那个叫谭奇的,他最近有没有空?你帮我看看他的值班表吧,让他有空来百工苑一趟,他上次提出的那个想法很好,我师尊想再和他探讨一下。” “谭奇?那小子竟然瞒着我们干大事儿?”许云烟诧异道,从墨柳的身后绕至身前,亲昵地勾住了好友的脖子,“不成不成,他要是来了百工苑,黑石子可就没人喂了。” 墨柳拍了拍她的手臂道:“谁说要他来百工苑了,真的只是普通的探讨而已……话说黑石子居然是谭护卫负责饲养的吗?昆玉阁主呢?” 许云烟笑了起来:“欸?你不知道吗,我们阁主又出远门了,这次据说是为了万象洞的邵唐大师姐……阁主走的那天,黑石子扒着他的裤腿嗷嗷哭,连另一座山头的凤鸟阁都听到了。” “这几个月来,昆玉阁主就没消停过,刚刚回来又要走,可把黑石子委屈坏了吧?”墨柳摇摇头,“带黑石子一起去也好呀,怎么孤身上路呢?” “因为我们阁主去的是北海,而黑石子不会游泳。”许云烟道。 两人聊得正欢,就听到小路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清润的问候。宛如珍珠落玉盘,让人不禁心荡神驰。 “昔矣,日安……欸,许护卫,这么巧啊。” 一名年轻俊美的公子自远处缓缓走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细长的卷轴,翩然若仙。 许云烟放下手,问候道:“敬终公子。” 墨柳敛袖行了一礼:“恭候敬终公子多时了。” “原来你不是来迎接我的呀?”许云烟戳了戳墨柳,得到了好友的一个无奈的眼神。 三长老长孙、回春堂主长子秦思慎露出一个潇洒的微笑:“倒是我的不是了,连累昔矣久等。” 墨柳也笑:“敬终公子向来守时,今日来晚一步,许是被什么杂务绊住了。” “昔矣知我!”秦思慎行至两人身前,目光从墨柳的面孔上转向了许云烟,示意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就是讲给她听的,“七杀军的叶校尉来拜访摩星岛了。” “啊?!” 常羊山一战,叶司凭借龙城瀚海阵和人道玄阵扬名立万,不但在朝廷声名鹊起,在修行界也很有几分名望在身。 只是…… “他来摩星岛做什么?”许云烟悚然一惊,冲口而出,“来找我们阁主吗?” “你猜对了,叶校尉问起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们的玄鸟阁主。”秦思慎叹息道。 许云烟瞪大了眼睛:“他、他……跟他说我们阁主不在家!” 秦思慎道:“许护卫先不要激动,家主已经替昆玉阁主回绝了叶校尉递的拜帖,嗯,家主的理由也是昆玉阁主不在家。” 墨柳也莫名其妙地瞅了许云烟一眼:“润风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那个叶校尉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道!”许云烟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心口,神情惊慌,“但直觉告诉我,如果近期让叶校尉和我们阁主见上面,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不,不一定是可怕……但是我们秦家承担不起这件事的后果!” 她竭力用语言来描述她的感觉,浑身冒着冷汗,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轰—— 被这句话所惊,墨柳和秦思慎对视了一眼,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墨柳忽然道:“我觉得百工苑今日的工作可以先停一停。” 秦思慎默契地接话道:“我去找家主,你带着许护卫去听澜轩,我来之前看到叶校尉往青鸟阁那个方向去了,你……你们俩躲着点走。” “嗯。”墨柳严肃地颔首应下。 ………………………… “嘿,这位朋友,你往哪儿去啊?” 秦琢裹着一袭厚衣,在北国的风雪里跋涉,作为修行人,这点寒意还威胁不到他,但身后忽然传来的招呼声就非常奇怪了。 他走的不是官道,而是山间小路,他不认识当地的路,但方向对了直走就行,因此经常走一整天都没有碰到一个活人。 强调这个“活”字,是因为秦琢好几次一个不留神闯进了人家的祖坟里,把画符的黄纸当做纸钱,尴尬又羞赧地烧了两张才离开。 可是,秦琢确信自己刚刚走过的那条路上并没有人。 ……当然也没有坟。 “您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呀?若是您不嫌弃,带我一个可好?” 见秦琢久久不回话,那个声音又笑嘻嘻地说道。 秦琢背上没有剑,他的曳影剑藏在袖子里,随着转身撕扯出一道不起眼的银光。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故作轻松道:“从南边来,往北边去。” “瞧您这话说的呀……”那个未知的存在含含糊糊地哼道,似乎对此回答不太满意,“路就在您脚下,而且只有一个方向,我当然知道您是从南边来,要往北边去。” 秦琢的眼前只有寒冬的枯枝败叶,和树上挂着的、路上堆着的、天上飞着的雪,纷纷扬扬,看不到任何可疑的影子。 “阁下既然知晓,又何必多问呢?”秦琢的语气依然很客气,心里却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那声音“咦”了一声:“我说你啊,是不是把我当坏人了?你放心好了,我不是……” 秦琢本来以为这个家伙要说“我不是坏人”,谁知他开口却道。 ——“我不是人。” 秦琢嘴角一抽:“……我猜也是。” “欸?唔……你猜到了啊……”那个声音显得有些苦恼,“你不应该害怕一下吗?我碰到的其他人都会很害怕呢!你就算是装一装也好呀!” 秦琢便说道:“我是修行者,见过的妖魔鬼怪很多——当然,杀过的也很多。” 相比之下,这个古怪的声音竟然还有种诡异的可亲可爱。 “装一装也不行吗?”那个声音委屈道。 秦琢可不上套,谁知道对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装不出来。” “装不出来呀,那算了吧……”那个古怪的家伙垂头丧气,忽然又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个总可以告诉我吧!”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难道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秦琢岿然不动。 “名字,嗯,我的名字……”那声音喃喃自语,音调不自觉地上扬,“啊哈,真的好久没有生灵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呢!” 他似乎很是开心,传到秦琢耳里的话语一下子变得忽远忽近,像是欢悦地在山间奔跑了起来。 “那你听好,我叫风尘子,这可是我想了整整六百年才为自己起好的名字哦!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第96章 六百年…… 眼前的秦琢听到这里可能会愣一下,但现在的秦琢已然今非昔比。 秦琢想了想,报上了当年威震四方的名号:“昆玉。” “昆玉?唔,喜欢!我喜欢这个名字!”风尘子兴奋不已,这个无形的存在顿时凑近了,“如果我能把这名字抢来用就好了,哎,但我也很喜欢现在的名字呢……” 秦琢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抢我的名字?” “对呀对呀!”风尘子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我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死去之后,魂魄归于虚无,遗骸化作一抔黄土,我会吞掉你逐渐腐朽的棺木,让你成为我的一部分。” “到了那个时候,我拥有你,你属于我,我就可以自称自己名叫‘昆玉’了!” 秦琢听得脊背发凉,在冰天雪地中依然有一股寒气窜到了他的天灵,但是等他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又觉得这种忌惮和惊恐毫无道理。 怕什么,风尘子又不伤害活人。 如果秦琢真死了,那最不在乎身后事如何的就是他自己。 然而风尘子的观念未免有点儿诡异了…… “你是什么?妖?异兽?该不会是神灵吧?”秦琢问道。 “我?”风尘子的声音缥缈虚幻,但那股得意的劲儿却昭然若揭,“我是一缕风!” “一缕……风?!” 这个答案显然是不在秦琢的猜想之中的。 风无形无质,无拘无束,乍生乍灭,乍起乍息,捉摸不透,虽然风也是修行者们最喜欢操纵的自然伟力之一,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曾试图将风留存下来。 世间有精怪之流,但再不济也是草木生灵,灵智启蒙后,借天地灵力凝聚出形体,以全新的身躯行走于世。 而风尘子,却说自己是一缕风! 他是怎么从风那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中硬生生地挣扎出一丝灵识的?! “你也不相信,是不是?”风尘子有些苦恼了,“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我的确只是一缕风,昆玉,你能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吗?” 秦琢道:“你被困在这里了?你既然是风,又为何会被困住?” “果儿姐姐说过,世间一啄一饮,自由定数,我听不太懂,但大概的意思,我是明白的。”风尘子道,“所以,如果我把你想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果儿?想来是指树上的果实,莫非这地方还有其他更强的精怪? 秦琢心里好奇,嘴上却说:“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作势转身就要走。 “哎!别走,别走嘛!” 风尘子急了,他的声音愈发尖锐,山间狂风霎时呼啸,吹在人身上竟带着刀割一般的刺痛感。 仿佛这方天地间遍布刀刃,森冷的锋芒逼近了秦琢身上的每一处。 力劈苍穹的锐气激发了曳影剑的凶性,神剑不断颤抖着,光辉迸现,发出一声长长的嗡鸣。 秦琢抹了一把侧脸,嘴角笑意不减半分,眼底却如结了层薄冰,寒气丛生。 “这荒山野岭的,下个人也不知什么时候经过,更不知道他有没有我这么大的胆子,把我弄死在这里,可就没人带你出去了。” 此话一出,狂风顿止。 风尘子弱声弱气:“我没想杀你……” 秦琢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袖:“你唤来的风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这个……”风尘子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解释,颓然道,“算我求你了,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不。”秦琢故意吊着他,“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才不做。” “我给你报酬!”风尘子急忙道。 秦琢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被困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东西?” “好东西。”风尘子语气认真,“武侯奇门,你要不要?” 第76章 风尘子此言一出,秦琢顿时停住了所有动作。 “武、侯、奇、门……”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面色由白转青,眼中满是不解,“你怎么会有武侯奇门的传承?!” 古往今来,世间得到了“武”字作为封号或谥号的人很多,但若不作特别说明,大家口中的武侯指的就只有诸葛丞相一人。 蜀汉武乡侯诸葛孔明,追谥忠武侯。 风尘子为自己起个名字都想了整整六百年,真实的年龄当然只会多不会少,活了一千八百多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然而…… “这里已接近关东地界。”秦琢加重了语气,“诸葛丞相从未到过此地。” 风尘子嘀咕起来:“他是没有来过,但果儿姐姐来过啊——不但来过,果儿姐姐还把我丢在这里了……” 听上去很是愤懑不平,还有几分委屈,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小动物。 又是果儿姐姐?这位神秘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若她真是灵果所化的精灵,又是怎么得到诸葛丞相的传承的? 秦琢想了想,干脆直接问风尘子:“你说的果儿姐姐是谁?莫非是武侯门下某位声名不显的传人?” “果儿姐姐不但是武侯的传人,而且还是唯一继承了武侯奇门的传人!”风尘子的嗓音顿时高昂了起来,声音里满是兴奋与自豪。 秦琢便顺势小小地捧了他一下:“哇,听上去是个相当厉害的修士啊,敢问我是否有幸得知她的大名呢?” 言下之意,就是别总是喊着“果儿姐姐”“果儿姐姐”的啦,你还没说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风尘子就说:“那你可要听过好了,果儿姐姐大名诸葛果,正是诸葛武侯的女儿!是武侯为数不多的弟子与后代中,唯一学会了武侯奇门的人!” 诸葛果? 居然是诸葛果!原来是诸葛果! 诸葛果据说是诸葛亮唯一的女儿,虽然关于她的记载并不见于任何正史,但在世人口口相传的故事中,诸葛果相貌美丽,终生未嫁,在成都朝真观修行,最终得道。 尽管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秦琢还是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你看,我真的有武侯奇门的传承哦。”风尘子得意洋洋,快言快语,秦琢几乎可以想象到一个虚幻的小人叉腰的模样,“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这份传承就是你的啦!” 他还没得意多久,就听秦琢一声:“不对!” 风尘子也愣了:“咦?哪里有不对?” 秦琢微微眯起了双眼,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会令他线条柔和的凤眸更加锐利,给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存在带来些许压迫感。 “你确定,学会了武侯奇门的只有诸葛果一人吗?”秦琢漫不经心地问道,似乎只是随口像风尘子确认一遍。 风尘子道:“反正果儿姐姐的几个哥哥都没能学会,哦,那个姜伯约也没有,武侯只教了他兵书,不曾授他玄门秘术。” “是吗?”秦琢微微一笑,“那诸葛琢呢?难道诸葛琢也没有学会吗?” 根据刘备所言,那时的秦琢以诸葛为姓,是武侯身边的书童,可是他连伏羲八卦都能学会,同出一源的武侯奇门又怎么可能不懂呢?诸葛丞相不是一个会藏私的人,既然诸葛琢有这个天资,那他肯定愿意传授。 谁料,风尘子突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尖叫了起来,山间奔流的狂风也愈发猛烈。 “诸、诸葛琢?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这不可能啊!” 秦琢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就凭我得到了昭烈帝的传承。” 这确实是个很好用的理由,知道刘备的魂魄困在少昊之国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少,有心之人稍加打听就能知晓。 刘备对秦琢青眼有加也不是秘密,秦琢从他身上拿回了一片山海玉书,说自己得到了昭烈帝的传承,也不能说是错。 风尘子恍然大悟:“嗐,原来是昭烈帝的传人啊!”他自顾自地完善了逻辑链,“若是昭烈帝的传人,那岂不是果儿姐姐的同辈?啊,不对不对,诸葛瞻娶了刘禅的女儿耶,可是刘禅又称武侯为相父,那刘备和诸葛亮……” 秦琢忍不住提醒道:“其实刘后主并没有算错辈分,荆州刘表是武侯的姨夫,刘后主与武侯确实是同辈。” “啊呀!原来是这样吗?你们人族真是麻烦……”风尘子嘟嘟囔囔。 秦琢轻松地把话题拐回了正规:“所以那位诸葛琢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此话一出,秦琢感觉到吹彻漫山遍野的风忽然休止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下来,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作为一缕风化作的精怪,这种现象可以等同于风尘子的沉默。 “不方便说吗?”秦琢很是善解人意,“我想你应该不会是不知道吧?毕竟诸葛果似乎很看重你,这又不是什么干系重大的隐秘,她肯定向你提过的吧?” “果儿姐姐当然告诉过我!谁不知道她最喜欢我!”风尘子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一般,大声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让秦琢频频皱眉,听完风尘子的话后他却又淡淡一笑,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第97章 “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秦琢越是这种态度,风尘子就越着急,急着要向他证明自己在诸葛果那里的地位。 “我当然知道诸葛琢这个名字,他明面上是武侯的书童,但实际上的身份却远远不止于此!而且他掌握着另一种不输于武侯奇门的术法,根本不需要武侯的法术!” 秦琢一边听一边把他目前所知的各类信息结合起来,相互印证,抽丝剥茧地从中一窥往事。 他觉得必须将风尘子带走,这家伙知道很多东西,即使风尘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凭借与诸葛果相处的经历,只要他能回忆起只言片语,那就是最精确的消息来源! 想到这里,秦琢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露出肃容。 他抖了抖落在衣服上的雪花,站了太久,导致他几乎要被白雪覆盖全身了。 “好,我答应带你离开。”秦琢冷静道,“我该怎么帮助你?” “你答应了?哈哈哈,你答应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因为你看上去是个好人!”风尘子兴奋极了,缥缈的嗓音忽高忽低,不断地移动着。 秦琢嘴角一抽:“我确实是,但你不要以貌取人,小心被骗完了还帮人家数钱。” 风尘子随意地应了两声,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随后,秦琢依照风尘子的指示,换了个方向,离开崎岖的小路,拨开枯枝衰草,踏着根本没有路的雪地,往深山里走去。 雪越下越大,足以没过膝盖,但秦琢身轻如燕,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便向前飞掠,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如同山间的野狐野狼留下的足印。 虽然秦琢还做不到真正的踏雪无痕,但隐藏自己的足迹是绰绰有余了。 “快!再快点嘛!”风尘子的声音在他周身萦绕,托着他的身体向更深的深林里去。 秦琢淡定得很:“总会到的,你急什么?” 周围的风平息了一瞬,风尘子被他的话噎了一下。 不多时,他终于放慢了速度,双眼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暗自记下了周围的环境状况,被风尘子催促着向前方走了几步。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小溪,河道极其狭窄,任何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跳过去,水流很清澈,河底铺着一层干净的细沙,连碎石都少见。 “昆玉,昆玉!快来搭把手!”风尘子连声唤他。 秦琢连忙走近了一些,好奇地探头望向这条无名的溪流。 只见对岸有一个尖锐的凸起处,在流水微乎其微但长年不绝的冲刷下,形成了一个朝向上游的夹角。 而这个夹角处,正卡着一盏古拙的铜灯。 ………………………… 马夫翘着的二郎腿一晃一晃,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慢悠悠地赶着老马前行。 人老精、鬼老灵,马老了也通了几分人性,感知到马夫不急,便心安理得地迈着小步,优哉游哉地在路上慢慢跑。 马夫不着急,归根结底是因为掏钱的雇主不急。 他嘎吱嘎吱地嚼着口中的草杆子,舌根泛起了一丝带涩的甜味,马夫握着缰绳与马鞭的双手非常放松,这位雇主是个好相处的,出手大方,说话又客气,这桩买卖做得真令人舒心。 而且这位雇主模样长得真好啊,怕不是哪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吧? 马夫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嚼烂的野草,用袖口一抹嘴巴,尝试着和车里的人搭话。 “公子不是北地人吧?打哪儿来的啊?”马夫刻意压低了粗犷的嗓门,生怕吓着这位看上去极为娇贵的年轻公子。 须臾,车厢里传出了一个和和气气的答复:“师傅好眼力呀,我是从嘉州来的。” “嘉州?”马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嘉州是在什么地方。 车内的公子察觉到了他的窘迫,轻笑道:“师傅,知道峨眉山吗?我家就住在峨眉山上呢。” 马夫擦了擦汗,长舒一口气:“哦哦哦,峨眉,峨眉山嘛,我还是知道的……公子为啥子要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嘞?”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找人。” 马夫暗猜,这位面善的公子是去探亲还是去访友?从峨眉到这地方,不知他走了多长时间,身边怎么连个仆从都没有?那些富贵人家出门不都是带着一群小厮的吗? 忽然,他便听那位公子的笑声更加明朗了。 “我正说着要找人呢,看,这不就给我找到了吗?” 马夫愣了愣,下意识地停下了马车,急忙转着脖子东张西望,道路上空无一人,两旁只有来不及化开的雪和倔强地从雪被下钻出来的杂草,哪里有人? “公、公子,您刚刚说了啥玩意儿呦……”马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车内的公子沉默了片刻,随后道:“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路边的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向两边分开,马夫就看见一双比雪还白的手在眼前飞快一晃,然后路边的草丛中就钻出了个人来。 好看!比车里的公子还好看! 这是马夫的第一反应,那个突然钻出来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玉面上嵌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宛如北地的黑山与白水。 随后马夫习惯性地上下扫视了一番此人的打扮,见他虽衣衫凌乱,也没有佩戴什么装饰,但衣服的面料和针脚皆是不凡,自己一年的酬劳,恐怕还买不起这个人身上的一只袖子。 有钱! 马夫怅然若失地咂了咂嘴,这位兴许是车内那位公子的朋友吧,果然是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友,千万别因为公子哥们的好脾气,就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秦琢艰难地从深山绕回了官道,一抬头就见一名车夫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温和地朝那车夫笑了笑。 他的手里还握着从小溪里捞起的那盏铜灯,风尘子说,他就是被困在这盏灯里——从他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 此时,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 “昆玉阁主,上来坐坐吗?” 第77章 猝不及防听到有人叫自己,秦琢当即警惕起来,他在关外可没有熟人,此人又连脸都不露就请他上车,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车内人似乎也有些疑惑,又唤道。 “昆玉阁主?可是身体不适?如若如此,还是进来歇歇吧,避一避风雪也好。” 此人的声线和秦琢一样温润如珠玉,但秦琢的嗓音要更加清亮一点,此人则稍显低沉。 秦琢隐隐觉得这个声音很是耳熟,思索片刻,讶然开口道:“古掌门?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总算听出来,此人竟是峨眉盟书剑派的掌门古钧,不久前常羊山一役中,在长定公主的帅帐内,上方山掌门王黍出言刁难,古钧勉力维护秦琢,虽然两人的交际只有那么一次,但秦琢仍对这位掌门心生好感。 古钧温声笑起来:“那就说来话长了。”他略微抬高了嗓门,“外头风雪正盛,昆玉阁主也别站着吹风了,还是进来说话吧。” “多谢古掌门美意,但我与古掌门未必同路,还是不要耽误您的时间了。”秦琢委婉推辞道,风尘子托身的铜灯还被他握在手里呢,让古钧看出什么就不妙了。 向来进退有度的古钧此时却不依不饶:“我要去北海,若是顺路,不如让我日行一善,载昆玉阁主一程吧?” 秦琢眨了眨眼:“古掌门要去北海?” “是啊。”古钧幽幽的叹息声从车内传出,顶着狂风钻入了秦琢耳中,“莫非阁主的目的地也是北海?那可太巧了,我们都是孤身前来,不如同行,路上也好有个伴儿,是不是?” 看上去是在询问秦琢的意见,但古钧的语气却不容置疑,根本容不得秦琢继续推辞下去——否则就是不给书剑派掌门面子了。 古钧自顾自地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秦琢踌躇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把铜灯放入乾坤袋中,向马夫致意后,低头钻进了车厢里。 一撩开帘子,就见古钧裹着一身毛绒绒的斗篷,捧着小金炉正襟危坐,笑盈盈地看着他。 秦琢朝他脸上一看,发现古钧面容苍白,眸光黯淡,就知道他身有隐疾,恐怕连御剑都艰难,怪不得一名炼气化神中期的修士要乘马车出行呢。 古钧注意到他的目光,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常羊山之战受的伤还没痊愈罢了,不必担忧。” 古钧年纪轻,实力稍差,在常羊山并没有正面对上刑天,然而为了救门人,硬挨了泥石巨人的全力一击,受了严重内伤,幸好还不足以致命。 本来秦琢不想多提,怕贸然的关心惹别派掌门不快,但既然古钧自己先提起,表明了此事不必避讳,他也就无需瞻前顾后了。 “古掌门,受了伤就该静养,怎么突然跑到北地来了?甚至一个门人都不带?”秦琢在他对面坐下,向他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第98章 古钧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先告知马夫不用顾忌他们俩,继续赶路即可。 随后,他才无奈地看向秦琢:“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秦琢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频频皱眉,他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这位掌门对他有事相求。 什么事儿能求到自己头上?他没钱没权没人脉没势力,在秦家都只是起到一个装饰的效果,哪有本事让一派掌门放下身段? “如果阁主不介意,我可以直接叫你昆玉吗?”古钧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我与秦家主算是同辈,又痴长你几岁,你叫我的表字——衡石就好。” “嗯?”秦琢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自然不介意,那我便唤你为衡石兄了。” 古钧连连点头:“这个称呼好!” 随即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犹豫,缓缓说道:“昆玉早年间曾跟随秦老家主走南闯北,想来是听说过书剑派的发家史的吧?” 虽然不知道古钧为何会说起这些,但秦琢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书剑派,一开始并非是归属峨眉盟的书剑派。 这个门派是为了躲避多个势力的联合追杀,从中原迁入巴蜀的,至于被追杀的理由,就是让书剑派祖师从一个籍籍无名独自修行的小修士,一跃成为世间顶级高手的神器——轩辕夏禹剑! 轩辕夏禹剑通常被称为轩辕剑,它是众神采首山之铜为黄帝所铸,后来传与夏禹。传闻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是一把真正的圣道之剑。 自商汤后,轩辕夏禹剑便下落不明,直到四百多年前,书剑派祖师横空出世,才让神剑再次绽放光辉! 祖师羽化后,这把神剑就被供奉在书剑派的大堂中,惹来无数觊觎,可门中子弟再没有像祖师那样惊才绝艳者,轩辕剑便封鞘自晦,再无神异之相。 因此,盛极一时的书剑派不过辉煌了一代,就由盛转衰,不得不西迁入蜀,归附于峨眉盟,以求保全这柄祖师留下的神器。 好在峨眉盟确实够意思,一帮不弱不强的小门派同仇敌忾,还真的没让轩辕剑流入他人之手。 值得一提的是,轩辕夏禹剑并非完全没了动静,实际上每一代掌门都是神剑挑选出来的,勉强能够拔剑出鞘,却无一例外都不能发挥神剑真正的力量。 传承到古钧这辈,已经是第九代掌门了,他年纪轻轻就继位的主要原因,就是少年时无意间拔出了放置在大堂桌案上的轩辕剑。 古钧苦笑道:“话虽如此,但是……我也没能激发神剑的力量——即使我已经是我派自第二代掌门以来,与轩辕剑最为契合的一个了。” 他本以为秦琢会追问有关神器的细节,不料他却见这位年轻的执事了然地微微点头,似乎是完全理解了他所说的一切。 秦琢当然理解。 他同时拥有曳影剑和刑天盾,他很清楚,神器,是会挑主人的。 就像曳影剑在秦家宝库放了多年,也只是一把生锈的破铜烂铁,一经他手,立刻焕发灵机。 在书剑派渴望重新获得轩辕剑之力的同时,轩辕剑也在不断地为自己寻找一位新主人,无奈天纵奇才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轩辕剑一直没能等到合适的人。 “我们以为事实便是如此,是书剑派接不住这样泼天的气运,也怨不得他人。”古钧情不自禁地放轻嗓音,深吸了一口气,痛苦地低语道。 看到古钧克制不住情绪地紧闭双眸,秦琢满心惊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吗? 等平复好了心情,古钧重新睁开了双眼,眼底充满了复杂的思绪。 他语气沉重:“可是当我继承了掌门之位后,才从上一任掌门——也就是我的师尊口中,得知了一个关于轩辕剑的秘密。” “——书剑派里供奉的神剑是赝品!真正的轩辕剑,早已遗失了!” 秦琢悚然一惊,随即脊背发凉,丝丝缕缕的恐惧蔓延上心头,令他几乎想扭头就跑,并且跑得越远越好! 惊讶的是,书剑派居然会丢失这么重要的东西,而且还瞒得极好,多年来从未被外人知晓轩辕剑的丢失。 恐惧的是,古钧作为现任掌门人,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对他这个人吐露这件事! 古钧到底想干什么?! 秦琢强颜欢笑道:“竟是如此……那我先祝衡石兄与书剑派早日寻回神剑吧。” 听到没?专心找轩辕剑,别来折腾他这个局外人了。 然而古钧像是没听到这番话似的,自顾自地往下说:“轩辕剑在第六代掌门手中遗失,至今不过百余年,我上任后收集了很多线索,我有这个自信,将轩辕剑带回我书剑派!” 他这么一说,倒是勾起秦琢的好奇心了,但处于谨慎,秦琢没有追问,也没有搭话,而是摆出一副不感兴趣但处于礼貌确实在认真倾听的表情。 古钧越来越兴奋:“我终于在前辈们留下的手稿中找到了轩辕剑的一丝影子,所有的信息全都指向了北海!准确地说,是指向了北海的鲲鹏一族!” “你、你要去找鲲鹏?”秦琢张了张嘴,心里蓦然涌上一股无力。 他也要去寻找鲲鹏,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太巧了,巧到让他不由地怀疑此事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操纵。 “没错!”古钧毫不犹豫地应道,“轩辕剑丢失一事,只有历代掌门知晓,因此我必须独自前往北海。” 秦琢身体紧绷,一刻也不敢放松:“轩辕剑的丢失和鲲鹏一族有什么关系?” 古钧解释道:“在六代掌门的笔记中,轩辕剑最后一次出现,是他前往北海除妖,途中结实了一位鲛人族女子。” 说到这里,古钧忽然表情一变,哭笑不得道:“我派六代掌门对那鲛人女子一见钟情,谁知那鲛人是北海鲛人族的大祭司,并且已有婚配……” “北海鲛人族的大祭司?”秦琢顿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每一支鲛人族有且仅有一位大祭司吧?” 古钧点头表示了肯定。 秦琢双手握拳,低下头掩盖了自己眸中的惊疑不定。 北海鲛人族大祭司,不就是秦家老祖蔚姝吗?!书剑派六代掌门对他秦家老祖一见钟情? ……啊? 莫非轩辕剑的丢失也和蔚姝老祖有关系? “咳咳。”古钧意识到了自己的跑题,连忙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总之,自此事之后笔记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关轩辕剑的内容,我问过师尊,轩辕剑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内遗失了的。” 本来秦琢可以置身事外,然而事关蔚姝老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个清楚。 “为何衡石兄会认定鲲鹏一族有关于轩辕剑下落的线索呢?” 古钧认真道:“因为在那次除妖之事中,我派六代掌门遇到了鲲鹏——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这有什么奇怪的?”秦琢奇道。 “鲲鹏体型庞大,食量也大,除非海神召集,否则通常不会聚集在一起。”古钧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无与伦比的严肃,“六代掌门当时一定是碰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才会见到一大群鲲鹏!” “特殊情况……”秦琢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一瞬间,脑中闪过了无数的想法。 足以惊动鲲鹏与鲛人族大祭司的特殊情况会是什么…… 没想到蔚姝老祖不但取得了曳影剑,还和更为古老的轩辕剑有过交集啊…… 曳影剑、轩辕夏禹剑,这两者都曾是大禹的兵器,会不会有所关联…… 轩辕夏禹剑在百余年前失踪,曳影剑却是在百余年前被找到…… 等等! 秦琢猛地抬起头来,双眼中迸发出一道精光,灼灼如火,这样的眼神把对面的古钧吓了一跳。 古钧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似乎不太习惯一向守柔不争的玄鸟阁主露出这种带着锋芒的表情。 秦琢注视着古钧:“轩辕剑是何时丢失的?我需要一个更准确的时间。” 古钧喉结一滚,开口说出一个烂熟于心的数字:“祖秦历二零七六年左右。” 秦琢双眸微微眯起,他知道当时发生什么特殊情况了。 ——黄河夺淮。 第78章 心里虽有猜测,但言多必失,秦琢并没有贸然开口。 他更想知道,古钧为何会精准地找上自己? 秦琢身怀曳影剑,知晓此事的人不多,连秦家外门弟子都不一定听说过,但是他从刑天地方拿了些好处,修行界都是心知肚明的,有人猜是上古炼体法,也有人说是战神之力,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刑天把他的斧与盾送给秦琢了。 最后一种说法最接近事实,但是也只说对了一半——刑天斧在孟休的手上。 第99章 所以,古钧找他肯定不是为了曳影剑和刑天盾。 “那么衡石兄此行的目的就是鲲鹏一族了?”秦琢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决定给古钧一个开口的机会,“我也很想见识一番轩辕夏禹剑的风采呢,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衡石兄尽管提便是!” 古钧满脸感动:“昆玉真是善解人意,我确实有些事想拜托你帮忙。” 来了! 秦琢顿时精神振奋,挺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他的下一句话。 古钧道:“我记得,你们蓬莱秦家擅长坎水与巽风两卦的法术,是也不是?” 秦琢笑道:“确实如此,当年的嬴琛先祖就是凭借一手绝妙的行云布雨、静风息涛之术,在蓬莱十一岛受万千渔民的敬仰,得以开门立派。” 嬴琛是由蔚姝引入道途的,鲛人一族最擅长的就是弄潮鼓浪,秦家一脉相承的法术也是以此为本,逐渐发展起来。 古钧“哎呀”一声,将手中的小金炉随手放在一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 “北海危机重重,没有强大的仙门镇守,故而总有妖邪作乱,我重伤未愈,书剑派又没有完善的术法传承,此行就多仰赖昆玉了。”他笑吟吟地用那折扇有节奏地敲着掌心,一副容不得秦琢推却的模样。 秦琢心里别扭又不快,但想到峨眉盟与秦家交好,古钧又是书剑派现任掌门,还在常羊山一战时帮自己结过围,姑且忍了下来。 他脸上堆起假笑:“那我就陪衡石兄走这一趟吧!” 反正都是要找鲲鹏,与其自己跟没头苍蝇似的不知从哪里入手,不如跟着明显谋划了很久的古钧走。 古钧手腕一抖,啪的一声打开扇子,笑意更深:“在此我提前谢过昆玉了。” “不敢不敢,举手之劳。”秦琢问,“衡石兄可有了计划?打算先从何处寻起?” 古钧故意卖了个关子:“昆玉可曾听闻过——烛阴宴?” 烛阴……宴? 烛阴他倒是听说过,钟山之神烛九阴嘛,据说这位山神睁开眼睛便是白昼,闭上眼睛便是黑夜,一吹气便是寒冬,一呼气便是炎夏,他不喝水,不吃食物,不呼吸,一呼吸就生成风,身子足有一千里长。 他的面孔似人,身子却像蛇,全身都是赤红的,住在西北海之外。 可是,这烛阴宴又是什么东西? 于是,秦琢实话实说道:“从没听说过,衡石兄同我详细讲讲?” 古钧嘴角勾起一丝笑,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将其慢慢展开,又飞快合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烛阴宴嘛……人族修行者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因为这是山精水怪们的宴会,不是宴请人族的。” 秦琢眨了眨眼睛,这个他确实完全不知道。 古钧继续说:“这个宴会十年一度,既然都叫‘烛阴宴’了,那么宴会的地点当然是在钟山脚下。” 闻弦歌而知雅意,秦琢瞬间领会到了古钧的言下之意。 “你想混入这个宴会,探听鲲鹏的消息?”他惊奇得连敬称都忘记了。 古钧哈哈一笑:“知我者,昆玉也!” 他笑了两声就停住了,像满脸不解的秦琢解释道:“烛阴宴起初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妖怪参加,但发展到今天,不断有山海异兽加入到其中。” “但妖怪异兽毕竟不是人,没有也不屑拥有人族的规章与秩序,一旦参与宴会的妖多了,宴会就乱了。” “因此鲲鹏一族接手了这个宴会,每次都派族人来操持打点,这烛阴宴才不至于乱象丛生。” “错过了今年这场,我就得多等十年,但只要我们成功混入其中,必然能见到鲲鹏!” 怪不得古钧拖着伤体也要来北海呢。 秦琢依然很疑惑:“所以这种宴会到底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无利不起早,参会的妖怪多少能从中拿到点好处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古钧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秦琢紧紧地锁着眉头,他觉得这个烛阴宴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这个宴会十年一度,肯定已经举行了不少年头,鲲鹏一族都已经在其中横插一手,秦琢不信北海鲛人族会不知道烛阴宴的存在。 好吧,即使普通鲛人不知道,但作为大祭司的蔚姝肯定是知道的。 蔚姝不想与鲲鹏一族来往,却一直在尽力帮助秦琢寻找鲲鹏,那么她为什么不把烛阴宴的事情告诉秦琢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不希望秦琢接触到烛阴宴。 这个宴会,非常危险! 要不要去? 秦琢举棋不定,迟疑地开口道:“衡石兄,我们该怎么混入烛阴宴中呢?先说好,我幻术不精,也没有此类灵器傍身。” 古钧竟表情一僵,猛地用折扇顶端抵住了额头,脸上流露出一种紧张又尴尬的神态。 “衡石兄不会……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吧……”秦琢也呆住了,试探地问道。 “那倒不是。”古钧严肃深沉,“我向怒涛先生借来了【忘形骸】,这件灵器足以伪装我的身份了,但是你嘛……” 他顿了一下,用商量的语气斟酌着说:“要不,你自己想想办法?” 【忘形骸】是一件形似面具的灵器,怒涛先生秦宏声在伏杀天魔时,曾用过此物掩盖外表、混入天魔当中。 秦琢嘴角微微抽搐,一时间无言以对,书剑派的掌门这么不靠谱的吗? 古钧撩开帘子,尽可能迅速地往外探头看了一眼,但呼啸的冷风还是立刻就充斥了整个车厢,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还有两天就到了,不如我俩路上想一想?”古钧眨着眼睛问。 秦琢强压下了不耐的情绪,随口应下:“……越来越冷了。” 古钧道:“我们在北边嘛。”他把小金炉揣回怀里,又从座位底下拖出一个木质的箱子,盖子一掀,里面全是一模一样的小金炉。 秦琢微讶:“衡石兄带了这么多啊?” “对啊,我伤还没好呢,怕冷。”古钧点点头,从箱子里拿起一个,拨弄了一下底部,问道,“昆玉你要不要?我送你一个吧。” 秦琢还没来得及推辞,就听他抢白道:“这还是你们秦家的百工苑造出来的,卖到嘉州,价格翻了十倍不止,我就托了雪芽宫直接向秦家进购,果真便宜了许多!” 声音带着十足的得意,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孩在向同伴炫耀他新得的玩具。 “嘉州气候温和,即使是寒冬腊月,对于修士而言也不算太冷吧?”秦琢有些好奇地看着满箱的小金炉,哑然失笑。 古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你也知道的,雪芽宫修习的心法寒气极重,虽然怒涛先生帮忙改善了心法,但一到冬天,内子依然手脚冰凉……” 哦,原来是给雪芽宫的宫主买的,秦琢恍然大悟。 “你们感情真好啊。”他真心实意地感叹。 “只是今年我要来北海,倒是让我先享受了。”古钧开了个玩笑,强行把一个金炉塞进了他手中,“昆玉也来暖暖吧,你在外面走了这么些天,一定冻坏了。” 一拿到手,秦琢就感觉到从小金炉表面传来的暖意,这小玩意儿不是烧炭的,炉身内部雕刻了很多火属阵法,还用其他阵法把灵力维持在了一个持续发热又不会爆炸或燃烧的状态。 他把小金炉翻过来,果不其然地看到底部的凹槽里嵌了一块灵石。 秦琢喃喃道:“这东西给我也挺浪费的啊……” 古钧已经放松了全身,向后靠坐着,闻言下意识地回应道:“浪费就浪费呗。” 秦琢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钻出了车厢,没一会儿又回到了原位,用一种轻松平淡的口吻说道:“我借给驾车的师傅了——他看起来才是真的要冻坏了。” 虽然这是古钧的东西,但古钧都说了这是送给他的,怎么处置都是他的事,并且他只是出借而非赠送,倒不至于惹人生厌。 古钧挑了挑眉:“好,这下就不浪费了。” ………………………… “关于烛阴宴,你知道多少?” 秦琢坐在周负旁边,一边仔细摸索着手里的铜灯,一边向周负打听有关烛阴宴的事。 与古钧同行,他不敢把铜灯随意拿出来看,只好等夜里入梦后,到周负这里来好好检查。 不过任凭秦琢怎么看,除开困住了风尘子这个要素后,这都只是一盏年岁久远的铜灯。 “烛阴宴?”周负的表现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的秦琢如出一辙,他懵懂地看着秦琢的侧脸,“这是……什么东西?” 秦琢把铜灯放在面前的地面上,转头望向他:“你也不知道?” 周负回忆半晌,脸上逐渐浮现出羞愧之色,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没事,不知道是正常的,烛阴宴在钟山脚下举办,参与者都是妖魔与异兽,而且它的兴起也就是这几百年的事,你没听说过再正常不过了。”秦琢安慰他,还抬手摸了摸他有些刺挠的头发丝。 第100章 周负用脑袋在温暖柔软的掌心里蹭了蹭,红着脸小声道:“那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到阿琢的吗?” 秦琢忍俊不禁道:“那你不妨跟我讲讲烛九阴吧。” “好!”周负开心地应了一声,随即挺直了身板,正襟危坐。 “《楚辞·天问》云:‘日安不到,烛龙何照?’又有东汉《楚辞章句》注:‘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这几段文字,阿琢应该都看过了吧?” 秦琢颔首,这些记载与山海经有些出入,虽然它们同样古老,但到底要晚于山海经,孰对孰错,只有周负能告诉他了。 周负道:“都没有错,烛九阴既是钟山的山神,亦是烛照九幽之龙!” 秦琢并不惊讶,只用眼神示意周负继续说。 “烛九阴也叫烛龙,或者说,烛龙就是他的本名,而烛九阴和烛阴都是大家对这位神灵的尊称。” “他做过章尾山的山神,也做过钟山的山神,最终成为了镇压九幽的神灵。” 秦琢疑道:“九幽?” 周负点点头:“不错,那是一个无光无亮、阴阳混乱的地方,秩序崩塌,全靠烛九阴以一己之力将九幽支撑起来。” “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火精以照天门中。”秦琢很快联想到了古人对山海经的注释,“天,不足西北……” 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急急念道:“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他看了看周负:“九幽,正是共工撞倒不周山后,大道紊乱而形成的区域!” 周负接话道:“而这个区域,就在钟山脚下!” 第79章 当年天柱倾倒,导致钟山大道崩塌,烛龙作为钟山之神,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庇护一方的责任。 他庞大的身躯盘踞在钟山上,口衔火精,化作了烛照九幽之龙。 故,天下生灵尊称其为——烛九阴! 闻言,秦琢微微皱眉:“烛九阴是一名善神,这是可以肯定的,难道烛阴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举办吗?” 从蔚姝的态度来看,这个烛阴宴明显有大问题,但是镇压九幽的烛九阴对此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它的存在。 周负抿了抿嘴唇,观察着秦琢的神色,斟酌了半天才开口道。 “不是的,烛九阴祂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管不了这些?为什么会管不了?秦琢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莫非烛九阴也出事了?” 周负低着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秦琢的表情,然后将目光转向光秃秃的地面,他竭力用平静的声音道:“祂很久以前就死去了。” “死了?祂也死了?!”秦琢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烛九阴会死,“他不是还在镇压九幽吗?九幽尚存,祂怎么会死?!如果烛九阴已死,那这些年撑起九幽的,又是什么存在?” 周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祂就是为镇压九幽而死的。” “什、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何,秦琢忽然打了个寒颤。 周负道:“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祂本身并没有支撑起崩溃的规则的权柄。” 听到这里,秦琢还有什么不明白? 秦琢双拳紧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肉里,瞪大的双目泛起了血丝。 他知道少昊、刑天等人族大能为此世的牺牲,也知道以西王母为代表的诸神对山海界的付出,但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地为这些存在决绝的奉献而震撼与感动。 周负缥缈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继续回荡着:“烛九阴将祂所有的生命之力凝聚为了一支光耀四方的红烛,祂的遗体背负着破碎的秩序与规则,祂的力量滋养着钟山艰难求生的原住民们……” “我不知道他祂有没有彻底死去,但死亡是祂无法回避的结局。” 秦琢心里涌上了淡淡的伤感,但他对烛九阴的牺牲只有敬佩,这种伤感似乎是从周负身上传染的:“周负,你见过烛九阴吗?祂是个怎么样的……怎样的神灵?” 周负下意识地回望过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没有。”他摇了摇头,清晰而肯定地回答道,“我没有见过烛九阴,你也说过了,钟山和昆仑隔得太远了。” 秦琢思索了片刻,慢吞吞地说:“我觉得,我有必要亲眼去瞧一瞧那个所谓的烛阴宴。” 他的眼底倏然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机,这样的神情不会出现在半年前的玄鸟阁主身上,然而如今的他用脱胎换骨来形容都不为过,在修为飞速提升的同时,勇气与责任感也随之增长。 曾经的秦琢遇到这种事情,在权衡利弊之后或许会退缩、会胆怯,但现在的秦琢只想提着曳影剑把作乱者的脑袋削下来! “烛九阴用祂的命庇护着九幽的万千生灵,我不允许任何存在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秦琢轻轻拿起地面上的铜灯,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随后站起了身。 周负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漆黑无辜的双眼失落地看向他:“阿琢又要走了吗?” 秦琢便顺着他的力道,蹲下了身,极其顺手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要修炼啦,过几天有一场硬仗要打,有空了再来陪你。”秦琢轻声细语地哄着他道,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用手指理了理周负坚硬的发丝,“下次来时,我帮你打理一下头发吧,你看,都弄成什么样了!” 可是他的头发天生就这样呀…… 周负本想开口告诉他,但转念一想,若是阿琢知道了,说不定就不会帮自己打理头发了,那岂不是白白错失了和阿琢亲近的机会?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坦诚相待,不想瞒着阿琢…… 周负因此纠结不已,又急又恼,手里还紧紧攥着秦琢的衣摆,一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秦琢以为他不好意思了,顿时哑然失笑,拍了拍周负的手,示意他放开。 周负松了手,但一双眼睛还是恋恋不舍地在秦琢的脸庞上流连着。 “那么,不周君,在下先告辞了,我们下次再见吧?”他带着调侃的语气笑着道别,捧着毫无神异之处的铜灯,转身走下帝台。 ………………………… 秦琢在一家客栈中醒来。 这家客栈开在山坳里,显然是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黑店,秦琢原本想着要么干脆不睡了,要么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晚上,但又想到驾车的那位师傅只是普通人,他需要休息,便同古钧商量,在这家黑店里歇息一夜。 好在那个贼眉鼠眼的店主很识相,看出秦琢和古钧都不是他惹得起的人,因此休息得还算安稳。 秦琢从简陋的床铺上翻身坐起,第一反应是去检查布置在房间门口和窗户的防护法阵有没有被别人动过的痕迹。 借着北风砸在窗板上哐哐的巨大声响,秦琢起身披衣,悄无声息地从乾坤袋中摸出了铜灯。 “风尘子?风尘子!噤声,不要惊动隔壁的人。” 秦琢摩挲着铜灯的侧面,轻声将憋了一整天的风尘子唤了出来。 屋内平地起了一阵夹杂着腐朽气息的微风,秦琢感觉到自己耳畔垂下的头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拨动着,就好像有个小生灵挂在上面荡秋千一样,便知道风尘子从禁锢他一千多年的铜灯里头出来了。 “怎么回事?”风尘子的声音又轻又细,秦琢要全神贯注才能听明白。 秦琢道:“遇到个熟人,你再躲躲。” “嗯,随便你吧,反正我已经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嘻嘻嘻。”风尘子心情颇好,转着圈绕到了他的另一边,“可惜呀,还是离不开这个见鬼的铜灯,那就只能跟着你走喽,昆玉,你喜欢到处玩吗?” 秦琢诚恳道:“不喜欢,我更喜欢安定的生活,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风尘子遗憾无比地“哦”了一声:“这样啊,真是太可惜了……那你认识什么喜欢四海为家的人吗?” “不认识。”秦琢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仙门子弟和蓬莱十一岛的老百姓,筛选一番后,发现能托付铜灯的那是一个都没有。 还是自己随身带着得了。 “好吧。”风尘子顿时蔫吧了,“对了,我言而有信,记载武侯奇门的玉简就藏在铜灯里,你打开看吧。” 秦琢对武侯奇门不感兴趣,但对诸葛亮有种特殊的情感,早年在武侯祠因为读到《出师表》而嚎啕大哭,后来才知晓自己与蜀汉还有这么一段因果在。 如今,这份或许是世上唯一留存的武侯奇门的传承,兜兜转转,竟又到了自己的手中,就不得不让秦琢暗叹一句天意如此了。 秦琢问道:“这盏铜灯可以打开?” 他着实吃了一惊,这盏铜灯虽然拿在手里有点沉,但体量却不算太大,他实在找不到可以放入玉简的空间。 第101章 风尘子骄傲地回答:“当然可以打开!本来这只是一盏普通的铜灯,用来存放玉简的机关是果儿姐姐加上去的!” 秦琢在梦境里研究了半天,也没在铜灯表面找到任何类似机关的部位,他将手中的灯与自己的记忆仔细比对了许久,确信自己并没有记错,梦中模拟出来的铜灯和手中的别无二致。 那这个机关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又该如何开启呢? “昆玉呀,你等一等啊,我这就帮你打开!”风尘子有些兴奋,把秦琢的头发吹得在空中凌乱地狂舞。 秦琢被自己的头发糊了一脸,还没来得及用手拨开,就听到咔咔的清脆声响。 低头一看,铜灯的底座已经弹了出来,上下分离,露出一个夹层。 原来底座是双层的,但做工精良,严丝合缝,光用眼睛根本看不出来,中间还有一个薄薄的空位,整齐地平放着十几片玉简。 秦琢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甚至不需要看,不需要碰,只凭失去铜灯底座阻隔后流露出的几丝气息,就知道了这些玉简是什么东西。 山海玉书! 还是十几片! 他怔怔地盯着铜灯的底部,被这份天大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一时没法回神。 风尘子这个缺心眼儿的完全没看出秦琢的异常,自顾自地在他耳边继续絮絮叨叨:“果儿姐姐可聪明了,她把开关设置在了内部,只有我能在不伤害铜灯的情况下把开启机关!” 秦琢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冷静:“风尘子。” “咋啦?” “你确定诸葛果藏在铜灯里的玉简,是有关武侯奇门的吗?” “不然呢?”风尘子莫名其妙。 “你自己看过吗?”秦琢不依不饶。 风尘子有些不耐烦了:“我看这东西干嘛呀?我又学不会……反正果儿姐姐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如果你学不会那一定是因为悟性不够!跟果儿姐姐没有关系!” 他说话间,秦琢已经把那些玉简一个不落地取了出来,在桌面上排好,指尖一弹亮起一点柔和的荧光,就着微光仔细辨认起了玉书碎片上的字迹。 “嗯?”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疑惑的气音。 这些玉简上的内容别说和诸葛亮了,和法术都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记载了几座山的位置,而且这些山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的方位都和日月相关。 譬如“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或者是“大荒之中,有龙山,日月所入”。 共十三片玉简,记载了十三座大山,日月之出有七,日月所入有五,日月所出入有一。 一下子拿到了十三片玉书碎片,秦琢触摸时就能感受到其中充盈的力量,但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风尘子……你确定这些玉简就是诸葛果藏进铜灯里的那些吗?”秦琢的眼睛都有些发直。 风尘子急了:“是呀,就是这些呀!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啊!” “你说话小声一点!”秦琢面色严肃地沉吟片刻,又说,“你能把诸葛果当时的话复述一遍吗?” 风尘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重复道:“果儿姐姐说,只要有人能看懂这些玉简,就能领会到奇门的奥妙所在。” “等等?奇门?”秦琢抓住了一丝不协调之处。 “咦?有问题吗?” 秦琢跟他咬文嚼字道:“你确定是她说的只是‘奇门’?而不是‘武侯奇门’?” “我绝对不会记错果儿姐姐的话的!”风尘子气鼓鼓道,转而又有些疑惑,“果儿姐姐说的奇门,当然只会指武侯奇门啊,你纠结这个干什么?” 秦琢不说话了,玉书碎片出现在这里,他必须仔细思考每一个细节。 奇门的创始人为九天玄女,黄帝、风后、姜太公,都是个中高手,或许诸葛果所说的奇门,并不是指武侯奇门。 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晦涩的秘术! 第80章 但是,在术法一道上,古老、晦涩并不能于强大、实用等同,后来者代代改良精进,剔除冗杂部分,只保留下最精华的核心。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如果能参透最古老的奇门之术,便能触类旁通,武侯奇门也将不在话下。 秦琢将十三片玉简收拢在了一处,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烂熟于心,或许正如风尘子所说,他的悟性不足,看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些山和奇门秘术有什么关系。 轻吐了一口气,他又拿着玉简,心里犯起了难。 既然决定了要去一趟烛阴宴,他又该怎么伪装成大妖混进去呢? 风尘子还在他耳边活力十足地吵吵嚷嚷:“你这就看不懂了?你自己不够聪明可不能怪我啊,我已经把传承给你了,我很信守承诺的!” “风尘子。”秦琢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算是一方大妖吗?” “大妖?嗯,大妖……”风尘子犹豫不决地嘀咕着,“我不知道呀,我又不会打架……不过我之前受困的哪个鬼地方还真没有妖魔敢过来呢!” 秦琢眼睛一亮,急切追问:“如果你不说话的话,会被发现吗?” “啊?我不知道啊!”风尘子登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没见过特别强的人,哦,特别强的妖魔异兽也没见过,不过我想,他们即使能够察觉到我的气息,也猜不到我其实是一缕风吧?” “太好了!”秦琢眯着双眼笑起来,乐呵呵地把玉简贴身藏好,和承载着西王母真灵的那块玉书碎片放在了一起。 风尘子疑惑:“什么太好了?” 秦琢依然笑眯眯的:“过两天呢,我要去参加一个宴会,你应该还没有参加过宴会吧?” “宴、会……”风尘子试着念了念这个词,惊奇不已,“宴会是什么?” 这下轮到秦琢惊讶了:“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果儿姐姐没有告诉我,那这一定是我不该知道的东西!”风尘子有些恼了。 又是果儿姐姐,这个风尘子,他到底有多喜欢和依赖诸葛果啊? 烛阴宴还需要风尘子出力,秦琢得先把他安抚好才行。 于是他说:“这不是你不该知道的东西,而是诸葛果想让你通过自学来了解,可惜眼下的情况不适合让你自学,那就让我为你解答,好不好?” 风尘子想了想,哼了一声:“昆玉,你以为你会比我更了解果儿姐姐吗?” “我不了解,所以这只是一个猜测罢了。”秦琢好脾气地同他掰扯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不定你就是太亲近你的果儿姐姐了,才会不如我这个完全不认识诸葛果的人看得透彻。” “好、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点道理——只有一点哦!”风尘子还是絮絮叨叨很不服气的样子,但总算愿意听秦琢继续讲下去了。 “宴会呢,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交谈宴饮,较之平常的吃喝闲聊,它更加隆重正式,你没有参加过宴会吧?”秦琢认真而循序渐进地引导着风尘子的思路。 风尘子回忆了一会儿:“并没有呢,你要带我去吗?” 上钩了! 秦琢也没想到风尘子那么主动,故意作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原本我是想带你去的啊,可是有其他人与我同行,他只邀请了我,如果我带上你,恐怕会惹他不高兴的,但这次机会又实在难得……” “带我去、带我去!”还没等秦琢胡说八道完,风尘子就激动地往他身上扑去,“我就待在你身边,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的!昆玉,求你了!” 猝不及防被寒风撞了个满怀,冰冷的气流直接从领口、袖口灌进去,冻得秦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吸了吸鼻子,他赶紧裹紧了衣物。 风尘子是一缕风,一缕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风,但他早已生出了灵智,即使没有刻意修行,日积月累的法力已然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因此,秦琢这名炼精化气后期的修士,也被这股风吹了个透心凉。 “别往我身上来。”他不满地用灵力隔开风尘子的本体,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可以带你去参加宴会,但你必须一直待在我的身边,绝对不能发出半点声音,明白吗?” “嗯嗯!”风尘子很是兴奋。 秦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来,风尘子不会掩藏自己的气息,光从感知来看,分明就是一只炼气化神期的大妖,但旁人看不到风,就会误以为这股气息的来源是秦琢! 只要带着风尘子,秦琢根本无需更多伪装,就能混进烛阴宴了! 至于这些山海玉书碎片嘛……算了,晚些时候再问问周负吧。 ………………………… 天亮后,他们冒着风雪继续赶路,钟山就在北海边上,古钧说自己认路,秦琢就放心大胆地跟着他走。 当古钧问起秦琢是否想到伪装之法时,秦琢一本正经地用忽然想起师尊教过的一种秘术糊弄了过去。 第102章 见他不愿细说,古钧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反正无论秦琢用了什么手段,能悄悄混进烛阴宴就好。 过了两日,他们给足了车夫酬劳,下车步行向北。 虽然古钧身上还有旧伤,但速度也不必健步如飞的秦琢慢,两人又没什么交流地默默走了大半天,钟山终于遥遥在望。 “那就是……钟山?”秦琢用手遮挡着眼前飞舞的雪粒,不断向远处眺望着。 “呼……呵……”古钧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了小金炉,“我记得就是这里,嗯,不会走错的。” 从此处向北看去,钟山只有一抹幽深的剪影,被漫天的大雪模糊了色彩,除了周围无光无日,和普通的山脉没什么两样。 “钟山有特殊的大道规则,太阳照不进去,山中唯一的光源是烛九阴的眼睛。”古钧的声音自秦琢身后响起。 秦琢回头,紧紧地盯着古钧的面庞,眼神晦涩不明。 “……看我干嘛,不相信啊?”古钧笑道,“我收集了很多有关烛阴宴的资料,当然也包括钟山和烛九阴。” 听了这番话,秦琢一言不发,只是把头扭了回去,攥紧了双拳。 “我们来得刚刚好,离烛阴宴开始只剩下不到一日的时间,要不就先过去?”古钧征询他的意见。 秦琢点了点头,率先身形一纵,向钟山飞奔而去。 “哎!你急什么呀,等等我!” 越接近钟山,纷纷扬扬的雪花就越小,直到山脚下,几乎已经化作了白茫茫的雾气。 秦琢提高了警惕,放缓脚步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向前摸索,同时给风尘子打了个不引人注意的暗号。那缕清风悄悄溜了出来,萦绕在秦琢的周身,形成了一道完全掩盖住秦琢本身气息的墙。 古钧紧随其后,他已经把【忘形骸】戴在了脸上,面具一贴上皮肤就融化了,渐渐隐没,等面具完全消失后,脸还是那张脸,气息却俨然是另一个存在了。 秦琢敏锐地回过头,只看到古钧冲着他无辜地微笑着,额角渗出一滴冷汗。 在戴上面具之后,古钧身上的气息实在太黑暗、太混乱,让秦琢控制不住地毛骨悚然。 嘶,饕餮和梼杌都没他这么邪呢。 若不是古钧天赋异禀,那就是他真的见过这种气息的大妖魔。 “怎么了?看着我干啥?”古钧摸了摸鼻子,不明所以地问他。 秦琢僵硬着身子,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回身:“……没事。” 他没事,不代表古钧也没事。 古钧立即感知到了他身上气息的变化,便热情洋溢地贴了上来:“哇,你们秦家不愧是传承千年的仙门世家,这个秘术也太神奇了吧?” “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罢了。”秦琢连忙谦虚道。 两人说话间,雾气主动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泥泞曲折的小路来,路面上散落着凌乱的脚印,大半属于各种动物,小部分属于人。 ——看起来属于人。 “烛阴宴只要到场都算宾客,当然前提是你得归属妖魔之流,我们直接往里走就可以了。”古钧告诉他说。 周围很安静,风雪渐息,温度却越来越低,秦琢气血鼓荡,驱逐了寒冷,走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穿过一道由法力构成的结界,两人便进入了九幽之地。 九幽的天地是颠倒的,秦琢对比着天空的方向,才发现自己是横着走进来的,而古钧在穿过结界的一瞬间倒转了过来,赶紧跳到了另一块平地上,才摆脱了那种窘迫的局面。 这里只是九幽荒凉的一角,遍地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有尖利的也有光滑的,庞大如巨兽,微小如砂砾。 石块上攀附着形状像是珊瑚一般的东西,但颜色并不艳丽,以灰褐为主,质感也是毛茸茸的。 古钧不假思索,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去,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秦琢愣了一下,然后也迈开了双腿跟了上去。 越往前走,脚下的石块就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深渊,像是一张异兽的巨口,吞噬掉所有误入其中的存在,秦琢试着往下丢了一块小石头,半天没听到落地的声响。 路的尽头是一座宫殿,用大块的石料堆砌而成,制式古朴,装饰考究,但墙壁上布满了裂缝和灰尘,似乎已经废弃很久了。 秦琢心底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这就是烛阴宴举办的地方吗?” 古钧点了点头。 “举行宴会……都不打扫一下场地吗?”秦琢看得直皱眉,“就算不修复裂痕,也该清理一下堆积的灰尘啊。” 古钧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向那座宫殿走去。 宫殿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妖魔鬼怪,能完全化作人形的很少,外貌上大多还保留了一些属于妖怪的特征,还有许多拥有智慧的山海异兽,与妖类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拨人马。 秦琢扫视一圈,以他的经验来看,此地的妖族多是山水灵气催生出的精怪,没有出身自青丘狐妖那种传承久远的大妖世家的。 古钧悄悄在他耳边说:“来这里的路不止一条,宴会还没有开始,他们都在等鲲鹏一族来人,到时候这扇大门才会开启。” 秦琢盯着表面坑坑洼洼的石门,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和古钧伪装的对象是妖族,自然自觉地站到了妖族的队伍中,众妖纷纷投来畏惧的目光,给他们让出了一大片空地。 在众妖的眼里,这两位可是完全化形的大妖魔!掐死自己就跟宰鸡似的! 不过也不是所有妖族都怕他们,有个穿着黑白相间的短衣的青年把脸凑到秦琢身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的人形已经很完备了,只剩下双眼还是蛇类冰冷的竖瞳。 “嘿,新来的?” 秦琢下意识地看了古钧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便诚实地微微颔首。 “我叫虹陀,你叫什么名字?”这个青年表现出了与外表不符的自来熟。 秦琢道:“昆玉。” “昆玉?”虹陀问了他具体是哪两个字,随后诧异地看着他,“你不会是玉石化生的吧?肯定是吧,你的人形看着就非常像一块美玉呢!” 秦琢从善如流:“对。” “我也是第一次来呢,待会儿一起进去吧,也好有个照应。”虹陀压低声音说。 第81章 “不必你操心,他是和我一起来的。” 秦琢尚未来得及拒绝这个自来熟的大妖,就有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嗓音娇软柔媚,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是个女子,不是古钧! 谁?! 秦琢猛地回过头,与此同时,右手已经握住了藏在袖中的曳影剑,谁料撞入视线的却是一张令他意想不到的熟悉面孔。 “苏护卫?”秦琢不由愣神。 苏颦?她不是长定公主的亲卫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 秦琢的目光停滞在了苏颦身后摇晃的狐尾上,那条火红的尾巴毛发顺滑,自如地游动着推开了九幽深处的雾气。 ……这条真实的狐狸尾巴又是什么情况?! 苏颦先向他递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身姿婀娜地迈着小步踱到虹陀的面前,纤细的指尖点点他整齐的衣领,她染过蔻丹的指甲在黑与白的衬托下,显得分外艳丽。 虹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喂,涂山颦你几个意思?我还什么都没干呢,你这么紧张干嘛!” 苏颦似笑非笑,又往前走了半步:“要是我再晚来一步呢?” “我又不会平白无故地害人,你与其防着我,还不如防着那帮妖魔鬼怪呢!”虹陀对她怒目而视,“我警告你,我怎么说也是神灵的后代,我不怕你!” “神灵的后代?你是说你被北方海神做成装饰品的先祖吗?”苏颦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海神禺强统治着北海,传闻他人面鸟身,两耳各悬一条青蛇,脚踏两条青蛇。 虹陀气得脸色涨红,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昆玉,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古钧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戏,此时才凑了过来:“这不是苏护卫嘛?你也来参加烛阴宴吗?” 苏颦刚想与秦琢说话,就被这人打断,不满地瞪着他问:“这不是峨眉盟书剑派的古钧古衡石掌门吗?您也来了呀?” 古钧用折扇点了点手心,从容不迫地笑道:“一些私事。” 苏颦冷笑一声:“那可真巧,我也是私事。” 言罢,便不再理会他,而是一把拽住秦琢的袖子,拉着他穿过了众妖,来到了一个小角落里。 见状古钧微微一笑,识趣地没有跟上去。 秦琢连忙问:“苏护卫怎么会在这里?你认识刚刚那个叫虹陀的大妖?” “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何要来九幽,不知道这里很危险的吗?”苏颦用责备的眼神盯着他,“咦?你的气息隐藏得挺不错啊,比古钧好多了。” 第103章 秦琢有点心虚地笑了笑,毕竟古钧是用灵器【忘形骸】伪装的,而他身上的气息真的来自风尘子那位绝世大妖。 苏颦的面容严肃起来:“烛阴宴应该快开始了,我也长话短说。如你所见,我的另一个名字是涂山颦,苏是我母亲的姓,而我的父亲是一只来自青丘国的九尾天狐,我从父亲身上继承了狐妖的血脉,但并不是九尾,不算天狐之属。” 秦琢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长定公主知道此事吗?”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你别打岔!”苏颦给了他一记眼刀,“那个虹陀我确实认识,那家伙的原形是一条海蛇,不知是犯了癔症还是怎么回事,总是自称神灵后裔……他心肠不坏,但你可别给他好脸色,那条蛇最擅长蹬鼻子上脸了!” “我虽然也算半个涂山氏族,但和青丘一直没有太多联系,然而就在前几日,青丘突然以女娇老祖的名义给我下了一个命令。” 涂山女娇,乃是世间第一只九尾狐,也是大禹的妻子、夏启的母亲。 据说《涂山歌》“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就是用来赞扬女娇的贤德与美貌的。 大禹和夏启都已经逝去数千载,但这位美丽的九尾狐还在青丘守望。 说到这里,苏颦的面色愈发凝重了,她深深地吸气,勉强平复好了心情才继续往下说道。 “青丘要求我参加这场烛阴宴,探查这场宴会有无可疑之处,尤其是鲲鹏一族的动向!” 苏颦拍了拍秦琢的肩:“只是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在这里碰上你。” 秦琢也没想到他会在九幽碰到苏颦,不过苏颦也是与他一起闯过少昊之国的交情,即使她有一半的妖族血脉,也比那不知安了什么心思的古钧可信多了。 “我也是来找鲲鹏一族的。”秦琢的目的比古钧和苏颦都要简单明确,“我想前往天池一趟,但昆仑山已成禁地,只有鲲鹏能够到达。” 苏颦诧异道:“你去天池干什么?昆仑可是禁地,你活得好端端的,有必要这么冒险吗?” “当然有。”秦琢声音低沉,正色道,“我不但要去天池,还要去找帝之苗圃,你还记得万象洞的大师姐、那位邵唐道长吗?其人道心坚定、天资卓绝,本该前途无量,却因我之故卷入了常羊山的变故中,经脉俱损……我理应还她一个未来。” “你这人啊……哎。”苏颦的双眼中浮现出几分动容,她又拍了拍秦琢的肩膀,“那么就祝你好运吧,嗯,当然也祝我自己好运。” 秦琢轻笑了几声,心中的郁结在这番坦诚的交谈中散去了一些。 随后他们又回到古钧的旁边,苏颦看古钧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始终没有给这位书剑派掌门好脸色。 古钧用询问的目光望向了秦琢,都被秦琢有意无意地无视了,他在脑中整理着苏颦透露出来的信息,微微合着眼睛,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入定般的状态。 当初进入少昊之国时,秦琢的心里就留下了一个疑问。 少昊之国的入口布置了图腾禁忌,按照周负的说法,时至今日,即使是白帝少昊的血脉后裔,也会因血脉关系太浅而无法避开图腾禁忌才对。 传闻嬴秦便是源自少昊帝,秦思悯是始皇帝的后代,然而年代太过久远,她也被图腾禁忌所阻,但苏颦的气息却能使图腾亮起。 即使只有一瞬,那个图腾也确实是为苏颦亮起了。 如今,秦琢终于得到了答案。 因为苏颦有涂山血脉啊! 涂山氏九尾天狐寿命悠长,传至今日可能还不到十代,在涂山之盟后,在大禹和女娇的努力下,青丘狐族与人类形成同盟,因此涂山血脉也不会被禁忌所阻。 但苏颦毕竟还有一半的人族血脉,所以白帝的图腾最终拒绝了她。 “来了!”古钧突然低声提醒道。 众妖骚动了起来,各处爆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秦琢终于回过了神,抬头顺着古钧的目光方向望去。 一名相貌方正的中年人昂首阔步而来,上身穿着一件敞领无袖束腰衣,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偾张,大臂部分还隐约留有刺青的痕迹。 再一打量就能发现,那些图案分明是一些深青色的鱼鳞。 “这就是鲲鹏吗?看着不怎么强啊。”苏颦悄悄跟秦琢咬耳朵道,“你看他,化形都不完全呢。” 秦琢思索道:“万一人家就喜欢露出鱼鳞呢?也不是所有妖魔异兽的追求都是变成人呀?” 那中年人走得很快,两三步就走到了宫殿之前,众妖互相推搡着,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空旷的道路。 中年人满意地微微一笑,似乎在赞扬这群野妖的识趣,他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踱至宫殿的石门前,先是用手掌轻轻在门上一摸,抹下一层灰来。 他皱了皱眉,随手将灰尘拍干净,随即转过身,面向众妖。 中年人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在秦琢三人处停顿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疑惑和忌惮,又在看到虹陀时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眼。 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这蛇妖一阵,没看出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虹陀依然嬉皮笑脸的,似乎完全没有被特别关注了的自觉,来自鲲鹏族的中年人移开了视线,也错过了虹陀眼底一闪而逝的冷光。 中年人确认其中没有混着人族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好,很好。” 他温和地看着秦琢三人:“我在这次烛阴宴中看到了很多新面孔啊,不知道这几位分别是由谁介绍过来的呢?” 秦琢愣了一下,参加烛阴宴还需要介绍者?古钧没跟他说啊? 糟糕,不会在这里就暴露了吧? 苏颦很坦然:“您就是鲲鹏一族的北冥凌老先生吧?按辈分我该称您为世伯。我叫涂山颦,是奉女娇老祖之命前来赴宴的。” 名叫北冥凌的中年人怔了怔,随即面露敬色:“原来是涂山氏的子弟,不知女娇大人向来可好?” 苏颦心下道我都没见过女娇老祖,怎么知道她好不好。 表面上笑得很礼貌:“还是老样子嘛。” 北冥凌随口寒暄了一句,又转向一旁悠然摇着扇子的古钧:“那么这位呢?” 秦琢也看向他,古钧这么冷静,应是早有准备了,自己只需闭上嘴,等着古钧应付过去就好。 古钧从容地笑了起来,向北冥凌点头致意:“见过北冥凌前辈,我是神鸟帝江介绍过来的,这里还有帝江的一片羽毛为证。”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片色泽鲜红的羽毛,高高举起,仿佛举着一簇火苗。 周围的妖魔异兽脸色一变,急忙退开了一大段距离,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一片羽毛,有些弱小的妖族已经瑟瑟发抖地趴在地面上,起都起不来了。 帝江是一只黄色口袋状的神鸟,全身火红,长有六只翅膀和四条腿,整体形象模糊,难以辨认面容,但擅长歌唱和舞蹈。 因为其面容模糊的特征,世人总将祂与四凶之一的混沌混为一谈,但他们其实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帝江啊……”北冥凌眼睛猛地一亮,“不知阁下是……” 古钧拱了拱手,轻飘飘地敷衍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北冥凌不再多说什么,紧接着看向秦琢。 “那,这位呢?” 秦琢的额头上冷汗直冒,他强自镇定地指了指古钧:“我和他一起来的。” “哦,是吗?”北冥凌双眼一眯,“那么信物呢?” 秦琢知道他指的是神鸟帝江的羽毛,但他现在上哪儿找去! 于是他淡淡地冷哼了一声,表情中透露出了些许倨傲:“麻烦!我和他是一起来的,当然只需要一件信物即可。” 北冥凌的双眸顿时一厉,一股冲天的气势自他身上迸发,脚下的石块被磅礴的灵力激得震荡了起来,刺耳的尖啸声自九幽深处传出。 “……也就是说,你身上没有信物。”北冥凌双臂上的筋肉块块隆起,青筋突起宛如游龙。 他的身后渐渐浮现出了一道庞大的鲲鹏虚影,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其中酝酿。 秦琢心里慌张,表面上却毫不畏惧地与北冥凌对视着。 虹陀突然出声道:“每位介绍者每次只能介绍一位参与烛阴宴,即使是北方海神,这次介绍了我来,也不能介绍别人了,但帝江从未亲自赴宴,或许真的是疏忽了吧。” 他不顾北冥凌越来越凶狠的目光,笑着对秦琢说:“不过规矩还是不能坏的,要不昆玉这次就先回去,等下一次再来?” 第82章 现场的气氛几乎凝固了,无数目光戳在秦琢身上,几乎要把他刺穿。 古钧依然没说话,他一动不动,既不立即远离秦琢明哲保身,也不出面解释维护到底。 苏颦担忧地望向秦琢,上前一步,用半边身子挡住了他。 第104章 无形的威压像是一座大山,自上而下压在秦琢的肩头,令他呼吸一滞,不得不运起灵力与之对抗,同时心里愈发焦急惊慌。 这种程度的灵力……起码是炼神还虚初期的大能!和他家主一个层次的存在! 轰—— 灵力的爆鸣自北冥凌身侧响起,抬眉便是形同实质的灵力之刃。 秦琢按捺着自己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竭力控制着面部肌肉,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表情。 会死会死会死! 他的脑中回荡着尖锐的叫喊,北冥凌真的会杀了他!他和苏颦古钧一起上也未必能与之对抗! 狂风不知从何处来,吹得秦琢双袖鼓鼓囊囊的,形成一堵固若金汤的高墙,无声无息地帮他卸去了几分北冥凌散发的威压。 是风尘子出手了! 风尘子……对,还有风尘子在,他不是毫无胜算! 北冥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秦琢等人,声音中充满了冷漠:“规矩就是规矩,既然拿不出信物,那就是擅闯者了?” “等等……”虹陀皱眉,高声大喊试图制止他。 但他的高呼完全被北冥凌雷鸣般的吼声掩盖了,杀意自鲲鹏的双目迸发,席卷了整片宫殿前的空地。 “擅闯者,杀,无赦!” 随着这声怒喝重重砸落,秦琢的五脏六腑都被震荡得隐隐作痛,身前的风墙被生生吼散,他脚下一沉,只好倒退半步来稳住身形。 “昆玉!” 苏颦回身欲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挥袖阻止。 “逞什么强呢!”苏颦的语气不甚客气,却蕴含着深重的担忧,她压低嗓音快速说道,“一会儿我会拦住北冥凌,你离开九幽,要快!不用管我,他不敢惹上青丘的。” 秦琢张口欲答,却忽觉体内原本运转自如的灵力被一股异力催动着,疯狂逆行了起来! 更要命的是,逆行的灵力只是一小部分,却与正常流转的灵力在经脉中相撞,如同两只狂奔的猛兽狠狠撞在了一起,毁灭破坏的力量顿时横扫一切! 秦琢的面色霎时一白,立即凝神屏息,与那股异力争夺起了灵力的控制权。 发现秦琢原本强盛的气息一下子萎靡了下去,苏颦手忙脚乱地冲上前,整个人不知所措,看上去比秦琢本人还要慌乱。 古钧见此,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将左手伸入了袖子里,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却迟迟不肯拿出。 再等等,看看他的极限在哪里,如果仅仅这种程度就承受不住的话…… 古钧抬眸望向北冥凌,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个微笑,弧度完美得像是画上去的,双目不含一丝情感。 “咳……咳嗯……”秦琢垂着双眼,全身都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着,头脑却并没有因此而陷入混沌。 相反,他现在的思维很清晰,不但游刃有余地压制住了那股异力,还将自己如今对烛阴宴的所有认知从近日的记忆里抓出来,一丝一缕地拆开来反复推敲,希望能从中找到破局之法。 海蛇妖虹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双臂一张,拦在秦琢和惊怒交加的苏颦之间。 “虹陀你敢!” “先别碰他!”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苏颦神情紧张,手中更是已经亮起了法术的光。 虹陀急忙解释:“你这朋友是中了鲲鹏一族的秘术!此秘术能以无声的音波扰乱他人灵力运行,你千万不要出手,免得让他的情况更糟!” “我凭什么相信你!”苏颦用更焦急的语气呛了回去,但她的身体很诚实,不再尝试接近秦琢,而是警惕地防范起蠢蠢欲动的众妖。 不少妖兽想在鲲鹏一族的使者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但掂量了一下自己,觉得还是不要惹上青丘狐族为好,于是只用危险的眼神注意着秦琢的动静。 北冥凌则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种种,将众妖兽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带着猫戏老鼠一般的戏谑。 哼,区区一个不知哪儿来的野妖…… 突然,下方的秦琢抬起了头,身形挺拔,双眸亮得惊人。 “不愧是鲲鹏一族。”他的低语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中,还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讥讽和轻蔑。 苏颦忍不住瞪大了双眼,开始怀疑鲲鹏一族的秘法是不是会伤脑子。 接二连三的惊吓几乎让她崩溃了,秦琢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更是令她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是鲲鹏!海神禺强座下、称霸北海的鲲鹏! 秦琢的面色依旧惨白,气机渺弱,神态中却带上了苏颦从未见过的傲然,不骄不狂,只是由一股凛然正气支撑起的傲。 北冥凌眸光一凝,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大胆!你是什么货色,胆敢对鲲鹏使者如此不敬!”一个化形完全的大妖像是找到了表现的机会,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别说你是擅闯者了,就算你有信物,说出这种话来也别想保住你那脑袋!” 可话音刚落,就被一道夺目的虹光刺穿了上臂——若非这大妖躲得快,这道光本该刺穿他的胸口的。 射出虹光的苏颦轻描淡写地甩了甩手,身后的尾巴膨胀成一朵红云,就如同熊熊燃起的燎原之火。 她的眼睛泛着不详的碧色,嘴角狰狞地裂开,獠牙在猩红的唇舌间若隐若现:“退下!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把那大妖吓得六神无主仓皇逃窜后,苏颦冷冷地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停在了神色晦暗的北冥凌身上。 “昆玉是我的朋友,也是青丘狐族的朋友,今日我涂山颦在此,看谁想与我涂山氏族为敌!” 见状,秦琢感激地看了苏颦一眼。虽然苏颦是长定公主的亲卫,而他与东方介之间还有一笔糊涂账没能算清,但苏颦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北冥凌啪啪地鼓起了掌,一时四下皆静,只有他的掌声在九幽深处回荡。 “好一个青丘,好一个涂山颦!”北冥凌感慨道,“我本不该干涉小辈的交友,只是你年纪尚小,若是被心怀不轨的歹人欺骗,让我如何同女娇大人交代?” 一上来就拿辈分压人,明里暗里地把秦琢打为歹人,苏颦心中震怒,古钧和虹陀也面色难看。 反倒是秦琢显得轻松无比,像是完全没有听出北冥凌的言下之意。 “我承认,我确实有浑水摸鱼的企图。”秦琢坦荡地点头道。 北冥凌嘴角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意,却听他忽的话锋一转:“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是一个擅闯者。” “哦?”北冥凌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信物呢?” 秦琢将手伸入了袖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抽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袖口,随后,他们看见了一道光。 不是苏颦打出的那道法术虹光,而是比之更耀眼更璀璨的一泓清光,霎时照亮了此方天地! 嗡—— 一声剑鸣震慑四方,一抹剑光冲天彻地! 秦琢拔剑前指,曳影剑上仿佛凝聚了无数妖魔的哀嚎,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与战意,他的身影仿佛与当年斩妖除魔的禹王合为了一体。 “曳影剑在此!我名昆玉,奉淮河水神无支祁之托,前来赴宴!” 禹王神兵曳影剑!淮河水神无支祁! 此言一出,别说北冥凌和其他妖兽了,连古钧苏颦都当场陷入了呆滞。 “笑话!” 北冥凌立即反应了过来,面色一黑厉声斥责道。 “淮河水神早在数千年前就已被禹王封印,何来受托之说!信口雌黄的宵小,我今日就是恶了青丘狐族,也定要让你永留九幽!” 秦琢也不甘示弱:“你既然知晓水君是被禹王所封印,就该知道镇压水君的正是我手中的这把曳影剑!” 他冷眼横扫,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妖兽都不禁打着哆嗦齐齐后退了一步。 曳影剑受九幽和妖气的双重影响,仿佛回到了昔日那段随大禹征战四方的时光中,势不可挡的煞气自剑刃上升腾,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肉跳。 这股刻在血脉里的气息太令人胆寒了,聚集在此地的妖兽哪个敢说自己种族的先祖没有被这把剑斩过? 无人敢怀疑曳影剑的真假,亦无人敢质疑秦琢身份的虚实。 “水君的力量正在复苏,假以时日,必会重归尘世!”秦琢没有说他是如何得到曳影剑的,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上方的北冥凌。 这下轮到北冥凌狂冒冷汗了。 和青丘狐族不同,涂山女娇不问世事,真实的影响力早已不如当年,因此北冥凌身为鲲鹏,面对涂山氏只需保持尊敬即可。 但秦琢代表的是无支祁。 那个嚣张狂暴到不可一世的淮河水神无支祁! 当年连禹王都束手无策的无支祁! 只是北冥凌还想硬撑,淮河水神沉寂了那么多年,不少人推测祂其实已经在封印的消磨下彻地死去了,或许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只是运气好,得到了曳影剑…… 第105章 “胡说八道!淮河水神性子孤傲,疏懒交际,怎么可能派人来参与烛阴宴这种应酬?”他竭尽全力板着面孔,一字一顿地指出不合理之处。 谁知秦琢轻笑道:“这就要问北方海神禺强大人了啊……” “够了,闭嘴!” 北冥凌像是被戳到痛处似的,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他双眼喷火,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却忌惮地看着下首风度翩翩的秦琢,不敢轻举妄动。 秦琢见他这幅模样,笑意更深了几分。 猜对了,淮河水神和北方海神之间很可能有过不小的龃龉,轩辕剑的丢失恰好在黄河夺淮时期,又同时牵扯到禺强座下的鲲鹏与鲛人两族,说无支祁和禺强没过节,黑石子都不会信! 虹陀怔愣过后,也马上开口帮腔了:“昆玉说的对,禺强大人都能派我来,淮河水神为什么不能派他来?” 他的嗓音吸引了北冥凌的注意,被秦琢堵得满腔火气无处发泄的鲲鹏死死地瞪着这条不识好歹的海蛇,五官都有点扭曲了。 北冥凌咬牙切齿地冷声道:“信、物。” 虹陀一摊手:“哎呀呀,都说了我是你的顶头上司禺强大人派来的,神灵还需要给我信物吗?” “你!” 就在北冥凌即将发作的当下,虹陀突然气息一变,身上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强大的压迫感如阴云般径直向北冥凌笼罩而去。 这个感觉有点熟悉,难道是北方海神的真灵?秦琢想。 “神灵的使者不需要信物。”虹陀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容,“独属于神的真灵,不就是最好的凭证吗?” 北冥凌眉头狠狠一皱,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很快松开,笑得春风拂面:“原来是禺强大人的使者,有失远迎啊!” 随后,受了虹陀的提醒,他又将矛头再度转向秦琢。 “水君宁可将曳影剑交予你,也不愿直接留下一道真灵吗?那我就不得不怀疑阁下所言的真实性了。”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直指核心,足以一击致命。 但是秦琢身上,还真有一道来自神的真灵。 第83章 “麻烦死了,还要查什么?一次性说完得了。”秦琢坚持着他作为淮河水神的使者而目空一切的人设,又是皱眉又是冷笑,满脸的不耐烦。 北冥凌沉声道:“只要阁下展露水君的真灵气息,在场便无人再敢为难阁下。” “行了,行了!”秦琢不爽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真灵气息而已,让你们开开眼界吧。” 他的笑容有些诡异:“都给我好好感受一下——淮河水神无支祁的威能!” 狂风乍起,威压宛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地向所有人当头拍来,不少实力弱小的妖兽仿佛被强悍的天敌盯上了,顿时浑身僵硬,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即使是修为高一些的,也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变回原形,匍匐在地上,向秦琢的方向深深地低下头颅。 森寒的冷光自秦琢身上炸开,他眸光冰冷地凝视着北冥凌,身形如山之高,体表隐隐透出了淡蓝的光辉。 煞气! 彻骨的寒意席卷了九幽,曳影剑的剑气被激发,转眼间横扫整片空地,淡淡的血腥气散开,使九幽本就死寂的气机更加瘆人了。 噗通—— 虹陀一屁股坐在地上,见了鬼似的望着这位先前温和恬淡的青年,他的面色比新雪还白,身上的海神真灵早已溃散,被另一位神灵的真灵之威压得抬不起头来。 苏颦和古钧的反应也差不多,但实际上他们俩人和仗义相助的虹陀,乃至随波逐流的妖兽们都不在秦琢针对的范围内,大部分压力都被上方的北冥凌受着了。 “淮河水神之使昆玉,见过北冥凌老先生。”秦琢唇角一勾便是三分讥诮。 但此情此景,让他这番话的嘲讽之意浓到了极致,北冥凌的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却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说鲲鹏一族,只针对北冥凌此人的话,秦琢其实对他没什么意见。 如果自己和他立场相同,恐怕还得夸赞他一句细致入微、敏锐而有急智,但是无支祁和禺强有过节,淮河水神的使者自然不可能对海神的附庸有好脸色。 更何况,秦琢现在扮演的是一位嚣张跋扈、目无下尘的愣头青,和淮河水神的性子相似,还给暗中的敌人留下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性格漏洞。 如果真把秦琢当做一个傲慢轻率的使者来对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古钧惊疑不定地侧目,神情有些许凝重,欲言又止,这确实是真灵的威压,但似乎并不是淮河水神的。 秦琢当然没有淮河水神的真灵,他身上的真灵威压其实是来自西王母的。 刑天给他的玉书碎片里正留存了一缕西王母的真灵,西王母作为昆仑山之主,作为致召万灵、统括真圣的女神,她的实力绝对不在无支祁之下。 可他们都消失得太久了,久到世人早已遗忘他们的气息本应如何。 北冥凌憋屈得扭头,推上了坑坑洼洼的石门,事到如今也不想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直接宣布了烛阴宴的正式开始。 秦琢含笑看向身边的几人,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古钧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绝口不提他坑自己的事儿,只是随意地开口问道:“我们一起进去吧?” “一起进一起进!”虹陀第一个跳了起来,“兄弟你好厉害啊,你看北冥凌那个表情,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噤声!”苏颦直接一拳砸在他肩上,“小心他转头刁难你!” 虹陀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这一拳真带劲儿!话说你不是更擅长法术吗,力气怎么会这么大啊!” “天生的不行吗!还有你是不是太小看涂山血脉了!”苏颦立刻跟他互呛起来,叉腰瞪眼,狐狸尾巴烦躁地晃荡着。 秦琢头疼地出面制止了他们:“好了好了,门已经开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经此一事,他们三人很快熟稔起来,隐隐形成了一个新的小团体,把袖手旁观的古钧排挤在外了。 从头至尾,古钧都只是笑眯眯地摇着折扇,折扇上的墨竹栩栩如生,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门缓缓开启,北冥凌率先走入门中,众妖不断地超前挤去,都想争当第一个上座的。 苏颦毫不犹豫地尾巴一扫,推开周围的小妖兽们,一手拉着秦琢的袖子,一手拽着虹陀的领口,径直走到了大门口。 秦琢匆匆抬头一看,立即被震慑在了当场。 他的瞳孔轻微地颤抖着,额角落下一滴不甚明显的冷汗,嘴唇蠕动了两下,才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烛、烛九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庞大的石柱,外表上高入云端的宫殿显然只有一层,抬起头根本看不出天花板距离地面多远,也只由一根石柱支撑着。 而石柱之上,盘着一条通体鲜红的龙。 准确地说,是一具龙尸。 龙身的鳞片色泽暗沉而不均匀,像是用鲜血粗糙地涂抹上去的,自下而上盘在石柱上,龙尾耷拉在地上,鬃毛凌乱长短不一,还秃了不少地方,很是难看。 烛九阴巨大的人形脑袋在石柱的最上方,面庞朝下低垂着,枯草般的白发从他的耳边倾斜而下,飘飘荡荡地挂在半空中,像是棺椁上披散的素纱,亦或是上吊用的三尺白绫。 秦琢情不自禁地慢慢往前挪动几步,对苏颦和虹陀的惊呼充耳不闻,兀自来到了那颗人头的正下方,动作僵硬地抬起脸来,直勾勾地看向烛九阴的面容。 那是一张灰白的脸,皮肤和五官都有些腐烂了,但仍能看出生前的英俊不凡,眉头紧皱,表情充满了痛苦,更重要的是,他的嘴是张开的。 烛九阴的嘴里似乎没有舌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红色的光,黯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风一吹就会彻底破碎。 秦琢感知到了虚空中灵力的流动,从那团光里一丝一缕又源源不断地涌出,穿过烛九阴的喉咙,透过他的身躯,汇聚在宫殿中的石柱上,又从石柱灌入屋顶和地底,随后向整个九幽蔓延而去。 这点力量太微弱了,微弱到不足以驱散九幽浓厚的死气。 这点力量太顽强了,顽强到在这片绝境里孕育出了新的生机。 “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秦琢终于彻底理解了这句古文。 “烛九阴……”他再次轻叹道,然后转身,脸上的神情略显木然,一步一步走回了同伴的身边。 苏颦似乎不太能理解秦琢表露的异样:“原来那就是烛九阴大神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看上去,好像已经死去很久了呀……” 虹陀一声不吭地望着盘于石柱上人头蛇身的神灵,两眼放空,表情怔愣,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九阴吗,确实死去好多年了。”古钧平淡的声音响起,语气不带丝毫起伏,毫无情感。 第106章 秦琢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古钧耸了耸肩,言简意赅:“历代书剑派掌门的笔记。” 北冥凌站在了石柱的正前方,转身看着骚动的众妖,微微动了动手指,就把急不可耐挤到最前面的几个妖兽给逼退了。 “嚯,这家伙还挺欺软怕硬。”苏颦冷笑道,“昆玉刚刚都跑到底下了,也没见这只鲲鹏有阻拦的意思啊。” 此前一事让苏颦对北冥凌的印象跌至了谷底,更何况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讥讽挑刺也是张口就来。 北冥凌神情恹恹,看上去不太高兴,抬眼扫了一圈神态各异的妖魔鬼怪,实在是懒得说话。 “行了,场面话我也不想多说,直接开始吧。” 他的嘴角压得平直,缓缓地转了半圈,双臂上刺青一般的鱼鳞发出淡淡的光,怪异却带着美感的纹路犹如活物,霎时间在他的皮肤上蔓延开去。 北冥凌合着眼,将手掌贴在了烛九阴巴掌大小的鳞片上。 整座宫殿忽然震动起来,经年累月堆积的灰尘碎石簌簌地掉落一地,几个被尖锐的石块砸中的倒霉妖怪顿时哎呦哎呦地哀嚎起来。 苏颦见状,红云似的尾巴迎风暴涨,护在了他们一行人的头顶上,免于了被弄得灰头土脸的命运。 虹陀呸呸呸地吐掉不小心吃进嘴里的沙子,看向苏颦:“谢谢嗷。” 苏颦双手交叠在小腹之前,姿态优雅,矜持地接受了他的致谢。 “这是,怎、怎么回事……” “烛龙这次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我不知道,哎呦,好疼!” 众妖好不容易站稳了,窸窸窣窣的嘀咕与交流声立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秦琢眼珠一斜,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几个关键词。 烛九阴的反应? 这次地动是烛九阴的力量弄出来的? 他还没死?! 秦琢猛然仰起脖子,目光锁定了最高最远处庞大的头颅,心里生出一种喜悦与悲伤混杂的情感。 如果烛九阴还没有彻底死去,如果他还不是像白帝少昊那样无知无觉的躯壳,日日夜夜承受着力量缓缓流失的煎熬,承受着肉身渐趋腐烂崩溃的痛苦,不动不言不食不饮不看,他该有多么难受啊…… 恐怕比周负还要难熬吧? 独自承受这一切,又需要一颗多么坚韧悲悯的心? 他无法想象。 北冥凌冷静地收回了手,烛九阴的力量已经被刺激得活跃起来,他短暂地封锁住了这股力量流向九幽的渠道,也就是说,原本只作为导体的烛九阴的肉身,现在成为了这些力量的载体。 秦琢察觉到烛九阴的血气忽然强盛起来,被堵住的灵力以一种缓慢的速度修补这这具残骸,他甚至感觉到了轻微抽搐着的脉搏。 这具身体正在复苏! 神灵,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烛九阴的死亡,不如说是一种休眠,以最小的消耗支撑着一丝生命力,将所有能调动的灵力尽数用于滋养九幽万民。 输送灵力的渠道一旦切断,烛九阴就会从半生半死的状态里挣脱。 北冥凌居然带着众妖唤醒了休眠的烛九阴!秦琢心生暗喜,怪不得这场聚会叫“烛阴宴”呢,原来是因为烛九阴真的参加了! 他带着无限的希冀和期盼望向这具遮天蔽日的身影,他真想亲眼见一见,这位素来享有美名,为一念而救苍生的神灵生时究竟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北冥凌忽然五指收紧,手臂上肌肉隆起,竟生生将他掌下的鳞片扣了下来! 含有几分金色的鲜血飚出,露出鳞片下白花花的烂肉,北冥凌用带着一丝弧度的烛龙之鳞接了一点血,随后当着众妖的面一饮而尽。 “吼——” 喝干了一小碟烛龙之血,北冥凌双目泛起精光,灵力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肌肉的膨胀让他整个人一下子高大了一圈,气息刹那间变得更加强盛! “好!” 欢呼声自人群中爆发,妖兽们无不以渴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虚弱的烛龙。 秦琢的思绪和表情同时空白了。 他们,要干什么…… 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的肉里,木然地望着急吼吼地冲上去撕咬烛龙身躯的妖魔。 原来烛九阴既不是宴会的主人,也不是宴会的客人。 他是这场荒诞盛宴的盘飨。 秦琢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大开杀戒。 第84章 北冥凌喝下烛龙之血的行为似乎是一种讯号,昭示着这场盛宴的正式开始。 无数的妖兽发出兴奋的嘶吼,尖锐的声音让秦琢的耳朵如针扎似的刺痛,他屹立在原地,看着妖兽潮水一般涌上前去,探出尖牙和利爪刺入了烛九阴的身躯。 最早挤上去的妖兽已经从烛九阴的身上撕下一块带血的肉来,浓郁的能量从半死不活的经络里迸发而出,让更多的妖兽双目猩红,神情疯狂而狰狞。 许多小妖被拦在了外围,着急地四处转悠,更有甚者,为了一丝肉沫或是一滴血液而当场打了起来,打得皮开肉绽,不惜咬断争抢者的喉管。 烛九阴的身躯顷刻间便落得个千疮百孔,而他口中所衔着的火精还在无知无觉地输送着灵力,缓慢地修补着这具残破的躯壳。 ……但这也只是让烛阴宴的食物源源不断罢了。 “他们在,干什么……”苏颦也愣住了,这群妖兽的行为让她非常难受,“他们居然想吃了烛九阴?!” 虹陀随手轰出一拳,将打架打到他们周边的小妖锤出七八丈远,话语中克制着残暴:“一群自私的渣滓而已。” 此时,古钧刻板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烛阴宴,宴会上的食物就是烛龙,虽然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妙,但他的血肉中依然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对于这些没有家族庇护,没有传承依靠的小妖兽们来说,参加烛阴宴,或许是唯一一个能让他们快速提升修为的方式了。” 苏颦依然觉得无法接受,拧着秀美的眉头道:“山精野怪的生存固然艰难,从古至今皆是如此,可是再怎么艰难也不能……” 说到一半,她习惯性地去寻找秦琢的身影,想从好友的眼神中得到一点肯定,可这一扭头便被吓了一跳。 “你!你还好吗……” 苏颦从未见过这样的秦琢,浑身上下充满了暴怒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会将这整个世界摧毁。 不管是她亲眼所见,还是曾经所闻,秦琢从来都是温和的、沉着的、敏锐的、可信赖的,而不该是像现在这样,眸光中涌动着极深的疯狂与暴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每一个从烛九阴身上撕扯着血肉的妖兽。 像是没有听到苏颦的关怀,秦琢良久没有动静,随后如梦初醒一般扭过头,向几人微微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做完这些后,动作僵硬地往前走了两步,背对他们,让同伴们再也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古钧像是明白了什么,摸了摸下巴,突兀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虹陀道:“正好,我早就看这帮人不顺眼了。” “你要干什么!别冲动!”苏颦猛然大惊,伸手拦下了作势要往秦琢方向走的虹陀。 虹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用手指点了点秦琢的背影:“别冲动?这句话应该对他说才对。” 在他们纠缠不休时,秦琢已经走向了喝完血就退到一边的北冥凌。 “烛阴宴开展了多少次了?”他看上去只是在闲谈,语气毫不客气,“居然敢食烛龙血肉,这群小妖的胆子不小嘛。” 北冥凌本来在把玩着之前揭下来的烛龙之鳞,闻声也上下打量了秦琢一番,没能看出什么异常,才不咸不淡道:“很多次,我记不清了,光是我主持的烛阴宴就起码有十次了。” 他不想搭理秦琢,但又不敢得罪秦琢背后的淮河水神无支祁。 北冥凌想了想,忽然问他:“这可是烛龙的血肉啊,你不去尝一口吗?” 秦琢闻言目光一沉,又随即改为冷笑:“你在撺掇我开血食?” 开血食,指的是妖魔鬼怪以人为食来增进修为的方式,可以让修为飞速增长,但也要承担灵力斑驳不受控的后果。 像青丘狐族那样的大妖世家,肯定不会采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法修行,但那些不过是侥幸入道的山精野怪们可就不一定了。 “……那倒是我失言了。”北冥凌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秦琢会说起这个,“但烛龙血肉确实大补,稍微服用一些,不至于造成体内精气斑驳混乱。” 秦琢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种靠投机取巧得来的力量,我没兴趣!” “也是,淮河水神的使者可用不上这些。”北冥凌勉强笑了笑,将视线投向了围在烛九阴身边大快朵颐的妖兽们,“禺强大人不允许我们一族吃太多,但就在此地这样看着……哈哈,实在是令人眼馋啊。” 第107章 秦琢问道:“所谓的烛阴宴就只是这个?那还真令我失望。” “没了,烛阴宴就是山精野怪聚在一起吃个饭而已,你还想有什么?应酬?交流情报?分享修行心得?算了吧,这些家伙们可搞不来这个。”北冥凌耸了耸肩,“我也没什么事了,一会儿就走,你如果不想吃,还不如一走了之。” 秦琢的面色晦暗不明,双眸中的煞气被理智死死地压抑着。 “走?我可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烛九阴恢复的速度跟不上妖兽吞噬的速度,最底下的龙尾处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有些妖兽干脆敲骨吸髓,把烛龙之骨也吞吃入腹,还有些妖兽急不可耐地往更高处攀爬,不惜踩踏着共犯的脑袋。 ……是的,共犯。 在秦琢眼里,他们都是罪该万死的渣滓!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秦琢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斜眼瞧着北冥凌:“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敢把注意打到烛龙身上来?” 北冥凌淡淡道:“鲲鹏一族需要力量,妖兽们也需要力量。” “以伤害烛九阴的方式?”秦琢嗤笑一声,偏过头,盯着北冥凌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废、物。” “随你怎么说。”北冥凌不为所动。 秦琢重新将视线转向前方:“我同样无所谓——我会亲自去质问北方海神。” 北冥凌对他的胆大包天感到不可思议,荒谬得让他忍不住发笑:“大言不惭,你想以什么样的身份质问禺强大人?沉睡后力量大损的淮河水神临时指派的使者吗?” “不。”秦琢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是以‘昆玉’的身份。” “昆玉?哦,对了,我记得你的名字就是昆玉吧。”在北冥凌心里,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秦琢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了,他怕压制不住心底对杀戮的渴望,向他挥了挥手就迈步走向同伴们:“北冥凌老先生,你先回去吧,另外,给北方海神带句话,过几日我定会亲自上门拜访,让他——做好准备!” 北冥凌挑了挑眉:“喂,小子,你不会以为,成了淮河水神的使者就可以在此世横着走了吧?” 秦琢没有理他,更没有回头,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 “怎么样,你和北冥凌说了什么?没有惹怒他吧?”苏颦一把甩开虹陀搭着肩膀的手,冲到了秦琢跟前,急切地上下打量着。 秦琢惜字如金:“没有。” 我没惹到他,但他惹到我了。 几步外的古钧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知晓了秦琢心中所想,他顺手把折扇插到了腰间:“需要我帮忙吗?” “你愿意的话,最好。”秦琢看着北冥凌默默离开九幽的背影,“你不是说要来找鲲鹏吗?现在鲲鹏就在眼前,你怎么不去打听你要的消息呢?” “嗐。”古钧漫不经心道,“本来是着急的,但是一看这烛阴宴如此荒谬,我的本意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秦琢摩挲了两下在袖中的铜灯——这是他和风尘子约定好的暗号,看着烛九阴满目疮痍的身躯低语:“你……杀过人吗?” 铜灯微不可觉地震颤了一下,这是风尘子在表示肯定。 苏颦误以为秦琢问话的对象是自己:“拜托,虽然我是公主的亲卫,但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七杀军出身好不好?手上怎么可能不沾血啊!” 几乎与此同时,虹陀也下意识地开口回答道:“你这就小瞧我了!我对于看不惯的家伙都是能杀则杀的!” 得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答复,秦琢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嘴角压得平直,嗓音又轻又冷,仿佛冬日凋零的冰雪。 “我想屠了这鬼地方,你们干不干?” 古钧第一个表态:“随你,若你真想动手,我会帮你。” 苏颦惊讶地看了看秦琢,又看了看古钧,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事情的发展了,语无伦次道:“等等……啊?你要屠了这里?不是,你再说一遍,什、什么……北冥凌还没走远呢!” “北冥凌不会回来的。”虹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还有几分如愿以偿的释然和笑意,“恰好,老子早就忍不住了,我刚刚说过——看不惯的存在,我都是直接杀!” “不,等等——”苏颦伸手想再阻拦一番,“这太冲动了!” “走!” 秦琢已然忍无可忍,也不打算再忍,周身浮现出了一缕很淡但极其不稳定的气息,挥手握住曳影剑,高举过头顶,随后冲着聚集在一起的妖兽狠狠劈下! 轰—— 鲜血飞溅,这倾注了秦琢半数灵力的一剑凝结出巨大的虚影,以一种看似缓慢却难以躲避的速度向目标砸下去,整个九幽都随之动荡。 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个躲闪不及的小妖当场被砸成血泥,幸存者们茫然地扭头看向手持长剑一身煞气的秦琢,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古钧悠然抽出一把泛着寒气的长剑,剑尖所指的地面刹那间结上了一层薄冰,又被烛九阴逸散的力量融化。 “全都杀掉?” 秦琢冷声道:“留几个大妖审问。” 言罢,他脚步一错,便径直冲了上去。 因冰晶融化而升腾的雾气遮住了古钧的身形,让他整个人虚幻起来,好似就站在那里,又好像早已离开,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仿佛是在自家的庭院里闲逛,但他的每一次闪现,都会带走一条生命。 虹陀嘿嘿一笑,迈出一步后,卷成一道黑白双色的旋风,所到之处不断传来头颅爆裂的声音,仿佛比砍瓜切菜还有轻松几分。 很显然,这位从一开始就隐藏了实力。 “你们!”苏颦急得团团转,最后干脆一咬牙一跺脚,指尖的光芒骤然亮起,铺天盖地的火焰便扑向了乱作一团的妖兽。 劝不住,就加入! 若事后女娇老祖和青丘怪罪下来,她担着就是了! 这么想着,苏颦下手的动作又狠辣了一些,哀嚎接连不断地响起,她驱动着跳动如狐狸舞蹈的碧绿火焰,将所有被沾上的妖兽吞噬殆尽,焚烧成灰烬。 “别!别打了!” “饶命,大人饶命啊!” 求饶和痛呼交织成了一曲恐怖的乐章,秦琢不为所动,眼眸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是追上一个又一个拼命逃窜的妖兽,然后重复举剑劈砍的动作。 终于有妖兽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边惊恐地大喊“疯了,都疯了”,一边踩着浮空的石块冲向九幽出口。 当他刚刚逃出死人的攻击范围,就有一道风刃悄无声息地划破了他的喉管。 风尘子尽情舒展着身躯,伺机解决每个妄图逃跑的妖兽。 一时间,九幽竟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第85章 啪嗒——啪嗒—— 听到这种响声的妖兽们齐齐打了个哆嗦。 他们被丢在宫殿门口的空地上,四肢被无形的风绳所束缚,一动弹就会被瞬间化为利刃的风切割得遍体鳞伤,周围还燃着一圈碧绿的狐火,灼热几乎要将近处的妖兽烧成灰烬。 战斗已然结束。 不,称之为战斗或许还不太合适,更确切地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古钧和虹陀在打扫殿内,把上百个妖兽的尸体拖出来,有些妖兽甚至被残忍地剁成了碎渣,死相凄惨骇人至极,一具具摆放在外,一地的鲜血流淌,弥漫的血腥味向着高处飘散,不断刺激着幸存下来的大妖的神经。 虹陀信手召来水流,将那些腥臭粘稠的血液和残渣冲刷至殿外,汇成了一条血河,比尸横遍野的疆场更令人恐惧。 苏颦毫不掩饰面上的嫌恶,垫着脚往边上挪了一下。 啪—— 反倒是秦琢,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双脚踩在血泊里,任凭那些肮脏的东西攀上裤腿,甚至故意在落脚时加上几分力气,溅起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他在被留下一命的众妖前缓慢地踱着步子,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又一个猛然的转身,让目睹这一切的妖兽忍不住胆寒,生怕他忽然暴起,再一剑当头斩下。 他是穿着黑衣来九幽的,红与黑混杂在一起,绽放出了一道充满了绝望的姿彩,星星点点的猩红色掉落在地,更是刺激着在场所有生灵的瞳孔。 不止妖兽惊恐万分,秦琢也在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或妖兽,但一口气杀那么多,还真是第一次。 曳影剑还被他握在手中,饮足了恶徒之血的神剑发出愉悦的嗡鸣,很淡却不容忽视的煞气缠绕着秦琢,让他的心底不断翻涌着暴虐与戾气。 虹陀和古钧还在兢兢业业地打扫着大殿,冲完了地板又开始擦拭灰尘。 苏颦微闭着眼睛在一旁打起了腹稿,思考出去之后该如何和青丘那边交代。 妖兽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九幽深处似乎只剩下了秦琢在血泊中踱步的声响。 第108章 或许是受不了这种沉寂,一个被砍断了半截胳膊的大妖面色崩溃,战战兢兢地开口。 “大人……” 唰—— 他才刚刚出声,就见一柄长剑毫无预兆地在空中划过,绽放出一道璀璨却冰冷的银光,在这昏暗的九幽之地,简直突兀到了极致。 咕噜噜! 一颗头颅瞬间落地,边滚边溢出猩红的液体,众妖眼看着这颗头颅滚到狐火附近,瞬间被烧成了一捧飞灰! 曳影剑一斩而下,秦琢就这样没有任何铺垫地杀了一只大妖! 杀了? 竟然就这样直接杀了! 看到这一幕,妖兽们登时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们本以为秦琢留下自己,是因为自己还有点价值和背景,可以谈一谈条件,勉强保下一条命来。 谁知道这煞星听都懒得听,堂堂一方大妖啊,刚开口就被杀了! 曳影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绝妙的轨迹,将其上沾染的鲜血抖落,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当秦琢收剑时,那具无头的大妖尸体才刚刚扑通一声倒下。 这下别说妖兽了,苏颦等人也被秦琢惊得说不出话来。 苏颦吞了一口唾沫,怔愣地望向表情平静到令人发指的秦琢,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温和爱笑的玄鸟阁主吗? 不会是被哪尊杀神夺舍了吧! 二话不说就大开杀戒,前脚刚嘱咐他们留几个大妖的性命,后脚又杀得毫不犹豫,连个说法也没有! 秦琢继续缓缓地踱着步子,对这些大妖来说,无异于死亡的足音。 良久,就在苏颦都即将情绪爆发之时,秦琢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一点,睥睨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妖兽们。 幽幽跳动的狐火映着他白瓷一般的脸庞,双目漆黑,仿佛为索命而来的恶鬼。 “都说说吧。” 平日清朗的声线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冷硬与强势。 “从何处知晓了烛阴宴?第几次参加?鲲鹏一族又何时开始插手?把你们所知一切有关烛阴宴的消息,通通说出来!” 见秦琢终于开始审问俘虏,虹陀忍不住偷偷贴近了一点,似乎对此万分好奇,也想听一听。 妖兽们抖得更厉害了,一时半会儿,却没有任何一个愿意率先开口。 这并不奇怪,若是这背后没有哪位大能撑腰,烛阴宴怎么可能举办这么久,又怎么可能没有传出半点风声? “不说话?” 杀机一闪而逝,曳影剑光芒大放,秦琢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的耐心非常有限,一盏茶的时间杀一个,下一个会轮到谁,我可说不准。” 再次的逼迫,已经让妖兽下意识地往后缩,深深埋着脑袋,身躯因害怕而不断颤抖,恐惧感从未有过如此之强。 他们早已被吓得亡魂皆冒,同伴的无头尸体还倒在脚边,构成了一副极具冲击感的画面。 “我、我说,我都说!求你,求你别杀我!” 一只妖兽憋不住出声道,像极了人族的面孔上满是懊悔和惊慌,生怕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秦琢没有回应他手下留情的请求,只是冷冷地对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现在可以说了。 “我、我本是湘江的一介小妖,在湘水女神手下讨生活,……然后有一天,一个人突然找到我说,他有办法让我变强,变得很强很强……” “我就、我就……我来的时候,烛阴宴已经办了三次,至今也有近两百年了……” “鲲鹏一族就是我、我初次参加时才出现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插手……”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倒了个干净,但秦琢从头到尾听下来,并没能听出什么特比的信息。 秦琢随意挥了挥手,用剑尖一指在旁边跃跃欲试,唯恐讲慢了就被杀了的几个妖兽。 “你们几个,可以说了。” 得到了许可,妖兽们就争先恐后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倒豆子一般详尽地回答了这煞星的每一个问题。 秦琢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全是废话,这么多烛阴宴的熟客,愣是没有一个能提供幕后主使的有效信息。 “那个找上你们的人到底是谁?” “不,不知道……”最早开口的大妖唯唯诺诺,“我没见过他真实的样子,不过看上去应该是个人族男子。” “什么?男子?我看到的是个女子啊!” “不对不对,怎么会是人族的?这么明显的大妖气息你们没感觉到吗?” “咦?我看到的是个化形为幼童的鱼妖……” 这些妖兽基本是同一个时间点得知烛阴宴的存在的,接触到烛阴宴的流程也大同小异,但引他们来烛阴宴的人却不尽相同。 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介绍人。 “莫非在这背后作祟的,不止一人?”古钧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秦琢的身后,忽然提出自己的猜测。 秦琢摇摇头:“不对,据我所知,隐藏相貌的法术和灵器不在少数。” 一只鱼妖嗓音颤抖着问道:“该说的,我们都、都已经说完了,大人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秦琢闻声望去,静静地握住曳影剑站在原地,只有嘴角咧开了一个混杂着愉悦与杀意的弧度。 “走?” “你们这些杂种还没有赎罪呢,这就想走?” 曳影剑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鸣啸,似乎在回应主人的话。 “你、你……”妖兽们又气又怕,却只能惊恐地看着秦琢又一次缓缓踱步。 发现秦琢可以交流后,几个大妖的心思活泛起来,大着胆子问道:“赎罪?赎什么罪?” “什么罪?好,问得好!”秦琢怒极反笑,抬手指了指宫殿内盘踞在石柱上的神灵,“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大妖们气势稍弱:“那是……烛龙……” “是!你们心知肚明,那是烛龙!那是牺牲自我、庇护了九幽千年的烛九阴!”秦琢的眼中有熊熊烈火疯狂燃烧,死死盯着妖兽的目光几乎要将他们刺穿。 见妖兽们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他又重新抬起了脚步,只不过这次踱步的姿势有些怪异,他走得极为缓慢,却每一步都带着碎岩裂石的力量重重踏出。 嘭! 嘭! 双脚蕴含着巨大能量,在走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足足有数寸深的脚印,充分显示出了秦琢此刻的内心有多么愤怒和不平。 嘭! 嘭! 苏颦三人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异动,他们同样看到了那一连串脚印,没有性命之忧的三人显然可以思考得更多,比如秦琢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到底达到了怎样的层次。 一脚跺碎岩石对修士而言并非难事,但像秦琢这样,只留下脚印而不将地面踩出裂纹,对掌控力的要求就非常高了。 不是说玄鸟阁主天资愚钝吗?就算近期奇遇连连,强行把修为提升了上去,也不该有如此战力啊! 秦琢就这么行走着,用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扫过自己前方的妖兽,步伐更是与众人此时的心跳一致,一下又一下,一击又一击。 在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终于身躯一顿,将脊梁挺得笔直,站在了宫殿石门的正前方,漆黑的双眸古井无波,愈发让熟悉他的人感到害怕。 “一群畜生。”秦琢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淡。 大多数妖兽修行到一定程度后都会选择化作人身,也最讨厌有人骂他们畜生,但秦琢还站在他们面前呢,再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 但秦琢察言观色的技巧早已炉火纯青,轻易地捕捉到了妖兽脸上一闪而逝的愤懑。 “难道我说错了吗?”秦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明明知道眼前的神灵是烛九阴,知道脚下的九幽正在经历什么!知道烛九阴放弃一切是为了拯救什么,于不见天日的宫殿内煎熬千年又是为了守护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化作了要呕出心血的怒吼。 “而你们呢?你们在做什么?放他的血,抽他的经,啃他的骨,吃他的肉!用他滋养九幽万民的生命力来满足你们的一己私欲!” “你们不是畜生是什么?不但是畜生,还是渣滓、杂种!一无是处、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井底之蛙!” 秦琢的言辞从未如此激进过,带着强烈的唾弃和鄙夷,要不是家教太好,脏话储备量不足,他只会骂得更加难听。 灵力自他身上爆发,带着强烈到激起了一阵飞沙走石的煞气,他又重重地踏出一步,逼近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妖兽。 “你们——不该赎罪吗!” 赎罪! 向被他们剜心挖骨的烛九阴,向被窃取了生机的九幽与其中生活的万千生灵,向那些为大义、为苍生奋不顾身的前辈们,赎罪! “我、我我我……对、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第109章 “饶了我吧,大人,我再也不敢了!” 妖兽们毫不犹豫地求饶了,既然让他们赎罪,那就代表着可以躲过一死吧? 秦琢持剑静立,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们。 玄鸟阁主谦恭有度,守柔不争,脾气好得似乎谁都能上来捏一把,总是选择包容和让步。 而这次,秦琢高高举起了剑。 第86章 秦琢抱着曳影剑,双目放空,坐在宫殿门口的石阶发呆。 而他的前方,端端正正地摆了十几具妖兽的无头尸身,血流成河,血腥味浓烈刺鼻。 虹陀和古钧已经打扫好了大殿内部,把死在里面的妖兽全部抬到外面,再由苏颦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们两个识趣地没有打扰秦琢,但苏颦可管不了那么多,径直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 “哎,我把这些大妖也一并烧了吧,倒在这里怪渗人的。” 秦琢如梦初醒般扭过头去,还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良久才看清苏颦的脸,反应了一会儿她在说什么后,木然地冲她点点头。 他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有点不敢相信方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是自己。 古钧也凑了上来:“烛九阴的身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昆玉,你……你要进去看看他吗?” “啊?哦,对了,烛九阴已经……嗯,烛九阴……”秦琢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尝试着站起身子,尽管万分小心,却还是踉跄了一下,“走吧,我们去看看烛九阴。” 虹陀沉默地侧身,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古钧伸出手,似乎是想扶他一把,秦琢客气地谢绝了他突如其来的好意。 刚刚烧完尸体的苏颦一回头,发现三人的身影都隐没在了大殿内,急得跺跺脚追了上去:“你们三个家伙!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啊!” 听到这话,秦琢竟真的放缓了脚步:“好,等你。” 苏颦闻言嘿嘿一笑,三步并作两步就窜到了秦琢的身边:“我这次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啊!你快点跟我说说,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呢!” “你将烛阴宴之事如实向青丘禀报,就是帮了我大忙了。”秦琢的唇角勾了勾,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 “咦——”苏颦耸着肩搓了搓胳膊,摇着头道,“不想笑就别笑了,你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吧?觉得不舒服也是很正常的,叶司那小子初次上战场的时候可是吐了许久呢。” 秦琢不为所动,依然努力地将两侧的嘴角向上扬起。 古钧却突然接话道:“苏护卫话糙理不糙,烛阴宴之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虹陀兄弟请去留自便,那么昆玉,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秦琢止步,抬头,望向身躯差不多恢复如初了的烛九阴,双眸漆黑而深邃。 “当然是去鲲鹏一族讨个说法了。” 苏颦先是一愣,随即脱口而出:“就凭你?” 话音未落,她就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连忙摆摆手道:“不不不,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如果是你们家主在此还好说,但你独自去找鲲鹏一族的话,刚上门就被撵出来了吧?” “倒也不是昆玉孤身前往——我会同他一起。”古钧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所以我不能直接去找鲲鹏。”秦琢没有理会古钧,转身看向苏颦,以及苏颦斜后方的虹陀,“虹陀兄弟,你之前说过,你的介绍人是北方海神禺强,没错吧?” 虹陀啧啧道:“话是没错,咋啦?你想让我带你去见禺强大人?” 见秦琢面色严肃诚恳地点了点头,他偏头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道:“带你去觐见禺强大人是小事,如何说服那位大人才是重点——他未必愿意听你说话。”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办法。”秦琢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苏颦好奇地问:“什么办法?” 秦琢看了她一眼:“告诉禺强,我叫昆玉。” “没啦?” “嗯,没了。” “这算什么办法啊!”苏颦气得叉着腰道,“不如我和你一起去,我还可以假托女娇老祖的名义和他谈判……” “何必如此啊,若是被青丘知晓,有你好受的!”秦琢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头脑逐渐从昏沉的状态脱离出来了。 这次他能如此轻易迅速地杀掉那么多妖兽,曳影剑中酝酿数千年的煞气功不可没,但他自身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苏颦一眼,心里暗叹,不亏是有一半狐妖血统的修士啊。 即使青丘狐族的历史几乎与人族等长,但终究是妖兽之属,天生带着抹不去的兽性,先前那样血腥残忍的场景并不会让苏颦难受,相反,还会激发她属于妖的那部分猎食本能,使她更加兴奋。 但秦琢不一样,他并非行伍出身,现存的记忆中也没有在尸山血海中打滚的经历,全靠那一腔怒火与杀意支撑,才没有在敌人面前流露出不适。 “昆玉吗……”虹陀皱了皱眉头,探着猜测道,“莫非昆玉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 秦琢笑而不语。 虹陀一脸“可以理解”:“果然是这样啊,算啦,每个人都有秘密,而我并不会对每个秘密都敢兴趣。” 苏颦想了想,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又戳了戳秦琢的胳膊问:“喂,我怎么不知道你的表字还有特殊含义?” “现在不方便透露,但你可以去问你家公主殿下,她肯定知道。”秦琢睁着眼睛说瞎话。 苏颦托着下巴作沉思状:“虽然听着很有道理,总感觉你在胡说八道。” 秦琢挪开了目光:“这哪能呢。” 他望向遮天蔽日的烛九阴,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烛九阴口中的光团——或者叫作“火精”,那是烛九阴所有力量的凝聚体,然而历经数千年,又遭遇“烛阴宴”这样荒唐的无妄之灾,火精也已经隐隐呈现出了枯竭的征兆。 “我想上去看看。”他突然指着头顶说道。 苏颦诧异道:“你又要去做什么?这里的一切对我们而言都是陌生的,贸然行动很危险的!” 古钧眯起双眼看着秦琢:“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我不确定,所以我要上去看一看。”秦琢头也不回地回应。 他轻灵地踏风而上,直冲屋顶,缓缓地接近了烛九阴巨大的头颅,秦琢用目光略微丈量了一下,发现自己整个人也就和烛九阴的鼻梁差不多高。 怪不得说烛九阴“不饮不食”,这么大的体型,得多少食物才能喂饱啊…… 拍拍胸口,秦琢压下了有些冒犯的念头,试探着靠近了那团不动不摇的火精。这团光比他想象的要微弱,几乎是半透明的了。 而且,这团火精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 秦琢的第一反应就是山海玉书,几个月前在少昊之国中时,他就是从人形的幽暗光影中拽出了一块玉书碎片。 但在近距离的感知下,秦琢可以肯定那股气息并不是山海玉书。 有点像真灵,但又不完全像。 秦琢紧紧盯着恒定散发红光的火精,目光锐利地似乎想透过火精,看清楚里面隐藏的东西。 理智告诉他还是不要乱碰为好,但心底却有一个不知名的声音不断叫嚣,催促着他向这团火精伸出手。 他看着这团近在咫尺的红光,最后遵从内心的意愿,指尖微微颤抖,轻轻点了一下。 火焰般的光芒霎时爆发,一股吸力传来,秦琢觉得自己的手被拽住了,然后被狠狠一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方倾倒。 他下意识地随着这股巨力迈出了一步,一阵天旋地转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脚都安稳地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秦琢警惕地握紧了曳影剑,另一只手揉了揉被强光刺激到的眼睛,隔了片刻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他的面前有一条河流,除了汩汩的水流便别无其他,连河岸都没有,上下皆是空洞的虚无。 脚下踩着的分明是实质,可他什么也看不到。 不是黑暗,而是“看不到”。 河流不算宽,仅仅三丈有余,就连刚入道的修士也能轻松跃过,秦琢站在河流边,再往前一步就会踏入水中。 水中漂浮着许多气泡,气泡大小不一,但都包裹着交织成一片的朦胧光影,每一个气泡里的光都独一无二。 秦琢仔细分辨,最后遗憾地发现自己看不清楚,看久了还会觉得头晕。 他望向河流的上游,一时找不到源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把视线重新投入到水中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不是在九幽吗? 难道是火精…… “是你?!” 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而秦琢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靠近。 他猛然回过头,同时抬起了曳影剑的剑尖,指向来人。 是个白衣白面的青年,脸色略显憔悴,头发简直乱成了鸟窝,他叉着腰,一副见鬼了似的表情。 第110章 秦琢看着此人,觉得有点眼熟,多看了几眼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饕餮?!” 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不就是被周负流放到西极的饕餮吗! 饕餮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啊哈,天台山一别,难为阁下还记得我。” 秦琢道:“……说实话,我还是喜欢你之前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噗,阁下就别打趣我了。”饕餮摆了摆手,随后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那个,阁下,您能不能帮我和不周君提一提,我真的知错了!悔改了!绝对不会随意伤人了!您让不周君把我放出去呗……” “停,等一下!”秦琢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是被囚禁在这里的?” “不然呢!难道我闲着没事干,自己往噎鸣河里跳?这不是自讨苦吃吗!”饕餮烦躁不已地甩了甩脑袋,把一头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甩得更乱了。 “原来,这就是噎鸣河?”秦琢总算知道了噎鸣河是什么,但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传说噎鸣居于西极,是一位掌管时间的神灵,主司日月星辰之行次,那么这条河或许也和时间有关? 时间、时间…… “喂,我不得不提醒您,最好不要想着跳进河里。”饕餮抱着双臂,斜眼瞧他,“沾点河水都能让我在鬼门关前走一圈,虽然不知道您会怎么样,但能不靠近,还是不要轻易靠近为好哦。” 这么危险?! 秦琢脸色一白,急急往边上挪了两步。 “我上次见您就发现了,您的记忆是不是还没恢复多少?”饕餮眉头拧成一团,有些郁闷道,“不周君到底在搞什么,拖下去会有好处吗?啧,我所预见的未来一片灰暗啊……” “他自有打算,你不要妄言。”秦琢的眼刀剐了饕餮一眼,毫不犹豫地维护周负道。 饕餮一噎:“我只是这么一说……但不周君在此事上真的表现得不太靠谱。” 秦琢依然反驳道:“那也比你靠谱。” “嘿嘿,这您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不大靠谱,所以有事千万别找我。”饕餮毫不在意。 秦琢没有理会他的自我贬低,而是向他打听消息道:“这里就是西极?” 饕餮翻了一个白眼:“对啊,还能是南极北极什么的不成?”他惊奇地上下打量着秦琢,“之前就发现您的胆子很大了,现在我才发现,您的胆子比我想的更大,啥都不知道居然就敢往这鬼地方闯,不要命啦?” 秦琢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饕餮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目光越过他,惊恐地看向他的身后。 秦琢反应敏捷,边躲避边转身,一眨眼退出数丈。 噎鸣河中央,竟然浮现出了一个庞大的影子! 第87章 “什么东西!”饕餮惊声道。 秦琢道:“你不知道?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竟然还不知道?!” “我上哪儿知道去!噎鸣河里连噎鸣都没有,怎么会有其他东西?”饕餮没好气地回应道,“是不是你引来的,我就知道,我一个人在西极时还好端端的,怎么你一来就状况百出!” “怪我?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秦琢觉得自己可无辜了。 “是是是,不怪你不怪你,反正我要先走一步了,您也快跑吧,噎鸣河出现异动绝不是什么好事。”饕餮敷衍了他两句,转身就往噎鸣河的上游冲刺。 跑得干脆,跑得果断,跑得丝毫不讲义气。 秦琢没来得及叫住他,就见饕餮三两下跳跃,整个人突然凭空消失了。 真把他扔在这儿了?! 于是他也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该不该一起跑,可是如果这个异象就是他从九幽直达西极的原因呢…… 他后退了两步,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河中央浮现的虚幻影子便凝聚成形,带着无与伦比的华美光辉,以及强大到令秦琢头皮发麻的压迫感。 不过压迫感只存在了一瞬间,虚影扩散出的光芒倒是始终如一。 秦琢看清了虚影的全貌,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满目错愕。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形,明亮的鲜红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身上穿着厚重的战甲,俊美的面孔上挂着张扬恣意的笑容。 这人出现的时候,整个西极都仿佛明媚了起来,而且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的华光。 就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秦琢克制着心底的惊叹,仔细端详着这个逐渐凝实的人形,从制式古朴的战甲到不同寻常的红色头发,最后停在男子的脸上,并且他越看,越觉得这副五官着实眼熟极了。 又一联系自己来到西极的经过,秦琢猛地双手一拍。 ——这不就是烛九阴的脸吗! 只不过九幽的烛九阴本体太过庞大了,脸上的血肉也有多处腐烂,死气沉沉,和眼前鲜活的青年比起来,光从气质来看实在是天差地别。 人形的烛九阴也在看他,同样把秦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随后扬起一个阳光灿烂到近乎天真的笑来。 “昆玉,好久不见,嗯,单方面对我而言。” 秦琢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烛九阴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揶揄:“咋啦,没想到啊?是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还是没想到你会突然被我拉到噎鸣河这边来?” “都没想到。”秦琢态度诚恳,“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九阴竖起一根手指对他晃了晃,自己也摇头晃脑道:“好啦好啦,你不需要装出一副对我很熟的样子,现在的你应该还没见过我呢!我说的不是九幽里死着的那个,而是活生生的我。” “现在的……我?”秦琢抿了抿嘴唇,有些不解。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烛九阴哈哈大笑,朝他挤眉弄眼:“惊讶吧?嘿嘿,我早就在想,你听到这句话时会有什么反应,今天可算是让我瞧见了!” 紧接着他露出了遗憾的神情:“真是太可惜了,你的反应没有我设想的那么激烈,哎呀……猜错了猜错了!” 看着眼前这位笑得毫无形象的青年,秦琢的嘴角抽了又抽,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边的质疑给咽了回去。 这是烛九阴? 这就是镇守九幽数千年的烛九阴?! 怎么看起来比他家主秦瑞还要不靠谱啊! ……唔,望家主恕罪,家主只是看着不靠谱而已,实际上手段很强,想来烛九阴也是这种类型,表面吊儿郎当,其实非常可靠,值得信赖。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逻辑闭环,秦琢深吸了一口气,冷静自持地开口道:“烛九阴,你怎么会在噎鸣河里?” “烛九阴?什么烛九阴啊,你还给我取了外号吗?”烛九阴也茫然了。 秦琢这次是真的被惊了一下:“你不是烛九阴?!” 看看这张脸吧,这怎么可能不是烛九阴?! 烛九阴无辜:“我叫烛龙啊,或者叫我钟山之神也可以,至于章尾山神,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名字,我怎么不知道呢?” 钟山之神烛龙,那不就是烛九阴吗? 秦琢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烛九阴是烛龙牺牲自我庇护九幽后,外界生灵对他的尊称。 烛九阴被困在生与死的夹缝中沉眠千年,恐怕还真不知道这个称呼。 于是秦琢三言两语向他解释了这个名称的由来,话音刚落,就听烛九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烛九阴啊……还挺好听,这个名字我喜欢!” 随后,话题便回归正轨。 烛九阴收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哎呀呀,你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嘛,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欸呀,你别瞪我啦,我长话短说就是了。” 他摊开手掌,眼中终于流露出几分严肃:“严格来说,你看到的并不是我的本体。” “不出所料。”秦琢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这就猜到了?可恶,我怎么就不能像你一样聪明呢!”烛九阴苦恼地抓了抓有些毛糙的鲜红长发。 秦琢看着那头红发,不知怎的,忽然竟想到了周负那头硬茬茬的头发,忍不住低下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烛九阴莫名其妙,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满脸不解:“你在笑什么?总不能是因为我夸你聪明吧?” 秦琢虚握拳头,举到了嘴边,掩饰着自己压都压不住的嘴角:“不,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 “咦,新朋友还是老朋友?”烛九阴兴致勃勃,摸着下巴向他打听,“你当初就到处都是朋友,现在的朋友只会更多吧?” 秦琢道:“呃,都是,你先讲讲你自己吧。” “啊,好的好的。”烛九阴又抓抓头发,脑后的头发支棱起来,显得他有些呆头呆脑的,“其实我是烛九阴留在噎鸣河里的倒影,完整地保留了他当时的一切……这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呢,我烛龙堂堂钟山之神,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又花了好多年岁才成功呢!” 第111章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秦琢疑惑地问,这件事光从表面上来看,是有些吃力不讨好,但烛九阴肯定有自己的谋划。 烛九阴理所当然:“当然是为了等你呀!” “……所以,是你把我带到西极来的?”秦琢顺着他的话思考着,“那你知道你现在——我是说在九幽的那个身躯——的状态吗?” 烛九阴光棍又无赖地摊了摊手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一个留在噎鸣河里的倒影,保存的只有在那一刻时烛龙的一切,此后发生的种种,都与我这个倒影无关。” 秦琢叹了口气,他好像有点习惯了。 一个两个的,都说在等他,可他的记忆至今也是恢复了一点点,还不甚明晰,差不多都是靠着刺激从梦中寻回的。 修为确实是长进了不少,但对于神灵这个层次来说都远远不够看,更不用说威胁到这个世界的穹阙了。 烛九阴似乎和他很熟,不然也不会特意留下这个倒影,向他传递消息了。 “说吧。”秦琢扶着额头长长地叹气,有气无力道,“需要我去做什么?” “……啊?等等,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你灵活的头脑不要用在这个地方啊!”烛九阴大为震撼,“你为何会觉得,我等你就是有事要你去做?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近人情?” 秦琢眨了眨眼睛,怔愣了一会儿,又眨了眨眼睛。 不然呢?你废这老大力气就为了把我从九幽拉到西极吓我一跳? “咦,错了错了,这话好像不能这么说呢,毕竟眼下的你似乎还不认识我。”烛九阴拖着下巴,做沉思状。 但他那种阳光开朗的气质,让这位神灵即使闭上了嘴,也显得有点吵闹,哪怕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认真思考,也很令人怀疑这家伙会不会只是在盘算着下一顿吃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琢更加疑惑了。 烛九阴抬眼看向他,笑容爽朗,丝毫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就字面意思啊,你从九幽过来的吧,通过我凝聚出来的火精是不是?” 秦琢点点头:“我感觉,火精之中有东西在呼唤我,是你留下的吗?” “我?呃,不是我,我不记得这件事,不过也有可能是后来的我想到的,这个法子的确能够确保你一定会触发火精里留下的传送阵。”烛九阴一边摆手,一边点头,整个人看着十分混乱。 “所以,到底什么叫作‘眼下的我还不认识你’?”秦琢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并没有被岔开话题。 好在烛九阴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情眯着眼笑。 “九幽之行,其实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无论是哪个我。”烛九阴坦坦荡荡地告诉他,“而我们之间的正式相遇,是在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秦琢心里五味杂陈,一时形容不出内心的感受。 如果这是烛九阴的预言,那么就说明未来的烛九阴已经摆脱了当下的处境,神灵可以卸下九幽的重担,用正常的状态与自己交流了。 可是他心底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他,事实不会这样简单地如他所愿,秦琢不知道这种预感来源于何处,但不安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果然,烛九阴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情彻底沉入了谷底。 “是啊,我们终会相遇。” “——在你的未来,和我的过去。” 烛九阴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战甲摩擦出清脆的声响,但这个声音对秦琢来说未免有些刺耳,宛如当头一棒。 “什么意思?”秦琢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大群钦原——一种生活在昆仑山上形似蜜蜂的异兽——在他的身边成群结队地飞舞。 烛九阴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你是说,我以后会回到你还活着的时期,遇见那时的你?”秦琢好不容易才理清了思路。 烛九阴嘿然道:“我就说你聪明吧!” “可是,可是……”秦琢觉得自己的脑壳更疼了,“我是怎么做到的?” 烛九阴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珠飞快地往下一瞥,而他的脚下,正是那条翻滚着时光浪潮的噎鸣河。 秦琢福至心灵:“通过噎鸣河?”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我以后不会要往噎鸣河里跳吧!” “答案是——我也不知道!”烛九阴夸张地摊了摊手,“你没说!直到你要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是从数千年后来的!” 秦琢道:“所以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不,其实我只是来看看你。”烛九阴面上含笑,双眸灼灼亮得惊人,几乎不可直视,“我没有事要你帮忙,也没什么宝贵的消息可以提供给你,我只想看看在你我相遇之前,你会是什么样子。” “不然这也太不公平了!你见证了我的结局,也终有一日会目睹我的开端,可是我只见过你一种样子,这是不公平的!” “昆玉,你应该不会怪我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吧?” 第88章 烛九阴费尽心思,在噎鸣河中留下倒影,只为了见秦琢一面。 这话听着有几分荒谬,完全出乎了秦琢的预料,但如果是烛九阴的话,好像也并不违和。 秦琢移开目光,不去看烛九阴脸上灿烂的笑,而是盯着他越来越淡的身躯,一时说不出话来。 烛九阴仿佛一片浅淡的云,只需要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散。 “所以说,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会通过噎鸣河,去往数千年前。”秦琢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淡与冷静。 烛九阴含笑颔首:“我不知道你还有多久才会来,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这世上真有注定的事吗?”秦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谁知道呢?”烛九阴摇了摇头,眉眼弯弯,“思考命运是你们这些智者才能做的事,而像我这样的愚者,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为好。” “倘若你一定想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噎鸣河的事。” 紧接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噎鸣河说道:“上古时期,穹阙降世,域外的天魔紧随而来,那位无限主神的阴影无处不在,对此界规则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破坏,无数生灵被迫化作了战火的柴薪,兵燹焚烧着这片饱经摧残的大地。” 烛九阴完全收敛了那副天真烂漫的笑脸,神情变得格外平静超然,旁人再难从表面窥探他的思绪。 这一刻,他才表现得像是一位人们心中的神灵。 “此界生灵的反抗意志从未低迷,但这个世界却渐渐难以为继了——最先崩塌的,是时间。” “这个世界的时间陷入了混乱,甚至是停滞,对神灵而言还可以坚持,但人族显然无法抵抗时间的洪流……不,应该是时间的海啸。” “有些人昨天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今日已经成了垂垂老矣的翁媪,有些人的身体还在壮年,而脸上却已经布满了枯树皮般的皱纹……” “时间错乱后,万族繁衍中最基本的新生与死亡便也乱了套,应生者不得生,当死者不得死。” “太阳长久地挂在天空,炙烤得大地一片荒芜,好不容易挨到它落山,人们却又绝望地发现太阳重新从东方升了起来。” “过去、现在、未来……” “所有的一切不可阻止地交汇,凝聚成一片浩荡长河,将我们想要守护的世界冲刷得支离破碎。” 说到这里,烛九阴伸出了一只手,隔空落在了秦琢肩头。 虽然这只是一片光影,但秦琢确信自己感知到了烛九阴指掌间的温度。 “而你,昆玉,你就是在这样绝望的时刻,带着希望,降临到我们身边的。” “或许正是因为时间的混乱,你才能够抓住光阴的漏洞,跨越数千年岁月来到我们面前。” 秦琢静静地倾听着,他的确对噎鸣河以及烛九阴所说的未来很感兴趣,但仍对这种号称“命中注定”的事敬谢不敏。 烛九阴微微一笑,双眸深处却不见丝毫真心的喜悦,虽是充满了他本就该有的神性的光辉,却让秦琢心里十二分的别扭。 于是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那噎鸣河……” “噎鸣河就是解决那场灾难的关键。”烛九阴平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伤感与悲悯,“噎鸣……我差点忘记了,现在的你知道他吗?他是后土娘娘的孩子,执掌着时间的权柄,这条噎鸣河就是他的造物。” “噎鸣耗尽自己的心血,重塑了时间,甚至有关时间的秩序已然独立于这个世界,穹阙的侵蚀再也无法威胁到这条时间的河流了。” “而你面前的这条噎鸣河,正是噎鸣的一身骨血所化,西极所在的这片空间被帝俊与羲和联手斩下,放逐出了山海界——同样也远离真正的人界。” “时间,本该是一种无形之物,而噎鸣强行将时间化作了有形有质的东西,老实说,这让算卦与推衍变得容易多了!” 第112章 “嗯……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这条时间之河里的一滴水——或许你在此刻真切地看到了这滴水,却无法推断下一刻它会在什么地方。” “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世上并无所谓的’不可更改的未来’。” “可是啊,昆玉,你也看到了,这是一条河,无论河中的水滴如何躲藏,它终究被岸堤束缚在了河道之中,被裹挟着流向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终点。” “河流的尽头就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到来,但它终有一日会到来。” “至于期间的道路是曲折还是通畅,都无关紧要。” “哈哈哈,我这些话吓到你了吗?我只是从一个寿数无尽的神灵的角度发表了一些不建议作为参考的看法而已。” “当然,对于其他种族来说则恰好相反,他们的生命有限,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无缘走到这条河流的终点。” “所以那些被神灵忽视的种种小插曲,或许,就是他们完整的一生了。” “你问我这世上有没有注定的事……抱歉,我也说不准。你知道的……哦,你不知道,总之,我一向不太聪明。” 言罢,烛九阴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欣赏秦琢脸上的神情,良久才再度微笑,目光纯净而清澈。 “这就是我能告知的所有信息了,怎么样,昆玉,你还满意吗?” 命中注定……秦琢不愿深想这四个字,并且烛九阴的话语中透露出了另外一件更让他在意的事情。 他嗓子干涩,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么说来,噎鸣其实也已经……” “啊,你猜的没错……”烛九阴的笑容中暗含苦涩,同样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嗓音,“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太多的故人了……” 是啊,太多了。 秦琢回想自己一路上听闻的有关神灵的消息,除了周负之外,其他每一位的消息几乎都伴随着沉睡与死亡。 那样决绝,那样壮烈。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 他不知道被寄予厚望的自己,在未来是否真的能战胜那位强大到不可描述的无限主神,但是他知道,即使终局来临时,对于无限主神而言他依旧渺小如蝼蚁,他也会对那位恐怖的存在挥剑。 “哎呀,看来我的时间快到了呢……”烛九阴抬起手掌,十指握紧又松开,有星星光点从他的指尖溃散开,化作了这条时间之河里的粼粼波光。 他忽然扭头看向了秦琢,揶揄道:“别难过嘛,你这副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呢。” 秦琢闭了闭双眼,深吸一口气,坚定而清晰地说道:“我会来找你的。” 烛九阴仰头哈哈大笑,万分豪情与畅快:“一言为定!不过,我认为这个‘命中注定’的事从开场到落幕都很完美,昆玉,你没有必要改变它。” 比如过去的烛龙一定会选择舍弃自我、支撑九幽,会成为受人尊敬的同时也遭人残害的九幽之神烛九阴。 但烛龙是个纯粹到近乎单纯的神灵,他只想保护好他的钟山与钟山的生灵。 除此之外,便不在乎其他了,或者说这本就是他决心要付出的代价。 眼前的烛九阴不知道他未来会面临着什么,但即使他知道了,也不会因此放弃他所守护的钟山万民。 “那我们……做个简单的告别吧?”烛九阴依然笑着。 他只是个倒影,真正的烛九阴还被困在九幽深处。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秦琢没有笑,甚至很是严肃,微微眯起的双眼里闪过了凌厉的光。 烛九阴很爽快地点头:“好啊,你问。” 秦琢盯着他的眼睛,难得压得平直的嘴角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他一字一顿缓缓问道: “既然这条河是噎鸣的骨血所化,那噎鸣是否为这条河流预设了终点?” 烛九阴明显一怔,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说:“果然,还是昆玉你聪明啊,我怎么就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呢?” 烛九阴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连头发丝翘起的弧度都带上了愉悦:“你倒是提醒我了,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但我想——是的,但不完全是!” “这条河流里流淌的是山海界的时间,即使这个世界并不完整,噎鸣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为这个世界选择一个他所期望的终点。” “但是他说不定能略微地操纵河流的流向,我刚刚就说过了,‘无论河中的水滴如何躲藏,它终究被岸堤束缚在了河道之中’——噎鸣创造的这条河流不仅仅重建了时间的秩序,他还抹杀掉了未来的一部分可能!” “而且是那些——我们会输给穹阙和无限主神的可能!” 烛九阴兴奋的话不可谓不惊世骇俗,秦琢按住自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的心脏,努力压制着面上的喜色。 “这意味着,我们一定能战胜山海界的敌人对不对?!”他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惊喜了,但烛九阴的下一句话就给他交了一盆冷水,让他全身从天灵盖冷到的脚底板。 “嗯,恐怕不对。”烛九阴摇了摇头。 他向秦琢解释道:“因为这条噎鸣河一直在变宽,它比最初诞生时宽多了,换句话说,未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其中或许也包括我们一败涂地的结局。” 看到秦琢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烛九阴连忙安慰道:“不要灰心,噎鸣让我们胜利的可能提高了许多,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他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们也不能输给他呀!” 秦琢垂下双眼看向噎鸣河,看着河中逸散的光怪陆离的泡沫,然后很快抬起头来,身形挺拔,目光重归冷静与坚定。 他的嘴角勾起:“你也已经做到最好了,可以稍微歇一歇了。至于接下来……” “就交给我吧!”秦琢扬起一个带着奇异的安抚之意的笑容,望向烛九阴澄明如镜的瞳孔。 “哈哈哈!”烛九阴大笑了起来,“好!那以后,可就全都拜托你啦!” 烛九阴的身躯从四肢开始崩塌成一片银河,细碎的光斑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如同长夜不可忽视的萤火,最后尽数跌入了翻滚的波涛中。 “昆玉,我在过去等你……” 他的最后一句话和虚影一起破碎在了秦琢面前。 秦琢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捞起几点散发着光芒的碎屑,却感觉忽然被无形之物勒住了脖子和腰身,狠狠拽了一把,一脚踏空,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 他心头惊了惊,连忙拧腰,提气轻身,险而又险地平稳落地。 “昆玉!” 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字,但秦琢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烛九阴未散的余音。 他踉跄着站直了上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九幽深处的宫殿里,苏颦三人正不远不近地围住了他,苏颦满脸的担忧,而古钧和虹陀脸上更多的是好奇。 “多谢关心,我没事。”不用他们开口,秦琢就抢先道。 苏颦蹙着眉头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一上去就掉下来了?” ……一上去?他在西极待的时间可不算短,莫非是噎鸣河的特殊性? 秦琢没有回答,只是对虹陀说:“我要去见禺强,越快越好。” 第89章 “我要去见禺强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梦境中的众帝之台上,秦琢跪坐在周负的身后,周围放着一堆瓶瓶罐罐,正专心地往周负的头发上涂抹着什么东西。 周负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仔,脸早已涨得通红,一动也不敢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 头发被拉扯的感觉无限放大,还有指尖轻柔地按揉头皮的触感,羽毛般时不时蹭过侧脸和脖颈的掌心与手腕…… 秦琢实在看不下去周负那一头乌黑却乱糟糟的头发,曾答应过会抽空给他做个护理,于是在烛阴宴结束后从九幽回来的的当晚,秦琢就抱着一堆自己调配的膏药跑到了梦里。 “禺强……我对他实在没什么印象,似乎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海神,尽心尽力地完成他的职责,然而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管了。” 秦琢又打开了一个新的罐子,里面是一种油脂状的青黄色膏体,里头加了无患子和茶籽,是秦家百草苑和回春堂合作研究出来的方子,不但能去除发上的污渍,还有很强的滋润效果,用过之后更是会留下一股草木的清香。 周负微微耸动了一下鼻头:“这个味道真好闻啊,我好像在阿琢身上闻到过。” “因为我平常用的膏药也是这种……小时候师尊教我药理时,我亲自独立调配的第一种药物就是这个,嗯,虽然这也不能算是一种药。”秦琢用打磨光滑的小木片,沿着罐口,手腕轻巧地一旋,就熟练地刮下一些抹到了周负的发根处。 “嗯……” 第113章 秦琢想了想,把在九幽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周负:“……我还看到了烛九阴留在噎鸣河里的那个倒影,他说,我在未来的某一日会回到过去认识他,好像还会见到活着的噎鸣,周负,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周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他背对秦琢,所以秦琢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从揣测他此刻的情绪。 “我……我不确定……”周负艰难地开口了,语气中似乎有些局促不安,“我的降生是在禹王执政的时期,恰好避开了那一场岁月失序的灾难,那个时候,别说是噎鸣了,连烛九阴都已经长眠在了九幽深处。” 秦琢不是第一次听到周负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至于原因,无外乎他回答不上自己的问题,和知道答案但无法告诉自己这两种。 对于人族而言,周负是一位从远古走来的大能,可是对于神灵来说,他好像还是太过年轻了。 通过烛九阴的倒影,秦琢知晓了自己未来必将经历什么,但那段历史不见任何史书记载,连他唯一可以接触到的不周君都对那场灾难近乎一无所知。 他紧紧锁着眉头,表情万分严肃,这种情况会让他很被动啊…… “阿、阿琢……”周负突然弱声弱气地唤了他一声,嗓音压得极低。 “啊,怎么了?”秦琢回过神来,让自己镇定了一些,急忙问他。 周负上身微微向前倾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了,还带着些许不太明显的委屈:“阿琢扯到我的头发了,有点疼……” “抱歉!” 秦琢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收紧了五指,把周负的长发拢在掌心里,已然将其拽成了一条直线,扯得周负整张脸皮都紧紧地绷住了。 他连忙松手,听见周负在小口小口地倒吸着冷气,不敢动弹又不敢大声,浑身僵硬。 秦琢不好意思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柔声安慰道:“我的错,我太用力了……还是很疼吗?” 周负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秦琢整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其中还混着几分莫名其妙。 他自认还是有分寸的,即使因为思考得过于投入而不小心拽了周负的头发,也不至于让周负这种修为的存在疼成这样啊! 怎么比家里那几个还没他腰高的娃娃还娇气? 好笑之余,秦琢又毫无来由地一阵心疼,虽然他清楚周负只不过是被扯一下头发而已,就算拔下来了也疼不到哪里去,但见周负疼得真情实感的模样,他不禁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感。 “不是……不是阿琢的错……”周负试图去捂脑袋,刚抬手就想起自己现在满头都是膏药,急忙放下,坐直了身子,“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我比较怕痛……” 怕痛?这得有多怕痛才能难受成这样? 秦琢觉得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劲儿。 先揭过了这篇,他用布将周负的头发包起来,过一阵子再用清水洗掉——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周负啊,你真的没有办法离开众帝之台吗?”秦琢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周负用软布包好的脑袋,很无聊的游戏,他却玩得不亦乐乎。 周负弓着身子低着头,乖乖让他戳。 “不是没有,只是没有必要。”周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秦琢顿时振作起来:“说来听听嘛,你要怎么做才能出去?” “阿琢也知道,我镇守众帝之台,除了代替西王母他们巡查昆仑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关联与隔绝两界,既不能让山海界与人界重新融为一体,也不能让山海界彻底与人界断开联系。” “这个任务只有我能完成,因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是源自身躯的权柄,甚至和我的魂魄都没有关系。” “我也试过,将魂魄附身在其他事物上离开众帝之台,然而这种方法也只是理论上可行,原因就在于,这世上没有东西能够完美地承载我的魂魄,绝大多数物体都会因为我魂魄的附身而当场支离破碎。” 附身吗?这很容易让秦琢联想到南疆的厌胜之术,可那帮巫觋早已失去了完整的传承,多年来都靠装神弄鬼替人祈祷为生,其中虽不乏有真本事的,然而比起正儿八经的名门大派,手段还是太过粗糙了。 真要论起来的话,其实苏颦也是巫,但是她有一半的青丘狐族血脉,世间流传着一个说法,天下狐族皆在幽明之间、仙妖之中,是通晓阴阳的使者。 换而言之,狐族是天生的巫,再加上青丘和七杀军的传承都是一等一的强大和完善,苏颦才能在修行之途上畅通无阻,而不是像南疆巫觋那样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施展的法术有什么效果。 更何况巫以沟通天地鬼神为力量来源,先不说有没有沟通天地的本事,就说沟通鬼神吧,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还能留下多少神灵让巫借用力量? 若非南疆的确不适合人居住,不思进取的巫觋们也不可能一直活跃至今。 收回了思绪,秦琢心中各种念头飞速旋转,积极地帮周负找起办法来:“普通材料不行的话,那山海玉书行不行?它连神灵的真灵都能完好地保留,你不是神灵,魂魄蕴含的力量应该不会比神灵更强吧?” “山海玉书或许可以,但玉书不是用来做这个的。”周负顶着他的手掌抬头,纯净透亮的眼睛从下往上与秦琢对视着。 秦琢看着他满脸认真的样子,一颗心软得和八珍馆陈师傅做的糕点一样,忍不住伸出两只罪恶的手,搓了搓周负的脑袋,用哄小孩的语气哄着他道。 “好好好,都听你的,我不用山海玉书了,我们再来想想别的办法吧。” 周负被他一按,脑门差点磕上了秦琢的下巴,整个人顿时像是煮熟的螃蟹似的涨得通红,眼神慌张地乱飘,不知该往哪里看,就差身上冒白烟了。 秦琢瞥见他红如滴血的耳根子,却笑眯眯地不撒手,反而继续隔着软布揉了揉周负的发顶。 蓬莱秦家玄鸟阁主,谦谦君子为人方正,只是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位威震四方的不周君周负时,总有一肚子坏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或许是因为逗周负真的很有意思吧。 一戳一蹦跶,一逗一脸红,比起秦家那帮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的长老执事和那些冒冒失失加起来还倒欠十几个心眼子的小辈们,周负真的太好懂了。 秦琢越想越觉得他可怜可爱,就忍不住多关心一点点,多照顾一点点。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你离开众帝之台的。”秦琢将他的脑袋扶正后,看着周负茫然的双眼,郑重其事地承诺道。 周负整个人都红透了,垂下视线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其实、其实我也不、不是非要出去啊……这么多年,不是都这样、这样过来了嘛……” “不行!”秦琢斩钉截铁,“你要出去看看,不能一辈子都困在这里,这对你而言太不公平了。” 在认识风尘子之前,秦琢还真的没想过要带周负离开这里,怜悯归怜悯,敬佩归敬佩,但这是周负不可推卸的职责,秦琢没资格指手画脚。 然而,听过了风尘子被困在无人之地数百年的故事后,秦琢就不由地联想到了周负的境况,他又何尝不是比风尘子更孤独的存在呢? 风尘子被困于深山老林,可他依然享有小部分自由,起码在山头转悠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还能恫吓路过的行人,威慑近旁的大妖,日子过得平淡又无聊,但总有那么几分潇洒落拓在。 而周负呢,据他所说,他自有意识起就坐在这众帝之台上了,虽有窥探外界的能力,却只能做一个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旁观者——除了天台山上阻止饕餮那次,秦琢甚至没有看到他站起来过。 梦境一片黑暗,日月失光,现实中的众帝之台却只有一片空荡荡白茫茫,昼也昏沉、夜也昏沉,这样的景色秦琢看了一天,就觉得心情压抑极烦闷了。 更别说是千年来一直对着同一片景象的周负。 ——他要一定带周负出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同野草见了春风一般疯长起来,心若是动了妄念,连它的主人也是无法管住它的。 秦琢让周负变出一大桶清水,扶着他侧身靠在了水桶旁,头颅仰起,后脑勺枕在水桶边缘,解开了包裹头发的软布。 “阿琢……”周负睁大了本来就形状偏圆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秦琢的动作,“然后把膏药洗掉就可以了吗?” “对,这里工具太少,等哪天你能出去了,我带你去泡我家后山上的热汤……我们家主可宝贝那眼天然的热汤了,连同袍楼主想去都会被家主拒绝,因为他不太爱干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家主说过我可以随时去泡,我再去求一求他,应该能把你也带进去……” 秦琢一边把用灵力烘得温热的水往周负的长发上撩,一边絮絮叨叨地对他讲述着,声音温柔又轻快,听得周负浑身放松,脸颊也不那么红了。 第114章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耳边回荡着,秦琢的手掌抚摸过他的长发与头顶,让他仿佛是被某种暖和柔软的东西包裹着,困倦一阵一阵地涌了上来。 周负感觉秦琢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忽近忽远了。 “累了吗?累了就闭上眼歇一歇吧。” 现在可以休息了吗?周负迷迷糊糊地想到。 阿琢说可以,那便稍微休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第90章 离开九幽前,秦琢尽己所能在烛九阴所在的宫殿周围布下了层层禁忌,暂时应该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妖魔鬼怪闯到这里面来了。 苏颦与秦琢道了别,临走时她告诉秦琢,这次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涂山部族的预料,她恐怕要亲自走一趟青丘了。 不知为何,虹陀显得有些开心,或许是因为不会被苏颦逮着骂了。 这条海蛇妖身上藏着的秘密真不少,做妖都做得遮遮掩掩的,好在他办事倒是相当利索,早上从九幽出来,下午开始联系北方海神禺强,晚上禺强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是一只老态龙钟的乌龟,自称有已上千岁了,修为不高,活到现在全靠种族天赋。 因为形象太肖似话本里最经典的龟丞相,秦琢忍不住上上下下多看了几眼,骇得头发胡子一片花白的老龟数次想缩进龟壳里躲一躲。 哎呦喂,这可是烛阴宴上几百只妖兽说屠就屠的煞星啊……他老胳膊老腿的,这煞星光拿曳影剑比划一下就足够把他吓瘫了。 老龟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这种拎着禹王的神剑,自称是淮河水神使者的人族他还真没见过…… 面对此情此景,秦琢颇为无语地瞥了虹陀一眼,这家伙跟禺强那边汇报的情况究竟有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生生把人家老先生吓成这样。 虹陀回以一个淡定且无辜的微笑。 因为老龟实在太害怕秦琢了,被他看着都会战战兢兢抬不起头,于是只好由古钧出面,与老龟交流。 与古钧面对面时老龟便不那么惊恐了,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飞快地把禺强邀请他们去龙宫做客的事传达给古钧。 “龙宫?”古钧觉得很是新奇,“北方海神何时也用起这种话本里捏造出来的宫殿名称了?” 老龟低眉顺眼、有问必答:“大人说,因为这样好记,凡俗之流记不得那些拗口高雅的名字,倒不如拿话本里的‘龙宫’用一用,指代清晰些。” 有言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河里有河龙王,湖里有湖龙王,连山野村口的井里都有井龙王。 然此“龙”并非真龙,多数甚至都不是龙种,也没有行云布雨之伟力,但受了供奉,修行之余调理一方水系,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水神。 这是这种神祗通常脆弱得很,若不幸断了香火、毁了庙宇,基本就等同于前路断绝,只能等死了。 古钧不过随口一问,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我们何时出发?” “尽快,大人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出太多时间接待各位。”提起了海神禺强,老龟的底气似乎回来了一些。 古钧转头朝秦琢和虹陀招了招手,又对老龟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客客气气地说:“那就请龟老先生带路了。” “好说,好说……几位请随老龟我来。”老龟被古钧的态度哄得眉开眼笑,一抬头看见秦琢往这里走了几步,笑容顿时凝固了。 秦琢犹豫了一下,倒退了半步,面上自然地带起一个和煦的微笑,努力散发出人畜无害的气息。 老龟的惊恐分毫不减,只觉得此人与其说是煞星,不如说是蛊惑人心的恶鬼,表面和内里完全是不搭边的两回事儿,别看这家伙现在笑得温和,指不定下一刻就一剑劈上来了! 不过他也只敢腹诽两句,说出来是万万不敢的。 哆哆嗦嗦地躬身行了一礼,老龟为众人引路,虹陀悄悄拉了拉秦琢的袖子,隐蔽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秦琢先是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虽然干不出当场开口询问这种蠢事,但或许认识不久,再加上人族与妖族的思维差异,总之他和虹陀缺乏默契,还真没看懂虹陀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虹陀皱着眉,好像有些焦急,可是又不能直接说话,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要知道他的本体可是一条海蛇,能把一条蛇急出汗来,说明他想向秦琢传递的消息已经紧急到一定程度了! 有些事情不是着急就有用的,秦琢一个头两个大,想不明白虹陀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 虹陀摸了摸鼻子,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先看了一眼秦琢,随后朝老龟和古钧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这是什么意思? 秦琢无声地顺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这老龟有问题? 还是说,虹陀觉得古钧有问题? 一念至此,秦琢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九幽那场针对烛阴宴食客的屠杀开始时,古钧悠然抽出一把泛着寒气的长剑,剑尖所指的地面刹那间结上了一层薄冰,又在数息后被烛九阴逸散的力量融化。 彼时的秦琢不觉有异,然而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又在虹陀意味不明的指认下生了根、发了芽。 回忆起那个场景,秦琢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了一点儿不对劲来。 他幼时随师尊学剑,第一课学的就是如何握剑和持剑,师尊反复强调,在战斗时,剑尖要始终保持对准敌人,即使暂时不会出剑,也要微抬剑尖,维持住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施展剑招的姿势。 简而言之,若非剑术超群或剑法诡谲,剑客绝不会让剑尖垂直指向地面。 古钧既不是自恃武力的大能,书剑派也不习那些剑走偏锋的法门,那为何他拔剑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用剑尖抵住地面呢? 作为书剑派现任掌门,即使他年纪尚轻、资历较浅,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 这个人……真的是书剑派掌门吗?或者说,他真的是“古钧”吗? 如果他是,那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他不是,局势就会变得异常复杂,此人的真实身份与目的,古钧的去向,以及非要与自己同行的原因,都是他接下来需要思考的。 还有一个问题,自己做出这样的判断,除了他本身也是用剑的修士外,还出于对峨眉盟书剑派的了解。 那么虹陀呢?他又凭什么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秦琢不相信古钧,不代表他可以相信虹陀。 一时间,秦琢草木皆兵,苏颦已经动身前往青丘,剩下的一人一妖,无论谁他都觉得有问题。 老龟?老龟和他所代表的北方海神势力就更不可信了,周负说禺强“本本分分做事,老老实实做神”,但光凭鲲鹏一族胆敢插手烛阴宴,就说明这位北方海神就与“本分老实”这四个字沾不上边。 看来此行注定危机重重啊。 秦琢忍不住捏了捏藏在乾坤袋里的铜灯,感受到了一阵不甚明显的挣扎。 嗯,问题不大,起码风尘子是可以信任的,再不济还有周负在呢。 再者,曳影剑在明,刑天盾在暗,梼杌所传的御剑术在身,他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这样一想,秦琢的底气又足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给了虹陀一个肯定的眼神,快步跟上了带路的老龟。 是黄昏。 日落西山,天色将黑未黑。 许是因为到了傍晚时分,龙宫作为北方海神的居所,才能更好地展现出那番不似人间的华美气度。 再加上秦琢是以淮河水神使者的身份求见的,禺强不设宴款待说不过去,传出去还以为北方海神家吃不起饭了呢,那晚膳就必须要安排上。 所以最终定下来的会客时间是戌时。 赤色的霞光遍布虚空,将海面之上流淌的烟云尽数晕染成浓淡交织的彤色,天空中满是层层叠叠的绯红烟气,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赤色之上,则是由绛紫勾勒出瑰丽的图腾,直入中天,水气渐渐升起,雾气不断浓重起来。 十几个化形不完全的小妖从水里升上来,身披清凉的纱衣,抬着一只只大蛤、巨蚌、大螺之物,从这些物什之中吐出一缕缕雾气,袅袅的白雾上至九霄,下通九幽,在海面上营造出一片朦胧混沌的景象。 暮色也沉沉,烟霭也沉沉。 浓重的水汽侵染上了秦琢的周身,让他衣衫也沉沉的。 老龟取出一片巴掌大小的叶子,噘嘴吹了一口气,吹得唇边的胡子跳了跳,那叶子顿时膨胀了起来。 秦琢轻轻抿住了嘴唇,看着老龟的动作竟有些想笑。 苏颦也常用吹气来辅助法术的施展,但是苏颦年轻貌美,做这种动作自有一番风流态度,而老龟这么做来,倒显得怪模怪样,配上跳动的白胡子更是可乐。 不,这样不好,对老人家要保持尊重。 第115章 秦琢欲盖弥彰地用指节蹭蹭嘴唇,忍住了笑意。 虹陀正偷眼瞥着他,见秦琢非但不紧张,眼底还带了几分轻松的笑意,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憋屈。 这个昆玉,就没有哪怕一点点要去觐见神灵的意识吗?你当你是出门踏青呢! 还笑!你还有心思笑! 我看那个叫古钧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当中出了个叛徒啊!别到时候被自己人捅刀子! 秦琢向他微微摇头,示意虹陀稍安勿躁。 叶片迎风而涨,化作一条小船,在汪洋大海与惊涛骇浪中显得格外纤弱,但小船漂浮在水面上,不见丝毫摇晃,堪称稳若泰山。 几人依次登上船,老龟又噘嘴一吹,海面无风起浪,推动小船向天边行去。 古钧立在船头,泰然自若地把玩着折扇,老龟弓着身子站在他身边,争取离那煞星越远越好。 日光渐渐地收敛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也呈现出几分幽暗的诡谲来。 啪—— 万籁寂静中,古钧忽然一合折扇,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掌心。 这个动作吸引了秦琢的目光。 他记忆中,真正的古钧也有用扇子敲手心的习惯,然而若是控制不住力道,这个动作容易损伤扇骨,隐藏古钧也在有意地克制自己的小动作。 眼前的这个人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自然,如果他是个冒牌货,那一定是古钧的身边人,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模仿到这种以假乱真的程度。 可惜,百密一疏。 一旦秦琢开始寻找他身上不对劲的地方,那些被忽略的不协调之处就会在秦琢的眼里无限放大。 从九幽那一战中不难看出,这个伪装成古钧的人对力量的把握妙至毫巅,但在用扇子敲手心的时候,完全没有收敛力道。 真正的古钧很爱惜他手中的折扇,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这冒牌货会是书剑派的人吗?他见过此人施展书剑派的剑法…… 不,他对书剑派的传承还不够熟悉,或许只是空有架势而没有心法,不能这么武断地下结论。 对了,“古钧”自称介绍他参加烛阴宴的人是神鸟帝江,那他会不会和山海异兽有联系? 越想越乱,越乱越烦,秦琢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空了思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他必须见禺强,必须去天池,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打起精神,保持警惕!秦琢暗暗告诫自己。 “古钧”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馅了,依然从容不迫地眯起眼睛,凝望着太阳坠落的方向,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虹陀懒洋洋地抬眼睨着他,双眸深处闪过一丝隐蔽的忌惮。 “嗯,没什么。”“古钧”笑得淡然,没有回头,“我只是感觉,好像马上就要起风了。” 第91章 雾气弥漫,一盏盏灯火亮了起来,化作长龙在海中。 这条长龙的首部站着一个身负龟甲的年轻人,梳着硬挠挠的发髻,秦琢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个女子,手中也提着一盏鱼形的小灯笼。 一见小舟从浓雾中划出,便躬身行礼:“诸位,这边请。” 秦琢好奇地多瞧了她几眼,转头问那老龟:“气机与你颇为相似,莫非这位接引使是你的后辈?” 煞星搭话,老龟哪里敢不回答,战战兢兢地说了声“使君高明”。 听他叫自己“使君”,秦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淮河水神无支祁的使者,自然是当得起这些精怪们的一声“使君”的。 比起自家不争气的长辈,这位龟姑娘看上去淡定多了,举止落落大方,请几位下船,轻轻抖了抖小灯笼,属于北方海神的威能顿时倾泻而出,分开了海水,很快就露出一条直通大海深处的路来。 灯火汇作的长龙沿着这条大路舒展身躯,将周围景物映得亮如白昼。 秦琢足踏虚空,神色如常地往深处走,心里却是在感叹神灵的伟力果然是连修士都难以想象的。 只是往普通的灯笼里注入一丝灵力,就足以命令海水为他们让道。 老龟收好了重新变回叶片的小船,和龟姑娘一起,领着他们向长龙的尾部走,路上还若有若无地用自己的身子挡在秦琢和自家后辈之间,生怕此人忽然暴起,给他的宝贝疙瘩来上一剑。 秦琢见了,不禁哑然失笑。 他早已今非昔比,面对他人或是恐惧与憎恶、或是崇敬与钦羡的目光,秦琢已经学会了一笑置之。 这种状态与所谓的道心通明非常接近,也意味着在秦琢的修行途中,他不会被任何与心境有关的难题所困,根本没有产生心魔或心障的可能。 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道心境界,就被秦琢这么轻轻松松地达到了,甚至他本人都还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或许正是因为他没有刻意追求什么,才能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长龙的尾部,就是北方海神禺强的府邸,现在通常称之为“龙宫”。 虽然禺强的本体并不是龙,但他确实养了两条龙当坐骑,所以这个名字也算不上诈骗。 那宫殿似乎是用水玉铸成的,比九幽中烛九阴的那座岩石宫殿干净漂亮了不知多少,雕梁画栋不一而足,瑰丽壮美,巍峨尊贵。 即使是在宫殿外,也到处都有显露妖相的精怪们来来回回地穿梭着,或是高大威猛的护卫,或是婀娜多姿的侍女,看到客人便纷纷止步行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秦琢几人刚行至宫殿门口,龟姑娘就高高举起灯笼,灯火长龙再度游动,摇头摆尾地拐了个弯儿,竟向海底冲了过来。 一条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庞然大物径直冲来的画面,还是非常具有冲击力的,起码宫殿外的护卫侍女都慌乱了一瞬。 秦琢早已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唯一的反应是微微侧过了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但是很快,长龙就从头部开始崩塌成点点火光,游到众人面前时,整条龙都已破碎成深海的星辰,化作流火汇入了龟姑娘手中的灯笼里。 长龙消散后,周围的环境霎时间昏暗下来,再看来时那条路,海水倒灌,大路消失无踪,好在龙宫附近有无形无色的屏障牢牢阻挡了海水,否则他们就要湿成落汤鸡了。 可惜离开的后路也算是被切断了,若是与海神禺强产生了什么龃龉,他们天然就处在了下风。 见此状,古钧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同时略带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老龟:“这是什么欢迎仪式吗?你们龙宫迎接客人的流程还真是丰富多彩,令人印象深刻呢。” “您说笑了。”老龟擦了擦冷汗,“这是海神大人亲手制作的灵器,我们可不敢弄坏,用完后自然要赶紧收好啊。” 古钧发出一声嗤笑,望向了龙宫精雕细刻的大门:“走吧,别让禺强大人等急了。” 他加重了“大人”两字咬字的读音,显出了几分意味深长。 龟姑娘默默行了一礼,提着小灯笼,迈着轻巧的小碎步退下了,而老龟则赶紧上前几步,将他们带入了门内。 穿过好几个庭院、好几条回廊,才终于到了水神殿前。 人还没走到,门口候着的侍卫就进去通报了。 秦琢等人迈进殿内,殿内已经烛火通明,云气缭绕,墙壁上镶嵌的宝珠宛如窃取了日月之光,有将光华肆意地泼洒在大殿中。 上首坐着个身高超过九尺的彪形大汉,五官端正,甚至勉强算是英俊,眉宇间却有一股凶戾之气盘桓不去,微合双眼,对客人们的到来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 他身穿厚重的战甲,从下颌到指尖尽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战甲上遍布着凹陷与裂痕,看上去确实有些年头了。 北方海神——禺强! 《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 传说禺强表字玄冥,是黄帝的孙子,玄帝颛顼的大臣,担任北方海神的同时,也兼做风神和瘟神。 秦琢先认真记下了这位神灵的外貌特征,随后他的目光就被禺强身上穿着的战甲吸引了。 这种材质,这个制式……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偶然的发现,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得不承认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大概是正确的。 禺强身上的甲胄,和烛九阴留在噎鸣河中的倒影的装束是一模一样的! 这副战甲起码是四千年前的老古董了,禺强作为一个神灵,不可能找不出一身更好的,看战甲表面伤痕累累的样子,恐怕它的防护效果早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可是,禺强依然选择了用这副打扮接见他们。 秦琢大胆猜测,这或许是禺强向自己发出的一个无声的讯号,光凭这身衣服,就足够让他们在交谈正式前达成一定的默契。 第116章 虽然不知道禺强怎么知道自己见过昔日的烛九阴,但对着这副战甲,秦琢必须重新思考海神禺强在烛阴宴之事中的位置。 以及,禺强和烛九阴的关系。 老龟上前禀报道:“主上,贵客们到了。” 直到此时,禺强才缓缓睁开了双眼,眸绽两道冷电,直直刺向下方来人。 然而站在此地的皆非凡俗,秦琢和古钧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改变,虹陀只是挑了挑眉,随即换上了一张笑嘻嘻的面孔。 禺强的目光掠过了虹陀和老龟,在古钧停顿片刻,最后才与秦琢对上视线。 秦琢望进他深邃如渊的瞳孔,敏锐地感知到了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的一点躁动,心中的万千思绪也在同时化作一个礼貌的微笑。 “见过海神阁下。”秦琢拱了拱手道。 禺强听后只是闭了闭眼睛,道:“诸位,请落座吧。” 语气端的是傲慢至极。 老龟将秦琢和古钧引到准备好的空位上坐下,立即便有美貌的侍女侍从奉上茶水、果盘、点心等物,又有乐师舞者鱼贯而入,摆好了架势,就等禺强举杯表明宴席开始。 虹陀正要往古钧身边坐,就听禺强忽然一拍桌子,骂道:“你跟着他们凑什么热闹!还不滚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老龟瞥见禺强抬手的动作就已经去拦虹陀了,虹陀坐到一半被强拉起来,不满地一边嘟囔一边往对面走:“你又来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我也很累的好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在对面靠近禺强的位置上坐定了。 ——那是留给地位神府中仅次于海神之人的位置。 见有人用如此无礼的态度与海神说话,为秦琢斟茶的侍从眼神都不带动一下,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了。 秦琢有些惊讶,虹陀自称是神灵的后代,苏颦说这件事纯属扯淡,可是从眼前的场景来看,也许……还有几分可信度? 古钧也想到了这一点,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对面气鼓鼓的虹陀,又看了看上首八风不动的禺强。 可惜这两位都懒得解释什么,禺强直接端起了青铜酒杯,向秦琢和古钧遥遥一敬:“两位使君远道而来,我这地主今日才得空与两位见上一面,还望海涵。” 古钧默不作声地端起酒杯,直接一饮而尽,却一个字都不说。 他不说,那就只能由秦琢来说:“是我们没有第一时间拜访海神阁下,还要请阁下恕罪才是。” 禺强连连摆手,口说不敢当,又问:“听劣徒所言,使君名叫昆玉,可是‘昆山片玉’的昆玉?” 原来虹陀是禺强的弟子?禺强对烛阴宴的态度还真是暧昧不清,一边派出鲲鹏一族接管烛阴宴,一边默许弟子把赴宴的妖兽杀了个干净,他又在谋算着什么呢? 秦琢突然有点想念周负了,成天跟这帮老奸巨猾的家伙勾心斗角实在太累,跟周负在一起时,哪怕只是并肩坐着,什么都不干,也让他很舒心。 心里抱怨归抱怨,表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他从容应答道:“是‘昆仑之玉’的昆玉。” “有什么区别?”虹陀快言快语,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没有收敛力道,杯底和桌面相互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不都是昆仑的昆、玉石的玉吗?” 秦琢和禺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回答虹陀的话,只是相顾无言,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禺强已经认出了他,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使君光临我府,那我今日便尽一尽地主之谊,开宴吧。”禺强随意一挥手,殿内登时鼓瑟齐鸣,舞袖蹁跹。 虾兵抚琴,蟹将擂鼓,蛇姬舞姿曼妙,鱼女歌喉婉转,一排排侍者捧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奉上,都是秦琢闻所未闻的珍品。 本该是欢快的场面,殿中的气氛却波诡云谲,禺强只是大口大口地饮着烈酒,酒气充斥了整个大殿,眼神清明,还带了点冷冽的杀气。 但他不看亮明身份的秦琢,不看来意不明的古钧,不看部下老龟,也不看弟子虹陀,只是盯着酒杯里色泽如琥珀般的酒液,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到师尊这副情态,虹陀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收起了嬉笑的神色,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数着盘子里的灵果。 啊,这果子可太果子了。 秦琢面上的笑意不减,拿着筷子却久久未落,根本无心欣赏眼前不似人间的盛景,给北方海神面子勉强吃了几口,也只是囫囵吞枣,尝不出什么滋味来,只知道味道挺好,但让他生不出再吃一口的心思。 还不如周负给他的那块相思糕呢,秦琢在心里如此点评道。 古钧倒是很自在,该吃吃、该喝喝,有舞姬与他眉目传情竟也回以微笑,品着神府特供的陈酿,把所有的菜肴都尝了个遍,最后还真给他吃饱了。 歌舞一轮已罢,禺强终于放下那尊古朴的青铜酒杯,深深地叹了口气。 “昆玉阁下。”他不再称秦琢为“使君”了。 秦琢停下了筷子,抬眼看向他。 这次禺强没有回望过来,而是越过他,盯住了他身边的古钧。 第92章 一时间,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死寂,秦琢顺着禺强的目光望去,只见“古钧”若无其事地啜饮着茶水,还有心情向他们微笑。 “若今日你是独自前来,这宴席可就远远不够格了。”禺强淡淡地出声道。 顿了片刻,秦琢才缓缓开口:“阁下这是何意?” 禺强用手转了转青铜酒杯,自桌后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连大殿内的宝华都暗淡了些。 古钧神色平静,只是终于放下了茶杯,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我早就算到你终有一日会寻到我头上来,只是没有料到,你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禺强说这话时,双眼丝毫不错地紧紧盯着“古钧”。 古钧不着急,只是露出一个浅笑道:“现在的你可比过去敏锐多了,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禺强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古钧:“从最开始。” “哦?”古钧换上饶有兴味的表情,“仔细说说?” “说什么说!说出来好让你以后弥补漏洞换个法子骗人吗?”禺强冷笑道,随后又扭头问秦琢道,“昆玉,你可知你带来的这人是谁?” 秦琢心里憋了一口气,看了看面不改色的古钧,诚恳地对禺强摇摇头。 “哈,不用大费周章地介绍我了,反正我也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古钧一手按住面前的桌案,像是撑起自己的身躯一般,慢慢直起了身子。 虹陀终于反应过来,惊声道:“我就说你肯定有问题!你问龟大爷师尊怎么‘也用起这种话本里捏造出来的宫殿名称’时,我就猜到你不仅仅是一个人族小门派的掌门!” “虹、陀。”禺强冷冷地递给弟子一个眼神,小海蛇顿时缩着脖子噤声了。 虹陀这样一惊一乍地打了个岔,殿中近乎凝固的氛围竟消散了些许,秦琢干脆也站了起来,远离了古钧,却又不靠近禺强,硬是形成了三方对峙的形势。 古钧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笑得愉悦又诡异万分:“让我想想……这大殿早已被你麾下的士卒围起来了吧,看来,你今日是非要将我格杀于此了?” 禺强不说话,但是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这位北方海神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古钧叹了口气:“我觉得打打杀杀不好,你看,我就很少用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禺强一口回绝。 古钧双眸含笑:“是吗?如果我说,是关于轩辕夏禹剑的事呢?” 提到轩辕夏禹剑,秦琢才想起古钧一开始拉他入伙的理由,是要去找鲲鹏一族打探轩辕剑的下落,只是他的注意力在中途被烛阴宴所吸引,反而把寻找轩辕剑一事抛之脑后了。 禺强的眸光也随着这个名字暗了下来,满面阴沉地盯着言笑晏晏的古钧,如果目光能伤人,古钧早已被他的眼刀千刀万剐了。 “关于烛九阴的事,我尚未同你清算,你居然还敢跟我提轩辕夏禹剑?”禺强用指节扣了扣桌面,语气愈发冰冷。 烛九阴? 耳朵捕捉到了关键词,秦琢下意识地朝伪装成古钧的人望了过去。 烛阴宴的举办不是禺强默许并且强行插手了吗?怎么从这句话来推断,是这个假古钧弄出来的呢? “烛龙?你说的不会是烛阴宴吧?”古钧眼神中的轻蔑和鄙夷显而易见,“我承认我做的事挺混账的,但你敢发誓自己没有趁机从中分一杯羹吗?” ……精彩!太精彩了! 烛九阴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啊,你们两个加害者倒是相互指责起来了。 秦琢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恨不得一只眼睛盯紧古钧,一只眼睛观察禺强,才好防备这两家伙的动作。 第117章 禺强察觉到了秦琢强烈起伏的情绪,偏过头,与古钧对峙还抽空对他说:“昆玉,我知你心里有许多怨恨与不解,待晚些我会一一同你解释,只是眼下还请你站远些,保护好自己,让我先解决了这位恶客!” 听了这话,秦琢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古钧便咧开嘴角,轻笑出声,眼底的轻蔑更盛:“就凭你也想杀掉我吗?我的……好侄儿?” “住口!” 禺强混合着暴怒将这两个字吼出,灵力随之爆发,狂风平地乍起,连会客的大殿也隐隐地颤抖了一下。 海神面色铁青,眸光阴沉,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显然古钧的这声“侄儿”让他的心境出现了一丝不大不小的裂缝。 “祖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禺强死死瞪着古钧,一字一顿道。 他的双手支撑着桌面,似乎也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濒临爆发的情绪。 古钧勾了勾唇角,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刺激着禺强的神经,毫不在乎自己的话会不会是火上浇油:“这可不是你说了算数的。” 殿内只余一片死寂,禺强不说话,也不移开视线,先前按在桌上的双掌缓缓紧握成拳头。 而秦琢,他的脑海顿时空白了,只能茫然地去看坐在对面的海神之徒虹陀,却发现这条海蛇比自己还茫然。 伪装成古钧的人,是北方海神禺强的叔伯? 世间传闻,禺强是黄帝轩辕的孙子,那岂不是说这冒牌货是黄帝之子?! 黄帝长子玄嚣,也就是后来的白帝少昊,秦琢已经见过了,伪装成古钧的人居然是玄嚣的弟弟? 据记载,黄帝共有二十五个孩子,不知眼前的是哪一位? 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修为高深又能存活至今,还有模仿他人外貌的能力,秦琢的心底已经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于是他想了想,直接开口打破了大殿内的寂静。 “所以,你根本不是古掌门。”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让禺强和虹陀都向他投来了无奈的目光,但他视而不见。 假古钧挑了挑眉,唰的一声展开了折扇,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从露出的双眼来看,此时的他仍是笑着的。 “我确实不是古钧,不过嘛,如果昆玉愿意继续唤我衡石兄,我依然会应下。” 秦琢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用认真的眼神看了看他,然后笃定地说道。 “你是混沌,四大凶兽之一的混沌,对吗?” 眼前的冒牌货还保持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没有丝毫被戳穿身份的慌乱:“昆玉果然聪慧。” 《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载:“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混沌)。” 其中的帝鸿氏,指的就是黄帝。 如此说来,禺强确实是混沌的侄儿。 混沌举止优雅地摇了摇扇子,随即将其啪的一合,抬眼直视禺强:“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站在这里,我只问一件事——轩辕夏禹剑在哪里?”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禺强将腰背挺得笔直,不屑地俯视着他,“执掌轩辕剑?哼,你也配?” “是吗,看来你的确知道轩辕夏禹剑的下落。”混沌眼中的狡诈一闪而逝,笑得冷漠,“我乃轩辕之子,为何不配!” 禺强勃然大怒:“住口!你已堕为恶神,轩辕之名因你蒙羞,你竟然还敢以黄帝之子自居!” “恶神……”混沌翘起的嘴角逐渐被压得平直,收敛起了虚情假意的笑容后,面上终于只剩下冰冷与恶意。 当秦琢以为混沌会说什么话反驳之时,却见虚影一晃,混沌一脚将身前的桌案踹翻,陶盘瓷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散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宝珠璀璨的光华。 “你——”虹陀急了,这都是龙宫的财产啊!混沌不心疼他心疼啊! 然而他刚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审时度势的老龟捂着嘴摁了回去,只好气鼓鼓地坐回原位,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混沌。 老龟同样冷汗直冒,要知道,先前与他交谈的可是四凶之一的混沌,弄死他这种徒长年岁不长修为的小妖比杀鸡还容易,而他居然还觉得混沌风度翩翩,很好说话。 他错了,他忏悔,原来这位主才是真正的煞星啊! 相比之下,屠尽烛阴宴的秦琢反倒不算什么了。 混沌一脚踩在被踹翻的桌子边缘,姿态和街边游手好闲的泼皮没什么两样,连神情也是痞气十足,一瞬间就从谦谦君子变成了土匪强盗。 “是啊,我是恶神,可我为什么成为恶神,愚蠢的凡人不清楚内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恶神?你以为我愿意失去自己真正的名字而成为混沌?” “你们是怎么形容我的?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 “哈哈哈,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不是说我是凶兽、是恶神吗?好,那我就凶恶给你们看啊!” 混沌的嗓音越来越尖锐,仿佛化作了一根根长针,刺得秦琢耳朵生疼。 大殿内只回荡着混沌近乎癫狂的叫嚣,他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渐渐看不出古钧的模样了,整张面孔不断变化着,始终没有定型。 “禺强,我的好侄儿,这是你欠我的!” “不只是你,还有黄帝、女魃、夸父……他们都欠我的!” 喊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平稳自己的呼吸,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禺强,眼眶的形状千变万化,唯一不变的只有瞳孔深处粘稠如实质的恨意。 禺强没有被他镇住,而是冷静地解释道:“你,还有其他三位凶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并非黄帝等人的本意……” “哈,你瞧瞧,又是凶兽,还是凶兽!”混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这不是黄帝的本意,难道就是我们的本意了吗!我们干什么放着好好的人不当,要变成现在这非人非兽非神非鬼的样子!” 把禺强堵得说不出话,混沌又扭头斜睨秦琢:“还有你!昆玉!凭什么连弱小无用的帝江都能在玉书上留下真灵,而我们却留不得?”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拯救山海界,那我们四个呢?我们就不是山海界的生灵了吗?你为何偏偏不愿给我们留一线生机呢?!” “啊?我……”秦琢没想到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一时讷讷无言。 说起来,无论是哪个版本的《山海经》,好像确实都没有关于四凶的记载呢。 至于背后原因?他也不知道啊,这个问题得问当年的昆玉,而不是现在失忆的秦琢! 见他窘迫,禺强立即叱喝道:“你堕为……一事与昆玉阁下有何关系?你不要胡搅蛮缠!” “好,那就说点有关系的!”混沌语气不善,他的脸上已经连嘴都找不到了,说话时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缥缈虚幻且回音不绝。 禺强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被混沌气得不轻。 混沌道:“想来我的好侄儿还没有忘记,自己是如何成为北方海神的吧?” 面对禺强阴沉晦涩的目光,他坦然地说出下一句话:“从这点来看,你欠我一个人情。” 禺强咬牙切齿:“不妨有话直说。” “要不这样吧,你把轩辕剑的位置告诉我,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如何?”混沌轻笑一声。 第93章 “呼……” 禺强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在评估着混沌这句话的可信度。 混沌面带扭曲的笑意,静静地等着禺强的回答。 秦琢张了张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最后选择保持沉默,不论是从叔侄的角度,还是从神灵的角度,他们的恩怨都轮不到秦琢插手。 叹息过后,禺强垂下眼皮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狡诈,随后抬眼看着混沌道:“好,我带你去找轩辕剑,此间事了,你与我再无瓜葛。” 混沌咧开深渊一般的巨口,口中没有舌头和牙齿,只有一片翻滚的黑雾,他发出的笑声回荡在殿内,显得局势愈发诡谲。 “好!禺强,我的好侄儿,父亲说的没错,你永远都能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混沌拍了拍异化的双手,随后双臂张开,向上首缓缓走去,“走吧,让我们去见一见神剑的光辉!”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只答应了带你去轩辕剑所在之地,并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带走它。”禺强负手而立,沉声说。 神器择主,如果轩辕夏禹剑不认可混沌,拿混沌顶多得到一把破铜烂铁——还不如破铜烂铁呢,毕竟废料还可以卖钱,而神剑不行。 混沌不以为意:“用不着你操心。” 见他这副自信的模样,禺强也不多说什么了,他只是吩咐老龟将虹陀带走,又让秦琢跟他们一起去。 秦琢自然是欣然应下了,他也很乐意亲眼见一见轩辕剑,另外还想看看这北方海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第118章 禺强懒洋洋地冲他们挥了挥手,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走吧,我带你们去。” 大殿门被侍卫们重新开启,入眼是列甲呈兵的一众虾兵蟹将,连身姿娉婷的姬妾们也流露出了肃杀之气,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哟,这么大阵仗,我该为此荣幸吗?”混沌闷声笑了起来。 禺强懒得理他,众将士主动让开了一条路,禺强在前,混沌在后,秦琢不远不近地跟着。 整个龙宫被一个透明的球形屏障笼罩在内,隔绝了水压和水流,禺强没有带任何侍卫,三人一起绕到了龙宫后方,走入了一座隐秘的小花园里。 “你把轩辕剑藏在这种地方?”混沌上下打量着花园的石门,伸手在纹样朴素的石门上轻抚一把,竟摸下了一层碎石粉末。 他没料到用整块岩石凿成的拱门会如此脆弱,看着满手的粉末愣了一下。 混沌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相互捻了捻,碎石尖锐的棱角硌着他的指腹,他模糊不清的五官扭曲得更厉害了。 秦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从混沌那张五官乱飞的脸上看出了一股被欺骗的怒意和怨气。 “禺!强!”混沌暴怒地看向禺强,“你故意的!” 禺强从容不迫,语气冷静淡然:“何出此言?你倒是说说,我哪一句骗你了?我这不是带你来找轩辕剑了吗?” 混沌不断变化的相貌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阴晴不定,他双拳攥紧,喉咙里挤出了一声野兽般的悲愤嘶吼。 “可恶!凭什么!你们——你们怎么敢这样玷污他的剑!” 秦琢一手握住了曳影剑,一个捏了捏乾坤袋里的铜灯,一看情况不对,就随时准备跑路。 这几位恶神对黄帝的态度实在令他费解,饕餮一边憎恨恐惧着黄帝,一边对他留下的一切敬重非常,混沌一边说黄帝亏欠于他,一边坚定地认为自己仍是黄帝的子嗣。 而他见过还同行过一段时日的梼杌,倒是没有表现出过他对黄帝的态度,但是梼杌极其仰慕羲皇,对西王母允许陆吾弹奏伏羲琴一事至今耿耿于怀。 混沌说的对,好端端的人族,怎么会堕落成凶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他所接触过的三位凶兽来看,他们对那些世人口中的正道先贤的感情都很复杂,怨恨之下带着尊敬,景仰之中混着憎恶。 很像秦家年轻子弟对师长的态度——自己可以有事没事抱怨两句,但别人一句坏话都不能说,只不过那几位凶神要更极端一点。 到时候问问禺强吧,禺强不说,他就去问周负,但周负诞生的时间远远晚于黄帝时期,秦琢觉得他未必会知道。 “如果祖父在这里,他也会选择这么做的。”面对混沌的无能狂怒,禺强不咸不淡地说道。 混沌怒目圆睁,一双眼睛几乎完全占据了上半张脸,显得恐怖又诡异。他像是一口气从西山跑到了东海似的,剧烈地喘着粗气,胸膛重复着扩张收缩的过程,浑身因愤怒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要杀了你们。”他发出痛苦的低吼,“我迟早把你们全都杀了!” 这次轮到禺强露出轻蔑的神情了:“你找的轩辕剑就在这里,只看你有没有胆量把它拿走了。” 混沌似乎冷静了一些,看着禺强便嗤笑道:“有何不敢?它本就不该在这里!” 发完疯的凶神迈开稳健的脚步,缓缓踏入了园中。 见秦琢还在踌躇,禺强态度温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昆玉阁下,不打算一起进去看看吗?” 秦琢犹疑道:“轩辕剑……到底怎么了?” 禺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您进去看一眼,就会知道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琢不进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抬起脚,沿着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向了花园深处。 混沌的脚步看似缓慢,实则快如飓风,两三步就消失在了秦琢的视线里,禺强看上去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笃定了混沌今日带不走曳影剑。 秦琢留心观察了一下花园的环境,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很难想象海底居然能有这样的盛景,但是本该生机勃勃的景色,却让秦琢从心底泛起一股凉飕飕的寒意。 这个地方……死气好重啊…… 他强压下了那股不适感,默默地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小路的尽头,矗立着一个白袍身影,从背后看,秦琢还是觉得像极了古钧,但他清楚这并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书剑派掌门,而是四凶之一的混沌。 混沌抬着一只手,整个人凝固在了那里。 他的脚下是一片粘稠的泥潭,泥浆时不时咕嘟翻滚一下,色泽黑中带绿,令人作呕,而他身前似乎插着一把长剑,想来就是传说中的轩辕剑了。 因为被遮挡了大半,秦琢看不清楚剑的模样,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像古籍中记载的那样,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 脚底下的泥潭翻涌着,不断地想往混沌身上扑,却被凶神浑厚的灵力尽数隔开了。 秦琢看着那片泥潭,本能地感觉到了厌恶,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喘了一口气才抑制住了想要逃离的欲望。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但潜意识已经将这片泥潭的名称告诉了他。 ——穹阙。 虽然看起来像是一片恶心的泥潭,但这确实是一个已经被镇压住了的穹阙。 和众帝之台边那个无害的穹阙不同,这个穹阙散发着无尽的针对一切的恶意和破坏之力,不断地向外扩张着自身,最核心处却被轩辕剑死死钉住。 “北海底部居然有一个穹阙……”秦琢深深地震撼于北方海神的胆大妄为,“禺强阁下,您居然把您的府邸建在穹阙边上?” “严格来说,我是原住民,这穹阙才是外来者。”禺强的声音带着郁闷,“我也没想到穹阙会出现在龙宫的后花园里,实在是太突然了,当时我正吃着点心呢,突然虹陀就跑过来跟我说,后花园裂开了……” 秦琢下意识地接话道:“裂开了?” “虹陀那小子年轻,没见过货真价实的穹阙。”禺强摇了摇头,“本以为人界天道被始皇补全,山海界的秩序有不周君镇守,穹阙应该很难突破这两道防线了才对,谁知道……” 禺强这段话听得秦琢心脏狂跳,穹阙和天魔确实都有上千年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了,如今的修士早已忘却了他们的威胁,把他们当做虚无缥缈的传说。 但近两百年来,山海界异动频发,四凶陆续现世,天魔再度降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是意味着无限主神的阴影又逼近了这个残缺的世界。 交谈间,混沌双手紧紧握住轩辕剑的剑柄,全身都靠着这一点支撑,才没有跪倒下去。 “这……根本不是完整的轩辕剑!” “禺强!你好得很啊!” 他的脖子扭动了半圈,胸口仍朝着前方,肩膀纹丝不动,只转了一个脑袋,换作常人来做这个动作,脖子早就扭断了,然而此人是形体无拘的混沌,这个怪异的姿势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禺强上前一步,侧身微微挡住了秦琢,对着暴怒的凶兽摊手道:“我从来没有向你保证过,轩辕剑是完整的吧?都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阁下难道不知道轩辕剑早就断了吗?” 轩辕剑……已经断了? 秦琢惊讶地从禺强身后探出头,望向穹阙中央的神剑,却没有看出它有丝毫损毁的表象。 “拙劣的锻造技术!肮脏的废铜凡铁!”混沌的尖啸仿佛能穿云裂石,他整个身躯急速膨胀了起来,一眨眼就撑破了最外层的白袍,露出白袍下黑烟一般的躯体,“就这种肮脏的破烂玩意儿,也敢擅自成为轩辕剑的剑格!” 心绪不稳下,他彻底失去了人的外形,化作一团变化不定的黑雾,纯黑的灵力逸散开,几乎和泥潭般的穹阙融为一体。 “究竟是谁干的!谁干的!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啊啊啊啊——” 禺强暗自警惕,面上依然是一派风轻云淡:“我拿到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有气别冲我龙宫撒。”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黄帝是,西王母是,你也是!”混沌的叫声不像是人族能发出来的,而是带着威胁似的喉咙响声,更类似于猛兽的嘶吼。 禺强看了看那片狂暴地席卷了整个花园的旋风,冷声道:“刚刚硬抗穹阙的侵蚀,现在的你还能剩多少法力?奉劝阁下一句,该收手时就收手吧。” 秦琢也跟着点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难猜测,禺强把残缺的轩辕剑当做了镇压穹阙的阵眼,先不说混沌能不能把剑拔出来,就算拔出来了,他们又能承受得住穹阙爆发所带来的后果吗? 混沌还有一丝理智尚存,黑雾剧烈地潮涌着,宛如末日降临时的乌云,最后汇聚成一团,雾中似有无数猩红的眼睛望了过来。 第119章 “剑格在哪里?!这里只有剑身,告诉我剑格在哪里!” 禺强闭目道:“看来,无限主神对你造成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啊。” “废什么话,我要的是轩辕剑的下落!包括剑身和剑格!”混沌吼声震天。 禺强看着失去人形的混沌,眸光中满是悲悯与决绝:“如果不是受了无限主神的影响,你就应该记得,剑格被祖父藏在了兵主蚩尤的茔冢里啊。” 第94章 “蚩……尤……” 混沌的嗓音带着嘶嘶的异响,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阴沉森冷,摆出了捕食前的进攻姿态。 “蚩尤冢……对,先找剑格,去蚩尤冢找剑格……” “禺强!若你再敢骗我,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他语无伦次地嘀咕了几句,猛地卷成一道漆黑的风暴,与禺强擦肩而过,径自冲出了花园,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禺强目送着黑影远去,看了看从头到尾都非常安分的秦琢,一直微微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他走了吗?”秦琢小声问他。 禺强释放神识感知了片刻,才道:“放心吧,他已经离开龙宫了。” 秦琢道:“我有很多问题想请教禺强阁下……” “先回去再说吧,即使有半把轩辕剑镇压,这个穹阙依然不太稳定。”禺强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了秦琢肩上,“这后花园可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秦琢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黑绿的泥潭,轩辕剑插在正中央,半截剑身深深地插入了地面,肮脏的污泥顺着宝光尽失的剑刃向上攀爬,已经将其染黑了大半。 好好的一把神兵,竟然被穹阙污染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地方,好像有点死气沉沉的。”在跟着禺强往回走的路上,秦琢便隐晦地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禺强等他出了后花园的石门,抬手在空中虚绘了一道符咒,隔空印在石门上,金色光辉倏然绽放,将整个院子笼罩在阵法之下。 做完这些后,他才和气地对秦琢解释道:“确实如此,我的后花园里早就没有活物了,你看到的花啊草啊,都是我用特殊的材料制作的,并不是真的花草树木,哈哈哈,聊作装饰罢了。” 秦琢指了指被混沌一抹就抹下一层碎石来的拱门:“我可以摸摸看吗?这不是普通的石料吧?” “请便。”禺强的态度一直保持着疏离的客气,“这是用炼制补天石之法铸造的石料,但……或许是我天资欠佳吧,无法炼制出真正的补天石,只搞出了这么一堆效果一般的残次品。” 一听这些石头差一点就变成补天石了,秦琢连忙收手,目光中带着敬畏:“禺强阁下知晓补天石的炼制方法?” 他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那可是补天石哎,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的故事谁不是从小听到大的!从禺强的话语不难推断,补天石有压制穹阙肆虐的能力! 禺强点点头,带了些许疑惑,似乎不明白秦琢为什么这么兴奋:“补天石的炼制之法一直是公开的呀,只是除了女娲大神之外,无人能够复刻了而已——最接近成功的人是禹王,可惜他穷极一生,到最后也没能真正成功。” 听到这话,就像是一桶冷水当头浇下,让秦琢冷静了一点。 想想就知道,若是人人都能有女娲娘娘那般大才,能够轻易炼就补天石,那穹阙也不会遗祸万年了。 “劣质的补天石,残缺的轩辕剑还有伏羲大神的八卦阵,三者相结合,我才勉强压制住了这个来势汹汹的穹阙。”禺强叹了一口气,“但是……唉,你也看到了,补天石趋于崩溃,轩辕剑遭受污染,就连阵法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秦琢道:“那这个穹阙岂不是非常危险?禺强阁下为什么还要居住在这里?” 禺强说的理所当然:“我受了敕令,就得当北方海神,当了北方海神,就得对抗穹阙,保护此界的生灵。我的府邸设在此处,一是为了能够全力镇压穹阙,二是为了更好地监测其动向,一旦出现异动,我也能够及时解决。” 他的神情很平淡,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秦琢看着他,看着这身与烛九阴别无二致的战甲,一时间竟有些晃神。 不一样的,秦琢想,虽然目的都是为了守护,但禺强和烛九阴有显而易见的不同。 禺强只是为了责任而已,他就是一个冰冷的责任执行者,无关其他,只是居其位谋其事罢了,如果他不是北方海神,他什么都不会做。 而烛九阴不同,他的自我牺牲,是因为他真的深切地爱着钟山的万民,无论他是何种身份,无论他是不是钟山之神,他都会选择这么做。 秦琢无意去指责禺强什么,只是觉得周负的评价当真准确,禺强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神灵而已,只对分内之事尽心尽责,其他的一律不管。 相比之下,他忽然觉得周负有些可怜。 他被尊为不周君,可他自诞生起就坐在众帝之台上,背负着巡视昆仑、联结两界的职责,他从来没得选。 所有人都叫他“不周君”,好像只有自己叫他“周负”,剥离了不周君的身份、责任和权柄后,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对人情世故懵懵懂懂的年轻人罢了。 充满活力又压制着激情,性格软和却要故作威严莫测,秦琢很惊讶周负居然还能保持着这样的心性,而没有将自己彻底活成不苟言笑的“不周君”。 唔,现在不是想周负的时候。 秦琢又问:“这身甲胄……是烛九阴的吧?” “是我的,不过烛九阴也有一套相同的。”本来走在他前面的禺强回头看向他,“我统领北方海域,辖地与钟山接壤,烛九阴初至钟山上任时,就将这套战甲当做见面礼送给了我。” 见秦琢面上闪过一丝异样,禺强放慢了脚步,语气平和地解释道:“我和烛九阴称不上朋友,但关系绝对不算差……祂是一个很特别的神灵,我甚至觉得,只要祂乐意,祂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生灵的喜爱。” 回忆了一下烛龙倒影那副乐观豁达的模样,秦琢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 除了那些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腌臜物会惧怕在烈日的炙烤下灰飞烟灭,其他人都很难拒绝如此温暖的阳光吧? 如果烛九阴能从半生半死的状态中解脱,让他和周负交个朋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周负的交际圈也不能总是就这么点大…… 打住,怎么又想到周负那里去了! 秦琢拍了拍自己的脸,发现他们已经走回了先前会客的大殿,士兵和侍从已经收起了如临大敌的姿态,见主客两人一前一后走来,纷纷垂首行礼。 “刚刚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再让后厨做些点心吧。”禺强一边说,一边指挥侍从撤去了原本的席位,换上两张精致的软榻,又在中间摆上桌子和瓜果茶水等物。 秦琢受邀落座,这次是坐在禺强旁边,而不是下首了。 “让我想想……这些事情该从哪里说起呢……”禺强低声叹息,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忧郁,往昔的回忆对他而言似乎并无多少美好可言。 秦琢提议道:“那便从最早的事讲起吧——混沌说,黄帝等人皆亏欠于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禺强的叹息始终没有停下来,一声接着一声,好似想要吐尽这些年积压在胸口的烦闷与郁气,“这事还真是够早的……” “不必着急,我有足够的时间听你讲完。”秦琢看了看面前的果盘,从中挑出了一个开始扒皮。 “好吧,说是黄帝与混沌是往事,其实还要从西王母开始讲起。” “……西王母?”秦琢停下手上的动作,错愕地眨了眨眼睛,他身上还带着一缕西王母的真灵呢。 本以为此前的昆仑之行能有幸见到那位女神,结果见了小鵹才知道西王母在镇压穹阙,根本没办法见任何人。 禺强道:“或许大家早已遗忘,或者从来就不曾知晓,西王母最初并不是神,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少女——就像我一样。” “人?”秦琢心里一惊,不可置信地向禺强确认道,“那位执掌昆仑的女神,竟是人族出身?” “还不是因为穹阙……”禺强的目光愈发悠远,明明注视着秦琢,目光却仿佛穿过了时间的洪流,落在了遥远的蛮荒时期。 周负曾告诉过秦琢,西王母是第一个接触到穹阙的人。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穹阙的存在,它的降临太过突然,没有给任何人或神防备的机会。 那时的西王母还不叫西王母,她的名字就叫“西”,还是一个年轻俏丽的少女,可穹阙的降临在一瞬间扭曲了周围的一切事物,也扭曲了这个叫“西”的女孩。 《山海经》中所记载的西王母的形象是:“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第120章 西王母的外形像人,长着一条像豹子那样的尾巴,一口老虎那样的牙齿,很会用高频率的声音吼叫。满头乱发,还戴着一顶方形帽子,是上天派来负责刑罚和传播各种灾难的神。 可她本来的外貌并不是这样子的,穹阙的力量污染了她,在改变了西王母容貌的同时,还给她带来了某些匪夷所思的能力。 她的魂魄在崩溃、肉身在腐朽,发疯一般一头扎进了昆仑山的深处,昆仑万年不化的冰雪让她身上灼烧的痛感退去了些,但仍是阻止不了她的生命走向消亡。 关键时刻,娲皇找到了她,勉强保住了她的性命,随后娲皇研究出息壤和补天石,才将穹阙的影响从西王母身上除去。 可是西王母被改变的样貌却再也无法恢复了,她不再回到人族部落,而是居住在了昆仑的玉山,一边借助昆仑神山的力量学习操纵自己的力量,一边警惕着那个穹阙的动向。 “如果西王母起初只是人族的话,出现在此世的第一个穹阙,我感觉它听上去并不强?”秦琢提出了质疑。 毕竟龙宫后的那个穹阙连补天石、轩辕剑、八卦阵的三重压制都能突破,甚至反过来污染轩辕剑,而第一个穹阙却连一个普通人族都杀不死——即使这个凡人是未来的西王母。 “确实如此,西王母遇见的穹阙,或许是至今所见最弱小的一个了。”禺强点了点头。 不过,西王母不但没有因此消沉堕落,还陆续收服了陆吾、英招等本就生活在昆仑山上的神灵,将昆仑神山的权柄尽数纳入掌中,成为了执掌昆仑的女神、真正的昆仑之主。 后来,山海玉书与昆玉相继诞生,羲皇过世,娲皇失踪,历经战乱,黄帝成为了这片土地新的领导者。 他能往来昆仑,也听说了西王母的故事,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造神。 人族的修行之路艰难而缓慢,若能借助穹阙的力量,复制西王母当初的经历,人界很快就能获得许多架海擎天的强者。 那时的黄帝已经垂垂老矣,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亲自尝试,于是他叫来了自己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混沌。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最小也是最听话的儿子,成功从被穹阙污染的领域里回来了,还带着一身强大得足以比肩神灵的力量。 当大家为此欢欣鼓舞之时,穹阙中却突然冒出一只人形生物,将他小儿子掳走——那也是天魔首次为人所知。 小儿子失去踪迹,此时他长子少昊的儿子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再次尝试。 这名勇士,被后人叫作穷奇。 第95章 “西北有兽焉,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 “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亦食诸禽兽也。” 这是《神异经》中记载的,被穹阙影响之后的穷奇。 人模人样地去,怪模怪样地回。 但是有了西王母的前例在,外貌已经被认为是必要的牺牲,穷奇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拿到力量并且活着回来,就是胜利。 他赌赢了,或者说,人族又一次幸运地赌赢了。 西王母和随后的混沌、穷奇都获得了成功,黄帝自是喜出望外,以为人族找到了利用穹阙的正确方式。 虽然混沌依然不知所踪,但黄帝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自己生死未卜的小儿子,他召集起了诸多亲信与血脉后代,打算继续利用穹阙,增强人族的实力。 英明一世的黄帝,终归是太着急了,没能注意到穷奇逐渐阴晴不定的性子,和与日俱增的戾气。 直到某一日,穷奇忽然爆发,屠尽了一个小部落,在打伤了他的父亲少昊后孤身出逃,一路逃至西北,窜入群山不知所踪。 黄帝亲自去了那个小部落,但见血气冲天,受害者们死状凄惨,几乎都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整个部落驻地的泥土都被染成了红色。 那个时期的禺强还年轻,他极度崇拜有关祖父的一切,因此总是追着黄帝到处跑,那个一夜间覆灭的小部落也是禺强硬要跟着黄帝一起去的。 禺强的确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很久,微合双眼,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我当时,就站在后方看着祖父。”禺强字斟句酌,缓缓说道,“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祖父真的老了……他的目光不再清明,他的脊背不再挺拔,而他的决策也不会一直都是正确的。” 秦琢一时语塞,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磨磨蹭蹭了半天,最后才生硬地安慰他道:“……人都是会老的嘛。” “……经此一事,祖父也意识到,他或许应该退位让贤了——不过这是后话,他可不会把烂摊子留给继承者。”禺强缓了缓情绪,继续讲述道。 黄帝回去后,当机立断重新召集了所有接触过穹阙的人,把他们严密监管了起来,禺强也是其中之一。 不出所料,这些从穹阙中窃取了力量的人接二连三地坠入疯狂,五蕴溃散,六亲不认,在众神眼前过了一遭,确定无力回天后,便被逐一处决。 只有寥寥几个人侥幸活了下来,禺强和黄帝的女儿魃都在其中。 除了他们这种理智尚存的被网开一面外,还有另一种活下来的方式——那就是越狱。 继混沌、穷奇失踪后,在一个守卫疏忽的夜里,颛顼之子和缙云氏之子联合起来冲破了人与神的联合封锁,消失在了夜色里。 后来,这两位逃跑的人一个被叫做梼杌,另一个被叫做饕餮。 四凶自此诞生,他们不像禺强、女魃那样虽然失去了人族的外形,但还保留着人族的神志,也不像那些无名的牺牲者一样彻底陷入疯狂。 但他们无一例外的性情大变,又因为实力强悍抵挡了人族的多次围剿,连神灵也不愿轻易去招惹他们,终成了一方祸害。 “等一下。”秦琢听得入神,果子拿在手上,扒了皮却一口未动。 他其实并不奇怪四凶从人类堕为恶神是穹阙的原因,毕竟他已经见识过被穹阙污染而失去理智的刑天了,但还是产生了一些疑问。 禺强顺势停下,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怎么了?” “混沌之前是被天魔抓走了,对吧?”秦琢确认道,“你说混沌的状态是受到了无限主神的影响,那他又是怎么逃回来的?穹阙和无限主神之间有什么关系?” 虽然他早已隐隐察觉到穹阙与无限主神之间的联系,可是一直没有得到认证,正好借此机会问个清楚。 禺强放下茶杯:“你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 “什么一样?” “大荒的帝俊告诉过尚且醒着的诸神,你或许会失去很多记忆,让我们见到了你不要奇怪。”禺强道,“混沌和你的遭遇很相似,他也受到了无限主神的诅咒,然而与你不同的是,诅咒扰乱了他的记忆,却没有减弱他的实力,甚至还让他的修为有所提高。” 见秦琢一脸惊奇,禺强便多解释了几句:“混沌不愿提起被无限主神囚禁的那段往事,我们也无从猜测他是如何逃脱的,但无限主神放任他回到山海界,绝不可能是大发慈悲,而是想让混沌把山海界的浑水搅得更浑些。” 听到这里,秦琢顿时面色一肃,眸中闪过两道精光,以及一丝冷意:“无限主神久攻不下,想从内部瓦解我们,可惜我界人才辈出,四凶为非作歹,横行霸道,随后便出了个禹王,将四凶驱逐至四极,还迫使他们不得不靠沉睡来保全性命。” 他低声念道:“无限主神,穹阙……这两者之间……” “穹阙和天魔,都是无限主神的手段之一。”禺强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宽大厚实的手掌捏着小巧玲珑的茶杯,就跟捻着一根绣花针似的。 “唔。”秦琢沉吟片刻,“不出所料,那无限主神的目的是什么?若仅仅是破坏这个世界的话,似乎有些站不住脚。” 禺强叹了一口气,耐心道:“先说好,我成神前后的地位都不算高,许多机密未必知晓,纵使有几分了解,也融入了不少我自己的猜测,所以阁下听完后,绝对不可盲信我的每一句话。” 有他祖父黄帝的失误在先,禺强惯来采取慎之又慎的方案,即使心里已有了九成九的把握,也要把那一丝失败的可能说个清楚。 “我记下了,日后自会找他人求证。”秦琢认真地向他允诺道。 禺强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开口,等秦琢无聊到总算把扒了皮的果子囫囵吞下后,他终于出声了。 “因为,他想吞噬我们的世界。”禺强说得很慢,每一个字的背后都好似蕴含了千钧之力。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就位格而言,无限主神显然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要高——高得多。” 第121章 “可是他的世界正在走向毁灭,所以想吞噬我们的世界,用我们的世界本源为他续命。” “所以他制造穹阙,侵蚀我们的世界屏障,派遣天魔,屠戮我们世界的生灵,他要让我们的世界回归荒芜,只剩下干干净净的本源。” “可惜,我们——人族、神灵以及所有开了灵智的生命,都在拼命反抗,用我们的骨血、我们的肉身、我们的魂魄、我们的一切……反抗他的掠夺。” “或许我们也算是取得过一些战果的,虽然两界分离之后,你流亡到了人界,但接下来的两千年里,都没有天魔和新的穹阙现世了。” “我猜是应龙等人的反扑给无限主神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他不得不用长达千年的时间来为他自己疗伤,那个世界情况不太妙,一旦陷入虚弱,恐怕很难快速恢复。” 秦琢一愣,随即便道:“那龙宫后面的那个……” 禺强挥了挥手:“我已上报给了大荒帝俊——现在能做主的神灵不多,帝俊算一个。” “说明无限主神的力量正在复苏,就在不久前,我也遇到了几个天魔。”秦琢挑挑拣拣,掐头去尾,把和梼杌一起骗天魔的伏羲琴一事讲给了禺强听。 怒涛先生回来后也私下同他聊了几句,只不过梼杌带着伏羲琴不知去向,也没能抓到逃跑的那只天魔。 “梼杌……比起混沌来说,梼杌还算是好的,除了极端了一些。”禺强沉思道,“至于天魔嘛,这次的天魔实力并不强啊,放在当年不过是中等水平而已。” 秦琢悚然道:“这还不够强?在阵法中还能和一位炼神还虚境的强者打得有来有回,这还不算强吗?” 这得怪秦宏声,把他击杀天魔的过程描述得惊险无比,导致秦琢对天魔的实力有了错误的评估。 其实,那两只天魔都是被秦宏声秒杀的,遇到的唯一难题是怎么追上他们。 “我了解梼杌,知道他巅峰时期的战力,也差不多可以推测出他现在的状态。”禺强声音平稳,不疾不徐道,“他有把握以重伤之躯独自对付三个天魔,说明那几个天魔的实力确实不算强。” 禺强继续说:“看来,无限主神那边确实元气大伤,当然,也不能排除他先派出几条小杂鱼来探一探路的可能性。” 秦琢的目光暗沉了下去,他虚握拳头抵住下巴,露出思考的表情:“我想,我们必须加强对无限主神的戒备了,若他恢复了当初的实力,单凭我们剩下的人怕是难以抵抗,若他因为世界的消亡而无法彻底痊愈……” 说到这里,秦琢猛地抬头注视着禺强平和的双眼,一字一顿沉重地说道。 “我们更要防备他孤注一掷、濒死疯狂。” 禺强端起了茶杯,神情堪称祥和,回望过来的目光也毫无波澜。 有那么一瞬间,秦琢觉得和自己对话的不是一位神灵,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雕像,一件彻彻底底的死物。 “无所谓。”禺强收回了他的视线,转而专心于手中的茶水,“要打就打,我不怕死。” 秦琢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胡话?” 面对质问,禺强低头不看他:“没什么,只是……或许我本应死去,只是接了这该死的海神之位,我就得做海神,就得背负起这片海域的兴衰。” 他的话语像是自嘲:“哈哈,不过这全是我自讨苦吃,也怨不得旁人,但是背负这样沉重的责任,恐怕也只有烛龙那家伙才会甘之如饴吧。” 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说得秦琢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想安抚禺强两句,或者干脆骂他一顿。 拜托,白帝少昊、刑天、西王母、始皇嬴政、应龙庚辰……还有周负,那么多人都在努力拯救这个世界,你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你怎么敢心安理得地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可是秦琢又转念一想,禺强的意思并不是不想与无限主神对抗,而是出于作为北方海神的职责,他已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 虽然禺强不想当这个海神,内心也并不想承担这份责任。 秦琢想说,你知道不周君吗,他的担子比你还重呢,他比你还没得选呢,但他对此有过丝毫怨言吗? 话未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些也是不合适的。 因为痛苦不能比较,禺强身上的压力并不会因为有人比他承担了更多而减少半分。 于是,秦琢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禺强阁下,我想请教一下,海神之位可以继承吗?” “理论上可以,但未必有人能有这个资质。”禺强一板一眼地回答。 秦琢道:“我会帮你留心继承者的事,不过前提是,到时候你还活着。” 禺强敷衍地颔首,漫不经心道:“我尽量。” 第96章 两人相对无言,禺强也意识到今日的自己说的有点多了,沉吟片刻后,便转移了话题。 “说到烛九阴……烛阴宴的事,我必须要说一声抱歉。” 听到这三个字,秦琢的神色暗了暗,没有第一时间质问禺强为何如此行事,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首先,我得承认,鲲鹏一族的确是我派过去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禺强移开了目光,不去看秦琢的双眼,“原因也很简单——我需要力量,鲲鹏一族同样需要力量。” 秦琢微微颔首,表面上还维持着心平气和:“北冥凌也是这么说的。” “北冥凌……哦,你是说这次前往九幽主持烛阴宴的鲲鹏是吧?”禺强回忆了一下,“我勒令他们不准过多索取,每次只让他们喝一点烛龙血。” “可是,有了鲲鹏一族的撑腰,只会让那些妖兽变本加厉地伤害烛九阴。”秦琢的声音冷了下来,到最后已隐隐蕴含着怒气,“为何不阻止他们?!” 面对他快要压抑不住的怒火,禺强只是淡然一笑:“昆玉阁下,还请冷静些,听我慢慢说。” 秦琢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 “烛阴宴不是我办的,它的发起人是混沌,混沌隔三差五就会变换形貌,前去参加宴会,窃取烛九阴血肉中蕴藏的力量。”禺强张口第一句就是撇清了自己与烛阴宴的关系。 秦琢狠狠皱眉,脸上写满了“无法接受”:“以他的本事,潜入九幽又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多此一举?” “我怎么知道那个疯子是怎么想的,如果硬要给出一个理由的话,或许就是所谓的‘法不责众’吧。”禺强耸了耸肩。 秦琢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只要参加烛阴宴的妖魔鬼怪足够多,到时候东窗事发,舆论和压力就不会只针对他一个了,更别说他还把自己的身份隐藏得很好,若不是他这次非要拉上秦琢,恐怕也不会这么早就暴露。 “烛九阴可是拯救了九幽的英雄,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了,大荒的帝俊都会亲自查办,混沌再疯癫,也不会愿意对上帝俊的。”禺强道,“再者,我派出的鲲鹏也是为了探查混沌的动向,他非常谨慎,拉起了烛阴宴后并不是每一次都来,可惜我的坐骑们太过愚笨,往往看不破混沌的伪装。” 秦琢摇头:“我还是不能接受。” “接受什么?”禺强偏过头看向他。 秦琢道:“你说了那么多,可我还是接受不了你的做法。” “哦,是吗……”禺强慢条斯理地低语道,“那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秦琢想了想,将自己代入了北方海神的身份后,斟酌着说:“我会在发现烛阴宴后,第一时间将混沌的恶行告知帝俊。” 禺强勾了勾唇角,带了一点不含恶意的嘲笑:“你别忘了,我说过,九幽烛龙固然重要,但我也要为北海想想啊……我要镇压穹阙,外物已经不能给予我更多的帮助了,现在的我最缺的是力量——足以镇压穹阙的力量!” “揭发混沌的所作所为,难道不算大功一件吗?”秦琢不服气地同他争辩起来,“帝俊统领大荒千年,难道还舍不得一点能增进修为的天材地宝吗?” 禺强盯着他看了许久,昆玉阁下诞生的时间比他还要早些,但是记忆残缺,倒成了个实打实的年轻人。 昆玉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带着一点不屈不挠的纯粹,黑眸深处仿佛燃烧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曾经的他也有过这样的眼神,不过,那时在还有父母、祖父护持着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了。 于是他闭目长叹:“昆玉阁下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我不是帝俊、羲皇那样天生地养的神灵,也不像西王母那样夺得了昆仑神山的权柄,我的力量完全来源于穹阙,外物对我的提升实在有限。” “而且……”他飞快地瞥了秦琢一眼,又挪开目光,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小事,“而且,我巴不得帝俊能抓住我的错误呢。” 秦琢的眉毛紧紧皱成了一团,眼眸中不再充斥着愤怒与敌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解。 第122章 禺强看天看地看桌面,就是不看他:“我不是说了吗,这个海神我不想干了,恰好帝俊也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怯懦怕事又小心眼儿,干脆让他赶我下岗得了。” 小心眼儿…… 秦琢确实知道这个评价,是在祭天祖地里时,蔚姝老祖转述给他听的。 “我没觉得你小心眼儿。”秦琢认真地说道。 这是实话,虽然蔚姝和帝俊都说北方海神小心眼,但他目前还没看出来。 禺强终于看他了,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那也就是说,你承认我的怯懦和怕事喽?” 秦琢眨眨眼,坦荡地实话实说:“是有一点,不过……可以理解。” “不,你不理解,或者换个说法,你在试图理解,但是毫无疑问地失败了。”禺强挠了挠头,又沉沉叹了一口气,“但我依然感谢昆玉阁下的善解人意。” “总之,”他清了清嗓子,不愿让话题进行下去,“我认罪,阁下记恨我也好,想上报帝俊也好,为我隐瞒也好,哪怕是当场报仇都行,我都接受。” 他这么说,反倒让秦琢不知如何是好了。 于是秦琢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出去:“我会告诉帝俊,具体的惩处由他裁定。” 禺强无所谓地点点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想问的问题?那可太多了! 秦琢坐正了身子,脑中复盘了一下此行的经历,开始验证起自己最初的推测:“禺强阁下,这把残缺的轩辕剑是你从书剑派某位掌门手中拿到的,对吗?” 禺强颔首承认:“不错,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我和书剑派之间是等价交换,书剑派绝对不吃亏。” 看来混沌说的是真的,起码在书剑派失去了轩辕剑一事上,混沌并没有撒谎。 “当时……”秦琢定了定神,“北海鲛人族的祭司蔚姝,她也在场吧?” “蔚姝啊,她在呢,就是她把那位书剑派掌门带到我面前来的。”禺强的嘴边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恰好那时她刚把曳影剑取出来,我本想借用曳影剑镇压这个突然出现的穹阙,蔚姝却跟我商量说,她找到了更合适的。” 秦琢了然地点了点头,这点他猜错了,本以为轩辕剑和黄河夺淮一事有关,没想到只是时间上恰巧吻合了。 那么混沌所说的,书剑派前代掌门看到众多鲲鹏聚集的盛景,应该是因为穹阙的现世,而不是因为黄河夺淮入海。 “对了,说起来这还是河伯给我指的路子呢。”禺强忽然猛地一拍头,干脆拖了一个神灵下水。 秦琢没听明白:“什么?” “黄河夺淮而入海,本质上是河伯在侵占淮河水神的力量和权柄。”禺强觉得昆玉阁下应该恶补一点神灵的知识,“因为无支祁没救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但它确实是事实——所以帝俊默许了此事。” 这下秦琢听明白了:“所以,你窃取烛九阴的力量,是受到了河伯的启发?” “可以这么说。”或许是年轻人眼神的攻击性过于强烈,禺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秦琢冷笑:“烛九阴和无支祁的情况能一样吗?现在,我算是看出阁下的怯懦和怕事了。” 他忽然觉得,这北方海神还不如混沌呢,起码混沌计谋败露后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而禺强一边说着他这么做就是想让帝俊治自己的罪,一边又把河伯拉出来当挡箭牌以便推脱责任。 敢做不敢当,厌生又怕死,算不上坏人,但确实是个烂人。 无支祁本就是被禹王镇压在龟山下的神灵,据说祂早已经被穹阙污染、神志紊乱,而目前山海界还没有找到祛除污染的有效方法。 因此,仅从理智和利益上来讲,为了对抗无限主神,以牺牲无支祁的代价来提高河伯的战力,是可以被接受的。 但是烛九阴不一样,祂是支撑起九幽的英雄,如果狠下心舍弃九幽万民,祂完全可以好好地活下去,而祂本身的能力也比禺强要强大得多。 禺强默默地喝了一口茶,什么都没有说。 秦琢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可惜判断不出禺强的沉默是因为羞愧还是无所谓。 和这家伙谈话总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秦琢坐立难安,要不是还有很多疑问没得到解决,他真想当场告辞。 为了掩饰情绪的波动,他随手拿起了一个果子,破开囫囵吞下,半点滋味都没尝出来。 “我猜,你还想问我那徒弟的事吧?”禺强淡淡道。 秦琢看他:“虹陀,真的是神灵的后代?” “勉强算是吧。”禺强指了指自己身上陈旧残破的战甲,“他是‘鼓’的后代。” 见秦琢脸上略显茫然的表情,禺强就知道他想不起“鼓”是哪位。 “鼓是烛龙的儿子,他同一位叫钦的神灵在昆仑之阳杀害了另一位神灵葆江。鼓和钦后来都被帝俊惩处杀死,他们的尸身都被挂在了钟山东面的瑶崖上,以警示烛龙,后来……我猜是有天魔插手了,导致两具神尸都化为了禽鸟一般的怪物。”禺强向他解释道,“《山海经》里有记载,你应该想起来了吧?” “那岂不是说……”秦琢有些绷不住表情了,“虹陀是烛九阴的后裔?” “是。”禺强的应答干脆利落。 虽然知道虹陀的身份来历是完全合理的,秦琢的表情还是空白了一瞬。 在他的认知中,烛九阴和自己是同辈,起码他们间的交情是同辈。 可是他突然得知,同辈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都已经这么大了,就像是听说秦家年纪最小的孩子都已经结婚生娃了一样,有种古怪和错乱感。 “不过,到了虹陀这一辈,来自神灵的血脉已经很稀薄了,神灵的力量也并不能通过血脉传承——不然我祖父还废什么心思造神啊,直接让神灵多生孩子不就好了。”禺强见他神情不对,便主动开口多说了几句。 意思就是,虹陀是虹陀,烛九阴是烛九阴,他们是两个几乎没有关系的个体,也别指望虹陀那小子能有多大的出息,支撑九幽这种有如山岳之高的重任,稍微抖落一点尘埃下来就能把虹陀压死。 秦琢略带遗憾:“我明白了。” 看来若想拯救烛九阴,禺强和虹陀这边是提供不了什么帮助的。 要问的东西已差不多问清楚了,秦琢想起自己来北海的目的,便询问禺强说:“我想请鲲鹏一族帮我一个忙,至于报酬,尽管开口便是,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禺强熟练地打着官腔道:“恕我冒昧,但当前的形势容不得丝毫阁下有闪失,所以我得多嘴问一句,阁下想让鲲鹏一族帮忙做些什么?” 秦琢将自己想去天帝苗圃找仙药的打算告知于他,禺强不做评价,只道:“原来如此,那阁下准备何时启程?” 秦琢本想说越快越好,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今日有些疲乏了,明日走吧。” 他还有件事要去向那位领路的老龟求证。 第97章 秦琢找到那老龟时,发现接引的那位龟姑娘也在,手里还提着蕴含了一丝海神之力的灯笼。 一见到他,老龟就拉着自家后辈,恭恭敬敬地向秦琢行了一个大礼:“拜见昆玉大人。” “免礼、免礼。”秦琢下意识地想把他扶起来,但转念一想,还是不太自在地受了老龟这一礼。 禺强肯定提点过他的属下了,老龟正因自己先前的态度而惶恐,若是秦琢避了这礼,胆小多疑的老龟怕是会被吓得当场晕厥。 老龟诚惶诚恐地请秦琢在他的住处落座,又使唤龟姑娘:“小芸儿,去给大人取些好茶。” “哎,这就去。”龟姑娘一双黑亮的眼睛大胆地打量着秦琢,秦琢察觉了她的视线,便友善地向她微微一笑。 相比老龟,这龟姑娘倒是落落大方,毫不怯场,无怪老龟偏将她带在身边。 一是因为这姑娘心思灵活,也不害羞扭捏,带出去不会显得小家子气。 二是因为龟姑娘到底年纪还小,有时难免不知轻重,有长辈在身边也好周旋。 禺强应该也十分看好这位“小芸儿”,不然也不会只让她提着灯笼来接引秦琢一行人了。 思及此,秦琢忽然想到了自家那位师侄,有名无实的少家主秦思源,一时间又惆怅起来。 思源啊思源,若你能有这龟姑娘的七分机灵与胆色,你小师叔我说什么也要让你坐稳少家主之位。 实在不行,秦家就真的只能考虑敬终公子了……没有说那位秦思慎不够格的意思,只是虎父生犬子,难免让秦琢有些遗憾。 秦家对外素来团结一心,但内部也不缺明争暗斗。 玄鸟阁虽说不站队,可是秦琢作为家主的师弟,又一向和秦思悯、秦思源姐弟亲近,他还没表态就被默认为是秦思源的支持者。 虽说各执事名义上品阶相同,可在子弟们心中也分三六九等。 第123章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譬如掌管兵戈之事的同袍楼,和掌管财政、婚嫁、祭祀等事务的司历楼,就是毫无疑义的第一等。 而仅仅作为收集一些市井小说诗词歌赋的藏书阁,几乎就是最次的那一等。 秦思慎的父亲是百草苑主,他本人又曾在百工苑任职过,若是他上位成功,这两脉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而本就有些边缘化的玄鸟阁怕是更难争取到宝贵的修炼资源了。 秦琢不在意地位,但他不能不在意玄鸟阁一脉弟子的前途。 此时,名叫小芸儿的龟姑娘已经沏好了茶,秦琢礼貌地谢过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小口,掩去了唇边无奈的苦笑。 哎,不久前还在和神灵商讨关乎世界存亡的大事,现在又开始担心起秦家一门一户的纠葛了。 “龟老先生。”秦琢清了清嗓子,将心思转回到正事上,“我有一件私事想向您请教一二。” “哎呦,您这话说的,实在折煞老朽喽。”老龟连连摆手,“大人不必客气,请讲吧。” 秦琢开门见山:“敢问老先生可知道东海鼋龟一族?” 禺强已向他许诺了鲲鹏的帮助,邵唐的事是有着落了,可应龙复生一事,他还没个头绪呢。 老龟也没遮遮掩掩:“不敢欺瞒大人,老朽正是东海鼋龟一族出生。” “哦?没想到,老先生竟是上古神龟的后裔!”秦琢本想打听一下消息,谁知竟直接找到了一只鼋龟! 老龟眸中闪过一丝自豪,言行举止却十分谦虚:“哎,这都是六千多年前的老黄历啦,现在的东海鼋龟一族还得看着蓬莱十一岛的脸色过活呢。” 这一番话就是纯粹的客套了,虽然不知道老龟和他的后辈怎么会在北海,但明面上鼋龟一族还是依附着东方海神禺猇的,秦家的能量再大,于情于理,也不可能将手伸到东方海神那儿去。 闻言,秦琢微笑了起来:“老先生何必妄自菲薄,毕竟分离大道的本事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更何况是一整个种族都继承了上古神龟的本事——譬如我,就是有求于鼋龟一族呢。” 老龟想了想道:“大人可是需要我族帮忙提炼什么药材?” 秦琢直接道出了心中所想:“并不是,我是想请老先生从大地中分离出一些九天息壤来。” 哐当—— 老龟从椅面上滑落下来,一杯茶险些都洒在了身侧的小芸儿身上。 “大大大大大人啊……”见多识广的老龟结结巴巴,“您、您不是在和老朽开玩笑吧?” 见秦琢神色认真,脸上找不到半点玩笑的痕迹,瘫坐在地的老龟眼白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小芸儿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又是拍背顺气又是按压心口,老龟一口气才终于喘上来了。 “息壤、息壤……”老龟冷汗涔涔,苦笑不已,“大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出来了,可娲皇娘娘的神物,哪里是这么好得到的……” 小芸儿扶着老龟缓缓起身,把长辈安置回了椅子上,转头大大咧咧地问秦琢:“大人要息壤做什么?” 秦琢也拿不准复活应龙的事能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说,犹豫了一下就含糊其辞道:“……救我一个朋友。” “大人不是即将启程前往天帝苗圃吗?到时候什么灵丹妙药弄不到?”小芸儿表达了她的不解。 秦琢干巴巴地说:“我那朋友……吃不了东西。” 让一道残存的真灵吃丹药,是不是太难为应龙庚辰了? 老龟总算缓过来了,暗暗瞪了小芸儿一眼,又问:“敢问大人,您的那位朋友可是已失却形体,只余魂魄,因而您想用息壤为其塑造一具全新的身躯?” 不亏是在北方海神手下混到高位的老龟,秦琢寥寥几句,他就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错。”秦琢点点头。 老龟叹了一口气,他倒是想帮上忙,为鼋龟一族赚一个人情,但这事他还真没办法帮。 “若是神龟老祖在世,大人的请求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如今我鼋龟一族血脉凋零,将息壤分离出来无异于天方夜谭。”老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慢慢说道。 秦琢不依不饶,追问他道:“那依老先生之见,分离息壤失败会是哪种原因导致的?” 老龟歪了歪脑袋,思考了片刻才回答说:“禹王之父鯀,在治水时就用了天帝的息壤来阻塞泛滥的洪水,而这些息壤已经彻底融入了普通的泥淖之中,神异之处也渐渐消磨……” “换而言之,就是土壤之中息壤的含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如今的鼋龟一族,根本无法辨别其中属于息壤的气息,更别说将其分离出来了。” 听到此处,秦琢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老龟顿时松了一口气:“大人明白就好……” “意思就是说,只要我能找到一片息壤气息足够明显的土地,你们鼋龟一族就能从中提取出息壤,对不对?”秦琢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老龟卡壳了。 小芸儿挺身而出:“话虽如此,但找到符合条件的土地又谈何容易呢?” “说的也是。”秦琢托着下巴发愁,“不过嘛,也算是有了点眉目,若是我真能找到这样的土地……” “老朽不敢妄言成功,但必会携家中后辈为大人尽献绵薄之力。”老龟很上道地许诺道。 秦琢朗声一笑:“那我便在此先行谢过老先生了,哦,还有这位姑娘。” 小芸儿忍不住嘀咕道:“等大人真的找到了这种土地再说吧……” ………………………… 许云烟捧着一杯水,适宜的热度从白瓷杯壁上沁入掌心,让她惊恐交加的心情逐渐平复。 见她的眼神还有些发直,墨柳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无言的安抚。 秦琢刚离家不久,七杀军的叶校尉叶司就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见秦琢,被秦家主以秦琢不在家的理由回绝了。 但听闻此事的许云烟却陷入了惶恐,她的感觉告诉她,近期若是让秦琢和叶司见上面,就会发生一些连秦家承担不起后果的事。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即使不被嘲笑,也会被众人付之一哂。 然而说这话的人是许云烟,以逆天的运气而闻名的许云烟。 墨柳立即就带着她去了听澜轩,秦思慎转身就去找家主,眼下心境都不稳的许云烟被安置在了听澜轩的偏厅,等待家主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后赶过来。 本来一个小护卫的事,还论不到家主费心,可是牵扯到了叶司和秦琢,秦瑞就不得不出面了。 果不其然,秦瑞匆匆赶来,家主袍被他的脚步踹得衣摆翻飞,内心的焦急显露无疑。 “家主。”墨柳拉了拉许云烟,立即起身行礼。 许云烟定了定神,正要跟着行礼时,被秦瑞大手一挥按回了原位。 “不必顾着虚礼,叶校尉往青鸟阁那边去了,六长老会拖住他一阵子。”秦瑞语速极快,“润风,说一说你的情况吧。” “是。”许云烟心知秦家主时间宝贵,一定是推了诸多事务才来此见自己一面,便长话短说,一句废话都没有。 “我感觉这个叶校尉很古怪,他显然对我们阁主有所图谋,但图谋的和长定公主不一样……”许云烟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如果他与我们阁主见上了面,别说秦家,连整个蓬莱十一岛都会灰飞烟灭。” “这么严重吗?”听了用惨烈都不足以形容的后果,秦家主面上毫无惧色,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可叶校尉与昆玉已经见过面了,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时间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地点……”许云烟垂着眼睛,脸色苍白。 秦瑞刚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制传讯符,符中有一道白光迸发,如白昼流星般直冲门面,没入了眉心。 “这么着急?”秦瑞自言自语,神情愈发严肃。 他眼珠瞥向另一边,像是在聆听什么,很快就重新看向两个年轻的女孩。 “六长老来报,叶校尉往摩星岛外面去了。”秦瑞揉了揉额角,传讯符是个消耗很大的灵宝,若不是陈聆儿真的着急了,也不会用这种方法传递消息。 墨柳问:“他要走了?” “恐怕不是。”秦瑞摇摇头,脸色发黑,“应该是想在蓬莱十一岛住些时日,专门等着昆玉回家。” 许云烟坐立难安:“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会派人盯着,他闹不出事情来的,昆玉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不要担心。”秦瑞拍了拍许云烟的肩,笑容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 “好啦,你们两个的任务就是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们会解决,论不到你们这群小家伙冲锋陷阵。” 秦瑞直起身,望向窗外绚烂的云霞,将担忧和忌惮隐藏得滴水不漏。 墨柳主动请缨:“这件事不易扩散,以免引起恐慌,不如就让我和敬终公子两个去监视叶校尉的行踪吧。” 第124章 “敬终吗……也好。”秦瑞没有过多的犹疑,“他的母亲不是咱摩星岛的人,倒是可以以探亲为由出岛,至于昔矣你……” 墨柳摆摆手,眼神飘忽,脸颊上浮起了一朵可疑的红云:“我、我就说我陪他一起去!” 秦瑞心领神会,嘿然一笑:“行啊,就这么办吧。” 第98章 叶司关上客栈的房门,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床边,张开双臂扑倒下去。 “啊……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这真的是蓬莱秦家,而不是青丘涂山吗?怎么尽出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狐狸?他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根本应付不过来。 要不是迫于武帝长年累月的积威,他差点就被套出话来了。 他烦恼地在床板上翻了个身,睁着呆滞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屋顶。 “你小子,这就受不了了?那你以后该怎么面对朝中那帮人精?”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嘲笑自叶司身上某处响起。 叶司叹气道:“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还是研究阵法比较适合我,秦家到底是怎么察觉到不对劲的?” 武帝也严肃起来:“这点确实很奇怪,即使是朕,也挑不出你言行中的漏洞,秦家人怎么突然防你跟防贼似的?” 一想到百般推脱的秦家主,神出鬼没的敬终公子秦思慎,还有那位东拉西扯的六长老陈聆儿,很明显,大家都防着他呢。 而且更让叶司无语的是,秦家还特意让他看出了他们的防备——这恐怕还是处于对七杀军和长定公主的尊重。 叶司毫不怀疑,他们本可以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直接将态度摆在了明面上,反倒是他们仅有的让步了。 想到这里,他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难啊……太难了…… 蹭点人道气运怎么会这么艰难啊…… 一位小小的七杀军六品校尉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再借一借秦琢来消化他薅来的人道气运罢了。 “好可怕,昆玉阁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这地方我真的待不下去了。”叶司双腿夹住简朴的被褥,抱着被子滚了一圈,愁容满面。 武帝冷哼道:“你以为我愿意来?若不是你小子的肉身实在太脆,我直接就帮你把人道气运吸收了。” 面对武帝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的叶司岿然不动:“您太为难小子了,小子研究的是阵法,长定公主都不会让我亲身入阵,体术差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对你个头!”武帝没好气道,“这里也算是始皇帝的地盘,我是动不了手脚了,你小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武帝气冲冲地骂了一句,就不再出声了。 叶司把手臂覆盖在眼睛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勉强盘坐起来,沉下心神,开始调息。 常羊山一战中,他偷摸着从人道玄阵中取得了不少人道气运,武帝不知施展了什么法子把气运的气息完全掩盖住了,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但是气运这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即使有武帝的协助,叶司的体内还是被不受控制的气运搅得一团乱。 要不然,他也不会急匆匆地跑到蓬莱十一岛来寻秦琢。 至少他能感觉到,待在秦琢身边时,人道气运会安分得不可思议,如果实在等不到秦琢,他就不得不铤而走险寻求别的法子了。 此时,客栈边上的小巷子里,正躲着两个高挑的身影。 墨柳全身都笼罩在阴影中,一动也不动,气息毫无波澜,显然是被压制到了极点,即使有人径直从她身边经过,也未必发现得了她。 而秦思慎则光明正大,慵懒地斜靠在墙面上,却好似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让人看一眼就忽略了过去。 “叶操德的状况有点古怪,他的气血很凝滞,灵力也断断续续的,真奇怪,他怎么会受这种伤?”墨柳侧头对秦思慎低语,话中满是不解与困惑。 秦思慎拧眉沉思片刻,想不通就果断摇头:“据参加了常羊山之战的兄弟们所说的情况,叶操德负责的是龙城瀚海阵和人道玄阵的布置,应该没有亲身上阵厮杀才对。” 叶司在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一转头就变成这副大限将至的模样了? 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这种状态下还不闭关疗伤,反而千里迢迢从京都跑到蓬莱十一岛来找玄鸟阁主? 两人面面厮觑,皆是百思不得其解。 秦思慎道:“再盯他几日吧,他等不了多久的,这么严重的伤势,若是他执意不离开,怕是会死在蓬莱地界,他总不会放任自己死掉吧?” 或许是收敛气息太久,墨柳吐出一口浊气,眯起了水光潋滟的杏眼:“真让他死在我秦家,也未尝不是个麻烦事儿。” 相比之下,秦思慎潜伏起来就游刃有余得多,他甚至还能伸出两根手指扣住墨柳的手腕,往她的体内渡入一道温和的灵力。 “我带了些补充灵力的丹药,这必定是一场持久战,昔矣可千万要沉住气啊。”秦思慎一边含笑道,一边往墨柳的手中塞了一个白瓷瓶。 墨柳也没有推脱,道了声谢就收下了:“要不是叶操德一直缩在客栈里,我的木鸢就不会派不上用场了。” 木鸢是百工苑研制出的一种机巧,外形与普通的鸟雀几乎没有差别,常被用于探路和监视,必要时也能当做丹雷使用。 谭奇私底下称之为“自爆无人机”。 “无妨。”秦思慎大手一挥,“他总不可能一直躲在客栈里,等他出来了,我就得仰赖昔矣的木鸢啦。” 听了这话,墨柳脸上的懊恼失落消失得无影无踪,略带骄傲地一扬下巴。 “到时候,就交给我吧!” ………………………… 秦琢看着眼前面色难看的大汉,心情也一时间十分复杂。 这大汉不是别人,就是在九幽和他有过小摩擦的鲲鹏北冥凌——禺强派他来护送秦琢去往天池。 秦琢嘴角微抽,他觉得禺强就是故意的,因为谈话中被反驳了不少次,都到这儿了还要给他下点小绊子。 不愧是帝俊亲口认证过的小心眼儿。 “大人,请随我来。”北冥凌板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他也没想到,这个自称“昆玉”的淮河水神使者,真的能和禺强大人讲的上话,还能轻而易举地调用鲲鹏一族。 一路出了龙宫,北冥凌便展现出鲲鹏原身,舒展开来的双翼遮天蔽日,腾云驾雾,玄光流转,一缕清风将秦琢卷起,轻轻置于覆盖着纤长羽毛的背上。 北冥凌发出一阵啼鸣,许是因为飞得抬高了,让人不禁心底生出一股寒气。 秦琢赶紧伏低身子,抓住羽毛,免得从他背上掉下去。 忽然,他感觉藏在乾坤袋中的铜灯动弹了一下,风尘子顺着他的袖口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立即投身入了北冥凌振翅劈开的高天之风。 就如一滴水融入大海,风尘子畅快地随着无灵无智的同类奔流着,若不是铜灯与他冥冥中还有微弱的感应,秦琢险些以为他消失了。 南北的扶摇,天地的呼吸。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适应了高空的环境,秦琢逐渐大着胆子,在北冥凌的背上盘坐,尝试着摊手,体会着风从指尖流过的感觉。 他竟心生莫名的欢喜,从魂魄深处漫上来一种亲近之感,仿佛自身也化作了八方之风中的一缕。 此时,他想起了他诞生的过程。 ——女娲娘娘请风神箕伯捕捉了一缕纯净的高天之风,又向火神祝融要来了一颗辰星火种,构筑起了一缕与山海玉书完全契合的精魂。 无形的风……本质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风自扶摇,鼓荡无伦匹。 秦家有很多与风有关的法术,万象洞也以掌握八方之风而闻名,可惜秦琢先前没有达到炼精化气后期的层次,也与修习法术无缘。 他心分两用,顺势运转起静水心法来。 今生作为秦琢的前二十五年,他的灵力从无到有,至多不过如涓涓细流,在经络中艰难地寸寸挪动。 后来,得了曳影剑的助力,又生吃下了一片山海玉书,随后还有了刑天的一缕玄气,多种因素相加下,硬是给秦琢提升到了炼精化气后期。 灵力终于勉强汇成了小池塘,调动也流畅了很多,而眼下的秦琢福至心灵,他觉得自己寻到了一举突破至炼气化神境的契机。 北冥凌专心赶路,突然感觉到周身的气流尽数向他背部涌去,他连忙快速地拍动了两下翅膀,才将自己陡然降低的高度升上去。 发生了什么事,那小子……那位昆玉大人在他背上干了啥? 鹏鸟的眼珠子里写满了莫名其妙,但他这时候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地点,不能随意分心关注秦琢的情况,确认了他还好端端地待在自己背上后,北冥凌就一个加速冲入了风暴群中。 第125章 昆仑封山后,只有鲲鹏一族才能到达南冥天池,其奥秘就在此处。 昆仑地界的禁忌不止在地上,还遍布了周围的天空。 低空有阻碍灵力的禁忌,高空则是密不透风的恐怖风暴群,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其间还有雷蛇游走、银花绽放。 秦琢闭着双眼,却敏锐地觉察了风的千变万化,在他的感知中,面前仿佛有数不清的各色蛟龙狂舞,道道身躯通天彻地,压迫感不言而喻。 风尘子都有些胆怯了,不再撒欢儿似的到处乱窜,老老实实地贴着北冥凌身侧飞,不敢深入风暴半步。 在狂风包裹中,自如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望,秦琢气息内蕴,胸膛的起伏已微不可查。 他看到那些蛟龙转过硕大的头颅,一双双冰冷的竖瞳咬住了他的身影,眼神中满是对擅闯者毫不留情的毁灭欲。 北冥凌惊觉今日的风暴群异常狂暴,走过千百遍的路也变得陌生了,本来可以轻松穿过的路线危机四伏,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速度,踌躇不已,徘徊不前。 而秦琢则是另一番感受。 静水心法被催动到了极致,灵力在他身上鼓荡,曳影剑从剑鞘中跃出,随着一声清越的长啸,稳稳地竖立在他面前。 不过秦琢并没有去借曳影剑的力量,而是顶着足以压倒人的狂风缓缓起身,双目半开半合,灵力从四肢百骸疯狂涌入经脉,汇聚于气海。 气海内的灵力搅动起来,形成了一个小漩涡,不断地扩大,再扩大…… 秦琢抬眸望向眼前一簇一簇的黑色龙卷风,感受着充盈到快要溢出来的灵力,冷静且认真地思考着。 ——最佳的御风手段是什么? 是融入,还是驱动? 不,都不对,融入只有风尘子这样的灵物化形才能做到极致,而用灵力驱动则是更适合人族修士的手段。 但是秦琢和这两者都不同,他的魂魄本就包含了一缕至精至纯的高天之风。 所以…… 他没有过多犹疑,慢慢地抬起一只手,循着勉强唤起的一点本能,将那种源于魂魄的、玄之又玄的力量汇聚到了指尖。 视线中仍然充斥着的蛟龙,电光自他们的口中酝酿,震耳欲聋的雷鸣是他们暴怒的嘶吼。 虽化作龙形,本质上还是风,既然是风,就应当遵从风神之令。 秦琢微微张嘴,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停。” 霎那间,天地清明,乌云破晓。 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蛟龙身躯溃散,笼罩昆仑数千年的风暴群顿时消隐,电光失色,雷鸣渐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昆仑洁白无瑕的山峦。 秦琢愣愣地收手,捏着手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乎自己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第99章 一令喝出,八风无有不从。 他猜得没错,他的魂魄中果然包含了一丝风神箕伯的权柄,不算特别强,但对付昆仑外的风暴群是绰绰有余了。 曳影剑铿然归鞘,秦琢体会着气海内逐渐趋于平稳的灵力,眉眼不禁畅快地舒展开来,用力握了握拳头,关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鸣声。 “炼气化神中期了……”他喃喃低语道。 这绝对算是个意外之喜,本以为能突破到炼气化神境就已经很不错了,谁知道在风暴群的压迫下,硬是让他激发出了魂魄中潜藏的力量,短时间内完成了第二次突破! 他那位师兄,家主秦瑞,二十四岁迈入炼气化神境,已是天才中的佼佼者了。 若以人族的年龄计算,秦琢眼下还不到二十六,相较之下不遑多让……齐圣山庄的孟少庄主就算了,那种妖孽的资质,几百上千年也就出这么一个。 思及此,秦琢忍不住生出几分不可置信,还夹杂着想要大显身手的雀跃。 炼气化神境是一道分水岭,许多修士年纪轻轻就达到了炼精化气后期,却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过那道门槛,晋入炼气化神。 像秦琢这样半年前面前算是有炼精化气初期的修为,短短几个月直接提升至炼气化神中期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 很快,一个低沉的声音就将他拉回了现实。 “你突破了?”北冥凌下意识地惊声问道,“你选择在这种情况下突破?” 他是能够往来北海与天池的鲲鹏,甚至还是同族中的高手,却从没见过如今日这般的场景。 秦琢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抬手,风暴为他止息,阴霾为他散尽,连昆仑的禁忌都不曾阻挠他半步。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突破后分明也只有炼气化神境中期的修为,却能轻易做到神灵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 实在是匪夷所思,这种特殊性就是禺强大人尊敬他的原因吗? “契机到了,就试着突破了一下。”秦琢理所当然地说,语调平静得令人发指,仿佛只是在谈论下一顿吃什么这样的小事。 得到了秦琢的肯定后,北冥凌就不再多问了,一般人和高位者相处久了,都能自行领悟“多说多错,当退则退”的道理。 风暴消散后,晴空万里,北冥凌轻松地跨越了群山,向其中一座不起眼的山峰落去。 “这就是天池所在吗?”秦琢迎风而立,举目四望,但并没有看到可以称之为池的景观,甚至连一滴水都没有看到。 北冥凌已经落地了,在鹏鸟庞大身躯的映衬下,连广阔平坦的山巅都显得有些逼仄狭窄。 秦琢翻身跳下,风尘子也一溜烟地钻回了他的袖口中,令他衣摆轻扬,好在没有引起北冥凌的注意。 “我还有事,不宜久留,就先走一步了。”北冥凌没有变回人形,收敛了翅膀,抖了抖身子,抖下一片金光熠熠的羽毛。 羽毛悬浮着,晃晃悠悠地飘到了秦琢面前,主动落入了他的掌心里。 “等大人准备离开了,就点燃这片翎羽,我会尽快来天池接您。”北冥凌恭敬地垂下了硕大的头颅,尖锐的鸟喙几乎插入了土壤中。 光是鹏鸟的喙部,就已经比秦琢整个人的身长还长了。 同北冥凌告别,秦琢四下看了看,尝试着摸了摸右手腕上的不周山图腾。 “周负?你听得到吗?” 过了一会儿,就当秦琢打算再叫一声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嗓音轻柔地唤道。 “阿琢,我在。” 秦琢敏锐地听出了周负说话时的气力不足,立刻担忧地问:“你还好吗?是不是受伤了?不会是世界屏障出了什么问题吧?” 又等了许久,周负才答道:“还好,不碍事的。” 秦琢仍是放心不下,但周负遇上的问题,现在的他也无能为力,既然周负不愿意说,他就不相逼了。 周负知道他要去黄帝的苗圃,便一句废话也不多说,言简意赅地为他值了路。 《山海经·西山经》记载:“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从玉山往西南四百里,即是昆仑山,这里是天帝在人间的都邑,天神陆吾是这里的主管。这位天神的外表长有人的面孔,老虎的身子、爪子,还有九条尾巴,它主管天上的九部和天帝的苑圃。 据说,陆吾除了掌管天界九个区域的界限之外,还负责料理黄帝花园内的时节和气候。 昆仑山上生活着很多神异不凡的动物,比如说形貌类似蜜蜂的怪鸟钦原,被它一蜇,任何鸟兽都会死去,任何乔木都必枯萎。 还有一种名叫沙棠的果子,外表像李子,只是没有核,普通人吃了它,就可以漂洋过海,踏水不溺。 沙棠已被早期的人族修士带到了昆仑山外人工种植,效果却没传闻中那么强,不过确实可以治溺水的后遗症,秦家库房里就有不少,谭奇掉进河里后,三长老还吩咐了给他取点沙棠吃。 据说苗圃内还有蛟龙、大蛇、豹子、不死树等,很多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各种神奇的植物、动物,这些动植物都归陆吾管理。 不止是这些奇珍异兽,陆吾还负责看管那群名叫“土蝼”的异兽,那些土蝼虽然长得像羊又头生四只角,但他们不喜欢吃草,反而喜欢捕杀人族作为食物。 不过在陆吾的严格管控下,经年累月倒是让这个种族改掉了喜欢吃人的毛病。 只是不知道过去了这么多年,陆吾还守在黄帝的苗圃里吗? 秦琢步履轻快,直奔黄帝的苗圃而去。 苗圃修建在一块斜坡上,秦琢远远望去,只看到四角分别立着四根石柱,石柱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花纹与众帝之台有些类似,但要更精巧一些。 至于苗圃内,则是笼罩着一层薄雾,影影绰绰的,偶尔有树枝藤蔓漏出一角,却又半遮半掩,不甚明晰。 这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雾气,倒像是某种用于隐藏苗圃的法术。 秦琢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持剑在手,一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缓缓走了过去。 第126章 当他靠近到离他最近的石柱方圆十丈之内时,那石柱上简朴的花纹闪了闪,随即爆发出了一道夺目的金光,金光消散后,石柱中便走出一个高大的兽影,没有显露出攻击性,而是无声无息地在秦琢眼前站定。 秦琢定睛一看,错愕地叫道:“陆吾?” 那兽影人头虎身九尾,不就是记载中的天神陆吾吗? 不,不对,这应该只是个幻影,就和噎鸣河中的烛九阴一样,而非陆吾真身。 “何人擅闯此地……” 陆吾之影的声音缥缈悠远,带着让灵力都为之震颤的回响,仿佛是从亘古的蛮荒岁月里传来的。 秦琢刚想回答,就发现陆吾之影的双目灰暗空洞,根本没有看他,似乎并没有神志。 “帝,赐下灵丹仙药,以赠后起之秀。” “后来者,只要能闯过这八极阵,这苗圃中的仙草便任君索取。” 陆吾之影三言两语说完之后,便以一种极为霸气的姿态伫立在原地,仿佛守擂的霸主等待着下一个不自量力的挑战者。 而他的身侧,迷雾竟悄然散去了一部分,赫然露出了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看不到尽头,大概是给挑战者留出的路。 八极阵? 想要进入苗圃,还得先通过陆吾之影的考验? 秦琢抬眼打量着苗圃旁的四根石柱,想来这些柱子就是大阵的核心了吧?不过他是来取仙草的,不是来搞破坏的,所以不打算毁掉这几根柱子。 无法取巧,就只能硬闯了。 他先谨慎地观察了一番陆吾之影守备的姿势,遗憾地发现虽然这个姿势仿佛全是破绽,但无论他从哪个方向经过,陆吾之影都有办法用身体最近的部位、以一个最快的路径攻击到他。 不知道陆吾之影会不会追逐挑战者,这关真是既验速度、又考力量,还对身体强度或者说抗揍能力进行了筛选。 更糟糕的是,秦琢不知道这座阵法有多强,也不知道陆吾之影是点到为止还是生死有命。 “周负,我可以尝试吗?” 犹豫片刻,秦琢决定先征询一下不周君的意见。 又是沉默了很久,周负才颤悠悠地送过来了一个字:“可。” 得到了周负的应答,秦琢便果断地召出了曳影剑,银辉一闪,人与剑顿时合为一体,仿佛消融在了日光下,朝离陆吾之影不远的道路冲去。 几乎是在秦琢动了的同时,陆吾之影也动了。 他不紧不慢地抬起了一只前爪,五指大张,等到那道银光略到他身边时,才重重跺下。 气浪翻涌,狂风席卷,顿时掀起大片的碎石砂砾,长了眼睛似的疾风骤雨般尽数往秦琢身上扑去。 即使是一粒细沙,在陆吾的手中也蕴含了巨大的力量,秦琢不敢托大,立即握住了曳影剑,左手并做剑指,在剑刃上一抹,一点蓝盈盈的光随着指尖的划动迅速包裹了整个剑身。 逐浪三剑,第一式。 ——咫尺平澜! 这是由怒涛先生秦宏声开创的剑法,也是每个秦家子弟的必修课,之前的秦琢虽然灵力低微了一些,注定学不到逐浪三剑的精髓,但招式还是记得滚瓜烂熟的。 曳影剑焕发出淡蓝的光彩,在虚空中留下道道虚影,动作看似缓慢,却仍在沙石迎面砸来之前挡住了第一波攻势。 秦琢随即快速变招,手腕一拧将曳影剑侧了过来,顺势将漫天的沙石一卷,同时转过身,强行偏离了陆吾这一招的方向。 碎石砂砾如大雨倾盆,密不透风地射在了秦琢侧方的地面上,留下大大小小数不尽的深坑。 这一招刚过,下一招又至。 陆吾之影已经将头颅朝向了秦琢,身躯吹了气似的急速膨胀起来,先前只和老虎差不多大小,现在已经快赶上一只成年大象了。 尤其是他的九条尾巴,完全舒展开来,在半空中摇晃着,遮天蔽日,宛如九条巨蟒,紧紧盯住了猎物。 而此刻,陆吾之影口中的八极阵也开始发挥出了它的作用。 秦琢只觉得身子倏然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狠狠压住了他的双肩,体内的灵力也凝滞了一下,被某种异力所阻,连流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他本想继续往小路深处猛冲,谁料他一提曳影剑,竟发现连这神剑都沉重了许多,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重物带倒,刚想御剑,却发现他忽然无法施展法术了。 怎么回事? 反观陆吾之影,本就强盛的气势却是越发浩瀚,这八极阵不但不会对他造成负面影响,反而还会有一定增益。 秦琢脸色微微泛白,纵使他教养再好,此时也想破口大骂。 陆吾之影本就不是他可以正面匹敌的存在,秦琢试图避开战斗以速度取胜,心里也没底。 这下倒好,八极阵一出,把他唯一能仰仗的御剑术给克制得死死的,陆吾之影也得到了不小的强化。 他没有继续往小路跑,那样做肯定会被追上。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真刀真枪地和陆吾之影做过一场吗? 第100章 危急关头,秦琢骨子里那股不安分的气血又翻涌了起来。 战就战!谁怕谁! 他今日非进这个苗圃不可,别说陆吾的一道幻影了,就算是陆吾真身来了,他也敢拔剑斗上一斗! 牙关一咬,秦琢勉强提起了全部的力气,身形猛然间暴退,朝着雾气弥漫的小路疾奔而去。 他的每一步都要抵抗着千钧重压,仿佛整个世界都向他坍塌下来。 不管了,能多走一步是一步! 陆吾庞大的身躯稳若泰山,只是甩了甩尾巴,那些灵蛇似的尾巴径直咬向了秦琢的后心,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了一阵呼啸的尖锐风声。 若是被咬个正着,恐怕只会留下几个血糊糊的窟窿吧? 秦琢脊背一凉,连忙侧身一滚,顺势站起,姿势不甚雅观,但胜在有效,陆吾的尾巴几乎是擦着他的肩膀刺过去的。 即使躲开了正面攻击,秦琢也觉得半个身子都有些发麻,显然是被攻势带起的气浪震伤了。 看着近在迟尺的陆吾九尾,秦琢暗暗心惊,双脚一站稳就赶紧往更远处躲。 “有点本事。” 陆吾之影淡淡说道,九条尾巴随即横扫,裹挟着狂暴的寒气向秦琢砸去,连风都似乎想从他身上刮下一层皮肉来。 不行,陆吾的攻击太快了! 秦琢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在这种情况下,曳影剑早已不是他对敌的利器,而是拖慢他的速度的累赘。 他不是个拖拖拉拉的人,察觉到这一点后,当机立断地松开了手,任由神剑跌落尘埃,而自身则踏着清风高高跃起,再次成功躲避。 曳影剑已认他为主,不会丢失,只是这场战斗不能借神剑之力,有些可惜。 秦琢轻巧地避开了陆吾摧枯拉朽般的攻击,落地就跑,丝毫不敢恋战,他又不是什么不要命的疯子,明知打不过还要硬刚,实力不敌当然是先跑再说! “好好好,反应很快嘛,那么,来看看这招吧!” 陆吾粗犷的嗓音中似乎含了几分笑意,连说了三个“好”字,旋即他四肢一曲,向前窜出。 秦琢只觉眼前一暗,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了他的上空,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当头罩下,让他无路可退。 他猛地止住了向前冲刺的步伐,果然见陆吾已经从他头顶上跳过,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面前,将整条小路完全挡在了身后。 秦琢面色一沉,看来想要冲过去,就必须和陆吾之影正面交手一番了。 他的心里没有多少恐惧,有的只是终于能认真与人战斗的兴奋,从天台山到常羊山,他的实力提升很大,却还没有好好感受过到底进步了多少。 陆吾之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再一次抬起了前爪,这回没有踩下,而是在爪中凝聚起了一颗圆溜溜的冰球。 冷,深入骨髓的冷! 秦琢的双眼还没有看清陆吾手中那颗冰球的具体形貌,他的其他感官已经给出了激烈的反馈。 好冷……别说体内的血液了,连灵力似乎都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极寒之气冻住了! 冷得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以图保留住最后一丝温暖。 可冰球折射的日光晃花了他的眼,也让他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随即深吸了一口冷气,任由寒风切向喉管、捅进胃里。 扎稳脚步后,秦琢便专心致志地与这阵不断蔓延的寒意对抗起来。 陆吾舔了舔爪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没有趁机出手的意思,好像只是在用这力量试一试他。 寒意无孔不入,秦家的静水心法也属阴,可以暂且抵抗一二,却不能长久与这诡异的冰冷气息消耗下去。 日头渐升,昆仑山徘徊的风掠着沙尘。 秦琢与陆吾之影搁着十丈对峙,一个微微闭着双眼,皮肤已经冻得青紫,却还覆盖着一层薄汗,汗先被冷气凝结成冰,随后被秦琢催动到极致的灵力融化成水,终而复始。 第127章 而另一个则是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打量着对方,时不时甩甩尾巴,用尖利的爪子无聊地扒拉一下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秦琢忽然闷哼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喘了口粗气,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见状,陆吾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这下真如同河坝决堤,他身上冒出来的不再是汗水,而是血水。 皮肤一寸寸开裂,如同蜘蛛网般快速扩散,爆出团团血雾,一袭青衫瞬间被染得通红。 秦琢踉跄一步,又咳出一口血来,但仍然没有倒下。 他终于睁眼,看向了恢复端坐姿势的陆吾之影:“……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陆吾之影神色淡淡:“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怕自己再不收手,你能一直抗到被活生生冻死。” 他的尾巴不耐地拍了拍地面,面上也流露出了两三分不快:“后来者,你心性可嘉,可惜实在是贪功冒进——若我不收手,你今日少不得脱一层皮,宝物就在眼前,心生贪念也无可厚非,只是你为了宝物不要性命,我不喜欢。” “离开吧,天帝的宝物与你无缘。”陆吾之影言罢,起身就往石柱的方向走去,不再多给秦琢一个眼神。 “等……咳咳,等一下!”秦琢急得差点又一口血吐出来。 陆吾之影的离开昭示着他的失败,他不是接受不了失败的人,可若他得不到合适的仙草,邵唐道长该怎么办呢? 他来不及查看身上的伤势,高声朝陆吾之影道:“我今日求取仙草,是为了救我一位恩人,若是前辈不愿意放行,那晚辈只能强闯了!” 话音未落,他提气轻身,忽略了四肢的剧痛,一个纵掠就向迷雾深处冲去。 尘沙掠起,血雨飞洒,但他此时管不了这么多了。 “唔?”陆吾之影背对着他,迷惑地歪了歪头,“这小家伙也真是一根筋,强闯就强闯嘛,悄悄溜进去都不会?喊这么大声,是生怕我不去阻拦他吗?” 他慢悠悠地转过身,两只前爪抬起,掌心朝下,一把古琴的幻影缓缓浮现。 “哼哼,我现在倒是有点喜欢这小家伙了。”陆吾把爪子轻轻放在古琴的弦上,“刚刚他用的是剑?哎,以他这微末的实力,黄帝的宝物就不要肖想了,那不如让我送他一场造化吧。” 陆吾之影十指微微律动,在琴弦上轻抚而过,动作轻柔得仿佛在爱抚伴侣的脸颊。 一连串琴音如珠玉般迸溅而出,未及落地,便转化为了刀剑的铿鸣声。 秦琢耳畔风声呼啸,忽觉脊背一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跨步,拧腰回身,摆出防御的姿态。 下一刻,他的脸上就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惊愕。 他认识陆吾手中的那把琴! 琴身与琴弦都沉淀着苍茫岁月的气息,线条流畅优美,表面有润泽的灵力光辉缓缓流转,琴尾处还精心雕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伏羲琴! 不久前他被梼杌挟持,一起从天魔手中夺回的伏羲琴和陆吾弹奏的一模一样! 秦琢很快就回想起了梼杌的话。 羲皇过世之后,娲皇就把伏羲琴赠给了昆仑山,而西王母并不是将其安置在宝库中,而是交给了陆吾,随便他弹奏。 梼杌对此很不满,认为这是西王母和陆吾不敬羲皇的表现。 可是即使是伏羲琴也是不会自己奏乐的,只有抚琴者拨动了琴弦,这把琴才算是具有生命力。 就像是刀剑,只有常常饮血,才不会在鞘中徒生锈迹。 而现在,伏羲琴的琴音也幻化成了刀锋剑气。 这一刻秦琢看到的,不是一刀、一剑,而是千刀、千剑,万刀、万剑! 那可怕至极的刀光剑影让他仿佛置身万军从中,无时无刻不受着性命威胁。 于是,他也动了,不是后退,也不是闪避,而是主动迎上了这片刀剑织就的天罗地网。 “哦?不逃了?”陆吾兴致勃勃地再次一扫琴弦,琴音令他幻化出的刀剑都疯狂震动了起来,金戈之声震耳欲聋。 在陆吾这种层次的大能看来,秦琢所有的动作都是徒劳无功的,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将其一举击溃,但也确实悍勇得惊人,明知自己是撞了南墙,也要试试能不能把南墙一头撞碎。 然而,秦琢并不是无脑莽的那类人。 他在聆听,聆听刀剑的每一次颤抖和鸣啸;他在感知,感知每一丝划过刀剑周身的气流。 风神赠予了他一丝八风的权柄,虽然不足以让他成为风的主宰,但当风起时,每一缕风都会默契地护持着他。 秦琢一掌竖起,立在胸口前,掌中灵力只一吐,便有飓风主动缠绕而上,一个小漩涡顷刻间便已经成型。 “去!” 他将手一扬,像是丢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把青蓝色交杂的小漩涡向陆吾砸去。 小漩涡一离开秦琢的掌心,就开始急速膨胀,一瞬间就将秦琢整个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琴音化成的刀剑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拉扯,抖动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挣脱陆吾的控制,投身这个飓风漩涡中。 但陆吾毕竟是陆吾,他挑了挑眉毛,玩味地笑道:“有点意思,倒教我回想起一位故友来了……但若想要破我的‘十万刀剑声’,这点伎俩还不够看。” 他勾起一根指头,在琴弦上用力一剔,伏羲琴发出一声高昂的脆响,声音之尖细,仿佛这根弦下一刻就会被崩断。 琴音响彻九霄,刀剑停止了颤抖,一息之后便急射而出,向秦琢所在扑去。 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汇聚成了一柄长达百丈的巨剑,直刺漩涡中心,爆破声不绝于耳,气浪掀翻了周围的一切。 刀光映着秦琢的面庞,他浑身浴血,但神色依旧沉着,不慌不忙地一把攥紧了先前伸出的那只手掌。 就是现在! 秦琢断开了对漩涡的控制,漩涡像是脱缰的野马,猛然间加速了转动,这片天地的风都被吸引了过去,促进了漩涡的壮大。 做完这些后,秦琢便足尖一踏,轻盈地后退了一段距离,继续专心聆听着那十万刀剑愈发高亢的铿锵鸣音。 那些声音在他耳中,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金戈碰撞产生的声响,而是一首倾世绝伦的杀伐曲! 心念一动,巨剑已至,剑尖没入漩涡中心,就被巨大的牵引力绞得粉碎。 漩涡看似挡下了陆吾的“十万刀剑声”,但秦琢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警惕,陆吾是幻影,伏羲琴也是幻影,但这漫天刀剑的阵仗不过是陆吾随意拨了三两下弦而已,作为昆仑神山赫赫有名的神灵,他怎么可能只有这些本事呢? 可秦琢破去陆吾的随手一招,已然耗费了大量精力了。 绝对不能让陆吾之影出下一招! 就在这一招中,秦琢必须要让陆吾之影折服,心甘情愿地放他去苗圃! 秦琢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这并不是因为用力过猛或是其他什么,而是因为他在拼命调动魂魄中潜藏着的力量,以最完美最浩大最令人难忘的方式解决这招“十万刀剑声”! 他的魂魄里有高天之风,还有星辰火种,正所谓“煽风点火”,若是能把祝融的火种激发出来,应是另一大杀器。 秦琢回忆着平息风暴群时的感觉,再次抬起了手。 第101章 秦琢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在发烫,一缕温暖的气息从心脏蔓延而出,顺着手臂上的经络,一直汇聚到了指尖。 下一刻,火花迸现,带着不可忽视的高温在他的掌中跳跃,色泽赤红,还带着点点星芒,比苏颦掌握的碧绿狐火更加艳丽。 真的有用! 秦琢心中一喜,立即加大了灵力输出,催动着火焰迎风高涨,宛如一只怒吼的雄狮,张扬的火苗是他的鬃毛,昂首挺胸伫立于秦琢身前,端的是威风凛凛。 而他先前召唤出的罡风漩涡,竟在搅动中隐隐现出了龙形的气象。 这种形貌或许是受到了风暴里那群蛟龙的影响,秦琢在琢磨这个自创的全新法术时下意识地想到了龙,于是随心而动,幻化出了蛟龙的样子。 “嚯,这风龙和火狮都有点意思啊……可惜这操纵的手法,还是太过粗糙了。”陆吾之影手上的动作不停,一拂琴弦又是铮铮两声铿鸣。 “但是,还不够!” 穿透力极强的琴音越过了秦琢构建出的防御,不受丝毫影响,传到他耳中,竟是激起了心神与灵力的巨震。 “噔——” 秦琢专心抵御陆吾的进攻,惊觉陆吾似乎是在针对自己展现出的能力,谋划进攻的路数。 他一开始用了曳影剑,陆吾之影便使出“十万刀剑声”,他改用风火法术,陆吾就直接攻击他的神识。 这不像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更像是一场指点。 秦琢又惊又喜,急忙稳住心神,抱元守一,用心体会其中的奥妙,而风龙将身躯盘踞在前方,火狮镇守后方,不断地发出咆哮。 第128章 陆吾看出了他的转变,轻哼了一声:“还算是有点眼力见。” 他一抹琴弦,将伏羲琴整个托起,向空中轻轻一抛。 “去!” 厉呵声冲口而出,伏羲琴表面玄光大放,琴身拉长变形,两侧各出现了一个凸起,也很快化作了羽翼的形状。 伏羲琴竟幻化为一只翱翔高天的凤鸟,双翼大张,随后狠狠一扇! “唳——” 一阵烈风霎时间席卷天地。 四面八方的狂风往凤鸟身上汇聚,连风龙都忍不住探头探脑,秦琢连忙加大了控制力,才没让这笨龙投敌。 高处的云层猛地聚成一个漩涡,再喷涌向下,仿佛要将周遭一片土地都硬生生刮下去三尺! 刹那之间天地失色,在猛烈风压的引动下,周遭空气也一同狂暴起来,不过两息的功夫,一根通天彻地的风柱隔离了天日,泥沙土石也被裹挟着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秦琢根本来不及逃离风柱的范围,不论是他还是他用法术幻化出的两只异兽,都被笼在了这通天彻地的风暴当中。 “嘶……” 秦琢第一反应不是尝试脱离,而是捂住自己的耳朵,眉头紧紧皱起,面色极为痛苦。 他本就将心神放在刀剑的吟鸣声中,从中快速拆解这这道直来直去却强悍刚猛的法术,而凤鸟的啼叫不但直抵灵魂的最深处,还像针尖一样刺痛了他的双耳。 指缝中有红色一闪而过,口鼻中也不断有鲜血溢出,伏羲琴所化的凤鸟只需要一声鸣叫,就足以让秦琢七窍流血,身心皆遭受大创。 即使只是一个旧日的幻影,陆吾的实力也不是秦琢能够抗衡的,即使有风神与火神的一丝权柄助阵,也无法抵挡神灵陆吾与伏羲琴的组合。 除了取巧,别无他法了! 秦琢用手背一抹嘴唇,眼中闪过一道狠厉之色。 他心念一动,将西王母的真灵自玉书中引出,一朵五瓣的淡粉色桃花悬浮在他头顶上方两三寸的位置,缓慢地旋转着,向四周挥洒纯净的玄光。 这道玄光护持住了秦琢的神魂,让他得以在凤鸟的鸣叫中喘一口气。 趁着这个时机,他再度运转起静水心法,牢牢稳住了躁动不安的风龙和火狮。 论身躯力量,秦琢肯定远远不及陆吾,论法术高妙,和陆吾硬拼也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他只需要进入苗圃就行了。 可同样的,他眼下正陷在风柱的围困中寸步难行,该如何撕开这层壁垒呢? 在这片飞沙走石中,他连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神识也被凤鸟的鸣叫干扰了,全凭听觉感知着附近的动静。 秦琢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动,心知在凤鸟的辅助下,那些被风龙绞住的刀剑鸣啸声逐渐拔高,虚幻的影子中重新蕴蓄起了巨大的破坏力。 于是,他微微放松了对“十万刀剑声”的压制,任由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再度凝聚成形,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威压,向他所在之处笔直地刺来。 刀剑快,但风龙更快! 罡风所化的蛟龙将颀长的身躯灵活一卷,盘在秦琢周身,将他全身上下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久前在常羊山上,应龙庚辰现身时,就是以这个姿势护住他的。 与此同时,火狮向秦琢背后冲去,鬃毛随风飘扬,身体随着狂奔逐渐伸长,最终化为一只箭矢。 萦绕着烈焰的箭矢势如破竹,宛如流星经天,射向他背后的风暴屏障。 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陆吾之影的攻击就已经到了秦琢眼前。 “刑天盾!” 秦琢厉声喝道,手腕上的护腕刹那间融化成两股铜水,在他前方交汇成一面古朴且庞大的盾牌。 他双掌平直推出,灵力仿佛汩汩水流,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双臂上,稳稳地从后方抵住了刑天盾。 水云劲!蓬莱秦家秘传的发力之法! 完全施展开来之时,灵力如水如渊如河如海,沉稳又滔滔不绝,可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这水云劲,也是曾经几乎没有灵力的秦琢为数不多能学的东西了。 后方的烈火箭矢强行顶着风暴,冲开了一条狭窄的空隙,狂风并未停止,这条小路也有逐渐向中央合拢的趋势。 而前方的巨剑也已带着劈开苍穹的巨力,落在了刑天盾的表面。 “轰——” 这一击完全落在了实处,秦琢的身形就像是狂风中一张单薄的纸片,轻飘飘而快速地倒飞而出。 刑天盾剧烈震颤着,风龙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原本凝实的身躯崩裂出一个个破洞,像是漏气一般,强劲的高天罡风从破洞里泄露出来,钢刀似的刮过秦琢的皮肤。 不过一息之间,秦琢身上又多了数十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风龙的身躯夜极速缩小、黯淡,最后彻底消散成了原始的微风。 秦琢早已顾不上这些了,眼见着没有风龙的分担,刑天盾也有溃败的趋势,他连忙一咬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神器上,强提灵力,勉强挡住了巨剑的压力,没有被它一击贯穿。 借了巨剑的冲势,他一路倒退,正好撞进烈火箭矢切开的空挡,赶在风柱自我修复之前逃离了风柱圈禁的范围。 比他自己跑的块多了,除了得受点罪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秦琢加大了对刑天盾的灵力输出,一边继续往苗圃的方向飞速退去,一边用神识引动了先前被自己丢在门口的曳影剑。 “曳影剑!” 感知到主人的召唤,曳影剑拔地而起,凭一股诛尽天下妖魔的无匹煞气,悍然闯过了凤鸟振翅掀起的风暴圈,化作一道极细的流光,直追秦琢而去。 凤鸟也注意到了曳影剑,毫不犹豫地扇了扇翅膀迎头赶上,亮出锋利的爪子,向曳影剑抓去,完全不担心会被神剑的剑气所伤。 但是凤鸟的本体毕竟是伏羲琴,但论速度,还真比不过征伐多年的曳影剑。 于是,曳影剑先一步刺入了巨剑中,淹没在不可计数的刀剑虚影中,秦琢控制着它在其间穿梭,根据刀剑碰撞和震动的声音在心中构造出了一副粗略的分布图。 他听得出,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这时何时培养出的能力,亦或是来源于昆玉的本能。 找到了! 秦琢屏息凝神,心神与曳影剑达成同调,仿佛自己也身在刀山剑海中,满目寒芒锐气。 “破!” 曳影剑一往无前,狠狠刺入了刀剑丛中的一处破绽,随后剑身原地一转,巨剑便如同被撬开的贝壳一样,出现了一道裂缝,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唳——唳——” 凤鸟似乎不甘心巨剑就这样崩碎,羽翼再度一振,那些刀剑之影就轰然爆炸,从最内层开始,接连发出轰鸣,爆破的气流席卷了一切。 “好!来的正好!”秦琢已经气血上头,几乎感觉不到身上那阵像是被来回碾碎了好几轮一般的疼痛,噗的吐掉了满口的血液,朗声大笑起来。 风龙的影子重新浮现,虽然躯干呈透明,体格也比之前小了几圈,但依旧栩栩如生。 它盘旋在秦琢身边,青绿的鳞片上流淌着日光,龙须在半空中飘荡。 “嗷嗷嗷——” 风龙高高昂起头,张开大口,向凤鸟吐出了一道碧色的龙息。 真正的龙息是压缩到极致的灵力,但风龙不是真正的龙,吐出也不是灵力,而是一道天地巽气所化的罡风。 左右那伏羲琴也不是真正的伏羲琴,秦琢完全不担心会对它造成损伤,况且自己也不一定能伤到这神器。 凤鸟来不及躲,被当胸击中,从高空坠下,恢复了伏羲琴的外形,被陆吾的尾巴接住,卷回了陆吾之影手里。 这位天神神色平淡地抬眼望去,刑天盾已支撑不住,化成两只护腕回到了秦琢的手腕上,秦琢终于砸在地面上,顺势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他狼狈地爬了起来,喘着粗气回望远处的陆吾。 身上满是泥土和血污,血液从他的眉骨上滑落下来,流进了他的眼眶里,把眼珠染成血红。 但他没有去擦,双目一眨也不眨,只是定定地看着岿然不动的陆吾。 背后就是一扇光影构筑的大门,他已经站在了小路尽头,也是八极阵的边缘,只要再往后一步,便能踏进黄帝苗圃的范围。 “很聪明的小家伙,但更可贵的是勇气,能在须臾间想出破局之法的人不在少数,但能下决心去做且有能力做成的人就非常少了。”陆吾摸摸伏羲琴,言语中带上了几分笑意。 秦琢没有回答——他已是强弩之末,还能站在这里,全凭那一口不服输的气支撑着。 陆吾退后半步,表面了他的态度。 “去吧,那是你应得的。” 视线很模糊,陆吾的声音也忽近忽远,西王母的真灵重归山海玉书中,神魂的疲倦一下子凸显出来,从身体到魂魄都感觉到一阵尖锐难捱的疼痛。 第129章 灵力消耗一空,神识同样遭受重创,身上那些血流如注的伤反而还算轻,好在不至于伤经动骨,以修士的体质,没几天就能恢复到巅峰状态。 他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勉强理清一团浆糊的思绪。 哦,陆吾刚刚说,他可以进去了。 秦琢缓缓转身,尽量不牵扯到皮肉的伤口,抬起手按上了虚幻的大门。 一股拉力从门上传来,猝不及防之下,他被扯得一个踉跄,胸口的气息一滞,再也坚持不住了,双眼一闭就向门内栽倒了下去。 雾气扩散,掩盖了大门,也掩盖了来路,陆吾纵身一跃,消失在了石柱中。 一切重归平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102章 秦琢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脸上一阵湿意。 微微动了动手指,茫然地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当中,身上被花瓣和草叶扎得痒痒的,与陆吾一战留下的伤口居然已经痊愈如初,只有神识还没有完全恢复。 “唔……”他捂着额头,手撑着地面让自己坐起来,隔了好一会儿,先前的记忆才全部回笼。 炼气化神境中期,放眼整个大乾王朝,也算是一方呼风唤雨的高手,但放在神灵面前根本不够看,只需一道虚影就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他使劲握了握拳头,凭这点微末的实力,日后怎么面对无限主神? “你醒了?” 一个空灵的女声忽然在他身后响起,秦琢心头猛地一跳,连忙转头看去。 那是一个披散着长发的中年女子,面容还算清秀,目光慈祥,神情尤其柔和,身上裹着的是一件兽皮和藤蔓编织成的长裙。 此时,她正俯下身看着秦琢,那眼神就像是母亲在注视自己的孩子,让秦琢浑身都不对劲儿了。 人? 黄帝的苗圃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你是……”秦琢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哦,我看到你倒在苗圃门口,就把你带进来了。”中年女子笑起来时,眼角荡漾出几缕细细的皱纹,她把垂落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撩到肩膀后面,看着秦琢漆黑的双眼,“昆、咳咳咳,你……叫什么名字?” 秦琢想了想:“你叫我昆玉就好,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你可以叫我‘喜’。” “喜……?”秦琢茫然地念道,“你是谁?你也是来昆仑山求药的吗?” 喜摇摇头:“不,我和我的姐妹们就住在这里,反倒是你——我们已经许久没见过外人了。” 就住在这里?原来除了陆吾之影外,这座苗圃还有其他的看守者啊。 秦琢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开始胡说八道:“我?昆仑已经封山千载有余了,我能进来纯属是因为运气好。” 喜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见她这种反应,秦琢眼皮一跳,总觉得她早已看穿了一切,但是不知为何,依然愿意静静地陪自己装傻充愣。 那眼神,不好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在看自家胡闹的小孩。 于是,秦琢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避开了喜的视线。 “……我的一位朋友施展禁术,损伤了根基,导致修为再难寸进,我是为她求药而乱来。”秦琢恢复了冷静,挑挑拣拣地把实情说了。 喜了然地颔首道:“哦,要修复根基的仙草啊,我想想……嗯,这里生长的草药少说也积攒了上千年的药性了,与其直接服用那些药性太过猛烈的仙草,不如炼成效果温和的丹药。” 一听这话,秦琢就知道喜有办法,连忙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小子不才,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嗯……”喜双手抱胸,垂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掩盖了眸中促狭的笑意。 迎着秦琢真挚诚恳的目光,喜终于慢条斯理地吩咐起来。 “顺着这条路往前直走,你会看到一片紫色的花海,那是后土之花,其中隐藏着几朵粉色的涅槃之花,你先采一朵回来。” “在苗圃东边,有块一人高的大岩石,岩石上卧着一条大蛇,你向那条大蛇要一颗盘虬果,盘虬果百年生一纹,年份绝不能低于三百年。” “最后去南边的小溪边,溪边有几棵不死树,你用不死树的叶子舀一瓢溪水,记住,千万不要让任何杂质混入水里。” “找到这些之后,回到这里,我就在此处等你,若你信任我的话,炼丹的事就交给我吧。” 秦琢思忖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小子在此先行谢过前辈了,如果来日前辈有所需要,只有不违道心,小子必为前辈鞍前马后,以报今日大恩。” “咳,昆玉啊,在我们姐妹面前,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喜连忙摆了摆手,“我愿意帮你,为的也不是让你欠下人情,只是想帮你而已,明白吗?” 秦琢懵懵懂懂地凝望着面露慈爱的中年女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有些手足无措,良久他才轻声开口。 “你……你认识我,不,应该说你认识昆玉,是不是?” 喜的眸光闪烁不定,她没有正面回答秦琢的提问,只是忽然伸长胳膊,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着急,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秦琢凝望着她的脸庞,视线不断地往她带着细纹的眼角溜去。 这显然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黝黑而粗糙,手心的掌纹也很深,眉宇间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欢喜,仿佛面对任何困境都能露出乐观的笑。 这点倒是很符合她的名字。 “很快,是多快?”可秦琢不想再猜来猜去了。 喜依然笑着:“嗯,等我们姐妹到齐了吧,总之你先去把草药找来,说不定你回来的时候,我的姐妹们就已经过来了。” 秦琢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好。” 言罢,他毫不留恋地抬脚就走,顺着喜给他指出的方向一路向前。 喜伫立在原地,深深地凝望着他的背景,脸上浮现出柔软而哀伤的神情,还混杂着欣慰与喜悦,心绪格外复杂。 “长大了。”她喃喃道。 “长大了好啊……好,长大了就好呀……” 微不可闻的叹息随风飘散了。 秦琢走得很快,这个苗圃的真实范围好像比在外面看到的要大上很多,应该是施加过空间一类的法术,那些白雾也只是弥漫在表面,内部则空旷明亮,四周景物一览无余。 他没有多久就看到了喜口中所说的紫色花海,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紫色在大地上放肆地铺陈开来,微风拂过花枝,千万朵花随之晃动身躯,掀起了一阵阵如梦如幻的涟漪。 这就是后土之花,听名字便知和后土娘娘脱不了干系。 但眼下的秦琢可没有心情欣赏此番美景,没有半点犹豫和停留,立刻释放了神识,在紫色的海洋中搜寻起粉色的涅槃之花来。 这两种花都是秦琢闻所未闻的,好在喜已经把特征讲得很明白了,乍一看,花海中没有半点粉色,但仔细寻找还是不难发现的。 他很快就发现了不止一朵,涅槃之花有八片花瓣,呈半透明的淡粉,初看之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秦琢将其收好,转身直奔东面的岩石而去。 这块岩石也不算难找,而石头上盘踞的一条黑青色大蛇更是显眼,大蛇的头呈三角形,昭示着它毒牙中剧毒的猛烈。 大蛇一动不动地趴在岩石表面,日光照耀下的鳞片闪着冷光,美丽又危险。 看起来很不好惹啊…… 秦琢提高了警惕,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 喜说,向这条大蛇要一颗盘虬果就行,说明它应该具备一定的灵智,是可以交流的。 或许是感知到了陌生气息的靠近,大蛇慵懒地抖了抖尾巴,上半身竖立起来,冰冷的竖瞳直勾勾地看向这个打扰了自己休息的闯入者。 秦琢乖乖叫道:“前辈好。” 大蛇居高临下地大量了他一番,不紧不慢地吐着信子,向前探出了脑袋,凑到秦琢眼前。 面对两颗近在迟尺的含着毒液的勾牙,秦琢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脖子。 为什么应龙庚辰和烛九阴的鳞片这么好看,这条大蛇的鳞片就这么吓人呢?难道是颜色的问题? 庚辰和烛九阴是朝霞一般的红色鳞片,庚辰偏金,烛九阴偏黑,但都是热烈又温暖的,而大蛇是看着就冷冰冰的黑青色鳞片,给他一种冷酷无情的坚硬之感…… 发散了一会儿思维,秦琢突然看见大蛇缩回原处,似乎是确认了他没有敌意,然后再次卧下休息了。 “前辈,喜前辈让我来向您求一颗三百年份的盘虬果。”秦琢毫不客气地扯了喜做大旗,同时万分谦卑地用了“求”这个字眼。 大蛇慢吞吞地将头转向他,蛇类都没有眼睑,所以不会眨眼睛,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秦琢心里发怵。 第130章 哎,他直面过三大凶兽,面对禺强陆吾等神灵也没有退却,现在却被一条蛇给吓了一跳。 秦琢试着理解了一下大蛇这种眼神之意,随后老老实实地告知了他缘由。 “我的一个朋友根基受损严重,我要用盘虬果炼丹,帮她重塑根基。” 大蛇果真是上了年纪,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秦琢说了些什么。 或许所有生灵老了之后都会变得温和,大蛇不觉得有人直接伸手向自己讨要守了千百年的灵果是一种冒犯,连半点不快的心思都没有出现。 他只是将尾巴伸入了岩石的缝隙中,从里面卷出一颗血红色的果子,放到了秦琢掌心里,末了,还好脾气且人性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灵果,外形宛如一截盘曲的树枝,个头很小,入手却有点沉,表面有五道龙形纹路。 他说要三百年的,大蛇竟直接慷慨地给了他一颗五百年的! 秦琢喜上眉梢:“多谢前辈相助!” 大蛇冲他摇了摇尾巴尖,像是在摆手,又像是在告别。 接下来,就差用不死树之叶盛放的溪水了。 摘不死树的叶子容易,舀一瓢水也不难,麻烦的是不能让任何杂质混入水里。 什么是杂质? 是漂浮在空中不知从哪儿来的细绒毛,还是肉眼不可见的灰尘沙土,或者干脆就是此地斑驳的灵力? 秦琢捧着树叶沉思了一会儿,指尖一勾,便扯出了一缕清风。 这条溪流很窄,也很浅,一脚踏入恐怕还不能没过脚背。 秦琢小心地卷起树叶,接够了水后,在水面上凝聚起一个小风障,风障外燃起了一簇簇火苗,燃烧着周围的灵力,将溪水与外界完全隔绝了开来。 涅槃之花、盘虬果、不死树叶盛的溪水,都已备齐,是时候回去找喜了。 秦琢回到了原处,就见喜身边多了几个人,并且通通是女人。 年纪最大的已经白发苍苍,伛偻着身子,皮肤皱巴巴的,双目浑浊不堪,尽显老态。 年纪最小的看起来不超过十岁,一双黑亮的眸子灵活地转来转去,赤着双脚,天真烂漫。 加上喜,一共是八个人。 一见秦琢过来,她们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他,纷纷露出祥和的微笑来。 虽然她们年龄长相气质都完全不同,但这么一笑,竟然秦琢生出一种自己在面对八个一模一样的人的诡异想法。 “呃,各位前辈……”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喜越众而出。 “回来了?比我想的要快一点。” 秦琢道:“这就是喜前辈的姊妹们吗?” 喜摇了摇头:“我们一共十姐妹,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了,剩下两个不愿来见你,我们不等她俩了。” 她指了指身后的姊妹们:“我们十姐妹的名字,分别是喜、怒、哀、憎、恶,贪、嗔、痴、慢、疑,除了憎、恶不在此处,其他的都来了。” 秦琢向一众人行了礼。 喜继续道:“你也猜到了,我们认识你,这话没错,然而也确实是我们中的大多数第一次亲眼见到你。” 第103章 喜的话让秦琢更茫然了。 “你们到底是……” 说到一半,就看见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哒哒哒地跑到了他面前,秦琢低下头与她对视,女孩拉了拉秦琢的袖子,满脸严肃。 “我是疑。”她抿了抿略显单薄的嘴唇,认真地说。 贪嗔痴慢疑,就是所谓的五毒心,这五种心会使人造作恶业,像毒药妨碍人的修行,而“疑”指的是那些毫无道理和根据的怀疑。 修士讲究一念清净心,自然要远离五毒心,可眼前的小女孩生得可爱,让他忍不住心下一软,怎么看都和这名字搭不上边。 秦琢顺势蹲了下去:“你好,我是昆玉……你们都认识我?” 这当然是句废话。 疑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像是个努力装大人的小孩,极力保持语气的平淡:“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以叫我们‘母亲’。” “……啊?” 看着眼前只比他的腰高一点的小孩,秦琢的思维一片空白。 “女、女娲……娘娘……”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世间能称得上是他的母亲的存在,好像只有失踪多年的女娲娘娘吧? “昆玉,别听她的。”喜嗔怪地瞪了疑一眼,疑笑嘻嘻的,一点儿都不害怕。 秦琢顺势看向了温婉沉稳的喜,想了想,把用不死树叶装着的溪水递了过去:“还请喜前辈相助,为我的朋友炼制一颗疗伤丹药。” “我已答应过你,自然会帮你。”喜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笑容纹丝不动,“你还是继续叫前辈吧,母亲这个称呼……罢了。” 这一声“罢了”隐含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有喜悦,有哀伤,有惆怅,还有许多秦琢实在无法理解的东西。 “喜前辈。”他有些无力地叫了一句,“你们、你们几位到底是……” 疑漆黑的双眼亮晶晶的,听到这个问题,她跳了起来,做出抢答的姿态,又被年纪最大的那位一把捂住嘴拖了回去。 动作还非常之娴熟! 喜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接过了秦琢手中的不死树叶:“我们本来就没想瞒着你,只是给你一点心理准备。” 后面有一位年轻女子——秦琢还不知道她是哪位——给喜端上了一口小锅,喜便把溪水倒入了锅中。 “或许你会听过我们的名字,我们姐妹十人,被称为‘女娲十肠’,本居住在栗广之野,后因西王母沉睡,陆吾要去守着她,便搬来了昆仑,代替陆吾曾经的位置。”喜晃了晃锅,低垂着眼眸。 她一边语气轻松地说道,一边向秦琢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涅槃之花。” 秦琢连忙把涅槃之花放到她的掌中:“你是……女娲十肠?” “准确地说,我们十姐妹在一起,才是女娲十肠。”喜仰起脸看他,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秦琢回忆起了古书上的说法。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道:“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虽被冠以女娲之名,但显然她们并不是女娲。 但疑刚刚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们也是秦琢的母亲。 这说明,女娲十肠和女娲娘娘之间,的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待秦琢发问,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妇人就主动站出来,为了解答:“老身是哀,外头广为流传的说法,或许是说,我们十人是女娲娘娘创造出的神灵吧?” 秦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怔愣了一会儿,才点头道:“确实如此。” “哈哈哈哈,他们也不动脑子想想,即使女娲娘娘能力通天,也依旧是人,怎么可能创造出神灵嘛,还是整整十个!” 一个女子讥诮地冷笑道,旁边的姐妹急忙拉拉她,低声唤道:“慢姐姐!别再说了……” 原来这个一脸盛气凌人的是慢,秦琢暗暗点头,记下了这位的名字。 喜直接在地上生起了一堆火,架好那口小锅,把涅槃之花的花瓣扯了下来,一瓣一瓣地细细撕碎,丢入水中。 “话糙理不糙,女娲娘娘能创造出昆玉来,也是借了多位神灵之力,创造神灵那更是天方夜谭。”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秦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喜前辈还真是喜欢卖关子啊,他环视一圈,目光回到喜身上。 喜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沸水中翻腾旋转的涅槃之花,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 秦琢叹了一口气,非要他问一句才肯答一句吗? 听到他的叹息,喜终于回过头来,用疑惑又担忧的眼神望着他:“昆玉?” 秦琢摇摇头,振作了精神:“我在想,各位前辈和女娲娘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疑挣脱了姐妹捂着她嘴巴的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伸出一手臂在秦琢眼前使劲晃荡:“喂!昆玉,看我看我!” 见秦琢转向了她,她双手叉腰,一副得意的模样:“还是听我解释吧,我们呀,其实是女娲娘娘情绪的化身哦!当然,还继承了她部分的记忆和能力,但只有一点点……喜继承的最多啦!” 情绪的化身? 秦琢讶然地看了看她们,重点观察了一下她们脚下的影子,没错啊,她们都是有实体的呀。 喜怒哀憎恶,贪嗔痴慢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先前还想着这些名字怎么这么奇怪,现在看来,反而是取得恰如其分! “昆玉。”喜又叫他了,“你想念女娲娘娘吗?” 秦琢愣了,呆呆地看着喜微笑的面孔,完全没想到会有人问他这个。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他听到自己平淡的声音响起。 喜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撩开了遮挡样貌的碎发,让自己的五官能够尽数暴露在秦琢的视线里。 第131章 “记住我的样子吧。”喜认真地说,“在我们十姐妹中,我是长得最像女娲娘娘的那个。” 秦琢注视着喜,良久才闭了闭疲劳酸涩的双眼。 “我记住了。” “好……把盘虬果给我。”喜扭过头去。 秦琢掏出盘虬果,向周围的其他七人颔首致意后,干脆蹲到喜的旁边,把盘虬果递给她。 “嚯,五百年的盘虬果,看来大蛇很喜欢你嘛。”喜挑了挑眉,咔嚓一下就把盘虬果折成了两半,紫红的汁液飞溅而出。 秦琢自顾自地喃喃说:“我记住你的样子了,等我见到了女娲娘娘,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她来的。” “说的什么胡话。”喜用干净的、没有沾上盘虬果汁液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肩。 “女娲娘娘已经故去很久啦,故去就是死了,死了你明不明白?这意味着她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哎,昆玉啊,你怎么就把她忘了呢?你怎么能把她、把他们都忘了呢!” 说到最后,喜别过头去,不看秦琢,但秦琢能感觉到她的身躯在轻轻颤抖,隐忍着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 “对不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歉。 喜抹了抹眼皮,没有发出声音。 秦琢放轻了嗓音,慢慢说道:“你也说了,是‘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站起身,握了握拳头,又低下头去,直视着喜诧异的双眼,一字一顿:“既然未来没有她的身影,那我就前往过去寻找她。” 根据烛九阴留下的话,他注定会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里。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时间段,但他知道,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会比现在这个时刻距离他的母亲更遥远了。 喜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岁月啊……” 秦琢忽然领会了喜的未尽之意——这世上,或许没有比岁月更残忍的东西了。 “昆玉,你先去门口找一下陆吾吧。”喜转向了他,“陆吾想见见你。” 秦琢疑惑道:“他不是已经见过我了吗?” “你见的只是陆吾留下的分身,要见你的是真正的陆吾。”喜颠了颠锅,让秦琢荒谬地生出了一种她不是在炼丹而是在炒菜的错觉。 他见过秦家回春堂的医师们炼丹,但哪个不是小心翼翼的?像喜这种粗糙又粗暴的手法,说实话,秦琢还真是第一次见。 “现在?” “越快越好。” 秦琢便站起了身:“那这个丹药……” “放心交给我。”喜擦了擦被额头上被火焰热出的细汗,“等你回来就差不多了。” “我似乎在不久前刚刚听到过类似的……” “去吧,别耽误时间了。”哀打断了秦琢的话,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地给他让开了一条小路。 秦琢无法,只能朝着她们拱了拱手,旋即向来时的大门位置赶去。 走到了那座大门处,他才第一次好好打量这个入口,进来时是晕着进的,然后又被喜的出现吸引了注意力,他这才发现这座大门从内部看居然是实体,而不是外头所见的光影所铸。 秦琢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去,就在他犹豫时,石门表面像是水塘一般泛起了涟漪,一头巨兽从中缓缓走出。 “陆吾前辈。”秦琢唤道,顺便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出位置。 陆吾伸了个懒腰,又舔了舔爪子:“哎呦……你好你好,这次多亏了你,我可算是能休息一会儿了。” 这番话说的秦琢一愣一愣的,他看着眼前这位大猫似的天神陆吾,费了好大的劲,忍住了蠢蠢欲动想去撸一把毛毛的手。 真正的陆吾居然这么……活泼? 见过了沉稳威严压迫感极强的陆吾之影,再看看眼前优哉游哉舔着爪子的真正的陆吾,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复杂且微妙的感觉。 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某只自称丧彪的猫,在家里其实被主人叫做咪咪一样。 陆吾见秦琢一直盯着他看,顿时瞪圆两只眼睛,耳朵耸了耸,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秦琢心虚地移开目光:“……没什么。” 他是绝对不会告诉陆吾,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自家那只黑豹一般的孟极的。 “够了,时间有限,说正事儿。”陆吾蹲坐下来,两只爪子并排放在身前,“我留下的那个分身可傻了,都认不出人的,辛苦昆玉亲自闯着一趟了。” 秦琢道:“我在此战中收获良多,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唔……”陆吾沉思片刻,突然甩了甩尾巴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两圈,才回到原地重新坐下,“比我预计的伤势轻,还好还好,那我就不怕了。” “不怕什么?”秦琢的目光跟着他毛茸茸的爪子移动。 陆吾面无表情:“不怕西王母会揍我了。” 秦琢惊奇道:“西王母还会揍你?” 陆吾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脑袋凑到秦琢面前,压低了声音:“怎么不会?我悄悄跟你说哦,西王母她老人家脾气超级差,打人也可疼了!” 秦琢没敢吱声,他可不敢议论那位以一己之力镇压昆仑诸神、并且据说脾气还不大好的西王母。 陆吾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心思才回到正事上:“对啦对啦,昆玉,我从分身那里看到,你的实力各方面都下降了很多。” 这话秦琢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刚想含糊过去,就听陆吾开口道。 “不过嘛,我观你攻、防皆有神器相助,倒是速度落了下乘,我这里有一卷《纵地金光》的法术,你拿去学吧!” 第104章 陆吾勾了勾尾巴,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卷散发着金光的古老卷轴,递给了秦琢。 随手便可掏出一本秘籍,这就是老牌神灵吗? 秦琢接过卷轴,上面的文字和图案让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涌动,这绝对是一门神异非凡的法术! 并且这卷轴不是用纸做的,摸上去似乎是由某种动物的皮毛制成。 “《纵地金光》?”秦琢低声呢喃,心中充满了惊喜。 “没错,这是一个无名修士在修炼过程中领悟的一门法术,他的名字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这门法术倒是传承了下来……咳,扯远了,总之这门法术能让你在地面上行走如飞、日行千里,不会比御剑慢!”陆吾用爪子捻着胡子解释道。 秦琢感激道:“多谢陆吾前辈!” 除了感谢,他甚至都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行了行了,客气啥呀?咱俩谁跟谁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陆吾挥了挥爪子,“只要你能学会这门《纵地金光》,你的速度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所有人都在帮他,大家都对他抱以极大的期待,意识到这点的秦琢不禁语塞。 他握住卷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渐趋坚定。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这个世界、保护所有他在意的人,但他相信,只要他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终有一天,他能够做到。 “法术是重要的,但千万不要成为法术的傀儡。”陆吾告诫道,“归根结底,这也不过是探寻大道的一个方式罢了,昆玉,切记,你的终点必须是大道,而不是所谓的高深法术。” 气血在胸中鼓荡,胸腔中的震颤突然变得格外明显,秦琢就好像重新认识了一遍他的身体一般,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知令他着迷。 秦琢深深地看了陆吾一眼,他明白这位神灵话语中的含义。 大道,才应该是他穷尽此生追求的目标,而自己不能被过程中的任何事物所迷惑,包括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法术。 他和其他修士不一样,他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诞生的,因此他必须朝着那个方向前行。 虽说纵地金光是门高深法术,但是秦琢不觉得自己会无法领悟其奥妙所在,等他将此术练到极致,实力必定能再上一层楼。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提高己身迫在眉睫。 秦琢不知道他要达到什么境界才足够,炼神还虚肯定不够,那号称上千年无人踏足的炼虚合道境呢?够不够? 不够的话,下一层境界又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多少时间? 他满腔的担忧无处诉说,只遗憾周负没有出现在身边,若是周负在,或许还能给他透个底呢。 神灵和普通修士根本就是分属两个世界的存在,或许是因为秦琢初次接触到世界的真相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周负,所以他最信任的人毫无疑问也是周负。 周负是锚,锚定了被分离出来的山海界,也锚定了秦琢焦虑不安的心。 秦琢暗暗想着,不如在离开昆仑山前,再去众帝之台看看周负吧? 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忧,陆吾伸出一只带着厚厚肉垫的爪子,按在他的肩膀上:“昆玉,你无需太过着急,修行一事最忌讳的就是急功近利。” 第132章 “可是……”秦琢眉头紧锁。 “没有可是!”陆吾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会尽力为你争取充足的时间,即使前线开战,也和你没有关系——你是山海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只有我们,我们所有人都战死了,接下来才会轮到你上场。” 这下秦琢是真的一头雾水了,他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陆吾瞪了他一眼,耸了耸肩,“我和他们意见不同,这只是我的意见罢了……如果你能照做,那再好不过了;如果不能,我也可以接受。” 秦琢斟酌了半晌才问:“他们……的意见是什么?” 陆吾撇了撇嘴,唇边的胡须跟着一翘一翘的,仿佛有日光上面流转:“他们?他们觉得你应该跟着一起冲锋陷阵呢!” “有、有什么不对吗?”秦琢茫然无措地问。 陆吾被他的态度气得跳脚:“当然不对!你的任务是保护山海界,除非山海界即将彻底灭亡,否则你就不该出手、不该暴露自己所在的位置!” 陆吾瞅了瞅秦琢愈发迷茫的表情,原地转了两圈,九条灵活的尾巴烦躁地拍打着地面:“好了好了,你也别多想,专心提升实力,其他的交给我们就行。” 秦琢低声应下,攥着卷轴的手紧了紧。 任重道远啊。 陆吾抬头看着天色,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你说,我再晚点回去可行吗?” “前辈要去做什么?很着急吗?”秦琢问道。 陆吾拍了拍额头:“罢了罢了,此间事了,我还是快点回去吧,西王母那边离不开人,全靠大鵹一只鸟守着恐怕还不够。” 陆吾在守护着以身镇压穹阙的西王母,秦琢听小鵹说过,三青鸟之一的大鵹也和西王母在一起。 虽然大鵹曾说西王母无恙,但看陆吾这焦急的模样,形势或许早已每况愈下,只是还没有糟糕到极点而已。 大家都在各自的领域里冲锋陷阵,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脚下的土地,只有他什么都做不了…… 秦琢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但无力感还不足以冲垮他的理智。 他只是向陆吾微微颔首致意:“陆吾前辈,您先放心回去吧,我会专心修炼,尽快提高自己的实力。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告诉我——呃,我该怎么联系前辈呢?” “不用联系我,有事我会告诉不周君,让他去找你。”陆吾豪气万丈地挥了挥爪子,“哎呀呀,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可不是嫌弃你没用嗷,只是西王母在九门之后,那里与外界隔绝,几乎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联系不上的。” 陆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秦琢,一个转身就没了踪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秦琢出了会儿神,才收好卷轴往回走。 回到来处时,只有喜还在那里等他。 “其他姐妹都回去了。”喜告诉他,随后把一个用树叶折出的小包裹放到了他的手中,“喏,你的丹药。” 秦琢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先前摘来的那片不死树之叶。 “多谢喜前辈。”秦琢连忙道谢,同时悄悄掂了掂手里的小包裹。 嗯,分量很足,好大的一包……这里面到底有多少? 秦琢的好奇心催促着他赶紧打开看一眼,但面对微笑的喜,他又觉得当着人家的面做这种事情好像不太礼貌。 “你要走了?” 秦琢摸了摸鼻子,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点心虚。 喜笑吟吟地不知从哪儿端出一个碗,不容置疑地命令他:“喝完再走。” 从喜掏出个碗,到碗真的塞到了手里,秦琢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和碗里那些沉沉浮浮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上了视线。 “咕嘟——”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秦琢是不大挑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吃。 譬如,他觉得这碗深绿的、泛着诡异白沫的汤就不是能入嘴下肚的玩意儿,更别说汤水里翻滚着的看不出原形的各种食材了。 喜前辈真的不是想毒杀他吗……秦琢紧张地瞥了瞥笑容和煦的喜,喉结上下滚了一下,还是觉得下不去嘴。 秦琢犹豫着,看着喜前辈那和煦的笑容,心中却是满满的疑惑。他不知道这碗汤水里面到底蕴含了什么,但他知道,喜前辈是不会害他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微微一笑,对喜前辈说:“喜前辈,我知道您的好意,但这汤水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我怕我喝不下。” 喜听了这话,笑容更是扩大,她轻轻拍了拍秦琢的手:“昆玉,这汤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里面蕴含了丰富的灵气,对你的修行大有裨益。放心吧,孩子,我不会害你的。” 秦琢看着喜那诚挚的眼神,眼眶一热,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这慈祥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师尊,只是不知道,师尊如今云游到了何处?修行可有全新的感悟?快到年节了,师尊今年会不会回家? 他定了定神,将想念藏回了心底,拿起碗,狠狠闭上眼睛,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一口气便将里面的汤水喝了个干净。 汤水的滋味并不美妙,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以下咽,效果更是立竿见影。 喝完之后,他顿时精神一振,感觉气海在微微发热,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体内灵气的流动也更加顺畅自如了。 喜凝望着秦琢,眼中满是满意。 她温柔地扶住了秦琢的肩膀,低喃着感叹:“……好孩子。” 秦琢有些不好意思,在真正的长辈面前,他总是会表现出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腼腆。 师尊也会着夸他,师尊从来不在乎他的天赋是好是坏,力排众议收他为徒也不过是因为“合眼缘”。 多年来,或许是因为亲儿子秦瑞早慧,秦老家主并不擅长照顾小孩,多数时候都是秦琢自己照顾自己,但他心知师尊对自己的疼爱从未减少过半分。 “喜前辈,我去了。”想到了师尊,又看着面前的喜,秦琢心中暖意油然而生。 喜推开了秦琢准备还给他的碗:“去吧……把这个碗带走,你会用到他的。” 捧着粗糙的石碗,秦琢本能地推却道:“我自己有碗……” “噗,哈哈哈哈——” 喜先是一愣,旋即便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哎呦,昆玉啊,你不会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碗吧?” 见秦琢手足无措,喜也不再逗他了,向他解释说:“这是一块补天石啊,确切地说是一块被淘汰了的补天石,是女娲娘娘早期所制,因为在使用过程中出现了很多缺陷,女娲娘娘改进了制作方法,第一批就被废弃不用了。” 她又随意地指了指秦琢手中的碗:“喏,这就是被淘汰的那一批补天石打磨出来的。” 秦琢听后,心中震惊不已。他没想到自己手中的这个石碗竟然有着如此特殊的来历。 他看着手中普通到简陋的石碗,仿佛看到了它曾经参与过的那段辉煌的、与天争命的历史。 “喜前辈,这……这个碗,真的能助我修行吗?”秦琢激动地问,期待之余,又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喜乐呵呵地笑着,眼中闪烁着既智慧又狡黠的光芒:“这碗的原料虽已被岁月淘汰,但它毕竟是由补天石制成的。其真正的功用……何不亲自询问那端坐在帝台之上的那位?” 众帝之台上还有谁?喜所指的,自然是那位神秘莫测的不周君周负了。 “我即刻就去找他!”秦琢言罢,转身急匆匆地离去。 喜依然保持着她那恬淡慈和的笑容,但不知为何,那笑容中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连眼角细密的皱纹都因这疲倦而加深了几分。 “时间,的确不多了……”喜轻声叹息。 她的目光悠远而深邃,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第105章 月色朦胧的夜晚,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独自站在河岸边。 她的衣裙轻轻拂动,晚风撩动着她的长发,却撩动不了她沉寂的心,望着群星璀璨的夜空和波涛汹涌的河水,她目光坚定,仿佛在等待一个命运的关键时刻。 “终于……”她低声喃喃自语,低哑的嗓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如涟漪般回荡开去。 她忽然抬手,手指轻轻地在空中划过,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颊,又仿佛是在书写着什么神秘的符号。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微弱的气流开始在周围盘旋,逐渐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开始念起古老的咒语,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回荡,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大地。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促,每一个字音都带着一种神秘超凡的力量。随着咒语的不断念诵,地面开始传来巨大的震动,仿佛是此方天地的回应。 顷刻间,山石崩裂,地动山摇。巨大的岩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砸入长河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 第133章 河水汹涌澎湃,巨大的波浪翻滚着向岸边涌来,仿佛要将一切吞噬,然而这些异象仅仅存在了几个呼吸,很快,一切重归平静。 而白衣女人面前,是向两侧分开的巨浪,这条大河为她敞开了一道通往深处的通道。 随后她便一步踏出,便如一朵云似的,飘然往河底落去。 她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融化在了滔滔江水里。 大河深处,龟山之底。 那是淮河水神无支祁的沉眠之地,昔年禹王斩妖除魔,用曳影神剑作为封印,将为祸四方、阻碍治水的无支祁镇压在了龟山底下。 后来黄河夺淮,削弱了无支祁拥有的力量,曳影剑不再是维持封印不可或缺的东西了,秦家老祖蔚姝便将其取出,存放在了藏珠堂的宝库里。 而白衣女人要做的,就是唤醒无支祁! 古老神灵们的外貌大多不似凡人,甚至相去甚远,无支祁也并不例外。 出现在女人视线中的是一个高达百尺的生物,被错综复杂如蛛网般的粗大铜链牢牢地捆绑着身躯。 这个浑身长满白色长毛的生物俯趴在河底,他的下半身似乎被死死压在了龟山之下,使他自身与龟山紧密相连,仿佛成为了这座山的延伸,给人一种是他背起了整座山的错觉。 尽管被铁链束缚,这个生物的身上仍然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他的身体线条流畅而有力,肌肉紧实,展现出惊人的力量。虽然被限制了动作,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昭示着他的威严和不可侵犯的权能。 无支祁的外貌很独特,类似于猿猴,皮肤青黑,鼻矮额凸,宽广而高挺,似乎是被风雨雕刻而成,给人一种粗犷旷野之感。 这就是无支祁! 这就是大禹请来应龙庚辰才勉强解决的淮河之主! “无支祁。”女人深吸一口气,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无尽的秘密,“为何沉睡不醒!” 她的声音在水中回荡,似乎触动了什么隐秘的机关,无支祁周边的河水出现了波动,带着摧枯拉朽的威力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仿佛在回应她的呼唤。 女人满怀期待,紧紧盯着长眠千年的无支祁。 “无支祁!”她再次呼唤道,语调更加激昂,“你为何不醒来,睁开眼吧,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所拥有的灭世之力!你甘心被束缚,被镇压,被宵小之辈夺走本该属于你的荣光吗!” 轰隆隆—— 龟山颤抖了起来,与此同时,无支祁庞大的身体微微一动,仿佛也被女人的话语所触动了。 他的双目缓缓睁开,目光锐利清明,没有半点大梦初醒的懵懂迷茫。 那双眼睛犹如火焰般燃烧,金色的光芒从他的眼眸中迸发而出,仿佛能洞察人心,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 无支祁沉睡的封印开始松动了,他的意识在逐渐苏醒。 “你是什么人?”无支祁的嗓音宛如雷霆,在女人耳边炸响,“为何要唤醒我?” 她毫不畏惧淮河水神的威严,直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叫尹苍苍,我唤醒你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都是复仇者。” “复仇?”无支祁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河底回荡,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孤高傲慢,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虚假与软弱。 即使落于这种境地,被铜链束缚,身躯被压在龟山之下,他仍然保持着那份威严与自傲。 “我乃淮水之神,掌管着这片水域的兴衰,河伯竟敢觊觎我的权柄,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河伯深深的仇恨,那是一种源自于神灵的愤怒,源自于对背叛和篡权的绝不容忍。 作为淮水之神,无支祁的权威和力量至高无上,他的统治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河伯的行为触碰了他的底线,挑战了他的权威,自然是罪大恶极。 “我的复仇是必然的,亦是天命所归,那些胆敢挑衅我的存在,必将付出应有的代价。”无支祁的语调低沉而有力,带着一股嘲弄之意,“那么,你又如何呢?无限主神的走狗?” “我说过了。”尹苍苍的目光顿时阴沉了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现在的尹苍苍,只是一名复仇者而已。” 她抬起右手,指尖微颤,一抹宝光在她的掌心流转,随即一张卡片显现出来。 “使用——虚弱卡牌!” 尹苍苍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诚挚可信:“尽管你的力量正在恢复,但在没有外部援助的情况下,想要完全摆脱困境,恐怕还需耗费不少时间吧?” 无支祁默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尹苍苍继续说下去,“你赋予我复仇的力量,我帮你摆脱禹王的束缚——这是一笔非常公正的交易,不是吗?” 无支祁的眼中闪过一丝思考的光芒,他知道尹苍苍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虽然他的力量正在快速恢复,但要想彻底摆脱禹王的封印,确实还需要大量的时间。 而眼前的女性天魔,或许能提供一条捷径。 “你的提议,似乎并不坏。”无支祁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你必须知道,一旦与我交易,你就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言了。” 淮河水神的力量蕴藏着毁灭的潜能,如果不是因为无支祁本身便如同磐石一般坚不可摧,也许他早已被自己充满破坏力的力量吞噬。 即使他愿意将这股力量分出一缕,赠予尹苍苍,尹苍苍也未必承受得住,等待她的唯有死亡。 对此,尹苍苍微微一笑,她知道无支祁在警告自己,但是她早已坚定了信念:“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只要能够复仇,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魂飞魄散?”无支祁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戏谑,但更多的是认真。 "魂飞魄散又有何惧?纵使万劫不复,我也无怨无悔。"尹苍苍语气坚定,毫不迟疑地回答。 “哼。”无支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淡淡说,“个子虽小,胆量却不小。” 【虚弱卡牌】在尹苍苍的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她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的牡丹,愈发明艳动人,却又带着一股嗜血的残忍。 “那么,交易已成。” ………………………… 秦琢从苗圃出来,便直奔众帝之台,上次来时他记住了路,也不用麻烦小鵹带路了。 众帝之台风雪依旧,寒冷的冬风终年不断地吹拂着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站在高处远眺,可以看到大片辽阔壮美的昆仑神山。 高耸入云的山峰被洁白的雪所覆盖着,如同一个个银装素裹的巨人,威严而神秘,山间云雾缭绕,仿佛是仙气弥漫,让人不禁心生向往。 山脚下,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缓缓流淌,它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如同一条银带穿梭于大地间。 可惜,此番美景,周负无法亲眼得见。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秦琢把喜送给他的碗拿给周负看。 “周负,你不是说过,不周山倒塌后,女娲娘娘也曾现身以五色石补天吗?可那个时候距离羲皇去世也有几百年了。” 周负小心地捏着那个石碗,摩挲着它破损的边缘,闻到这话抬起了头,满脸茫然地“嗯”了一声。 秦琢凑近了一点,面色深沉地压低了嗓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 “出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位不是女娲娘娘,而是继承了她的大部分容貌和记忆的喜前辈呢?” 周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随后赞同地点点头:“这的确是一个合理的推测,娲皇早已逝去,唯有补天石和女娲十肠留存于世,从某种意义上讲,女娲十肠,尤其是那位‘喜’,就是娲皇最正统的继承人。” 娲皇逝去多年后,竟然又以这样的方式拯救了这个世界一次。 在漫长的岁月流转中,她的故事被无数次地传唱,或许有关她的一切早已化为了人们心头澎湃的热血,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直到生命的火焰最终归于宁静、直到世界的脉搏彻底归于沉寂。 “关于这个石碗,阿琢有什么想法吗?”周负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碗的边沿,仿佛在仔细考虑着什么,某个想法如同一颗种子,在他的心中悄然生根发芽。 秦琢摇摇头:“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虽然这是补天石,但我暂时也没有用得到它的地方啊。” 周负眨了眨眼睛,腼腆地笑了起来:“那阿琢能不能听听我的想法?” “哦?你需要用的话,直接拿去吧!”秦琢十分豪气地挥了挥手。 虽然这石碗到他手里还没焐热,但周负又不是外人,而且他相信周负的人品,这位直性子的不周君说有用,那肯定是用在正道上的。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周负急忙解释道,“补天石的用途之一是‘锚定’,和不周山的权柄有相似之处,所以它才能修补世界屏障。” 第134章 秦琢恍然大悟:“你想用它来修补世界屏障?” “不是修补,是改造。”周负的表情一瞬间严肃了起来,“阿琢也知道,帝台边上就有一个穹阙,那个穹阙无害而稳定,原因就在于那片世界屏障被加固过,因此穹阙无法继续侵蚀下去。” “你想改造那片世界屏障?可是,为什么?”秦琢忍不住问道。 周负道:“我想把那块世界屏障进行一定的拓展,连接到人界那里去,如果成功,山海界就能得到一名强大的外援!” 听完这番话,秦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看着周负,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 “你是认真的吗?”秦琢的声音微微带了些颤抖,显然是被周负的想法所震撼。 他深知,即使能带来巨大的好处,这个计划的风险性也是不容忽视的,在世界屏障上动手脚,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 周负目光坚毅,注视着他的双眼,缓缓点了一下头。 “好。”秦琢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 第106章 “不过,你所说的外援,到底是……” 站在穹阙前时,秦琢脑海中还回荡着周负的回答。 那时的周负微微一笑,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你知道的,那位以身补全天道,承载华夏气运两千年的……” “始皇帝,嬴政。” 秦琢的心中猛地一震,他终于明白了周负的意思。 秦始皇嬴政,这个名字在漫长的历史中占据了无比辉煌的一页,而对于秦琢来说,他是蓬莱秦家引以为傲的先祖,是嬴琛的祖父,也是他昔日的友人。 或许对那位唯我独尊的帝王而言,昆玉,或者说“琢”,远远称不上是地位平等的朋友,更多的或许是一种掌权者对江山、对权力的占有欲。 毕竟昆玉承载着华夏的气运、承载着救世的希望,在帝王的眼中,他仿佛成为了皇帝一词的具象化,以嬴政的性格,必定会将山海玉书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嬴政绝对将无限主神视作敌人。 “作为一位以铁血手腕统一天下的帝王,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而与天道相伴而生的两千年时光,在给予他无尽痛苦与孤寂的同时,也让始皇拥有了比肩、甚至超越诸神的力量。” “我们,要让他跨越虚空,降临山海!” 看着眼前的穹阙,凝望着穹阙中显现出的、鳞次栉比的古怪建筑,秦琢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翻涌的波澜。 风险和利益总是随行。 如果成功,他们将得到一名强大的外援;但如果失败,就可能会导致世界屏障的崩溃,甚至会波及到到整个山海界。 “放心,我有把握,即使失败了,我也有办法补救。”周负软着嗓音安慰他说。 秦琢却朝他扬起了一个笑容:“我对你有信心。” 在周负的庇护下,秦琢丝毫没有受到风雪的阻挠,顺畅地来到穹阙前。 穹阙的对面,就是人界。 他从怀里取出了石碗,接着向其中注入了一道精纯的灵力。 石碗中的力两瞬间被激活,补天石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与周围的空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一道道宝华被无形的力量从石碗中抽离出来,向镜面般的穹阙汇聚而去。 秦琢能感觉到,补天石的力量正在缓缓地融入世界屏障之中,一丝一缕地加固着那层保护整个山海界的脆弱屏障。 他松开了手,石碗被灵力托举着,悬浮在空中,他的手指轻轻地在空中划过,像是在绘制一幅精妙的图谱,依照周负传授给他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引导补天石的力量,精准地涌向那些最为薄弱的部分。 手腕上的不周山图腾滚烫,仿佛被炽热的火焰舔舐着,周负再一次借助这个图腾,以幻影的形式出现在了秦琢身侧。 只不过,相较在天台山阻拦饕餮的那次,他的身影显得更为朦胧,宛如一缕即将消散的烟雾。 秦琢转头看去,但见周负的脸色略显苍白,可那双明亮的双眼中闪烁的光芒却丝毫未减。 “你没事吧?”秦琢担忧地询问。 周负摇了摇头,笑道:“没事的,阿琢,最近山海界不太平,我为此消耗了一点力量……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秦琢点点头,他明白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时间如同细沙般缓缓流逝,每一粒沙子的落下都好似在两人的心跳中回响。 他们的表情逐渐变得专注而凝重,此时此刻,任何一点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周负的灵力如同箭矢般锐利,径直冲向穹阙深处,而秦琢则操纵着补天石的力量紧随其后,将这条被他们生生撕开的狭窄通道稳固下来。 世界屏障的异动惊动了彼端的人界,一条黑龙破开云层,它的身姿显得异常修长矫健,每块鳞片都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威严。 它在云海中翻滚,动作优雅自如,仿佛与天地同舞。那犹如熔金般璀璨的双瞳直勾勾地望向秦琢,穿越了层层云雾与空间的距离,看到了昆仑山上终年的冰雪。 黑龙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是了然,仿佛已经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 然后他有力的尾巴一摆,带着一股能够撕裂空间的力量,向通道的方向冲了过来! “他来了!”秦琢加大了对补天石之力的控制,牢牢地稳住了这条在世界屏障上强行开辟、建立的通道。 就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秦琢突然感觉到了一道诡异的目光,仿佛从高远的苍穹之上俯视而下。 那目光冰冷深邃,似乎能看透他的一切,连他内心深处的念头都无法隐藏。 秦琢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一种被审视的惊惧感在他心中蔓延。 同样察觉了异样,周负的反应迅速而果断,他猛地一用力,将秦琢拉入自己的怀里,大袖一扬便巧妙地遮掩了他的身形。 随后,周负扬起脸,对苍穹之上不知名的存在怒目而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对秦琢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滚!” 他的灵力在这一刻如洪水般爆发,如同疾风骤雨般直冲云霄,以一种压倒性的气势将那股令人不安的视线驱散。 “那是……什么?”秦琢小声问。 他的身形和周负相仿,周负想要完全遮住他,不得不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这样的姿势虽然并不舒适,虚影的怀抱也并不温暖,但秦琢却意外地感到了一种心安。 周负没有回答,他紧紧按住秦琢的后背,眼神警惕地盯着上方的天空。 直到来自天外的目光消散后,周负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唰的一下松开双臂,噔噔噔地连续倒退了好几步。 “对对对对对对不起——”他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我我,我……不是故意冒犯阿琢的……” 他刚刚是不是搂住了阿琢的腰?他是不是强行把阿琢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阿琢会不会恼羞成怒然后再也不理他了?! 周负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声音中带着一丝尴尬和歉意,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有些越界了,但他当时的反应完全出自本能。 如果秦琢知道他内心所想,肯定会说他想多了,正常人都不会对这种危急关头的保护性举动产生反感吧? 秦琢的眼神中闪烁着揶揄的光芒,他就这样看着周负,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调侃他的慌张。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不周君阁下身份尊贵,只有他人冲撞不周君,何来不周君冒犯他人一说?” “……阿琢!” 周负羞得满脸通红,头顶上都块冒白汽了,恨不得当场消失,见秦琢目光中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反倒是充满了包容与理解,他心中的紧张这才稍微减轻了一些。 秦琢强忍着笑意扭头,他觉得逗周负真的很有意思! 以穹阙为出入口、建立在山海界和人界的世界屏障上的通道渐趋稳定,黑龙游动的身躯渐渐缩小,最后从穹阙里钻出来,落地化为了人形。 那人身形极为高大,面容深邃俊美,身着玄衣纁裳,头戴通天长冠。 秦琢的目光穿透时光的薄雾,落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这让他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陛下。”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已然哽咽。 嬴政垂下头看着他,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眸子深处涌上一丝极淡的怀念。 “原来是你啊,昆玉。”嬴政的嗓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每一个字都显得沉重而缓慢。 那一丝温情转瞬即逝,就如烟火般绚烂而又短暂,随后他便冷淡地望向几步之外的周负,带着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了一阵。 “你是谁?”不知为何,嬴政似乎对周负隐隐有些敌意。 第135章 属于始皇帝的气势毫无保留地向周负压去,周负微微低头,神情却没有任何慌张与恐惧。 他的气息沉稳而坚韧,宛如一方经历风雨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山石,在这片寒意刺骨的天地间顽强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我叫周负。”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秦琢,“我是阿琢的……呃……” 秦琢正欲出声,就见嬴政挥了挥手,自然地收回了那股压迫感。 “真心难得,如晨星稀。有你在昆玉身边,朕也可以放心了。”嬴政这番话说得和蔼,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担心孩子的长辈。 他环顾四周,没有给这两人开口的机会:“说说吧,山海界这两千年的变化。” 在人界,嬴政的大秦帝国已经埋葬在骊山的黄土之下,成为了传说,而在山海界,也会有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全新的传说。 直到三国末期,两界才彻底分离,嬴政从昆玉和几个方士的口中听闻过有关山海界的事,但他知道,那只是冰山一角。 现在,他想要知道更多,为了那个他曾经统治的、却早已不属于他的世界。 秦琢带着嬴政登上了众帝之台,见到了周负的本体。 嬴政挑剔的目光扫过安稳端坐的周负,在他明显是先秦制式的深色外袍上停顿了片刻,面上旋即便显露出了几分赞赏和满意。 帝台上没有任何陈设,嬴政是个不拘小节的帝王,随意一撩衣摆就坐了下来,然后反客为主地指了指周负身侧,示意秦琢坐到那个地方去。 秦琢和周负坐在一块儿,大致向始皇帝讲述了山海界近两千年的历史,听得嬴政眉头越皱越紧。 “皇帝……修士……”嬴政长叹了一口气,掀起眼皮看着两人,“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科、科技……?”秦琢闻言,不禁向周负投去疑惑的目光。在他们的认知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词汇。 科,程也、条也,意为区分、程度、类别、法律条文。 技,指技艺,技巧,才艺。 当这两个字组成一个词的时候…… 嬴政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未曾听闻也无关紧要,你们大概并未有机会涉猎这些。” 他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困惑,径自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漫不经心地丢给了周负。 周负本能地接住,仔细一瞧,竟是一个尚未着色、面部空白的小陶佣。 “这是……”秦琢凑过去看了看。 嬴政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周负的本体不是不能离开众帝之台吗?只要他将魂魄附身在这尊小陶佣上,就能自由行动了。” 周负急忙道:“不是的,我无法离开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这个,而是除了锚定人界的位置外,我还负责阻隔敌方所有窥探的视线,所以……我不能走。”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坚定,秦琢听后微微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动容。 秦琢明白,他的职责重大,即使离开帝台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 作为山海界的不周君,周负的责任远比他个人的自由更重要。 这么想着,秦琢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周负的手,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朕知道。”嬴政又把一物向后一扔,“这个可以暂时代替你,不过时间一久,必然有被发现的可能。” 是一把古拙锋利的长剑。 ——定秦剑。 第107章 这就是传说中的定秦剑。 这把古拙的长剑似乎承载着千年的岁月,剑身上泛着淡淡的铁锈,剑柄处缠绕着已经褪色的丝线。剑柄略显粗糙,但仍然可以看出制剑者用心雕琢的痕迹。 剑柄悬挂着一块小小的玉石,玉石表面光滑,散发着柔和的光。整把剑虽然看起来古朴无华,却又透露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和力量。它仿佛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平静地诉说着它往日的辉煌和荣耀。 “这把剑是我的陪葬品,经过祭炼后对恶意有异常的感知力。”嬴政全程都很淡定,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它留在帝台上,你们大可放心。” 周负看了看手中没有五官的陶俑,他擅长入梦之术,因此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对他而言格外明显,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太好了,周负,你可以离开了!”秦琢早就想过要带周负去外面看看,但没想到这一天居然能来得这么快! “我……我能跟着阿琢走了?”周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作为不周君,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离开众帝之台的一天。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守护山海界,而他的身体,也早已成为了帝台的一部分。 而他手中握着的这把古老的定秦剑,竟然给了他新的可能性。 可是,他自诞生起就是在众帝之台上的,虽说有注视外界的能力,却从未真切地置身于万物之中。 当这个惊喜突然砸在了周负的头上时,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期待,而是不安。 “是的,周负,你可以跟着我走了。”看出了周负的退缩,秦琢握紧了他的手,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温柔的嗓音中充满了坚定,“我会带你去看看众生的万相,看看你守护了千年的山海界。”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秦琢眸中真挚的情感轻而易举地抚平了周负所有的忐忑。 “我在做梦吗……”周负带着一丝迷茫,呆呆地看着面带微笑的秦琢。 在这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从数千年的守护中苏醒过来,即将去面对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 秦琢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那就快点醒来吧,说不定等你醒了,我们就已经在昆仑地界之外啦。” 不知哪来的勇气,周负忽然一把攥住秦琢在他脸上作怪的手指,表情诚恳:“阿琢会陪着我吗?” 秦琢心里猛地一跳,仿佛有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心尖,翕动着翅膀。他觉得周负这句话说得突兀,气氛好像也有哪里不太对…… 或许他是在向自己讨要一个承诺吧,一个无论前路如何,都不会孤单的承诺。 来不及细想,秦琢便冲他笑了笑:“当然。” 这个承诺,自己愿意给,也一定会给。 “啧。”嬴政默默扭过头去,一副没眼看的表情,用家乡话低声骂了一句“瓷锤”,不过眉眼间非但没有不满和嘲讽,反而含着淡淡的笑意。 秦琢没有听到这句话,周负倒是听得清楚,可惜他满心满眼都是朝他微笑的阿琢,根本无暇揣摩嬴政的心思。 “把魂魄附身在陶佣上就可以了吗?”秦琢看起来比周负还急切,想伸手摸一摸小陶佣,又怕自己没轻没重,一不小心给弄坏了。 周负试着小心地将魂魄融入陶佣之中,他感觉自己在慢慢陷入沉眠,仿佛是在一步步踏入一个深层梦境,又感觉自己在逐渐苏醒,浮出了梦境之海的水面。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他的灵魂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游走,用神识感知到的景象一如既往,而眼前却只有一片扭曲斑斓的光怪陆离。 而作为旁观者,秦琢看到陶佣上渐渐散发出纯净的宝光,瞬息间扩大,等光华散尽,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另一个周负。 周负的本体还端坐在他身边,眼前的周负是陶佣之身,不过光从外表上来看,可以说别无二致,连身上的衣物都一模一样。 陶佣之体的脸上带着生动鲜活的腼腆神情,完全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本体已经闭上了双目,脸上唯有一片宁静肃穆。 秦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好奇地凑上前去,轻轻捏了捏周负手臂上结实的肌肉:“我还以为会是一尊小佣呢,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的!周负你走两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周负张开双臂,老老实实地任由秦琢上下打量。 “没问题?若是没问题,朕就先行一步了。”嬴政的声音强势地插了进来,他在心中已经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开口也只是通知两人。 秦琢这才转头看去:“陛下要往何处去?” “不知,四处随便走一走罢。”嬴政的玄衣纁裳被朔风吹紧了,他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更加孤高而坚定,“朕在人界时曾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实践出真知’,总要亲眼看过这个世界,朕才能想办法让它往好的方向发展。” 嬴政的话让秦琢和周负都感到了一丝振奋,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向嬴政行了一礼。 “恭送陛下。”秦琢轻声道,“若陛下不弃,能否临幸秦家一行?” 他对嬴政的离去感到有些不舍与怅然,但他不会也不能强求嬴政留下来。 “这都什么年代了?日后在我面前,无需拘泥繁文缛节。”帝王的自称从“朕”变成了“我”,“蓬莱秦家那边……待我游历此界后,或许会在那边落脚吧。” 第136章 嬴政挥了挥手,走得很潇洒。 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秦琢自然地拉住了周负的手,周负稍显愣神,随即才小心翼翼地紧握回应。 “不周君阁下。”秦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不知我是否有幸带你离开此地?” “这……其实是我的荣幸才对……”周负低声嗫嚅着,话还未说完,他的脸颊就已泛起了淡淡的绯红,一直蔓延至耳根。 秦琢看着周负的反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周负的害羞和紧张,都是因为他将自己放在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我们走吧。”秦琢没有放开周负的手。 说实话,无论是在秦家子弟面前,还是在其他神灵面前,他都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 他不愿将秦家子弟卷入这种关乎世界存亡的大事,也无法预知每一位神灵对自己的态度,但周负不同,他是那个绝对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于依赖,让秦琢自己都感到心惊。 “阿琢,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周负带着几分雀跃,满脸期待地看着秦琢。 秦琢定了定神,朝他笑道:“我们先回摩星岛——那是我的家。”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是你的家。” “阿琢的家吗……”周负的眼神中满是憧憬,“只要有阿琢在,哪里都是我的家。” “家的定义怎么能这么随便……”秦琢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对周负的话感到既惊讶又感动。 也许不止是他在无意识地依赖着周负,周负也在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众帝之台是周负的家吗?这个问题在秦琢的心中闪过。 有些人会觉得是,有些人会认为不是。 不可否认的事,众帝之台是周负成长的地方,是他曾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对他来说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 但让周负自己来回答,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不是。 他们走下帝台之时,月亮升起来了,泠泠月色被他们的脚步踩碎在原野上,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将前路映得雪亮。 这样的夜晚,仿佛连时间都放慢了步伐,每一个瞬间都显得格外漫长。 秦琢本来与禺强约好,会让鲲鹏一族的北冥凌来接自己,但现在身边多了个周负,就用不上北冥凌了。 他心中多少有些歉意,但看着周负那信赖的眼神,他又觉得失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晚些跟北方海神解释一番便是。 风尘子一直安静地蜗居在铜灯里,秦琢刚抵达天池,便毫不犹豫地将他收入了灯内,防止他看到些不该看的、听到些不该听的。 归途中,周负的眼神湿漉漉的,目光几乎黏在了秦琢身上,活脱脱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秦琢见此,心便柔软了下来。 他看着周负,刚想开口,就见周负忽然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向另一边望去。 “……怎么了?”秦琢明白周负的敏感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一定发现了什么。 周负道:“那里有一股和你相似的灵力波动,我想可能是有两个秦家人在往这个方向走……速度在加快,他们发现阿琢了!” 周负将自身的气息隐藏得很好,若是单凭神识感知,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秦家子弟……”秦琢的双眉一蹙,又很快松开。 虽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向家主他们介绍周负,但俗话说得好,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来都来了,总不能躲着不见人吧? 看着秦琢的神情,周负也无措起来:“我、我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不用。”秦琢沉声道,拍了拍周负的手背,“放心,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顿了一下,继续道,“就算要动手,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周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虽然以他的实力,根本无需秦琢的保护,但他还是很喜欢听这样的话。 秦琢深吸了一口气,主动向那两道飞快接近的气息走去,不多时,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看清了对面,两方都甚是欣喜。 “小师叔!” “昆玉?” “思源,怒涛先生!” 来者正是秦家少主秦思源和怒涛先生秦宏声,两人都是相当正式的装束,似乎是要去拜访某位尊贵的大人物。 秦思源满脸兴奋地往前跑了几步,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和亲近,如果不是还有一个陌生人在一旁,他恐怕会忍不住直接扑到小师叔怀里。 秦宏声表现出了长者应有的沉稳冷静,微微点头致意,两眼紧紧地盯着周负,显然对这位貌似与普通人无异的陌生人感到了疑惑,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凝重。 这场景,不由地让他回想起了埋伏天魔时的那一幕,不知怎的,他那师侄竟和梼杌混到了一块儿去,可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这位是……”秦宏声嘴上问秦琢,眼睛却分毫不错地锁定了周负。 模样很出挑,气息也很正常,但就是太正常了…… 他的疑惑并非没有道理,一个人的外表和气息并不能完全代表他的真实身份和实力。 秦琢轻轻地拍了拍周负的肩膀,然后便朗声向两人介绍道:“这位是周负,是我的……朋友。”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秦宏声的眉头微微一皱。 昆玉的朋友?他怎么不知道自家师侄还有这样的朋友?而且他可没错过秦琢那一瞬间的犹豫,这个周负真的只是他的朋友那么简单吗? 秦思源发觉气氛有点不对劲,连忙躲到了秦宏声身后,偷偷地打量周负。 他是小师叔的朋友,应该也是个好人吧? 第108章 秦宏声仔细地端详着周负,他看得出来,此人眸正神清,必不是奸佞之辈。他的目光在周负的身上游走,驻颜有术的修士不在少数,只是光看对方的骨相,他居然看不出此人的年纪。 “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后起之秀?如此仙姿卓绝,老夫竟从未见过。”秦宏声不动声色地打探道。 周负感到有些局促,他习惯了独处,也从未这样随性地与人交流过,秦宏声的老练圆滑让他感到了不太自在。 秦琢敏锐地感知到他心中的不安,于是及时为他回答道:“周负是散修,无门无派,我和他相识已有半年了。” 他的话语很简洁,却无处不透露着对周负的信任与维护。 秦琢话音刚落,秦宏声的眼神中便闪过了一丝惊讶。散修在修真界并不少见,他们通常不隶属于任何宗门,独自修炼,虽然过得逍遥自在,但也因此面临着更多的危险与挑战。 秦宏声不是散修,但他多年云游,也对散修的处境有着深刻的了解。 “散修……原来如此。”秦宏声微微点头,他的眼神中不再有之前的疑惑,取而代之的是对周负的善意,见两人都没有反驳他那句“后起之秀”,他就默认周负是个和秦琢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 散修资源有限,而周负能够独自修炼到这种境界,无疑证明了其自身的天赋和毅力。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昆玉和他交朋友不是坏事。 “也到了该在修真界崭露头角的时候了,以小周的心性能力,必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秦宏声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赞赏和期待,直白地对周负的实力和潜力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他的想法很简单,自家师侄的朋友自然是秦家的客人,未来说不定还会成为秦家的客卿,那周负就是毫无疑问的自己人。 于公,秦宏声是秦家的太上长老,于私,他是昆玉的四师叔,这样亲昵的称呼也不过是一种用来拉近双方距离的手段。 秦琢感受到秦宏声态度的变化,心中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只是…… “小、小周?”他嘴角一抽,扭头看了看双眸清澈得近乎懵懂的周负。 “阿琢?”周负误以为秦琢在叫他,立刻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秦琢强忍住笑意,轻声回答:“没事。” 周负也不恼,反倒开心地点点头,似乎光是秦琢叫了他这件事就足够他兴高采烈好一阵子了。 秦琢默默地转过了身。嗯,看来不周君本人也不介意这个称呼,哎,罢了,小周就小周吧,而且听上去还有一点可亲可爱呢。 “对了,怒涛先生,你和思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秦琢说起了正事。 提起这个,秦宏声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还隐隐带了些担忧:“出大事了,我长话短说。” “——淮河水君快挣脱封印了。” 周负闻言,猛地抬头:“无支祁?” 秦琢也吃了一惊,眉头紧皱,疑惑地喃喃自语:“这……不应该啊!” 众所周知,无支祁一直处于安稳的沉睡之中,力量也在不断减弱,为何突然之间开始对抗封印了? 是何人暗中操控,意图唤醒这位淮河水神? 第137章 北方海神禺强,还是黄河的河伯冯夷,亦或是别的隐藏在暗处的存在? 秦宏声看到两人的反应,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在担忧恶名远扬的淮河水神无支祁会给世人带来伤害,殊不知他们要想得更深一点。 一无所知的秦宏声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我也是在不久前才收到消息,家主已经带人赶去龟山,仙门百家皆汇聚在淮水之畔,如果淮河水君真的挣脱了禹王的封印,那将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灾难。” 秦思源接话道:“事发突然,目前只有中原的修士们知晓了此事,我和怒涛先生正是要代表秦家,邀请西疆的修士们,共同抵御淮河水神。” 换作其他地方,自然随便派个弟子传达消息就好,但西疆修士功法独特,多擅巫蛊厌胜之术,行踪诡秘,性情也难以捉摸。不论是生活方式,还是修炼理念,都与中原大相径庭。 况且两方的修士向来互相瞧不上眼,中原的嫌西疆的只会旁门左道,西疆的骂中原的惯来装模作样,若是随便派个小弟子来,恐怕连人都没见上就被莫名其妙地阴死了。 秦宏声深知西疆修士的危险程度,因此决定亲自携同秦家少主秦思源前往,以此彰显蓬莱秦家的诚意与重视。 毕竟,秦家所期望的不仅是对抗无支祁,还有此世的和平与秩序。 “时间紧迫,我们就不多留了,你和小周也赶紧回去,家主都快忙疯了,多个执事也能多分担一点压力。” 秦宏声的声音带着急切,时间成了眼下最宝贵的东西,每一份力量都能够为阻止无支祁挣脱封印增添一份希望。 丢下这番话后,秦宏声就带着秦思源匆匆离开了。 秦琢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也充满了压力和紧迫感。 “无支祁怎么会突然苏醒?”周负百思不得其解,“禹王的封印不应该这么不牢靠啊?” “会不会是失去了曳影剑的原因?”秦琢的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周负摇摇头:“不可能,曳影剑都脱离封印多久了?当时的无支祁要是能出来,他早就出来了,绝不会等到现在,恐怕是近段时间发生了某些变故。” 他随即把目光移向秦琢:“阿琢,我有一个想法。” 秦琢心道,你的想法不多,但都挺惊世骇俗的,比如在世界屏障上开个洞。 “什么?” “我们可以趁着无支祁还没出来,把祂重新封印起来。”周负表情认真,“禹王的封印归根结底就是借用人族气运,我们只要用一个凝聚了足够浓厚的气运的宝物,就能阻止无支祁破封而出。” 秦琢不由苦笑:“说的简单,我们总不能把应龙佩留在龟山之底吧?”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苦涩。 应龙佩既是秦家的至宝,也是应龙最后一丝真灵的寄居之所,甚至应龙佩里还藏着一片山海玉书! 将其留在龟山之底,无异于割肉剔骨,秦家是否会同意这样的做法是其次,重要的是,绝不应该是应龙庚辰再次面临这样的牺牲!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负急忙摆摆手解释道,“当然不能用应龙佩啊,但我们可以找其他符合条件的宝物嘛!” 周负说的没错,在无支祁彻底破封之前,他们两个去了龟山也是站在那里干着急,倒不如想办法把这个封印补上。 “凝聚人族气运的宝物……等等!我想到了!”秦琢飞快地念叨着,忽然兴奋地将双掌一拍,“鼎!禹王的九州鼎!” 《史记·封禅书》记载道:“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 据传大禹划定九州,建立夏朝之后,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铜铸成九鼎,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象征九州。 只可惜,到了秦灭六国时,九鼎已经失踪了。 秦琢当年还劝过嬴政寻找九州鼎,可惜直到嬴政崩于沙丘,都没有找到它的下落。 周负一愣:“可是我们要去哪里找九州鼎?” 秦琢摇了摇头,激动得双目发光,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青丘。” “青丘……”周负一琢磨就反应了过来,“涂山女娇?!” 涂山氏女娇,九尾天狐一族的族长,大禹之妻,夏启之母。 “没错,九州鼎当初分明落入泗水,但始皇陛下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我也亲自去看过,但都没能找到它的踪迹,说明九州鼎很可能已经被人带走了。”秦琢冷静下来,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虽然九州鼎是王权的象征,但千百年来却从未有人以此宣告自己的正统,我觉得这有三个可能。” 秦琢竖起三根手指。 “一,九州鼎已经损毁,不过我觉得,九州鼎不会那么轻易损坏。” “二,九州鼎没碰上识货的人,这种情况完全有可能存在。” “三,得到九州鼎的人不需要用它来巩固统治,或者说,九州鼎对此人而言有更特殊的意义。” 周负沉吟了片刻,缓缓说:“在女娇眼里,九州鼎并不是什么权力的象征物,只是……只是她丈夫的遗物。” 大禹是人,再怎么强大贤明,他也是一个人,他的生命有限,他的故事却可流传千古。 而女娇是九尾天狐,绵长的寿数足够让她亲眼见证着沧海变为桑田,见证着一个又一个英雄豪杰的出现与消逝。 “是啊,仅此而已。”想到了这一点,秦琢也有些感慨,长叹一声,他不禁想象着女娇独自守着九州鼎的心境,那一定是一种深情而执着的守候。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对过去英雄和传说的缅怀之中。 秦琢心中明白,如果九州鼎真的在女娇手中,那么他们前往青丘,不仅是为了寻找一件宝物,更是要去面对一段悠久的历史,一段深刻的情感。 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哀,正如秦家不乐意用应龙佩来补全封印,女娇又何尝愿意献出九州鼎呢? 可是如果没有九州鼎,那无支祁又该如何应对? 读懂了秦琢的内心所想,周负悄悄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提议:“我们可以拿东西跟她换……” 周负知道,这个请求虽然有些冒昧和唐突,但在当前的情势下,可能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为妥善的方案。 秦琢无奈一笑:“又有何种珍宝能够与爱侣的遗物相提并论呢?” 周负说不出话了。他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罢了,总该要试一试,就算拿不到九州鼎,也可以问问女娇前辈有没有对付无支祁的方法。”秦琢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这就启程前往青丘吧。” “嗯。”周负严肃地点点头。 青丘在昆仑山之南,两人只知道个大概的位置,都不认识具体的路,但是没有关系,秦琢把西王母真灵的气息放出来,在附近晃了一阵子,周围就窸窸窣窣响起了异动。 草木摇曳着,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细微的风拂过,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突然,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草丛中钻了出来,耳朵灵活地四下转动,毛茸茸的身体浸泡在阳光里,双眼半闭,透露出一种懒洋洋的满足感。 它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两人片刻,就转身三步一跳地跑开了。 两人连忙跟上,刚走了几步,郁郁葱葱的树林后便绕出一个人来。 秦琢一看,竟还是个熟人。 “昆玉!”苏颦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又看了看周负,一副活见鬼了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琢这才想起来,他与苏颦在九幽分别时,苏颦就说过要去一趟青丘,把烛阴宴的事告知女娇。 “我是来拜访女娇前辈的……”秦琢三言两语解释了情况,却见苏颦的眉头越皱越紧,看上去有些发愁。 苏颦双臂环胸,抬眼看他:“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女娇大人闭关了,不见外客。” 第109章 “闭关?!” 秦琢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这种情况是他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凝重和苦恼,显然是对这个突发状况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见状,周负默默地撸起了袖子:“阿琢,我知道你担心,但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涂山女娇,让她来帮助我们解决问题。” 秦琢连忙按住了周负的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制止的意思,然后诚恳地看向了苏颦:“没必要没必要……苏护卫,兹事体大,不知眼下青丘的掌事是哪位?可否为我们引荐一下?” 苏颦双手叉着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说你啊,怎么什么麻烦都要掺和上一脚?”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责备,但也掩饰不住她对秦琢的关心。 第138章 “不是我非要找麻烦,这分明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了。”秦琢摊了摊手掌,一脸无奈地说,“苏护卫,拜托你帮帮忙吧,这可是一场生灵涂炭的大灾难。” “我明白。”苏颦一想到恶神无支祁即将破封而出,尾巴上的绒毛都要炸起来了,“女娇大人已经闭关百年有余,青丘的一切事务,如今都是涂山越在打理——我也是来了青丘才知道这些的。” 说到这里,她瞥了周负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与好奇。 秦琢会意,立刻介绍道:“这位是周负,我的朋友,完全可以信任。” “长得这么好看,我还以为是你们秦家的。”苏颦也是个心大的,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毕竟你们秦家人的模样都个顶个的出众。” “我觉得,应该比你们青丘要差点,敢问世间谁不知道狐妖一族貌美?”秦琢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脸上的表情却一本正经。 苏颦向两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哎!你这话别让公主听去了,我可不觉得自己算是青丘的狐狸……实际上我都不觉得自己是狐狸!” 秦琢挑眉道:“如果被某个涂山氏听去了,你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啊?” “我倒是无所谓的,但我要是走了,谁来给你们俩带路?”苏颦嘴巴一撇,露出俏皮之色。 说罢,两人都忍不住笑。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下,保持这样的心态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你来我往地玩笑了几句后,秦琢心头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些。 在苏颦的带领下,秦琢和周负穿行于茂密的树林之中,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绿意盎然的树荫,跨过了无数崎岖不平的山石,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山谷。 一汪清澈的溪流在山谷中蜿蜒流淌,溪水潺潺,映着阳光的折射,闪烁着绚烂晶莹的粼粼波光。 秦琢在这片宁静的山谷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和安宁,几乎要忘却了尘世的喧嚣。 更多的鸟兽出现了,有兔子、松鼠、狸奴,甚至是一些羽毛瑰丽的鸟。它们自发地围了上来,簇拥着周负和秦琢,灵动的眼睛里透露着好奇。 感受到了周负和秦琢身上的气息,这些小家伙们不但不感到害怕,反而对他们充满了亲近之意,一只翠鸟盘旋了几圈后,就大胆地落在了秦琢的头顶上。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小动物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往两人身上爬。 周负下意识地一把扯住了往秦琢腿上扑的小狸奴,随即就感觉肩上一沉,一只松鼠已经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好啦,这不是挺可爱的嘛。”秦琢心知他们已经进入了青丘,他顺手抱起了一只雪白的兔子,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芒。 这只兔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它乖乖蜷缩在秦琢的臂弯里,前爪轻轻地抓住前襟,仿佛在向这个让它感觉很舒服的人撒娇。 这里是一个充满精纯灵力的世外桃源,除了涂山部族外,还有许多生灵生活在这片富饶而宁静的土地上。 周负看了看手里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狸奴,又看了看熟练地抚摸着兔子的秦琢,严肃地思考了一番后,把手中的狸奴也放到了秦琢的怀里。 狸奴在秦琢的怀里轻轻挣扎了几下,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伸出爪子霸道地把兔子挤到一边,自己趴在了秦琢的胸前。 “这只可爱,也给阿琢摸。”周负的双眼亮晶晶的,看起来很是高兴。 苏颦不由为之侧目,想不明白这个家伙在开心些什么。 “怪了。”她摇了摇头,对秦琢道,“这些鸟兽怎么如此喜欢你们?我刚到青丘时可没有这么受欢迎。” 周负一动都不敢动,老老实实地给蹦来蹦去的鸟儿当树杈子,有几只小鸟甚至为了争夺他头顶的位置打了起来,打得羽毛乱飞。 秦琢见状,乐呵呵地摘去了落在周负发间的一根羽毛,惹得他脸颊微热。 苏颦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不知道,可能是我俩的灵力都很平和,不带杀气吧。”秦琢微笑着回答,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了周负身上。 周负像是怕他再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掸去了那里留下的一撮松鼠的毛发。 灵力平和的修士的确能够吸引飞禽走兽,因为他们不会无意中伤害到这些小生命,还会给周围的生灵带来一定的好处。 秦家的静水心法能使修士的灵力表面如湖水一般平静无波,内里却如长河一般汹涌澎湃。 不周君的能力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锚定】,因此周负体内的灵力稳定得跟完全不存在一样,只有灵力外放时才能体会到那种山岳般的威势。 但苏颦看着被毛茸茸淹没,连脚都挪动不了的秦琢,觉得这样的效果还是太夸张了。 “青丘之地,灵气充沛,万物皆有灵性。这里的生灵和谐共处,彼此依靠,你们能受到这些小家伙们的欢迎,也是一种缘分。” 一阵朗笑声响起,这些小生灵们却像是被惊扰了,纷纷从两人身上跳下来,飞的飞跑的跑,不一会儿便散了个干净。 三人扭头看去,见一个青衣女子缓缓行来,步伐轻盈,宛如春风点皱了水面,带起一片柔和的涟漪。 她皮肤微黑,五官精致,可惜下巴留了一道不长不短的疤,不算显眼,却极大地破坏了她面容的美感。 但也正是这道疤,为她平添了几分坚韧不屈,使她的美更加真实,更有力量。 苏颦一见,连忙行礼:“越大人。” 原来这位就是青丘如今的话事人涂山越。 她身姿挺拔,衣袂飘然若仙,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从容淡然的气质,令人不由心生敬意。 涂山越走到近前,目光在秦琢和周负身上扫过,微微点了点头,对苏颦道:“展眉,这两位外来者是你的朋友?”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是的,越大人。”苏颦恭敬地回答道,话语中带着隐隐的不安。 她是私自带外人进入了青丘,这事可大可小,青丘确实没有相关的禁忌,但她也不是真正的涂山氏族人,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涂山越转向秦琢和周负,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意味,但很快,她就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看来,两位贵客确实与众不同。” 秦琢急忙摆摆手,谦虚地说了一声“不敢当”。 周负没有在意涂山越的到来,他的目光依然追随着远去的鸟兽们,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些小生灵不会无缘无故逃跑,秦琢心中暗自思忖,看来涂山越身上的煞气很重啊。 “两位为何来到青丘?”涂山越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毫不客套便直入正题。 她是青丘实际上的话事人,时间对她来说非常宝贵。 秦琢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将淮河水神的异动告知了涂山越:“……因此,我们想向女娇前辈借九州鼎一用。” 他之所以如此直接,是因为短暂接触后,他对涂山越的性格有了大概的了解,明白她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 涂山越冷淡地抬起了双眼,瞳孔中跳动着幽幽的绿光:“这位客人,能原样归还的才叫作‘借’,你们动动嘴皮子,青丘就要赔上一件镇族之宝?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涂山越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利箭,直击秦琢的心脏,他明白,涂山越是对的。这样的请求确实太过分了,青丘的镇族之宝,岂能轻易送出。 在礼尚往来的江湖中,即便是声名显赫的秦家,在拜访其他家族或宗门时也会携带一些合适的礼物,以示尊重和诚意。 然而,他们此次却是空手而来,一张口就是讨要九州鼎,涂山越没有立即叫人将他们赶出去,已经显得格外宽容和礼貌。 秦琢心中明了,他们的请求确实唐突无礼,若想获得青丘狐族的助力,必须彰显诚意。 “涂山越大人,我等确实行事冒昧,实在是出于无奈,方才提出这般请求。淮河水神无支祁破封之事牵连甚广,若不能及时找到解决的方法,必然后患无穷。”秦琢语气沉重,真诚地看着垂头沉思的涂山越,目光中歉意与坚定并存。 “我等并非无理取闹,亦非贪图九州鼎之珍贵,更何况对人族而言,九州鼎同样是意义非凡的古物,然而情势所迫,方才出此下策。” 周负也在一旁郑重地向涂山越承诺:“若能得青丘之助,无论何种条件,我都尽力满足。” 秦琢侧目,瞥了突然出声的周负一眼,低声纠正道:“是‘我们’。” 涂山越眸中的寒意稍稍退去,但依旧保持着疏离的态度:“你们所说的这些,我自然会考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苏颦焦急地追问道。 涂山越微微瞪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嫌弃这小辈胳膊肘往外拐:“只不过,九州鼎在女娇大人手里,而女娇大人已经闭关数百年了,即使是我,也不便贸然打扰她。” 第139章 “青丘之国与世无争,我们不缺天材地宝,也无需灵丹妙药,更无意于只会惹旁人觊觎的灵宝和神器。”涂山越双手背负在身后,身躯里爆发出一股极强的气势,“你们自以为是的‘诚意’,恐怕不是那么好展现的。” 秦琢顿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当初似乎和大禹关系不错,那也应该与女娇相熟。当年在大禹治水时,少年模样的自己曾与他并肩作战,共同面对过无数的洪水猛兽。 而作为大禹的妻子,女娇与他之间的关系理当是颇为亲近的。 秦琢的心中交织着怀念与感慨,虽然他的记忆很模糊,但曳影剑中残留的记忆片段,仍让他能感受到那段历史的温度。 那时他坐在龙马背上,跟着大禹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路。 然而,今时故地,物是人非。 大禹长眠泉下,他的名字镌刻于史书;昆玉忘却前生,辗转尘世;青丘避世独立,女娇闭关不问世事。 秦琢心中不由地涌起了一股淡淡的遗憾,他渴望能再次见到那位曾经的战友,即使他明白,时间已经改变了太多。 “拜托涂山越大人将此玉简拿到女娇前辈闭关之地附近。”秦琢语气平和,带上了胸有成竹的笑容,“若前辈能感知到其中留存的气息,我想她会见我们的。” 第110章 涂山越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秦琢的态度让她很是意外,能够轻易说出如此肯定的话语,要么是有着绝对的自信,要么就是疯了。 她看着秦琢手中的玉简,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是……” 涂山越虽然身为涂山部族的话事人,但她的年龄其实并不大,在妖族中甚至还算得上年轻。 数百年前,女娇准备闭关,才把她从普通的青丘狐官中提拔起来,她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这使得她成为了涂山部族毫无疑问的二把手——实际上或许是一把手。 苏颦同她说起过这位秦家的执事,她也确实对秦琢有些好奇,但此事涉及到女娇大人以及九州鼎,令她不得不慎重对待。 若是寻常小事也就罢了,偏偏是淮河水神的苏醒…… 从涂山越的角度来看,九州鼎是不可能给的,但面对这种起码殃及半个山海界的大事,青丘与涂山部族也不可能作壁上观。 她内心充满矛盾,而苏颦这个“不肖子孙”又在旁边使劲添乱。 “越大人,我相信昆玉的品性,他这么说肯定是有把握的。”苏颦刻意压低了声音说,但在场的众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反正试一试也没有什么坏处嘛。” 这小狐狸崽子真是…… 比起无支祁,涂山越觉得还是涂山年轻一辈的教育问题更让她头疼一些。 不过这也怪不得苏颦,她本来就只有一半的涂山血脉,也不是在青丘长大的,比起涂山越这种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还是更亲近东方介、秦琢等人。 但苏颦毕竟是涂山部族的一员,她随口一句话具有的分量,就已远远超过秦琢字斟句酌的百般劝说。 涂山越深深看了苏颦一眼,眼神中既有责备也有赞赏。她知道苏颦的心意是好的,只是这崽子性格率真,处事仗义,因此说话总是过于直接。 奇了,他们狐族一向以精明狡猾著称,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品种? 涂山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秦琢:“好,看在展眉的份上,我就帮你一回。” 接过玉简,涂山越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两三步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察觉到那股躁动的煞气远去,青丘里的飞鸟小兽又开始在树丛后探头探脑,黏黏糊糊地想凑过来。 秦琢交给涂山越的玉简,正是蕴含着西王母真灵的那一片玉书。 西王母和山海玉书,此两者的气息,只要女娇能感知到其中之一,秦琢就不怕她不出关见客。 只要见到女娇,那一切就好说了。 事情比他所预计的还要顺利,没过多久,涂山越便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女娇大人请二位过去。”涂山越的态度尊敬了许多,看向两人的目光中带着疑惑和好奇,“展眉,你留下,我有些事要问你。” 本想一起跟过去见见女娇老祖的苏颦顿时苦了脸,垂头丧气,满脸不舍地向两人挥了挥手。 秦琢和周负顺着涂山越所指的方向,沿着小路往青丘之国的深处走。 同样是与世隔绝的秘境,青丘和九幽给秦琢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九幽充斥着死寂与混乱,而青丘则是一片欣欣向荣,充满了活力。 不知走了多远,一栋由翠竹建造的小楼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竹子经过精心修剪,既保持了自然的韵味,又融入了工人的匠心。 小楼周围环绕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潺潺流淌,仿佛在缓缓诉说一段又一段古老的故事。 宁静祥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女子从小竹楼中款款走出,这位就是涂山女娇无疑了。 狐妖一族多美人,女娇作为最古老的九尾天狐之一,更是其中的翘楚,她的美丽不仅仅在于外表,更吸引人的是她举手投足间成熟的韵味。 可是看到女娇的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那双深邃的眼睛。 女娇的眼神让秦琢感到一种平静的力量,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无论是黑的还是白的,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她都能以一种优雅从容的姿态,将这些复杂的情感妥善地收藏在她的双眸之中。 女娇看着秦琢,笑容温暖。 “昆玉,果然是你。” 女娇的面容近在迟尺,她的微笑化去了秦琢心中的阴霾,也拨开了他记忆中的迷雾。 他好像,想起来一点了…… 青丘之国,时值黄昏。 天边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紫霞,夕阳的余晖泼洒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金纱。 看上去还是少年模样的昆玉坐在树下,靠着俯趴的龙马生闷气。 “好啦,昆玉,不要生气啦,下次我们一定带你去,好不好?”那时的女娇还不是涂山氏族长,举止不比日后的端庄娴静,反而显得活泼灵动。 她刚刚和帝舜的臣子姒文命——也就是禹——完婚,两人正是夫妻感情蜜里调油的时候,可惜姒文命的身后,总是跟着个不请自来的小尾巴。 想到这里,女娇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龙马,在心底暗自纠正道。 是一大一小两条尾巴。 “禹答应了我的。”昆玉嘀嘀咕咕,“他上次答应了我的。” 他情绪低落,声音里带着几分固执和委屈,显然,他对禹的承诺极为看重。 女娇道:“他答应你什么了?” “禹说要带我去河里捞鱼,舜不让我接近有水的地方,禹说他可以偷偷带我去。”昆玉把头扭到一边,用手抚摸着龙马背上柔顺的鬃毛,“可是,现在禹只带你去,不带我去。” 龙马打了个响鼻,晃着脑袋凑过来蹭他。 女娇哭笑不得:“我们不是去捞鱼的。” 昆玉面不改色地歪了一下脑袋,眼中透露出些许疑惑:“你骗我。” “我没有。” “骗人,禹的衣服都湿透了。”昆玉抱着龙马的脖子,把脸埋在了龙马背上,只露出了白玉般的耳朵。 “真的没有。”女娇拍了拍少年单薄瘦削的脊背,轻轻扶着他的肩说,“我们是去干正事的,不是出门玩的。” “昆玉,你知道吗?禹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正在为了人族的存亡而努力。他的责任很重,所以他不能总是陪着我们。我们作为他的朋友和亲人,应该成为支持他的后盾,而不是给他增加负担。”女娇温柔地说道。 “但是禹一定会记得他对你的承诺,等一切结束之后,他会兑现他的诺言的。” 昆玉沉默了一会儿,心情似乎有所舒缓,但仍然有些闷闷不乐。 “玄嚣也说过,他会给我训一对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鸟儿。”昆玉抬起头来,怔怔地凝望着东方逐渐升起的新月,“可是玄嚣食言了,他成为了白帝少昊,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昆玉担心禹也会食言,玄嚣的失约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他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我不认识白帝,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晓禹的为人。”女娇伸手掐了掐昆玉的脸蛋,露出一个符合狐族形象的狡黠的笑,“他这个人呀,简直把责任心和使命感刻尽了骨子里了!” “我知道。”昆玉叹了口气,神态老气横秋,言语却充满了孩子气,“但是女娇,我真的很想见见那对最漂亮最聪明的鸟儿,它们会在哪里呢?” 女娇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好啦,别胡思乱想啦,禹说他这几天不回家了,姐姐我带你去抓小狐狸玩儿,如何?” “哎?”昆玉疑惑地眨了眨眼,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心情似乎变好了,“这样不太好吧……” 第140章 “不喜欢小狐狸也可以抓其他的幼崽嘛,青丘里也有很多鸟的……对了,还有很多鱼!你不是想捞鱼吗?我家旁边就有一条小溪,里面的鱼你可以随便抓哦!”女娇故意用充满诱惑的语气说道。 “真的吗!”昆玉的眼睛亮了。 女娇用手指梳理着他细软的黑发:“当然,不过今天不行哦,太晚了,你应该回去睡觉了。” 昆玉听话地点了点头,天边的太阳终于落了下去。 过去与现在交叠着,唯一不变的只有至高至明的日月。 秦琢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随着那些久远的记忆被重新唤醒,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情感在心中沸腾。 “女娇……”秦琢上前了两步,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温吞而无辜的微笑,指着竹楼边的小溪说,“这里的鱼,我还可以捞吗?” “当然可以。”女娇颔首道,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过,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想着祸害这些鱼儿?” 这就是过去的涂山女娇和如今的青丘之主间的不同之处了。 以前的女娇总是充满活力和顽皮,会主动带着昆玉满青丘地胡闹,即使昆玉把一溪的鱼儿捞完了,她也会在旁边拍手叫好,没有任何责备。 可青丘之主的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悲天悯人,正如秦琢不可能还像个孩子似的吵着要人陪他出去玩,现在的女娇也不会放任他折腾青丘和涂山部族。 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原地,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始终如一,就像那条小溪,历经沧桑,却始终清澈流淌。 女娇请他们进了小竹楼,竹楼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女娇在别处闭关,这里也依然被涂山越派来的人打扫得很干净。 他们在屋里坐下,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那根玉简。 “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女娇将玉简推给了秦琢,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只余一片肃穆。 秦琢与周负对视一眼,周负微微颔首,示意秦琢继续。 秦琢收起玉简,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九州鼎……” “我先说好,九州鼎可以给,但无论是作为涂山氏族长,还是作为大禹的妻子,我都无法将它轻易交给你们。”女娇垂下了那双引人瞩目的眼睛,声音中透出一抹沉甸甸的意味。 秦琢对此表示理解:“我们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得九州鼎?” 女娇摇了摇头:“阿越应该已经跟你们说过,青丘需要的东西不多,你们试图以其他物品交换九州鼎,实在是缘木求鱼。” “女娇,你我之间,不妨有话直说。”秦琢面容严肃了起来,他不擅长谈判,更不喜欢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和女娇交流。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女娇用留着指甲的食指敲了两下桌面,“我希望当今的人族皇帝能与青丘再来一次涂山之会。” 《左传》记载:“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大禹在治水的同时,还在不断地打仗,禹荡平四方建都阳翟后,召集夏和夷的部落首领于涂山,史称涂山之会。 涂山之会一般被认为是夏王朝建立的标志性事件,对涂山部族来说,它还有人族与青丘妖族约定和平共处、共御外敌的意义在。 女娇站起身来,目光灼灼:“昆玉,无支祁的苏醒是一个讯号,即使渡过此劫,下一个灾难也会接踵而至。” “九州百族,是时候团结起来了。” 秦琢愣了愣,他没想到女娇会提出再这样的要求。 但有了明确的要求就好办了,比起猜测和迷茫,有个一目了然明确的目标更为重要。 第111章 涂山之会要的是今上出面,和秦琢没什么关系,女娇也只是想让他帮忙传一句话而已。 秦琢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要实现这一目标,最合适的途径应该是通过苏颦,让她转告长定公主。长定公主作为皇室成员,有着直接上书皇帝的渠道和机会。由她来提出青丘的请求,更有可能引起皇帝的关注和重视,从而促成青丘与中原百族之间新的会盟。 秦琢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了女娇,女娇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只是补充了几句青丘想提前向人族表明的细节。 这些细节的提前沟通有助于减少误解和猜疑,为人族和青丘之间的会盟打下坚实的基础。 “那就这样吧。”女娇拍板道,“你们和那个叫苏颦的小崽子一起出发,只要皇帝点头,阿越就会带着九州鼎前往龟山。” “昆玉,禹镇压无支祁时,你也是在旁边看着的,更何况还有这位……” 女娇向着周负的方向一扬下巴,正专注地把玩着桌上一个竹制小摆件的周负立刻收敛了动作,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他的肢体显得有些拘谨,仿佛害怕被人发现他的小动作。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不周君下山的,但他也是这方面的翘楚了,有他从旁协助,定能事半功倍。” 说服? 秦琢忍不住看了周负一眼,难道连女娇也不知道不是周负不想下山,而是他不能离开众帝之台吗? 有可能,毕竟周负和昆仑山外的诸神也很少来往,更别说几乎是在隐居的女娇了,周负又不是那种喜欢大肆宣扬的性子,若不是青丘离昆仑不远,女娇恐怕都不知道不周君到底长什么模样。 感知到秦琢的目光,周负微微偏过了头,冲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看上去无辜又无害。 “……”秦琢一时不慎,又被他晶亮的双眸晃了眼。 反正,怎么想都不会是周负的错! 秦琢斩钉截铁地在心里想道。 分明是神灵们太冷漠太没有人情味了,让周负独自在众帝之台守了那么多年!连个能和他说说话的都找不到! 女娇看了看笑得格外灿烂的不周君,又看了看目光中充满怜爱之意的秦琢,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迫知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不是,等等? 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据她所知,不周君自从诞生于众帝之台之后,就从未离开过那里,而秦琢,当年的昆玉,也在西王母陷入沉睡后便很少再踏足昆仑山。 他们两个认识,按理说是正常的,毕竟都是山海界的重要人物,但这关系似乎好得有点不太正常了。 女娇的面色怪异又严肃,她决定找个合适的时机,好好“拷问”一下昆玉……不,昆玉是禹家传的不动产,那也算半个涂山部族的人,她下不去手,还是先从不周君那里入手吧。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狐狸就是狐狸,外表再怎么娴静端庄,肚子里也是可以泛坏水的。 释放了狐狸本性的女娇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周负身上,看得周负满心不解,不禁收敛笑容,用一种冷静而淡然的眼神向她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算了。 事实证明,狐狸趋利避害的本能也是一流。绝对不能被周负人畜无害的外表迷惑了,孤身镇守山海界边疆数千年的不周君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带着一丁点儿遗憾,女娇打消了自己心中危险的想法。 “对了,还有一件要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们比较好。”女娇用食指抵着下巴,一脸认真。 秦琢本来已经打算要告辞了,虽然他很想和女娇叙一叙旧,但是时间不等人,不说无支祁的危机迫在眉睫,连邵唐的丹药也还在他手上呢。 不过女娇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听。 女娇正色道:“我闭关的这些年,并不是在修炼,而是在研究天魔。” 研究天魔? 两人的目光同时凝聚在了女娇身上,秦琢想离开的念头彻底消散,周负愣了又愣,神情茫然地开口了。 “天魔……是可以研究的吗?” 天魔这种东西来去无踪,虽然一般有着人的形体和智慧,但又掌握了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来源于无限主神的能力。 数千年的斗争中,他们打败甚至杀死过天魔,却从没有活捉过哪怕一只,哪怕他们已经用了各种各样高深强悍的阵法、灵宝以及法术把天魔牢牢困住,那些诡异的生物却总能凭空消失在他们眼前。 不过比起天魔真的能逃脱这样的天罗地网,秦琢更倾向于这些俘虏是被无限主神灭口了。 女娇眯起狭长上挑的狐狸眼,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 “我用法术魅惑了一只天魔,让那家伙心甘情愿地留在青丘,可惜很快就被察觉了……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你发现了什么?”秦琢忍不住抢白道,眼神中闪烁着好奇和警惕。 天魔能力诡谲莫测,女娇怎么能保证是她控制了天魔,而不是天魔影响了她的神志呢? “嗯……怎么说呢。”女娇思忖了片刻才道,“这些天魔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天魔,也不认为无限主神是他们的主人。” 第141章 秦琢更是疑惑:“……什么?” 女娇道:“那个天魔称自己的种族为‘第四天灾’,和无限主神之间更像是一种强迫性的雇佣关系——无限主神会定期给他们发布任务,完成就能获得奖赏,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能力也大多来源于此。” “那若是完不成呢?”秦琢脱口而出,下一刻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完不成?完不成当然是死路一条啊! 女娇微微一笑,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不知针对谁的讽刺,仿佛在嘲笑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呵呵,完不成任务,就只有死亡一个下场。而最关键的是,他们并不愿意为此而死。”女娇说到这里,无意识地放轻了嗓音,“求生是所有生灵的本能,他们也想活着。” 天魔们不愿意为此而死。 这句话在小小的竹楼中回荡,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秦琢陷入了沉思,如果天魔并非出自本意地执行无限主神的命令,那么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存在软肋,可能可以利用,甚至可能…… 可以被策反! “他们也有家,有亲人,有朋友吗?”秦琢情不自禁地低声呢喃,生命对于存在的渴望是普遍而深刻的,女娇的话触动了他深藏心底的共鸣。 女娇微微点头,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同情:“或许吧,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社会,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故事,我们只不过是从未真正去了解过他们。” 见秦琢的眼神有些许动摇,女娇又缓缓说道。 “如果我们能找到他们的弱点,找到他们不愿意失去的东西,或许我们就能与天魔共存,甚至是和平共处——就像人族和青丘一样……” “我不同意!” 周负猛然抬起了头,双目泛着血丝,直勾勾地瞪着女娇。 秦琢和女娇都被周负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们望向他,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惊讶。 在秦琢的印象里,周负一直是腼腆温和到甚至有点憨直,而此时,周负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已经紧紧攥成拳头,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双目充血,怒火冲烧。 “凭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诘问道,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指女娇。 “明明是天魔侵略了我们的世界,凭什么要我们与天魔和平共处?” “凭什么要我们原谅他们犯下的罪孽,难道被无限主神逼迫就能掩盖他们满手鲜血的事实吗?” “天魔屠戮着我们的同胞,伤害着我们的世界,他们的罪行无法被任何借口所洗脱,凭什么要求我们接纳他们?” “他们从未意识到我们也是活生生的命,从未对自己的行为有过丝毫愧疚,我们又凭什么去理解他们?” “和天魔共处?真可笑,你说的容易,可如果我们真的与天魔和解,那些被天魔屠杀的生灵算什么,在与天魔的战斗中牺牲的先贤算什么!” “还有哪些为了抵抗天魔,无私奉献奔走至今的勇士,他们又算什么!你说啊!” 周负的声音中充满了讥讽和愤怒,说到最后,他双目几近喷火,激动地径直拍案而起。 在他看来,与天魔们和解,完全就是对那些受害者和牺牲者的背叛,更是对历史和正义的亵渎! “我不会原谅天魔。” “永远不会。” 周负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女娇,语气沉重而坚决。 他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锤子,重重地敲在秦琢的心头,被他的愤怒所震慑,秦琢突然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他、他刚刚在想什么? 秦琢面色苍白,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居然……居然在怜悯天魔?他居然想原谅天魔?! 秦琢的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内心竟然会产生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愧疚顿时将他淹没,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 不,不对! 秦琢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勉强定了定神。 这不可能是他真正的想法!这更像是被强行塞进他脑海里的念头! 可是谁能左右他的思想? 周负肯定不会,如果附近没有其他人的话,那么就只有…… 涂山女娇! 秦琢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刚从一潭很深很黑的水底浮起来。 他目光渐冷,看着女娇缓缓站起,和周负并肩而立。 “这是一个暗流汹涌的时代,表面和平,内里却已经纷争不断。”秦琢的声音冷冽而深沉,仿佛从深渊中传来,“许多人都在拼命挣扎,坚守自己的信念,寻找自己的道路。” 女娇眸光晦暗不明,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 秦琢毫不畏惧地瞪回去,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若你没有试图操控我的想法,我今日也只会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后扬长而去。” “然而你偏偏这么做了。” 听到这里,周负的怒气被惊愕取代,不可置信地看着依旧安然端坐的女娇,心中的疑惑翻江倒海,难以平息。 “阿琢……”周负担忧地看向秦琢。 秦琢已然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他没有扭头,只是垂在桌面下的手轻轻碰了周负的手背一下,示意自己没事。 女娇再也维持不住端庄矜持的面具,笑得很是难看:“昆玉,我确实有失考量,但这也是为了山海界……” “是吗?”秦琢毫不留情地打断道。 他目光灼灼,眼中的火光在女娇的心上烫出了一个洞。 “女娇,我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我相信你也有,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但我的尊重有一个前提。” “——你的选择的确是你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而不是受到了天魔的蛊惑。” 冷漠地望着面前双目无神的女娇,秦琢淡淡地开口。 “现在可以从我朋友的身体里出来了吗,藏头露尾的鼠辈?” 第112章 女娇的面色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被恼怒所取代。 她的眉头紧皱,身后九条洁白的狐尾如同清晨的雾气般若隐若现,在空中纠缠舞动。 “昆玉,你是在怀疑我吗?”女娇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冷冷地直视着秦琢。 秦琢并未被她的气势所吓倒,他依旧保持着冷静,甚至还微微一笑:“我从未怀疑过女娇对山海界的忠心,正因如此,我认为真正的涂山女娇,绝对不可能说出‘与天魔和解’这种话。” 周负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忧虑,他先是看了看女娇,随后将秦琢护在了身后。 他要护着,秦琢却不愿意站在他身后,而是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让开一点。 女娇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息,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感到一股压抑的氛围。 “昆玉,你这是在逼我。” “并不是。”秦琢居然还认真地想了想,随后轻轻摇头,“我只是想要一个解释,究竟是什么影响了你,让你说出这种亵渎英魂的话来?” 女娇盯着他,目光仿佛淬了毒,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昆玉,你听我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理解你们的感受,我并非是要我们忘记过去的痛苦,也不是要求我们轻易原谅天魔。” “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方法,让天魔不会再是山海界的威胁,那么我们是不是就能保护更多的生灵不受伤害……” 秦琢忽然打断道:“这可能吗?” 他直视着女娇惨白的面孔,漆黑的双目古井无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我说,你真的好天真啊。” “天魔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海界?是因为无限主神的命令。” “如果不按无限主神的指令行事,天魔就有被无情抹杀的可能,你凭什么觉得天魔会拿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和平共处’?” 秦琢的话宛如一把带血槽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捅进了女娇的心里,将她的最后一点希望撕裂。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那是一种理想与现实存在巨大鸿沟的无奈。 “可是……”女娇刚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了,缄口不再言语。 她不想说话,秦琢却要出声了。 “周负。”秦琢偏过头去,指了指女娇,冲他使了个眼色。 周负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迷茫,但很快他明白了秦琢的意图。他眼神果决,突然暴起,没有丝毫犹豫,裹挟着劲风的一掌向女娇的额头拍去! 咻—— 女娇瞪大了眼睛,满脸写满惊愕,显然没有料到周负会突然对自己出手。 第142章 “你!” 她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躲避,但青丘狐族不善搏击,她的反应速度远远跟不上周负的动作。 然而就在周负的掌心即将触碰到女娇时,女娇却忽然失了神,随后双眼重重一闭,身体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周负恰好在此时收回了力道,即使这一招真的打在了女娇的身上,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他轻飘飘地落地,无需秦琢开口,周负就把倒下的女娇扶起来,让她安稳地靠在墙边。 分出一缕灵力在女娇体内转了一圈后,周负回头对秦琢说:“阿琢,女娇只是昏迷了。” 秦琢向他微微点头,然后他冷淡地抬起眉眼,对着面前的虚空露出一个冷笑:“都被逼到这一步也不肯现身吗,天魔阁下?” 他的话音刚落,虚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接近。 秦琢的面上波澜不惊,手上已经紧紧地握住了曳影剑,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天魔的力量诡异而强大,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他给周负的示意并不是攻击女娇,而是吓唬她,或者说,吓唬潜藏在她体内、控制了她的神志的天魔。 或许他们真的心有灵犀,周负很快就领会到了秦琢的意思,虚晃一招便惊得天魔脱离了女娇的身体。 胆子那么小,秦琢说此人是“藏头露尾的鼠辈”,还真没有冤枉他。 当然,如果吓唬不成,秦琢也相信,周负这种能徒手剥离法术的存在,绝对有办法将天魔从女娇体内抽离出来。 一个人影自半空中逐渐浮现而出,他仿佛并不存在于这片空间,整个身躯虚幻模糊,体表的光影闪烁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这个天魔从外表来看是个面目极其柔和的年轻男性,头发只留了短短一小截,身上穿的衣服颇为怪异,短衣窄袖,但秦琢感觉这幅打扮似乎有点眼熟。 他悬浮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或躺或蹲或立的三人,与其他天魔那种游戏人间的态度不同的是,这只天魔的眸光中带着真诚的悲悯。 这种悲悯之情让秦琢眉头一皱,敌意被困惑取代。 “就是你控制了女娇?”秦琢抬剑直指天魔。 天魔缓缓地降落了下来,直至漂浮在离地面几寸的高度。那些闪烁的光影也逐渐稳定下来,他的身体也逐渐变得清晰。 “准确地说,是【寄生】。”他深深望了陷入昏迷的女娇一眼,“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荀驹,也就是女娇姐口中那个被她魅惑的天魔,不过我们一般称呼自己为【玩家】或者【第四天灾】。” 他的声音也同样雌雄莫辨,仿佛能穿透魂魄,让人情不自禁地沦陷。 “玩家……”秦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秦琢对这个新名词感到困惑,于是转向周负,试图从他的脸上寻找答案。 可周负的眼神中同样充满疑惑,显然他对“玩家”这个称呼也感到不解。 荀驹看着他们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苦笑:“我知道你们对我们的存在并不了解,这也导致双方沟通时产生了一些误会。” “首先我要向各位道个歉,造成了你们与女娇姐间的隔阂,刚刚女娇姐劝你们的那番话并不是她的意思,那其实是……我心里真实的愿望。” “我曾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直到女娇姐的研究让我看透了【无限副本】的真相,我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说到这里,他又往女娇的方向看一眼,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荀驹垂下眼睛,举起了双手:“我不会逃跑的,不如让我们先坐下来,开诚公布地谈一谈,好吗?” “……谈一谈?”秦琢挑眉。 荀驹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真诚:“是的,谈一谈。也许我们之间的冲突是因为误解,如果能够理解彼此的立场,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和平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们和天魔没什么好谈的。”周负的话语中充满了警惕和憎恶,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只天魔莫名其妙的话。 秦琢冲着周负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他对荀驹道:“好吧,我们愿意听听你的解释。但你要记住,任何欺骗我们的行为都必将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荀驹表示理解,随后就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你们的世界在我们那里被称为【山海奇遇副本】,是一个看似安全、实则难度极高的副本……副本是什么?我该怎么跟你们解释这个呢……” “所谓‘副本’,就是一个特定的区域,【玩家】在这个区域内达成一定条件后,就能获得奖励——这也是我们【玩家】的日常。” “至于【玩家】嘛……就是某一个游戏的参与者。” “没错,在【玩家】看来,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已,虽然这游戏一不小心就会送命。” “当初的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七年前,我进入了【山海奇遇副本】,进入了山海界,被女娇姐抓到。” “我才知道,原来‘无限流副本’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些副本根本不是用高科技模拟出的!而是一个又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系统】也不是我们的金手指,而是、而是无限主神控制我们的枷锁,祂只需一个念头就能借助【系统】将我们抹杀!” “我赢下了一场又一场游戏,已数不清多少次绝处逢生,看似从中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实则只是被无限主神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工具。” “我们的行动被【系统】限制,我们的生死被无限主神掌控,即使是榜上有名的大佬们,也不过是一枚无限主神随手可弃的棋子罢了。” 说到这里,荀驹的嗓音都在颤抖,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恐惧,还有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怀疑。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无数次地问自己,即使是自认看破了真相的现在,他真的敢保证自己已经分清了吗? 他怎么能确信这就是真相,而不是某个特殊的隐藏副本? 秦琢和周负面面相觑,他们的眼神中也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天魔眼中的世界竟然会是这副模样的。 “那么,你们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秦琢好奇地问道。 荀驹叹了口气,他看着秦琢,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我老家的历史和山海界很像,只不过在晋朝之后是南北隋唐……而且我们不是修仙或者魔法文明,我们发展的是科技!” “科技……”这是秦琢第二次听到这个奇怪的词了。 上一次是在始皇帝嘴里听到的。 周负突然开口了:“南北隋唐?唐宋元明清?” 荀驹愣了一下,惊奇地看向了周负,脱口而出:“哎?你怎么会知道?” “……阿琢。” 沉默片刻,周负才开口,他语气茫然,还带了一些自我怀疑:“是我的失误,我、我对不起他们……” 他看着荀驹,嘴唇动了动,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就是从人界来的……他是、他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同胞啊……” 周负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既有对荀驹的同情,也有深切的懊悔和自责。 “都是我的错……山海界是保护人界的要塞,镇守世界屏障更是我的职责,而我竟然让无限主神从人界抓走了荀公子……”周负的心被内疚填满,他低着头,声音也很是沉闷。 “人界!”秦琢没有关注周负的疏忽,反而惊讶地看着荀驹,“荀公子出身人界?” 他怎么也没想到,被视作死敌的天魔中竟有与他们同根同源的人。 秦琢终于想明白他为何会觉得荀驹的衣着眼熟了,当初在穹阙映出的人界景象里,他看到过类似的打扮。 接连被叫了两声“荀公子”,荀驹的嘴角抽了抽,摸了摸自己看不出性别的脸,语气复杂:“呃……你们没看出来我是女的吗?” 他,不,应该是她,似乎对自己被误认为男性并不感到意外。 “女、女子?”秦琢也吃了一惊,连忙歉然道,“对不起,荀姑娘,我有一位熟人是个面若好女的男子,我还以为……” 言罢,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随后安抚地拍了拍情绪低落的周负。 荀驹双手环胸,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所以,你们知道我老家在哪儿?” 第113章 “若是荀公子真的来自人界的话,那他的罪孽,恐怕有一半要算在我的头上了。”周负闻言歉疚道,苦笑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秦琢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谁能料到,本该被他们守护在大后方的人,竟然会成为破坏山海界的天魔呢?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周负,你不必自责。荀姑娘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是你的过失……” 第143章 他下意识地想找理由为周负开脱,但在事实面前却显得那样无力。 周负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红:“阿琢,你不必安慰我的,我清楚自己的责任。我现在忧心的是,像荀姑娘这样出身人界、却被无限主神强行掳走而成为天魔的人,到底有多少?” 他一个接一个地问道:“他们眼下在哪里?我们还能救他们回来吗?如果能救回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不安,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当残忍的天魔与人界同胞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当最深沉的爱与最激烈的恨交织在一处,又会酝酿出怎样复杂的心绪? “还有,这些年……他们过得还好吗……” 他们是否还活着?是否还保留了最基本的人性? 荀驹看着周负愣住了:“这,咋了他这是?” 好端端的帅小伙儿,怎么突然就疯了?荀驹满脸不解。 “事情是这样的……”秦琢将手搭在周负的后背上,向她讲解了起来。 四下寂静,只有秦琢的声音在竹楼中回荡。 听完了他的解释,荀驹也差不多明白了两界的关系,同样有些头晕目眩,痛苦难当: “我、我竟然……” 得知副本中的npc都是真实存在的生命,已经让她难以接受了,突然得知自己为了任务残害过同胞的性命,更是让她濒临崩溃。 这个残酷的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沉默良久,荀驹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弯下腰去,喉咙皱缩着,发出了一阵阵痛苦的干呕。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要呕出内心的悔恨,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滑过她的脸颊,重重砸落在地板上。 “我是畜生……我真是个毫无人性的畜生啊!” “我根本……不配当人!” 一闭上眼,她就会看到那些无辜枉死的可怜人,她这时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在下副本的过程中,自己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如深海的漩涡,将荀驹卷入了更深的自责与绝望。 去他妈的副本大佬!去他妈的玩家排行榜!去他妈的系统! 去!他!妈!的!无!限!主!神! 荀驹突然攥紧了右拳,狠狠一击,锤在自己的左肩处。 咔嚓—— 一声清响,那块骨头被她砸了个粉碎,她的整条左臂面条般瘫软下来。 而荀驹苍白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身体上的痛苦已经无关紧要了,她现在只想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 “荀姑娘!你在做什么?!”秦琢连忙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试图抓住荀驹的手,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荀驹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表情却仍然平淡无比:“我犯的错误,比我想象的大太多了,大到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偿还。” “分期付款——先还一条左臂,右手还需要拿武器杀敌呢。” “剩下的,等一切结束之后再弥补吧。” 言罢她苦笑了一下,笑容中带上了一丝悲凉,也隐隐有一丝解脱,神情反倒轻松了一点。 秦琢看着荀驹,心中的情绪复杂而沉重。 怪不得她的动作那样迅猛而决绝,原来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或者说,她在尝试用身体的痛苦来抵消内心的悔恨。 “没有用的……”周负轻飘飘的声音在秦琢背后响起,恍如梦呓。 他梦游般起身,飘到了荀驹面前,用食指戳了戳骨头几乎碎成粉末的左手,痛得荀驹龇牙咧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砸给我们看有什么用?”周负的双目逐渐清明,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如上阵多杀几个敌人!” 秦琢也配合着说道:“如果你觉得死亡才是你想要的归宿,那为何不亲自走上战场,和无限主神决一死战呢?” “还是说……”他认真地看着荀驹忽明忽暗的双眼,言语中带了些许挑衅的意味,“你怕了?” 荀驹的眼睛越来越亮,表情开始变化。 自毁的痛苦无法给予受害者半分慰藉,但敌人的头颅却可聊以告慰英灵。 她忽然咧了咧嘴,略带痞气地扬起了下巴,怒吼冲口而出。 “老娘怕他个鬼!” 她的身体虽然还在痛苦中挣扎,但她的心却已经找到了方向。 “痛苦和自责都不能解决问题,只有真正的行动才具有拯救的力量。”周负向秦琢投去了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自己已经恢复如常。 独坐帝台千年,不周君的意志自然是非比寻常的坚定,无需秦琢多言,他自己就能调整好心态。 荀驹狠狠地抽了一口凉气,摸索着将自己错位的骨骼恢复到原位,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卷白色的布,又抽出两块木板,将自己的左臂固定好。 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 见秦琢看着自己,她舔了舔嘴唇,虚弱地笑了起来:“看我做什么?” “……真狠。”秦琢评价道。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赞叹,荀驹的坚韧和勇气,或许就是她能够在无限主神手底下生存下来的理由之一吧。 荀驹漫不经心,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自己:“反正我现在是念头通达了……哎,按你们这儿的话怎么说来着?道心通明?” 若不是这股狠劲儿,她早已葬身在了某个副本中,绝不可能杀出重围,成为玩家排行榜上让大家都想抱大腿的高玩之一。 周负道:“你知道除了你以外,山海界眼下还有多少天……玩家吗?” “本来是能知道的,只不过在大约六年前,为了逃脱无限主神的控制,我在女娇姐的帮助下把【系统】从我体内剥离了出来,没有了【系统】给予的信息,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玩家还在山海界。” 荀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她知道,没有系统的辅助,她的实力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她也明白,这是她为了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只有逃离了系统的监管,逃离了无限主神的桎梏,她所修得的力量才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你把系统分离了?!”秦琢愣了愣。 “不分离干啥,等着无限主神用系统杀了我吗?”荀驹摊了摊手,“无限主神真是够狠,把系统直接植入玩家的魂魄里,想要分离就必须切割一部分魂魄……啧,疼死老娘了!” 话虽如此,但秦琢仍然对荀驹肃然起敬,即使知晓摆脱系统控制的方法,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狠下心去做的。 无论在哪个世界,对魂魄动手脚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这种操作不仅需要深厚的法力以及对法力精准的掌控力,更需要对魂魄有着极透彻的深入了解,但凡操作有半点失误,就可能导致荀驹直接魂飞魄散。 更何况即使侥幸成功,她失去的那部分魂魄也很难再补全了。 正因如此,魂魄残缺的荀驹只能暂时依附女娇存活,但是她从未后悔。 荀驹看着两人,露出一个洒脱的微笑:“你们看,起码现在的我是自由的。” 她在与一名强大到足以执掌万千人生死的存在对抗,付出了惨烈却可以接受的代价后,终于嬴了无限主神一次。 秦琢却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那荀姑娘的系统现在存放在何处?” 他对荀驹的那个“系统”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担心它会带来什么未知的危险。 荀驹叹气道:“丢了。” “丢了?”周负惊道,“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能随意丢弃?” 荀驹摇摇头说:“我和女娇姐原先是想将其封印的,可是那系统不知设置了什么程序,一脱离人体就开始逃逸,我们一时不察,就把系统弄丢了,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山海界中。” 秦琢立刻转头看向周负:“周负……” “我不曾听闻过这类传闻,或许系统并没有落入旁人之手。”周负思索着回答。 荀驹道:“哎呀,你们俩也不要太担心了,我的系统在分离过程中有所损坏,就算系统寄宿在了别人身上,凭着那些仅剩的功能,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秦琢依然忧心忡忡:“但愿如此吧。” 此时,女娇也恢复了意识,她自觉在人前昏迷了这么久有点丢脸,醒来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坐下,还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茶水,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她的动作仍然优雅从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放下茶杯,女娇看了看荀驹,又看了看对面的秦琢和周负,似乎对他们之间和谐的氛围并不感到意外。 秦琢避开了她先前对自己施展魅惑之术的事,只是向她确认道:“你之前所说的条件还算数吗,女娇?” 第144章 女娇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当然算数,联盟刻不容缓。” 随后她瞥了荀驹一眼:“阿驹,你没问题吗?” 荀驹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虚弱并不完全是断了左臂的缘故,更多是因为魂魄上的伤势。 “没事,能有什么事?”荀驹毫不在意地挥了挥右手,轻松的语气掩盖了身体上的不适。 和秦琢两人逐渐熟悉起来,她一下子原形毕露,没有了刚露面时的稳重,多了点不拘小节的豪爽。 “既然如此,我们也该离开了。”秦琢打算先行告辞。 周负连忙跟着他起身,他的表情温和而礼貌,仿佛方才的紧张和冲突从未发生过。 问题解决后,他便又把自己塞回了那个无害的外壳里,让人无法轻易窥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女娇没有留他们,与荀驹一起送他们到了竹楼外:“原路返回吧,那个叫苏颦的小狐狸应该还在原地等你们。” 人影远去,女娇还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神。 “我滴女娇姐啊,别愁眉苦脸啦。”荀驹一伸手,亲热地勾住了女娇的脖子,“人都走远了,你还在看啥子东西哦?” “好好说话!”女娇轻轻打了她一下,动作并不严厉,反而带着一丝宠溺。 荀驹做了一个夸张的投降姿势:“好吧好吧……” “女娇大人!” 突然,一个青衣身影从树林的那一端快速行来,人未至,声先到。 “您真的同意把九州鼎给他们了?”涂山越惊疑不定,两三步就窜到女娇跟前。 女娇认真地看着她:“阿越,你要明白,九州鼎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死物,如果能以一件死物换得山海界各族再度联合,那将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她抬头望向天际,目光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落在青丘之外的那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 “四千多年了,禹……” 叹息声消散。 第114章 “事情就是这样的。” 秦琢一本正经地坐在家主和秦家一众长老执事对面,将他在青丘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周负就陪在他旁边,虽然没有出声,却气度从容,引人为之侧目。 随着他的讲述,众人的神情渐趋肃穆,秦瑞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神色郑重起来。 秦琢的嗓音沉稳而清晰,眉宇间闪烁着自信坚定的神采。 “苏护卫已经先行离开,去向长定公主禀报此事,若是一切顺利,青丘的涂山越掌事就会亲自将九州鼎送至龟山,届时淮河水神便构不成威胁了。” 秦琢的声音停止,秦家的高层们却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秦琢也知这些情报一时间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就默默地喝茶润喉,给他们留了足够的消化时间。 “这、这实在是有些……”三长老秦和捋着胡须,保养得当的手微微颤抖,险些把自己的胡子揪下来。 回春堂主秦环补上了父亲未尽的话:“……匪夷所思。” 父子俩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映照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惊讶归惊讶,但他们也清楚秦琢的为人,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没有人觉得他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撒谎。 同袍楼主秦瑶关注的重点则有些偏移,他布满厚茧的掌心覆盖在一叠舆图上,这些舆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了龟山附近的地形、水系的状况,还有村庄、驿站、直道等的分布。 这些信息都是百工苑和同袍楼的弟子最近几日不眠不休收集到的,他已经根据具体情况制定了一十七种作战计划,以面对真正的战场上复杂多变的战况。 “也就是说……”秦瑶认真地思索着,“可以不用打了?” 不用打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作为负责兵戎之事的同袍楼主,秦瑶再清楚不过,一旦开战,无论己方的优势多么明显,都免不了危险和牺牲。 更何况,面对强大的淮河水神,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无支祁在神灵中都是佼佼者,高来高去的修士在祂面前就和蝼蚁一般渺小,要对付这种敌人,他们想出的策略只有用人命去堆。 秦琢看着秦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要促成新的涂山之会,涂山越掌事能够如约将九州鼎送至龟山,淮河水神的威胁自然消除。” “我们也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万一。”秦瑶皱了皱眉头,仍是放心不下。 “遥之说的对,我们还是不能松懈。”陈聆儿表示了赞同,“若是陛下不同意青丘提出的条件,或者青丘出尔反尔不愿送出九州鼎,又或者是无支祁提前破封,都会使局势变得更糟。” 即使有了青丘的承诺,他们也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计划出现任何偏差,都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陈聆儿的话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众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秦家主没有第一时间制止,帅帐中多日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将原先的阵群修改一下,将其中部分攻击类的环阵撤下,换成防御类的吧。”司历楼主的大弟子葛冲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提议道。 司历楼主坐镇摩星岛,在场的司历楼弟子不多,葛冲就是他们的领头人。 “我们凤鸟阁更擅长阵法之道,这种事情就交给凤鸟阁弟子做吧。”凤鸟阁主淡淡地开口。 这位凤鸟阁主以白纱覆面,让人看不清长相,嗓音极其悦耳,仿佛带着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人的心生宁静祥和之意。 葛冲也不矫情:“那就拜托凤鸟阁的各位了。” “哦,对了。”秦移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百工苑长公输类说,“先把灵力炮回收存放吧,这次大概率用不上了,反倒是木鸢,需求会比较大。” “我不懂这些,你们尽管提要求,百工苑照做就是了。”公输类是个纯粹的工匠,他更希望专心机关的研究和打造,至于这些弯弯绕绕的策略,他懒得多想。 悬镜堂主秦比鸿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是否需要再测算几次无支祁破封的速度?这可是万万错不得的。” 葛冲飞快地应声道:“那这件事就交给司历楼吧。” 报李堂主环顾了同僚一圈:“附近民众的疏散工作还要继续吗?朝廷的命官昨日也已经到了,但是他们好像没有接手百姓安置问题的意思……” “难道是默认我们秦家越俎代庖?”陈聆儿蹙了蹙眉,不满道,“有没有搞错?这不是官府的职责吗?” 藏珠堂主之前一直低着头写写画画,计算着这场战事延续至今,秦家已经直接或间接地投入了多少财力,此时终于抬起头来。 “是啊,秦家可没有那么多钱,顶多帮忙疏散,想要妥善安置这么多百姓,必须要有官府的介入才行。” 藏珠堂主满脸肉痛,不断地碎碎念叨:“没钱了……咱家真的要没钱了……” “得了得了,你每天都在说去秦家没钱了。”鹏鸟阁主斜着眼睛瞅他道,“秦家家大业大,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守财奴的?” “你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藏珠堂悲愤地反驳。 秦家除了玄鸟、凤鸟、青鸟三大藏书阁外,还有一个秦家客卿组成的鹏鸟阁,其中阁主并非家主委任,而是客卿内部自己选出的代表。 眼下出席的这位鹏鸟阁主与藏珠堂主是旧交,互相之间的打趣调侃也是毫不留情面。 不知为何,在这次紧急的会议中,家主秦瑞一贯的活跃似乎都被沉默取代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眼半合,思绪仿佛已经飘到了淮河水神的战事之外。 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毫无表情的面孔让人难以窥透他内心的想法。 与他一样,秦琢也没有开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安抚周负上。 周负的身体紧紧绷着,双手攥住了衣服上的布料,呼吸短促,显露出了一种极度紧张和不安的状态。 对与世隔绝的不周君而言,那么多人、那么嘈杂的环境,似乎构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他的耳朵能够捕捉到每一个细微的声音,每个人的说话声、衣物的摩擦声、桌椅的移动声,甚至是众多心脏的跳动声。 这一切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混乱的乐曲,周负身处其间,只觉得无所适从。 他可以说话吗? 他可以走动吗? 他可以把舆图拿过来看一眼吗? 周负并不确定,也不好意思询问,他担心这些问题会让秦琢觉得难堪。 他渴望和秦琢的家人交流,渴望融入其中,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束缚住,无法动弹,无法开口。 就在这时,周负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转过头,看到的是秦琢那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秦琢动作轻柔,先试探地碰了碰周负,然后才将掌心覆盖上去。 第145章 可是周负的手冷得让他心惊,作为一个气血强盛的修士,那双手竟恍若数九寒天里的冰凌,让秦琢忍不住想要将其纳入怀中,为他最后保留一丝温度。 秦琢顿时便歇了继续商议的心思,没有过多犹豫,就拉着周负便站起来,对秦家主道:“我身体不适,容我先行告退。” “嗯……嗯?哦,那昆玉就回去休息吧。”秦瑞随意挥了挥手,放任他们离去。 三长老秦和抬眼一扫,就看出身体不适的人不是秦琢,而是秦琢带回来的那位名叫周负的年轻人。 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也没受伤啊……秦和满心不解。 不过医者仁心,何况周负迟早是他们家的客卿,他不会挑破秦琢的小心思,但也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于是他给自家儿子使了个眼色,回春堂主秦环立刻心领神会,摸出随身带着的瓷瓶,用灵力送到了秦琢面前。 “这里有几颗养身蕴气的丹药,用温水送服即可。”秦环以他一贯的温文尔雅微笑着说道。 随后悬镜堂主秦比鸿也道:“这段时间,昆玉着实辛苦,先养足精神吧,放心,大家都在呢。” “对啊对啊,昆玉阁主先去歇息,其他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这位……周先生,特殊时期,要委屈你暂且与昆玉住一处了。”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表达起自己的关切来,秦琢心头一暖,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周负的手上。 发觉它的温度在渐渐降低,秦琢不敢多做停留,迅速收好小瓷瓶,带着周负走出了帅帐。 帅帐之外,夜风轻拂,星空璀璨,映衬出一片宁静的夜色。 营地里有悬镜堂的弟子在巡逻,秦琢领着周负专挑僻静的路走,清晰地感知到周负的身体一点点回温了。 “这是我的错,不该把你带到人多的地方来的。”秦琢诚恳地自我反省。 周负急忙遥遥头,他的力度并不大,但足以表达他的意思:“这不是阿琢的错,是我……我还没有习惯……”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秦琢知道,周负说的是他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生活,还不习惯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 看到人群,和真正身处其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遇到秦宏声和秦思源,也就两三个人,在青丘时,最多也不过是五六个,而在秦家营地里可是成百上千的秦家子弟,可谓是热闹非凡,光是一顶帅帐,就能挤下二三十人。 “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秦琢将手放在周负的肩上,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理解和耐心,“不必急于一时,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 周负的眼睫颤抖了一下,微不可查地低低应了一声。 “走这边吧,这里人少。”秦琢紧紧握着周负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周负被秦琢牵着走,因而落后他半步,只需稍微偏一点头,就能看清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侧脸。 皎洁的月光撒落在秦琢的脸上,在昏暗的光模糊了五官的轮廓,甚至淹没了他挺拔的身形,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却依然令人忍不住心动。 他的步伐很轻盈,落地无声,每一步却都仿佛踏在了周负的心尖上。 周负抿了抿嘴唇,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不愿移开视线。 秦琢忧心周负的状态,时不时会看他一眼,几番欲言又止。 他试图分担周负的困扰,但又不忍心太过追问,怕自己过度的关怀也会增添周负的负担。 月色照耀着前路,照耀着营地里摇曳的灯火,那些灯火在黑夜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又映回了秦琢波光粼粼的双眸。 “你在看什么?”秦琢察觉到了周负的心不在焉。 周负实话实说:“在看阿琢。” 秦琢失笑:“这有什么好看的……” 周负却满脸认真地说:“挺好看的。” 秦琢脚步一顿,默默别过了头——臊得慌。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一下接着一下,仿佛在回应周负的这句话。 秦琢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周负,你这样容易让人误会啊。” “误会什么?”周负困惑地问道,“我说错了吗?阿琢难道不好看吗?” “不是……哎,算了。”秦琢不知该怎么开口,“以后不要对别人说这种话。” 周负乖巧地点点头:“好,我只夸阿琢。” 第115章 看着周负认真的神情,秦琢感觉有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心上,轻轻地翕动着翅膀,带来了一阵温柔的酥麻感。 掌心里的温度还在攀升,仿佛是坠入皑皑白雪中的焰火,消融了坚冰,唤醒了冰雪之下沉眠的春色。 秦琢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稚孩童,相反,只论他作为“秦琢”的年岁,他也因极其出众的外貌,受到过许多人的追求,很早便懂得了那些或纯净或肮脏的爱与欲。 周负喜欢自己——这是秦琢早就有所察觉,却始终不愿深思的事。 但是喜欢也分很多种,可以是浅尝辄止的好感,也可以是深沉持久的恋慕,可以是晚辈对长辈的敬仰,也可以是朋友之间单纯的情谊。 周负的“喜欢”,到底是哪一种? 如果是略有好感,那么周负对他的关注和照顾又太细致入微,连他喜欢吃相思糕都知道,并不像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如果是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慕,秦琢却又无法理解,周负的言行举止怎么会如此坦然与纯粹。 可这种感情似乎也不是对前辈的敬仰,周负对他从未使用过敬称,始终以平等甚至亲昵的姿态与他交流。 至于知己好友之间的友谊…… 什么胡话,秦琢又不是没有朋友,是不是纯友情他还是能够分得清的。 但不能否认的是,无论周负对他抱有怎样的心思,秦琢都不反感这种感情。 ——他也在享受着周负对他的喜欢。 意识到这点,秦琢呼了一口气,在冰冷的黑夜里化成一团白雾,眨眼就被凌厉的北风撕扯得一干二净了。 “阿琢,你冷不冷?”周负见状,就立刻急着要去脱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 “我是修士。”秦琢制止了周负的动作,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哦。”周负没有坚持,乖乖地把衣服穿了回去。 顿了顿,他也说道:“我也不冷,我是陶佣。”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竟还有点骄傲,秦始皇提供的陶佣之身,自然是不可能怕冷的。 秦琢却道:“不对,你不是陶佣。” 周负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思索了一会儿:“那……那我是不周君?” “也不对。”秦琢故意板起脸,满脸严肃地开口,“你是周负。” 至少在他面前,周负只做周负就够了。 周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阿琢也是阿琢。” 秦琢看着他,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对,我是。” 迎着周负霎时欢喜起来的目光,秦琢干咳一声,扭过头去:“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他们的手依旧自然而然地紧握着,没有半点放开彼此的意思。 两人是下午抵达龟山的,玄鸟阁弟子们一见自家阁主,自是欢欣鼓舞。 他们之前由一个叫殷贯的年长弟子带着,不能说群龙无首,只能说“龙首”还不够靠谱。 殷贯见了阁主,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们玄鸟阁的弟子本就不多,他和许云烟一起也勉强能镇住场子,但此行许云烟据说忽染恶疾,被勒令在家休养。 面对无支祁复苏这种大事,单凭他一个,还真有些手忙脚乱。 在玄鸟阁弟子的认知中,阁主虽然实力不济,但为人沉稳谨慎,指挥有方,有了秦琢在,他们才能安心。 好在,他们近期神出鬼没的阁主又一次及时赶到,殷贯和众弟子赶紧收拾了一顶帐篷出来,让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的阁主休息一下。 可秦琢来不及休息,急匆匆地带着周负直接去见了家主,说有要事禀报。 现在终于可以回帐篷了,只是委屈了周负,管理客卿事务的鹏鸟阁主还在忙,只能让周负和他挤一挤了。 想让周负顺理成章地在秦家久住,客卿的身份是最合适的,若是有朝一日不得不离开,这个身份也方便也能及时抽身。 帐篷里没有人,但门口点着灯,应该是细心的殷贯点的,怕他们“修为低微”的阁主半夜回来看不清路。 “子通办事向来周道,我想着,若是哪天不当玄鸟阁主了,子通也许是接任的不二之选。”秦琢笑着对周负道。 刚一掀开帘子,便有热气迎面扑来,秦家从不亏待自己人,即使是行军打仗,也为一众弟子提供了极好的条件。 屋中设施一应俱全,地上铺着毛茸茸的毯子,这毯子是件蓄灵器,安装了灵源就能发热,赤脚踩着也不会寒气入体,帐篷中的热气正是来源于此。 第146章 两人深夜晚归,身上都沾了点寒意,一进屋便融化成水汽,弄得衣物潮潮的,又很快被蓄灵器地毯烘干。 仿佛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驱散了满身的疲倦,秦琢丢弃了人前的端方持重,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终于……”他喟叹了一声,话语中带着一丝倦意,却也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安宁与放松。 周负好奇地打量着帐篷中的环境,拉着秦琢问:“阿琢,这是什么?” 秦琢扫了一眼,是一盏铜灯,只不过这铜灯的样式比较奇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构思新奇却不失古朴之美。 这样的设计无疑充满了蓬莱秦家的特色,一看就知道是百工苑出品。 “这是灯,只是造型稍微特别了一点。”秦琢将其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下,镂空的铜制玄鸟全身都放出了昏黄温馨的光。 周负毫不吝啬赞美:“真好看。” “哦,对了。”秦琢看到玄鸟铜灯,才想起来自己的乾坤袋里还放着另一盏铜灯。 他赶紧把风尘子放出来,不出所料,这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精怪气得要死。 这些日子,他不是任劳任怨地给秦琢打工,就是被关在铜灯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了。 风尘子发泄怒火的方式独特而又猛烈,他二话不说便召唤出一阵猛烈的狂风,呼啸声如泣如诉,吹得整个帐篷仿佛充气般膨胀起来,仿佛要将这帐篷内的安宁撕裂,以示它的不满与抗议。 帐篷在狂风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幸而四角的固定措施牢固,才未被风掀翻。 周负眼疾手快,一脚稳固地踩住地毯,一手握住铜灯压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扯住了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椅子。 他仰面向半空中看去,眼珠在飞快地左右抖动,好像真的能透过风暴,看清风尘子的真身所在。 “风尘子!”秦琢愠怒道。 现在的风尘子在秦琢面前玩驭风之术,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经过昆仑山外围风暴群的历练,秦琢的驭风之术早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风尘子的这点小把戏在他的面前根本不够看。 秦琢只是抬了抬手,四周的狂风便立刻平息,随后手掌向前一探,就捏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拎到自己的眼前。 他的动作轻松而自然,仿佛只是在抓一只恼人的小虫。 “哎呀——”风尘子发出一声尖叫,“你快放开我!” 秦琢不说话,只是捏着风尘子的两根手指施加了点力道,任凭这是清风所化的精怪怎么扭动挣扎,他都不为所动。 “我错了,对不起嘛……”风尘子的语气顿时软了下来,颇有些垂头丧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秦琢警告道:“没有下次。” 这是秦家营地,风尘子被发现是小事,如果他不小心伤到了人,那可就不好处理了。 “这位是……咦?”风尘子发现周负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禁疑惑,“你能看到我?” 周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风尘子又尖叫起来:“什么?!可我是一缕风啊!” 周负茫然:“我知道啊,我看出来了。” 在他的视线中,秦琢的手里捏着一团散发微光的物体,光芒忽明忽暗,形状也如水般不断地流动变幻。 “咳,周负的情况比较特殊……风尘子你不该问的不要多问。”秦琢急忙打断道。 风尘子嘀嘀咕咕:“好吧好吧,我不问就是了……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秦琢手一松,风尘子就呼啦一下窜回了半空中,舒展身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琢的表情,显然是怕对方再次出手。 他只顾着观察秦琢,没注意到另一边周负目光一沉,手指动了动,最后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把这只给秦琢添麻烦的精怪抓下来。 “周负,你帮我看一看,这些和伏羲八卦有关吗?” 看到铜灯就想到风尘子,看到风尘子就想起从灯里取出的十三片山海玉书。 这些山海玉书记载了十三座大山,其中日月之出有七,日月所入有五,日月所出入有一。 按诸葛果的说法,只要参透了这些玉书,便能揭开奇门的奥秘。 秦琢把十三片玉书在桌面上一次排列开来,周负凑上前去,仔细阅读每一片玉书上篆刻的文字。 伏羲八卦也叫先天八卦,《周易·说卦传》有记载:“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简单来说,八卦是一套用以表示自然事物和现象的符号。 “日月出入描述的不止是方位,更多的其实是时间。远古的农人每天观察太阳出入何处,用来定季节以便耕作的资料——这便是历法的前身。”周负将他所知的一切向秦琢娓娓道来。 他在讲述这些内容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平静而深沉,主观的情绪从他身上抽离,如同远古的智者,传递着知识的厚重与深远。 “而山海经伤记载的大山方位,则是一种描述日月运行的计算方式,用以更好地解读八卦,顺应天时。” 说到这里,周负停顿了一下,目光柔和地看了秦琢一眼,随后垂下了眼帘,显得有些失落。 “阿琢,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他无奈地指了指玉书,“我也不懂奇门,但我知道,羲皇最开始作八卦,只是为了‘作结绳而为网罟’,不是为了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理论。” 用绳结记事,用网罟捕鱼,伏羲的初衷非常纯粹,只是想让大家吃上饭而已。 “羲皇能成为华夏大地上第一个‘王天下’之人,他依靠的可不是武力,而是结绳记事和大量鱼获。” “至于先天八卦暗合万物生灭之道,是因为羲皇作八卦时参考了万物情状,从而赋予了八卦这样的神秘力量。” “八卦从来都不是攻伐之术,而是一种修身养性、齐家治国的智慧呀。” 秦琢静静地听着周负的讲述,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周负不懂八卦,但他听过羲皇的故事,这些故事并非来源于散佚颇多的史书,而是来自真正认识伏羲的神灵们的口耳相传。 恍惚间秦琢似乎有所明悟,可当他要去抓住那一丝玄之又玄的感触时,一切却又都如梦境一般消散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八卦,什么羲皇啊?”风尘子急得要往两人中间钻,“果儿姐姐留下的传承有问题吗?” “对啊,诸葛果!”秦琢突然双掌一拍,把风尘子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又把桌子吹飞。 “诸葛果是怎么得到这些玉书的?如果说是她辛苦收集来的话,为什么偏偏是这十三片?”秦琢思索起来,“莫非这十三片玉书是被保存在一起的?” “不可能。”周负不假思索。 第116章 “为什么不可能?”秦琢挥了挥手,把风尘子赶到一旁,凑到了周负身边。 周负也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倾了倾身体,道:“因为那么多玉书放在一起,必然会引起无限主神的注意,如果真是如此,这些玉书早就被天魔夺走了。” 听到这里,秦琢便不顾风尘子的反抗,再次把他塞回了铜灯里。 随后他眉心微蹙,疑惑地问:“我还是不懂,无限主神为何如此执着于山海玉书呢?” 周负回答道:“因为山海玉书是山海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啊。” 见秦琢依然面露不解之色,周负便继续解释道。 “若世界屏障不幸被无限主神攻破,我就会迅速切断山海界与人界之间的联系,放任山海界迷失在混沌中。” “届时,山海界会成为我们与无限主神决一死战的疆场,直到一方迎来不可逆转的毁灭与终结。” “在这之后,山海玉书才会发挥其真正的作用。” “山海玉书不仅记录了山海界的风土人情,还蕴含着部分神灵的真灵,而且玉书本身便拥有横渡混沌虚空的能力。” 换句话说,只要秦琢没有被无限主神和天魔抓获,即使山海界彻底覆灭,他也能依靠玉书在混沌中活下来。 想通了这一点,秦琢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接受这种结局。” “可是,阿琢,你不正是为此而诞生的吗?”周负深深地凝望着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你是山海玉书的执掌者,生来便承担着这样的使命。” 秦琢反问道:“所以这所谓的‘使命’,就是让我当逃兵吗?” 不等周负回复,他又说:“况且我逃入了混沌之后,又能做些什么呢?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也难在三千世界里找到人界的位置吧?” 秦琢闭目长叹一声,然后缓缓睁眼。 “周负,你们都说我是‘希望’,可是这种使命真的有资格被称为‘希望’吗?” 周负沉默地看着他的双眼,只觉得望进了一片浩瀚汪洋,翻涌的浪花会在瞬息间被霞光染上绚丽的色彩,又会在落回水面时重新恢复成原状。 第147章 周负忽然觉得,神灵们是可能弄错了。 或许他的阿琢根本不是女娲娘娘抟土所造的生灵,阿琢的本体,应该是昆仑神山上的一块玉。 很多人都有切磋琢磨秦琢的能力,但改变不了他依然是一块玉的事实。 周负想了很久,终于用干涩的嗓音开口回答道。 “其实最初的设想,是随便找一个世界落脚,然后唤醒山海玉书中的真灵,重整旗鼓,积蓄力量,再施行对无限主神的复仇。” 他一边说,一边谨慎地观察着秦琢的反应,注意到秦琢的眉头不自觉地紧锁起来,他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个计划很快就被放弃了。” 秦琢直视着周负的双眼,面色严肃:“放弃是明智的,无限主神夺取了世界本源后只会更加强大可怕,而我们几乎失去了一切,此消彼长,复仇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那么新的计划又是什么?” 周负道:“依然是先找个世界安定下来,但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将我们对抗无限主神的经验传授给其他世界的生灵们,让我们的失败能被他们规避。” 他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疲惫,眼神却一如既往地坚定:“而你,阿琢,你将为那些随时可能面临无限主神威胁的世界带去希望。” 秦琢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不希望山海界无声无息地消散于混沌。”周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嗓音,“我们来过,我们战斗过,我们必须要留下一点什么。” 秦琢看了他一眼,忽然嗤笑了一声:“……我不是圣人。” 周负也定定地回望过来:“我们都不是圣人,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山海界真的要迎来这样的终局……” “那么我希望,山海界是最后一场悲剧。” 望着周负溢满真诚的眼睛,秦琢感觉自己的心房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这让他不得不狼狈地扭开头,避开周负的视线,慢慢平复心情。 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与周负对世间万物的爱是不同的。 虽然周负说他不是神灵,但周负的身上分明有着异常浓厚的神性,他对万物常怀悲悯与怜惜之心,这种情感早已跨越了人神的界限,甚至超越了两界的范畴。 而秦琢,他也爱着芸芸众生,但那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他所珍视的至亲、好友、故交,他曾经收获过无数的温暖与真情,因此他也愿意付出同样多的爱。 秦琢分不清哪种更称得上无私,但他明白这两种感情同样真挚。 良久,他才低声喃喃道:“说的倒是好听……” “不要难过,阿琢。”周负微笑道,依然用温厚的目光注视着他,“其实我们已经很成功了——人界可以存活下去,我们的文明得以延续,这已然是个非常完美的结局。” 所有神灵都未离开山海界,周负数千年如一日地守望着世界屏障,秦琢在人界辗转多年,最后也回到了这个世界。 说到底,只不过是他们不肯放弃山海界而已。 他们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就已经准备好了要承担一切可能产生的后果。 “我不怕死。”秦琢缓缓转过半个身子,伸出手去,似乎想抚摸周负的脸颊,伸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随后猛地缩回了手。 周负都闭上眼把脸凑过去了,却见他忽然收手,心中难免有点失望。 秦琢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掩盖了瞳孔里汹涌的情绪。 “但是,我不想让你死。” 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几乎是一丝一缕地从喉咙中挣扎着挤出来的。 周负没有在山海玉书上留下真灵,而他字字句句中都透露着一个信息——山海界的末日降临时,他会随着这个残缺的世界一起消逝。 周负无力地开合着嘴唇,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终,他只能轻轻地叹出一声。 “对不起……” 对不起,阿琢,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我甚至不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为了心中的挚爱去争取,去奋斗,去无私地付出,去许下一生一世的山盟海誓。 很轻很慢的三个字,风一吹就会飘散无踪,落在秦琢的耳朵里却犹如山岳一般沉重。 沉默在帐中蔓延,仿佛一层无形的薄纱,紧紧缠住了两人。 秦琢不再去看周负,独自收起了桌面上排列整齐的玉书。 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匆忙,仿佛想要逃避什么,又或者是在寻找内心的安慰。 “其实,我不喜欢复仇。依我所见,复仇可能给人带来短期的满足感,然而从长远来看,它往往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和不幸。”秦琢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周负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阿琢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秦琢盯着手中莹润洁白的玉书,唇边溢出了一抹苦笑:“但如果有一天我熟悉的一切都化为齑粉——不,连齑粉都不剩下的话,或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疯狂的复仇者吧。” 周负理解了他的意思,如果无限主神摧毁了山海界,那么秦琢余生唯一的愿景恐怕就是向祂复仇。 于是他道:“阿琢刚刚不是还说,复仇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对,很不明智。”秦琢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声,随后抬起头,向周负咧了咧嘴角,“所以我是说,会成为一个‘疯狂’的复仇者。” 疯狂…… 这个词从秦琢的唇舌间滑出,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苍凉和决绝。 “可我想让你好好活着!”周负脱口而出,眼神中透露着执拗。 秦琢认真地看着他:“我也想让你好好活着。” “这是不可能的。”周负一下子颓丧了下来,“我是不周君,命数与世界屏障相连,如果无限主神想要攻破世界屏障,他最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我。” “世界屏障不破碎,无限主神就无法大范围侵害山海界。在我倒下之前,山海界都是相对安全的。” “山海界与无限主神之间的较量,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周负淡然的嗓音在帐中回荡,平静得仿佛是在叙述无关之人的生死。 秦琢的心猛地一震,他知道周负的责任重大,却从没有想到,不周君的命运竟是如此的……惨烈与悲壮。 “周负……”秦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想要说些什么,想要提供一些安慰或帮助,但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到最后,他只能徒劳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周负。 周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高了双手,茫然无措地看着秦琢微微颤抖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他才犹豫地放下手臂,动作温柔而迟疑,试着慢慢环住了秦琢的肩头。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情感就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无声而又浓烈。 周负情难自禁地收紧了双臂,似乎想要把秦琢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一颗心若是起了妄念,连心的主人也管不住它的。 明明最先心动的人是他,明明从不掩饰喜爱的也是他,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最后一步。 他不愿做出让秦琢为难的事,于是把选择权交给到了秦琢手上。 周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怕秦琢爱他,又怕秦琢不爱他;他怕秦琢有朝一日会后悔,又怕秦琢永远都不会后悔。 秦琢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的感受,却也清楚地知晓现实的残酷,他的心在挣扎,理智与情感在进行激烈的拉锯战。 应该立刻抽身的。 秦琢自以为冷静地思考着。 这段兰因注定结不出果,他应该趁着还有退路的时候逃走,退一步尚有余地,再往前,就只剩下万丈悬崖了。 可是他舍不得。 他的周负这么好,他舍不得让周负独自走向那样壮烈的结尾。 如果在某个遥远得已经被他遗忘的过去,周负没有遇见他,那周负是不是就要在永恒的孤寂中,走向那个荒凉的终点?是不是直到命定的死亡降临后,都不会有人为他吊唁? 这种可能性让秦琢的心里升起了莫大的恐惧。 他无法割舍,也不愿割舍。 “周负,我……” 他终于将心一横,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帐外忽然火光大盛,亮如白昼,随后便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兵器相撞的铿鸣声。 “敌袭!敌袭!” 这声音让他的心跳瞬间加速,所有的柔情都在一刹那被抛到了脑后。 “是谭奇的声音!”秦琢抬起头,“我出去看看!” 周负的反应更加激烈,他的手轻轻一带,就将秦琢护在了身后,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出去,那个人就是冲阿琢来的!” 秦琢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只来了一个人?是谁?” 周负没有回答他,但紧接着一声哀嚎划破夜空。 第148章 “我是叶司!姓叶名司字操德啊!我要见昆玉阁主!快让我见昆玉阁主!” “打的就是你!”帐外人影绰绰,谭奇年轻的嗓音骂骂咧咧,“家主有令,禁止外人未经允许,擅自靠近秦家营地!” 秦琢一愣,不解道:“叶校尉?他来做什么?” 第117章 秦琢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因为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更多混乱的声音。 叶司和谭奇在帐外不远处打了起来,不时有肢体相击的闷响传来,伴随着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显得愈发激烈了。 谭奇的修为和经验都远不及七杀军出身的叶司,然而叶司眼下明显气力不济,又怕伤到人,打得束手束脚。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赶来,速度最快的是玄鸟阁的殷贯和许雨帆,他们如风一般出现在战场附近,但只是围着两人游走,并未加入战局。 让秦琢不解的是,家主秦瑞的气息竟也在飞快接近,他的出现让秦琢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不安。 “快!保护昆玉师叔!”谭奇扯着嗓子大声呼喊,声音中透露着急切,“师叔你别出来!” 后一句话转而低沉,显然是对秦琢说的。 闻言,秦琢已经迈出去的脚步一顿,立刻退了回来。 不对劲。 谭奇参与了常羊山一役,他分明是认识叶司的,就算没有认出那张很容易认的脸,但叶司都自报家门了,谭奇没道理还这么紧张啊。 秦琢的眼神顿时凝重了起来。 除非…… “阿琢,你留在这里,我帮你出去看看。”周负背对着秦琢,神色冷峻得仿佛冻住了一般,说话时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温和。 秦琢稍作沉吟,随即点头应允:“好,你小心。” 虽然他知道在场的所有人联手恐怕也未必能对周负构成真正的威胁,但依然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周负走出帐篷,他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如刀,各方态度无不表明了现在的情况也许比表面上复杂得多。 谭奇看到一个陌生人从阁主的帐篷内出来,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但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攻势依旧犀利,每一剑都毫不留情地刺向要害。 各方面都稳压谭奇一头的叶司也被他逼得节节败退,却始终不愿还手,只是不断地用匕首格挡或是闪躲。 周负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身影一错,犹如鬼魅一般径直插入两人的战局! 谭奇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黑,一个颀长的人影挡在自己面前,一手背在身后,掌心朝后并做剑指,稳稳地夹住了他的剑尖。 谭奇诧异地抬头,只能看见那人金环束发的后脑勺。 是个高手! 但谭奇本身也只有炼精化气中期的修为,对于这位神秘高手的真实境界,他无法窥测分毫。 周负忽然松开了谭奇的剑,任由他抽身退开数丈,冷淡地垂眼望向眼前形容狼狈的叶司,那双深邃如古井的双眸掀不起半点波澜。 叶司气喘吁吁,同样惊疑不定地看着此人,心跳如鼓,手中的汗水让握着匕首的手有些颤抖。 “我、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来找昆玉阁主……”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小心翼翼地重复自己的诉求。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如同巨石压心,让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呼吸也为之一滞。 叶司的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加面如金纸,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周负见状连忙收敛了自己的灵压,他只是出来看看情况,再顺便把这个冲着阿琢而来的人制服,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放屁!哪有大半夜鬼鬼祟祟找人的!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谭奇大怒,同时目光四处游移,看向四周围过来的人,并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了秦家主。 然后他飞快地跑到秦瑞身边,像是找到了靠山似的,一手指着叶司:“秦世伯,你看他!” “我……我不是……” 叶司头晕目眩,耳边嗡鸣阵阵,根本听不清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 他视线逐渐模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身心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叶司试图稳住自己的呼吸,但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量。 在场的众人里,有不少都是参与过常羊山之战的,也认识这位在阵法上天赋卓绝的年轻校尉,此时看清了他的长相,顿时引起了一阵骚乱。 “那是……叶校尉?” “他好像是七杀军的吧?长定公主的人?” “怎么回事,叶操德为什么要闯进我们的地盘啊?” “我不知道啊,这是什么情况!” “咦?对面那个人又是谁,看着很面生啊……” 喧嚣与混乱之中,周负气定神闲,身形如同一座山岳般稳定,气息深不可测,仿佛无论外界如何风起云涌,都无法撼动他的内心分毫。 晕眩感散去了一些,叶司挣扎着抬起头来,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找到秦琢! 见叶司忽然动作,似是濒死前的挣扎,近处的许雨帆一个激灵便要拔剑。 可他的剑才出鞘不到三寸,就有一只手抵住了他的剑柄,许雨帆定睛一看,那个从阁主帐中出来的陌生人,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他身侧。 周负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剑柄上,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缓缓将剑身推回了剑鞘里。 “……你!”许雨帆大惊失色。 这位神秘高手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周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先问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 “家、家姐说……说叶校尉……肯定,会、会对阁……主不、利!”许雨帆结结巴巴地反驳道,但他天生口吃,说起话来怪没气势的。 “泽田!”秦瑞开口制止了许雨帆。 许雨帆一瞬间愣住,随后默默低头,退到了殷贯的身边。 秦瑞目光如鹰隼一般,先是瞥了气愤的谭奇一眼,然后才转向周负,神色间流露出了一丝询问。 周负顺势让出几步,示意这事让秦瑞来处理。 “多谢周公子仗义出手,请先回去歇息吧。”秦瑞特意抬高嗓门,以便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但在靠近周负时,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嘴唇一动飞速说道,“回去陪着昆玉,不要让他出来。” 在此之后,他才昂首阔步行至叶司面前。 秦瑞的气势沉稳而充满压迫感,他的目光紧紧咬着叶司,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叶司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尴尬一笑。 他完全没有料到,秦家会对他的出现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甚至连家主都亲自到场了。 在这个距离秦琢所在之地已然不远的地方,叶司体内那股躁动不安的气运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安抚,不再像之前那样肆虐,侵蚀他的身体和魂魄,这让他好受了许多。 思及此,他不禁在心里大骂武帝不靠谱。 气运是谁都能染指的东西吗?他就不该听那老不死的,现在可好,捅出了大篓子了吧? “秦家主。”叶司思来想去,眼睛一闭就率先出声道,“我是来找昆玉阁主的,事态紧急,还请放我过去。” 秦瑞目光如炬,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如山,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 “深夜擅闯营地,还打伤我秦家子弟。”秦瑞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着,暗含一种无形的压力,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只一眼便能将叶司冻结在原地,“叶校尉,你以为你还能离开吗?” 胡说八道! 叶司在心里连带着秦瑞一起骂上了。 天可怜见,他根本就不敢还手,要是动起真格来,那个叫谭奇的小护卫早就死了八百遍了! 至于打伤一说更是笑话!谭奇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连皮都没擦破吧? 秦瑞亦是怒火冲烧,前半夜昆玉为他带来了系统的秘密,得知了系统与天魔的关系后他一直心神不宁。 本想等天亮后,再找昆玉问一问具体情况,谁知后半夜叶司居然胆大包天地闯到营地里来了! “莫非叶校尉以为,这是是你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秦瑞皮笑肉不行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老实交代你的来意,或许还能减轻你的罪行。”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寒深渊中缓缓涌出,让人不寒而栗。 秦瑞不认为叶司背后的指示者是长定公主——东方介是一个精明而谨慎的人,绝不会做出如此冒失的举动。 如果这是叶司自作主张,那么他坚持不懈地想见到秦琢,其目的就很成问题了,再加上许云烟的“感觉”,秦瑞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意念一动,顺手点开了系统界面,发现这疑似曾属于天魔的系统,对叶司的评价依然是“危险,请尽快远离”。 第149章 “我是因为……”叶司一咬牙,深吸了一口气。 他决定说一点真话,但不全说。 盗取人族气运一事可是重罪,如果他承认是自己故意为之,那他必将会面临严厉的惩处。 但如果他说是自己在操纵人道玄阵时不小心沾上的,那就成了无心之失。 “等一下!” 忽然一声有力的喝止强势插入,打断了叶司的话,如同春风消融寒冰,阳光破开乌云,剑拔弩张的气氛随之消散于无形。 而出声之人,竟是那一直待在帐篷内、未曾露面的秦琢。 耳闻熟悉的音色,叶司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几乎要泪流满面:“昆玉阁主!” 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秦琢所在的帐篷上,帐篷的出入门被厚重的帘子遮挡,使得外界无法窥视帐内的情况。 帐内摇曳的烛光将帐中人的轮廓投射在门帘上,形成了一道剪影,显得神秘而庄严。 “家主,我知道叶校尉深夜寻我是为了何事,我也会将此事告知长定公主,还请家主小惩大诫,暂且饶了他这次吧。” 秦琢的语气依旧温风润水,但透露出的强硬态度却不容忽视。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坚持,秦瑞眉头微微一挑,他看着那道身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充满了疑惑。 “阁……主?”熟悉秦琢的许雨帆也迷茫地呼唤道,他们阁主不是一向家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许雨帆知道他们阁主对很多事都看得透彻,但他也明白,秦琢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都是听从家主的安排,这次举动实在是让他感到意外。 “家主,叶校尉之事涉及常羊山的那一战,我必须亲自处理。”秦琢平淡的声音从帐中传出,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既然如此,那就按昆玉的意思办吧。”秦瑞不着痕迹地瞥了叶司一眼,“不过润风说过,绝不能让叶操德与你见面,你知道她的本事,也该明白其中的利害。” 秦琢道:“家主的担忧我已知晓,家主放心,我自有分寸。” 秦瑞点了点头,令旁人退下,独留周负和叶司在原地,而他自己意味深长地望了周负一眼之后,也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叶校尉可是受了那人族气运之苦?”秦琢端坐帐中,嗓音如月色一般清幽。 叶司猛地一抬头,满脸惊愕:“你知道?” “猜的。”秦琢平静地说,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失望和责备,“我不知道这种方法是谁教你的,但我知道当初的叶司淳朴踏实,最是不屑这些旁门左道。” 叶司感到一阵内心的刺痛,不禁低下了头,面露羞愧之色。 “我……” 秦琢没有让他说下去:“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第118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秦琢与叶司分别了可不止三日。 在常羊山时,秦琢就注意到了叶司的小动作,还出言提醒过他,但那时只觉得叶司取人族气运另有他用,从没想过他如此贪心,竟想把气运据为己有。 再见叶司,今非昔比的秦琢自然感知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叶司身上的气运之强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秦琢的认知中,人族中能够承受如此强大气运的,恐怕只有天子一人。 如果放任叶司在众人面前坦白真相,自己的身份也瞒不下去了,他暂时不想把秦家牵扯进来,只好匆匆打断了叶司。 秦琢同样清楚,叶司不是贪婪自私的恶徒,但叶司如今的行为已经背离了他当初的初心和原则。 周负突然出声:“若非眼下局势严峻,这些人族气运拿去了也便拿去了,无论是成功将气运化为己用,还是遭受反噬而死,都算不上什么,毕竟能夺取气运也是实力的一种体现。”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逼近一步,眉眼阴沉沉地压下来,苍茫的双目里结满了寒冰。 “然而现在是非常时期,每一丝气运都显得至关重要,放在你身上,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叶司以为周负口中的“非常时期”指的是淮河水神的复苏,被他严厉的口吻吓了一跳,无措地捂着胸口贴身藏着的一块碎瓦片。 这片瓦对他来说,既是珍贵的宝物,也是沉重的负担。 武帝的魂魄就藏在这块瓦片中,大多数时间武帝都在沉睡,但在得到了那几丝人族气运后,武帝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似乎是从中受益不小,而气运的反噬就全让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叶司承受了。 叶司无时无刻不感到一股巨大的威压,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在紧紧地挤压着他的三魂七魄,随意地揉圆搓扁,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那种感觉让他痛苦不堪,如果秦琢再晚归一两日,他可能就要崩溃了。 这个秘密他一直保守得很好,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可现在叶司不禁开始考虑,要不把武帝上交国家得了,免得自己一边被他压榨,一边还要不住地担惊受怕。 说完这番话后,周负将视线转向秦琢的剪影,目光也温软了下来。 “阿琢,我也可以简单地操纵气运,我帮你把他身上的气运抽出来好不好?” 听到这个温柔低沉的嗓音,叶司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只知道这个和秦琢关系匪浅的修士姓周,实力深不可测,根据先前的表现,叶司推测这位周羽士是个严肃深沉甚至有点冷漠的人。 突然听到周负用这样的语气对秦琢说话,活像是一只摇尾巴的大狗狗,等待着主人的夸奖,叶司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看了看周负,又看了看秦琢,随后恍然大悟。 怪不得秦家一直没给昆玉阁主说亲呢,原来是因为他的身边已经有了这位周羽士啊! 秦琢可不知道叶司的思维早已偏出了十万八千里,听完周负的话,沉吟了片刻,才平静地开口。 “周负,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此刻并非采取行动的最佳时机。” 周负微微点头,目光坚定:“只要阿琢一声令下,我随时准备行动。” 秦琢认不出轻笑一声,又唤了叶司:“叶校尉,我会帮你梳理一下身上的气运,但近段时日都不会将其取走,恐怕你还需要继续承受反噬的痛苦了。” 叶司听罢先是一怔,随即无奈地笑了笑道:“也罢,就当我是自作自受好了……不过,昆玉阁主,可否容我问一问,这‘近段时日’具体是指多久?” “也许是三五载,也许是三五十载。”秦琢的嗓音平静如水,毫无情绪起伏。 叶司错愕了一下,笑容中透露出更多的苦涩:“这么久啊……” 秦琢用手指在空中一划,似乎在调整着周围的气流,为叶司梳理气运,并没有接他的话:“此外,我们要尽量避免见面,如果实在不可避免,那么周负必须在场。” “啊?这又是为什么?”叶司有点疑惑。 秦琢的回应干脆利落,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无可奉告。” “好吧,好吧……”叶司告饶似的举起了双手。 他能感觉到气运带来的痛苦在逐渐减轻,心知是秦琢出手了,这些日子积攒的压力也跟着缓解,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像细沙般缓缓流逝,秦琢梳理气运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完全停了下来。 对于他而言,梳理气运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并没有带来什么明显的消耗。 “好了,叶校尉。” 秦琢的声音平静,“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叶司拍了拍胸口,有一种溺水者突然被拽出水面的感觉,体验过那种时常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感觉,他对秦琢只有感激:“多谢昆玉阁主。” 等秦琢三言两语将叶司打发走,周负方才轻巧地掀开帘子,步入室内。 秦琢静静地坐在桌旁,修长的手指轻抚着那盏造型独特的玄鸟铜灯,垂着墨黑的凤目,金色的火光在他的睫毛上肆意地流淌。 周负盯着那些跳跃的光点,只觉得目眩神迷。 他还惦念着先前未尽的话题,然而,直到他慢慢蹭到了秦琢的身边坐下,秦琢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阿琢……”周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 秦琢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温声问道:“怎么不开心了?” 周负抿了抿嘴唇,他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用湿漉漉的双眼看着秦琢。 看来阿琢把之前的事忘掉了呢……周负失落地想。 那秦琢真的忘了吗? 他当然没忘,静下心来后,他却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冲动了,于公于私,他和周负都不应该结为道侣。 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经营一段注定以悲剧收尾的感情,他们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和坚定,不能让个人情感影响到山海界的大局。 不周君与承寰使,分别作为山海界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防线,他们就如同背靠背的坚实支柱,相互支撑、相互陪伴,是值得信赖与依靠的战友。 第150章 然而,命运的安排让他们只能站在彼此的身后,永远无法拥抱对方。 无限主神…… 秦琢凝视着铜灯出神,眸光渐渐封冻。 他还记得噎鸣河畔,烛九阴的倒影对他说过的话。 “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这条时间之河里的一滴水——或许你在此刻真切地看到了这滴水,却无法推断下一刻它会在什么地方。” “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世上并无所谓的’不可更改的未来’。” “可这是一条河,无论河中的水滴如何躲藏,它终究被岸堤束缚在了河道之中,被裹挟着流向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终点。” 周负与世界屏障紧密相连,可以说是同生共死,如果他的结局是身死道消后世界屏障破碎,那么就永远不要让这个结局到来。 日升月落,噎鸣河亘古流淌,那么就让它继续静静地流淌下去吧,永不停歇! 即使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秦琢也愿意放手一搏,去争那一线生机,而关键的机会就应在了叶司身上,即使叶司本人对此并无察觉。 时间、时间。 他最缺的依然是时间啊…… “时间不早了,周负,你先休息吧。”秦琢帮周负理了理头发。 周负那头毛糙的头发束起来后倒是乌黑光亮,仿佛反射着夜空的星辉,只是他不太习惯束发,金环滑落了都不知道。 “阿琢不休息吗?”周负把头低下来一点,方便秦琢去够他的发环。 秦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需要调息,嗯,也算休息吧。” “我不累,我陪着阿琢。”周负又将脸往前凑了凑。 离得近了,秦琢才发现周负的眼睛不是常见的黑色或者棕色,而是呈现出如同古老岩石般的深邃灰色,却也意外的干净,没有任何杂质。 被火光轻轻点染的瞳孔边缘,更带上了一层淡淡的鎏金,恍若凝固的岩浆,在昏黄的暖帐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秦琢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随你。” ………………………… 清晨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秦瑞便得到了叶司离去的的消息。 他迫不及待地来到小师弟的住处,却惊奇地看到周负蜷缩着身子,蹲在门口,不知在干些什么。 周负敏锐地发现了他的靠近,但没有回头去看,背对着他径直开口打招呼:“秦家主。” “周公子。” 秦瑞走到近旁,发现周负正盯着角落里的一颗小草发呆,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映出了小草颤颤巍巍的倒影。 他忍不住问道:“你这是……” “草。”周负字正腔圆,伸手指了指那颗在风中摇曳的小草,语气很是认真。 原来真的是在观察草啊…… 秦瑞微微一愣,旋即端着纹丝不动的笑脸道:“昆玉在里面吗?” “我在。”秦琢恰好一把掀开了门帘,捧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水走出来。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太客气了你真是……”秦瑞自然而然地以为其中有一杯是给自己的,笑容更甚,准备接过秦琢手中的水杯。 谁知他刚刚抬起手,秦琢就侧了一下身子,轻巧地避过了他的手,弯下了腰,将水杯塞到周负手里。 这下秦瑞是真的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气氛和谐到隐隐排斥外界的两人,尤其是面色格外温柔的秦琢,心里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昆玉?难道我已经不是你最亲爱的师兄了吗? 接过水杯,周负立即抿了一口,眉眼弯弯,仰面而笑:“谢谢阿琢。” 他的声音中洋溢着满足感,仿佛这一杯早晨的热水能够温暖他整个世界。 秦琢把他拖到地上的衣袖往上撩了一撩,方才起身向秦瑞行礼:“见过家主,不知家主所来何事?” 姿态从容,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秦瑞这才想起正事:“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系统……” “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那些东西。”秦琢露出思索的表情,同时把水杯举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 他平淡的目光透过了杯子边缘望向家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家主对天魔的手段很感兴趣吗?” 秦瑞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天魔的手段确实让人好奇。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系统的存在是否会给宿主带来危害?” “宿主……很新奇的一个词。”秦琢听到这里,眼神发生了一丝变化,“莫非家主对天魔们的系统早已有所了解?” “不,算不上了解……”秦瑞矢口否认,停顿了一会儿,他才话锋一转,继续说,“若是重启涂山之会,女娇族长应该会亲自到场的吧?” “自然,女娇和越大人都会出席。”秦琢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家主是想向女娇和荀姑娘了解更多天魔的事吗?难道秦家有清扫天魔的计划?” 秦瑞拍了拍他的肩,神情严肃:“不错,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和女娇族长单独商谈,昆玉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秦琢点点头:“我尽力。” 第119章 涂山之会推进得很顺利,苏颦将女娇的要求转告长定公主东方介后,东方介以最快的速度向大乾皇帝上书,皇帝隔天便有了答复。 答复非常迅速且出乎意料地积极。 皇帝不仅同意了重启涂山之会的提议,还特意动身亲往涂山,由镇国武圣薛篱将军随行,以示对两族联盟的重视。 秦家主也及时给前往西疆的秦宏声和秦思源传递了消息,将西疆与中原的合作改为涂山之会。 这种情况下,朝廷诸事就全权交予了初露锋芒的东方介处理。 具体的事情有专业人士处理,秦琢差人将丹药送至万象洞的营地里,就带着周负在淮河边溜达,在心里默默推算龟山的封印衰弱到什么程度了,还能支撑多久。 大河两岸风景如画,微风轻拂,携带着芳草的清新香气,然而谁都不知道,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究竟潜藏着多少危险。 岸边百里连营,蔚为壮观。 来自九州各地的仙门修士在此地集结,各色衣袍往来翻覆,他们的功法不同,气息迥异,或持剑,或执杖,各显神通。 但人数最多的仍是朝廷官兵,他们身披统一的铁甲,腰悬长剑,相较与修士们的自由散漫,气氛更显威武肃穆。 一眼望去,仿若乌云蔽空,令人心生敬畏。 仙门修士与朝廷官兵保持着一定距离,相互之间并无太多交流。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秦琢居然还看见一个蓑衣老人在河边垂钓。 老人的蓑衣已经破旧不堪,风吹过时便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背对着秦琢,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水面,仿佛身边的一切与他无关。 他的钓竿伸得很长,垂入河中,竿梢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与一江冷水低语。 “那是……”周负停下了脚步,拉住秦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老者看。 秦琢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便向一个路过的亲卫打扮的人询问道:“请问那位老人家……啊,原来是冯护卫!” 那护卫莫名其妙:“这位羽士,你认得我?” “在下秦昆玉,在天台山时曾与冯护卫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不曾当面谢过冯护卫对我秦家小辈的照拂之情。”秦琢笑盈盈地颔首,眼神中充满真挚的感激。 冯存志沉思片刻,随即恍然大悟,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原是玄鸟阁主尊前。往昔之事,我不过是尽了我应尽的职责,何足挂齿……提及秦天策公子,他确实有着统御千军的才能与气度,只是,他此次似乎并未随军出征?” 在天台山的那场平叛中,为了救援东方介等人,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秦天策率领着一支骑兵,从西至东,杀穿了整个战场,所向披靡的风姿给长定公主的亲卫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确实如此,天策年纪尚轻,这样的重任自然还轮不到他们这一辈承担。”秦琢的回答如同流水一般从容自如,毫无破绽。 其实真正的原因显然不是这个,不但年纪与秦天策相仿的谭奇投身战场,岁数更小的秦家修士也不是没有,而且秦天策天生怪力,数月前神智恢复清明后,他完全算得上是秦家的一大战力。 秦天策的父亲,秦比鸿,向来不是那种过度保护子女的人,秦天策未能到场,恐怕是因为他另有要事在身。 冯存志又道:“玄鸟阁主方才是想打听那位老先生是吗?说来倒巧,那位老人家也姓冯呢,龟山的异动就是他告知了齐圣山庄的孟庄主,若非冯老的这份警觉,中原恐怕难以避免这场劫难。” 秦琢沉吟片刻,评价道:“这位冯老……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能够洞察淮水的异状,他又怎么可能是一位平凡的老人……哦,不宜多言。我还有要务在身,两位,就此别过。” 第151章 冯存志看着不远处频频投来催促的目光的同僚,便连忙向两人抱了抱拳,匆匆忙忙地跑远了。 一直保持安静的周负这才开口道:“阿琢,你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秦琢扭头看他:“你认识那位老人家?” 周负指了指背对他们的老人,不知为何,老人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僵硬:“从未谋面,但我能猜到他是谁——他的身上全是黄河的气息。” “黄河?”秦琢顺着周负手指的方向望去,先是一愣,随后马上反应了过来,“河伯冯夷?!”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位神灵竟会直接出现在普通人的视线里,还是以一种近乎闲适的姿态,悠然自得地在水边垂钓。 被一语叫破了身份,冯夷也不再装作看不见他们,伸手摘下斗笠,眼神中带着一丝尴尬,但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温和的微笑,显得既亲切又有点无奈。 周身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如同被微风吹皱的水波,渐渐扩散开来。 当最后一丝波纹消散后,他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中,与近旁的事物隔绝。 秦琢还能看到往来的修士官兵,但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存在。 冯夷挥手间就构筑出了一个简单的翳形之境,让无关人士无法窥探他们的交流。 “见过昆玉大人。”冯夷抛下鱼竿战起身,先向秦琢施了一礼,动作虽然迟缓,但依旧保持着尊贵的仪态,显得庄重而沉稳。 然后他尽显老态但还算清明的双目又看向周负,眼神中掠过一抹困惑,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周负的身份。 他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敢问可是不周君当面?” 周负没有神秘高人笑而不语的做派,而是坦率地承认道:“嗯,是我。” 冯夷的态度立刻更尊敬了三分:“原来真的是不周君,久仰大名。” “在这里,叫我周负即可。”周负摇了摇头。 冯夷急忙称是。 他仔细地端详着秦琢的面容,面上三分唏嘘、三分敬重,剩下的全是后怕,情绪丰富得难以言喻。 “昆玉大人,两千年了,老朽终于可以把玉书还给你了。”冯夷花白的胡须颤抖个不停,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恭敬地双手奉上。 “玉书?这是玉书?”秦琢第一次见到这么粗糙的玉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略带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冯夷。 冯夷急声道:“这不是您当年要求的吗?” 秦琢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顿了顿又道,“我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 “不是您亲自说的,而是经由澹台灭明之口传达给我的。”冯夷回忆起那段尘封的往事,语气中不禁带上了一丝怀念。 “澹台灭明是孔子的学生,也是他门下的七十二贤人之一,他虽相貌丑陋,但为人正派,刚烈博学,被誉为鲁之名士。” “老朽曾与他做了多年好友,尽管我们初见……唉,实在是算不上愉快。” “当初他携带着一块白璧过黄河,老朽察觉到那块白璧上竟有大人的气息,误以为大人被他囚困,就派两只蛟龙前去争夺,结果皆被子羽——也就是澹台灭明——以剑击杀。” “上了岸后,他却鄙夷地将玉石扔进了河里,老朽仔细查看后发现这玉石并不是山海玉书,也并非出自大人之手,便将其还给了子羽,他见此状,竟然将白璧狠狠砸碎在石头上。” 说到这里时,冯夷轻轻抚摸着下巴上的长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他看着秦琢,嘴角缓缓地上扬,露出了一个平淡而沧桑的微笑。 既有对往昔故人的怀念,也有对人生无常的感慨。 “后来,我向子羽托梦,希望能与他和解,方知昆玉大人竟也跟在孔子身边,随他一同周游列国。” “大人从子羽处得知了此事后,便让子羽给我带了一块未经雕琢的昆仑玉,要我将真灵寄托于其中,隔日大人会亲自来取。” “可惜,不久后孔子、子羽相继离世,大人再次失踪,这块璞玉也在我手中放了整整两千多年……” 冯夷的眼神在一瞬间遥远起来,仿佛穿越了时光,凝望那段逝去的岁月。 对他来说,子羽的离世,不仅仅是一段友情的结束,更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而昆玉的再次失踪,让那块璞玉成为了他手中唯一的信物,静静地陪伴他度过了一千多个寒暑。 秦琢接过了那块被皮壳包裹的玉,它的切面在阳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颜色并不均匀,流淌着的青与白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玉石的每一面都承载着历史的厚重,每一道纹理都似乎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周负在一旁补充说:“龙马将阿琢送往人界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孔老先生刚开始周游列国的时候。” “原来如此。”秦琢叹了一口气,“看来除了始皇、武侯之外,孔子也是曾保护过我的人之一啊。” 河伯冯夷观察到秦琢似乎对自己的过往记忆有所缺失,但他并未深究,也不欲打扰那份似乎笼罩在秦琢身上的淡淡忧郁。 他深知,山海玉书及其执掌者的气息是做不得假的,只要面前的人确实是昆玉大人,那就已足够了。 秦琢并未执着于过去,感慨过后,便将目光放在了冯夷身边的鱼篓上,即使看不到内里的情境,他也能感知到里面空空如也,一条鱼都没有。 “你只是在这里钓鱼而已吗?” “钓鱼只是顺便,主要是为了时刻观察淮河水君的动向。”冯夷一板一眼地回答他的问题,“淮河水君被封印后,老朽驱使黄河夺淮,夺走了他的部分力量和权柄,以无支祁的性格,早已把老朽认定为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秦琢只是默然,心想,那也是你自作自受,你先抢了无支祁的东西,还不允许人家报仇了? 他并不想过多介入这些神祇间的纷争,不过对于神志濒临狂乱的无支祁,秦琢也认为,还是让祂永远睡下去比较好。 秦琢还想多打听一些有关淮河的事,周负却突然扭头,看向身后。 下一刻,河伯冯夷也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们的后方:“……有人过来了。” 秦琢的感知中也出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气息,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河伯构筑的翳形之境霎时崩塌,无声无息,薄雾一般消散了。 同时,河伯本人也化入水中,没了踪影。 顺着周负遥望的方向看去,他惊奇地发现长定公主东方介和青丘代族长涂山越并肩朝这里走了过来,收敛了嬉笑神色的苏颦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玄鸟阁主,周羽士。” “昆玉阁下,不周君。” “昆玉,周负!” 三种不同的称呼,三种迥异的语气,三种大相径庭的态度。 秦琢迎了上去,叉手见礼道:“见过长定公主,越大人,苏护卫。”随后微微抬起眉头,向后方的苏颦轻快地眨了眨眼。 见他这样子,苏颦也装不住严肃了,忍了又忍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女娇大人遣我将九州鼎送过来,我会助昆玉阁下重新封印淮河水神。”涂山越双目坚定,雷厉风行。 东方介也点了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以免夜长梦多。趁九州鼎已送达龟山的消息尚未传开,不如趁机将此事了结。” “正合我意!”秦琢淡然而从容地一笑。 第120章 九州鼎的重要性不容小觑,涂山越对此事极为重视,坚持要亲自前往无支祁的封印之地。 东方介则没有打算亲自掌握九州鼎,她唯一的条件是,希望人族能派出一位可靠的修士与涂山越同行,既能从旁协助,也要担负起监督的职责。 听罢,涂山越二话不说,点名要秦琢与她同去。 在东方介看来,秦琢其实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既然涂山越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也无话可说。 涂山越风风火火地赶到岸边,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秦琢身上,说话时也不曾移开视线,仿佛只要他一点头,她就会拉着秦琢往河里跳。 秦琢感受到了她那紧迫的目光,便顺势开口道:“事态紧急,一刻也耽误不得,我们现在出发吧。” 东方介道:“两位务必小心,保全己身为重。” 苏颦完全不担心,她对涂山越的实力深信不疑,也目睹过秦琢盛怒之下血洗烛阴宴的表现,于是只轻松地说:“你们一定要早点回来呀,秦家今晚的伙食有烤羬羊和横公鱼汤呢!晚归了可就赶不上了!” 秦琢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颦大大咧咧,毫无心机:“这不是天气太冷了嘛,好多同袍冻得皮肤开裂,我看到秦家有人在分发药膏,我就厚着脸皮上去要了一点来……” 顶着东方介略带责备的目光,她的嗓音越来越低,不过仍然坚持说完。 第152章 “他不但大方地给了我一大罐药膏,还说这膏是用羬羊油脂制成的,剩下的肉晚上烤着吃,邀请我一起过去吃点暖暖身子。” 苏颦满眼期待之色,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夸张地做出一个垂涎欲滴的表情。 秦琢想了想:“分发药膏的是不是一个年过而立、身材魁梧、左眼角下生着一颗泪痣的男子?” “是啊,你认识吗?啊,不对,秦家的子弟你应该都认识。”苏颦托着下巴说。 秦琢笑道:“如果我和你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他名叫殷贯,字子通,是玄鸟阁的弟子,子通这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也别见怪。” “原来是你玄鸟阁一脉的啊,怪不得他那么热情呢,还问我和我的同袍有没有其他什么需要的东西……” “哈哈哈,展眉性子直率,又给你们添麻烦了。”东方介干脆地打断了苏颦的话,“两位,早去早归。” 涂山越也对秦琢道:“放心,昆玉阁下肯定能赶上晚膳。” 秦琢笑得勉强,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拐到秦家的伙食上去的:“其实,咳,赶不上也没什么要紧的……” 周负在一旁,用手指轻扣住他的手腕,默默地往不周山图腾中渡入着灵力。 他的头发像是天生梳不整齐似的,又散落了下来,几缕发丝垂到额前,因着微微低头的姿势挡住了那双苍茫的眼睛,也柔和了他的气质。 在他的灵力输入下,不周山图腾亮起微光,色泽愈发深沉,仿佛透过肌肤血肉,直接烙印在了秦琢的骨头上。 随着周负的动作,秦琢在冥冥之中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连接,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摸,也无需神识的感知,他就知道周负站在他身边,仿佛他们的魂魄都被融合在一起。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刚察觉到这个图腾时,秦琢惊慌过,担忧过,害怕过,但现在看着这个属于周负的印记,他只觉得安心。 此行并没有太大的危险,而有了不周山图腾护身,就算无支祁当场惊醒,秦琢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阿琢不用着急,谨慎为先,我可以帮你取一份,或者把我的饭留给你。”周负炽热的目光透过发丝,落在秦琢的脸上。 你怎么也在操心晚饭的事啊?秦琢哭笑不得,伸手拨开周负遮挡视线的碎发,露出了他水润而温软的眼睛。 “好,我和越大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向三人挥手暂别后,秦琢便与涂山越一同踏入了淮河的波涛中,向着龟山之底进发。 淮河波澜壮阔,水波激荡,白浪飞溅,涌动着自然的伟力,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天际有浓云翻卷,或青或赤,东方介看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见周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河岸边,便唤了他一声。 “周羽士。” 周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叫他,慢吞吞地偏过头来,面无表情:“嗯?” 东方介状似无意地询问:“听说周羽士是秦家的客卿?” “阿琢说我是。”周负把头转回去,继续凝视着湍急的水流。 听了这话,东方介暗自思忖道,看来周负和蓬莱秦家的交情全数系在秦昆玉一人身上,她打听过此人的消息,可惜最终也只得知了他的姓名。 而作为涂山代族长的涂山越竟唤其为“不周君”,能拥有这种恢弘大气的名号,周负的真实身份非同小可。 仙门中人倒是喜欢给自己取一些“真君”“灵君”之类的号,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炼神还虚境的大能,譬如秦老家主秦移,就被修仙界尊称为“移天君”。 说实话,东方介其实也不知道这个称号应该怎么停顿,到底是“移、天君”,还是“移天、君”…… 旸朝女帝求贤若渴,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她总是展现出极大的宽容和重视,以期将人才收为己用。 但这位不周君好像很难打动,除了有关秦琢的事情,他似乎从未对外物展现出明显的兴趣。 思及此,东方介默默将心里计划表上的“收服”划去,改成了“交好”。 她决定从秦琢的角度着手,强行把这个锯嘴葫芦给撬开。 “周羽士对晚辈关怀备至,真是令人钦羡与动容,昆玉有周羽士相护,未来的道途必定顺畅安然。” 提到秦琢,周负果然起了交谈的兴致。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意识到东方介误会了他们的关系:“晚辈?阿琢比我年长,他怎么会是我的晚辈?” 秦琢竟比周负年长? 东方介也愣了,秦琢今年二十有五……哦,再过两个月就是二十六岁了,周负的意思是,他也不过二十来岁? 二十多岁的炼神还虚?开什么玩笑! 惊疑归惊疑,东方介还是思维敏捷地接上了话:“原来是孤误会了,本以为周羽士是驻颜有术,未曾想竟是天纵奇才!” “嗯……那多谢夸奖?”东方介的这句话里没有秦琢,周负便飞速失去兴趣,目光重新落回了河面上。 东方介微微一笑,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周羽士可有表字?孤与你也算是共度难关的交情了,一直如此称呼你,未免过于生分啊。” 言罢,她还冲周负微微一挑眉,眼神中带着一丝调侃。 “没有。”周负淡淡地回应说,“我没有取字。” “不如等此事了解后,我上书烦请陛下为你赐字吧。”东方介尚未开口,苏颦便迫不及待地提出建议,“你可是说服女娇大人献出九州鼎的大功臣,你有何需求,只管提出,陛下仁慈宽厚,必定会赞许你的丰功伟绩。” 苏颦这番话纯粹出于好意,她不像东方介那样深思熟虑,当真以为周负是一位无依无靠的散修,没有表字,说明他家中恐怕已经没有了可以依赖的长辈。 虽然周负眼下是秦家的客卿,但毕竟只是客卿,未来何去何从还未可知,指不定哪一天就会离开蓬莱自立门户。 届时,若他有皇帝御赐的表字,旁人也该高看和礼遇他三分。 东方介无奈地看着苏颦,但没有制止她。 在东方介看来,得到皇帝的赐字是一种荣耀,而周负的实力和贡献也完全值得这样的荣耀。 然而周负却立即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犹豫。 “我无所谓,但我得问问阿琢。”他连生死都已然看破,更不会在乎这些虚名和利益,相较于旁人对他的看法,他更重视的是秦琢的意见和感受。 如果秦琢认为他需要一个字,那么周负便会欣然接受苏颦的好意。 他的话让东方介很是惊讶:“为何这事都要昆玉同意?” 周负想了想:“我乐意。” 苏颦也跟着劝道:“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怎么能让别人为你做决定呢?” 周负歪了歪头,透露出些许茫然,觉得苏颦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可阿琢也不是‘别人’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们高兴就好。”苏颦努力想解释,搜肠刮肚后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字句,只好叹了口气,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周负见她面色为难,就好心换了一个说法:“其实,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啊,我选择让阿琢来替我决定。” 苏颦听后,不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缩回了东方介身边,悄悄和上司兼闺中密友咬起耳朵来。 “公主,我好像知道秦家为什么不给昆玉说亲了……” 东方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也懂了。” 她们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另一边,秦琢已经掐了个避水诀,跟着涂山越来到了龟山之底。 在河床的深处,一个全身覆盖着白绒般长毛的生物趴伏着,它的下半身深陷在龟山沉重的压迫下,与山峰紧紧相连,仿佛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无支祁形似猿猴,皮肤呈现出深青色,奇异的相貌却散发出一种混杂着粗犷和野性的魅力。 祂是睁着眼的,双瞳仿佛燃烧的金色火苗,在昏暗的环境里熠熠生辉。 涂山越远远地看到无支祁,就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她双手轻轻掐动指诀,一抹黑色的光芒瞬间从她的袖管中腾空而起,宛如一条游龙,在水中盘旋一周后,稳稳地悬浮了在两人面前,逐渐凝形为一尊漆黑的大鼎。 这尊鼎高约半人,外形古朴而庄严,轮廓线条粗糙而厚重,仿佛是岁月沉淀下的痕迹。 鼎的表面布满了神秘的纹路,闪烁着微弱的淡金光芒,如同夜空中的萤火,给人神圣而庄严的感觉。 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秦琢看着九州鼎,仿佛看到了一个面容坚毅的男子伫立于高台上,登基成为夏朝的第一位天子。 那就是大禹,治理洪水、划定九州的大禹。 涂山越祭起九州鼎,面色凝重,随着她手指的划动,九州鼎仿佛听从了召唤,再次化为一束流光,向着无支祁所在的方向疾射而去。 第153章 水面下的山体上伸出锁链,如蛇般盘旋,紧紧缠绕着无支祁庞大的身躯。 九州鼎逐渐接近,铜链上突然亮起了一道道符文,这些符文如同星辰一般闪烁,整座山体也轻微地颤抖起来。 就在黑鼎即将压到山体上时,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九州鼎与龟山之间,稳稳地挡住了九州鼎的威势。 “什么人!”涂山越凌厉的眉眼一沉,下巴上的伤疤也暗含杀气。 只见那人轻轻一挥手,九州鼎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倒飞而回,落入了涂山越的手中。 这名不速之客是一个黑袍老者,满头白发在水中飘荡,背负长剑,仙风道骨。 秦琢的目光与老者相遇,不禁惊喜地叫出声来。 “师尊!” 第121章 突然出现在龟山之底,并挡下九州鼎的老者,赫然是秦琢的师尊,当世最强的人族修士——移天君秦移! 传闻他已突破到了传说中的炼虚合道之境,背后的长剑已然十余年不曾出鞘,因为如今的修仙界,没有人值得他出剑。 涂山越闻言一惊,赶紧细细打量那位老者的面容。 虽是华发苍颜,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只一眼就仿佛看见了风雷大作、浊浪排空的天威气象,然而转瞬之间,那股气象却已风平浪静,消散于无形。 秦老家主就像是从神话中走出的人物,气息深沉宛如渊薮,连涂山越这等超脱俗流的高手也难以看透。 “师尊!” 秦琢手中法诀飞速变换,一股无形之力拨开河水,为秦老家主开辟出一条通向他所在的道路。 老家主的长眉垂在脸庞两侧,笑眯眯的模样好似老寿星,他看着秦琢,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就瞬间跨过了数百丈的距离,来到两人面前。 “举重若轻、神光内蕴。”秦老家主的目光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祥,他用手指轻轻捋着胡子,欣慰地微微点头,“多年不见,阿琢竟已达到这种境界了。” 秦琢满脸孺慕之色,眼中闪过一抹自豪的光彩:“近来我确实得了一些机遇,但更重要的还是师尊十几年来为我打下的坚实根基,使我得以厚积薄发,修为的提升也就水到渠成了。” 秦老家主看着难得露出幼稚神情的小弟子,笑得愈发开怀,脸颊又红润了几分。 “不过,师尊为何要阻止我们呢?”秦琢指了指无支祁,疑惑地询问道,“这位是涂山的代族长涂山越,我和越大人准备用九州鼎重新封印无支祁,师尊因何出现在此?又为何要将九州鼎拦下呢?” 老家主微微一笑:“我正是为无支祁而来。” 迎着两人更加茫然的目光,秦老家主道:“禹王的封印在不断瓦解,无支祁其实已经苏醒了,只不过他正在全力冲击封印,因此不能动弹也不能发声。”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秦琢不禁问道。 秦老家主轻叹了一口气,面色闪过一丝忧虑:“并不是。无支祁不动不言,只是他想这么做而已,一旦封印出现异样,他就会立刻做出反应——也许是挣扎,也许是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一切。” 涂山越曲起手指,抵住下颌,下巴上的伤疤在水波光影下若隐若现:“移天君的意思,我大概听明白了,也就是说,我们使用九州鼎封印无支祁,必定会引起祂的激烈反抗,对吗?” “正是。”秦老家主肃容颔首。 ……怪了。 秦琢忍不住转头问涂山越:“越大人,我师尊尚且能预见到这点,女娇大人总不会想不到吧?” “但女娇大人确实没有跟我提到过这个可能。”涂山越的回答迅速而简洁。 秦琢又将视线转向了秦老家主:“所以依师尊所见……” 这位老家主神情坚定,语气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封印淮河水神,还九州一片朗朗乾坤,我辈义不容辞。” 秦琢双掌一合:“你是说,由你来操纵九州鼎,是吗?” 老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秦琢脸色一变,先前的欢喜尽数消失,面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翻涌着躁动的波澜。 “你想得美!” 一道极细的银光一闪而逝,眨眼之间,曳影剑已经出鞘,裹挟着凛冽的寒光,横在了老者的肩头。 秦琢的眼中杀意沸腾,语气警惕:“你不是我的师尊,你到底是谁!” 老者的身形一滞,目光紧紧地锁定着秦琢,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哀戚。 “不说话?” 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秦琢冷冷一笑。 “不说就死!” 旋剑平斩,他的动作快到极致,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黑暗,剑气激荡,水流倒卷,直取老者项上人头。 就连涂山越这等踏入炼神还虚境已久的强者,都不敢夸口说在这种距离之下,自己能接住这凌厉的一剑。 可惜,秦琢的剑很快,老者的速度更快。 就像老者来时那样,他的身影虚幻了一瞬,便消失在了原地,曳影剑斩落,却只劈碎了一个幻象。 那幻象在剑光中破碎,化作无数光点,簌簌飘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见此状,秦琢冷峻的面庞上没有半点惊讶之情,剑身顺势划过半个圈,动作流畅自然,力量再次在剑尖凝聚。 他的另一只手施展出水云劲,以柔力将涂山越推向了无支祁所在的方向,而他的剑则向后侧劈,仿佛背后生了双目一般,洞察了战场上的一切。 剑光如虹似龙,映照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的老者。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在幻象破碎的那一刹那,秦琢就已判断出了这个冒充他师尊的人会出现在哪里。 结果看起来是那个冒牌货自己撞到了秦琢的曳影剑上,实际上却是秦琢精准计算后的反击。 那冒牌货才堪堪抬起手臂,让这一势如破竹的一剑砍在了实处,那条手臂似乎并非血肉之躯,被神剑劈中也只是微微颤了颤。 “是水?”老者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话。 秦琢唇角一勾:“不。” 随后,他迅速撤身,抽剑,再次劈出! “是风。” 让秦琢判断出冒牌货的行动轨迹的,不是淮河的水,而是无孔不入的风。老者的动作已经细微到极点,但秦琢对风的感知力早已凌驾于多数人族修士之上。 电光石火间,两人你来我往地拆了数十招,灵力的震颤如同海浪一般翻涌。 随着每一招的碰撞和交锋,水波将灵力的波动向四周扩散,龟山上错综复杂的铜链都被这股绵延不绝的力量激得晃动起来。 “越大人!” 秦琢脚步灵巧而扎实,在不算宽敞的区域内辗转腾挪,他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不要分心!其他交给我!”涂山越高声喝道。 不消秦琢提醒,涂山越也知道,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操纵九州鼎,重新封印淮河水神。 那冒充移天君的家伙一看就是冲着九州鼎来的,只要秦琢能支撑到九州鼎完全融入龟山封印,那人自会退走。 涂山越衣袍一挥,化作巨大的白狐本相,九条长尾宛如云烟缭绕,将将九州鼎稳稳地托举在半空中,恍若一颗白昼流星,直坠龟山之底。 等到涂山越消失在了山的另一端,秦琢才暂缓手中的攻势,与那老者拉开距离,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他。 “我本以为,你是那个指定有点毛病的混沌。”此时的秦琢说起话来夹枪带棒,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场上的沉默,“但仔细想想,你好像比混沌要正常一点。” “对吧,梼杌?”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那冒牌货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你说的对,我可比混沌正常多了。” 言罢,他周身涌出一股浓淡不一的黑气,像是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从他的皮肤上剥离,落到水中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所有黑气褪去后,原地出现了一个白衣白面的青年,仍是上次见面时那身短衣窄袖的打扮。 若有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面色更加惨白,也更加不像活人了。 秦琢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见他没有拿那条威力无穷的鞭子,便知梼杌也无意与自己争斗。 若是换作混沌,或者是还不算太坏的饕餮出现在这里,秦琢肯定想也不想就是一剑,但偏偏是这个梼杌…… 梼杌是对付无限主神的中坚力量之一,只不过手段颇为激进,属于可以交流的那一类。 秦琢道:“你为九州鼎而来?” 梼杌态度坦荡,敢作敢当:“是,不只是九州鼎,连你,我也要带走。” “你带不走。”秦琢完全不怵他,言简意赅,“我人多。” 岸上不但有大乾军队,有仙门百家,还有不周君和河伯冯夷,别说梼杌本就是重伤之躯,就算是巅峰时期的四凶,也未必能够从这样的天罗地网中全身而退。 第154章 梼杌龇了龇尖牙,似乎不太服气:“你别忘了,我有伏羲琴。”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你都有伏羲琴了,还惦记着九州鼎做什么?”秦琢的黑眸深处闪过一道异样的神采。 梼杌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你!” 他脸色微微一变,没料到自己居然几句话就露出了马脚。 秦琢没有让他说下去,立即加快了语速道:“九州鼎的能力对你而言并非必要,鉴于你之前为了伏羲琴能和天魔合作的行为,我猜,你又和什么人达成合作了?” 他仔细端详着梼杌阴晴不定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再结合你的伪装……你和混沌合作了?这种几乎没有破绽的幻术显然是混沌的手笔。” 梼杌的面色变得更加复杂,他冷冷地看着秦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但他的沉默,就足以说明一切。 “混沌想要九州鼎?”秦琢微微眯起双眼,掩去了眼底的深思熟虑,“你不可能傻到替他冲锋陷阵,所以你们是一起来的?” 秦琢不担心岸上的情况,有周负坐镇,起码可保秦家无虞。 他担心的是混沌潜伏在龟山,趁涂山越带着九州鼎接近,然后……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混沌若是趁机发动攻击,涂山越和九州鼎都将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心里猛地一跳,秦琢急忙转身,御剑向涂山越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站住!”梼杌口中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你这是去送死!” 秦琢将御剑之术催动到极致,任由曳影剑中蕴蓄千年的煞气爆发:“闭嘴,否则我就连你一起打!” 虽然他真实的修为只有炼气化神中期,但在曳影剑、刑天盾、不周山图腾的加持下,未必不能和重伤的梼杌碰上一碰。 被秦琢斥责后,梼杌居然真的没有追上去。 看着那一道剑气冲破波涛,倏然间远去,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谁说我的合作对象只能有一个来着……” 在秦琢靠近无支祁时,淮河水神那双硕大的金色兽瞳立刻便朝他的方向望来,直勾勾地锁定了他的身影。 “你是……姒文命身边的那个小家伙。”祂突然开口,声若雷鸣。 秦琢面色凝重,极力保持镇定:“淮河水神。” 无支祁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哼,前不久不是还自称是本座的使者吗?见到本座真身,怎么就怕成这样了?” “形势所逼,迫不得已,若有冒犯之处,我在此向水君道歉。”秦琢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准备重新封印无支祁时祂没有动静,秦琢和梼杌打得昏天黑地时祂也没有动静,怎么现在忽然就醒了呢? 而且……不是说无支祁疯了吗? 现在这副模样,可比半疯的混沌都要清醒不少。 “嘁。”看出了他的想法,无支祁冷哼一声,满眼不屑,“这个封印本质上是压制无限主神的影响,封印越强,本座就越是清醒。” 秦琢看着山体上逐渐成型的黑鼎纹路,心知涂山越已经成功一半了。 “喂,姒文命家的小子,你且过来,本座有些话要同你说。” 第122章 “我?” 秦琢闻言,心中虽然警惕,但也没有拒绝。 他缓缓靠近,尽量保持平静,以免激怒这位阴晴不定的水神。 无支祁冷哼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听好。” 祂看了看秦琢的面色,接着说:“在封印削弱的时候,本座会做出许多不太理智的事,比如,为了摆脱封印,与天魔进行了交易。” 说到这里,无支祁脸皮抽动,似乎是自嘲又无奈地笑了笑。 “你真的这么做了?”秦琢忍不住道,“原来是那个天魔破坏了禹王的封印吗?此人眼下身在何处?” 得知了天魔诞生的真相后,秦琢对他们的感情顿时复杂了起来,其中还掺杂着几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堕入深渊的无力感。 他对天魔们的行为深感愤怒,但有了荀驹的先例,他又不能不同情这些同胞的遭遇。 “天魔的手段向来诡谲,竟连姒文命的封印都能削弱。”无支祁缓缓说道,“好在那涂山的小狐狸用九州鼎加固了封印,本座才得以重新获得了清醒。至于那只天魔身在何方……本座不知道,不过以肉体凡胎承接本座的力量,怕也时日无多了。” “哎……” 祂闭上了双眼,金光熠熠的瞳孔被眼皮遮盖,仿佛连河底都霎时间昏暗了下来。 “你好像很累。”秦琢看着祂。 “累,当然累啊……”无支祁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语气平淡,“对‘无支祁’来说,清醒只是一种永恒的痛苦。然而对‘淮河水君’来说,保持清醒却是祂唯一能为淮河做的事情了。” “在没有结束的监禁中,本座放眼过去,竟就只见卑微的淡光,映照遍地枯骨,而本座却只能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间,听着漫漫时光涓滴流逝。” “这样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本座,淮河水君是被此世遗忘的存在。” “这片一色的水天,从不知何时起,竟蓝得令本座生厌了。” 无支祁是寿数无尽的神灵,祂一旦离开禹王的封印,就会失去神志、陷入疯狂,但是祂被镇压在龟山之下时,反而得到了完全的清醒。 光是想想就令人胆颤,那必定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清醒地承受着那看没有尽头的孤独与折磨。 沉睡,只不过是祂用来消磨光阴的手段罢了。 祂在梦里鲜活着,将漫长的过往裁剪成了一段又一段的幻梦,与昔日的故友与仇敌重逢了千场万场,就像自己还没有被无限主神污染时那样。 否则被困在狭缝之中四千余年,就算是个正常神灵,也早该疯掉了。 但是,无支祁没有。 祂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也拥有非比寻常的意志。 再怎么桀骜不驯、喜怒无常,无支祁也依然是山海界的淮河水神,而不是无限主神的傀儡。 秦琢又道:“那河伯……” “淮河中的万千水族皆是本座的子民,若本座破封而出,淮河必定首当其冲。”无支祁半合的眼睑下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金辉,恍若破晓时天际的第一道霞光。 “本座绝不会如此行径,若是冯夷足以担负起淮河的兴衰,本座这身力量,让祂尽数拿去又何妨?” “……水君大义。”秦琢沉默半晌,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哼,本座可不是为了你们人族,只是为了这方天地而已。”无支祁傲然地嗤笑一声,不屑地移开了视线,“若不是本座一直拖延,禹王的封印早已灰飞烟灭,人族的衰弱可见一斑。” 秦琢明白,无支祁的话虽然尖锐,却也不无道理。 以他的所见所闻,这个时代人族修士所拥有的力量,的确已经无法与古代神话中的英雄相比。 如今的各类功法比上古时期精妙了许多,人族也不缺乏资质、心性皆为上佳的修士,他们在修行中不断探索,不断突破,使得法术的威力与技巧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或许是由于山海界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灵力不够浓郁,人族修士得不到天地的助力,故而拖慢了修行。 尽管如此,修士们也从未放弃过追求更高境界的机会。 存在于传说中的炼虚合道境,就是众人的一个展望。 经过短暂的沉吟,秦琢终于缓缓开口:“可是上古的神话都已远去,所以在灾难降临时,必须要有、也一定会有人挺身而出,去成为新的传说。” 因为他们一直是这样走过来的,华夏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人族,是蝼蚁之身,是微末之躯,是萤火之光,是蚍蜉之寿,却能移山填海,改天换日。 “那就去证明给本座看,小子。”无支祁毫不客气,“别让本座后悔今日的决定。” 秦琢心头震颤,整顿衣冠,肃容向无支祁俯身拜下:“定不辜负水君的期望!” 这一拜,既是致敬,也是承诺。 山体上的黑鼎纹样终于成型,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黑鼎图腾顿时焕发出了夺目的金色光彩,如同晨曦般温暖。 秦琢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重新烙上的封印。 无支祁在这股能够驱散所有的寒冷和死寂的温暖光芒中,缓缓地闭上了祂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 “你记得……转告……冯夷,淮河日后就……交给祂了……” 光芒渐渐收敛,祂的嗓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慢,直到彻底归于沉寂。 在无支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整个淮河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感召,河水停止了激荡的奔流,风声息去了狂野的呼啸,一切都被静默笼罩。 仿佛是一场无声的凭吊。 秦琢心知,无支祁这一睡,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醒过来了。 第155章 祂的生存失去了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最后的一场死亡。 ……这样也好。 秦琢安慰自己,能避开世俗的纷争,怀着山海界终将迎来胜利的信念睡去,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看到涂山越从山体后头绕出来,神情略带疲惫,好在没有受伤。 两人都发现了对方,正欲汇合,突然同时止住了动作,双双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向顶上遥远的水面望去。 此刻,连水面都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和山峦的轮廓,仿佛和那山体下沉眠的神祇一同堕入了无边的梦境。 然而在这宁静的表面下,秦琢却清晰地感知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 他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冰冷而刺骨的感觉,针扎一般怨毒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着,似在寻找机会发动致命一击。 涂山越双目一瞪,厉声道:“什么人!” 她迅速做好战斗准备,全身肌肉紧绷如弦,目光锐利如电,四下扫视,试图寻找那股恶意的源头。 秦琢已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也知道该怎么把祂逼出来。 他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嘴角流露一丝轻蔑的冷笑,微微抬起下巴,展现出一种从容而又傲慢的神态。 “看来堂堂四凶之一,也不过如此,连被封印的无支祁都害怕。”轻飘飘的话语带着不屑从秦琢开合的唇间吐出,“想来当年被禹王驱逐时,一定吓得肝胆俱裂吧,你说是不是啊?混沌……” “闭嘴!闭嘴!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便有一股翻涌的黑雾自天际而来,撞入水中时犹如一团浓墨,墨中还带着点点不详的猩红,像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睛。 秦琢的话语如同利刃,直刺混沌的心脏。 黑雾之中似乎蕴含着无尽恶意,每一次波动都让人心生畏意。 “混沌?该死,原来移天君是祂伪装的!这凶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涂山越的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她知道凶神绝非易与之辈,而这一次的对手还是四凶中最难缠最疯狂的混沌。 女娇大人告诉过她,混沌此神,做事无章法、做人无底线,若是不幸遇上,最好暂避锋芒。 但是现在…… 不能退! 绝对不能退! 身后是无支祁的封印,岸上是盟友和同僚,身边还有女娇大人极为重视的秦琢。 自己作为涂山部族的最强战力之一,必须保护好他们! 她的手指轻轻搭上了腰间的剑柄,全身的肌肉如同金石般紧绷,九条长尾在身后云烟般铺展开来,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到来的攻击。 就在此刻,那股黑雾骤然凝聚,幻化为一尊庞大的黑色魔影,双目犹如燃烧的血红灯笼,绽放出诡异的光华。 “骗子!禺强是骗子!”混沌的精神显然不慎清明,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嘴里也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几句颠三倒四的话。 显然,与上次和秦琢一起去北海时相比,祂的意识愈发混乱了。 祂癫狂地咆哮着,声音如同雷霆在近旁炸响,震得两人耳朵发疼。 禺强?这和北方海神有什么关系? 秦琢紧紧握住曳影剑,听到混沌的怒吼声,心里不由地涌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涂山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一时间没想起来禺强是谁,但大敌当前,也容不得她分心。 九条尾巴交织游走,每一根绒毛都随着水流摇曳,感知着周围的细微变化。 涂山越的举动似乎引起了魔影的注意,混沌突然看向她,眼中的血红光芒变得更加明亮刺目,仿佛有淡淡的血色在水面上扩散开来。 “九州鼎!你是什么人,你身上有九州鼎的气息!” “禹王!不,姒文命已经死了……永坠阴曹!” “九尾……涂山!你、你是涂山女娇!” “都去死啊啊啊啊——你们该死!都该死!” 混沌发出一声沙石般粗粝的尖啸,随后化作了一道黑色流焰,竟是无视了秦琢,径直向涂山越扑去。 燃起的黑焰沸腾了河水,水面下竟出现雾气笼罩的奇景,但在场三人对环境的感知并不完全依赖于目力,因此无法阻挡任何人的行动。 涂山越毫无惧色,昂首挺剑,剑锋划破河水,激起无数银白的泡沫。 流焰射至门面,涂山越的剑也已斩到,一剑将其裁成两截! 然而,那道黑色流焰分裂为两道后,竟分别朝涂山越和秦琢卷去。 犹如两条暗色的毒蛇,露出了淬毒的獠牙,要将面前的一切啃噬干净。 涂山越反应神速,身体轻盈一转,灵活地躲过黑色流焰的攻击,同时向秦琢的方向纵身一跃,挥剑劈向另一道流焰。 然而,那流焰却在她的剑光触及之际再次分裂,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如同蔓延的藤蔓一般缠向了涂山越! 不好! 涂山越见状心头一紧,强大的战斗本能让她缩身后撤,九条尾巴融化成浓云,包裹住她的全身。 而此时,流焰也已近在迟尺了! 希望不要把尾巴全部都烧秃……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一闪而逝。 就在流焰即将击中她时,那些流焰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一拽,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 流焰划过一道弧线,重新汇聚成一团,在水底熊熊燃烧着。 涂山越顿时松了口气,向秦琢微微点头道:“多谢。” 千钧一发的瞬间,正是秦琢以风为绳,阻拦了混沌化身的流火。 秦琢面色肃穆,右手持剑,左手掐诀竖在胸前:“混沌的实力不可小觑,请越大人务必小心。” 被秦琢一拦,黑色的流焰便如潮水一般退去,化为混沌本相。 勉强还能看出是个人形,身形不断变幻,高矮胖瘦、挺拔伛偻竟能在同一具身躯上展现,脸部的五官也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眸始终如故,泛着怨毒的光彩。 血红的雷电在他脚下炸开,如蛛网一般蔓延开去,又在涂山越和秦琢身前止步。 秦琢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左手,改为在虚空中拨弄了一下。 动作看似轻松,却容不得丝毫偏差。 顿时便有清风自天外而来,拂去了心头尘埃,硬生生在水面下撑起了一个干燥的风场。 无形的风、无形的气,像是这个世界的呼吸和起伏,护持着他,将一切推开。 秦琢立于风场中央,背后浮现出了火狮的虚影,身躯庞大,肌肉分明,赤金的鬃毛迎风飘扬,端的是威风凛凛。 火狮的双眼是两团星辰似的火苗,嵌在眼眶中熠熠生辉。 在火焰雄狮出现的那一刹那,混沌立即不再执着于杀死“涂山女娇”,而是死死地瞪着秦琢,眸中充斥着狂气。 混沌的呼吸伴随着炽热的气流,身体也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祂感觉到了火神的气息,一瞬间,不曾平息的怨恨灼烧着祂不知道还有没有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化作鲜血从喉咙里呕出。 “祝融!祝融!” 混沌早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仅凭那一线熟悉的气息,胡乱呼唤着旧日的名字,心中充满怨恨与不甘。 黑焰在祂周围翻滚,形成了一道道狂暴的烈焰龙卷。 面对祂的咆哮,秦琢面不改色,背后火狮虚影的光芒愈发耀眼,跺着爪子,发出阵阵低吼,与混沌遥遥相对。 涂山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这真的是炼气化神境能有的战力吗? 面对“火神祝融”的威胁,混沌不敢大意,在原地踟蹰良久,用仅存的理智思考着自己该是战是逃。 祂的心里兀的生起一股莫大的危机感,甚至让祂获得了短暂的清醒。 这是……这是…… 一缕薄雾般的阳光穿透了水面,轻纱一般幽幽落在混沌身上,随后破碎成斑驳的光影,迷离而梦幻。 秦琢也不禁错愕,只不过没有表现在脸上。 光? 这么深的水底为什么会有光? 这缕阳光似乎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抚着混沌那满是狂暴气息的身躯,像透过水面那样透过祂的外表,触及了混沌充斥着痛苦与挣扎的魂灵。 阳光似乎仅仅是阳光,带着应有的温热,而远处战意盎然的涂山越只是看着,都感觉心平气和了不少。 然而,混沌并未因此平静下来。 阳光的温柔反而激起了他内心的反抗,他的周身火焰燃烧得更加剧烈,脚下雷电不断发出爆炸声,黑雾汹涌,仿佛要将一切光明与温暖吞噬殆尽。 似乎察觉了混沌的抗拒之意,那一线光芒霎时间强盛起来,如同一杆金色长枪,贯穿了混沌的胸膛! 仿佛是烈日坠入淮河,整个河底亮如白昼。 “呃啊啊啊啊——” 混沌双手胡乱地抓挠着面孔,发出凄厉的惨叫,令人心生寒意。 第156章 “是你……竟然是你!” 祂的身体扭曲变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失控的黑雾向外逸散,却让祂的神志获得了短暂的清明。 逃! 这是混沌此刻唯一的念头,惊恐万分间顾不得其他,立刻化作黑影向上方逃去。 见混沌远遁,秦琢悬着心略微放下。 可是……那道光是怎么回事?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无需现身便能逼退混沌? 正想和涂山越说话,商量下一步的计划,他忽然感觉脚踝被拽了一把,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沉! “昆玉阁下!” 迎着涂山越惊恐的目光,秦琢又感觉被什么人推了一下,水流顿时溢满口鼻。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23章 “昆玉阁下!” 察觉秦琢明显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一倒,涂山越下意识地冲过去拉他。 可她才刚迈出脚步,就眼睁睁地看着秦琢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之色,身形消失在了原地。 “什么!怎么会……” 与此同时,火狮溃散成点点星芒,秦琢构筑的风场也顷刻崩塌,河水倒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涂山越连忙掐诀稳住了自身,以免被水流冲走。 等周围复归平静,四下只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涂山越释放神识扫过淮河之底,除了无支祁周围一小块区域感知不明晰之外,她连一块石子一根水草都仔仔细细搜查了个遍,都没有发现秦琢的痕迹。 “这……这怎么可能?” 涂山越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眸中满是茫然无措。 莫非混沌先前的逃遁只是虚晃一枪,其实是为了掳走昆玉大人? 还有……那道奇异的光…… 她不知道混沌往哪里去了,就算知道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她单打独斗也是毫无胜算。 不行,此事必须尽快告知其他人! 思及此,涂山越将长尾一摆,飞快地向岸边游去。 而此时的周负也感知到了秦琢气息的消忽然失。 但他只是独自蹲在河边,用手缓缓地搅动了一下水面,将本就不够清澈的水搅得更浑浊了。 周负若有所思:“原来是这个时候啊……” 他的眸光愈发深邃,仿佛能够透过河水,看到那些封存已久的记忆。 而被他触碰的河面中也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面容模糊,但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成熟的风韵。 “不周君。”那女子对周负颔首致意,态度很是客气。 周负垂下眼睛看她,立即认出了来者的身份:“羲和神。”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周负皱了一下眉头。 秦琢的气息忽然消失时,他没有特别惊慌,因为连接两人的不周山图腾还完好无损,他能感知到秦琢并无大碍。 但大荒的太阳神羲和出现在这里,他就有些不能理解了。 “是梼杌请我来的,他说混沌最近又开始发疯了,希望大荒能来解决一下。”羲和主动坦白道,“我来得巧,恰好看到承寰使跌入噎鸣河了。” 周负没有在意梼杌的目的,全部的心神都在秦琢的状况上。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此地并非西极,阿琢……昆玉怎么会接触到噎鸣河?” 羲和看上去也有些困惑:“我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此举不是承寰使自愿的行为。” 祂看了看周负的表情,遗憾地没能从这张绷紧的面容中读到任何思绪,于是便继续道。 “承寰使身上应该有不周君留下的印记吧?” 周负微微颔首。 羲和道:“那不周君大可放心,不周山的力量能够跨越时空,时刻感知承寰使的身体情况……昆玉命中注定要去上古时代走上一遭,你无需太过忧虑。” 说到后头,这位女神也不再打官腔了,一声“昆玉”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周负摇摇头:“阿琢他……他从不信什么‘命中注定’。” 羲和却说:“但你信。” 周负抿了抿嘴唇,表情黯淡:“嗯,我信。” 羲和看着他的眼神略带母性的爱怜,温声道:“现在昆玉的时间和我们不同步,说不定他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也可能几年之后才回来,不是吗?”周负垂着眼睛,整个人仿佛失去了色彩。 羲和挑了挑眉:“那你会等他吗?” 周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 “昆玉在数千年前为那时的生灵拼尽全力,你不是更应守护好当今时代中他所重视的一切吗?”羲和的眸中闪过一丝悲伤,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愁,让听者也不禁为她的痛苦而心痛。 周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也想起了道听途说的一些传闻。 在那场时间错乱的灾难里,羲和失去了她疼爱的女儿——也就是世人口中的月亮女神姮娥。 民间常有祭月之礼,可是真正的月神早就不在了。 而她的儿子金乌也遭受了重创,至今还没有完全恢复。 周负低声道:“对不起。” “都过去了。”羲和叹息道,水中的倒影伸出手,隔空抚了抚周负的脸,“说实话,目睹昆玉进入噎鸣河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有一丝窃喜的。” 不周君性子直,理解不了太多的弯弯绕绕,于是周负给了她一个茫然的眼神,圆润的双眼显得纯良又无辜。 羲和笑了笑,唇边漾开两道弧度优美的皱纹,这让她看起来愈发慈爱温柔。 对于这位不周君,羲和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是拿他当自家孩子看待的,对自己的儿女们有几分疼爱,对不周君就有几分怜惜。 “因为昆玉还能见到姮娥,我知道的,姮娥一直活在过去的某一段时光里,而不止是我的记忆中——只是我无法与她相见而已。” “山海界的时间是一条河流,我们在下游,姮娥在上游,不能因为我们已然身处下游,就否定了上游的存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随后,她看着周负,忽的展颜一笑。 “哎呀呀,你瞧我,差点忘了,你和昆玉一样,都不受噎鸣河的影响……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了,不周君,对于凶神混沌,你认为该如何处理?” 羲和的嗓音温柔低沉,但毕竟是帝俊大神的妻子、大荒的话事人之一,严肃时也有一番慑人心魂的气魄。 周负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询问道:“帝俊大神有何高见?” “祂肯定是要对混沌赶尽杀绝的,若不是混沌那厮伪装的技艺高超,一向逃窜得快,帝俊又日理万机,难以亲自出手,否则哪儿能让混沌活到现在?”羲和冷笑,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扶正盘起的黑发上的金簪,动作优雅,姿态雍容。 周负道:“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我需要确认淮河水神的封印是否稳固,协助河伯完成权柄的交接,调查那名天魔的动向……” 羲和没有隐瞒,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也很难瞒过坐巡山海界千年的不周君:“还要和涂山族长谈一谈,灾难将近,单凭某一方的力量,很难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 周负刚想说什么,忽然心口猛地一滞,感知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出现在西南方向,如同彗星经天一般刹那闪过,充满不可预测的波动,令人心悸。 距离很远,几乎逼近了周负感知力的极限,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不容忽视。 周负的眉头紧锁,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这股气息既不像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力量,也不像是来自任何已知的存在。 未知之力……无限主神! 不对,帝台上的定秦剑没有异动,除了天魔之外,无限主神的走狗不可能绕过世界屏障直接侵入山海界。 羲和察觉到了周负的异样,水面的幻影顿时清晰了起来,仿佛要化作真人,从这片幻象中踏步而出。 她转过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西南方向。 羲和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显然她也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不同寻常。 “去看看。”周负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他言简意赅地说罢就要起身,面色无比冷峻。 羲和立即呵止道:“不可,你切勿轻举妄动!” 周负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她。 羲和沉着道:“眼下还不是你这位不周君行动的时机,不如由我前去一探究竟。” “……万事小心。”周负没有过多的犹豫,很快就点了点头。 羲和颔首致意,水中的幻影随之飘然而去,只有微动的涟漪在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 虚无。 尽是虚无。 这是……一片大海吗? 海平面吞没了朝阳,继而吞没了圆月。 第157章 格翁里苏醒时,一睁眼竟什么都看不见,还以为自己瞎了。 目眩良久,才模模糊糊地看到身侧有什么东西在泛着淡淡的荧光。 哦,原来不是她瞎了,而是这鬼地方太黑了。 所以,这是哪里? 她只记得那日,天塌地陷,日隐月晦,阴阳失序,山川倒挂。天空中再也看不见云朵和星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的巨大眼珠。 “快逃!格翁里,快逃啊!” 她看到阿爹的身体被破土而出的荆棘刺穿,听到阿妈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喊。 她的寨子顷刻间化作燃烧的飞灰,人们哀嚎着被怪物拖入了黑暗。 逃? 逃到哪里去? 西疆、中原……这个世界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她不知道,她只能盲目地一路狂奔。 不回头,不止步,不去想身后是怎样的人间炼狱,也不去想前面会有多少恐怖的怪物。 忽有一支羽箭破空射来,从她的脸颊擦过,将她身后近在迟尺的人形黑雾死死钉在了地上。 格翁里看过去,是一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少年,穿着黑色的中原华袍,手持长弓,此刻已拉弓引弦对准了另一只怪物。 少年前胸的衣襟上,绣着一只展翅的玄鸟。 是中原修士! 有救了! 格翁里还没来得及欣喜,就注意到那少年也面色苍白,恐惧万分,眼眶中竟蓄满了泪水,拉弓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姑娘快走!我、我来对付它们,你……你快走!” 黑衣少年强撑着向格翁里大声喊道,同时射出了第二箭——却射歪了。 见状,格翁里的心落了下去,她知道少年的身边也并不安全,于是只能继续仓皇逃窜。 她一路跌跌撞撞,几度迷失方向。 “走!跟着星星的方向走!”一只血红的九尾狐狸从她头顶上越过,扑倒了身后蜂拥而至的怪物,然后嘱咐格翁里。 格翁里发现这其实是一只白狐,红色的是九尾狐染上的鲜血。 ……星星的方向? 格翁里鼓起勇气抬头看天,她看到天上的大眼珠边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太阳。 较大的太阳中似乎有一名女子的倩影,小太阳像是一只金色的乌鸦,围绕着另一轮太阳上下翻飞。 两轮太阳好像是在和那对古怪的眼珠对峙,而天空中也重新浮现出了万千群星。 那些星星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河流,流淌向世界的边缘。 可即使是星辰,也在逐渐消亡。 她追着汩汩星河向远处狂奔,世界在她身后崩塌。 烈日在熄灭,群星在消失,虚无咬向了格翁里的后脚跟。 庞大的应龙盘踞在山顶,双目紧闭,早已死去多时,只有舒展的双翼依然遮天蔽日。 白毛青面的猿猴睁大双眼,怒视苍天,却连嘶吼的力气都没有。 人族修士和敌人的尸身堆在一起,到处都是被烈焰吞噬的尸山血海与断壁残垣。 格翁里看到有人还笔直站立着,大半的身子化作坚固的金色琉璃,手里的剑牢牢拄在地上,挡下了不知多少怪物。 可当她靠近时,才发现这人已经没了生机。 她看到一个青年满身血污,从尸骸中艰难地爬出来,踉跄站起,环顾四周。 鲜血滴落,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花。 格翁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青年身上浓厚得宛如实质的悲痛与疯狂。 下一刻,青年持着断剑昂首怒吼,身化游龙,向天穹冲去! 第124章 格翁里惊恐地尖叫一声,她的声音在崩塌的星辰和混乱的天地间回荡,最终随着最后一丝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那片无尽的虚无中苏醒过来。 四周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格翁里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 她试图挣扎着站起身,但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重力压制,无法动弹分毫。 她伸手摸索,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依靠的东西,但四周却是异常光滑,没有任何可以让格翁里抓住借力的物体。 她的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就像是黑暗中的阴影,不断地膨胀,吞噬着她的理智和希望。 在这一刻,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醒了?”一个疲惫而苍老的声音从她近处传来。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将格翁里抱出了溺死的深渊。 于是,她终于坐了起来。 果然是一片虚无的海,而她身下的正是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木板。 形状古怪的木板散发着荧光,在波浪中孤独地起起伏伏,不知去往何方。 说话的人是一个坐在船头的老者。 “我是格翁里,你、您是……”格翁里生涩地说着中原官话。 “我姓秦,单名一个‘移’字。”老者回答她。 “秦……移……”格翁里尝试着念了一下这个半生不熟的名字,随后昏昏沉沉的头脑猛然清晰起来,“秦移!您是移天君秦移!”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您老人家怎么会在这里?”格翁里忍不住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但她尽力保持镇定。 秦移叹了一口气,挺拔的脊背顿时伛偻下去,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 “这个世界已经毁灭了,格翁里。”秦移的面色仿佛冻住了,“我们是最后的两个幸存者。” 一瞬间,格翁里的脑海陷入了空白。 她听清了秦移的每一句话,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具体内容。 “……我?”格翁里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她知道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她无法接受自己成为硕果仅存的生还者。 她的家人呢?她的朋友呢?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温暖的回忆,都消失在了灾难的洪流中吗? 格翁里看着秦移,秦移看着虚无的水面。 “那……这又是哪里?”格翁里还是不敢相信秦移所说的一切。 秦移此时也蓬头垢面,衣衫破烂,露出或焦黑、或猩红的皮肉,这些伤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强大了一辈子的移天君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他告诉格翁里:“这里是虚空,而我们身下的‘小船’是山海玉书的一部分,凭着这些玉书,我们才能在虚空中存活。” 格翁里似懂非懂。 对于她来说,眼前的一切太过虚幻,以至于连悲伤的情绪都显得模糊不清,不知该如何去体会。 于是她选择了沉默,让魂灵在这片混沌中寻找一丝安宁。 秦移却开口继续说道:“阿琢将无限主神拖入了虚空,与祂一同消失了。” “阿琢是……”格翁里下意识地反问。 “我的徒弟,我最小的徒弟。”秦移目光沧桑,“还有阿瑞、遥之,秦家众弟子……他们都为这个世界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我为他们骄傲。” “还有山海界无数的勇士,他们用自己的性命填出了一条弑神之路,让阿琢得以找到无限主神的真身所在。” “他们都是英雄。” “英雄,就该有一个英雄的结局。” 秦移缓缓站起身来,眼神重归坚定,佝偻的脊背也逐渐挺直,如同拔地而起的千丈险峰。 “我们不能沉溺于悲伤,格翁里。”秦移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缓缓流淌的长河,“即使世界毁灭,我们的信念也不能随之消亡。你要记得,每一个英雄的故事,都将成为后来者前行的炬火。” “后来者?”格翁里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嗓音微微颤抖,“除了我们之外,还会有其他人吗?” 秦移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了。” “什么?” 秦移指了指脚下的木板:“你看到这条船了吗?这是山海玉书的一部分,山海玉书本是属于我的小弟子的,但他与无限主神同归于尽前,将玉书交给了我。” “若非如此,阿琢也不会轻易死在虚空里。” 格翁里轻抚着木板,才惊觉这并非普通的木头,而是一种入手冰凉、质地莹润的玉石,它的凉意透入心底,却给格翁里带来了一种莫名的安慰。 “山海玉书具有‘万界唯一’的特质,这让它和曾经的天柱一样,不受时空的束缚。”秦移耐心地和格翁里解释道,“山海界已经毁灭,而我们眼前的这片海洋,则是它残留的最后一丝痕迹。” “它被称为——噎鸣河。” “噎鸣河连接着既定的过去与无法预料的未来,在山海界覆灭后,它也会渐渐被虚空蚕食。” “噎鸣河彻底消散时,山海界的毁灭才算真正的无可逆转。” 格翁里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您、您想做什么?” 第158章 秦移眯起眼睛,带着少年一般的意气,对格翁里笑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勇猛无畏的少年时代。 “我想借助山海玉书和噎鸣河,扼杀这个未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 什么?! 扼杀未来?! 秦移的话语骤然砸进格翁里的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山海界的一切都已化作虚无,即使秦移拥有造物的伟力,也无法阻止这个世界的覆灭吧? “您要如何做?”格翁里问道,她的身体因惊慌而颤抖,但她知道自己和秦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秦移却问道:“格翁里,你觉得什么是命运?” 格翁里愣住了,这个问题出乎她的意料。 她思考了片刻才答道:“命运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力量,它规定了我们的一生,甚至是一个世界的兴衰。” “你觉得,如果阿琢知道他会和无限主神一起坠入混沌,他还会上战场吗?”秦移的双目越来越明亮,深处似有金光轮转。 格翁里道:“我想他肯定会的。” “是啊,他肯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秦移又笑了,只不过他的面容好像年轻了许多,笑起来竟没有一丝褶皱了,“格翁里,你瞧,这就是他的命运。” 格翁里迷茫地看着秦移,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秦移继续说:“我确实有能力溯游而上,通过这条噎鸣河回到过往,但是这样就能改变战败的结局了吗?” “人生漫长,看似充满了无数的选择,但是,无论重来多少次,山海界都会抗争到底,阿琢都会与无限主神玉石俱焚。” 秦移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的。 “当每个选择只有一个答案时,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无论是战是降,只要我们得不到胜利,山海界就注定会迎来灭亡。” “除非……杀死无限主神。” 秦移的话语在虚空中回荡,充满了决绝和坚定。 格翁里似乎明悟了什么,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她用颤抖的手捂住嘴巴,竭力忍住抽泣的声音。 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后的赌注。 秦移温和地注视着她,随后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每退一步,他便年轻一点,当他退出小船时,满头白发已变回青丝,脸上的皱纹被抹平,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保留着一丝岁月刻画的痕迹。 “回去吧,格翁里……” “我会铸造出一把足以杀死无限主神的武器,你一定要亲自将这把武器交到蓬莱秦家的秦琢手上。” “顺便,帮我给秦家的家主秦瑞带一句话……算了,不用了。” 格翁里惶惶不安,连滚带爬地冲到船头,试图伸手抓住秦移的衣角。 “那您呢?”格翁里泪眼朦胧地大喊道,“您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回不去了,真是抱歉,让你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来承担这些。”秦移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几分愧疚。 “我要锻造一把神剑。” “原料是万界永在的山海玉书,无限主神死亡的‘事实’,山海界毁灭的‘未来’,以及……我的‘存在’。” “我要让我最小的弟子秦琢,手持这把利刃,刺穿无限主神的胸膛。” 虚空之中,秦移的声音如同远古的回音,他的眼神苍茫空旷,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轮廓。 秦移伸出手,隔空做出一个推的动作。 格翁里感觉自己被狠狠击中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随后向后跌落,朝着水面坠去。 “移——” 她在慌乱中回头一瞥,只见他们之前踏上的小舟瞬间碎裂,化作无数玉片,环绕在秦移的周围。 而秦移用那张年轻的面孔,冲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格翁里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是秦移最后的安排。 “移天君……”格翁里的话语哽咽在喉咙里。 “跨越时光的代价绝非常人能轻易承受得起的,但请你一定要活下去,格翁里。”秦移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你要告诉秦琢,未来的希望,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格翁里没有很快沉入水底,而是漂浮在水中,凝重地注视着那些破碎的玉石在秦移面前逐渐凝聚,宛如被无形之手巧妙编织,一点点塑造出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 格翁里泪水簌簌滑落,她用力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不舍。 “我会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秦移像个顽皮的孩童似的向格翁里眨了眨眼睛,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声音被浪花一打就散成浮沫了。 “对了,蓬莱十一岛有一家很好吃的糕点铺,若有机会,你可以去尝尝。” 随着一声轻笑,秦移的身影彻底消失。 剑身上流转着夺目的光芒,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那是秦移残留于世的意志,亦是他最后的信念和寄托。 格翁里泪流满面地向那柄无鞘的利剑伸手,神剑有灵,径自飞入她的掌中。 下一刻,噎鸣河便吞没了她。 她的身体轻盈得如同一片落叶,随着水流的方向缓缓飘荡。她感觉自己被水面下的暗流卷走了,头重脚轻地在水里打转儿。 格翁里的心跳声在自己的耳边回响,与周围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她能感觉到河水的冰凉,以及那股无形的力量在她身边流转。 在噎鸣河的深处,时间似乎变得缓慢,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格翁里的思绪开始飘散,她回忆起与秦移的对话,回想起他那坚定的眼神和深沉的话语。 还有阿爹,阿娘…… 明明只是半天不见,格翁里却感觉已经过了一辈子。 或许是噎鸣河的特殊性,尽管在水下待了很久,她也没有感觉窒息。 现在她只想知道,自己该怎么上去。 于是她翻腾着四肢,努力睁开眼睛打量四周,入目却只有一片空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一个黑影,连忙游过去一看,那竟是一个紧闭双眼的年轻男子,面容还有些熟悉。 格翁里振作了精神,在靠近时,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腿。 第125章 秦琢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地从锅里爬出来。他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是的,从锅里。 天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只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人拽了一下,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踩空的坠落感。 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再睁眼,就掉进不知谁的大锅里了。 还好这锅刚刚架起,还没生火,否则就不是浑身湿透这么简单了,如果锅里有热水,那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只煮熟的虾。 不过这口石锅也太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洗澡的盆呢…… 秦琢一边想,一边撩开湿发,举目四顾,随后,便和一对硕大的金色眼珠对上了视线。 “呜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瞬间,眼珠的主人立即发出了震慑山林的惨叫,惊起群鸟。 秦琢没被眼珠惊到,反而被这声惨叫吓了一大跳,险些又掉回锅里。 他的心脏狂跳,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他紧紧抓住锅边缘,稳定自己的身体,同时警惕地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一看到那生物的全貌,他不由地愣了愣,下意识地唤道。 “烛、烛……龙?” 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树,还有烛龙。 人面蛇身的神灵呆呆地低着头,看着眼前还没自己脑袋大的人,真心实意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人,你砸翻了我的锅。” 烛龙似乎也很好奇,它缓缓地俯下头,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打量着秦琢,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思考着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祂的锅里。 秦琢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看到烛龙的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毕竟在九幽时,烛九阴的倒影就已经告诉了他会到上古时代走一趟,只是他搞不懂,自己先前明明身在龟山,没有接触过噎鸣河,怎么就突然回到上古了呢? 总之,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就掉进了烛龙的大锅。 原来是烛龙的锅,怪不得这么大…… 顶着烛龙迷惑的注视,秦琢小心翼翼地从锅里爬出来,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动静。 “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烛龙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几分友好,祂似乎并不打算追究秦琢的责任,反而对秦琢充满了好奇。 秦琢尴尬地笑了笑:“意外,意外……抱歉,砸了你的锅。” 开口时他才发现,烛龙的发音异常奇特,音节模糊而腔调多变,但他却能毫无障碍地理解对方。 而自己的话语也似乎受到了一些影响,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相同的语调。 第159章 秦琢心中暗想,这应该就是上古时代的语言,他曾经掌握过这种语言,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记忆已经淡化。此时,在烛龙的引导下,那些遗忘的语言本能好像被重新唤醒了。 烛龙绕着他和石锅盘旋了一圈,将秦琢和锅一起包围在祂的蛇身中,还用尾巴尖轻轻扒拉了秦琢一下。 “你比其他人要强很多,气息也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烛龙嘟嘟囔囔,“人,你是哪个部落的?我送你回去吧!对了,你饿不饿,饿的话我们一起吃点?” 对味了,虽然没有烛九阴那么阳光开朗,但这个热情的劲儿一点都没变。 秦琢心中暗自感叹,他能够感受到烛龙对他的善意,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 秦琢被烛龙的尾巴尖扫了一个踉跄,他连忙稳住身形,微笑回答:“我不饿,我是……呃,最大的那个部落的。” “哦,你是陶唐家的啊。”烛龙又用尾巴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动作像极了人族扶额轻叹,“离这里好远,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人?” “我不叫‘人’。”秦琢听不下去了,语气中带着温和的坚持,“我叫琢。” 陶唐,那不就是尧帝吗? 原来他来到了尧帝的时代。 烛龙眨了眨眼睛:“对不起嘛,反正这里就你一个人。” 祂扭动着巨大的身躯,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起了秦琢的外貌:“你长得好眼熟,很像那个、那个……” 秦琢面上没有丝毫破绽:“像昆玉大人是吧?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对!对对对!”烛龙将自己的尾巴打了个结,又轻松解开,动作有些滑稽,但也充满了活力。 “要不是昆玉大人只有这么——点大——”祂抬起尾巴,比划了一个和秦琢的胸口差不多的高度,“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他呢。” 果然,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少年的他……秦琢为自己的警惕而庆幸不已。 要不要去部落看一看?但他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呢? 自己并非这个时代的人,他的出现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和过去的自己见面,真的没问题吗? 秦琢犹豫半晌,拿不定主意。 烛龙似乎看出了他的纠结,它的身躯轻轻摇晃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共鸣:“琢,不想回家吗?难道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烛龙的话语像是玩笑,但秦琢明白祂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关心。 秦琢急忙摆摆手:“不,也不算是偷跑吧……” 他是光明正大地在涂山越眼前被迫来到这个时代的! 秦琢理直气壮。 “那我送你回去吧,我正好顺路去看看陶唐。”烛龙用尾巴卷住石锅,把锅里的水倒到一旁的树下,拎着抖了抖,然后把锅放下,“陶唐年事已高,又遭逢岁月之乱,即使有西王母护持,怕是也……” 祂的声音越来越低,秦琢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沉重的气氛让整个森林仿佛都笼罩在了一层浓郁的阴影之中。 “连神灵也没有办法吗?”秦琢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是想见先贤一面,不是想见先贤的最后一面。 烛龙没有说话,只是用尾巴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无声地安慰。 最后,秦琢下定决心启程,去见一见这位先祖。 抛却私心,那毕竟是华夏的人文先祖,能够有幸见上一面,又怎能让他不激动? “钟山有我的庇护,岁月乱流的影响尚不明显,但出了钟山的范围,就尽是危机重重的险地了。”烛龙俯下身子,示意秦琢爬到祂的头顶坐好。 秦琢摇头道:“我会御剑,我自己能……哎,我剑呢?” 他想召唤出曳影剑时,才惊觉曳影剑竟消失无踪,再沉下心细细感知,发觉刑天盾和那些山海玉书也已不翼而飞,只剩下他最早吃下去的那片和右手腕上的不周山图腾。 他着急地释放神识,努力感知着神器的下落,寻找了许久却仍一无所获。 就好像……不在这个时空。 秦琢的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无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竟会失去这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低头沉思,试图回忆自己穿越时的细节,但记忆中的画面却如同被梦境笼罩,模糊不清,似被轻纱遮蔽,难以辨认。 他试图抓住那些零星的片段,但它们却如同幻影一般从他的指尖滑落,什么都抓不住。 难道真的落在噎鸣河里了?这个想法让秦琢心中不安,在那个混乱的时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会不会是来的路上不慎遗失了?”烛龙看着他,晃了晃脑袋,并不在意。 见秦琢情绪低落,烛龙又安慰他道:“没关系,凡你所失去的,终将在适当的时刻回归,既已失去,就不要多想了。” 秦琢闻言,略感释然,或许因为那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才被噎鸣河私自“扣留”了。 至于那卷山海玉书……秦琢心中微微一笑。 他听周负说过,山海玉书具有“万界唯一”的特性,这意味着它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只会有一份玉书。 换句话说,这个时期昆玉手上的山海玉书同样属于他,只不过秦琢是外来者,在所有权上没有抢过昆玉罢了。 他爬到烛龙的头顶,坐好,感受着烛龙温暖的气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清风拂面,烛龙庞然的身躯在山林间穿梭,秦琢坐在祂的头顶,感受着随风而来的自然气息。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他是一个修士,道心本该坚如磐石,却因失去了一些灵宝,险些方寸大乱,实在是有些不应该。 他的心情渐渐平静,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开始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如果烛九阴的幻影没有记错,那么眼下正处于岁月之乱,这是一个极为特殊且危险的时期,生与死的轮回秩序被打破,生者不得生,死者不得死。 有的地方春天不再,万物不生,有的地方死者复活,却只是行尸走肉。 而烛龙掌管钟山,祂以睁眼为白昼,闭目为黑夜,以此界定时间,摩动阴阳,勉强支撑住了钟山万民的生息。 再往外,即使是烛龙,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烛龙带着秦琢离开了钟山,又跨过一片荒野,才将他放下。 荒野之中,残破的景象令人心惊,秦琢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腐烂的尸体和半生半死中挣扎的怪物。 烛龙目睹一位老人跌倒在自己的面前,祂金色的眸子里顿时溢满了悲悯。 那老人的下半身已经变成了干枯泛黄的骨架,腹部至脖颈的部分则是腐败不堪的烂肉,而他的面容尽管还算完整,却因肿胀而显得扭曲,且被斑驳的尸斑覆盖。 老人的瞳孔溃散了,双手不断抓挠着地面,抓得手上的血肉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露出森森白骨,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嘴里不时地发出喘息的响声,那声音听起来很是痛苦,就像是在承受着无尽的折磨。 他本该死去,可他分明还活着! 这诡异的一幕让秦琢不禁脊背发凉,他从未见过如此凄惨的景象,心里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秦琢从烛龙的头顶跃下,作势要去扶那位老人,却被烛龙的尾巴卷起。 “怎么了?”秦琢不解地望向烛龙悬在他上方的脸。 “你看到的不一定是正在发生的事,或许是过去,或许是未来。”烛龙面色严肃,声音沉稳,“只要眼前的场景不属于‘现在’,就说明这里存在时间乱流,贸然接触只会伤到你自己。” 秦琢愣在原地,这场岁月之乱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那、那他……”秦琢看着老人,心里堵得厉害。 烛龙摇摇头:“没办法,就算岁月之神噎鸣在这里,也救不了他,顶多只能让他解脱,我们甚至未必能碰得到他。” 烛龙的语气中透露出无力和无奈,面对这种波及整个世界的时空混乱,祂也感到束手无策。 秦琢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我能接触到他,我能让他安息吗?” “若你能碰他,说明时间的混乱对你毫无意义,你杀了他,那他便是彻底死了。”烛龙的金眸闪烁了一下,“你有办法?” “总该试试。”秦琢紧咬牙关,心跳如擂鼓。 烛龙沉默片刻,将他轻柔地放下:“……那就试试吧,别怕,即使碰上了时间乱流,我也能保你不死。” 秦琢点点头,走向老人,半蹲下去,缓缓伸手摸向老人的头顶。 第126章 在烛龙沉静的目光下,秦琢的手缓缓地伸向了那位痛苦的老人。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秦琢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在紧张,他在犹豫,他的大胆完全来自一个未被证实的猜测,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 第160章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他的手指就轻轻触碰到了老人的皮肤上,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感觉,就像是摸到了一块深藏地下的寒冰,冻得他浑身一激灵。 秦琢的内心一阵颤抖,但他没有退缩,手指继续向下滑动,直到覆盖在老人的眼皮上。 指尖微微用力,秦琢帮老人合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老人的世界似乎终于得到了一丝安宁。 老人的眼睛紧闭着,秦琢能感觉到他的脸上有一丝颤动,仿佛是在无声哭泣。 秦琢的心像被针扎了一般难受,他温柔地遮住老人的眼睛,轻声道:“让你受苦了。” 下一刻,秦琢手中灵力一吐,刹那间贯穿了老人的头颅。 老人的身体剧烈一颤,最后一丝生命之力也被抽离。随后,他的身体立即放松,那些干枯泛黄的骨架化作飞灰,腐烂不堪的血肉消散成尘沙,转瞬间在滚烫的烈日下消失无踪。 秦琢这边还在静默哀悼,而烛龙那边满身鳞片都炸开来了。 “你、你居然做到了!你真的能抗住时间乱流!”烛龙也惊讶道,满脸的震撼和不可置信。 我只是让你试试好叫你死心而已,你怎么真的克服了时间乱流的影响啊! 烛龙的心中充满了惊愕,祂原本只是想让秦琢亲自感受到时间乱流的强大,从而放弃这个念头。然而,祂没有想到,秦琢竟然真的做到了! 秦琢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他猜对了! 山海玉书的特性真的能够稳定时间!虽然他身边只剩下一片玉书,但也足以让一个小型的时间乱流失效了。 烛龙看着他,长大的嘴半晌没能合上。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到底是什么人!”祂无法理解,秦琢是如何能够克服时间乱流的,这可是连祂这样强大的神灵都无法做到的奇迹! 烛龙的眼神中多了一份警惕,单从外形来看,眼前的毫无疑问是个人,可是如果人族真出了一个能抵抗时间乱流的存在,唐尧又怎么会放任他到处乱跑? 秦琢深知烛龙心中充满疑惑,但他明白,此刻并非解释的良机。 无限主神威胁着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昆玉被各方势力严密保护,但自己却是孤立无援。 在即将见到尧帝之际,他必须保持谨慎,一旦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恐将招致无尽的风险与祸患。 于是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向烛龙示意无需急于知晓答案:“干系重大,我不得不谨慎行事,请见谅,我目前无法向你透露更多。” 秦琢并不是不相信烛龙,而是眼下的境况实在太过危险,在确保绝对安全之前,他无法对任何存在透露心中的秘密。 烛龙带着一丝疑虑,审视了他片刻,最终移开了目光:“……那我们走吧。” 烛龙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沉重,祂似乎隐隐理解了秦琢的顾虑。 祂庞大的身躯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犹如一团跳动的火焰,每一片红鳞都闪烁着古朴的光泽,承载了无尽的岁月。 随后祂将自己的蛇身盘起,化作红发的英俊男子。 秦琢认识这张脸,但人形的烛龙没有穿噎鸣河倒影的那副甲胄,而是披着野兽皮毛制作的长袍,散发着一股狂野之气。 “前面就到陶唐的部落了,人的形象会方便一点。”见秦琢盯着自己看,烛龙向他解释道。 两人沉默地走在荒芜的原野中,周围是连绵的山脉和荒凉的景色,他们的脚步在干涸的土壤上没有留下半点足印。 烛龙的“附近”和普通人概念中的“附近”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他们沉默地赶了许久的路,才渐渐看到了一些人族生活的痕迹。 这些痕迹在荒凉的大地上显得格外脆弱,但也让人体会到了生命有多么顽强。 快到了!就快到了! 或许这也能算是近乡情怯,秦琢抿了抿唇,用尽所有的毅力才克制住了内心的激动。 忽然,秦琢灵台一颤,感知到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波动。 这种感觉仿佛是从苍穹的彼岸传来,又像是时间本身在他的感知中产生了异动。 “等等,烛龙,有点不对劲!” 他连忙闭上双眼,屏蔽了五感,全心全意捕捉着这缕波动,试图从中探寻到一些线索或者预兆。 烛龙也注意到了秦琢的异样,并未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守护在一旁,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然而周围一片寂静,饶是烛龙也察觉不出什么动静。 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只有风声和远处山峦的低语,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平静未免太过诡异,让人不敢有丝毫松懈。 难道是…… “天上!” 秦琢猛地睁眼,抬头望向无垠高空,时值正午,阳光明媚得有些灼热。 “是太阳!” 话音未落,就见那颗金色火球迅速膨胀起来,从这颗太阳的背后,又冒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太阳! 这一幕着实令人震撼,两个太阳并排悬挂在天空,犹如一对璀璨的明珠,照亮了整个世界。 “两个太阳?不,不对……是时间出现了错位!”烛龙反应迅速,“一个是今天的,另一个太阳应该是未来或过去的影子!” 这不是正常的现象,这是时间的紊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混乱交织。 但是,太阳的异变没有结束。 有一就有二,很快天上就出现了第三个太阳,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太阳的数量在不断增加,如同滚雪球一般,每一颗新出现的太阳都让秦琢和烛龙的心头更加沉重。 天空变得异常拥挤,原本清澈的蓝天被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太阳占据,阳光交相辉映着,形成了一片令人眩目的光海。 异变终于结束时,竟出现了十日同天的奇观! 秦琢和烛龙站在阳光下,他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光的炽热,还有时间的混乱和空间的扭曲。 每一个太阳都散发着自己的光芒,但在这光芒之中,似乎隐藏着一种诡异而癫狂的力量,它在扭曲着周围的一切,让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秩序! 就像是被无尽的火海包围,每一个呼吸都在吞噬他们的生命力。 秦琢感到自己的神识在这种力量的影响下,仿佛也要被撕裂开来,像是有无数只手在他的脑中疯狂搅动,令他头疼欲裂。 他闭了闭眼睛,用指尖狠狠按住太阳穴,努力集中了精神。 短短几个呼吸间,他的皮肤就被阳光晒得发红,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感到灼痛。 烛龙的情况要好上不少,他当机立断地化作原型,巨大的身躯如同山脉般起伏,尾巴灵活地卷起,将秦琢往背上一甩,动作熟练而迅速。 秦琢在烛龙厚实的鳞片上稳住身形,瞬间感受到一阵疾风般的速度,他们像是在时间和空间的长河中穿梭,向着安全的方向狂奔而去。 光与热的浩劫追逐他们的身影,天空被十个太阳填得满满当当,耀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仿佛整个山海界都在燃烧。 “出大事了,我先送你回去,待在部族里会安全很多。”烛龙的声音带着一丝紧迫感,“明明已经将昼夜轮转交给大荒控制了,该死,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什么交给大荒?究竟是怎么回事!”秦琢往上爬了一点,抓住烛龙的头发,顶着呼啸的狂风大声问道。 烛龙也用同样大的声音回复道:“你不知道?哦,你应该不知道……为了防止无限主神破坏昼夜的秩序,现在的日月升落都是大荒的金乌和姮娥在完成!你认识金乌和姮娥吗?祂们是帝俊和羲和的一双儿女,一个管太阳,一个管月亮……” “我知道!”秦琢连忙打断了祂的话,“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金乌被无限主神暗算了!”烛龙愤愤道。 烛龙不再刻意压制速度,秦琢在祂的背上颠簸了片刻,便看到原野尽头出现了一个大型聚落。 越靠近聚落就越凉爽,秦琢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加速了。 阳光的炽热在这里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抑制,让疲惫不堪的身体得到了一丝舒缓。秦琢感到一股清凉从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至全身,仿佛连魂魄都得到了净化。 烛龙放慢了动作,将秦琢放下:“西王母也在?哎呀,那可太好了呀!” 秦琢眯着眼睛,他对庇护聚落的这股力量很熟悉,也借助它战斗过很多次。 是昆仑山的女神西王母! 烛龙这么大的身躯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引来了一阵骚动,好在人们对这位钟山之神并不陌生,不一会儿就有人叫来了一个头生鹿角的女子。 那女子肤白貌美,天姿灵秀,手持一柄细长的木杖,烛龙见了她,便立即化作人形,向女子问好。 第161章 秦琢听到烛龙叫她“鹿女”。 原来是姑射神女的女儿鹿仙女,秦琢心中了然。 他听过“鹿女降龙”的故事,传说黄河上游仙洞之中,有一位鹿仙女,心地善良,好济困扶危。听闻下游黑龙潭中,潜伏一条黑龙,经常兴风作浪,惊扰行人,还溯河而上伤害鹿群,鹿仙女为百姓及鹿群安危,便降服黑龙为坐骑。[1] 后邂逅唐尧,一见钟情,以洞为房,成婚之夜,仙洞对面两峰如红烛高照。于是就有了“洞房花烛夜”的美丽传说。 《庄子·逍遥游》中也有记载:“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说的便是鹿仙女与她的母亲姑射神女。 尧帝的长子丹朱,就是这位仁慈勇敢的鹿仙女所生。 可此时这位鹿仙女满脸的忧虑疲惫,见到烛龙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烛龙心中一紧:“难道陶唐也……” “不,不是。”鹿仙女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是昆玉大人。” “什么?他怎么会——”烛龙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鹿仙女的表情很沉重:“就在不久前,昆玉大人忽然沉睡不醒,西王母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我们只能先保护好他的身体和山海玉书,再做打算。” 烛龙道:“那外面的十个太阳呢?西王母怎么说?” “祂去确认金乌的情况了,让我们先守好部落,一切事务由重华处理。”鹿仙女语速极快,“没办法,陶唐已经老了,或许也该退位让贤了。” “重华?” “姚重华,娥皇女英的夫君,重瞳的那个,你当年见过的。” 秦琢边听边点头,就是舜帝嘛,他也认识。 不过这个时代的昆玉沉睡了?不会是因为他的到来吧? “那个,我打断一下。” 秦琢抬起手,让鹿仙女和烛龙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关于外面那十个太阳,我有一个想法。” “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羿’的人?” 第127章 “这位是……”鹿仙女好奇地看了秦琢一眼,随后犹豫地望向烛龙。 烛龙心直口快:“这是琢……不对,他不是你们部族的人吗?” 说着说着,烛龙也不确定了,这个自称“琢”的人从现身到能力处处透露着古怪,他天性热忱,一向不吝啬自己的善意,但该有的敏锐也从来不缺。 鹿仙女闻言仔细地看了看秦琢,秦琢被她审视的目光盯得心里一紧,鹿仙女是尧帝的妻子,很有可能与昆玉朝夕相处,万一被认出来…… 等等! 秦琢忽然转念一想,自己身份清白,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心虚啊? 反正这里都是自己人,认出来就认出来呗。 这么想着,秦琢脊背都挺直了,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鹿仙女看着秦琢,眸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立刻急切地摇了摇头,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几分明悟,但更多的是疑惑和茫然。 烛龙用指节蹭了蹭鼻子,看着鹿仙女,有些惊讶地问:“难道这小子骗我?你真的不认识他?” 鹿仙女淡淡道:“你知道我不太记得清人,但此人看着面善,应是曾经见过的。” 她抬眼认真地凝视秦琢的双眼,温和地微笑起来:“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哪里,我都要感谢你来到这里,与我们共同面对岁月之乱。” 她的嗓音也如晨曦般温暖,仿佛能够驱散人心中的阴霾。 “鹿女降龙”的故事诚不欺我! 秦琢的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流,恍惚间脑海中竟浮现出喜那副与女娲相似的面孔。 面对鹿仙女真挚的笑容,他沉默片刻,才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琢,你之前说的羿,他是……”烛龙可不知道秦琢心里的五味杂陈,他拍了拍脑袋,回想起了他先前的问题。 “他是帝俊的臣子,姮娥仙子的丈夫,帝俊派他下界帮助陶唐。”鹿仙女抢先为烛龙解释道,末了还笑道,“烛龙,你该四处走动走动啦,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一事,连远在昆仑山上的西王母都知晓了,你居然还不知道羿是什么人。” 烛龙的到来显然让鹿仙女紧绷的情绪舒缓许多,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对彼此有着深厚的信任,烛龙一到,她的心就定了。 烛龙嘿然道:“这不是刚从章尾山调任钟山,忙着和临近的北方海神打交道吗?” 与那位北方海神禺强的相处之道似乎并不复杂,祂的性情相对温和,与那些如无支祁般难以捉摸的神祇相比,禺强堪称极易相处。 然而,若要说与祂交往简单,那也绝不轻松,因为禺强对于职责之外的事务几乎不感兴趣,连多看一眼都显得多余,更别提涉及复杂人际关系的应酬。 这使祂与世无争,也让祂难以接近。 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不厌其烦地与禺强周旋的,大概也只有像烛龙这样真性情的神灵了。 “禺强?禺强也认识羿的,你少找借口。”鹿仙女佯怒道。 烛龙笑嘻嘻的,并无羞恼之意。 帝俊把红色的弓、系着丝绳的白色短箭赏赐给羿,让他去扶助天下邦国,于是羿便开始体恤下民,到地上去帮助人们应对苦难——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山海经》里的。 后羿射日是没上过学的孩童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一看到天上挂着的那十个太阳,秦琢立刻就联想到了上古英雄后羿。 不过,这个时代的后羿应该还只是“羿”。 “帝俊的女婿啊……”烛龙挠了挠他的红发,发尾一撮一撮地翘了起来,显得有几分顽皮,“帝俊大神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高,欸,那这个羿一定非常厉害吧?” 秦琢也忍不住激动,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神采:“那当然!” 《淮南子·本经训》记载:“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 换而言之,就是在尧的时代里,后羿从南杀到北,从东砍到西,所向披靡! “你认为羿能解决十日凌空的浩劫?”鹿仙女微微蹙眉,忧心忡忡,“羿的确擅长箭术,但是、但是我们总不能请他把太阳射下来吧?那可是金乌的化身啊!” 虽然羿在射箭一道无人能及,但是她知道,面对岁月之乱引发的灾难,单靠武力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烛龙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秦琢:“琢,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并不是要让羿射下太阳。”秦琢如是说道。 “你的意思是……”鹿仙女晃了晃头上锋利而光泽的鹿角,面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我的意思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秦琢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透露出一种超然的自信,平静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仿佛已经成竹在胸,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深信不疑地跟随他的每一个念头。 “你的想法,总是令我惊讶。”烛龙轻轻点点头,示意秦琢继续说下去,满眼的好奇和希冀。 秦琢冲他笑了笑:“烛龙,你还记得我们来时路上遇到的老人吗?” 烛龙立刻回答:“这怎么可能忘记呢!鹿女我跟你说,你们部落的这个琢,实在是了不得,他只是这样碰了一下,居然就稳定住了那个老人身上的时间!” 烛龙激动地抓住鹿仙女的手,兴奋地絮叨着,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真实的惊奇和不加掩饰的敬佩。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无法相信,居然有人能免疫时间乱流的影响。 “这怎么可能?!即使是执掌岁月的噎鸣,仅靠碰一下也未必……”鹿仙女的第一反应是质疑。 然而,当她无意中扫过秦琢的脸庞时,那如美玉般温润的容颜让她心中一动,世间知晓这张面孔背后含义的,不过寥寥数位存在而已。 于是不等烛龙反驳,鹿仙女就拖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如果……如果是这位的话,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鹿仙女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看着秦琢,语气变得严肃郑重起来:“你是说,你的能力可以免疫时间乱流,甚至能够解决眼下十日凌空的浩劫?” 秦琢沉稳颔首,他知道这个想法听起来可能有些疯狂,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那羿呢?”烛龙连忙问,“既然你有办法解决,还要羿干什么?” 闻言,秦琢无奈地指了指上方:“……你有没有想过,我碰不到太阳。” 他不能飞那么高,也无法直面烈日的光辉与炽热,即使如今天上挂着的太阳是金乌所化,他也会在靠近的瞬间化作灰烬,更别说要对抗遍布整个高空的时间乱流了。 第162章 “你想让他把你当箭射上去?”烛龙摩挲着下巴语出惊人。 鹿仙女对这位老朋友报以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你闭嘴吧,让昆、咳咳,让琢讲。” 她对烛龙偶尔的胡言乱语已经习以为常,但此刻显然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 “哦。”烛龙从善如流,但又管不住自己的嘴,“鹿女,你身体还好吗?着凉了?应该不会吧,你以前住在姑射山上,姑射山全是雪四季如冬也没见你……” “好了好了。”眼见着鹿仙女濒临发飙,鹿角尖端一闪一闪,秦琢急忙制止了烛龙,“我的意思是,可以先将箭矢改造成我力量的载体,再让羿将箭矢射上高空,或许就能平息这场灾难。” “听起来,似乎是可行的。不过其中诸多细节,还得和大荒商量过才是。”鹿仙女终于意识到他们在门口站了许久,不由尴尬地向里面招了招手。 “正好,西王母也差不多回来了,我们快进去吧。” 秦琢紧张地攥住了袖口,迈不开脚步,被烛龙一巴掌拍在肩上才反应过来。 “愣着干什么?走啊!” “嗯,这就来。” 烛龙的一巴掌打落了压在他心底的大石头,秦琢定了定神,随着鹿仙女向聚落内快步走去。 西王母也算是秦琢的老熟人了,他对这位女神的气息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西王母的真容,他还真没见过。 据北方海神禺强所说,西王母的原名叫“西”,也曾是个娇憨的少女,后被穹阙污染,才化作了“豹尾虎齿、蓬发戴胜”的昆仑之主。 漫步在这座充满了原始气息的聚落里,红发的烛龙和华服的秦琢格外显眼,他们的气质和外貌都与这里的人截然不同,好在鹿仙女寸步不离地伴随在他们身侧,众人也只以为是哪位神灵又下凡访友了。 “我们直接去陶唐那里,若西王母来我们部落了,多数时候都是先找陶唐的。”鹿仙女道,“她自知面目狰狞,又不愿掩饰,怕吓到大家,一般不会在人前现身。” “我早就跟她说了,大不了学学金乌嘛,浑身冒点火光不就没人敢直视她了吗?非得这么躲着别人。”烛龙不赞同地摇头晃脑,“好在昆仑诸神的模样在神灵中都称得上奇形怪状,西王母久居昆仑,也不必过多在意外貌。” 鹿仙女呵呵一笑:“不必过多在意外貌?你说得倒轻巧,有本事别把你自己的脸收拾得那么好看呀!” “这不一样!”烛龙义正辞严,“我本来就是人面蛇身,天生就长这样!除了鹿角,你不是也和人几乎没有区别吗?难道你为人称赞的美丽是后天粉饰雕琢而出的吗?” “就你会说话,我说不过你。”鹿仙女瞪了他一眼,在一间坚固宽敞的石屋前停下脚步,表情沉重了起来,带着隐隐的哀痛。 她的眼眸中充满了回忆和感慨,对于一位神灵来说,人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她与陶唐相处的美好时光也如流沙般易逝。 可是那些过往,却是她以千年为尺度的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回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到了,陶唐就在里面。” 鹿仙女缓缓将手掌覆在木门上,掌中吐出一道灵力,这道灵力如同一条细小的金色河流,缓缓地流入门中。 秦琢眼尖,看到了她掌心覆盖的地方闪过一个金色的图腾。 石屋外禁忌重重,若不是有鹿仙女引路,他们不可能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门前。 除了设下的法术外,秦琢还感知到了不下十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其中不止有人,还有驯养的山海异兽。 整个部落里,尧帝的住处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鹿女……”门还未开,一个苍老的呼唤就从门缝里挣扎着挤了出来。 “陶唐。”鹿仙女回应道,“我带了客人来。” 烛龙也在一边咋咋呼呼地叫唤起来:“陶唐,是我,烛龙!我又来看你啦!” 秦琢跟随两位神灵走入室内,他的目光立刻被床上的一位老人所吸引。 老人看起来年迈而虚弱,皮肤松弛,身形单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垮。 这样一位老人,竟是五帝之一的尧帝。 秦琢心里一阵酸涩。 老人将目光投向门口,缱绻温柔地看了鹿仙女一眼,随后向烛龙微微颔首,最后看向秦琢,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几乎要从床上坐起。 “你、你……昆玉?” 第128章 “陶唐,你认错了,这位是琢。”鹿仙女急忙出声,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频频向尧帝使眼色。 她侧身坐到尧帝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确实相似得令人难以分辨,连我在初见之时,也险些误以为他是昆玉呢。” 烛龙也在一边配合得拼命点头。 秦琢知道鹿仙女是在为自己遮掩,以她的聪明,恐怕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不过秦琢没有主动解释,她便默契地没有戳穿。 尧帝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但鹿仙女和秦琢本人都一口咬定他不是昆玉,那尧帝便不会在此处过分坚持。 “是像啊,太像了……”尧帝借着鹿仙女的手坐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琢看了半晌,“等昆玉再长大些,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 “来,孩子,过来。”尧帝向秦琢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快到这里来坐……烛龙大人,也请。” 秦琢连忙上前扶住尧帝,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尧帝的姿势,确保他坐得舒适,一手护住他单薄瘦弱的脊背,一手握住了尧帝的手。 靠的近了,秦琢还能闻到尧帝身上散发出来的、连馥郁的草药清香都掩盖不住的腐朽之气。 他看不出尧帝多大年纪了,像是六七十岁,又像是已过百岁。 鹿仙女顺势向旁边让出位置,端出女主人的架势,安排烛龙在屋内寻了个位置坐下。 尧帝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秦琢的脸,他靠坐在床榻上,脸上不由地流露出几分欣慰和宁静。 “您……额,您身体还好吗?”秦琢张了张嘴,发现其实他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尧帝。 “不要紧张,你和鹿女烛龙他们一样,叫我陶唐就好。”尧帝看出了他的为难,拍了拍秦琢的手背,笑容温暖而宽容。 “我已是垂暮之年,要说身体尚可,如今却连床都起不来,要说近况不好,似乎也不尽然。有鹿女与西王母悉心护持,再撑个十来年想来也不是难事。” 他的语气很是豁达,这位领袖正视自己的衰老,也并不因此感到沮丧。 略一犹豫,尧帝又和蔼地问道。 “吃了吗?” “……吃了。” 假的,他把烛龙的锅砸翻了,烛龙没吃,他也没吃。 尧帝的掌心带着厚厚的茧子,刻满了干裂,这些风霜的痕迹剐蹭着秦琢的手,刮得他心里酥酥麻麻得疼。 但眼下近在咫尺的浩劫容不下半点温情,鹿仙女快速向尧帝讲明了外面十日同天的灾难情况,尧帝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他抓住秦琢的手就急着要下床亲自出去瞧瞧,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紧迫感。 “别别别,你坐着,哎呀,坐着!”烛龙也凑上前拦他,“听我说,西王母留下的力量护住了你的部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正在想办法彻底解决此事。” 秦琢道:“你要是真的放不下心,我替你出去看看,好不好?”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咳,你们,咳咳咳……”尧帝一着急,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蜡黄的脸色都发白了。 “陶唐!”鹿仙女紧张地扑过来,鹿角霎时间变得晶莹剔透,焕发淡淡的彩光,拍着尧帝的背向他输送灵力。 烛龙也惊得在旁边一迭声地追问:“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去叫人过来?” 秦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源源不断地输入又很快逸散而出的浓郁灵力,心中升起了一股怪异违和之感。 古书上说,尧帝禅位于舜帝后,二十八年才逝世,然而目前尧帝仍然在位,这糟糕的身体状况却不像是还能活三十年的样子。 他的身体像是破了一个大口子,灵力灌入多少就原封不动地流出多少。 生命力也是如此,鹿仙女在他身上做的一切努力都如泥牛入海,看不到半点成效。 尧帝挥挥手,制止了鹿仙女和烛龙的动作,随后用手背使劲地擦了擦嘴角,试图掩盖那股无力感。 “我没事,只是有点着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肺部和胸腔放松下来。 “你们的想法很好,只是还有两个问题,你们不曾考虑到。” 秦琢垂首:“请您指教。” 尧帝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和赞赏。 “首先,羿虽是帝俊大神的臣子和女婿,却仍是人族出身。” “以凡人之躯,尚不能在十日同天的灾难中保全自身,又怎么能弯弓射日?” 第163章 “其次,谁敢肯定,天上的十个太阳都是时间乱流造成的幻影?” “无限主神向来不择手段,难道混沌的前车之鉴还不够我们警醒的吗?” 这番话如拨云见日,让在场众人豁然开朗。 “你是说,天上的十个太阳当中,有一个是真正的金乌!”鹿仙女与陶唐当了多年的夫妻,亦是他的左臂右膀,最清楚他的心思。 尧帝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虽然身体虚弱,眸光却很是清明:“不错,出现这种情况,金乌肯定遭到了无限主神的残害,眼下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啊。” “可恶!”烛龙忍不住猛捶大腿,要不是怕尧帝的屋子不够结实,他现在捶的就是墙面了。 愤怒和无奈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红发神灵咬牙切齿:“无限主神真是丧尽天良,罔顾苍生!那个世界居然会尊这种残忍无道的存在为神?” 在人族的观念里,烛龙是善神,祂的言行举止都符合人族对道德仁义的界定。 烛龙心里跟明镜似的,人族对神灵,更准确地说是恶神的抗争从未停止。 今日你对人族展示善意和恩惠,人族便把你高高供奉起来,明日你若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人族,人族把你从神坛上踹下来时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说不定还会附赠一套毫不留情的乱拳暴打。 这个时代的人族尚未探索出安全完备的修行体系,但误打误撞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譬如箭术无双的羿。 传说他五岁便被父母抛弃,自小在山里长大,向猛兽学艺,练就了一身怪力。 人与神之间谈不上什么不忠或者是无情,盲目信奉神灵的部落早就消失了,留下来的都是人族领袖率领的部族。 这些人对神灵的态度现实且理性,他们知道神并非无所不能,也会犯错,会被蒙蔽,因此能保护人族的只有人族自己。 在尧帝的部落里,即使鹿仙女是姑射山的女神,即使她是尧帝的结发妻子,发号施令时也越不过尧帝去。 于是鹿仙女用商量的语气问尧帝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要不这样吧,我留在这里等西王母,你看能否拜托烛龙去大荒一趟,将羿请过来?” 虽然烛龙与鹿仙女有着深厚的友谊,但在面对祸及整个山海界的灾难时,他们的私交就必须放在次要的位置。 这是一件涉及几大势力之间的公事,烛龙作为钟山万民的守护神,他的行动不仅仅代表个人,也代表着他守护的部族和人民的意志。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必须要有适当的礼仪和程序。 因此,要请烛龙出马,最好是由人族的领袖,也就是尧帝亲自开口。尧帝作为人族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权威和人族的意愿不可忽视。只有如此,才能显示出人族对烛龙的尊敬和对这次行动的重视。 于是尧帝在鹿仙女的搀扶下缓缓坐直了身子,面对着烛龙,声音沉稳而真诚:“烛龙阁下,山海界正面临着十日凌空的浩劫,此等危机前所未有,可以说不亚于天魔初次降临此间。而现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尧帝的遣词造句非常官方,但在秦琢听来,其直白程度可谓极矣,远远没有达到后世那般曲折复杂、需听者费尽心思去揣摩的程度。 这就是民风纯补的上古时代啊! 尧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的目光果决,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我恳请你,立刻动身前往大荒,亲自邀请羿助襄助我等。若有可能,请你求见帝俊大神,当面询问他,金乌是否还能继续照耀这片大地。” 烛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先前那副轻松甚至轻佻的神态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和肃穆。 祂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亦是我的责任,我绝不推诿。” 尧帝向烛龙致谢,又将目光投向了静静站在一边的秦琢:“至于琢……” “不如和我一起去大荒吧。”烛龙对秦琢很有好感,觉得这人实在对祂胃口。 “不行!”尧帝和鹿仙女异口同声。 鹿仙女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连忙找补:“这一路不知几多磨难,琢的能力至关重要,我们不能让他冒这样的风险,还是留在这里更加安全。” 秦琢也道:“我先把射日要用的箭矢备齐,再想想如何应对陶唐提出的两个问题,你独自上路,也可快去快回。” “放心,保证把羿给你们带回来!”烛龙信心满满,振奋精神,潇洒地挥手出了门,化作烛龙真身,眨眼间消失在了原野尽头。 秦琢目送着烛龙离开,心里还在思索尧帝指出的问题。 第一个很好解决,西王母有能力庇护一个部落,在十日之下护住一个人想来也并非难事。 至于第二个…… 后羿射日的故事里,后羿只射下了九个太阳,也就是说十日当中确实有一个是真正的、属于现在的金乌。 那么该如何辨认出他呢? 太阳、太阳…… 日之升落…… 秦琢忽然冲出门,心情急切,甚至来不及和尧帝鹿仙女打声招呼,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就在沙地上描划起来。 树枝飞舞间沙沙作响,地面上逐渐呈现出一个个复杂的图案。 他的脸因为激动微微泛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神采。 他想到办法了! 地面上的图案越来越多,每一笔每一划都显得极为用心,秦琢的思维也随之变得更加明晰透彻。 鹿仙女紧随其后走出门外,她的目光立刻被这些错综复杂的图案所吸引。 “这是……” “我在计算真正的金乌的具体位置。”秦琢专注于沙地上的图形,头也不抬地回答。 他从风尘子的铜灯里得到的十三片山海玉书中分别记载了十三座大山,其中日月之出有七,日月所入有五,日月所出入有一。 日月出入描述的不止是方位,更多的其实是时间。远古的农人每天观察太阳出入何处,顺应天时,用来确定季节以便耕作。 《山海经》中记载的大山方位,则是一种描述日月运行的测算方式。 而现在,秦琢所运用的,就是这种古老的计算方法。 天上的十个太阳所处的位置相近,仿佛在争夺天空的主宰权,它们的轨迹却并不重叠,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金乌。 当然,金乌也未必清醒,如果它清醒的话,便不会在如此时刻仍滞留在天际。 他不得不感谢自己的好记性,那些山海玉书在穿越噎鸣河时都回到了这个时代的昆玉身上,秦琢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努力复刻玉书上篆刻的内容。 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其中,冥冥中仿佛有一片崭新的天地在他面前铺开。 良久,秦琢指尖一顿,眸色深沉,紧紧盯着沙地上交错纵横的线条。 “找到了。” 第129章 秦琢让烛龙快去快回,烛龙确实去得快回得也快。 当烛龙到达部落的门口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它的头上竟然还趴着一个魁梧健硕的中年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身形高大,肌肉线条分明,展现出一种力量与美感的结合。他的皮肤因长期户外生活而显得黝黑,双眼明亮有神,透露出一种坚毅的光芒。黑发迎风飘扬,增添了几分不羁之气。 男人的身后背着一把长弓,这把弓做工古朴,色泽暗沉,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洗礼。尽管外表看似普通,但从中却蕴含一股隐隐的威压,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他从烛龙的头顶跃下,皮肤被炽热的阳光烤得通红,汗流如瀑,靠近部落时被扑面而来的冷气一激,精神振奋了许多。 “那位琢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就去找他。”这名中年男子正是传说中的上古英雄羿。 即使现在的他还没有达成射日的壮举,他的威名早已传遍了整个部落,人们对他充满了敬畏。 羿的出现让部落的居民都停下手中的工作,纷纷向他投来好奇与尊敬的目光。 羿对这样的目光熟视无睹,他身子挺括,步伐沉稳,仿佛一座不可动摇的山岳。 “稍等,我把鹿女叫过来”红发的烛龙发觉羿是个急性子,所幸也不讲虚礼了,“鹿女!鹿女!我把羿带回来啦!” 鹿女听到烛龙的呼唤,急忙匆匆地赶来,身影轻盈,如同一只小鹿在草原上奔驰。 “琢在哪儿?他的箭矢做好了吗?”烛龙摸了摸额头,浑身被太阳晒得滚烫。 如果祂不是神灵,此时怕是已经有七成熟了。 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钟山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到的波及相对较小,而尧帝的部落有西王母的庇护,也还能勉强维持生存,但是其他的小部落又该如何呢? 他们没有神灵的保护,没有人族强者的帮助,该如何熬过这场浩劫? 烛龙满心忧虑。 鹿仙女点头,将一个长方盒子递给羿,告诉他这里面就是秦琢制作的、可以平息时间乱流的箭。 第164章 “他人呢?”烛龙左顾右盼,试图寻找秦琢的身影。 “他说修行忽有所感,需要独处静思,希望我们不要去打扰他。”鹿仙女回答说。 风尘子说的没错,只要参透了那十三片山海玉书,就能领会奇门的玄奥之处,光是简单地反复阅读玉书上的文字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亲自实践玉简记载的计算方法,方能获得真知。 灵感转瞬即逝,接下来的行动也没有非他不可的环节,于是秦琢果断地找了个空屋子闭关。 羿接过木盒,目光坚毅:“我现在就去/射/箭吗?” “不急,等西王母回来。”鹿仙女道,随后扭头看向烛龙,“西王母比你回来得早一些,听说琢算出了真正的金乌所在,又前去确认了……帝俊怎么说?” “祂说这里交给我们,祂要动身前往不周山,在那里与无限主神斗法,为我们争取时间,请我们务必救下祂的孩子。”烛龙语速极快,“我还见到了羲和,羲和说这事必须尽早且尽量完美地解决,否则今日是金乌出事,明日说不准就轮到姮娥了。” 鹿仙女听后,眼神中也闪过一丝紧张。 就在此时,羿忽然插嘴道:“我绝不会让姮娥出事。” 姮娥是他的妻子,就算姮娥是帝俊与羲和的女儿,是月亮的女神,也改变不了羿那颗要好好保护她的真心。 忽有一阵风雪袭来,灵巧地在鹿仙女身边绕了一个圈,随后轻轻落地化作人形,众人眼前出现了一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女子。 她的面容很普通,随便一个部落都能找出一名这样的女子,但她身上却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让人下意识地忽略她的外貌。 “西王母!”鹿仙女叫破了她的身份,“金乌的情况如何?” 西王母的目光扫过烛龙和羿,随后向鹿仙女颔首:“琢算对了,金乌果然被无限主神迷惑了心智,换而言之,即使我们消除了高空的时间乱流,也无法立即让秩序恢复正常。” 这显然不是西王母的真身,甚至不是她被穹阙污染前的相貌,但她不愿让人过多关注她的外形,因此对自己施展幻术时便选了这样一副平凡的长相。 鹿仙女皱眉,她知道这意味着即使羿成功射下了那九个虚假的太阳,灾难也不会立刻消弭,这个世界依然会面临巨大的挑战。 她转头看向秦琢闭关之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看着忧心忡忡的两位女性神灵,烛龙试探着举起一只手:“那什么,我说一句。” “你说。”西王母眸光清冽,眼中似有冰雪凋零,语气平静,透露出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烛龙完全不怵她:“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把另外九个太阳射下来——姑且算是射下来吧,不受庇护的生灵们都快被烤焦了,当务之急是使生灵免受炙烤之苦,至于如何恢复正常的日月轮转秩序,还是等射日成功后再说。” 西王母眉心微松,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你说的对,只要羿能射日成功,最差的情况也只是太阳不能按时落山而已。” 羿抬起头,反手握住背后的长弓:“我不过凡俗之躯,不能直面太阳和金乌的炽烈,还请各位大能为我护法。” 鹿仙女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秦琢和尧帝的所在。 烛龙见状,体贴地拍了拍鹿仙女的肩膀,示意她不用担心:“你留下吧,陶唐和琢都要你来看护,部落也离不开你的坐镇,羿那边就交给我和西王母好了。” 鹿仙女沉默片刻,没有反对,将鬓角的发丝撩到耳后,掩盖了内心汹涌的思绪。 “走吧。”再抬眼时,羿已经站在了部落门口,向几人招着手。 三人并肩走出了部落,来到了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此处是羿在途中精心挑选的地点,视野开阔,角度绝佳。 太阳的光辉如同燃烧的火焰,炙烤着大地,其光芒之炽,令人无法直视。 平原上的土地干燥而贫瘠,被太阳的光辉炙烤得热浪滚滚,仿佛连呼吸的气息都变得灼热起来。 每一缕阳光中都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常人只要被光照到就会立即烫伤。 阳光似乎点燃了灵力,不止是羿,连西王母和烛龙都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流失着。 羿仰望天空,十颗太阳犹如熊熊燃烧的大火球,悬挂于天际,释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木盒打开,盒中躺着不多不少十支箭镞。 做工粗糙,光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特殊之处。 “十支?怎么还多给了一支呢?”烛龙瞧了一眼便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平原上回荡。 羿也扯了扯嘴角,暗自感叹烛龙的好心态,玩笑道:“或许给我的报酬吧——能稳定时间乱流的东西可是稀世珍宝呢。” 不再多言,他将箭矢取出,调整好站姿,随后拉满了长弓。 弓弦上,箭矢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他的目光专注而坚决,呼吸逐渐变得平缓,看了一眼太阳的大致方位后,就紧紧闭上了双眼。 直视炽热的阳光过久会烧伤他的眼睛,因此他必须依靠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来完成这一使命。 西王母与烛龙立于羿两侧,准备为他护法。 烛龙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红光,瞳孔之中似有日月轮转,宇宙的奥秘深藏其中,仿佛能够洞察天机,洞悉世界的运行规律。 烛龙的权柄本就涉及岁月,虽不如噎鸣那样精确强势,但也足以守护钟山一隅的生灵,不容小觑。 祂无法像噎鸣或是秦琢那样直接消弭时间乱流,却能够看到时间乱流中常人无法察觉的异象,预知即将发生的变故。 而西王母的眼神清冷而深邃,仿佛是这片天地间的一股清凉之风,吹散了所有的燥热不安。 在她脚下,有一片寒冰蔓延开去,为羿提供着无形的守护,西王母站在那里,就是一道坚实的屏障,保护羿免受外界的干扰。 有了烛龙和西王母的保护,羿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射箭上去。 羿锁定了第一个太阳,他的肌肉块块隆起,整个上半身都膨胀开来,随后果决地松开了弓弦。 箭矢如闪电般划破长空,直冲云霄,飞向太阳。他的脸上闪烁着坚定的光辉,他知道,这一箭将改变一切。 箭矢宛如流星经天,扑入金色的火焰中,被射中的太阳仿佛被浇灭的火焰,光芒逐渐消散,它的光辉不再耀眼,最终在天空中消失不见。 天空仿佛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但很快,其他太阳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仿佛在挣扎着想要重新点燃世界。 “有用!”烛龙面露喜色。 西王母却沉声提醒:“这才刚刚开始,切勿掉以轻心。” 每一颗太阳都释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仿佛在嘲笑着羿的不自量力,嚣张地展示它们的力量。 烛龙与西王母的目光紧随着羿的动作,他们的神色凝重,知道接下来的任务将更为艰巨。 羿的每一次射箭都消耗着他的体力与精神,光是第一箭就让他的脸色惨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他继续锁定第二个太阳,肌肉微微痉挛,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紧接着,羿连续射出了八箭,每一次射击都精准无比,每一次箭矢的飞行都像是在向世界展示他的决心和勇气。 他的动作熟练而流畅,浑然忘我,仿佛与天地间的一切都融为了一体。 每箭都命中了一个太阳,太阳的光芒逐渐减弱,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终于,羿瞄准了最后一个太阳,然后松开了弓弦。箭矢如彗星划破天幕,直奔太阳而去。 当箭矢击中太阳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太阳的光芒瞬间消散,剩下的只是一片宁静。 天空中的火焰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太阳,光芒柔和而温暖。 羿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 “成、成功了?”胜利的果实来得太轻易,羿不可置信地呢喃着。 西王母随手一挥,一层薄冰迅速在羿颤抖的胳膊上凝结,让他体表的温度迅速下降,烫伤的皮肤也在逐渐恢复。 “呼……呼……多谢……”羿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双腿忍不住瘫软,全凭一股毅力支撑着他。 烛龙一手扶住了他,泛着玄妙符文的双眼却没有离开过天上最后一个太阳,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眉峰蹙起,面色严肃。 “这就结束了?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 烛龙的低语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西王母收回迈出的脚步,同样抬头远眺,羿也想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却被烛龙一把捂住了眼睛。 “你看什么?眼睛还要不要啦!” 射日英雄眼前一黑,只好“哦”了一声,乖乖低下了头,不再乱看,专心调息。 在两位神灵的视野中,那轮金色火球火球如同一颗璀璨的卵,内部呈现出金乌的虚影,金乌不断挣扎,似乎急于冲破蛋壳。 第165章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伸来一只巨大无比的手,猛地向金乌抓去! 第130章 那只巨大无比的手从天际伸出,瞬间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这只手掌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界限,从另一个世界伸展而来,它的出现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 说是手掌,其实更像是一团手掌形状的乌云,掌中酝酿着雷霆风暴,五指笼罩住了金乌,就像乌云遮蔽了太阳。 “……那是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促使烛龙立即化为原型,庞大的身躯将西王母和羿全都环绕在内侧。 祂的红鳞片片炸起,犹如火焰般燃烧,每个鳞片都闪耀着耀眼的光泽,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威胁。 祂的眼睛紧盯着那只巨大的手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瞳孔中闪烁着恐惧和不安。 西王母的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她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力量和恶意,唤起了她记忆最深处的憎恶。 “是无限主神!”西王母沉声道,“金乌被祂控制了!” 羿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那种无法抗拒的威压砸在他的身上,就算不是冲着他去的,也几乎要将他压成肉酱了。 他半跪在地,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弓,尽管他知道面对无限主神这样的存在,他的引以为傲的箭术毫无作用。 “嘎——嘎——” 那只手迅速接近了金乌,或许是感知到危险的临近,金乌在光球中心拼命挣扎,发出声嘶力竭的哀鸣。 “帝俊不是在帮我们拖延时间吗?祂在哪儿!”西王母的心情愈发沉重,无限主神的速度太快了,即使她现在冲上去阻止也无济于事,甚至可能令自己也陷入险境。 烛龙满心焦急:“管祂在哪儿!我答应过祂会保护好金乌的!” 话音未落,祂就要冲上前去,而西王母却面色一冷,一道冰墙瞬间形成,挡在了烛龙的面前。 “胡闹!无限主神岂是你可以对抗的!帝俊与羲和联手尚且处于劣势,金乌的状况还不明朗,你这样盲目地冲上去,与送死何异!” 昆仑山的主宰就如同那座被冰雪覆盖的神山一样,她声音坚定得近乎冷酷,在短短一息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 放弃金乌,保下烛龙。 烛龙的身体僵在了原地,祂明白西王母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是,他们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金乌被无限主神抓走吗? 烛龙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无奈和痛苦。然后,祂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西王母的决定。 西王母看着被无限主神攥在掌中的金乌,心中也不太好受。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大荒已经在无限主神手里吃了大亏,此劫失了金乌,山海界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金乌的挣扎逐渐减弱,周身缭绕着威势惊人的雷电,渐渐地停止了动弹。祂的光芒开始变得暗淡,就像是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凄厉的哀鸣声也逐渐消失在空中。 那只大手完全包裹了太阳,只有几缕微光倔强地从指缝之间漏出,仿佛是太阳最后的抵抗。 时间似乎加速了,一下子从下午来到了傍晚时分,空中的云彩被那只手的力量所扭曲,变得扭曲而怪异。 阳光不再温暖,而是带上了冰冷的寒意。 大手慢慢地缩了回去,要将无力挣扎的金乌带出这个世界,看到这个景象,西王母和烛龙脸上都不由地流露出痛惜的神色。 “可恶!”羿拳头紧握,关节因怒气和无奈而发出咯咯声。 可是面对这样强大的存在,再多的愤怒也掩盖不了他们的无力。 “嘎——” 突如其来的一声微弱鸟鸣划破寂静,竟见那乌云凝结的巨手手背上,火焰犹如利剑,硬生生烧出了一个小洞! 这是金乌最后的挣扎,尽管祂的神志并不清明,力量也已经几乎耗尽,但它仍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 “金乌!” 面对这个令人心碎的景象,烛龙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痛楚,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悲伤。 西王母凝视着那一点金色的火光,目眦欲裂。 然而,这个小洞在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一眨眼,巨手便恢复如初,金乌的攻击落在掌心不痛不痒,没能让无限主神的动作有丝毫的停顿。 烛龙昂起上身,尾巴剧烈摆动:“西王母,我们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祂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即使这无法改变结局。 西王母目光闪烁,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警告道:“……烛龙!你冷静些!” 她的心中也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她同样不愿放弃金乌和太阳,但她也明白,如果他们轻举妄动,可能会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 在他们紧张拉扯的瞬间,羿忽然指向远方的连绵群山,发出了一声惊呼。 “你们看!那是什么?!” 在那巍峨的山峰之后,一个巨人缓缓地站立起来。 这个巨人头发蓬乱,身躯庞大得如同一座小山,皮肤呈现出古铜般的色泽,身上涂抹着由草药汁液绘制的复杂图腾,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是某种神圣的力量在其中涌动。 他跨过重重叠叠的山峦,身体仍在不断地膨胀、拔高…… 直到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天空。 “是博父国的首领夸父!”烛龙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巨人。 “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西王母喃喃自语,“他来做什么?” 却见夸父手持一杆木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迈开脚步,向远去的太阳追了过去!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带起一阵狂风,大地的震动随之而来。 他的身影虽然巨大,但行动起来却异常灵活,仿佛一只巨大的猎豹,追逐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夸父眼神坚定,仿佛两簇燃烧的火焰,目光始终锁定着那即将被无限主神夺走的金乌——那就是他的唯一目标。 他要去追回失落的太阳! “我没记错的话,博父国的巨人,也归属于人族。”烛龙的表情忽然冷静了。 “还用你说?”西王母轻笑一声,猛地一拍羿的肩膀,“愣着干什么!我们赶紧跟上去!” 羿被夸父悍不畏死的气势所感染,被西王母一拍立刻醒悟过来,连忙点点头,纵身一跃跳到烛龙的头顶上。 动作熟练而轻盈,仿佛已经习惯了烛龙头上的位置。 “我感觉最近的自己像个坐骑……”烛龙冷不丁来了一句。 羿捋着祂的红发安慰道:“这不是因为你速度快嘛。” 西王母化身风雪,划破长空,带着冰冷的气息冲向了狂奔的夸父。 大地被烤得寸寸干裂,河水被晒干,露出河床,人们被活生生地热死…… 这一切,都激发了夸父心底的憎恨与怒意。 他的怒火比太阳的火焰更加强烈! 这位平日里温和宽厚的首领,爆发出了连强大的神灵都为之侧目的力量! 他恨! 他恨不得把无线主神的那只手拽下来,一拳一拳将其砸得粉碎! 他的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每一次挥舞木杖都引发山崩地裂,他的怒吼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向无限主神发出以性命为赌注的挑战。 “放开金乌!” 夸父举起桃木杖,杀向那只漆黑的大手。 即使是巨人族,在面对无限主神时都显得格外孱弱渺小。 “给我——滚出山海界!” 这声音如霹雳般炸裂,在此方天地间回荡,他的身影如同山岳般坚定,向那只漆黑的大手发起了毫不留情的攻击。 他的桃木杖重重砸向巨手,仿佛能够击碎苍穹! 西王母也随即赶到,伸出一只手,五指一攥,做出一个简单的抓握动作,带着无尽的威严,仿佛是要将整片天地都握在手心。 为了全力对敌,她已经撤去了覆盖全身的翳形之术,露出豹尾虎齿的本相。 无限主神的巨手像是被她隔空握住了,她的力量如同锁链,紧紧地束缚住了那只巨手,使其不再继续向另一个世界回缩,而是凝固在了原地。 西王母竟控制了巨手的动作,但对夸父来说,这一瞬便已足够。 桃木杖与漆黑大手的碰撞,爆发出了璀璨的光华,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海界,虽然西王母的控制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但这一瞬已经足够夸父的攻击落到实处。 乌云构筑的巨手顿时溃散,金乌的身影在其指掌间若隐若现,仿佛是在为这场战斗注入希望的火种。 然而黑气又快速聚拢,夸父倾尽全力的攻击宛如蚍蜉撼树,没有任何效果。 无限主神的巨手再次恢复了原状,仿佛是一座不可战胜的堡垒。 此时,烛龙也已飞身而至,颀长的身躯缠绕在巨手上,像是一条捕猎的巨蟒,意图将猎物绞杀。 第166章 红鳞没入黑云中,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鲜艳的色彩飞速消退,化作焦黑,像是被某种力量侵蚀着。 烛龙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长大嘴巴,吐出无数风刃,如同狂风暴雨般向着巨手切割而去。 它们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带着毁灭的气息,向巨手疾射,迸发出闪电似的火花。 羿半跪在祂的头顶上,挽弓引弦,灵力凝聚在弓弦上,化作三支透明的箭矢。 他紧绷了手臂肌肉,弓弦发出嗡嗡的共鸣声,与主人的战意交织。 目标大到羿完全不需要瞄准,下一刻便松手放弦。 箭矢的轨迹优美,速度快到让人无法捕捉,但在接近巨手的时候,却突然分裂成了无数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箭雨击穿了云层,金乌的光焰愈发炽烈强盛。 夸父目绽冷电,气势磅礴,但他的皮肤在近距离的烈日炙烤下,逐渐变得脆弱而红肿,即使金乌无意伤害他,即使西王母也在分神庇护这位勇敢的战士。 一开始只有细微的灼烧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夸父太阳的威力,正是这样的威力,让他们的家园尸骸遍地、满目疮痍。 随后逐渐演变为剧烈的刺痛感,他的身上像是被火焰舔过,出现了一个个水泡。 但夸父只是再次举起了桃木杖,动作坚定而有力,把所有的悲愤都转化为了攻击的力量。 众人怒吼着,齐心协力向巨手发动猛烈的进攻。 然而那团黑云仿佛一片无尽的深渊,无论投入多少力量,都无法激起一丝波澜。 这场战斗仿佛是一场垂死的挣扎,众人用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扭转结局。 巨手只是随意一翻,就将烛龙和羿一起甩向了大地,然后又轻微一颤,便挣脱了西王母的控制。 金乌的嘶鸣渐弱,垂下脑袋和羽翼,不再挣扎。 羿当场被震晕过去,烛龙连忙在空中调整好姿势,险之又险地在羿着地前将他接住。 西王母被自己的法术反噬,当场口呕朱红,面如金纸。 “祂要走了!” 烛龙将重伤昏迷的羿安放在地,再次冲向高空。 “呃啊——” 夸父发出痛苦的嘶吼,忽然丢下了桃木杖,顶着太阳真火与黑云的侵蚀,探入了巨手的掌中。 当他的手触及金乌真身时,那条手臂化作了焦炭,随后粉碎为飞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坚定地向前。 然后是肩膀、胸膛…… 他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夸父的桃木杖还深深地插在地面上,如同山峰般屹立不倒,宛若一道永不屈服的丰碑。 第131章 “事情就是这样的。” 烛龙咔嚓一下把一颗果子掰成两半,举到眼前仔细对比了一下,把稍大一些的那一块递给了秦琢。 秦琢近乎呆滞地接过那半个果子:“……我是修炼了三天,不是三年,对吧?” 他只是闭门思考了一些有关伏羲八卦的问题,外面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后羿射日、夸父逐日,这两件事情居然是前后发生的! 而他,一个都没能赶上!甚至连后羿这位射日英雄本人都没有见上面,因为羿伤得太重,西王母先用寒冰减缓了他的伤势蔓延,随后立即将他和金乌一起送往大荒。 顺便去看看帝俊、羲和夫妻的状况,无限主神能直接对金乌出手,显然是不周山战场失利,帝俊祂们没有成功拖住无限主神。 鹿仙女见他俩都喜欢这种果子,便再去端了一盘,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 “确实只有三天,但是你的修为似乎精进了很多。”烛龙咔嚓咔嚓啃得很欢快,两口就将半个果子吞下肚,心满意足地又从盘子里摸了一个拿在手上把玩。 秦琢点点头:“确实如此。” 上古的灵力略显斑驳,不如后世菁纯,但他的身体曾受过刑天无意间赠予的一缕异力,因此没有任何不适应。 对伏羲八卦的理解更进一步,也让他借此突破至炼气化神后期,离炼神还虚境只差临门一脚。 常羊山一战中,主战场的杨执纯统制就是这个境界,秦家主秦瑞也不过是炼神还虚境初期而已。 在后世,此等境界足以使他成为在一方呼风唤雨的强者,但秦琢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不够强。 西王母、烛龙的气息都深不可测,在战力方面稍显弱势的鹿仙女也几乎可以比肩秦琢见过最强的人族修士,也就是他的师尊移天君秦移。 然而即便是神灵们,在无限主神面前也如婴儿一般孱弱无力。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夸父……真是可惜了。”烛龙叹息道,“他居然敢直接从无限主神手中抢金乌,还要多亏了西王母反应果断,直接强行破开世界屏障,将无限主神驱逐,否则金乌又要落入无限主神的手中,届时夸父的牺牲就白费了。” 夸父是死于金乌真火和无限主神的侵蚀,就算有两位神灵在侧,也来不及保下他的魂魄。 “在如今的局势下,魂飞魄散还算是个不错的结局,若是像混沌那样……”说到这里,鹿仙女猛地闭上双眼,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痛苦、几分无奈。 烛龙轻笑一声,垂眼在果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动作凶狠地像是在咬敌人的喉咙,可祂的声音却意外的温柔:“是啊,还不错。” 死在极致的战斗中,总比被无限主神影响心智,对自己的家园和亲友们反戈一击要好得多。 烛龙活过了漫长的岁月,祂还记得混沌少年时的模样,还记得那时的混沌是一个多么英勇无畏的战士。 两位忧虑的神灵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心中都在思考着目前的局势和未来的道路。 是秦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西王母……强行破开了世界屏障?” 微微颤抖的嗓音中充满了震撼和不可思议。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古时代的神灵这么大胆的吗?世界屏障说撕就撕,那周负这数千年的如履薄冰算什么? “这不是情况危急嘛。”烛龙挠了挠脸颊,满不在乎,“反正西王母好像还有几块补天石,补上就行了——以前驱逐天魔时也是这样的啊!” ……怪不得。 怪不得补天石这种能修补世界屏障的重要宝物没有几块留存到后世,原来都是这么给消耗完了! 秦琢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烛龙终于玩够了果子,随后张开大嘴将那颗果实整个吞入腹中,吃得津津有味。 秦琢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反复对比着那果子和烛龙嘴巴的大小,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烛龙肯定悄悄动用神力了。 拍拍肚子,烛龙装模作样地打了个饱嗝,满足放松的神情溢于言表:“总之,十日同天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轮到下一件事了——鹿女,昆玉是不是还在昏迷中?” “……哦,西王母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只是累了而已。”鹿仙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下头盯着桌面使劲瞅,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往秦琢的方向飘。 烛龙毫不怀疑鹿仙女破绽百出的话:“那就好,累了就多休息嘛,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人没事就行。” 鹿仙女的脑袋都快埋到桌子下面去了,声音细若蚊呐:“嗯。” 秦琢若无其事,实际上偷偷瞥了鹿仙女一眼。 果然脸红了,嗯,鹿角也红了呢,真是为难祂了,看看尧帝,装傻装得多好。 至于烛龙……以祂的性格,应该不是装傻,是真的没往“琢就是未来的昆玉”那方面去想。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秦琢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引来了鹿仙女感激的一瞥。 烛龙看向他:“什么?” “为什么无限主神要执着于对付金乌呢?”秦琢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如果我是无限主神,我会直接对付那些最强大的存在,只要解决了祂们,剩下的都不足为惧了。” “呸呸呸,别把你自己和那个家伙放一起,晦气!”烛龙轻轻一拳锤在秦琢肩上,“无限主神本来就疯疯癫癫,谁知道祂是怎么想的。” 鹿仙女却给出了自己的猜测:“是因为金乌真火对天魔的杀伤力很强吧?” “而且金乌化身太阳后日日巡天,一旦发现天魔的踪迹,就会直接降下金乌真火将其灭杀,使得天魔难以潜入山海界,更难以在烈日所照之处有所动作。” 秦琢若有所思:“那直接杀了金乌不就好了?干嘛非要抓走呢?” “人质。” 一个冷硬强势的声音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两神一人循声望去,鹿仙女立即面色一喜:“西王母!” 一个女子推开门走了进来,几步路走得气势汹汹,秦琢连忙往烛龙那边挪了挪,给来者让了个座。 烛龙含笑:“你怎么又换了一张脸?” 第167章 “忘记上一次长什么样了。”西王母淡淡道。 烛龙和鹿仙女都是凭借气息才认出了西王母,无怪秦琢慢了一步。 “大荒……” 秦琢刚开口就被西王母打断了。 “帝俊和羲和都受了伤,所幸并无大碍,羿需要静养,姮娥会照顾他,金乌伤得比羿还重,不过也没有性命之忧。” 西王母一口气说完,又将目光投向秦琢,好似在问他还有没有其他想问的。 虽然态度分外冷淡而疏离,但只要是秦琢问的,她一定知无不言。 于是秦琢想了想又问道:“西王母刚刚说的‘人质’,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西王母叹了一口气,“其实前来抓捕金乌的并不是无限主神本体,只是祂的分身之一罢了,祂想以此逼迫我们让步,用金乌换取一部分世界本源。” “祂想的倒是挺美。”烛龙冷笑一声,露出尖锐如钩的牙齿,面色不屑,“即使祂真的抓走了金乌,我们也绝不会同意这种交易,作为父母的帝俊和羲和也不会答应!” “抽取世界本源,就意味着要动摇不周山的根基,一旦不周山二度损毁,就再无修补的可能!眼下大荒诸神强盛,但这个世界并非大荒一脉主宰,就算大荒那边同意了,也会招致无数反对的声音。”鹿仙女屈指抵着下巴,认真地分析起来。 西王母微微扬起了下巴,目光坚毅而自信:“不错,首先昆仑山一脉就不可能同意。” “不周山……”秦琢心下忽的一动。 周负的图腾还在他的手腕上,并且依然与某个存在遥相呼应。 可周负本身要到大禹执政的时代才会诞生,此时此刻此地,与不周山图腾共鸣的肯定不是周负,指向的也并不是昆仑山众帝之台的方向。 根据鹿仙女所说和后世记载不难推断,不周山是山海界的支柱,与世界本源息息相关。 它的存在对于整个山海界来说至关重要,若不周山受损,整个山海界的平衡和稳定都将受到威胁。 这与周负的能力与职责何其相似。 周负非人非神,他的身世会和不周山有关吗? “各位。”秦琢自然地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桌面,眸中闪过一抹坚定,“我想去一趟不周山。” “不行!” “不准。” “我陪你去。” 同样持反对意见的鹿仙女和西王母对视一眼,立即统一了战线。 “你知道现在有多危险吗!”鹿仙女放在膝上的双手攥拳,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外面有天魔,有时间乱流,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西王母则要霸道得多:“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给我好好待在部落里,若有什么要紧事,我让三青鸟给你去办!” 烛龙却摇头道:“他想去你们就让他去嘛,他是去一趟不周山,又不是要去找无限主神拼命。更何况还有我在呢,不会有事的。” 紧接着烛龙又指了指鹿仙女道:“我看啊,就是鹿女你管他管得太紧了,搞得琢实在受不了才离家出走还掉进我的锅里……” “啊?我什么时候……”鹿仙女愣了一下,又见秦琢在一旁使劲点头,于是也开始反思起自己平日的管教。 自己对昆玉很严厉吗?也没有吧,昆玉与她多亲近啊! 但她和尧帝养了昆玉这么久,好像是没怎么让他离开过部落呢。 黄帝当年就总是因为炎帝偷偷带昆玉出去玩而发火,还对继任者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看紧昆玉,她只是照做而已啊。 秦琢嘴角一抽:“我没有……”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西王母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瞥了一眼秦琢,然后看向烛龙,“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事情是这样子的……” 把秦琢急得猛拍桌子:“我都说了,我没有离家出走!” 西王母看出了鹿仙女的动摇,也知道凭自己一个人是拗不过烛龙和秦琢的,最后只好松了口。 “七天之内必须回来,否则——”她瞪了一眼烛龙,“否则我就去钟山要人!” 烛龙笑嘻嘻道:“知道啦知道啦,七天足够了,都够我们再跑一趟大荒,去看望一下金乌和羿了!” 与尧帝道别后,秦琢就带着烛龙出发。 烛龙刚化作原身,就感觉到自己头顶一沉,秦琢已经自觉地在祂脑袋上坐好。 坏了,这下真成坐骑了。 不周山位于“西北海外,大荒之隅”,共工与颛顼争帝位时,一头将不周山撞断,然后“天柱折,地维绝”,不过在共工怒触不周山之前,不周山就已经“不周”了。 或许是因为,山海界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所以作为秩序支柱的不周山,也天生残缺。 如果周负的诞生真的与不周山有关,他怎么会一出生就在帝台呢? 还没等秦琢理清思路,就察觉到烛龙忽然放慢了速度。 “琢,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烛龙有些犹豫地问,“我好像看到了,但没有感觉到气息……” 秦琢也抬眼望去,还没看清什么,一个模糊的声音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救……” 第132章 “有人!”秦琢拍了拍烛龙的头发,“那边!有人在呼救!” 烛龙看不到头上的秦琢在指什么地方,但祂也听到了求救声,声音虚弱,仿佛在风中摇曳的火苗,随时都可能熄灭。 祂连忙道:“走,去看看!” 他们翻过狂风席卷的沙丘,在衰草丛生的荒地里捡到了一个人。 那人面朝下俯趴着,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矮小,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乱如蓬草,也不知多久没有打理过自己了。 烛龙低下头,秦琢连忙跳下来,先谨慎地调动体内的灵力,在体表形成了一层防御,才把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男人翻过来。 “噎鸣!”烛龙的眼睛顿时睁大了,随即发出困惑的声音,“……啊?” 怪不得祂看到了人影、也听到了声音,却感知不到此人的气息,原来求救者竟是司掌时间的神灵噎鸣! 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这位时间之神的强大并不逊色于烛龙,可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秦琢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发现祂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稳定,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 “这是噎鸣?”秦琢怀疑地看向烛龙,“应该不是同名吧?” 这个男人看起来实在太瘦弱了,面色蜡黄,两颊凹陷,整个人细得和竹竿一样,仿佛轻轻碰一下就会折断。 他无法相信,这位传说中的时间之神,竟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祂就是噎鸣,我不会认错的!” 烛龙哐当一下趴下,将大脑袋搁在秦琢身边,双目显化日月,仔细地观察着噎鸣的状态。 祂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和担忧,显然,噎鸣的状况比祂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好在噎鸣毕竟是神灵,只要一缕真灵不灭,就不会彻底死去。 烛龙给噎鸣渡了一些灵力,这些灵力如同清泉般流入噎鸣的体内,试图修复祂受损的肉身和精神。 随后,烛龙又让秦琢抓住噎鸣的手。 秦琢一愣,虚心请教道:“这是要做什么?” 烛龙向他解释说:“噎鸣身上的时间好像有点乱,我想让你试一试,能不能让这些紊乱的时间稳定下来。” “我试试。”秦琢严肃地点点头。 “没有效果也没关系。”烛龙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噎鸣毕竟是时间之神,你的能力无法作用在祂身上再正常不过了……嗯?!” 秦琢握着噎鸣的手腕,感知到噎鸣身上杂乱无章的时间乱流竟然逐渐平息下来,重新汇聚成了一条清晰的线条。 他眨了眨眼:“有效啊。” 烛龙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道:“啊……确实有效呢……” 没有了时间乱流的困扰,噎鸣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噎鸣缓缓睁开眼睛,黑色的瞳孔表面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和困惑。 祂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目光落在烛龙和秦琢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咳咳,烛龙?”噎鸣的嗓音微弱而沙哑,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但至少已经能够发出声音了。 “是我。”烛龙垂下硕大的脑袋,用尾巴轻柔地碰了碰祂的手臂,紧接着把秦琢推到噎鸣的眼前,向祂介绍道,“这位是琢,是陶唐部落里的人。” 噎鸣闭了闭双眼,试图让思绪清明一些:“噎鸣多谢两位相助……” “欸,感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司掌时序更迭、岁月轮替,怎么会被时间乱流所伤?”烛龙温和的目光已经锐利起来,但这些锋芒并不是指向噎鸣的。 噎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状况,祂急忙按住丹田的位置,感受着体内流动的岁月之力,本就惨白的脸顿时更白了。 第168章 “我、这……怎么会……”噎鸣不安地想要坐起来,却不知牵动到了哪里的伤口,一下子又栽倒了下去。 祂躺在地上,努力地看向烛龙的方向:“梼杌!是梼杌!” 听到熟悉的名字,秦琢心里一跳:“梼杌怎么了?” 噎鸣的嘴角微微抽了抽,看着焦急的秦琢,似乎想要安抚地笑一下,但笑容却显得万分苍白和无力。 “梼杌他……他失控了。” “他和混沌一样,被无限主神影响了神志,我在平息时间乱流时,突然被他和几只天魔偷袭,好不容易才逃得一命。” 噎鸣回忆起刚才的险境,声音中带着一丝惊魂未定。 “他往女丑部落的方向去了,女丑与梼杌有旧怨,一旦遇上定要以命相斗,搅得四方不得安宁……” “女丑神通广大,本不惧梼杌,但是梼杌如今有天魔助阵,若是……女丑怕是凶多吉少。” 噎鸣的话断断续续,还有许多留白,但烛龙和秦琢都能理解祂的意思。 烛龙面露不忍与愤懑,看了秦琢一眼,低声对他说:“梼杌已经失控,女丑正处于危险之中,我必须尽快前往援助。” “好,我们改道,去女丑部落。”秦琢毫不犹豫。 他见过数千年后的梼杌,但梼杌并没有和混沌一样丧失心智,说明眼下梼杌的情况还没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但梼杌的行事风格太过极端,秦琢心下警惕,不确定这次的失控是否是对方有意为之。 无论是哪种情况,天魔再次潜入山海界都是不争的事实,女丑部落危在旦夕,秦琢无法袖手旁观。 “那几只天魔的力量……非常诡异,你们……你们千万要小心。”噎鸣体力不支,说话颇为吃力。 烛龙却摇了摇头,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担忧:“梼杌和天魔都极为危险,琢,你还是留在这里照顾噎鸣吧,我独自前往即可。” 秦琢知道烛龙是在担心自己,但他的决心已定。 “烛龙,我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但正如你所见,噎鸣身上有时间乱流造成的伤,这说明梼杌身边的那些天魔里,至少有一人拥有与噎鸣相似的岁月权能,甚至能制造时间乱流。” “单凭你和女丑,有把握在时间乱流中保护好部落的其他人吗?” 烛龙默然片刻,继而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好!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前往。但你要记住,一旦情况不妙,立即撤离,你的安全最为重要。” “我会的。”秦琢拍了拍祂的尾巴。 目前还无人知晓天魔其实是来自人界的同胞,都是受了无限主神的欺骗,若是能像荀驹那样弃暗投明,山海界岂不是能新添几名强大的战力? 然而,数千年的时光过去,关于天魔起源的记录却仍然付之阙如,这使得秦琢本能地感觉事情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或许这个时代的天魔,和他所见过的那些截然不同…… 烛龙再次望向噎鸣,眉头微蹙,歉然道:“你的伤势……” “不用担心我。”噎鸣已头晕眼花,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我再躺一会儿……就去、去给你们找帮手……咳咳……” 烛龙不放心地又为噎鸣渡了一些灵力,秦琢在祂附近快速地画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法——自他开始逐步学习伏羲八卦后,对法阵的理解和运用也更加得心应手了。 一切就绪,两人即刻出发。 烛龙化作一道虹光,带着秦琢,扭头朝着女丑部落的方向飞驰而去。 路上,烛龙告诉秦琢,女丑是一位女巫,经常骑着独角龙鱼巡行在九州的原野,她还有一只大蟹,这大蟹生长在北海,脊背似乎有千里宽,也是随时听候女丑的役使和差遣。 秦琢也隐约记得这位女巫在《山海经》中也有一两句记载,再多的内容却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金乌受到重创,太阳久久悬挂与海外的大荒,使得山海界暂时处于一种像黄昏又像黎明的奇特状态中。 可是随着他们接近女丑部落,他们发觉周围越来越暗,仿佛这片土地都在向夜色深处坠落。 在这样混沌不明的时刻,天地之间的界限仿佛也变得模糊起来。 “可能是天魔的影响,这里的时空都有轻微的扭曲。”烛龙做出了判断。 秦琢与烛龙终于抵达女丑部落的附近,他们远远地目睹了部落中升腾的浓烟,以及房屋间跳跃的火焰,在夜幕下如同鬼魅一般,这一幕幕让他们的心弦紧绷,不详之感越发浓烈。 烛龙身躯急速缩小,化作人形,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部落的一个隐蔽角落里。 秦琢的呼吸急促了些许,他可以感知到大地的颤抖,还有远处的三个高耸入云、宛如黑塔的巨大人影。 那些漆黑人影都是三头六臂,每一张脸的相貌都不一样,神情也全然不同,有的愤怒、有的悲悯,也有的似哭似笑,表情扭曲。 不像是天生就长成这幅狰狞模样,倒像是将三个人活生生黏在了一起! 他们身上缭绕着黑气,秦琢对这种气息很熟悉,这是无限主神力量的延伸。 天魔! 这个时代的天魔与后世的【玩家】们不同,他们是无限主神货真价实的臣属! 秦琢看到女丑的大蟹被已经斩去了双鳌,背上坚固的壳破碎大半,被一只天魔踩在脚下,没了生机。 梼杌化作一只尖牙长尾的巨兽,四处横冲直撞,撞得碎石横飞,他好像不想发动攻击,却无法遏制自己被激发出的凶性。 他没有任何目标,没有任何规律,他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发泄。 然而他凶猛的动作却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力,所到之处,无不留下破坏的痕迹。 独角龙鱼追在梼杌身后,全身已然伤痕累累,却仍在竭尽全力阻拦这位发狂的凶神。 人们仓皇奔逃,往远处逃,往自认安全的地方逃,往可以活命的地方逃。 但也有没有逃的。 数名年轻女巫合力,手持法杖,念动咒语,努力拖延天魔的脚步,为逃命的人们争取时间。 巫的能力是祭祀神灵、沟通天地,可在这场岁月之乱中,神灵也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力量庇护人族?在被天魔影响的混沌区域中,又哪有天地之力让女巫们借用? 能阻拦天魔肆虐的,只有她们的血肉之躯。 怒火灼心,秦琢眸光冷冽,行为却更加谨慎。 失控后的梼杌实力更胜以往,而天魔诡异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即使耳边时不时传来痛苦的惨叫声,他也没有轻举妄动。 “女丑呢?她在哪里?”烛龙焦急地四下寻找着。 祂的目光在废墟和扭曲的空间中快速扫过,希望能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秦琢一惊:“女丑不在这里?” “我没找到她!”烛龙丢下一句话,“我来解决天魔,你去帮独角龙鱼拦下梼杌,务必小心行事,尽量与他周旋,切勿冲动直前!” “好!如果你遇到了时间乱流,记得随时叫我。” 言罢,两人兵分两路,烛龙化作原型扑向三头六臂的天魔。 秦琢此时没有曳影剑傍身,只好召出风龙火狮,一者拦住梼杌的去路,一者从后方跟上,伺机发动攻击。 秦琢的出手让独角龙鱼有了喘息之力,它感激地瞥了秦琢一眼,随后微微昂头,额前的独角爆发出璀璨银光。 光线交织成天罗地网,向梼杌当头罩去。 第133章 “嗷——” 梼杌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他的身躯如同山岳一般雄伟,尖牙利爪在夜里也闪烁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然而,他被风龙横亘的身躯拦住了去路,不得不暂缓脚步,风龙盘旋在梼杌的周围,每一次呼吸都会带起一阵凛冽狂风。 梼杌一停下,后方的火狮便猛地扑身而上,一口咬向他的尾巴。 那条尾巴比梼杌的身子还长,灵活且力大无比,是他重要的武器,岂能那么容易就被火狮咬下。 秦琢对此心知肚明,于是只是指挥火狮一触即退,绕至侧面,不断干扰着梼杌的进攻节奏。 感觉被戏耍了,梼杌愤怒地咆哮着,试图甩开火狮的纠缠,但风龙的身躯坚固如铁,牢牢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独角龙鱼的银网已经从天而降,笼罩了梼杌整个身躯。 银光细如蛛丝,却异常柔韧坚固,梼杌被罩在网兜里,浑身被切割出了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似乎是一件经过祭炼的灵宝,梼杌只觉得有一座泰岳大山重重压在身上,令他不得动弹。 “嗷……” 梼杌发出微弱的怒音,双爪在地上乱刨,指缝内渗出鲜血。 他面色痛苦,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乱。 秦琢也看准时机,抽身后跃,风龙顿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出现在他脚下,将他稳稳托至半空。 第169章 秦琢站在风龙的头顶上,衣袂翻飞,目光如炬,他知道,现在正是发动攻击的最佳时机。 脚下的风龙也感受到了秦琢那如火般的战意,它的身躯逐渐变得虚幻,不多时便完全消散,化作股股原始的风暴。 而在这风起云涌之中,秦琢身上的灵压却犹如破竹之势,节节攀高。 风声大胜,落在他的耳中,都化作了剑声。 在昆仑山的帝之苗圃前,他曾与陆吾的幻影斗过一场,陆吾奏响伏羲琴,以琴音为剑,施展出一式名为【十万刀剑声】的绝妙法术。 秦琢不但破了这招,也记下了这招。 若说大道如龙,那么各种法术就是龙身上的鳞片,但总有人能在无意的惊鸿一瞥间,从几片龙鳞上看到一些龙的气象。 而秦琢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的悟性本就上佳,而出身与跟脚也注定了他从诞生起就比其他人更接近大道。 八风簇拥着他,耳畔风声浩荡,仿佛置身于高山之巅、深谷之底。 万象涌动,天地吞吐,像是有无形的力量轻柔拂去尘埃,四周混沌不清的景象突然明晰起来。 随着修为的增长,秦琢渐渐明白了为何自己先前的境界总是难以提升。 人族的功法其实与他的体质并不契合,他本身就蕴含强大的力量,缺少的只是掌握这些力量的法门与心境。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周负为何不愿直接告诉秦琢他的真实身份了。 秦琢的能力实在过于唯心,一经点破便会如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若是没有足以与之匹配的道心,只怕会坏了他的修行。 灵台澄明、心向大道,修为的提高便水到渠成。 秦琢踏着狂风,如同踏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上,纳太虚于一掌间,抬手遥遥向梼杌一指。 心动生风,意动聚气。 以风化剑,剑气纵横。 剑气如同流转的星河横贯长空,每一道剑气都承载着秦琢汹涌的战意,它们交织穿梭,构筑起了一片浩瀚的剑气之海。 无数透明的、大小不一的剑在空中翻滚、呼啸,犹如狂风暴雨,似乎拥有撕裂一切的能力。 独角龙鱼只看到银河自高空倾泻而下,璀璨夺目,令人无法直视。 感知到其中所向披靡的锋芒,它打了个寒噤,急忙后退,以免这一招波及自身。 风、雨两系的法术历来都是大支脉,八风更是涉及了佛道两家,道家的四时八节、佛家的八风不动,上可触及时序,下可抵顶心境。 在学习了伏羲八卦后,秦琢所操纵的风已经不是普通的天地之息了,更是暗合刑克诛绝之道,练就了极其凶悍的攻伐异术。 毫不掩饰的气势激发了梼杌的凶性,或许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他不顾那些被丝线切割出的伤口,立刻在银网中拼命挣扎了起来。 梼杌的尾巴疯狂挥舞着,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独角龙鱼急忙加大了灵力的输出,牢牢控制住梼杌的动作,不让它有机会逃脱。 发觉一时间挣脱不了独角龙鱼的大网,他便本能地凝聚起全身的力量,眼睛闪烁着凶光,全身的肌肉绷紧,试图抵挡剑气的狂潮。 “喝!” 秦琢一声轻叱,灵力爆发,挥手向下一按。 须臾,银河倒挂,在龙吟般的呼啸声中,剑雨自高空坠落。 每一道剑光都如同穿透黑暗的利箭,精准地找到了梼杌的弱点。 梼杌仰头望天,眼里的不甘眼中的不甘如同浓稠的墨水,几乎快要溢出。 就在这疯狂之中,他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眼底忽的闪过一丝清明。 尽管这一丝清明很快就被更厚重的疯狂所覆盖,但在那一瞬,梼杌确实停止了挣扎。 秦琢知道自己的实力远远不及全盛时期的凶神梼杌,能有眼下的局面全靠独角龙鱼的银网,于是不敢有丝毫留手,全力以赴。 就在银河即将砸落到梼杌身上时,忽有一只黑爪凌空抓来,将梼杌往远处一拖! 那黑爪的力量极大,竟然硬生生地将梼杌从银网的束缚中拉扯出来,梼杌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霎时消失在了烟尘之中。 “什么?!” 滚滚烟尘迷人眼,这漫天尘土竟屏蔽了神识感知,显然不是普通的风沙。 秦琢心下警惕,火狮纵身跃至身后,以防受到偷袭。 就在秦琢高度戒备之时,风沙突然散去,露出了一片清晰的天空。 昏黄的日光重新爬上了天际,天魔对此地的影响在缓缓消弭,这阵沙尘过后,天魔和梼杌都不见了踪影。 出现在秦琢眼前的,只有一根粗壮的尾巴,那尾巴上还沾染着大片的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是梼杌的尾巴,秦琢的攻击恰好擦过它的尾椎,竟然将那凶神的整条尾巴斩了下来。 秦琢一招手,清风卷起长尾,送到他的手中。 入手的一刹那,他便如遭雷劈。 这、这…… 这不是梼杌的那根鞭子吗! 原来梼杌的尾巴是被自己砍下来的,而后世梼杌所用的武器长鞭,根本就是他本体的尾巴! 秦琢攥着那根断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在梼杌逃脱之际,烛龙那边的战斗也已经步入尾声。 烛龙山岳般的体型让祂在对付三头六臂的天魔时,比不善打斗的噎鸣有了更多优势,又有了噎鸣的事先提醒,烛龙一直防范着时间的错乱,天魔的阴损手段终是没能威胁到祂。 正面战场,搏命相斗,那山崩海啸的攻势让天魔都不得不小心应对。 烛龙虽是受了些伤,但祂体魄强健,尽是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及脏腑,除了气息略显萎靡,其他一切都好。 目睹天魔败退,烛龙并未急于乘胜追击,而是转身回到秦琢身边,仔细查看他的状况,看他不像吃了亏的样子,方才松了一口气。 得益于烛龙这位强悍的援军,先前拼死抵抗天魔的女巫中还有不少幸存者。 几番推搡后,她们才强忍悲痛,选出了一个能够主事的人前来与钟山之神交涉。 主事的女巫样貌年轻,眉眼间还有几分天真稚嫩,仿若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若非身上残存的斑驳血迹,旁人根本无法将她和战场上死战不退的铁血战士联系在一起。 那女巫名叫非妍,自称是女丑的弟子。 头生独角的龙鱼依偎在她的身旁,看起来温驯又悲伤。 烛龙名气不小,外貌特征又很明显,非妍一眼就认出了祂。 “女丑呢?”烛龙如是问她。 非妍面有戚戚之色:“女丑大人,她已经……已经……逝世了。” “什么?怎么可能!”烛龙大吃一惊,“上次见她时,她还说自己起码还有二十年寿数,怎么会……” 非妍缓缓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的心跳在激烈的战斗后依然急促,但当她睁开眼时,那副原本充满稚气的眉目已然透露出了一种超乎年龄的坚定。 “不久前,天象出现了异常,十日并现于天际。女丑大人向先祖神祈祷,却未能得到回应。” “在绝望之际,她毅然献祭了自己,将十日的炽热能量聚于己身,保下了大家的性命……” “谁知,女丑大人尸骨未寒,梼杌便与天魔们勾结,进攻部落,肆意破坏,若非烛龙大人伸出援手,我等此次凶多吉少。” “只是部落罹遭大难,礼数怕是难以周全,还望烛龙大人谅解。” 非妍的话语越来越流畅,很快就适应了部落新首领的身份,愈发镇定与从容。 烛龙深谙她的不易,于是宽慰道:“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亦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司掌岁月的噎鸣会为你们找到可靠的帮手,协助你们重建部落。我先行离去,你们不必再送。” 非妍感激地向祂点了点头:“可惜女丑大人尚未得到妥善安葬,我也要去寻找逃命的族人们了。” 烛龙想了想,问:“你们准备何时安葬?届时我可以来参加她的葬礼吗?” “恐怕是不行了。”非妍苦笑道,“这里都被天魔和梼杌破坏殆尽,就算可以重建,大家住着也未必能心安,我打算尽快迁徙,去寻找新的家园。” 人族的生命脆弱得如同薄纱,一触即破,但在困境面前,他们又总能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坚韧。 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一旁的秦琢忍不住提她醒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你们要带上足够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非妍早就注意到了他,知道此人身份不简单,故而并未多加打探。 此时秦琢主动出声,她便礼貌地道了谢。 烛龙与秦琢很快就离开了,坐到烛龙头顶上时,秦琢还在研究梼杌的尾巴,时不时轻轻抚摸一下,感受着它毛绒绒的触感,满心复杂无处言说。 第170章 烛龙好奇地左右摇晃着脑袋:“你在看什么呢?” 女丑部族的事让他们耽误了许多时间,现在又重新踏在了前往不周山的路上。 秦琢若有所思:“你说,我们能不能通过梼杌的尾巴,找到他所在位置?” “唔……那你要找灵巫或者卜者了,我对这个没什么研究。”烛龙拍了拍他布满漂亮得像霞光一般的尾巴。 “如果把这东西祭炼成灵宝……我是说,制作成武器呢?”秦琢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这话一出来,见多识广的烛龙都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他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想法。 烛龙诚恳地回答道:“你不怕被四凶追杀的话,倒是可以试试。” 秦琢怕吗? 他单打独斗还赢不了四凶是真的,但他不怕四凶也是真的。 “先不说这个了,等我们从不周山回来后再做打算吧。” 与图腾共鸣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秦琢无法静心思考,便把梼杌之尾收好,暂时把此事丢到了一边。 快了。 就快到不周山了。 秦琢摩挲着手腕上的图腾,紧紧盯着远方。 第134章 远远的,秦琢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不周山。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这座山仿佛是从中间被一把无形的巨斧劈开,山体上半部分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缝,就像是一条巨大的伤疤,铭刻在山脉的魂魄之中。 在昏黄日光的映衬下,裂缝的一半沉浸在阴暗之中,另一半则沐浴在微弱的光芒之中,显得半明半暗,神秘莫测。 这座山只是一座山,除了遍地的泥土与石块,数里范围内再无其他生命迹象。 这里没有飞鸟在天空盘旋,也没有游鱼在水中嬉戏,甚至连虫蛇的爬动和嘶鸣声都听不到。 整个不周山仿佛被遗忘在了时间的角落,死寂而荒凉。 秦琢抬头仰望,觉得这座山峰本该高耸入云,直插天际,然而他眼前的山和手腕上的不周山图腾一样,被平平地削去了一半。 一种无法言喻的遗憾和失落涌上他的心头,不知为何,秦琢觉得那刀削般平滑的断面不合理,却又对它的存在无可奈何。 即使如此,倒塌的不周山仍然巍峨壮观,气势磅礴,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前面那就是不周山了。”烛龙一边放慢了速度,一边对他说。 秦琢的目光穿过了亘古荒芜的旷野,凝视着那座矗立在远方的山峦。 他轻声说道:“不周山看起来……很特别,但又没有那么特别……”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没有梦中登上众帝之台时的痛彻心扉,也并没有像初次面见昆仑神山时那样,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太平淡了。 诸天皆静默,山岳亦无言。 秦琢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他感到一种空虚,一种无法填满的虚无空荡。 “人族常说,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是神与人交流的场所,但不周山地处偏僻,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达。” 烛龙暂时止步了,晃了晃脑袋,示意秦琢从祂头上下来。 “虽然这话不是真的,但不周山的确非常重要,‘天柱’之名所言非虚。” 秦琢问:“不周山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烛龙满脸郑重:“不周山是山海界的根基,是山海界的秩序与天道的化身,正因为它的存在填补了世界的不圆满之处,山海界才得以与人界共存。” “自山海界从混沌中诞生的那一刻起,不周山便已存在了,它扎根于世界本源,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如果没有不周山,像山海界这样残缺羸弱的世界,早就被无限主神吞噬了。” “可惜,被共工撞断了。” 说到此处,烛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英俊的眉眼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郁。 秦琢怔怔地喃喃出声:“听起来有点像……” 像周负。 烛龙道:“像什么?” 秦琢猛然回神,揉了揉眉心,勉强笑道:“……不,没什么。” 烛龙瞥了他一眼,没有起疑心。 静默片刻,秦琢忍不住又问:“我听闻万物有灵,山水亦是如此,许多名山大川都可以孕育出精气化形、天生神圣的山神水神,那不周山有没有可能……” 面对烛龙满脸的“你在开什么玩笑”,秦琢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 “大道至公,天道无情。”烛龙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挪开视线,语气淡淡道,“先不提不周山生死相生、阴阳相克,绝不可能蕴生精灵,倘若不周山真的有山神存在,这山海界恐怕还容不下祂。” 秦琢悚然一惊:“为什么?!” 烛龙冷声道:“有灵则有情,有情则有私心,而无限主神步步紧逼,山海界的倾覆或许不过是旦夕之间,不周山是此界最重要的一道防线,若是开了灵智,我们还要担心祂会不会临阵脱逃、能不能死战不退。” 祂细长的眼睛向秦琢望过来,其中的情绪模糊不清:“昆玉,不也是如此吗?” 一瞬间,秦琢还以为烛龙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烛龙说起昆玉,真的只是在说“昆玉”而已。 秦琢明白,他的真实身份总有一天是要向烛龙坦白的,但绝对不是现在。 否则,烛龙肯定会像西王母和鹿仙女那样,当场大惊失色连夜把他送回部落,哪儿都不让他去。 烛龙只是秉性豁达,又不是傻。 “昆玉不会的。”秦琢闷闷地说,“若是不周山有灵,也肯定不会的。”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周负将他的职责完成得多么出色。 即使……即使有很多人并不期待“不周君”的诞生。 这恰好和昆玉完全相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秦琢呼吸微滞,心里立刻爬上了一阵细密的疼,脑海里浮现出周负说自己是“山海界的第一道防线”时那张坚毅的面容,他的心情立刻变得复杂而沉重。 在不知不觉中,秦琢的认知里已经把周负和不周山视作一体。 可是,他内心深处又渴望自己的猜测能被证明是错误的,周负并非不周山孕育而生的精魂。 他不在乎周负的身世与跟脚,他只希望周负的存在是被这个世界祝福着的。 见秦琢的情绪忽然低落,烛龙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 “昆玉当然不会逃跑。”烛龙想了想,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乐呵呵地说道,“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吗?” 昆玉诞生于昆仑山巅之时,的确受过烛龙的祝福,烛龙允诺昆玉跳出五行阴阳乃至生与死的轮回,让他拥有了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秦琢语塞。 你看着长大的孩子正站在你面前,而你一却点都没有认出他来…… 烛龙化作人形,拍了拍他的肩。 “要继续往不周山走吗?”祂的声调柔和而宁静。 “走吧。”秦琢沉重地点点头。 烛龙再次拍了一下他的肩,这回的力度更加坚定。 在烛龙的陪伴下,秦琢一步一步往不周山的方向走去,他能感受到不周山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仿佛沿途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泥土都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里见证了无数英雄的传说,承载着亿万年的沧桑,它的残缺之处反而让人更加感到遗憾与敬畏。 “大荒众神就是在这里与无限主神缠斗,为羿挽弓射日争取时间的吗?”秦琢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湛蓝中泛着微黄的天空。 “不错。”烛龙回应道,“为了转移无限主神的注意,为射日大业争取宝贵时间,帝俊与羲和故意从不周山下抽取出了一小丝世界本源,待无限主神发现后,与其交手缠斗,令其无暇顾及针对金乌的谋划。” 秦琢沉默不语,虽然他未能亲眼目睹那场史诗般的战斗,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中描绘那些英雄的壮丽与决绝。 “那……那一丝抽取出的世界本源……” “别担心,帝俊已经处理好了。” 如今已是春夏之交,然而,不周山坐落在西北边陲,仍一袭清寒彻骨。 秦琢仰望着那座巍峨的山峰,心中只有出敬畏,生不出故人重逢的欣喜。 周负,周负…… 你真的在这里吗? 他正怔怔出神,忽然,一股浓郁得近乎血腥的黑暗从身后猛扑而来,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占据了半块天空! 随即,就听一震耳欲聋的尖啸横扫荒原,惊得大地阵阵战栗。 烛龙顿时面色一变,将秦琢护在身后。 第171章 秦琢错愕扭头,发现眼前的原野竟已然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尸山血海,天上有一只硕大的猩红眼珠,宛如一轮血月,又比任何日月星辰都要大上几倍。 尸骸山中,无数枯骨发出绝望的嘶吼,伸出不带血肉的白骨手来,要将他一起拖入无边炼狱。 秦琢心头猛然一跳,没有半点犹豫,双目便腾起了细小的金红色火苗。 “破!” 他大喝一声,声如惊雷, 那星辰之火熊熊燃烧,幻境骤然溃散,一切虚假都在火焰面前灰飞烟灭。 再睁眼时,荒原还是荒原,只不过多了一个三头六臂的天魔。 烛龙倒吸一口冷气:“女丑部落那三只天魔的其中之一,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按祂的经验,天魔被击退一次后,短时间内都不会有动作,山海界也很难找到它们的踪迹,因此烛龙才放心离去。 没想到,这次竟有一只天魔追到不周山来了! “后面!烛龙,天魔的后面是什么?”秦琢的面色同样冷峻肃穆,他低声问道。 不是他看不清,实在是怀疑自己看错了。 烛龙闻言,凝神屏息,犹豫道:“那是……梼杌?” 祂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 天魔的大腿后侧挂着一只重伤的巨兽,尾椎骨处还在不断地流血,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抹出一道道猩艳的血迹。 梼杌身体僵硬,似乎已经死去多时,微张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死死地咬住天魔的大腿,两枚獠牙刺入天魔的肉中,像是完全嵌在一起。 天魔烦躁地转动身躯,但有了梼杌这个讨厌的负担,它的动作被拖慢了许多。 它愤怒地咆哮着,试图将梼杌甩开,但梼杌的牙齿就像铁钩一样,牢牢地钩住不放。 虽然天魔力量强大,但灵智有损,只会狂乱盲目地挥舞手臂,而梼杌的咬合力也同样惊人,又凭着一股不知哪儿来的毅力支撑,愣是没有被天魔甩下去。 但秦琢和烛龙都能看出来,梼杌支撑不了多久了。 天魔那一身阴毒煞气,正在腐蚀着梼杌的獠牙和面部,若无外力的干预,梼杌很快就会在这场诡异的侵蚀中化为乌有。 “怎么回事?”烛龙望着这一幕,不禁愣住,“梼杌和天魔起内讧了?可梼杌不是失控了吗……” 被穹阙之力彻底污染的生灵,不是会变成无限主神的傀儡吗? 为什么失控的梼杌还会和无限主神的臣属天魔发生冲突? 没有愣神太久,烛龙将秦琢往不周山的方向一推,让他山上跑。 “这个天魔我来对付,你快上山!上了不周山就安全了!” 在女丑部落,烛龙能以一敌三不落下风,想来对付一个受了伤的天魔还是绰绰有余的,秦琢在这里只会影响祂的发挥。 于是,秦琢向烛龙点点头,立即驾风踏云,向不周山纵身而去。 等秦琢跑远了些,烛龙才化出遮天蔽日的庞大本相,冷冷地凝视着眼前的天魔。 天魔被梼杌纠缠得难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可面对烛龙杀气腾腾的目光,又被激发了杀戮的本能,怪叫一声向烛龙扑来。 烛龙不躲不闪,双眸灿如日月,张口吐出了一道寒光,当空一旋! 吐息如刀,顿时就将天魔探出的手臂斩成两截! 那天魔痛呼一声,痛苦地缩回受伤的手臂,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尽管一个照面就吃了亏,但天魔的凶性并没有减弱,反而因为疼痛而变得更加狂暴。 烛龙昂起头颅,细长的双眼望向仍挂在天魔腿上的凶兽。 “颛顼之子!何不快快醒来!” 第135章 烛龙的声音如同雷霆炸裂,回荡在空旷而苍凉的荒原之上,震撼着每一寸土地。 梼杌的身体微微一震,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迷茫。 他的肢体依旧僵硬,长时间的激战让他体力耗尽,天魔的阴毒煞气更是不断侵蚀着他的躯壳与魂魄。 然而,烛龙的话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让梼杌那几乎迷失的意志得到了一丝清明。 “颛顼之子!” 颛顼之子…… 梼杌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他空洞的双眼中,大颗大颗的泪水与鲜血混合着滚落下来,映照出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他的血脉源自于玄帝颛顼,他的根系深植于黄帝轩辕! 他不是凶兽,他更不是怪物! 他有自己的意志,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他!不是!无限主神的!傀儡!!! 梼杌微微咧开了嘴角,露出腐烂腥臭的口腔,似乎想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最后却只挤出了一丝痛苦的呜咽。 那双眼睛中的迷茫正在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坚定的光。 烛龙看着梼杌,面上掠过了几分悲悯。 要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多么浓烈的恨意,才能让一个被无限主神腐化了魂魄的人找回自我? 梼杌的挣扎愈发强烈了,只见他竭力抬起爪子,猛地刺入了天魔的腿部。 烛龙一边躲闪着天魔的攻击,一边把天魔往远离不周山的方向引。 祂知道,眼下正是梼杌恢复自我意识的关键时刻,祂必须想办法帮助梼杌。 梼杌的爪子刺入天魔的腿,他感到一阵满足,随之而来的就是渴望解脱的念头,那一线微弱的清明意识又开始消融。 烛龙见状,心中急切,它知道梼杌的意志正在经历激烈的天人交战,机会恐怕只有一次,如果梼杌的神志完全被穹阙之力侵蚀,那么无限主神的行为只会更加猖獗。 梼杌的身体表面逐渐开始出现裂痕,他的皮肤仿佛承受了无比沉重的压力,从中渗透出缕缕暗红色液体,那是他的生命力在快速流逝的征兆。 不行,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烛龙吐出了一道紫光,直直打在天魔的门面上。 忽的一声闷响,宛如九天惊雷降世,天魔被这道紫光击中,瞬间被炸飞出去,狼狈地掩面哀嚎,一脸焦黑。 转瞬间,狂风化作的刀气已然电射而来,如同流光,将天魔拦腰断成两截。 然而,刀气没入天魔腰间,却不见半点波澜,而天魔周身的煞气却仿佛被攻击惊动,霎时便逸散开来。 “啧。”烛龙不快地哼了一声,喷着鼻子对梼杌大声喊道,“颛顼家的小家伙,你还听得到吗?” 耳闻“颛顼”二字,梼杌的眼眸明显闪烁了一下。 “听得到?听得到就松嘴!我先救你,再来斩了这天魔!” 烛龙郑重地向梼杌许诺会将这天魔杀了,梼杌的眼睛暗了又明,总算缓缓松开了咬住天魔大腿的獠牙,身体无力地垂下。 烛龙的双眸绽放出日月之光,先以秘法困住了天魔,再卷起重伤的梼杌,向不周山飞去。 秦琢已经踏入了不周山的领域,就像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屏幕,将毒雾和瘴气全部阻挡在外面。 转头望向烛龙与天魔激战的地方,竟然也诡异地生起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见烛龙稳稳占据上风,他也放心下来,专心感应不周山图腾的情况。 他将心神全部沉入图腾中,耳畔突然传来了水流声。 那浩荡水声好似带他降临在时间的长河上,将他的视线拉高,矗立于太虚之中,俯瞰这千万年人世如流。 周围的一切都变模糊了,又好像前所未有的清晰。 金玉冷灰,红粉骷髅,秦琢一眼看尽。 转瞬即逝的刹那,亦或是永劫之后,他的眼中才倒映出全新的光景。 这似乎是一段来自远古的回忆。 仍是泥与石,仍是山与天。 但随之而来的是世界毁灭般的剧烈震颤,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仿佛是源自魂魄深处的恐惧,秦琢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产生了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脚下的大地在倾斜。 原本支撑着山海界的【天柱】,正在缓缓地往一侧坍塌,几乎是一瞬间,天空中无数的星辰都如河流般奔涌起来,朝着西北轰然砸落。 连带着日月与诸天万象也倾斜过去。 “天……天塌了?” “不周山倒了!!!” 撑天拄地,人行其中,有了不周山的支撑,才有了【天】的苍茫与【地】的厚重,才维系了山海界万千生灵的生存空间。 可若是不周山倒塌了呢? 天塌地陷,脉气失常,山海界将陷入无秩序的混乱与动荡中,即使是神灵也不能幸免。 烈焰和雷霆从高空不断坠落,天崩之劫笼罩了整个世界,九州大地四分五裂,滔天洪水倒灌上陆地,天不能覆盖众生,大地无法承载万物。 一幕幕绝望的场景在秦琢眼前快速闪过,他看到一双又一双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眼睛,有的属于人,有的属于神,有的属于山海异兽与草木精灵。 第172章 这不是秦琢看到的,是【不周山】看到的。 人族腹地,炎黄部落。 一只白龟拖着庞大的身躯,慢慢从水池里面爬了出来,它背上的花纹十分特殊,中间五块,周围八块,再外圈十二块,最外圈则有二十四块。 那白龟温吞吞地抬起头,看向了眼前半蹲着的面容慈和的女子。 “好久不见啊……”白龟感慨万千,口吐人言,顿了顿又道,“我该叫你什么呢?” 女子拢了拢鬓角散乱的头发,闻声道:“女娲已作古,我只是她的化身之一,你叫我‘喜’就好。” 白龟点点头:“喜吗?好,好好好。” 喜认真地看着白龟,目光中有几分悲戚与无奈。 白龟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动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是。” 喜轻轻开口说,这一个字好似足有千钧之重,压弯了她的脖颈,令她深深地垂下了头颅。 闻言,白龟竟只是畅快地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说不尽的豁达潇洒:“好,那你就动手吧!” 喜没有动手,而是拍了拍白龟的背:“抱歉,兄长因你的指点才参透阴阳之理,创造八卦,而如今……我却要动手杀你了。” “不周山坍塌,天柱折损,我需要用你的四足建立四极,重塑天穹,恢复此界的秩序。” 白龟缓缓地闭上眼睛,面色平静,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伏羲啊……他可聪敏着呢,没有我,他一样能独立创造八卦,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你们养护了我这么多年,我也过了这么多年的安生日子,如今死去,心里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是……” 白龟忽然犹豫了一下,随后朝着“秦琢”看来。 不,它并不是看向“秦琢”的,而是看向了“昆玉”。 ——这是昆玉的回忆。 视角晃动起来,仿佛时光倒流,角落里的昆玉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到了喜的身上。 “阿娘……” 昆玉哽咽着,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渴望。 “阿娘,我好想你,好想舅舅……” 泪水浸湿了喜的衣摆,喜的眼中只剩一片温柔和怜爱,她轻轻抚摸着小孩柔软的发丝,泪水也不禁滑落。 “好孩子,阿娘也想你。”喜用力地抱住他,“别怕,很快,很快这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昆玉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干眼泪,说不尽的濡慕与依恋:“嗯。” 喜抱着昆玉,重新看向老龟:“轩辕年纪大了,恐怕撑不过此次天崩之劫,昆玉以后得跟着少昊或颛顼生活了。” 白龟道:“你真的要走?” 喜说:“我不能留。”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女娲。 白龟叹气道:“那就跟着颛顼吧,少昊的百鸟之国太远了。” 昆玉搂着“母亲”的脖子,隐隐感觉到母亲又要离开,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安,他抿了抿嘴唇,低头抹去了眼泪,渐渐安静下来,不吵不闹。 “喜,动手吧。” “……抱歉。” 白龟笑道:“没有什么可抱歉的,我亦是众生,天地倾覆,我留在北海的子孙后代们也不能幸免,而且……” “我很喜欢你们,很喜欢人世百族,也很喜欢这个世界。” 慢吞吞地爬过了漫长岁月的老龟,带着一缕释然,合上了双眼。 隐约间,他仿佛目睹了海平面上那绚烂的日出,金色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鱼群如同穿梭在梦境中的精灵,在水中翩翩起舞。 他感受到海浪用古老的节奏轻拍着礁石,那是一首无需歌词就能够传唱千古的旋律。同时,空中飘荡着渔民们代代相传的歌谣,那是赞美海洋的长诗,是对大自然无尽的敬畏与颂扬。 似乎有人在抚摸他背上的壳,动作轻柔却郑重,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描绘那奇异的纹路,嗯,是伏羲吗…… 啊呀,老了就是喜欢回忆曾经,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寒光细雪,喜的刀终究落了下来。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霪水。” “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只有二十岁的颛顼从喜的手中接过了昆玉,也接过了人皇的重担。 那个喜欢音乐,甚至气得少昊砸了他的琴瑟的颛顼,终是成为了一代领袖。 不久之后,叛徒共工被帝颛顼以曳影剑诛杀,这本应是件好事,毕竟共工撞倒了不周山,给人族带来如此深重的灾难,死亡已经是最轻最轻的一种惩罚了。 可是,颛顼回来后,却抱着曳影剑大哭了一场。 他的妻子邹屠氏问他怎么了,颛顼一言不发,良久后,才唤来昆玉,问他:“昆玉,你想念我大伯吗?” 颛顼的大伯就是少昊,或者叫玄嚣,颛顼是少昊于百鸟之国抚养长大的,伯侄两人向来亲近。 昆玉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我好久没见玄嚣了。” “玄嚣答应过我的,他会给我训一对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鸟儿。” 颛顼又问:“我送你去见他好不好?” “干什么干什么!”昆玉还没应声,邹屠氏先急了,她张开双臂,像是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将昆玉护在了身后,“你怎么答应黄帝的?又是怎么答应娲皇娘娘的?昆玉的心智不过一普通孩童,你为何要将他送去少昊之国?” “因为接下来,我有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要去做。”颛顼搂着妻子的肩,轻轻拍打,安抚着她。 “……必须要做?” “不得不做。”颛顼认真地看着她,“昆玉还不能保护自己,你送她去大伯那里,然后……你也留在少昊之国吧,不要再回来了。” 邹屠氏皱着眉,犹豫半晌,咬牙道:“好,我送昆玉去,不过我还是会回来的。” 她眉目坚毅,握住颛顼的手:“我们是结发夫妻,无论千难万难,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颛顼道:“即使失败的后果是万劫不复?” 邹屠氏笑道:“我相信你。” “好。”颛顼眺望澄澈透明的天空,缓缓拔剑。 这一剑,将斩向诸神! 古之圣人,绝地天通,以立经世之大法! 第136章 “呼……呼……” 秦琢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面上冷汗直流,衣衫湿透,粘稠的汗水像是滑溜溜的粘液一般,让他感到有些许不适。 他旁边架起了一口大锅,锅里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蒸汽如轻烟般缭绕上升,香气弥漫,还伴随着令人心安的咕嘟声,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 人形的红发烛龙坐在他身边,拿着一柄长勺,时不时在锅里搅一搅。 “你醒啦?”烛龙侧头含笑看着他,“噎鸣的方法果然有用哎!” “噎……鸣?”秦琢晃了晃脑袋,意识还昏昏沉沉。 另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我就说吧,只要煮点好吃的,等香味飘起来了,把他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人就能醒了。” 身材短小瘦削的时间之神双手环胸站在一旁,面上同样带着微笑。 秦琢手撑住地面,让自己坐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中透露出迷茫和困惑。 “不知道。”烛龙丢了勺子,很光棍地双手一摊,“我救了梼杌、杀了天魔,来山上找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晕过去了。” 噎鸣也道:“我察觉不周山地界时序有异,过来看看,便又遇见了两位。” 平日里忙着抚平时间的乱流就算了,重伤刚醒就要干活,都快出气多进气少了还不忘工作,如此辛劳,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拉磨啊。 “时序有异……”秦琢的思维逐渐清晰起来,看向噎鸣。 他刚刚似乎是读取了一段不周山的记忆,然后自己的记忆也再度复苏了一些,也不知是其中的哪个环节造成了岁月紊乱。 又或者异常就出现在他自身,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穿越时空的经历的。 “没找到源头,可能是不周山的影响吧。”噎鸣垂头丧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挫败和无奈。 不周山的倒塌对人族来说是很遥远的故事了,但对寿数绵长的神灵来说,那末日般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我们现在是在……”秦琢的声音有些虚弱,他试图站起身来,但身体却感到异常疲惫。 “哦,我们现在在昆仑地界的泰器之山落脚。” 在他们交谈之际,烛龙已经热心地为秦琢盛好了一碗面糊似的食物,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中:“给,当心,别烫着了。” 秦琢接过,没有立即下嘴,而是端着碗正色道:“我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我要再去一趟不周山。” 第173章 烛龙差点没给他跪下:“琢,你行行好,别折腾了,我跟你出这一回门,先是噎鸣后是女丑,还有什么梼杌失控、天魔现身,现在你又突然昏迷……我实在是遭不住了哇!” “我们回去好不好?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西王母还不得扒了我的鳞啊!” 烛龙面露苦笑,夸张地哀嚎着,希望能让秦琢改变主意。 秦琢的固执劲儿又上来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那更不行了!”烛龙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当场化出原型,直接将秦琢掳回部落,“琢,我们是朋友对不对?要不你先给我透个底,你到底想去不周山做什么啊?” 秦琢沉吟片刻,看着烛龙焦急忧虑的面孔,最终还是决定透露一些信息。 “当年,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柱摧折,山海界秩序失衡,众生因而饱受倒悬之苦。” “我在想,不周山拦腰折断,那么断掉的那一截,去了哪里呢?” 他分明【目睹】了不周山之顶裂开数道狰狞的伤疤,随后天崩地裂,巨石隆隆滚落,消失在视野之外。 虽然已经截断,但那毕竟曾是不周山的一部分,怎么能随意弃置不管呢? 烛龙愕然:“就这?”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不解和惊讶,似乎秦琢透露出来的信息并没有他所期待的那么重要。 秦琢比他更惊讶:“什么叫作……就这?” “你应该早说啊,早说不就好了!”烛龙仰天长叹,手背贴着额头,看上去快哭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呢,我知道呀!” “抱歉……”秦琢尴尬道。 早说不了,秦琢一开始确实是冲着不周山去的,但不周山本身好像和周负没什么关系。 “你知道?” 噎鸣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们都知道啊。” “不周山崩落的部分,我们把那些石块全部收集起来了,大伙儿研究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修复不周山,只能在旁边搭建了一个石堆,妥善地安放在那里。” 烛龙的声音中充满了遗憾和怅惘,他们也曾不懈地探索修复之路,但诸天神灵都对这前所未有的状况束手无策,被寄予厚望的女娲在补天后再次失踪,于是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 “还有人给那石堆取了一个名字,称其为——不周负子山。” 烛龙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挠了挠头发,不理解秦琢为什么那么激动,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向他解释了一切。 “不周负子山……”秦琢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瞳孔忽的一缩,眸中闪过一丝欣喜,“……周负……?!” 他突然意识到,“不周负子山”掐头去尾,可不就是“周负”吗! “什么?”烛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犹豫地问他,“那,那你还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秦琢的眼睛亮了起来,终于寻到了属于周负的痕迹,他恨不得立即飞往那座不周负子山。 他三两口将碗里的糊糊吞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身体虽然无力,但内心的激动却足以让他忘记身体的疲倦。 烛龙见他如此坚持,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尽己所能去安抚他:“别急,慢慢来……算了算了,我还是再陪你走一趟吧。” 烛龙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任劳任怨地继续给自己这位人族朋友当坐骑。 噎鸣自己动手盛了一大碗吃食,朝着一个方向努努嘴:“你们都要走,那梼杌怎么办?我可看不住他。” 秦琢这才发现,远处还躺了一只遍体鳞伤浑身浴血的古怪巨兽,无牙无尾,正是凶神梼杌。 “梼杌的……牙呢?”秦琢眼皮一跳,心里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烛龙淡然道:“被天魔侵蚀了,我治不好,为了救他,我只好把他的獠牙给切下来了。” 没了尾巴又没了獠牙,好惨的一位凶神。 秦琢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说想笑又觉得自己挺缺德的,说同情又觉得梼杌挺活该的。 “先救命后疗伤,能保住性命就行。”噎鸣叹了口气,对于梼杌之前带着天魔偷袭祂的行为,他似乎并不在意,表现得极为宽容。 可是秦琢莫名地从祂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烛龙对噎鸣拍着胸脯保证道:“你就帮我们看一阵子吧,梼杌的伤口我已经处理过了,他短时间内也醒不过来,你也趁着这个时间养养你的伤……” “停停停!”噎鸣夸张地掏了掏耳朵,面色无奈,语气带了三分调侃,“不愧是当上了钟山守护神的烛龙大人啊,说法就是多。” 看得出来,烛龙人缘神缘都很好,遍地都是故交好友。 烛龙摸着后脑勺,哈哈一笑,笑声如同洪钟般响亮。 “行吧,我帮你们看着梼杌,你们快去快回。”噎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长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一锅美味……” 一起扛事儿果然是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秦琢和噎鸣见了不过两面,竟觉得两人已经是极为亲近的朋友了。 不到三天的时间,秦琢和烛龙第三次踏在了前往不周山的大路上。 不知道金乌的伤势是不是已经好转,天色终于正常地暗了下来,甚至不能一眼窥见天边的斜阳,只剩火烧云的残色咬上了澄澈的天空,让它变得异彩纷呈,仿佛泛着铁锈的腥气。 绕过巍峨的不周山,秦琢终于发现了烛龙所提及的那座神秘的山峰——不周负子山。 它的确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堆,与不周山的雄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周负子山——这个名字听起来颇具神秘色彩,但实际上它不过是一个由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小山丘。它静悄悄地位于不周山脚下,若不特意探寻,很容易就忽略掉它的存在。 这些石头,有的光滑如镜,有的棱角分明,它们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座不规则的小丘。 山丘的高度不过十尺,宽度也不足十丈,但在秦琢的眼中,这个小小的石头堆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着迷的未知魅力。 石头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苔,给人一种古老而沧桑的感觉。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青苔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碧绿色,与周围荒芜衰败的景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石堆周围还生长着一些矮小的灌木,它们的枝叶随微风轻轻摇曳,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一把毛刷轻柔地挠着耳朵,有点痒痒的,却很令人放松。 按理说不周山生气与死气相平衡,附近不该有其他生命存在,但这些灌木却仍顽强地生长着,即使土壤并不肥沃,即使明日就可能因死气的影响而枯萎。 当秦琢靠近石头堆时,他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息从石头堆中散发出来,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微小但又真实存在着。 这股气息和不周山图腾遥相呼应着,吸引着他,让他的血液几乎沸腾了,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敲击秦琢的胸骨,使他的心脏咚咚地猛烈鼓胀着。 “你确定……不周山只能是死物吗?”秦琢吞了口唾沫,沙哑着嗓子问烛龙。 烛龙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惊讶地审视了他一眼:“当然。” “可是。”秦琢直愣愣地看着石堆的中央,眼神中清光涣散,似梦似醒,显露出几分茫然,“可是,我分明感觉,它是活着的啊……” “活着的?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感觉不出来?”烛龙难以置信地挠了挠祂乱糟糟的红发,“这怎么可能?离开了不周山后,没有世界本源的滋养洗练,这些都只不过是普通的石头啊。” 秦琢默不作声,可就在下一瞬间,他忽然冲上前去,蹲下了身子,迅速在石块中寻找起来,动作果断得连烛龙都没反应过来。 “喂!”烛龙没来得及拉住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秦琢的动作突兀地停下了。 秦琢凭借着从心里蔓延上来的直觉,手掌按在一块巨石粗糙的边缘,深吸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紧张和期待,随后用力翻开了这块半人高的大石头。 巨石下的缝隙里,静静地躺着一块很小很小的石头,色泽和形状都毫不起眼,用一只手就可以将其完全包裹。 看着这块小石头,秦琢的眼眶忽的酸涩了,视线模糊了一霎那,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伸出颤抖的手指,温柔地触碰着那块石头。 石头还算干净,但它实在是太小了,小得连青苔都不屑依附。 “周负。” 秦琢低低地笑了起来,数千年光阴穿凿出的沟壑在这一刻被完全抹平。 “我找到你了。” 第137章 “快快快!让我吃一口!”烛龙落地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大锅而去,把端着碗持着勺的噎鸣挤到一边,他望锅里看了一眼,随即大惊失色。 “我煮了这么多,你全吃了?!” 第174章 “呃……我饿了嘛。”噎鸣尴尬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大锅,又看了看手中的最后一碗糊糊,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这碗给你?” “噎鸣,你还是老样子啊,我们去了这么久,你的嘴巴就一直没闲着?”烛龙按着额头,长叹一声,“算了算了,反正我也饿不死,你就吃吧。” 闻言噎鸣立刻一仰脖,把碗里的食物一股脑儿倒进嘴里,生怕慢了一时半刻,烛龙就会反悔。 “唔,事情解决了?”噎鸣一边努力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问秦琢,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期待。 秦琢笑得春风满面,用一块软布垫着小石头,将它郑重地捧在掌心里,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烛龙插着腰,调侃道:“解决了,其实琢就是带了一颗小石头回来,喏,就是他手上的那个——要我说啊,琢,你想要一块不周山上掉下的石头,也得挑一块大一点的、好看一点的呀!” 秦琢听了连连摇头:“不,我就要这块,这块就够了。” 开玩笑,其他是石头,这块是周负。 他的指尖拂过石头粗粝的表面,仿佛在抚摸最柔软的绸缎,感知着其中包裹的一丝微弱的生机,像是鸟儿静待孵化的卵,有一颗尚未成型的心脏在顽强地跳动,普通的外壳下蕴藏着无限的可能。 石头并不像鸟蛋那样脆弱,但秦琢还是忍不住担心他磕着碰着。 他将石头捧起,贴在侧脸上,闭上双眼,呼吸均匀而深沉,全神贯注地感受着生命的力量。 不周山图腾微微发烫,像是受到了某种来自同源的感召,因而欢呼雀跃起来。 两位神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发现他素来温润的眼神有些灼人了,像是在沉浮之间寻到了一瞬的笃定。 周负,周负…… 秦琢在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每一遍都会为他带来无可替代的喜悦与安心之感。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中值得庆祝的喜事。 更何况…… 周负对他而言,可不仅仅是“故知”。 “唉,烛龙。”噎鸣愣愣地看着他,悄悄拉了一下烛龙的衣角,“你那个人族朋友在干嘛呢?他怎么和当年那个颛顼帝一样神神叨叨的?” 烛龙顺势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可能是人族特有的仪式吧?” 不理解,但尊重。 他们的交谈虽是放轻了声音,但并没有避着秦琢,秦琢回过神来,将周负用软布包裹起来,贴身收好。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将小石头带走,周负迟早是要去镇守众帝之台的,但众帝之台现在尚未搭建起来,所以周负可以跟着自己走。 在此之前,他必须保护好周负,直到众帝之台落成,直到周负成功化形,能够履行他的使命。 “这块石头到底有什么特殊的?”烛龙快言快语,饶有兴味地问,“你就告诉我吧,否则闹到了西王母或帝俊面前,我也不好给你帮腔啊,你说是也不是?” 秦琢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心弦放松了,整个人也懒洋洋的,不想思考太多。 但在临走前,他得把周负托付给一个可靠的朋友看顾才行。 人族……人族不考虑,他可不想让周负和自己一样,忍受着身边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自己却不老不朽的悲哀。 时间在他们身上凝固,却照常涂抹他人,秦琢不愿让周负也经历他那样的痛苦,不想让他在亲眼见证了无数生命的诞生和消逝后,仍然孤身一人。 神灵嘛…… 烛龙不行,烛龙不知何时就会为了钟山囚困自我,噎鸣身化西极的噎鸣河,西王母以身封印穹阙,沉睡于天门之后,鹿仙女的未来如何秦琢并不清楚,但她的名号只在尧帝时代惊鸿一现,日后恐怕也遭遇了不测。 至于秦琢本身,这个时候的昆玉还是个小孩呢,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照顾好周负? 但在深思熟虑之后,秦琢觉得还是自己靠谱,不过也不妨碍他给同伴们透个底。 “就如我先前所说,我能感觉到,这块石头是活着的。”秦琢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坚定。 “活着的?”烛龙并没有质疑秦琢的感知能力,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难道我们以往的认知是错误的,即使不周山生死平衡,也可能在阴阳摩动中诞生精魂?” 噎鸣也思索着反驳道:“不,我们研究的对象一直是不周山,而非不周负子山,或许在那些石块脱离不周山时,它们身上各种概念的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 “所以,一块石头生出灵智,是极其罕见但完全合理的。”祂若有所思,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对未知的好奇和探索的渴望。 秦琢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噎鸣的分析。 烛龙欣慰地拍了拍秦琢的肩:“如果顽石有灵,那么确实不应该放任他待在荒芜的不周山地界,哈哈哈,不周负子山所化,一定会把大家吓一大跳吧!” “只是一块石头,并不是整座不周负子山。”噎鸣认真地纠正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整座山只生出了这一个灵智。”烛龙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在这块石头真正成长起来后,说不定还能吸收其他石头中的力量,成为完整的不周负子山呢!” 噎鸣很是较真,祂脖子梗得老长,仿佛和烛龙杠上了:“但事实上,不周负子山本来就不是完整的啊!” 烛龙无语地挠了挠头发,悻悻道:“好好好,我承认我说错了。不过,不管它是不是完整的,琢,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块石头?” 秦琢不假思索:“我想把他交给昆玉……大人。” “昆玉?不成不成!”烛龙立即反对,连连摇着头,“昆玉才这——么点大,他连自己都要靠一代代的人族首领养着,怎么能照顾得好这块石头呢?” 噎鸣这次倒是同意了烛龙的看法,但理由不尽相同:“烛龙说的对,不周山之石化身,如此出色的跟脚,人族的栽培未必能完全挖掘出他的潜力啊。” 秦琢却道:“那你们说,应该托付给谁?不周山之灵石化身,说不定还继承了一部分天柱的权能,这莽莽山海界中,谁能担得起如此重任呢?” 烛龙和噎鸣同时脱口而出。 “西王母!” “帝俊!” 两人对视一眼,交汇的眼神中似有雷霆酝酿,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烛龙率先开腔了。 “当然要选昆仑之主西王母啊!西王母厚德博学、耿介奉公、法力高强,麾下神将众多,其中的陆吾更是精通琴艺,曾得到过娲皇的欣赏。况且昆仑地界紧邻不周山地界,孩子长大了想家了,还可以常回家看看嘛!” “我不同意!”噎鸣紧随其后,高声反驳道,“西王母的性情太过清冷孤直,昆仑山还有穹阙乱像,并非宜居之地!” 然后,祂朝大荒的方向遥遥一拜,目光敬重:“依我所见,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帝俊大神,祂与羲和大神已育有子女,对如何照顾孩子定然了如指掌,并且帝俊大神对不周山的研究是最为深入的,这也有助于灵石化身掌控自己的力量。” “我反对!噎鸣,你说西王母冷若冰霜,难道帝俊就不孤傲了吗?大荒之地远离尘世,百族交错杂居,虽有帝俊一力镇压之,但背地里实则暗流汹涌,并不十分安定,也不适合灵石化身的成长吧!” “昆仑山虽然安稳些,但地处偏僻,离群索居,你就不怕灵石化身因此养出一个孤僻古怪的性子?” “那好歹也是平安长大了!大荒内部矛盾重重,不知何时会爆发出来,帝俊日理万机,恐怕难以时时看顾,若交于大荒扶养,灵石化身的安危谁来保证?” “你——烛龙!”噎鸣一根手指朝祂点了又点,一时间没能想到反驳的话,把自己气得面色涨红。 “唉,说不过我就要动手啊?琢,你看祂!”烛龙灵活地侧身躲了一下,同样伸出一只手指着对面,扭头看向秦琢。 噎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拍着胸口哄好了自己,也将目光投向陷入沉思、一言不发的秦琢。 “琢,你认为呢?” 秦琢笑道:“两位消消气,我来说句公道话。” 噎鸣已然平复了情绪:“好,你说。” 烛龙抬起头,眼中闪过了一丝决断:“既然如此,就要琢来抉择吧。” 红发神灵直视着秦琢的双眼,循循然道:“琢,你可千万慎重啊,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必然会有相应的牺牲和风险,我们也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 于是秦琢道:“权衡利弊后,我窃以为,还是交给昆玉大人比较好。”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天底下没有比承寰使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再者……” 秦琢隔着布料拍了拍周负:“再者,这灵石化身也好与昆玉大人做个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不至于太孤单。” 第175章 “我不同意!” “不可!” 两人又是同时大喊,再次对视,都看出了对方所思所想。 “烛龙,我的好友,我承认刚刚说话大声了点。” “哪里哪里,都怪我太心急呀……” “琢毕竟是人族,决定不了,还是我们俩想办法吧。” “是啊,噎鸣,我现在忽然觉得,其实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两人勾肩搭背走到了一旁,压低声音嘀嘀咕咕地商量了起来——这次是有意背着秦琢的。 秦琢见状,嘴角勾起了一抹淡笑,他看得出这两位神灵是真心为周负好,只是有些事祂们并不知情,因而影响了祂们的决断。 很快,两位神灵就商量出了结果,转身告知秦琢。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为灵石化身选择一个能够提供稳定成长环境的地方。”烛龙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坚定,“帝俊对不周山研究深入,但大荒的动荡确实不适合灵石化身的成长。而昆仑山虽然偏僻,但相对安全,有助于灵石化身潜心修炼。” 噎鸣默契地接上了他的话:“我们可以先将灵石安置在昆仑山,那里有充足的灵气,又远离尘世纷争。待灵石化身能够自主修炼,再考虑是否将其引入大荒,接触更多生灵。” 很完美的计划,若不是秦琢知晓周负未曾在众帝之台以外的地方生活过,他肯定会一口答应。 周负虽已有了生命迹象,但等他生出自我意识,起码还要三四百年,对于神灵来说都有些漫长了。 谁能保证,当一颗连烛龙这等大神都感知不到生机的石头,花了数百年都没能成功化形时,还能一如既往地重视他、爱惜他呢? 秦琢对西王母和帝俊没有偏见,但这是周负。 他不会容忍任何一丝可能不利于周负的事发生。 秦琢目光坚定,当着两位神灵的面,再次拒绝道:“不,我要将他交给昆玉大人。” 在这个时代,他只相信自己会好好照顾周负。 第138章 “吃饭了吃饭了——哎呀,别老盯着那块石头看了,阿琢,你都已经瞧了一整天了,难道还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秦琢紧紧盯着周负,没有片刻错眼,嘴上随意地应着:“嗯嗯,这就来。” 烛龙把他和重伤昏迷的梼杌送回部落后,就回钟山去了,噎鸣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和他们一道,秦琢猜祂是想去看看女丑部落如何了。 尧帝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仍是乐呵呵的:“鹿女啊,阿琢那么宝贝那块石头,那你可要帮他看紧了啊。” 这位老人话里有话,他早已看出秦琢与昆玉之间的联系,他们都心知肚明,若秦琢有朝一日忽然离开,石头就只能交给昆玉了,可昆玉的心智不过是个总角幼童,保管不周山灵石之事八成还得落到鹿仙女和尧帝身上。 也可能是姚重华,就是以后的舜帝,尧帝大限将至,停留在此间的年岁未必能比秦琢更长。 鹿仙女叉着腰,板起脸瞪着两人道:“知道了知道了,还用你说……哎,我还得花时间和西王母解释这块石头的事,也罢,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不劳两位费心了,周负毕竟是我坚持带回的,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都该由我承担才是。”秦琢语气温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周负?”尧帝微愣。 “阿琢给那块石头取的名字。”鹿仙女抬手指了指秦琢,“我说,吃饭总该把他放下了吧?” 秦琢尴尬地笑了笑,终于把目光从周负身上移开,将他端端正正地放置在了桌案上。 退后两步,看着好像有点歪,又伸手转了一下,给他扶正。 秦琢住在尧帝近旁,怕自己的样貌生出事端,就一直保持低调,很少见部落里的人。 尧帝和鹿仙女不问他是怎么来的,也不向他打听后世之事,夫妻两人平日如何对待昆玉,就如何对待秦琢,尊重他的隐私,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和自由。 然而,然而…… 在秦琢知道自己会与他们相遇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会与他们分离。 或许是一闪而逝的悲伤显露在了他的脸上,鹿仙女擦拭餐桌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下意识地看向了尧帝。 尧帝闷闷地咳嗽两声,向妻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祂无需多言。 经历的告别得多了,这种涌上心头的情绪也已习以为常,秦琢很快收拾好了心情,走出隔间,随鹿仙女坐到桌边。 后世早已演变出了合餐制,但在这个时期依旧实行分餐制,也就是一人一份,各吃各的。 鹿仙女将一个陶鬲放在秦琢面前,鬲中放着仅够一人食用的饭食,表面还微微发烫,大概是刚从火上取下来。 说实话,秦琢早年随师尊走南闯北,并不挑食,而且胃口还不错,但真的吃不惯这里的食物,做工粗糙,又缺少调料,甚至连蛙卵一类的东西都能捣碎了做成酱吃,他实在难以下咽。 细心的鹿仙女看出了这一点,观察了几日后便挑出了他最能接受的几样,每日轮换着给他做。 尧帝身患重病,卧床不起,鹿仙女在精心照料他用餐之后,才去通知秦琢。 此刻,他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半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眼中充满了慈爱和怜惜。 因爱而生怜,对秦琢和鹿仙女皆是如此。 有豁达者常言:除却生死无大事。 然而对尧帝来说,生死也早已不是什么大事了。 正当众人用餐至半,突然有一位仆从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瞪得圆圆的,先是在尧帝和鹿仙女之间来回打量,喉结上下滚动,试图说些什么,支吾了半晌,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未能说出口。 当他目光触及秦琢时,双眼更是猛地睁大,充满了震惊之色。 秦琢连忙低下头,装作全神贯注地继续用餐,实际上悄悄竖起耳朵,听那人的汇报。 “怎么回事!” 鹿仙女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豁然起立,目光如炬。 “那人、那人……”仆从喘匀了气,慌张地伸手向外指,声音颤抖,似乎被吓得不清。 尧帝眉头微皱,沉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惊慌?” 仆从看向尧帝刚想回答,就听外面一个嚣张跋扈的嗓音响彻整个部落。 “不让走?你算老几,凭什么不让我走!” 另一个温厚的劝阻声紧随其后。 “非是不让阁下离开,只是阁下伤势太重,伤口又有些古怪,还请多歇息几日再做打算……哦,如果阁下执意就此离去,待我禀报岳父大人,我等送阁下一程。” 好一招以退为进,语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紧不慢,温和持重又不乏锋芒,如同春风扶细柳,让人不禁心生暖意。 这两个声音,恰好都是秦琢所熟悉的。 前者是凶神梼杌,后者是未来的舜帝姚重华。 大概是梼杌苏醒后就想离开,姚重华不准,便闹起来了。 他们争执的声音在部落的上空回荡,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秦琢急忙丢下吃到一半的饭,低声道:“我去看看!” 说罢,便跟着那报信的仆从急奔出门。 踏出门外,他的目光立刻被梼杌和姚重华的身影吸引,二人在偌大的部落中显得格外醒目。 秦琢快步上前,周围的人群不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对峙的两人也同时扭头向他看了过来。 姚重华面黑而无须,目生重瞳,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时会带来一阵无形的威压,但见到秦琢,那对奇异的眼眸便被欣喜填满了。 与姚重华的喜悦不同,梼杌眉宇间一片凶狠之意,不快地质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外貌,这表情,这语气,对味儿了。 和后世的梼杌简直如出一辙! 秦琢与后世的梼杌属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但该打架还是得打的关系,自然不会怵他。 甚至还想逗两下。 面对气势汹汹的梼杌,秦琢双手抱臂淡然一笑:“救你之人。” 短短四个字就让梼杌眉心一跳,他面上的戾气收敛了些许,不再剑拔弩张,但语气依旧不怎么友好。 “多谢,我的意思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秦琢勾了勾唇角:“琢。” “琢?我记下了。”梼杌点了点头,作势要继续往外走,“我有急事要去做,你的恩情,我日后再报!” 姚重华正要上前阻拦,忽的瞥见秦琢意味深长的目光,恍然大悟,默默地收回了迈出去的脚。 果不其然,梼杌还没走两步,秦琢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幽幽响起。 “急事?是指你急着要去找天魔送死……哦不,报仇吗?” 梼杌顿时身形一滞,不知被戳中了那根筋,当场极其败坏。 第176章 “与你何干!” “怎么能说与我无关?”秦琢并未被他的恶声恶气吓到,反而平静地反问道,“你还欠我一份大恩呢,你要是技不如人,不幸惨死在了天魔爪下,这份报答我该向谁讨要去?” 梼杌不屑地冷笑,眸中流露出一股果然如此的意味,猛地转身,走到秦琢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好,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徒,你有何需求尽管提出,我必定竭尽全力为你办到。” “事成之后,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你也别想着再用什么救命之恩来要挟小爷我!” 秦琢面带笑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梼杌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一言为定。” 感知到手上传来的劲力,梼杌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么大的力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叫琢。”秦琢拍了拍衣领,仿佛在掸去不存在的尘埃,轻描淡写地回答。 哎嘿,逗梼杌真有意思。 迎着梼杌那愈发不善的目光,他镇定自若,微微侧身,礼貌地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那么……梼杌阁下,请。” 梼杌看了看他,又瞪了一眼姚重华,嚣张地“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日光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仿佛一头野蛮冲撞的巨兽,正毫不顾忌地踏过前方的一切障碍。 “哎!等等,梼杌阁下,你走反了!” “……要你管!” 一片兵荒马乱后,秦琢终于把梼杌带到了一处静室内,请姚重华去告知了鹿仙女和尧帝,便把门关上。 “说吧,要小爷我做什么?”梼杌吊儿郎当地往墙上一靠,懒洋洋地问道,眼中闪烁着挑衅之色。 秦琢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从缝隙里透出了一点灵动的光:“我想请你,帮我祭炼两件灵宝。” 梼杌一愣,神情顿时变得暴躁:“什么是灵宝?我警告你,你别得寸进尺,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为难我!” “哦,换句话说,我想拜托你帮我锻造两把武器。” 秦琢一边说,一边将几个血迹斑斑的物件一一摆放在桌面上。 “——而这些,就是我准备的原料。” 梼杌随意地扫了一眼桌上的物品,脸色顿时阴沉如水,他那阴森森的双眼中仿佛有雷霆风暴在暗中酝酿,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你——混账!你怎么敢!”梼杌感觉一阵火气从心底狂涌而上,直冲天灵。 声如炸雷,震得整间静室都在微微颤抖。 他一个箭步冲到桌边,眼睛里血丝密布,恶狠狠地瞪着秦琢,目眦欲裂。 桌面上放着的所谓原料,不是别的,正是梼杌被砍下的尾巴和獠牙。 “你、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他将双掌拍在案上,身体前倾,高大身形所投下的阴影几乎要把秦琢淹没。 梼杌的尾巴和獠牙是他力量的象征,也是他最为珍视的部分,秦琢当面提出要将其锻造成兵器,对梼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侮辱。 秦琢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眸中一片浩然坦荡之气。 “这个要求的确有些过分,但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秦琢沉声,缓缓道来。 “而是,为了梼杌阁下你啊。” 梼杌的双拳在一瞬间紧握,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瞪着秦琢,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将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烧成飞灰,他想发作,想将此人撕成碎片,但毕竟有救命之恩在前,到底还是忍住了。 “为了我?荒谬!”他从鼻中嗤出一声冷笑。 这家伙又不是周负,秦琢可不会惯着他,当即亦是冷然一笑道:“所以,梼杌阁下是想赤手空拳去和天魔搏斗吗?” 梼杌的脸色沉了又沉,却始终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怎么,被我说中了?”秦琢伸手拿起了梼杌血糊糊的尾巴,感知到对方的视线在追随着尾巴移动,又狠狠将其往桌上一甩,“莽撞!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也没能让你学会谨慎吗!” 梼杌默然良久,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有话不妨直说。” 声音以依旧阴冷,却暗含了一丝动摇。 “我想用尾巴制作一条长鞭,用獠牙锻造两柄匕首。梼杌阁下与此二者同源,想来能更好地挖掘它们的潜力,令它们焕发新的生机。” 梼杌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催促:“说重点!” 秦琢淡笑道:“而这两样武器,将会成为梼杌阁下日后对付天魔的利器!” 第139章 梼杌疑惑地扫了他一眼,心中暗自提高了警惕,不禁问道:“给我的?”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就是想让我再欠你一份恩情,这样你就可以一直控制我,对不对?!” 秦琢无言以对:“你想多了,我们之前已经说好了,你帮我完成这件事后,我们之间就再无任何关联。” “那你怎么会这么好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梼杌仍是不信,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让秦琢险些笑出声来。 然而被反驳了那么多次,就算是泥人也该生出三分火气了。 秦琢显得有些不耐烦,转向别处,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不悦:“信不信由你。” 梼杌对秦琢这种冷漠的态度感到一丝惊讶,他的目光在秦琢身上徘徊,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意识到秦琢并非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地提出了这个要求,这让他开始重新审视秦琢的动机与目的。 梼杌明白,秦琢并没有义务向他解释自己的意图,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最终,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彩,梼杌沉重地点了点头,虽然神情中仍旧带着几分不情不愿,但终究还是开口道:“好吧,我答应你。” “那就开始吧,抓紧时间。” 背对梼杌,秦琢的眸中无声无息地划过了一抹笑意。 ………………………… 锻造灵宝需要不少时日,梼杌也在陶唐部落住了下来,虽然他受了重伤,但毕竟是凶名在外的凶神,知情者都没有宣扬出去,尧帝也暗地里吩咐心腹,要严加看管。 梼杌在部落中的生活相对安静,他和秦琢一样,尽量保持低调,深居简出。 部落的居民对这位神秘的客人保持着敬畏和距离,姚重华倒是时常前来探望,以确保他的康复进展顺利。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有一日清晨,与陶唐部落素来没什么交际的噎鸣,突然上门拜访。 噎鸣是悄悄地来的,没有惊动任何人,祂知道秦琢在这里,便先来见了他,希望他能带自己去见尧帝。 “你要见陶唐?”秦琢有些惊讶,略一犹豫后又问,“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噎鸣突然造访陶唐部落一事奇怪,不走正门的举动奇怪,越过鹿仙女直接来找秦琢的行为就更奇怪了。 “嘘——”噎鸣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才拉着秦琢缩到角落里。 “琢,我本来是该直接去见陶唐帝,可惜鹿仙女一直守在他身边,你有没有办法支开鹿仙女,让我和他单独见一面?” 噎噎鸣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秦琢的手腕,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担忧,语气诚挚而急切。 然而即便如此,秦琢依旧不为所动,坚持刨根究底。 他皱着眉头,面露不解之色:“你找陶唐,为何非要避开他的妻子?首领近来身体欠佳,部落诸多事宜,皆由鹿仙女和姚重华代为决断,只有关乎戎祀的大事,才会交于首领亲自处理。恕我冒犯,你究竟是为何而来,竟如此遮遮掩掩,见不得光?” “确实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但要说见不得光,也称不上,只是西王母多次叮嘱我说,千万不要让鹿仙女知晓。”噎鸣无奈地苦笑道。 “西王母?”秦琢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没错,正是西王母。”噎鸣郑重地点点头,“若不是西王母相助,我也不能如此顺利地潜入部落。” 噎鸣是岁月之神,实力不容小觑,但若是以为人族没有防范神灵的法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人族的历史中不乏与神灵的交锋与冲突,日积月累,自然会研究出一套有效的应对手段。 西王母和尧帝交好,黄河流域一带的人族部落也不会与昆仑敌对,她甚至能自由进出尧帝的部落,还借此为噎鸣大开方便之门。 可是,西王母冒着与人族生出龃龉乃至决裂的风险,非要让噎鸣进入部落得以面见尧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秦琢沉思许久,也没能理出个头绪。 噎鸣将他的沉默理解成了拒绝,堂堂岁月之神急得满头大汗,宛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复神的雍容淡然。 第177章 祂反复向秦琢保证道:“你放心,我绝无加害陶唐首领之意,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诶呀!”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祂懊恼地揪着鬓发,脸色忽的一白,与他脖颈和双手处黝黑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可以帮你支开鹿仙女。”秦琢终于缓缓开口。 不等噎鸣露出喜色,他又补充道: “不过,我会先问过首领的意思,看他愿不愿意见你。” 噎鸣想了想,颔首道:“也好,他不是寻常人,并不畏惧神的威能,肯定会见我的。” 见祂如此笃定,秦琢不置可否,只是把祂领进了梼杌暂居的那件屋中。 祭炼灵宝被人打扰,梼杌将不高兴全部写在了脸上,抬眼怒视进屋的两人——尤其是噎鸣。 “你干嘛?”他黑着脸问。 噎鸣呲溜一下就窜到秦琢背后去了,要不是怕引人注目,祂能直接弹射起步冲出房门。 “他……梼杌怎么还在你这儿啊?”看来上次被梼杌和天魔偷袭的经历,确实给这位岁月之神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面对晕着的梼杌,祂还能克服心中几乎成为本能的恐惧,而此刻,面对醒着的梼杌,噎鸣只想夺路而逃。 秦琢拍了拍手,含笑道:“没事,就是让你俩互相监督。” 先一指梼杌:“噎鸣,拜托你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偷懒。” 再一指噎鸣:“梼杌,拜托你帮我看着祂,别让祂离开。” 最后指了指自己:“而我,现在就去找陶唐。” 说罢,便丢下面色越来越黑的梼杌和面色越来越白的噎鸣,潇洒地出了门。 目送秦琢远去,梼杌臭着脸扭过头来,用鼻孔看着噎鸣:“就是你被失控的我打了一顿,险些丢了性命?” 噎鸣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唯唯诺诺:“是、是我……” 其实若单打独斗,噎鸣绝对不会败在梼杌手上,梼杌不过是占了偷袭且有天魔助阵的便宜。 即使是当下,噎鸣的伤势也远不如梼杌严重,真要斗起法来,逃命的应该是梼杌才对。 祂也清楚,自己实力不弱,甚至可以说极其强悍,岁月之力防不胜防,动真格时连大荒帝俊与昆仑西王母都要避让三分。 但耐不住噎鸣胆子小啊! 祂真正的敌人不是梼杌或是天魔,而是祂内心深处的恐惧与胆怯。 祂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满是尴尬和无奈。 梼杌不屑地别过脸去,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用灵力炼化自己的獠牙,嘴唇却忽然蠕动了一下,神情别扭,从牙关里挤出了很轻很轻的两个字。 “抱歉。” “什、什么?”噎鸣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梼杌闭了闭眼,羞恼地吼出声道:“我说,你以后出门小心点,别又被什么人莫名其妙地揍了!” 噎鸣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条,捂着心脏,面色苍白:“哎,好……” 不多时,秦琢便折回了屋中,告诉噎鸣,尧帝同意见祂。 尧帝的节俭是出了名的,后世都记载他住茅草屋,喝野菜汤,穿用葛藤编织的粗布衣。 他的住处也毫不张扬,若不是有秦琢带路,光靠噎鸣自己找,绝对想不到部落首领会住在这种地方。 进入了简陋的屋子,就可以看到老人正坐在床榻上,浑身透着浓重的死气,双眸却一如既往的明亮与坚定。 秦琢上前两步,侍立在他身侧。 “噎鸣见过陶唐帝。”噎鸣深施一礼。 “这里没有旁人,不必多礼了,起来吧。”尧帝语气平和,仔细打量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岁月之神,“是西王母派你来寻我的?” 噎鸣道:“的确是西王母所托。” 祂挺直了脊背,微笑道:“西王母拜托我,来给您治病。” “哦?”尧帝双目微眯,“我这顽疾可不是那么好治的,昆仑山、蓬莱岛、灵山、青丘、大荒……许多地方的巫觋神医都来看过我的病,可是没有一个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能治好的。” 噎鸣摇摇头:“那是他们没找对法子,现在的我起码有七成把握,能让您康复。” “不过……” 祂隐晦地瞥了站在床边的秦琢一眼。 尧帝道:“阁下直说便是,阿琢是我亲近之人,不用避着他。” “陶唐帝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要让琢避让,相反,此事还需琢出力呢。”噎鸣急忙笑着向两人解释。 秦琢没想到还会叫到他的名字,指了指自己:“我?” 噎鸣笃定地重重点头。 秦琢与噎鸣眼神刚一对上,立刻福至心灵:“你的意思是,陶唐的病与时间乱流有关?” “不错。”噎鸣将目光转向他,有些好奇,“我尚未开口,你是怎么猜到的?” 尧帝拍了拍秦琢的小臂,眉眼一弯,漾起的皱纹也泛着温柔的光:“我们家阿琢向来聪慧,见微知著,有何奇怪?” 秦琢犹豫了一瞬,说:“其实,我也曾觉得您的病情有些古怪,但我……一直说不上来,有了噎鸣阁下的提醒,才算一语点醒梦中人。” “嗯,‘一语点醒梦中人’?哎呀,这个说法有意思。”噎鸣一乐。 “时间乱流……”尧帝的面色却有些凝重,“我身边一直有鹿女与西王母护持,怎会中了时间乱流的毒害?” 噎鸣迟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你身上的时间乱流颇为古怪,只伤心肺,不伤皮肉,不像是普通的岁月之力能造成的。” 秦琢却忽然问道:“陶唐,你在生病之前,是否遇到过天魔?” 尧帝回忆了一会儿:“遇到过的,我常恐野有遗贤,为了不使人才被埋没,经常往来乡野,寻找并探访那些未被发掘的贤才,曾与几只天魔狭路相逢。” “然后呢?你没受伤吧?”秦琢听着心下一紧。 尧帝道:“当时并未觉得不适,现在想来,若阿琢猜的没错,我恐怕就是在那时,中了天魔的暗算。” 尧帝武力不低,或者说,华夏民族一向武德充沛,想想打了一辈子仗的黄帝和炎帝,想想提着曳影剑就敢和诸神叫板的玄帝颛顼,就知道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人,无一不是以一敌百的猛士。 即使尧帝年老力衰,面对天魔时也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我近日发现,天魔中竟有掌握岁月之力者,悄无声息地将异力注入体内,使得五脏六腑疾速衰竭,不无可能。”噎鸣做出了判断。 他转向秦琢,认真地说:“西王母为陶唐帝之病曾多方奔走,但她毕竟不是医师,只告诉我,陶唐帝的脏腑无故衰弱,我也是最近才想到了时间乱流这一点。” “原来是西王母……”尧帝合眼长叹,“我又欠她一个人情。” 噎鸣忙道:“西王母岂会贪图您的人情呢?她有如此举动,全是因为她真心在意您的安危啊。” “那你为何要避开鹿女?”秦琢不解。 噎鸣缓声回答:“因为我想出的治疗手段有些危险,我怕祂关心则乱,只好提前将祂支开。” 第140章 当噎鸣提到祂的方法存在危险时,秦琢立刻警觉起来。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连声追问:“我们究竟需要怎么做?危险程度到底有多高?”声音中带着一丝紧张,对于噎鸣的计划既感到好奇,又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充满了担忧。 噎鸣眉头一皱,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需要让秦琢明白,接下来的计划绝不简单,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祂沉声开口道:“我必须剖开陶唐帝的腹部,直接与他的脏腑接触。” 祂的话语中透露出决心和坚定,深知这样的做法将会带来极大的痛苦,但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够找到那股岁月之力的方法。 只有找到了那股力量,才有消灭它的可能。 秦琢的脸色随即微微一变,他理解了噎鸣的意思。 这种直接与人体内部的各种器官接触的做法无疑极具危险,一旦出现差错,一定会对尧帝的身体造成损害,甚至可能危及他的生命。 即使是在后世,开膛破肚的治疗手段也并不多见,敢于做用出这种方法的医师更是少之又少。 噎鸣观察着秦琢的眼神,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祂轻轻叹了口气,耐心地向面露犹豫之色的两人解释道:“我知道这样的做法危险重重,但我相信,只要我们足够小心谨慎,成功的机会是存在的。” 在秦琢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凝视着噎鸣那坚定的眼神,心中亦激荡起一股坚定的决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明白了。” 他知道尧帝能够活到一百多岁,自然不会轻易死在噎鸣的手中,但内心的担忧依旧难以抑制。 这种切肤断骨的疼痛,岂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呢? “陶唐……”他将目光转向了尧帝。 第178章 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含义,尧帝向秦琢投去一个慈祥而宽容的微笑,轻声问他道:“阿琢,你认为这个方案可行吗?” 秦琢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尧帝信任的眼神,他感到一阵巨大的压力。 他回答道:“依我之见,此法可行,不过……” “我要求我们部落的医师必须在场。”秦琢瞥了噎鸣一眼,补充道,“噎鸣阁下毕竟是神灵,对人族的身体状况未必有我们自己的医师清楚。” “我没意见,多一个医师就多一份安全的保障。”噎鸣点点头,表示赞同。 尧帝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仿佛那刀子不是即将落在他身上一样:“那就去准备吧,记住,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秦琢又问噎鸣:“你方才说,需要我出力?” “没错,你的能力使用起来虽不及我的岁月之力灵活,但却是极为稳定的,等寻到陶唐帝体内异力的踪迹后,我希望能由你出手,将其消弭殆尽。” 噎鸣一边准备着工具,一边仔细地向秦琢解释道。 “原本我还考虑过烛龙呢,但后来发现,你才是这个任务最合适的人选。” 祂歪过头,向秦琢狡黠地笑了笑:“你们首领的命在你们自己的手上,而不是由我这个外来者说了算,怎么样,这下你应该可以安心了吧” 秦琢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半点放松,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噎鸣瞧着他的神色不由一哂:“好了好了,放轻松,我会尽力保证你们首领性命无虞的。” 鹿仙女被尧帝派去了昆仑,这两日都不会回来,噎鸣和部落的医师也很快做好了准备。 尧帝仰面躺在床上,因法术作用而陷入沉眠,旁边还薰着助眠安神的草药,备好了各类工具,这些工具应秦琢的要求,都用烈酒和盐水清洗了许多遍。 噎鸣站在床边,他的双手如同雕塑般稳定,眼中透露出了一丝凝重。 祂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捏着刀片,缓缓地向下按压,划开了尧帝的肚子。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刀片轻轻地滑过尧帝的肌肤,鲜红的血液急速渗出,很快就形成了一道细微的红色线条,渐渐晕染开来。 噎鸣的手法并不熟练,但是很轻柔,仿佛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生怕造成一丝一毫的损伤。 随着刀片的深入,尧帝的腹部逐渐裂开,露出了内部的器官。 “啊!” 秦琢只看了一眼就不禁轻呼一声,他的目光迅速转向双目紧闭的尧帝,连忙把呼声咽回去。 他的反应并不夸张,见到眼前这幅景象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岁月之神也不禁怔了片刻,似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在明亮的光线下,尧帝的器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不明物质,还有蜂窝一般深深浅浅的小洞,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糜烂气息。 “陶唐帝能支撑到现在,才是真正的奇迹啊……” 噎鸣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他的眼神中交织着困惑与惊异。祂清晰地感知到陶唐帝体内那股肆虐的岁月之力,可不知为何,竟然难以锁定其确切位置。 这一刻,噎鸣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感。 尧帝的身体开始出现剧烈的抽搐,他面色煞白,满脸冷汗,眉头紧紧皱起,即使是在深沉的睡梦之中,脸上也露出了痛苦至极的表情。 显然,这样的剖腹之痛对他而言,乃是一场极致的折磨。 “陶唐!” 秦琢的心如刀绞,内心涌动着一股深深的愧疚与忧虑。 他明白,这样将脏器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的行为对人族而言风险巨大,若是及早发现,情形是否就不会恶化至斯? 若是他曾苦修医术,是否能探索出更为温和的治疗手段? 若是他的力量更加强大,是否就能直接消除异力,不必让尧帝承受如此痛苦? 然而,时间对他们来说太过紧迫,为了探寻那股天魔打入的岁月之力,为了治愈尧帝的沉疴痼疾,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噎鸣的双手继续谨慎地操作着,希望能尽快找到目标,结束这场与凌迟无异的痛苦。 噎鸣的眉头紧锁,祂知道,尧帝的身体状况刻不容缓,必须尽快找到那股异力的具体位置。 祂平稳了呼吸,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再次集中了精神,用一缕神识深入尧帝的体内,仔细探查那股神秘的力量。 其他人也感受到了紧迫感,一个个脸色瞬息万变,他们看着首领的状况,心中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太大的忙,现在只能依靠噎鸣和秦琢,希望他们能找到彻底治愈首领的方法。 就在这时,噎鸣的眼神突然一凝,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祂沉下心神后,终于找到了那股异力的踪迹。 “藏得真深啊……” 祂迅速地与秦琢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示意秦琢准备出手。 秦琢立刻做好了准备,他屏息凝神,集中注意,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略显血腥的场景。 周围的众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充满了期待和紧张,忍不住默默地为噎鸣和秦琢祈祷起来。 这可能是拯救尧帝生命的最后机会,若是出了差错…… 医师们不敢想象出错的后果。 噎鸣和秦琢的首次合作就体现出了十足的默契,噎鸣继续探查,赶羊一般,将那股异力牢牢锁定在一定范围内,而秦琢则是紧紧地盯着尧帝的身体,无形的气力已经在指尖凝聚。 终于,噎鸣低沉地吼道:“琢!” 秦琢立即出手,毫不犹豫地将剑指插入了尧帝的脏腑之间。 这一动作迅猛而精准,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刺入了黑暗中的鬼魅,气势如虹,直击那股被噎鸣短暂困住的异力。 众人只看到尧帝汗水如雨落下,身体在抽搐中扭曲,嘴里溢出痛苦的闷哼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尧帝的体内激荡,这是秦琢的力量以人身为战场,与岁月之力展开了一场艰难的拉锯战。 “首领他……”有医师惊呼道。 “别松手!”噎鸣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神情凝重地叮嘱秦琢。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任何一点分心都可能导致最终的溃败。 秦琢咬咬牙,也不管气息会不会被人察觉异常,尽全力调动山海玉书的力量,往脏腑的腐烂之处包裹而去。 立即有医师上前,补上一道在秦琢看来极其粗糙的法术,但在这个时代,他已经是部落里最精通术法的人了。 随着尧帝的状况稳定下来,部落中的医师们迅速行动,尽管秦琢和噎鸣已经成功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但首领的身体仍需要更多的治疗手段来恢复。 医师们各自拿出随身携带的草药和法器,他们按照噎鸣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在尧帝的周围布置起法阵,通过集体的力量为尧帝提供额外的保护和支持。 草药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与法器产生的微弱光芒交织在一起,共同描绘出一幅既神秘又安宁的画面。 尧帝的身体的抽搐逐渐减轻,他的面色也逐渐恢复了红润,噎鸣和秦琢的压力终于有所缓解,眼中闪烁着疲惫和欣慰。 “怎么样了?”噎鸣也有些脱力。 秦琢的情况似乎还好,只是太久没眨眼,眼睛有些出自心理的酸胀:“快了,还差一点儿。” 噎鸣皱着眉,苦恼地看着尧帝几乎油尽灯枯的五脏六腑,头疼不已:“我也没想到已经这么严重了,这样的身体还能恢复吗?” 秦琢的回应掷地有声:“能!” 只见他手腕轻抬,缓缓抽回了手掌,而那血淋淋的双指中间,竟夹着一团浓郁而斑斓的物体。 那东西似乎没有形状,如水如雾,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外形,却始终被秦琢稳稳地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逃脱不得。 “这是……岁月之力?你竟能直接抓住它?” 噎鸣脸色大变,看秦琢的目光都不由带上了几分警惕。 秦琢颔首,爽快地承认道:“对。” 当年在天台山时,周负能把法术像拽丝线一样从玉书碎片里面拽出来,那他为什么不行? 周负是不周山灵石化身,天生就有触碰万法的能力,而秦琢也拥有稳定时间的权能,依葫芦画瓢,也不难做到这一点。 随即,他不顾旁人的惊异,直接指间一用力,将那团岁月之力生生捏碎,碎成万千星光。 星星点点的光斑洒落下来,细雨般轻柔飘逸地穿过伤口,覆盖在了尧帝受损的肌肉和器官表面。 那些光点像是最顶级的疗伤药,竟可令白骨生肉、枯木逢春。 受伤的经络得以修复,断裂的血管重新连接,甚至那些枯朽的器官也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噎鸣眼睁睁地看着尧帝的脏腑在那一小团岁月之力的作用下快速复原,甚至连腹部的伤口都开始愈合,表情当场空白了一瞬。 第179章 不,这不是疗伤。 这是时光倒流! 噎鸣看了看镇定从容的秦琢,又看了看连花白的头发都隐隐泛出乌黑的陶唐,狠狠吞了口唾沫。 “琢。” 他尽量让自己吐字清晰,却仍未平复的心境还是令他的声音透露出了一丝紧张和期待。 “等一会儿,我们谈一谈吧,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和你商量。” 秦琢偏过头问:“谈什么?” 噎鸣的目光幽深而严肃:“谈一谈怎么解决这场无限主神带来的岁月之乱。” 第141章 晚风习习,轻轻地吹拂着脸庞,带来一丝丝凉意。夕阳的余晖渐渐消退,天空的颜色由深红渐变为浅蓝,再慢慢融入夜幕的黑暗中。 月亮悄悄升起,洒下柔和的光芒,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纱。 噎鸣背着双手走出小屋,他的脸庞被夜色笼上一层阴翳,衣袂随风轻轻飘动,步伐沉稳,显得格外坚定。 秦琢不知道他要往什么地方走,只是快步跟了上去。 “琢。” “嗯?” 秦琢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噎鸣忽然转身看他,目光平静得令人不可思议:“你到底是什么人?” 执掌岁月的神灵直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似乎要透过他的表象,看到他内心深处潜藏的东西。 秦琢停下脚步,同样毫不闪躲地注视噎鸣:“……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噎鸣闭了闭双眼,从鼻腔里嗤出一声复杂的轻笑,月光慷慨地泼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却也让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仿佛超脱尘世,又仿佛深陷其中。 “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祂平铺直叙,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疲倦,“这些都是被承寰使镌刻在山海玉书之上的文字,我想,你应当是知晓的。” 秦琢道:“我知道——后土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噎鸣又笑了一声,眼睛弯了起来,唇边却不带半点笑意:“只提及我的母亲,难道是因为,你也认为我并不愿意与那位撞倒不周山的罪人有所关联吗?” 这倒是冤枉秦琢了,他所念的是后人对《山海经》的一段补充注解,本来就没有提到过共工。 看着噎鸣有些伤感的面庞,他暗自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即便是神明,也会为不堪的出身所苦,也会受到世人的误解和偏见之扰。 在噎鸣魂灵的深处,或许隐藏着一处难以愈合的伤,共工撞断不周山的罪过成为祂无法抹去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于是祂胆怯,祂逃避,祂独居西极,不敢面对世人眼中的自己,若非岁月之乱,噎鸣不可能如此频繁地踏足中原。 “噎鸣。”秦琢直呼岁月之神的大名,“你的出身从来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我们因梼杌失控而相识,因陶唐顽疾而相知,这些事,都与共工和后土毫无关系。” 噎鸣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祂没有想到,这个只认识了没几日的人竟然会对他们的交情做出这么高的评价。 “你是神灵,噎鸣,你的命运早已超越了我等凡俗之人的理解。共工与后土的传说,也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注脚罢了。” 秦琢的声音仿佛被柔和的月光笼罩,朦胧而悠远,噎鸣望着他的身影,却感到越发模糊迷离。 “你到底是谁……” 噎鸣情不自禁地呢喃着,低沉的声音轻轻飘散在晚风中。 秦琢听清了这句话,飒然一笑,反问道。 “这重要吗?” “我是琢,虽然这的确只是我的身份之一,但这个身份是真实的,我没有欺骗你,与你交好的是琢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只要这一点得到确认,便已足够了。” “同理,我的朋友是岁月之神噎鸣,至于祂属于哪方哪派、出身何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并不在意。” “难道你与烛龙有交情,是因为祂执掌钟山吗?” 噎鸣愣住了。 “无关紧要……无关紧要……” 祂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念了几遍,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充满了顿悟和释然。 “没想到,我堂堂神灵,到头来,竟不如你一个凡人看得开啊。” 噎鸣这句话中带着一丝自嘲,但更多的是对秦琢的赞赏。 原来他所耿耿于怀的东西,在别人眼中,根本不重要。 秦琢也笑道:“哪里的话,只不过是我旁观者清,而你身处局中,总免不了多想一些。” 噎鸣的嘴角微微扬起,祂轻轻地拍了拍秦琢的肩膀:“琢,或许,我们神灵与你们凡人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界限,我们都应该超越那些无谓的束缚才是。” 祂转身面向苍茫的夜空,闭上双眼,张开了双臂,似是想把整片星海都揽入怀中。 “我是个懦弱的神灵,不敢与他人争斗,不敢与他人结仇,总是避免冲突,处处谨慎,生怕有半步行差踏错。” “在我年少之时,甚至还憎恶过自己所拥有的岁月之力,其实究其根本,是在害怕这份力量带来的责任。” “我朋友不多,烛龙那个家伙,我本不愿与祂有过多牵扯,但祂总是觍着脸不请自来,我曾试图躲祂,又不忍心彻底疏远,一来二去,竟也有了几分感情。” “西王母孤直耿介,最厌恶在背后耍阴招,虽对我不假辞色,却从未怀疑或是看轻过我,我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暗中加害于我,便也不惧与她来往。” “还有……还有大荒帝俊,祂虽高居天外,远离尘世喧嚣,但是因着我母亲的交情,对我很是照顾,所以我先前才会建议你将不周山灵石托付给祂。” “至于你,琢,你是我见过最特别、最通透的人。” “能与你这样的人结交,噎鸣此生何幸!” 噎鸣背对着秦琢,这样的姿势让秦琢看不清祂面上的表情,只能从声音中感受到那股深深的宽慰与释怀。 “另外,我还要谢谢你,感谢你今日的这番话,让我能够下定决心。” 还没从噎鸣的自我剖白中回过神来,乍然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秦琢连忙追问:“什么决心?” 噎鸣没有正面回答,祂的身影矗立在乍起的晚风中,仿佛即刻便会乘风而去,连祂的叹息都变得轻盈而遥远。 祂继续说道。 “生而神圣,拥有远超凡人的力量,享受远超凡人的荣耀,自然也要承受远超凡人的苦难。” “这是帝俊大神反复告诫祂麾下诸神的话。” “我以前对此深信不疑,但最近,我一直在想,神的苦难和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神灵长生久视,可纳天地伟力于己身,就算是最弱小的神,也不会像凡人那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做人才苦,炎帝的小女儿精卫被海浪吞噬,连魂魄也不得安宁,玄帝颛顼绝地天通,代价是膝下三子皆化作厉鬼,再看看如今的夸父,看看女丑部落,看看你们的陶唐帝……” “这是我看到的、或许会被时间铭记的英雄们,那我没看到的无名之辈呢,这片土地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不甘的悲怆的怨恨的绝望的遗骸?” “这些人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地沉睡,他们的故事被岁月的风尘所掩埋,生前,他们已经历了无数艰难和不公,死后,他们的痛苦亦无人聆听和知晓。” “帝俊大神说错了,做人苦,做人才苦啊,生老病死,贪恨嗔痴,无一不苦……” 祂的声音充满深深的感慨和哀伤,祂的话语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垒,唤起了那些被遗忘的灵魂的哀嚎。 说到后面,噎鸣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乎带着一丝哽咽。 祂的身体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似乎在为那些被遗忘的人们感到悲伤,为他们横穿一生的苦痛而哭泣。 不光彩的出身造就了噎鸣胆怯敏感的性格,但也造就了祂非比寻常的同理心。 秦琢静静地站在祂身边,外表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若素的风度,攥紧的双拳却泄露出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轻轻拍了拍噎鸣的肩,他的眼中充满了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的无奈。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因为他没有资格代表人族妄下断言,说人活得不苦,更不可能站在神灵的角度,对众生的苦难指指点点。 “琢,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噎鸣转过身来,他黝黑的脸庞上带着微笑,泛红的眼眶不算明显。 秦琢心里猛地一跳,忽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噎鸣,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噎鸣道:“我不想再逃避了,尽管我的力量微薄,不足以将所有生灵从苦难的深渊中彻底解救,但我愿尽我所能,让本会消逝的生命得以延续,让能活下来的生灵活得更好。” 第180章 秦琢沉默了片刻,他明白,这就是噎鸣下定的决心。 噎鸣深深地凝视着他,再次开口,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倾吐个干净。 “我曾想过,或许我可以用自己的身躯承载山海界时间的秩序,将无形化作有形,有形之物便不会被无限主神以及天魔轻易扰乱。” “这么做我一定会死,而且也无法保证在我死后,岁月之力能依照我的设想顺利成型。” “我需要帮手,一个精通岁月之力的帮手。可烛龙做不到,帝俊也差些,直到我认识了你,琢。” “你的能力能够使时间趋于稳定,也就是说,你是唯一一个能够保证岁月之力凝聚的存在。” 噎鸣依然含笑看着他:“琢,你会帮我的,对吗?” 这么胆小的神灵,在谈及死亡之时,居然是带着笑容的。 “帮你?你是要我帮你去死吗!”秦琢突然感到一身烦躁。 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非要让他来这里走一遭! 烛龙镇守九幽,噎鸣身化长河,女丑曝尸荒野,夸父逐日而亡,既然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而自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秦琢曾告诉烛龙,他不信命,命运却冷漠地回答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没有差别。 在他们相遇之前,他们已经永别。 可是,可是…… 如果噎鸣不这么做,饱受岁月之乱的山海界又该如何呢? 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够难的了,无限主神却偏要再悬一把刀在众生的头颈上。 噎鸣面不改色,仍旧望着他,那目光很是笃定,似乎料到了秦琢一定会答应。 祂的预料是正确的。 发泄似的地骂了一句后,秦琢便冷静了下来,噎鸣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而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祂的牺牲有其价值,时间之河的诞生万无一失。 “你打算何时……何时……”他眸光闪烁,最后那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噎鸣一哂,打破了他的尴尬:“没什么不可说的,你不必如此避讳。” 停顿片刻,又道:“虽说此事应是越早越好,但我想再过几日——我还没来得及同烛龙他们告别呢。” 秦琢问:“你会叫上他们吗?” “当然。”噎鸣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挺直了脊背,“不仅要叫上他们,我还要召集诸天神灵以及山海百族。” “昔者,我的外祖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山海界的秩序从此出现裂缝,让无限主神有了可乘之机。” “如今,我噎鸣,将重铸山海界的流光岁月!以无垠无尽之长河,补全不周山之缺!” “纵千劫万难,亦在所不惜!” 祂豪迈地张开了双臂,面色红润,眉宇舒朗,身上尽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 秦琢看着噎鸣,也看着祂身后的满天星辰。 夜空中的繁星点缀着整片宇宙,一轮银月悬挂在中天。 他恍惚了一下。 月亮,快要圆了啊…… 第142章 尧帝的康复之神速,令人啧啧称奇,鹿仙女两天之后从昆仑山回来,才知道了这件事,又气恼又心疼,流着泪把尧帝骂了一顿。 尧帝一世英豪,被鹿仙女骂得唯唯诺诺,面对发妻的责备一句话都不敢说,就差没点头哈腰发誓不敢再犯了。 姚重华与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也来看望尧帝,那两姐妹还拿这件事打趣父亲。 尧帝乐呵呵地笑着,尽享天伦,忽然与不远处的秦琢对上视线,笑容愈发开怀。 秦琢合拢掌心,感受着手中不周山灵石日渐活跃的性灵,也回以一个微笑。 还没高兴几天呢,就收到了噎鸣召集人神共赴西极的消息。 岁月之神决定以身化河、承载岁月的消息已然传开,对于祂的选择,扼腕长叹者有之,沉默不语者有之,肃然起敬者亦有之。 或许也会背地里有幸灾乐祸的蠹虫,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没有敢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说是召集人神,其实大家只是来到西极附近,远远观望着西极的动静,最后真正见到噎鸣的人不多,秦琢是其中之一。 在西极,秦琢第一次见到了大荒的那位尊神,帝俊。 祂看上去与人族无异,黑发如瀑布般垂肩,每一缕都闪烁着深邃的乌光,双目灿若星辰,让人不禁心生敬畏,相貌乍看之下并不出众,但若有人胆敢仔细端详,就会发现祂的五官其实极为精致俊美。 然而,帝俊的气息却与人族截然不同。他的周身环绕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包含整个宇宙的奥秘,不经意间便会散发出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压。 秦琢忽觉压力山大,但这压力的来源并非是帝俊大神本身。 而是他意识到,像帝俊这样强悍的神灵,在不周山的加持下,仍旧无法与无限主神相抗衡。 羲和没有来,可能是在家里照顾受伤的金乌。 帝俊的到来无声无息,没有丝毫的排场和喧闹。祂首先向西王母等几位熟悉的面孔点头致意,接着淡淡地扫了秦琢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 秦琢不确定祂有没有认出自己,大概是认出了,但没有开口宣扬。 帝俊姿态悠闲,径直走向噎鸣,站在祂面前,从上到下将噎鸣打量了好几遍,才沉默地拍了拍祂的肩。 噎鸣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脸颊泛着红晕,带了几分对长辈的仰慕与敬重:“帝俊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帝俊反问道:“不是你请我来的吗?” 噎鸣摸了摸鼻子:“我没想到,您这么忙,居然真的会来看我……”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帝俊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派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 噎鸣一愣,微微低下了头,神情恹恹的,似乎有一点难过。 “不过……”帝俊双手负在身后,气定神闲,又道,“细思之下,你虽审慎,却心怀仁义,此举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秦琢听着有些咋舌,瞧瞧大荒尊神的语言艺术和言辞功底,胆小懦弱到祂嘴里就变成了审慎仁义。 怪不得大荒诸神奉祂为主呢。 噎鸣显然也被帝俊的话惊到了,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祂。 帝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怎么,没听到我夸你呢?还要我再重复一遍不成?” “听到了,我听到了!谢谢帝俊大人的夸奖!”噎鸣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措,眼神却也充满了诚挚,“我,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夸你?”帝俊说得直白。 噎鸣连忙低头:“确、确实没有。” 帝俊的目光落在噎鸣的头顶——祂比噎鸣高了不少,或者说噎鸣确实个头不大——祂悠悠叹了一口气。 “噎鸣啊噎鸣,事到如今,你还是认为,我栽培你,只是因为你的母亲吗?” 噎鸣面露茫然,难道不是吗? 一眼洞悉了祂心中所想,帝俊垂下了星辰似的双目,瞳孔深处如有斑驳的光彩交织闪烁,如同一片浩荡星海。 “当然不是,我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神灵之一,与我有过交情的存在不知凡几,若是每一个的后代都需要关照,那我还如何治理大荒?” “我知道你有潜力,只是心性欠缺,但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磨砺你,也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你真正成长起来的那天。” “只是,我未曾料到……” 大荒尊神的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噎鸣潸然泪下,嘴唇颤抖着,一开口就哽咽了,话都说不出来。 秦琢悄悄退开了一点,给祂们留出了私密的空间。 在场的不止噎鸣在落泪,还有一个家伙比祂哭得还厉害。 “呜呜呜呜为什么啊——我不想让噎鸣死呜呜……” 烛龙庞大的原型俯趴在地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沙土里,哭得浑身一抽一抽的,周围一片沙地都晕出了明显的水渍。 西王母在旁边拍着祂的鳞片,尝试安慰祂:“这是噎鸣自己的选择,祂道心澄明、百死不悔,你该为祂高兴才是……我说够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呜呜呜……唔?” 烛龙被突然爆发的西王母吓了一跳,把脸从沙地里拔出来,愣愣地看向她。 西王母见祂灰头土脸,脸上既有泪痕又有灰尘,忍不住啧了一声:“收拾一下自己吧,堂堂钟山之神,蓬头垢面,形容狼狈,像什么样子!” 烛龙呐呐应声,试图擦一擦脸,然而祂的原型是人面龙身,爪子实在太短,根本碰不到自己的脸。 祂“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为什么偏偏是噎鸣呀……祂怎么这么可怜啊,我答应过要请祂吃北海的鱼,我都跟北方海神谈妥了,本来打算等今年海鱼最鲜美的时候,就带噎鸣去吃……” “还有昆仑的果子,黄帝苗圃里结了不少好东西呢……仑者山白睾树的汁液吃起来特别甜,丹熏山的耳鼠长得可肥了,吃了还可以抵抗剧毒,我都没来得及告诉祂……” 第181章 烛龙越说越伤心,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着。 西王母心中虽有责备,但面对烛龙的满腔遗憾,她根本无法开口责骂,徒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伸手帮烛龙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同时向靠近的秦琢投去了一道求助的眼神。 可秦琢也不知该怎么安抚烛龙,他自己也正难过着呢,听到烛龙含糊的悲泣,更是悲从中来,一发不可收拾。 好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绪,秦琢不想在这里和烛龙一起抱头痛哭,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强没让泪水滑落。 西王母最终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眼皮,一声连着一声地叹气。 但所有的舍不得,到最后都要舍得。 噎鸣从帝俊身边走过来,向周围的故交好友们拱手一拜,含笑的嗓音随清风扩散开去。 “诸位,噎鸣去了!” 在场的人、神同样肃容回礼,心里除了悲痛,还有敬佩与感激。 “恭送岁月之神。” 西极上空忽然聚集起了大片浓云,云层当中似乎蕴含着丰富的水汽。 噎鸣看了秦琢一眼,秦琢心下了然,立即上前一步,全神贯注地调动起体内山海玉书的力量来。 眼带笑意,噎鸣缓缓扫视过周围的一切,将祂成长的地方深深烙印进眼底,这才闭上了双目。 顷刻间,祂的身影虚幻起来,体表翻滚着无尽的水雾,河流般倾泻出来,流向天际,化作了天上的滚滚烟云。 云层越积越厚,像是层层叠叠的玉宇琼楼矗立于苍穹之上。 这可不是普通的云雾,而是岁月之力的具象化,噎鸣在一步一步地将它从无形转化为有形。 云无定形,风云翻卷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吹得众人的衣衫猎猎作响,发丝在空中狂舞。 唯有帝俊不动如山,时空之风吹不动祂的衣袖和长发,整个人仿佛一尊古老的雕像。 一道雷霆贯穿了天穹,光与声同时降临,不知跨越了多少距离,也不知最终落在了何处。 阴云墨块一般塞满了天空,天空便开始低沉地哭泣,泪水如倾如注,细密的雨丝也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有人好奇地接住了一滴雨水,立即惊讶地叫了起来。 “快看!这水里有东西!” 这些雨珠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透明无瑕,而是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像是一颗颗细小的宝石。 这些光芒在雨珠中流转,交织出各种奇异的景象,但往往还没等人看清,就已然变换到了下一个场景。 西王母摊开掌心,托起了一颗雨珠,表情肃穆,提醒众人说:“这些水滴皆是岁月之力幻化而成,时间忠实地记录着此界过往,若是有谁灵慧天聪,能从中窥见什么,也算是一桩大机缘。” 她本人仔细瞧了瞧,随后一挑眉,就屈指将雨珠弹飞了。 烛龙擦了擦泪痕,问她:“你看见了什么?” 西王母淡定道:“我不聪明。” ——她什么都看不到。 帝俊轻轻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雨滴会自动避开祂的周身,而祂也没有接两滴看看的意思。 当代涂山族长——一只年迈的九尾狐眯着眼睛,笑眯眯地凑到帝俊身侧。 “帝俊大神不好奇吗?” 帝俊道:“没什么好看的。” “咦?这么说来,大神您看到了?”涂山族长的尾巴蹭的一下炸了开来。 帝俊眼珠一侧,便生出了几分睥睨之意:“看到了一位故人。” “哦,故人!是哪位?快仔细说说!”涂山族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急不可耐地伸长了脖子,脸上的绒毛都快蹭到帝俊脸上了。 视野突然被毛茸茸的尾巴填满,帝俊瞳孔地震,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前尘旧事,无需再提。” 若非涂山族长是青丘之首,今天又是噎鸣的大日子,帝俊早就动手把这烦人的老狐狸丢出西极了。 这边的帝俊还在被狐狸纠缠,那边的烛龙已经兴致勃勃地看了好几颗水珠。 祂属于能看清的那一批,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发出夸张的惊叹。 “这是章尾山顶上的那颗老树,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北海的鲛人,那一族唱歌可好听了……这是谁啊?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是昆玉!琢,快看!这是你们部落的——” 烛龙新奇地抬头去喊秦琢,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那副已经熟悉至极却又似曾相识的外貌。 “昆玉?” 烛龙茫然地看了看水珠,又看了看前方的秦琢。 “……琢?” 这岁月之雨只是一个小插曲,众人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噎鸣身上,雨水将祂从头到脚淋得湿透,而祂体表冒出的水汽仍与浓云相接。 他们眼前似乎出现了两条河,一条从噎鸣流向高空,一条从高空涌向噎鸣。 噎鸣的身躯越来越淡,双目却越来越明亮,瞳孔中仿佛凝固着世间万象、众生百态。 “快!就是现在!” 祂压下脸上的痛苦之色,仰天大吼,嗓音略显扭曲。 秦琢道:“谨遵法旨。” 他脚下踏风,落至噎鸣近旁,一手朝天,五指大张,像是要撑起整片苍穹。 另一只手轻柔地按在噎鸣的胸膛上,一推—— 噎鸣的身影顷刻消散。 天上的长河带着轰鸣声砸落下来。 第143章 多少风流事,最后总免不了曲终人散。 秦琢抬手撑住了天穹,也撑住了从高空坠入西极的河流,他的双手几乎变作了半透明的玉色,散发出莹润的微光,引导着水流汇聚成河。 水流如同银河般从天际奔腾而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但在秦琢的力量下,它们变得驯服而宁静,缓缓流淌,汇聚成一条清澈的河流。 河流很宽,至少比他先前见到的要宽许多。 它的宽广仿佛象征着时间无情的流逝,无尽的岁月在河水中沉淀,翻滚的泡沫都带上了历史的痕迹。 对曾经的秦琢来说,这是噎鸣河。 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是噎鸣。 仅仅一字之差,包含的情感却天差地别。 他立在河岸,目光追随着潺潺流动的河水,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但秦琢同样明白,无论他对过去的怀念有多么深沉,时间的车轮总是不可逆转地向前滚动,正如这条不知最终汇入何方的长河。 这么想着,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玄之又玄的预感。 他来到这个时代是一个意外,而眼下,噎鸣河开始流淌,失序的岁月回归正轨,似乎预示着秦琢,修正这个意外的契机已经到来。 可是…… 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不周山灵石,若是现在就离开,昆玉能妥善照料周负吗? 虽然心有迟疑,但他没有犹豫太久,这块未开化的灵石需要他,后世的山海界就不需要他的守护了吗? 和灵石的别离并不难捱,因为秦琢清楚地知道,未来的周负也在等他。 这个想法如同清泉般涌入秦琢的心田,让原本躁动不安的情绪得以平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面对他在这个时代所结识的众人。 帝俊深邃的双目中光华璀璨,祂似乎早已看穿了秦琢的念头,一切的一切在祂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你也做好决定了?”在秦琢尚未开口之际,祂便淡淡地发问。 秦琢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在他们对视的瞬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悄然流转。 烛龙则无暇顾及这些,祂还有满腹的疑惑,急于从秦琢口中得到答案。红发的神灵将身体一蜷化作人形,扑到秦琢的面前,双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双肩。 “你不是琢!不,不对……你也是琢!” “但、但是你……” “你是昆玉,是不是?你是昆玉!” 秦琢看着烛龙,眼中闪过了一丝理解,祂知道烛龙心中的疑问,也知道祂需要答案。 秦琢轻轻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是的,我是昆玉。” 烛龙的身体瞬间僵硬了,祂松开秦琢的肩膀,后退了几步,仿佛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所震惊。 祂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似乎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其他人的反应倒是很平淡,应该多多少少早已猜到了一些。 西王母甚至捂住了脸,好像被迟钝的钟山之神蠢到了。 秦琢看着烛龙,眼中充满了歉意。 “昆玉?你是昆玉?”烛龙有些失神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艰涩,还带着一丝迷茫,“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祂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连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脚?你告诉我,我帮你找场子去!” 秦琢微怔,未曾料到烛龙的思维竟然会如此独特,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逗得哭笑不得。 第182章 但烛龙的第一反应不是被欺骗,而是想着要帮他出头,这样的关切也让他心生暖意,连离别的苦涩也被冲淡了些许。 “我的确是昆玉,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昆玉。” “我来自四千多年之后。” 无奈之下,秦琢只得简洁地低声向烛龙讲述起自己的来历。他描述了自己如何莫名跌入噎鸣河,穿越了时空的界限,来到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时代,以及他即将踏上的归途。 烛龙默默地听着,眼中交织着惊愕与困惑。祂难以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但看着好友那严肃而认真的面容,祂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所以,你早就知道噎鸣会死?” 秦琢默然颔首。 “那我呢?”烛龙不依不饶,“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个问题让秦琢眼眶一热,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让烛龙看出了端倪,烛龙擦了擦脸上的灰尘,轻声说:“算了,你不用告诉我了,给我留点念想吧。” 秦琢却突然开口:“我们会再见的。” 他的语气很是坚定,像是在传授一条普世真理:“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的——在‘我’的未来。” 九幽的烛九阴虽陷入了痛苦的长眠,但只要祂还活着,秦琢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到解救他的方法。 “一定要走吗?”代替尧帝前来的姚重华怅然若失。 秦琢笑道:“必须要走啊,不然你们的昆玉可就醒不过来啦。” “说的也是啊。”姚重华也笑了起来,“不过我的运气还真不错,竟然有幸得见承寰使成人的模样。” “是呀,昆玉怎么就长不大呢……”烛龙发愁地拖着腮帮子,“是不是你们人族不会养?” 姚重华急了:“就算是钟山之神也不能胡说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对昆玉不好!我还想问是不是你们这些神灵畏惧山海玉书的伟力,在昆玉身上施展了什么禁忌呢!” 就连清冷出尘的西王母也加入了养娃心得交流大会,若有所思道:“昆仑可没动手脚,毕竟我昆仑一脉也算昆玉的半个本家,至于禁忌一说更是无稽之谈,世上有什么禁忌能瞒得过这么多看护昆玉的存在?” 帝俊也忍不住凑了过来:“诸位同道说的不错,光阴千载倏忽而逝,昆玉为何仍维持着幼童之貌……” “即使他本就与天同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神灵都长大了,他怎么就长不大呢!”涂山族长甩着九条长尾,细声细气地嘤嘤叫了起来。 诸位跺跺脚山海界都要抖三抖的大能面面厮觑,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秦琢哭笑不得:“……我这不是长大了嘛!” 烛龙嘿嘿道:“是啊,长大了,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你放心地走吧,那块不周山灵石,我会交给昆玉的,你应该也是这么打算的对吧?”姚重华向秦琢要灵石,那是这个时代的产物,秦琢带不走。 秦琢郑重地将周负交给了他:“拜托你们了。” 他同这个时代的友人们一一告别,然后转过身,向噎鸣河一跃而下,仿佛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他的心神清明,没有任何的畏惧和迟疑。 冰凉的河水淹没口鼻,但呼吸却并没有受到阻碍。 他先是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奔流的岁月之力磨损着他的命定寿数,好在他不是常人,这么一点损伤对秦琢而言微乎其微,顶多让他略感疲惫。 他试着睁开了眼,四下一片虚无,没什么好看的,于是就放松了身体,顺着河水的方向漂流而去。 心跳平稳,呼吸均匀,秦琢仿佛融入了这条河流,与它一同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这一切都是他凭着冥冥中的感觉完成的,他也能感觉到什么时候才能上岸,显然近五千年的岁月是很长很长的,长到他泡在噎鸣河中昏昏欲睡。 在无尽的漂流中,他的意识时醒时迷,仿佛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穿梭。 突然,秦琢的余光似乎瞟到了一个人影,他急忙抬头,前面果然有一个人! 那人一/丝//不/挂,从身形上看是个年轻男性,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河中,半长不长的黑发在水中轻轻飘荡。 如果秦琢不动弹的话,必然会一头撞进那人怀里。 秦琢满心疑惑,噎鸣河里怎么会有一个人?难道和烛龙一样,只是一个留在河中的倒影? 他正想调整方向,随着距离缩小,他忽的看清了那人的五官,顿时硬生生打断了自己的动作。 周负! 不是不周山的石头,而是已经化作人形、也是他最为熟悉的那个周负! 激动的心情占据了秦琢的脑袋,他不管不顾地划了两下水,游过去将周负拉入怀里。 他紧紧地抱住了周负,却察觉到他的双眸紧闭,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秦琢连忙将周负翻过来,上下检查了一番,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明显的受伤痕迹,然而周负的身体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外伤的迹象。 他探了探脉搏,又摸了摸心口,感受到绵延不绝的生机,才稍稍放宽了心。 直到这时,秦琢才忽然意识到周负什么也没穿,脸上一热,尴尬地挪开了视线,动作迅速地单手将自己的外衣扯下,将他裹了起来——好歹把下半身遮严实了。 这样出格的亲密接触让他不禁心跳加速,莫名地心虚起来。 现在该怎么办…… 秦琢的思绪有些混乱,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然而,周围的环境却并未给他提供任何帮助,他们仍然漂浮在噎鸣河中,四周除了淙淙流水和时空之风拂过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动静。 周围的气氛因为他的紧张而变得有些暧昧不清,水温似乎也在逐渐升高,静谧得让他可以数清周负近在咫尺的心跳。 他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手指紧紧抓着周负身上的外衣,指尖微微颤抖。 秦琢摸了摸周负的脸,指尖触及的是一片冰凉,触感并不像是人类的肌肤,反而更像经过精心打磨而变得光滑的石料。 想来也是,毕竟周负本就是灵石化身嘛。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怀里的周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周负的眼神有些迷茫和呆滞,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神色却已带上了一丝警惕,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无法发出声音。 在噎鸣河的波涛中,他的声音会被尽数吞没,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漫无边际的目光落在了秦琢的脸上,便忽然满足地笑了起来,眼底沉积的故雪也渐次消融,化作万里川泽,闪烁着梦一般的碎鳞。 在秦琢愣神之际,周负居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径直将嘴唇贴了上去! 秦琢一惊,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充满柔情的一吻只落在了他的唇角。 这、这也太…… 秦琢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周负行事怎会如此孟浪?! 他的腰已被周负一把揽住,那人冰凉的躯体紧紧地缠了上来,力气大得像是要将秦琢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周负的鼻尖还在他的颈窝留恋地蹭来蹭去,被蹭到的地方在隐隐发烫,仿佛要烧起来了。 虽然不知道周负这是怎么了,但秦琢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缓地拍着,像是在安抚一只焦躁的野兽。 渐渐的,周负又不动了。 一股失重感突然传来,秦琢只觉怀里一空,随即天地翻转、阴阳颠倒,向虚空坠落而去。 他眼前的场景瞬息万变,最后固定在一片莽莽雪原。 秦琢认得这里。 昆仑神山,众帝之台。 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他心有所感,抬头远望。 远处的高台上,一个身影静静端坐,气息清灵纯净,宛如九天神祇。 “周负!” 第144章 秦琢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的时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莫名其妙地从噎鸣河里掉了出来。 不过比上次掉进烛龙的锅里要好得多,起码这次一抬头就能看到周负。 周负既然已经化形,那这个时期必定是大禹执政之后了。 “周负!” 秦琢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山上回荡,心跳也随之加速。他迈开了脚步,越跑越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让他无法停下。 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一座巍峨的方形高台,无数级台阶蜿蜒至顶,消失在乳白色的雪雾中,给整座建筑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感。 高台的四个方向各有一根直插云霄的石柱,上面布满了半新不旧的粗糙纹路,一直延伸到顶部,而高台的基座上,石砖被雕刻成了一条盘绕整个高塔的巨蛇的形状。 一如梦中初见。 上方的人听到了他的呼唤,缓缓睁开那双淡漠的双眼,轻轻地垂下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 第183章 那双眼睛依旧剔透明亮,却仿佛结着一层薄冰,其中包含的情感却让秦琢望而却步。 像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又混杂着深刻的怀疑与警觉。 秦琢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你……叫我什么?”高台上的人开口道,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每一字都承载着千斤的重量。 秦琢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踏上了通往众帝之台的台阶,一步步靠近,细心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五官的确是周负的模样,但在这张脸上,却缺少了生动与变化,僵硬而呆板,就像是被遗忘在岁月尽头的泥俑木偶,缺少了生命的光彩,只剩下空洞的相似。 这是周负,刚刚化形的周负,身上仍残留着石头的特质,连皮肤都泛着一种淡淡的灰色,仿佛还带有山脉的沉稳和磐石的坚韧。 察觉到这一点,秦琢忍不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心里也不空了,干脆径自在周负面前坐下来。 周负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惑。 “他人如何称呼你?”秦琢笑眯眯地托着下巴,姿态慵懒,随意地向他发问。 周负的眸中透露出一种新生的迷茫和好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琢,半晌后才慢慢回答。 “……不周君。”他说得很慢,似乎说话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吃力的事,见秦琢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又自豪地补充道,“是,不周山的那个……不周。” 秦琢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恍然,原来周负先是被称为“不周君”,之后才有了“周负”这个名字。 不过他看着周负的表情又很快莞尔,心想这场景简直是他们梦中初见的翻版,周负努力想扮演一个世外高人,结果没两三句就漏了馅儿。 “你,叫我什么?”周负重复了一遍,这遍的语速稍快一些,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周负。”秦琢眉眼弯弯,“如何,喜欢这个名字吗?” “名字是用来方便称呼的,他人已经称我为不周君,你为何还要再为我取一个新名字?”周负一本正经地问他说。 秦琢心中暗自笑了起来,他知道周负虽然装作无动于衷,但他的眼神已经无法隐藏内心的欢喜。 “世人尊称你为‘不周君’,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重任。”秦琢认真地对他说,目光坚定地直视着那双琉璃般的双眼,“而我,希望你在履行职责之余,也能毫无拘束地做你自己。” “不是作为镇守山海边界的不周君,而是作为一个……自由的生灵。” 听着秦琢的话,周负的目光愈发明澈安宁。 在秦琢的话语中,周负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澈而平静。 “自由?”周负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离开众帝之台,不过……” 他的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生疏却温暖的笑容:“还是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从今往后,我便以‘周负’自称吧。” 周负笑,秦琢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惊奇,这个名字居然是自己给他取的。 噎鸣河中,时序轮转不休,因果在这一刻形成了闭环。 周负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脸上徘徊,眼睛亮晶晶的,神态竟然也不那么呆滞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 周负突然问道,他的声线虽然没有起伏,但眼中却带着一丝期待。 秦琢含笑,故意逗他:“看我眼熟?你有没有见过承寰使呀?” “昆玉?”周负问,“见过的,你,像他。” 随后他又有些苦恼地垂下头,失神地喃喃自语道:“不一样的……不是、不是这种,见过……” 一见周负露出这种被抛弃的小动物般的神情,秦琢就不忍心了,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轻碰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他想了想,还是不愿骗周负,于是实话实说道:“我叫秦琢,字昆玉,你直接叫我阿琢就好。” 周负茫然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眼眶还有点泛红:“你、你也叫昆玉?” 秦琢越看越觉得可怜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被硬邦邦的发丝扎了一下也不在意:“我就是昆玉呀,你没认出来?” 果然,人在面对可爱的东西时,嗓音会不自觉地夹起来。 他摸头的动作自然而熟稔,揉得金尊玉贵的不周君懵了一下。 周负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他的五官一会儿:“真的,是昆玉唉……你怎么,变得那么大了?” “因为我长大了嘛。”秦琢笑得凤眸都眯成了一条缝,从缝中透出一点灵动的光。 “啊……”周负长大嘴巴,看着秦琢愣神,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面前成熟俊逸的青年和大禹家的那个小孩联系在一起。 深衣青年笑容温暖,但露出的皮肤白得像昆仑山的冰雪,阖上的眼皮遮住了墨黑眼珠,浑身淡得没有一点颜色,让他感觉一会儿就要散了,什么都留不住。 我要留下他。 周负想。 于是他突然道:“我可以亲你吗?” 这回轮到秦琢愣神了。 “不是,这、这……你这话说的……”他尴尬得手足无措,双手不自然地攥着,差点从地面上弹起来,一向能言善辩的玄鸟阁主破天荒地结巴了,“你、这……周负,你知道这个行为是什么意思吗?” 或许是因为他在蓬莱秦家那种规矩颇多的世家大族中成长,在某些方面显得较为保守,发乎情、止乎礼才是他理想中的相处方式,牵手拥抱就已经算是相当亲密的行为。 若眼前是未来的周负,秦琢说不定冲动之下也会应允,可是、可是……这个刚化形的不周君明显什么都不懂啊! “我知道,我喜欢你。”周负竟还理所当然地回答,“禹王喜欢他的妻子,所以他就会亲涂山女娇,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亲你。” “这是谁告诉你的?”秦琢不禁头皮发麻。 周负坦率道:“是昆玉……不对,是你告诉我的啊。” “……” 秦琢不禁陷入了沉默,周负的表达方式太坦诚、太直接,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与真挚,搞得好像他才是思想不纯的那个一样。 “你才见了我一面,你对我一点都不不了解……”秦琢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说,试图纠正周负的想法。 “第二面。”周负认真地回答,“不久前,在噎鸣河里,我看到你了。” 秦琢一怔,脱口而出:“那是你?” “嗯,那是我留的烙印,被人触动,我附身探查,就看到你了。”周负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整个人更加灰败,“我喜欢你,一见你就觉得好喜欢,但你,你不让我亲……” 秦琢耐心地向他解释:“禹王能亲女娇,除了他喜欢女娇外,还因为他们结过婚了——结婚,你明白吗?” 周负想了一下,执拗道:“我们也可以结婚啊!” “……” 秦琢沉默了。 “这个……”片刻后,他干巴巴地解释起来,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婚姻可是一件小事啊,虽然现在已经不太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但欲结良缘,起码要举行仪式,禀告天地尊长,取得官府文书,才、才能算是……佳偶……” 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红。 周负听着秦琢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在他的心中,感情是简单而纯粹的,他甚至觉得只要双方真心相爱,那么婚姻就该是自然而然的事。 “好复杂。”周负都快成蚊香眼了,“我、我明白了,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来,按照阿琢的方式去准备嘛……” “我喜欢阿琢,如果阿琢愿意,我要和阿琢永远在一起!”他微微抬起下巴,信誓旦旦。 他还给自己鼓劲:“我很能活的,我等得起!” 秦琢凝视着周负,心中的紧张渐渐消融,眼前的周负没有未来的克制与自持,情感浓得像是一坛香醇的烈酒,眼中的真挚与热烈仿佛能够燃烧一切。 他能感受到周负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这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年轻就是好啊,他突然这么想着。 年轻,可以轻而易举地许下永远的诺言,可以毫无保留地追求心中所爱,大把的承诺撒出去,也不在乎有没有砸出一个响儿。 我不该答应他的。 秦琢的头脑忽然冷静了。 周负,你知道吗? 此世广阔浩大,此生悠远漫长,百年过后还有百年,千帆历尽还有千帆,你要在这众帝之台上孤零零地等候数千年,才能等到我。 而你等到的那个我,他并不爱你,甚至并不记得你。 不过没关系,周负。 我已站在这里。 这意味着,我注定会爱上你。 面对周负的憧憬和许诺,秦琢只是笑着,将他耳边的发丝撩到耳后,然后什么也没有说。 “阿琢,你答应我好不好?”周负凑近了一点,眼睛亮得像星星。 第184章 秦琢避重就轻:“那你可要做好等上很久很久的准备呀。”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正如未来的周负不敢将他的爱意宣之于口,此刻的秦琢也不敢给出任何承诺。 “我会等你,等不到就一直等。”这个周负莽撞冒失,一举一动都只随自己的心意。 秦琢放软了声音:“可是,我下一次见你的时候,可能已经把你给忘记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怎么会这样?那、那怎么办呢……”周负肉眼可见地慌了。 “没事,我教你,你听好了。”秦琢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将其捂热。 周负一紧张就冰冷的皮肤,不如真人鲜活的五官,还有那硬邦邦的发丝,都是岩石化身的特征,不过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调整,让自己更像一个活人。 “如果我当真不再记得你,你也不要着急,我喜欢干净真诚的人,而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断不会厌恶你。” “失忆的我没什么志气与抱负,你可千万别将我的身份告知我,反正我迟早会知道,你若提前揭露,我就没心思去想那些连枝共冢之事了。” “还有,我喜欢日落,喜欢小动物,最喜欢的食物是相思糕。” “我说的这些,你记不住也没关系,只需记得一句就好。” “——你若以真心待我,我必报之以真心。” 第145章 秦琢说了很多,也不知周负听懂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 他问过周负,如今禹王还在世,周负化形至今尚不满二十年,从人族的生命尺度来衡量,都还是一个少年。 秦琢知道自己不能留很久,不然这个时代的昆玉就会出事,这次是被懵懵懂懂的周负不小心拉过来的,那自己最开始跌入噎鸣河,是否也是被什么人推下去的呢? 他想起了那股作用在小腿上的拉扯感,似乎是有人从噎鸣河底拉了他一把。 会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再好奇也得回去了再做打算,秦琢轻轻地握住周负的手,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迎着周负纯净的目光,他觉得几乎要溺毙在里面,这种感觉就像是没有去心的莲子,刚咬下时满口清香,等到回味又会漫上来一股恼人的苦涩。 匆匆一面,又将分别。 他们的相聚似乎总是短暂的,仿佛命运的故意捉弄,让他们在时间长河中只能抓住那一瞬的温暖。 “你要走了吗?”周负冷不丁地发问道。 秦琢沉默片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嗯。” “那你去吧。”周负努力展现着自己的大度,试图让秦琢放心,“我等你回来。” 秦琢松开了他的手,转而摸了摸他的脸,将这一刻的记忆深深刻入心底:“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来,你要来找我。” “那我们说好了。”周负用力点头。 众帝之台上,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辨不清白天黑夜。秦琢站在高台边缘,回头看了一眼周负,眼中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心。 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即使那人是周负。 秦琢回过头,走入了漫天风雪。 周负安静地目送秦琢远去,看着他的背影融化了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随后茫然地轻抚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感觉那块地方如同被冰雪覆盖,充斥着刺骨的寒冷。 此时的周负还不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一段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 不过,正如他所说过的,身为灵石化身,他能活很久。 他可以等。 “就这么让他走了?”一个声音在周负身侧响起。 周负眨了眨眼,道:“西王母。” 西王母踏着白雪而来,又换了一副平凡面貌,但气质高华,令旁人根本注意不到平平无奇的五官。 她凝望着秦琢远去的方向,口中轻声说道:“……是琢啊。” “是昆玉。”周负纠正道,声音低沉,充满了坚定,“那是昆玉。” 西王母沉吟了一会儿:“他都跟你说了?” “嗯。” “这小家伙。”西王母无奈地笑了起来,“当初拼命瞒着我们,现在倒好,直接就告诉你了。” 西王母拍了拍周负的脑袋:“当初,就是他把你从不周负子山下带出来的,还细心看顾了很久,若不是镇压相柳氏以及监察世界屏障,昆玉根本不会愿意将你交出来。” “我喜欢他。”周负在西王母的掌心下小动物般拱了拱,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要和他结婚。” 到底是顽石脑袋,又久居帝台、远离尘世,不懂什么伦理纲常,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不周君!” 西王母的面色瞬间难看得不行,眼中闪烁着震惊和愤怒,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不周山灵石化形,你的诞生是补全不周山的契机,你居然……居然敢!” “荒唐,太荒唐了!” 愤怒难以遏制地从心底涌出,西王母一把抽回手,后退几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负。 其他人也就罢了,就算哪天大禹跟她说他不喜欢涂山女娇了想离婚,西王母也能保持冷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唯独是不周君,又偏偏喜欢上了执掌山海玉书的承寰使昆玉。 “我清楚自己的职责。”周负梗着脖子执拗道,他不在乎西王母的愤怒和震惊,甚至不理解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但我真心喜欢他,我想要和阿琢在一起。” “你……你这是胡闹!”西王母气得浑身发抖,她无法理解周负的决定,也无法接受他的选择。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山海界无数生灵安危所系,而昆玉更是诸天万方最后的希望所依!你们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情,便将天下苍生置于不顾!” “我没有胡闹。”周负不会因为西王母的反对而动摇,面对昆仑之主的怒火,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我只是想和阿琢成婚而已,又不影响我镇守众帝之台。” 西王母看着周负固执的眼神,心情复杂无比。 她衷心希望昆玉和不周君能够拥有属于他们的圆满,但西王母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将不可避免地面临众多考验和磨难。 爱情应该带来幸福,而不是痛苦。因此,西王母宁愿趁着不周君陷得还没那么深时,做那个破坏姻缘的恶人,也好过来日两相折磨。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不周君,我问你,你喜欢的人到底是昆玉,还是阿琢?”西王母恢复了从容镇定,直视着周负的双眼,缓缓出声道。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也算不上严厉,蕴含的气势却很沉重,仿佛在质问周负的真心。 周负歪了歪头,有些不解:“阿琢就是昆玉,昆玉就是阿琢。” “不,不一样的。”西王母很快回应。 她迎着周负迷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把你从不周负子山下带出的人是阿琢而不是昆玉,在你毫无生机时,坚信你能生出灵智的也是阿琢……经历的事情塑造了人,现在的昆玉,根本就不是你喜欢的人。” “你喜欢的人是阿琢,只能是阿琢,差一丝一毫都不是他,但他不在这里,他已经去往了未来……” 西王母是想将昆玉和秦琢分割开来,好断了周负对昆玉的念头,再以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等待让他知难而退。 周负却反问道:“那昆玉贴身看护我三百年,又算什么呢?” 他望向中原的方向,幽幽开口。 “虽有细微的不同,但魂魄的底色却是一模一样的。” “我唤他阿琢,是因为他喜欢让我这么喊,若他哪天想让我唤他昆玉,我也会立即改口。” “他明明就在这里啊,只是不能来见我罢了。” 西王母劝阻的话全部卡在了嗓子里,沉默半晌,她才道:“你也知道昆玉不能来见你啊……你现在不想和他结婚了?” “我想啊。”周负道,“但是,阿琢已经说过啦,要等很久的嘛。” 西王母张了张口:“那可太久了……” “对呀,但是我等得起。” “阿琢说了,这一切已是命定于此,我自当安心等待,无需着急。” 不周君笑得天真烂漫,让西王母都微微失神。 “……” 西王母重新将手搭在了周负的头顶,满目悲凉心酸。 活得久了,见得多了,但在面对这样纯粹的感情时依旧忍不住为之动容。 “我可能……再过段时日,就要沉睡了。”西王母说,“那个新生的穹阙虽被控制住了,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它重新开始扩张,那整个昆仑地界都会陷入危机。” “我都安排好了,会将那个新生的穹阙拖到天门后,让开明兽替我守门,让大鵹为我护法,让青鸟代我行走人世……” 第185章 “至于小鵹,它还太小,我准备将它托付给你。” 周负没有愣神很久,立刻担忧起昆仑一脉庇护下的生灵:“那昆仑百族……” “我会赋予你督察万方、巡视昆仑的权力,而小鵹会作为你的助手,你的眼睛。”西王母慢条斯理又不容置疑地把重担压在了周负身上,随后又将诸项事宜向他一一道来。 特别是昆仑百族中,需要安抚的、需要警惕的、可以信任的、可以合作的……尽数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期间周负一言未发,专注的神情表明他记得很用心,只是末了,他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发问道。 “为什么是你呢?” “为什么是我?因为只能是我。”西王母淡然道,清冷如玉山万年不化的冰雪,睥睨四海的眸中,傲气喷薄而出,“只有我的力量能万无一失地镇住那个穹阙,而其他存在都没这个本事。” 西王母那一身硬骨直挺挺地矗立着,污浊骇浪都冲刷不去,比这无情世道更加利落,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能拼个玉石俱焚。 “周负,他是这么称呼你的吗?”她忽而俯下身来,望着周负的双眼。 周负不明所以,轻轻点了点下巴。 西王母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淡笑,拢了拢周负被狂风吹散的衣襟。 “周负……” 她的声音好似叹息。 “祝你得偿所愿。” 西王母一步一步缓缓后退,转身,飞雪凋零,身上普通的衣衫飞速消解,露出底下华贵的、符合昆仑之主身份的盛装。 头发由顺滑整齐变得杂乱如蓬草,泛着枯草般的黄褐色,随后被一方凭空出现的小布巾收拢、遮盖。 她的身后长出一条粗壮有力的豹尾,嘴唇也被突出的虎齿顶得微微上翻,面目丑陋可怖,但气质依然超然绝俗,甚至还能品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意蕴。 这才是西王母被穹阙污染后,真正的样貌。 她眸中金光熠熠,好像顿悟了什么,又好像在一息之间舍弃了什么。 “今年的春天来得晚了,也不知我此生,还能再赏几回桃花。” 飓风呼啸席卷,而昆仑之主站在风暴中心,身形竟显得有些渺小。 在她的身后,不周君也闭上双目,沉入了寥落孤寂的四千年。 ………………… 涂山越从水下鱼跃而出,一抬头就看到周负蹲在岸边,立刻焦急地冲他大喊。 “不周君,大事不好了!昆玉阁下失踪了!” 周负豁然起身,弯下腰,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涂山越以为他要拉自己一把,于是便把毛茸茸的狐狸爪子伸了过去。 然而,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一步搭上了周负摊开的手掌,周负小心地合拢五指,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涂山越愕然扭头,就见秦琢从她身侧经过,被周负拉上了岸。 秦琢显然听到了她方才的喊叫,还向她递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涂山越:“……” 秦琢好心解释道:“我没事,刚刚不知遭了什么东西的暗算,不过现在应该已经解决了。” 涂山越瞪大眼睛:“应该?” “主要是,我真不知道是谁搞的……这个意外很复杂,晚点我再跟你解释。”秦琢被周负拉上岸之后,立即转身抓住了涂山越的爪子,想扶她一把。 涂山越没有拒绝,还抖了抖皮毛上的水珠,化作人形。 “阿琢。”周负这么唤了一句,便再不做声,只是抖开怀里早已准备好的大氅,将秦琢整个人包裹起来。 秦琢看着他低垂的英俊眉眼,严肃地思考着自己应该说“我回来了”还是说“好久不见”。 周负察觉到他的视线,便向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周负……” 四目相接,秦琢喉咙一哽,忽感彼此心意相连,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不必再多说一个字。 一旁的涂山越:“……” 第146章 长定公主东方介和其亲卫苏颦得到了消息,便匆匆往岸边而来。 还不待东方介开口询问,秦琢便主动叉手行礼道:“启禀殿下,幸不辱命。” 其实修为较高的修士们已有所预料,在龟山周围盘桓不去的威压在飞速消退,以这个速度,天黑之前就能恢复正常。 九州鼎加固了无支祁的封印,他们赢了! 东方介连忙伸出双手,虚拖秦琢让他起身,眸中充满赞赏和感激:“此次针对淮河水神的行动能够成功,昆玉功不可没!” 秦琢道:“公主谬赞,还要多亏了越大人及时送来九州鼎,才没有让淮河水神破封而出。” 东方介心中惊奇,隐晦地扫视了他一番,暗感秦琢变化巨大,对她的赏识和肯定也不再避如蛇蝎。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比以前更难对付。 她不知道,秦琢连尧帝舜帝都见过了,见识和经历远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而东方介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公主,对他的心境再也没有丝毫影响。 况且,随着山海界的动荡和崩溃日益临近,联合众多实力强大的存在已成为当务之急,而大乾皇室的力量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调动中原各个仙门世族,将这些强大的力量汇聚在一起。 “殿下,不知涂山之会将于何日召开?”秦琢的心思逐渐活络起来。 东方介并无隐瞒之意,像是对待自己的心腹一般对待秦琢:“原本定于两日后,不过你们蓬莱秦家从南疆传来了消息,言明南疆苗寨的一群巫觋蛊师也有意参加,便又延后了七日。” 见他似乎有些意动,东方介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正逢无支祁之事已了,涂山代族长或将即刻启程返回青丘,恰好父皇要求孤一同前往赴会,昆玉与代族长也算过命的交情,不如与孤一道,送送代族长吧?” 说是要送涂山越一程,言下之意便是邀请秦琢参加此次的涂山会盟。 秦琢假意推脱:“这恐怕有些不妥吧,琢不过一介白身……” “涂山之会,旨在恢复人族与山海界百族的联盟,如今人族的代表,便是我大乾王朝。”东方介却淡然道,“白衣也好,朱衣也罢,都是我大乾子民,总当一样看待,更何况……” 停顿了片刻,她看向秦琢,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继续说道:“更何况昆玉大才盘盘,哪能与庸人俗流相提并论?” 长定公主都这么说了,秦琢也不好再推辞下去,便顺水推舟地应下了东方介的邀请。 东方介满意了,秦琢也满意了。 他之前答应过家主,会想办法让家主和女娇见上一面,而且九州百族的联合刻不容缓,想要让那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灵也愿意入局,他承寰使的身份也应当适度地公之于众了。 此外,他还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看看山海界中还有多少潜藏的天魔。这显然是一个阳谋,但考虑到无限主神对他处处针对,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为了防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得请几位战力高强的大能坐镇,周负护住秦琢绰绰有余,但未必护得住在场所有人,最好还是把帝俊请过来…… 以往这样的事秦琢是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却有信心能够请得动帝俊了。 涂山越决定再修正一日,明早启程回青丘,东方介说要在军中设宴践行,被涂山越以喜静的理由拒绝了。 终于能插上话的苏颦笑盈盈地望着秦琢:“现在好啦,你赶得上烤羬羊和横公鱼汤啦!” 秦家的厨子个顶个的厨艺高超,羊腿上的油脂在炭火的作用下熔化,并渗透到肉的肌理中,使得肉质变得鲜嫩多汁,每一口咬下去都能感受到肉的柔嫩和油脂的香滑。 再撒上孜然、辣椒、盐和胡椒粉等调料,这些香料能够中和羊肉的腥味,让羊肉的口感更加丰富。 还有鱼汤,厨子将横公鱼肉切成薄片或小块,用小火慢炖,使得汤底变得浓稠鲜美,在这样的寒冬腊月,一碗热腾腾的鱼汤无疑是最佳的慰藉。 秦琢想到这些天在尧帝那儿吃的肉干肉酱和粗糙谷物,再想到秦家八珍馆精心制作的伙食,如此鲜明的对比,他感觉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 “不是,你怎么哭了啊!”苏颦大惊失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啊,原来眼泪已经下来了。 迎着众人担忧的目光,秦琢倔强地坚称自己只是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 周负倒是看出来些什么,凑到他的耳边悄悄说:“阿琢不哭,我的那份也给你吃,好不好?” “……”秦琢长叹一声,“唉,你自己吃吧。” 周负挠了挠脸颊,乖乖应了一声。 涂山越被这么一打岔,也不纠结秦琢突然消失的事了,不过遭遇梼杌和混沌袭击之事,她却有意告知东方介。 秦琢和这两个凶神是老熟人了,早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现在只想带着周负回去吃饭。 第186章 傍晚,秦家子弟热烈欢迎了秦琢这个大功臣,各位长老执事也觉得面上有光,出了营地个个腰杆笔挺、走路带风。 “看到没有,这是我们阁主!我们玄鸟阁的阁主!”素来沉稳的殷贯也不禁拉着好友炫耀道。 在这样热闹非凡的氛围中,秦琢面不改色地吃掉了五个牛肉饼、两条烤羊腿和一大盆鱼汤,方才在玄鸟阁众人见了鬼似的目光中,满意地放下了筷子。 “咳,昆玉,老朽去给你弄些消食暖胃的甜水来吧?”对面医者仁心的三长老秦和终于看不下去了,捻着胡子温和地提议道。 秦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绷紧的肩背便随之放松,他微笑着向三长老点点头:“多谢三长老美意,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何需您老亲自动手?” 看看手中的空碗,他又补充道:“今日的横公鱼汤颇为鲜美,正好能解这羬羊肉的油腻,三长老不妨多饮几碗,驱驱严冬寒气。” 三长老秦和也笑了起来:“昆玉经此一役,长进许多,你幼时腼腆寡言,总是独自躲在角落里背书,如今倒是出落得端庄大方了。” 秦琢听着这话,心下纳闷,一开口就是他幼时故事,三长老何时与自己这么亲近了? 莫非是在帮他的长孙秦思慎拉拢自己以及自己背后的玄鸟阁? 再者……他拜入秦家没多久,就跟随师尊云游四方去了,什么时候躲在角落里背过书?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人端着酒盏上前敬酒。 事到如今,谁还看不出涂山代族长和长定公主都对秦琢青睐有加?再加上秦琢的修为近来突飞猛进,被边缘化的玄鸟阁终于出现在了秦家子弟的视野里。 秦琢扫视一圈,一双双热切的眼睛闯入视线中,他忽然发现,除了师尊和几位或闭关或仙游的太上长老外,蓬莱秦家已无人能与他匹敌。 他轻轻拈起酒杯,回敬众人,随后闭上双目,将杯中的琼浆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烫过喉管,带来了一阵火热的刺激,仿佛能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然而他心中的郁闷却不是这半杯残酒能够浇灭的。 他曾经暗暗发过誓,此生为秦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如今,这个誓言怕是不能作数了。 有那么一瞬间,秦琢居然理解了梼杌为何执着于带他离开秦家,梼杌说的对,秦家只能是藏他的地方,不能是护他的地方。 涂山之会后,承寰使的身份公开,他还能在秦家安稳地待下去吗?他们又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待他呢? 是惊讶,是敬畏,还是……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秦家陷入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更不愿让秦家子弟因他而伤,甚至因他而死。 这杯酒,就当作是他的赔罪。 抱歉,诸位,琢斗胆,用这场庆功宴为自己践行,至于过去的那些誓言和承诺,请统统当它们不作数吧。 “阿琢……”周负担忧地向他望过来,灯火幽幽,照得他眼睛也幽幽的,似是水面有风,偶有涟漪阵阵。 秦琢放下酒杯,看着他,不说话。 火光照亮了杯中酒,映回周负的双眸,那双岩灰色的眼睛像极了月下的湖泊。 宾客满座,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可在场众人中,能够真正理解他内心的,唯有周负一人。 秦琢忽的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笑容虽浅,容色却艳,不顾有多少人看直了眼,秦琢自顾自得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了周负面前。 周负看了看,觉得自己一口能喝十杯,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笨拙地模仿着秦琢的姿势,郑重地举起了那小小的酒杯。 酒杯相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君心,我心。” 他听到秦琢的喃语,只觉心中一软,眼眶却酸涩起来。 秦琢兀自饮了酒,便拿起一坛酒,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拉着周负起身。 “周负,随我去见一见家主和各位尊长吧。”他仍是笑着的。 家主长老一席,执事和各脉管事一席,只不过当代家主不拘小节,宴席过半,大家都胡乱混坐,不知跑哪里去了。 秦琢从容地应对着那些前来搭讪的年轻子弟,同时注意到人群中还有不少别家修士,有些是受邀前来做客的,有些是偷偷混进来吃饭的,家主宽宏,并不追究。 拨开人群,秦琢领着周负穿梭其中,每见到一个关系较为亲近的熟人,便停下来同那人共饮一杯酒,一坛酒很快见底,便再取出一坛,继续宴饮。 转了一大圈,宴饮也接近尾声,两人才回到原位。 尽管酒力强烈,但终究只是凡间的佳酿,对于修士而言,要醉倒并非易事。 周负是灵石化身,这具身体也不过是泥土所塑,那么多烈酒下肚,他的面容依旧未显丝毫的酡红。 倒是秦琢,半合着眼睛,歪头靠在他的肩上,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酒香。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他似乎有些醉了,又好像前所未有的清醒。 周负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让他斜依着,闻言有些茫然,但还是老实回答:“你刚刚跟陈六长老说,想请她帮忙养玄鸟阁门口池里的鱼……” 秦琢很不端方地挥了挥手,差点一巴掌拍到路过的许雨帆身上。 “不是这句。”他缓缓睁开眼,“还要更早,早得多。” “是什么时候说的?”周负想把他扶起来,但秦琢不肯,就是要往他身上倒,他只好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力求让秦琢靠得更舒服一点。 秦琢道:“是众帝之台,你第一次,见到‘秦琢’的时候。” “我当时说,婚姻大事,应当……” 周负一下子紧张起来,结结巴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阿琢说,欲结……良缘,要、要举行仪式,禀告天地尊长,取得官、官府文书……” 秦琢低声轻笑了起来:“不作数了,这个也不作数了。” 周负沉默了一下,别开脸去:“……好。” “周负。” 秦琢凑过去,摸摸他的脸:“我的意思是,没有仪式和官府文书,也没能正式禀告天地尊长。” “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第147章 咕嘟—— 周负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秦琢。 秦琢看着他,只看着他。 篝火彻夜不灭,火光让他线条分明的面庞都带上了一种毛绒绒的钝感,周负看到他眼底的思绪如流云一般缥缈不定,却又干净得莫名。 周负立即窘迫了起来,也许,自己只是陷入了一个幻梦。 在梦中,晚风轻拂,早春的花方才含苞,离嫣然怒放的时日尚远,从枝桠里弥散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暗香,而上一个冬日留下的寒冰已然化尽。 曾经在此停息的飞鸟倏忽掠过晴朗的天空,尾羽划开重重云幕,红日跃出地平线,顷刻间照亮了万里河山。 “周负?”秦琢唤他,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怎么突然愣住了?” 周负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我跟你走。” “九垓八埏*,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 直到死亡如约而至。 最后这一句话,他怕秦琢伤心,只敢在心里想想。 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秦琢便满足地笑了起来,一手搭在周负肩头,众目睽睽之下,就以这么一个亲昵的姿势跟他咬起耳朵来。 “明天,涂山越就要回青丘了,我们跟东方介他们走。” “涂山会盟期间,帮家主和女娇牵线搭桥,让他们两人见上一面。” “然后,然后……我们就不回来了,留在青丘,或者去昆仑、去大荒,都行,反正不能回蓬莱十一岛了。” “嗯,还有应龙……等我找到九天息壤,再让蔚姝老祖把应龙佩带出来吧。” “还有散落各地的玉书碎片,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我必须尽快将完整的山海玉书拿到手。” “你别担心,我和师尊游历多年,不会让你受苦的。” 周负的脸有点红,手指偷偷勾住秦琢的衣角,还做贼心虚似的左右张望了一番,见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的动静,才放心地伸长手臂,揽住了秦琢。 “不苦。”他小声对秦琢说,“能陪着阿琢,无论如何都不苦。” 话音落下,周负又有些懊恼,他没正儿八经念过书,时常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自己的情感,言语不及真心万一,这让他的心底不禁升起一丝遗憾。 不过没关系。 周负想,他还可以活一段时间,等日后的旅途中,再慢慢讲给阿琢听吧。 夜色深沉,宴席将散,秦琢没有再喝酒,要回帐篷时酒气早已消尽,雾蒙蒙的双眼也显得清明了许多。 “阁主。” 一个严肃沉稳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秦琢凭借气息就认出了是谁,为表尊重,还是懒懒散散地扭头看去。 第187章 年过而立的男子站在后头,魁梧的身材如同坚实的屏障,掩住一片灯火,连带着左眼角下那颗原本显眼的泪痣也在夜幕笼罩下悄然隐去了。 来者正是玄鸟阁一脉的弟子殷贯,也是秦琢属意的继任者。 “是子通呀。”秦琢弯了弯眼睛,“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殷贯目不转睛地盯着阁主看了一会儿,又瞥了一眼周负放在阁主腰上的手,欲言又止。 秦琢这才拍了拍周负的手,示意他拿开,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一股无形的压力在他无意间诞生,向着殷贯笼罩而去。 他眼头圆润,眼尾狭长,是标准的凤眼,而黑瞳宛若悬珠,神采流光,一旦与之对视便会感觉寒光逼人。 “有事,不妨直说。” 殷贯猛地回神,方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低头拱手:“子通不敢!” 秦琢蹙着眉,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敢不敢的,你今晚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阁主……”殷贯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阁主似乎有什么心事,不知子通可否为阁主分忧?” 秦琢了解殷贯,知道他不是个喜欢钻营攀附的人,而是真的关心自己,面上也情不自禁地带出笑意。 “没什么,我高兴嘛。”秦琢像是拍黑石子的脑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对了,黑石子,他还得把黑石子也接出来,那只孟极认主,不方便让其他人养着。 殷贯被他拍得肩头一沉,也咧嘴笑开了:“阁主,您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秦琢挑眉,好奇地问:“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殷贯想了想:“说不出来。”随后拊掌而叹,“但是子通觉得这样很好,阁主挣脱樊笼,能过得更自在些。” “你这不是说的挺好的吗,怎么就说不出来了,诓我是不是?”秦琢凌空点了点他,笑骂道。 殷贯道:“您看呀,放在您刚回秦家那会儿,是万万做不出这种动作的。” 秦琢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是的,这个动作不够斯文,有时甚至会显得不够礼貌,以前的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秦琢恍惚了一下,这才过了半年啊,回想起那段谨小慎微的日子,怎么就恍如隔世了呢? 他看向殷贯,眼中闪过了一丝感慨:“或许,我真的变了。” 殷贯连声赞同:“变好了,阁主。您变得更加真实,也更接近本真了,我辈修真之士,本就应当如此。” 秦琢明白,那些繁复的礼节不再是他的枷锁,那些无谓的规矩也无法限制他,他不再瞻前顾后,而是开始展露真正的自己,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听了殷贯的话,他莞尔一笑,说不尽的洒脱旷达:“你这是什么话?说的像我之前不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似的!” “没有没有!只是看到阁主这样,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殷贯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地傻笑着。 见他的欢喜毫不作假,秦琢还想再说什么,周负却突然将他的袖子一拉,随后急切地往东北方一指。 秦琢当即闭口不言,扭头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几乎就在此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划过了一道璀璨的金光! 那是一道犹如流星划破夜幕的光芒,但它比任何流星都要耀眼,仿佛是太阳在黑夜中瞬间升起,让人无法直视。 “那是什么?”秦琢问道。 “是射日弓发出的箭矢。”周负看上去有点疑惑,“后羿死后,射日弓就被帝俊收回了,此后数千年再无人见过。据说被祂藏在宝库里,也有传闻说射日弓早已被帝俊销毁,以免睹物思人、触目伤神,如今看来,此弓并未损坏,但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外界?” 射日弓?莫非就是后羿射金乌时用的那把长弓?秦琢心中暗自惊讶。 他虽没能亲眼见证后羿射日,但那特殊的箭矢是他亲手制作的,数千年后再见射日弓射出的光辉,竟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昆玉——昆玉——” 一个人惊慌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秦琢的手。 秦琢定睛一看,是悬镜堂主秦比鸿,立刻挥手示意殷贯退下,周负也懂事地走远了一些。 “天策!天策他、他出事了!”秦比鸿不止嗓音颤颤巍巍,他全身都在颤抖。 天策是他与亡妻唯一的孩子,是他生命的全部,若是天策出事……秦比鸿不敢深想。 秦琢沉着地反握住他的手:“天策给你传讯了?” 秦比鸿面色惨败,点了点头,停顿一下,又点了点头。 “可曾告知家主?”秦琢继续问。 秦比鸿压低了声音,神色变得复杂:“告知了,天策似乎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势力,正被一路追杀。家主让我不要声张,已派遣人马前去救援,但家主以我近日劳累过度为由,不准我一同前往……” 秦琢心道,秦比鸿是修士,这区区几日的连轴转哪里算得上劳累过度,家主约莫是怕他关心则乱,才不允许他同往。 “昆玉,秦家这么多执事里,我只信得过你……”秦比鸿面色真挚,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听到这里,秦琢便知晓了他的来意。 “放心吧,我帮你走一趟。”秦琢拍了拍他的手背,“天策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秦比鸿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又许诺道:“昆玉,你此行乃是无命擅离,若家主责罚下来,我全都帮你担着。” 秦琢淡然道:“我管他罚不罚,我先帮你去看看天策的情况,其它事情可以后再说。” 龟山一役,天生怪力又偶开灵智的秦天策没能到场,秦琢便推测过,他应是另有要事在身,如今听秦比鸿所言,他显然是被卷入了某种复杂的纷争,甚至牵涉到了不逊色于蓬莱秦家的强大势力。 夜色愈发浓重,他转向秦比鸿,沉声问道:“天策最后一次传讯是在什么时候?说了些什么?” 秦比鸿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天策的讯息是在半个时辰前发出的,他说他遇到了些麻烦,正被一个实力强大的修士追杀,请求家族支援,天策还让我不要过于担心,他身边有可靠的帮手,再支撑一段时间不成问题。但他也提到了,这次的对手非常强大,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他如今身在何处?”秦琢清点起随身的灵宝和装备,感知到主人的杀意,曳影剑在鞘中愉快地嗡鸣,仿佛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战斗。 秦比鸿开口:“大荒。” “大荒?!” 秦琢的动作一滞。 大荒百族林立,但没有特别强悍的人族势力,天策不会惹到帝俊了吧? 坏了,那他恐怕必须亲自走一趟。 今夜射日弓再现尘寰,不知秦天策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我们走。”秦琢招呼上了周负,虽然秦家高端战力被调走了大半,守备空缺,但只要他名义上身在秦家一日,涂山越等人就不会对秦家坐视不理。 周负小声提醒他说:“最好不要御剑,射日弓现世,天上怕是不太平。” 秦琢道:“那我们从地上走,你会遁术吗?” “我没问题的。”周负面色矜持,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好,那我们现在就走。”秦琢被他的神态逗笑了。 言罢,便默念口诀,运起了纵地金光的法术。 这是陆吾传授给他的法术,方便他在不能御剑时自由行动,随着口诀的念诵,秦琢的周身散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身影变得模糊,难以捉摸。 此法速度之快,在常人感知中,仅为金色的光线一闪而过,且难以追寻痕迹。 不仅如此,施展纵地金光,短时内能让身体与灵力合一,创造出一条只有施法者能够感知和利用的道路,比普通遁术高妙许多。 秦琢向大荒遁去,周负紧随其后。 周负使用的是与他最合的土遁,径直一扑,没有隆起地面、裂开土壤,就是消失不见了。 滚滚地气掩盖了他的行踪,只有秦琢手腕上,不周山图腾中那一缕飘渺的感应昭示着他的存在。 他们在赶往大荒的路上,而秦天策,或者叫李世民,此时正在与一位身披白纱的神灵对峙。 那名神灵神色倨傲,登云御气,足踏虚空,以白步素纱裹身,纱幔比他的身量要长许多,一直垂到他脚下,晃晃悠悠地飘荡着。 “卑劣的凡人,还不速速归还射日弓!” 第148章 李世民不答,只是反手护住了背在身后的长弓。 那把长弓色泽暗红,做工古朴,仿佛浸染了岁月的痕迹,每一道纹理都透露出一种古朴深邃的历史感,每一寸弧度都经过精心的打磨,隐隐的威压更是暗示着它来历非凡。 帝俊所铸,后羿所传。 射日弓! 仿佛受到了李世民的感召,长弓表面放出微弱的毫芒,由暗到明,由虚到实,凝聚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第188章 草木贴地狂舞,天上的明月也为之暗淡。 “羿……”神灵双目一眯,眸中浮现出几分忌惮。 “后羿!”李世民也惊道,“你出来做什么?回去睡着,我带你杀出去!” 那人影飘然落地,身披战甲,目光如炬,正是射日英雄后羿的模样,凛然挡在李世民与神灵之间,抬眼,直视着无垠天穹。 “石夷……” 后羿与那位神灵明显是老相识,他的面容带着久经沧桑之后的平静:“我就要离开大荒了。” 那名叫石夷的神灵微微动容:“你也曾所向披靡,可如今只余残魂一缕,离开了大荒,你还能去哪儿?羿,你是姮娥仙子的夫婿,帝俊大神对你视如己出,你难道还想叛出大荒不成?” 后羿回头看了看李世民,轻笑一声。 他的目光虚无得好似镜中花水中月,在李世民身上打了个转儿,便转而投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石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片苍莽的土地,心情万分复杂,但君命在身,他的动摇也不过一瞬。 “我的缘法已至,当然要离开了。帝俊大神留我性命、护我千载,不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刻吗?” 后羿的话语落下,石夷顿时面色突变,眼眸中怒火喷发,声音冷冽如冰: “缘法?哼,好一个缘法!羿,你可知,我此时的到来,也正是奉了命帝俊大神之命,前来将你捉拿!” 他言辞锐利,眼珠微微一侧,转向李世民,语气中带着不屑:“还有你,窃取射日弓的蟊贼!” 李世民面上不见丝毫惧色,他虽奇情天纵,但多年的帝王生涯早已将他磨砺得心如止水,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石夷散发的这点威压,不过是仗着自身根基雄厚,在李世民这位曾经承载过人族气运的唐太宗面前还真不太够看。 带着厚茧的手指抚过长弓,李世民眼神一厉,张弓引弦,对准石夷的眉心。 “后羿于我有恩,今日我定要带他离去,任何人都休想阻拦!” 李世民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仿佛化作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山脉,眼神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但他并不畏惧。 他若畏惧了,便不会有当年的玄武门之变,更不会有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了。 见他如此坚定,后羿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感激,他们素昧平生,这个年轻后辈却对他维护至此,不惜与大荒诸神敌对。 “多说无益。”身穿白纱的神灵嗓音默然,左手背负在身后,右手五指做出一个握合的动作。 霎时间,四时八风自掌中生发,日月的光辉化作长枪,似有雷霆爆裂,石夷手腕一抖,枪尖绽开一朵不过三寸大小的梨花。 “我不会放你们离开的。” 天空中乌云密布,一股如同野兽般的死寂和压抑迅速蔓延开去,这样的氛围几乎压制了生命的喧嚣。 石夷双目冰冷,枪指李世民。 “要么,把射日弓和羿留下,你滚,我不同凡人计较。” “要么,你把命留在这里,我带走射日弓和羿。” 后羿知道祂认真起来了,不由心下一紧,自己不过是一缕依托射日弓苟延残喘的幽魂,而帮助自己的后辈修为不精,哪能和石夷硬碰硬? 于是他连声催促李世民道:“快走,别和石夷硬拼,祂继承了部分岁月之神的能力,一旦你被祂所伤,伤口要花上数十乃至上百年才能愈合!” “是吗?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了!” 李世民洒脱地大笑数声,潇洒之中带着几分豪情,随后他目光如刀,手中的弓弦被他再度紧绷。 灵力在弦上凝聚,瞬间勾勒出箭矢的形状,箭头一点银光流转,让人不禁从脚底窜上来一阵寒意。 他毫不犹豫地放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响,箭矢如同破云的光芒,又如同裂空的闪电,携带一股无可阻挡的锐气,直奔石夷而去! 面对这一箭的雷霆万钧之力,石夷却宛如古松般屹立不动。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语气淡然,长枪一转,便轻巧地将射向面门的箭矢轻轻拨开,宛如拨弄一粒尘埃。 再看李世民,却见他已经背着射日弓跑远了。 后羿的残魂不能离寄身之物太远,李世民开始跑时,他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拽向了那把神弓的方向。 等等,你刚刚不是还在跟石夷放狠话吗?怎么突然跑了? “傻子才和祂硬拼。” 迎着后羿疑惑的目光,李世民撇了撇嘴解释道。 “我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和石夷周旋,只要别被祂一击致命,我们就都不会有事。” 后羿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郁之色。 “帝俊大人……”他喃喃道,不知是在征求李世民的意见,还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我私自离开密室,最对不起的就是帝俊大人……” 李世民不以为然,忍不住打断他说:“得了吧,帝俊就是有意放你离去的,若祂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我潜入密室时就已经被祂发现了,祂不出面制止,就是默许我将你带走。” 后羿一愣,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困惑:“……啊?那祂还派石夷来追捕我?” “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难道你没看到,祂只派了石夷一个人来吗?”李世民为他解答道。 帝王的心思向来深不可测,如同深海中的暗流,尤其是帝俊这样的君主,祂每个看似简单的举动背后,都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真是不坦诚啊,李世民暗暗摇头。 他当皇帝的时候,爱与恨都极其热烈,他的爱宛如春日暖阳,而他的恨则似夏日雷霆,可没有帝俊这么别扭而隐晦。 在他治下,国家如同手中的棋盘,每一步都走得坚决而果断,对待臣民既有温情脉脉的关怀,也有铁腕无情的镇压,这是作为一名合格的主君的必修课。 帝俊想放后羿离开,但有人不同意,因此帝俊只能这么做。 后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啊?”李世民敏捷地向侧方一闪,躲开了石夷的一击。 后羿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了一丝迷茫,最后只能无力地垂下脑袋。 “……没什么。”他轻声说。 在这辽阔无垠的荒原之上,他们如疾风般奔腾,天地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风声低吟浅唱,带着无尽的孤寂,轻轻掠过了龟裂的土地,卷起漫天飞舞的沙尘。 石夷格挡了李世民的那一箭后,紧紧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长枪发出阵阵嗡鸣,眸光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经过一番挣扎,祂还是追了上去,但只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手中紧握着武器,却始终未发一击。 李世民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帝俊此举,分明是有意为之。你俩之间似乎颇有渊源,不是吗?” 后羿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李世民的话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点头之间,眼神飘忽不定,仿佛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根本不在乎李世民能不能看到他的动作。 狂奔了片刻,李世民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脸上泛起一抹兴奋的红晕,朝着远方用力挥舞手臂。 “同袍楼主!小姑奶奶!”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里啊——”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与信任。 后羿愣神了一下,呲溜一下钻回了射日弓里。 随着秦天策的呼喊,远方的夜幕被一道道剑光划破,大片流光向他涌来,玄色的秦家制服衣袂翻飞,在黑夜中也莫名耀眼。 数十名秦家子弟御剑而来,领头的是同袍楼主秦瑶,以及凤鸟阁主秦稚。 秦稚比家主秦瑞还大一个辈分,但年纪较轻,因此她喜欢让众弟子称呼她为“小姑奶奶”。 秦稚最先发现了石夷,她立即手掌一翻,取出了一支八孔洞箫,举到唇边,吹奏起来。 这支洞箫通体由上等紫竹制成,表面纹饰细腻入微,每一孔都经过匠人精心的调校,使得音色圆润而轻柔。 箫声仿佛是夜空中最柔和的清风,又像是山涧中流淌的溪水,刹那间响彻传遍了整片旷野。 然而,在这悠扬的旋律之中,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杀机,在旷野中悄然涌动,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这并非普通的箫声,而是秦稚修习的静水心法、操练的昭华乐谱和她对音律的深刻理解相结合的产物。 箫声时而低沉如古井之水,平静而深邃,让人心生宁静祥和之意;时而高亢如龙吟虎啸,激昂而雄壮,激发起听者的斗志和勇气。 而对于敌人,譬如石夷来说,箫声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罗网。 第189章 不但体表似有刀锋划过,还侵蚀心智,摧毁肝胆,脑海内全是深海的惊涛激荡之声,杀人于无形之中。 在洞箫声响起的下一瞬间,另一个身影便如同游龙一般,向石夷冲去。 正是同袍楼主秦瑶! 他脚尖一挑,便踢飞了不适合自己的飞剑,转而抽出了更为顺手的长枪,枪尖划过一道弧线,直取石夷咽喉。 石夷眼见他来势汹汹,不及多想,迅速侧身躲过,同时手中的长枪也迎了上去,两枪相交,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 虽然他已经收了五成力道,秦瑶还是被震得后退一步。 秦瑶面色凝重起来,但并未因此停下,他脚步一错,身形狸猫般灵活,长枪再次挥出,这一次,他的目标是石夷的左腕。 石夷再度横枪,试图格挡。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移却瞬间变招,长枪如同一条蜿蜒的毒蛇,灵活地绕过了石夷的格挡,枪尖径直刺向他的胸口。 出招动作快如闪电,仿佛早已预料到了石夷的每一个动作。 “喝!” 他一声低喝,洞箫顺势拔高了音调,宛如两人合力,一同对敌。 石夷下意识心中一紧,一时忘了要收敛神力,反手一掌,掌力刚猛,带着一股强烈的气势,与秦移的长枪相撞。 强大的力量顺着武器蔓延而上,涌入秦瑶的双臂。 秦瑶感到一阵剧痛,手臂的经脉寸寸断裂,血管爆开,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千锤百炼的长枪竟也遍布裂纹。 “你……是什么人!”他吞下了闷哼,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等修为,这等气势,究竟是何方的不世高人? 石夷懒得回答,只是轻蔑一笑,朴实无华地推出一掌,一股强大的掌力如同山岳般压下,就将秦瑶从高空击落。 “楼主!” “遥之堂叔!” 惊叫声此起彼伏,众人心中隐隐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意识到这次所面对的敌人,其力量之强大已经超出了他们以往的认知。 第149章 一名弟子飞速上前,身形如电,试图接住从天而降的秦瑶。 然而,石夷的力量太过强大,那名弟子虽然动作敏捷,却依然无法抵挡。他被石夷的掌力波及,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坠落,落地时砸得尘土飞扬,口中鲜血喷吐而出,胸骨断了好几根,直接失去了战斗力。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遗憾,但重伤的身体却已无力再战。 秦稚轻轻眯起双眼,优雅地抬了抬手,示意身后弟子将两人带回。 随后她施施然上前一步,面上的白纱遮掩了大半面容,露出的双目毫无惧色。 “天策,你们先走,我来拦住他。” 论修为境界,她和秦瑶一样是炼神还虚初期,可她的战斗风格与秦瑶截然不同。 秦瑶的战斗风格刚猛,如同狂风暴雨,充满了爆发力和破坏力,而她的内力深厚而绵长,虽然不及秦瑶那般汹涌澎湃,但却有着无穷的韧性,更适合做拖住敌人的那个。 “哼,区区炼神还虚初期,也敢妄图阻我?”石夷冷笑一声,彻底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激起了怒火。 后羿是祂故交,放了也就放了,毕竟后羿的情谊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但这几个凡人实在大胆,在祂面前竟敢如此叫嚣,不给点教训,怕不是让人以为大荒神灵死绝了! 于是祂抬起长枪,上身后仰,右臂逐渐弯曲,缓慢积蓄力量,做出了一个投掷的姿势。 枪身寒光烁烁,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杀意。 秦稚的箫声愈发激越,直冲云霄,浓郁的灵力形成一层白雾,遮掩了秦家一行人的身形,构筑起了灵力屏障。 而几个实力较高的弟子默契地背对背,整齐划一地结印,脚踏栖风步,以身为镇物,列出了无衣阵法图中的防御型法阵。 “一招。”秦瑶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秦稚却毫无阻碍地听懂了他短短两个字里的含义。 他的意思是,这种层次的防御,只挡得住敌人的一招。 秦瑶和石夷正面战斗过,当然清楚石夷的实力有多么深不可测,他虽然勇猛,但在石夷的面前,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能被轻而易举地撕成碎片。 “借力,足够了。” 秦稚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然后再次吹响洞箫,加大了灵力的输出量。 她和布阵的弟子都做好了准备,要以重伤甚至当场身陨的代价,借石夷的一枪之力,将其他族人全须全尾地送出这片荒野。 秦瑶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点点头。 石夷的右臂继续弯曲,直至极限,然后猛然一甩! 长枪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这一枪的速度极快,仿佛可以撕裂空间,将一切阻挡在前的敌人化为齑粉。 秦稚的洞箫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仿佛与这片天地相应和,她的灵力如同潮水般涌出,竟与石夷的枪势遥遥呼应。 秦瑶捂着胸口强压伤势,找准时机一声令下:“起!” 布阵的弟子齐声响应,脚步默契地错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阵法中灵力涌动,光芒四射,仿佛有一片星河在其中流淌,这是一个简易版的玄鸟唳天阵,也就是蓬莱秦家的护宗大阵。 虽然不及原阵法那般强势,但在这种生死关头,它却是秦家子弟最后的防线。 就在长枪即将触及阵法边缘的瞬间,阵法中的灵力突然如潮水般起伏,将长枪裹挟的流风威势卸去了大半。 “铛——” 一声巨响,如同天崩地裂,震得众人五脏六腑生疼,疼痛感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站在最前方的秦稚喉头一甜,唇角溢出一丝朱红。 然而那一枪,其实并没有落在他们构筑的灵力屏障上。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剑斜飞而至,剑身与枪尖激烈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交鸣。 他们所领受的,不过是两把兵器相撞的余波而已。 石夷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愕然,他没有想到在这关键时刻,竟然有人敢出手相救。 他伸手一召,收回长枪,目光凛冽地扫视四周,寻找着长剑主人的踪迹。 而秦家弟子中,有人已经认出了这把剑,满脸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这、这不是……怎么可能……” 突然,背后一道劲风袭来,石夷反应敏捷,转身之间来不及看清出手者的面貌,就被迫与那人对了一掌。 “砰!” 两人的手掌在空中相触,瞬间产生了巨大的爆炸力。 那股力量如同激荡的涟漪,以掌心为原点向四周迅速扩散,周围的草木在这股巨力的冲击下东倒西歪,尘土飞扬,仿佛世界都在这一刻都被震得摇曳不定。 在巨大的反震力冲击下,石夷不由自主向后退去,祂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显然这硬碰硬的一掌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环顾四周,哪有出手者的身影? 祂露出敬畏之色,沉闷的嗓音如雷霆,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敢问尊驾是何方神圣?小神石夷,奉帝俊大神之命,前来捉拿后羿,并追讨被盗的射日弓,还请尊驾不要阻拦。”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不禁是为来人展现出的实力而震撼,更是为秦天策居然偷来了传说中的射日弓而惊愕。 一只手忽然探出,色如白玉,欺霜赛雪,指尖却流转着浩然磅礴的力量,仿佛天地都在这一掌之间。 那只手握住了挡下石夷长枪的剑,一个玄衣男子从黑暗中缓步而出,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踏在实地,却又不失飘逸轻盈之感。 “小师叔!” “昆玉阁主?” 众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好几个弟子想起了秦琢的平庸之名,再看着面前气势丝毫不逊石夷的身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第一时间认出了神剑,但却没能料到曳影剑的主人竟已悄然蜕变,成长到了如今这等令人瞩目的地步。 “诸位,我来迟了。”秦琢回头一笑,众人只觉春风拂面,一切不安与惊慌都被这个从容的微笑消融。 秦稚不禁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昆玉?真的是你!” 少家主秦思源总是戏称秦琢是族中最名贵的昆仑之玉,其一是因为此人的卖相实在太好,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其二就是因为他修为低微,和玉石一样易碎,需要精心养护。 然而,此刻秦琢的出现,彻底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秦琢淡笑道:“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先放一放吧,等我解决了这个麻烦,再同各位详谈。” 被忽视了许久的石夷大怒,面沉如水,握枪的手紧了又紧,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动。 第190章 “尊驾是……” 秦琢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眉头皱起,这明显是个神灵,但却不认识自己,倒是让他觉得稀奇了。 也对,他以前很少离开人族首领的势力范围,这位大荒的神灵不认得自己这张脸也正常。 不过没关系,他又不是一个人来的,先前与石夷正面对了一掌的并非秦琢,而是周负。 周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最后,除了秦琢之外,竟没有一个人察觉他的到来。 “你又是什么人?”秦琢抬眼,不答反问。 石夷心里不快,却忌惮来者深不可测的实力,只好答道:“我名石夷,乃是帝俊大神麾下的神将。” 秦琢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人就是人,神就是神,《山海经》记载石夷为人,那他必定为人族出身,只是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成了神灵的一员。 何况司日月之长短,这不是噎鸣的权能吗? 念及噎鸣,秦琢眸光一黯,很快又复归坚毅。 “我是秦昆玉。”他语气坚定,掷地有声,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一种无上的威势,不容任何存在挑战,“我要带走他们。” 石夷瞪了李世民一眼,怒火与不甘几乎要从眼中喷薄而出,他狠狠地磨了磨牙,牙齿之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这是他压抑怒火的唯一方式。 “带走他们自是无妨,但射日弓必须留在大荒!” 见石夷对“昆玉”二字没有任何反应,秦琢长眉一挑,转向李世民。 “天策,你怎么说?”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丝毫情感。 秦瑶急了,捂着胸口闷声道:“昆玉,你究竟是哪一边的?” 可是他见秦琢虽是笑颜,却带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疏离和冷淡,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哑口无言。 恍惚间,秦瑶感觉这位平日里极好亲近的师弟,似乎离他很远,离秦家很远。 秦琢不理会他,只是看着李世民:“天策,盗窃射日弓一事,是真是假?” 李世民昂首,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是真。” 秦琢波澜不惊地点点头,他的目光似有千钧之力,紧紧锁定着李世民背后的长弓。 “不怪他,是我叫他来的。”一个低沉沧桑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后羿的残魂自射日弓中浮现,挺身而出,以保护的姿势挡在李世民面前,既防备着石夷,也防备着秦琢。 秦琢看着警惕的后羿,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原来是你。” 听着这熟稔的语气,后羿眉心一跳,困惑道:“我似乎并未见过阁下。” 秦琢提醒道:“我单名一个‘琢’字。” “琢?”烙在心底的记忆被触动,后羿猛地一激灵,瞠目结舌,“你……你居然还活着?” 第150章 秦琢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谁告诉你我已经死了?是帝俊还是烛龙?亦或是鹿仙女与西王母?” 后羿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瞎猜的,你不是人族嘛……莫非你和石夷一样,也继承了某位神灵遗留的力量?不然,怎么能以人身长留世间呢?” 秦琢张口欲答,但他的目光却扫过周围的秦家众人,见有的人已经手足无措,其人的眼中也充满了好奇和惊讶,甚至还有隐隐的不安。 于是,他心念微动,转而笑道:“那倒不是,眼下并非叙旧的好时候,待我解决此事,再与你仔细分说。” 后羿在大荒和人族中的地位都不低,不可能不知道承寰使的存在,只是他先认识的是琢,那个能铸造出射日之箭的年轻人,因而先入为主,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此昆玉就是彼昆玉。 被无视许久的石夷脸都青了,却又不敢发作。 祂只能强忍着怒火,好声好气地对秦琢道:“尊神可看到了,这小子已经承认他盗窃射日弓的罪名,还请尊神行个方便,让小神将他缉拿归案!” 李世民啧了一声:“真是一根筋。” 秦家众人的表情再度凝重起来,秦稚踏前一步,身姿如龙腾虎跃,一手持洞箫,一手握长剑,顿时功力再提,气息瞬间暴涨! 秦瑶勉力坐起,一把拽住秦琢垂下的袍角,喘息着恨声道。 “昆玉,我知道你秉性方直,但此地毕竟是大荒地界,而非我大乾境内,天策又是受那后、后羿前辈所托才行此偷盗之事,你若觉得天策有什么错处,不如回去后再按国法家规处置,万万不可将天策交到大荒神灵手上啊!” 周围的气氛愈发紧张,秦家众人、李世民、后羿,以及周负和石夷,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琢身上,沉默地等待他的决断。 秦琢感受着几乎快要凝成实质的目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悠长的叹息仿佛是虚空中漾起的一道涟漪,将紧张的气氛轻柔推开。 “射日弓乃是大荒的神器,若今日羿不曾现身陈情,我定会将过错归咎于天策,支持石夷秉公执法,以正天地纲常。但眼下这个情况……我实在难以决断。” “尊神!” “阁主!” 此言一出,两方人都急了,秦家的弟子们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琢,没想到他在这种事上竟然不向着自己人。 石夷的脸色更加难看,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既然尊神自认无法决断,为何还要插手此事!” “若我说,我要带走我族弟子和射日弓,阁下会同意吗?”秦琢淡淡道,“既然你不同意,那就把嘴闭上。” 声音虽轻,却如同雷霆般威慑人心,石夷面色阴郁地看着他们,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就追回射日弓与窃贼一事而言,其实石夷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祂没读懂帝俊的弦外之音罢了,秦琢本无意伤祂,可石夷实在固执,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们离去。 周负仍是板着一张冷硬的脸,内心却涌起了一阵困惑,他知秦琢是个极其果敢的人,谁知竟会在此时犹豫不决。 他思索了片刻,立即恍然大悟,便无声无息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秦琢身边,小声开口道:“阿琢的意思是,要将此事交给一个能够决断的人,我说的对不对?” 秦琢看向他,笑道:“知我者,周负也!” 直到周负出声,众人才注意到这里还站了一个人。 秦家弟子纷纷投来好奇疑惑的目光,终于有人认出了这事玄鸟阁主带回家的那个年轻客卿。 此人也不知其境界深浅,不显山不露水,只在叶司校尉夜闯营帐时出过一次手。 周负站在秦琢身旁,身姿挺拔如松,宛如一块巍峨的巨石,静静矗立在那里,不动如山。 “这收敛气息的功夫当真非同小可,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恐怕比怒涛先生还要强不少吧……”秦瑶暗自思忖着,眼中闪过了一丝由衷的钦敬之色。 而石夷则感到恐惧更深,因为祂深知,这已不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祂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惊疑,恐怕这位青年不是人族的大能前来助阵,而是真正的神灵降临凡尘! 秦稚冷静地问道:“能够决断的人?昆玉认为,有谁能决断此事?” 秦琢微微一笑,目光随之抬起,望向深邃的夜空,很是轻松:“凤鸟阁主莫急,这不是来了吗?” 随后,他便肃容抱拳,向北方遥遥一拜:“见过帝俊大神。” 然而就在他即将俯身之时,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托住了他的手臂。 秦琢的身体微微一顿,他抬起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帝俊俊朗的面孔,五千年的时光似乎没能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风霜的痕迹,只是一双曾如星辰般璀璨斑斓的眼睛已经漆黑如夜了。 石夷见了大惊失色,急忙从空中落下,单膝跪地,恭敬地低下头,声音颤抖。 “小神石夷,拜见帝俊大人!” 见状,秦家子弟也纷纷效仿,叉手行礼,虽然他们不如石夷那样虔诚,但还是象征性地表达了几分对大荒之主应有的尊崇。 帝俊微微颔首,目光在石夷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略了李世民和坐立难安的后羿,然后转向秦琢,温和地询问。 “昆玉,你突然以气息引我前来,有何急事?” 祂的话语中不带一丝傲慢,反而透露出一种平易近人的气息,让人感到亲切。 众人不禁舌挢不下,在帝俊和秦琢之间来回扫视,尤其是石夷,他崇拜的帝俊大神竟然对一介凡人如此和颜悦色,这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止石夷,连秦家众人也万分困惑,莫非这被秦家收养的玄鸟阁主还真有什么隐藏身份? 比如……帝俊大神或其他大神流落在外的后裔? 而对上古辛秘有所涉猎的后羿眼皮一跳,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匪夷所思但非常合理的猜测。 第191章 此时,帝俊忽然又瞧了瞧秦琢身边的周负,莞尔道:“原来是不周君……大荒还没来得及恭贺不周君获得自由,没想到竟让我在这里偶遇了。” 周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祂看,闻言满脸认真,诚恳地回应道:“谢谢你。”想了想又说,“你来昆仑做客的话,我请你吃饭呀。” 帝俊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尽的畅快与豁达。 石夷看着更是惶恐,这大荒之中,帝俊大神素来以冷淡自持著称,对待身边亲友尚且不苟言笑,如今居然会此人笑得如此开怀? 这两个家伙,究竟给帝俊大神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同于石夷的满腔怨气,秦家众人正在抓紧时间观摩帝俊身上的神通道法,正如真龙穿梭云海时总有风雨相随,帝俊举手投足间也有天地应和。 秦瑶一代武痴,观想着帝俊周身缭绕的、宛如天象运行的神力,竟以一个半靠在弟子身上的姿势,在这风似鬼哭的旷野上渐渐入了定,吐纳变得缓慢而均匀,整个人仿佛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这让帝俊也不由多看了一眼:“昆玉,你的这位朋友,倒是有几分意思。” 秦琢纠正道:“这是我师兄。” 听他们拉家常一般的对话,后羿第一个忍不住。 他不顾李世民的阻拦,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帝俊的脚边。 “帝俊大人……” “够了。”帝俊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垂眼俯视着跪地的残魂,声音带着冷意,“我算是明白了昆玉为何要唤我前来。羿,你太让我失望了。” 后羿面带愧色,脑袋埋得更低,仿佛承受不住帝俊话语中的重量:“我……我知错了,帝俊大人,我辜负了您与羲和大人的期望,也辜负了大荒众生的信任。” 他的身体跪得笔直,双手紧紧按在地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的痛苦和愧疚传递给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祇。 “你说出这番话来,说明你还是不懂。” 帝俊的目光中透露出的不仅是失望,还有深深的遗憾。 “你对不起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当年的你,敢于对世间强者弯弓,敢于顶着人族与大荒的双重压力射日,甚至有亲手送走挚爱的勇气与决心。” “看看如今的你,还能拉得开这把射日弓吗?” 帝俊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击中了后羿的心脏,令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似乎在无声地模仿着拉弓的动作,后羿张了张嘴,脸上掠过一抹迷茫,却如同被冻结的河流,一句话也未能出口。 帝俊说的没错。 他已经……无法再拉开那把射日弓了。 “离开大荒,去人世看一看吧,就像不周君一样。”帝俊招了招手,射日弓就像得到主人呼唤的宠物一般,脱离了李世民的后背,自动飞入了他手中,随后帝俊郑重地将射日弓交到了后羿手上。 “但愿有朝一日,你能寻回自我。” 后羿只是一缕徘徊不散的幽魂,但帝俊在他头顶一抚,便有一股蓬勃生机自天灵灌入,令他精神一振,魂体变得凝实了许多。 他心中的迷茫也随之散去了一些,在帝俊的提点下,知道了自己该何去何从,于是恭敬地叩首道:“多谢帝俊大人。” 帝俊冷哼一声:“你让我少操一点心,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接着他转向李世民,长叹道:“羿的缘法应在了你身上,你于大荒本该是友非敌,只可惜,我无法对一位来历不明的孤魂放任自流。” 话音未落,他突然闪电般伸手,向李世民抓去! 第151章 李世民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帝俊会突然出手,而且出手之迅猛,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他的心跳声和帝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心中一紧,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驱使他不得不做出反应,于是李世民瞬间化作一道流光,试图躲避帝俊伸出的手。 然而就在他升起躲避念头的那一瞬间,李世民就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力道,帝俊掌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如鲸鱼吸水,让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被拉近。 “帝俊!”秦琢先是既惊且怒,帝俊怎么不由分说便要向一个小辈动手? 随后立即反应过来,面上的神情被严肃取代:“……夺舍?!” “你……天策!”秦稚焦急之下便要上前,却被秦琢横跨一步拦住了。 “别过去。”秦琢眯起双眼,瞳孔中透出两点凶光,原本温润的眉目此刻显得异常凌厉,“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天策了。” 同时,他不禁开始回忆秦天策是何时被外来的孤魂鸠占鹊巢的,思索了半晌,便联想到了甘渊的那场战役,也就是秦天策灵智忽然清明的时候。 自那时起,秦天策的壳子里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个人。 一道虹光从天而降,照在李世民身上,将他的灵机尽数定住。 他浑身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原本流转于血脉和筋骨之间的灵力几乎寂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流所吞噬,所有的生机都被冻结唯有眼珠还能勉强转动。 透过虹光的光晕,他看到了周围的一切,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嗯?”帝俊轻出一声,偏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周负。 这道虹光并非帝俊的神通,而是周负心念一动,抢先施展的术法,祂看得出来,此法不仅是在限制行动,也是在保护这个占据他人身体的魂魄。 帝俊道:“不周君这是何意?” 周负拱手,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这孤魂野鬼虽是占据了秦天策的肉身,但却与这具身体极为契合,恍若一人,此事恐怕另有隐情,还望大神明鉴。” 秦家众人得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族竟已被他人夺舍时,有的不敢置信,有的满脸茫然,而性子更为刚烈些的,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那夺舍秦天策的魂魄捉出来处以千刀万剐之刑,以解心头之恨。 “这……这怎么可能?” “难道、难道天策真的已经……” “那悬镜堂主可怎么办呀……” 年长者们虽面色不改,但内心深处也难以平静。对于修士而言,生死轮回本是常态,只是年轻一辈在长辈的庇护下,尚未真正领略到生命的无常。 秦家众人听到周负的话后,觉得事情有了新的转机,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不由面上一喜。 “周……不周君!”秦稚急忙隔着秦琢向周负喊话,“天策一出生便灵台蒙尘,浑浑噩噩十八载,如今方得开悟,帝俊大神为何说他是孤魂夺舍呢?” 被一个不熟悉的人突然叫住,周负宛如惊弓之鸟,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因为紧张而发不出声音,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琢。 秦琢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帝俊悠悠开口,替周负、也为自己解释道:“此人确实灵肉合一,但他身上有来自世界之外的气息,我想,这样的气息,不周君应当比我更熟悉吧?” 凤鸟阁主秦稚如遭雷击,纵有面纱遮挡,也掩饰不住她霎时灰败的脸色。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颤抖着嘴唇,缓缓开口问道:“世界……之外?” 世界之外! 后羿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残魂也没有呼吸不了就是了。 “我本以为你只是哪个山头沉睡多年的孤魂野鬼,没想到你居然是天魔!”后羿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警惕,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忌惮。 李世民转了转眼珠,露出了茫然之色:什么是天魔?我不是啊!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皇,如何能和天魔这种听上去就邪恶异常的存在扯上关系? “不,他并非天魔。”秦琢忽然出声。 李世民几乎要落泪了,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个声音简直比天籁还要动听。 秦琢指了指他,随后五指大张,用力一拽,似乎从李世民的身上拽出了什么,李世民只觉胸口兀的一空,好像的确有某种真实存在的东西被秦琢取走了。 周负曾经从玉书碎片上直接剥离出了一道法术,而秦琢在尝试从玉书中唤出西王母的真灵后,也很快就学会了这一招。 只不过他现在要剥离的,并非法术,更非真灵或魂魄。 一只紧攥的拳头送到了帝俊眼皮底下,缓缓摊开,一股堂皇之气自他掌中升腾,宛若云光霞辉,即使盘桓于方寸间,也颇有些瑞气缭绕的意味。 这股紫气亲昵的在秦琢的手指上蹭了蹭,逐渐显化出了龙的形状。 帝俊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人族气运。” 秦琢也补充道:“而且是人族帝王才会拥有的真龙之气,可惜,这是条病龙。” 真龙之气!人族帝王! 一个又一个的反转如同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众人卷入了扑朔迷离的漩涡之中,他们早已听得晕头转向,唯有眼巴巴地盯着秦琢,期盼他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解开这个愈发复杂的谜团。 第192章 病龙仿佛有着生命,不断地追逐着秦琢的指尖,可是它太虚弱了,不一会儿就溃散成了一团闪烁不定的紫色雾气。 秦琢反手一推,将其重新放入李世民的胸口,随后给周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回虹光。 “华夏泱泱五千载,涌现出的帝王将相,犹如恒河沙粒,不计其数,不知陛下在这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又是那一颗璀璨的星辰?” 他的语气柔和而轻快,让人听着心里便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李世民揉了揉胸口,头一次知道自己体内还有这种东西。 他扫视着众人,目光最后定格在了后羿的身上。 “我叫李世民,乃大唐太宗文皇帝,不过……你们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大唐。” 李世民并不畏惧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面对一众修士仍然从容不迫,只是提及他的大唐时,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遗憾。 “唐朝……”帝俊轻声重复了一遍,眸中之色晦暗不明。 “唐朝!”周负一惊,脱口而出,“天可汗?!” 这一声呼唤如同石破天惊,这下轮到李世民愣住了,他看向周负,好奇地问:“你……你听说过我?” 秦琢也奇道:“周负,你认识他?” 同时被两个人询问,周负看了李世民一眼,便迅速将视线转向了秦琢:“他是大约一千四百年前的一位皇帝,文武之才,高出前古[1],豁达类汉高,神武同魏祖[2],不过并非山海界之人,而是来自彼方人界,和荀姑娘一样,不知为何竟落入了山海界。” 秦琢听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但他并未满足于这样的描述,而是继续追问:“功绩比之始皇如何?” 周负淡淡地吐出四个字:“不相上下。” 原本寂静的旷野再度哗然,蓬莱秦家乃是始皇后裔,磨心山上始皇庙的香火千年不绝,他们深知秦始皇嬴政的伟大,便也相当直观地认识到了李世民的功绩。 “原来是人界的皇帝。”帝俊微微颔首,眼底亮起一轮星芒,似乎在推演某种复杂的局势,“多亏有不周君的镇守,才没让山海界失去人界的音讯。” 祂又道:“若这位帝王所言属实,那么这夺舍之事背后,恐怕藏着更为复杂的隐情。不周君,昆玉,不妨移步详谈?” 秦琢道:“那这些我族子弟……” 帝俊了然道:“遣他们回去即可,羿,你也留下。” “等等!”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秦稚越众而出,笔直地立于帝俊身前,黑衣白纱,格外分明。 “既然这不是我秦家的天策,那帝俊大神可否告知我等,真正的秦天策究竟是怎么死的,若他有幸未死,如今又身在何方呢?” 她当然不是要帝俊立即回答,而是在提醒帝俊,即使夺舍者是一位文治武功冠绝古今的帝王,也不要忘记无辜的受害者秦天策。 帝俊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沉吟片刻,才缓缓道:“你所渴望的真相,不久之后自将揭晓。” 秦稚眉头深锁,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秦琢也是秦家人,他能明白秦稚的担忧,郑重地向她许诺:“诸位暂且宽心,我会尽力查明天策的生死,给大家、也给天策一个交代。” 较真的凤鸟阁主这才作罢。 帝俊淡淡扫了仍半跪在地的石夷一眼,既恼恨他的愚笨,又感慨他的忠心,万千思绪只化作一声长叹。 “走罢。” 祂将袖袍一卷,流淌的星河自他袖口倾斜而出,向几人扑上去,霎时间将秦琢等人尽数吞没。 随后帝俊携着星河,身化流光,转瞬消失在了天际。 有几个弟子见他们头也不回地远去,犹疑地望向秦稚。 “小姑奶奶……” 秦稚叹道:“我们也走吧。” 一名面带稚气的修士很是难过:“自悬镜堂主夫人过世后,他就指着天策师弟过活了,如今天策师弟生死不明,悬镜堂主该怎么办呀……” 秦稚摇摇头:“正举他,哎,罢了,我们先回去吧。” 第152章 帝俊带着几人,在一片竹林中落下。 秦琢转眸环顾四周,只见深深浅浅的碧色铺张,摇曳出一片漫无边际的竹林,这竹子不是凡品,大可为舟,微风拂过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竹林之间,有一个小亭,造型古朴而典雅,亭顶覆盖着青瓦,内置一张石桌和几把石凳,人坐其中,顿觉万物苍茫渺远,心境也随之变得平和而宁静。 帝俊先行一步,落座于石桌之侧,抬手示意,邀请几位一同围坐。 秦琢很自然地坐了,周负也紧挨着他坐下,后羿犹豫了一下,后羿略作迟疑,最终也挨着秦琢的另一侧就座。 李世民见唯一熟识的秦琢两侧都有人,只好跑到帝俊边上去了。 而石夷作为天帝臣属,自觉地侍立一旁,为众人斟茶。 “此地是我的一处别院,我心里烦闷时,便喜欢独自来这里坐一坐。”帝俊吹开了水面漂浮的茶沫子,没有对石夷粗糙的泡茶手艺表现出半点不满。 秦琢讶然道:“这整片竹林都是?” 帝俊道:“这整座山都是。” 大荒天帝,辰宿列张,秦琢本来对大荒一脉没什么概念,但入目是上古异种阆苑仙葩,入耳则是珍禽奇兽悦耳的啼鸣,鼻尖还缭绕着沁人心脾的草药清香,浓郁的灵力化作薄纱一般的白雾,随着吐纳自如流转。 可帝俊,只是把这仙家福地当做一处可供赏玩的别院。 大荒的底蕴不比昆仑一脉差,只不过远据关外,在中原名声不显罢了。 周负可不懂这些,他正新奇地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半晌,随后举到秦琢脸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秦琢弯了弯眼睛。 周负扬了扬手中的竹叶,笑容纯真:“这片竹叶真好看,像阿琢的眉毛一样。” 那片竹叶确实如同秦琢眉宇间的线条,清秀中不乏峻拔。 若是两人独处时,秦琢大概会借机逗一逗周负,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与神的面,这话倒让他有些难为情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心虚,周围的气氛似乎也因此变得微妙起来,其他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们,小亭中一时间竟陷入了沉默。 周负察觉到氛围的异样,茫然地放下竹叶:“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无妨,此间皆为同袍知己,不周君大可不必拘谨自持。”帝俊微微一哂,巧妙地为两人解除了略显尴尬的僵局。 秦琢扶着额头,叹道:“帝俊大神千万别惯着他,周负啊……哎。” “这只是不周君的无心之失,昆玉何必将一个小玩笑放在心上?”帝俊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带着一股温暖而轻松的气息,谈吐举止尽显他作为天帝的从容与大气。 秦琢道:“我不是将这个玩笑放在心上,我是将他放在心上,他的话能讨我欢欣,可未必能让他人展颜一笑。” 帝俊若有所思:“也对,毕竟是你将他从不周负子山带出,他的秉性如何,你应该是最关心的那个。” “我是最关心的那个,但我不想成为唯一关心的那个。”秦琢这番话显然是说给帝俊听的,但他的目光却转向了缩着脖子当鹌鹑的羿,“我想,他和羿一样,该去这人世走一走,去感受那些他未曾触及过的喜怒哀乐,去体验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风霜雨雪。” 帝俊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羿需要重新找到他的本心,只要这样,才能再次拉开射日弓,可是不周君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心思纯净,不谙世事,也能少一些烦恼。” “赤子之心是好事,但赤子之性不是。”秦琢重重地将精巧的茶杯磕在石桌上,“更何况他守护着山海界,却无法融入到山海界的生灵当中去,帝俊大神难道不觉得,这未免太不公平了一些吗?” 秦琢的语气愤慨中带着一丝无奈,他的话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令众人心神激荡。 “阿琢?”周负并不理解他为什么生气,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和后羿一起走就是了,你别生气。” 秦琢看着他明净无邪的双眸,捏了捏眉心,语气立即柔和下来:“我不生气,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因此有些难过而已。” 听到他说自己难过,周负的面色也垮了下来,看上去比秦琢还要伤心。 秦琢转向了帝俊,神色晦暗不明,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帝俊是故意的,诸神是故意的。 祂们是故意将周负养成这种性格的。 烛龙曾说过,有灵便生情,有情便生私,倘若不周山真的有山神存在,这山海界恐怕还容不下祂。 秦琢心中不禁自嘲,山海诸神尚且难以接纳不周山诞生山神,他又怎敢妄自揣测,他们能够接纳周负呢? 第193章 没有人教过周负应该怎么活着,诸天神灵只教会了周负怎么去死。 祂们把周负当做一件兵器、一面坚固的盾来锻造,而不是将他当做一个有感情有思想的生命去教导。 帝俊未必存着什么坏心,因为山海界实在经不起折腾了,高端战力陨落的速度远远超过后辈成长的速度,祂只是想将掌握了不周山权柄的周负临战倒戈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周负镇守众帝之台,恐怕也是祂们故意为之。 山海界容得下一个承寰使,为何容不下一个不周君呢? 诸神变相地囚禁了新生的灵石化身,令他不得踏出昆仑半步,他小小的世界里只有守护山海界,其余的一切外物,他都不被允许关心。 因此周负在面对与山海界相关的事务时,会展现出成熟可靠的一面,但在其他方面一窍不通,虚度数千年岁月,仍是孩童一般纯质的心性。 神灵们成功了,只是他们没有料到,秦琢会在噎鸣河中抱住周负留下的烙印,从而被不周君一把拉到了众帝之台上。 秦琢喜欢他这份不受世俗纷扰的纯粹,但偶尔也会为此感到苦恼。 他希望,有朝一日周负能够站在更高的位置,以更加成熟的心态去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而不是到了生命的尽头依旧浑浑噩噩。 这是他心中的计较,自然不会宣之于口,于是就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这位……唐太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帝俊大神可有头绪?”秦琢转而询问帝俊,将话题从周负身上引开。 帝俊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将深邃的目光投向了后羿,示意他接手这个话题。 后羿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昆玉大人,还是我来说吧。” “别别别,千万别这么称呼我,你我神交已久,虽然不曾谋面,如今的相聚也可算是久别重逢,你直接叫我琢就行。”秦琢含笑道,言辞充满亲近之意。 后羿挠了挠脸颊,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如此……也好。” 他望向自顾自喝茶的李世民,道:“我之前就交代过,李兄是应了我的召唤才前往大荒偷,咳,取走射日弓,而我召唤他的媒介,就是秦天策,或者说,是秦天策的这具肉身。” 后羿抬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琢,其实,我才是秦天策。” 咔嚓—— 小巧精美的瓷杯上出现了一大片蛛网般的裂痕。 茶水从秦琢的指缝间漏下,在衣衫上晕开一滩水渍,弥漫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羿目光闪烁,不敢看他:“秦天策是我的转世之身,只是并不完全,我的一半魂魄在射日弓内沉睡,另一半被帝俊大神以秘法保存,投入人世转生,成为了蓬莱秦家的秦天策。” “所以,天策生来痴傻是因为……”秦琢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开口接话。 “因为魂魄不全。”后羿低声回答。 秦琢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中的茶杯终于承受不住灵压,炸成无数碎片,如雨点般散落。 他一直视为子侄至亲的秦天策,竟然只是后羿一部分的转世。 后羿是他的故交,秦天策是他的师侄,但这并不意味着秦琢能接受他们是同一个人! 后羿低下头,眼中满含愧疚,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与辩解,却又在喉头哽咽,一个字也难以说出口。 “这是我的决定,昆玉,这不是羿可以选择的。” 帝俊淡淡出声,嗓音宛如数九寒天的冰凌,冷冽而刺骨,让听者不寒而栗。 “我希望借此让他寻回道心,继续为山海界而战。然而,生魂转世终究是逆天之行,即便是我,也无法做到完美无缺,最终只造出了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儿。” 秦琢迷茫地看了看披着秦天测皮囊的李世民,又看了看后羿,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那,那秦天策呢?” “我问你们,天策在哪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仿佛在风中摇曳将熄的烛火,目光在李世民和后羿之间来回扫视,寻找着那个他曾经熟悉的秦天策的影子。 李世民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默默挪开了视线。 后羿道:“李兄占据秦天策的躯体之后,秦天策的魂魄就已回归我身了。” 秦琢追问:“那你又是谁?你是羿,还是秦天策?” 后羿愣住了,随后再次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我是羿。” 第153章 “对不起,琢,让你失望了,我几乎没有作为秦天策的记忆,虽然魂魄同源,但我的确不敢妄言自己就是秦天策。” 听了后羿的话,秦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用手指抵住额角,指尖微微泛白。 “阿琢……”周负的声音暗含一丝担忧,他似乎想要安慰秦琢,却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没事的。”秦琢抬眸看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他闭上双目,仿佛要将胸中的闷气全部吐出,再睁眼,便恢复了镇定。 并非释然,而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抱歉,帝俊大神,不小心捏碎了你的茶杯。”秦琢一拂袖,清风将散落四处的碎片卷起,汇聚于半空中,仿佛有灵性一般,须臾间拼凑回了瓷杯原本的模样。 瓷杯的表面虽然依旧可见细小的裂痕,但那裂痕已被巧妙地弥合,不会再漏水了。 帝俊摇头道:“无碍,再取一个便是。” 大荒天帝要操心的是关乎世界存亡的大事,砸碎一个杯子这样的琐碎小事,祂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 石夷弓着身子走近,给秦琢换了个一模一样的新茶杯,重新给他倒上香茗。 “那这位唐太宗又是怎么来的?人界生灵,怎么能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横渡虚空到达山海界?”秦琢喝了点茶水润喉,继续询问道。 目前他知道的人界来客,只有始皇嬴政、【玩家】荀彧、得到了无支祁赐福的女天魔,以及基本可以肯定的“季英”。 李世民便将自己的经历毫无保留地一一道来,怎么死后穿越,怎么作为朱祁镇征战瓦剌,怎么作为赵构北伐匈奴,怎么作为李亨再造大唐,怎么作为刘禅兴复汉室…… 最后一睁眼变成了秦天策。 说起来,“季英”和李世民的情况应是最为相似的,他占据了谭奇的身体,并且不完全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山海界。 秦琢抓住了一个重点。 “你成为过后主?” 李世民矜持地点了点头:“相父对我可好了!我也给相父养老送终,一生不曾相负。” 秦琢循循道:“那你知不知道,在武侯的身边,有一个书童,也姓诸葛?” “嗯?”李世民疑惑地回忆了半晌,摇头回答,“不曾听闻。” 说到这里,秦琢就已经明白了,李世民穿越的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位刘后主,了却的兴复汉室的夙愿也不属于他陪伴过的那位诸葛丞相。 “你的经历绝对不可能是真的。”周负的表情很是认真,“我偶尔可以看到人界之事,你说的这些,都没有在人界发生过。” 李世民愣住了:“……假的?” “假的。”周负诚恳地说。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失落:“原来,这不过是一场周庄梦蝶啊。”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在座诸位,话语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迷茫与困惑:“那现在呢?你们也是假的吗?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快要分不清了。” 众人默然,心中各有波澜,一时间气氛显得格外沉重。 帝俊悠然自得端坐品茗,神情淡泊,仿若事不关己,后羿和石夷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至于周负,他只看秦琢。 唯有秦琢的眼底划过一抹深切的同情之色,他安慰李世民道。 “这世间本就真假难辨,然而人心是真,情感是真,在那些经历中所感受到的悲欢喜怒,同样是真的,你若愿意,权且将这些记忆当做真实好了。” 看着这张本该属于秦天策的面孔,秦琢实在于心不忍。 李世民握了握拳,振奋精神:“多谢宽慰,但我心中仍有疑惑,总不能让真相蒙蔽,一直稀里糊涂地被欺骗下去吧?” 此时,秦琢灵光一现,忽然一拍桌面。 “无限主神!” 李世民歪了歪脑袋:“……那是谁?” 后羿言简意赅地向李世民解释了无限主神的存在,李世民双目圆瞪,面上浮现出惊讶之色。 “这世间居然还有此等存在!” 李世民生前接受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死后虽遭遇了诸多奇异之事,但穿越之旅也没有太多超出认识的情况出现。 除了这一世。 “你们是说,我的经历都是这个无限主神所为?”他竭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 第194章 李世民心下不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将他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帝俊突然出声:“有可能。” 大荒天帝一开口,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祂身上。 “无限主神的力量早已强大到能够侵入另一个世界,李世民的遭遇,大概只是祂的又一次实验。” “实验?” “你们不会以为,无限主神只知道仗着蛮力肆虐,破坏我们的世界吧?”帝俊蹙起眉头,露出不悦的神情。 “我们在探索救世之路的同时,无限主神也在暗中策划,寻找更好更快的灭世之计。” 帝俊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投向昆玉,似乎在无声地传达着某种警示。 “穹阙、天魔、岁月之乱,还有对金乌和姮娥的暗算,对不周君长达千年的牵制,以及针对昆玉的追杀和诅咒……” “这些都是他灭世的手段,层出不穷,永无止境。” “这些手段,有的直接,有的隐蔽,有的看似无害,实则暗藏杀机。但每一个都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和陷阱,每一个都充满了无尽的阴谋和算计。” “一直以来,两界都处在极其被动的位置,无限主神的每次尝试,都在试探世界的底线,挑战众生的意志。” “我们无法预知祂的下一步行动,无法阻止祂的阴谋诡计。只能如同盲人一般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找到那未必存在的一线生机。” “而李世民的穿越,依我之见,可能是无限主神对人族气运的一场实验。” 或许是难得的真情流露,帝俊一口气讲了许多,说到这里才略作停顿,保持着天帝的雍容姿态,慢悠悠地啜饮了一口茶水。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祂深邃的目光始终落在李世民身上。 “针对人族气运?怪不得唐太宗身上的真龙之气是一条病龙。”秦琢恍然大悟。 帝俊淡淡道:“李世民的那几场轮回只是无限主神为他构造的幻境,借此吸取着他凝聚起来的人族气运。气运是为数不多克制无限主神的存在,但在炼化李世民的气运后,气运对祂的影响,恐怕微乎其微了。” “竟是如此!”李世民大惊之下,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许惶惶不安。 秦琢见他慌张,故意道:“长年累月地被无限主神盗取气运,唐太宗的气数却依然旺盛,绵延不绝,未曾出现龙变蛟、蛟化蛇的迹象,这已足以证明他的气运之盛、福泽之深。” 听了这话,李世民面色稍霁,眉梢又带上了点张扬自得。 “如果是这样的话,无限主神只要等着他提供气运就可以了呀,为什么还要放他进入山海界呢?”后羿疑惑地问道。 “无限主神的每个举动背后都酝酿着灭世的阴谋,如果祂放弃了李世民梦中无意识凝聚的那些气运,这无疑意味着李世民在山海界所能为他带来的利益,远超了那点微薄的气运。” 帝俊声音平淡,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令众人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秦琢若有所思道:“我这里倒有一则消息,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帝俊缓缓地点了点头:“哦?那你且说来听听。” 秦琢便将上次在青丘与涂山女娇会面时的情况娓娓道来,事无巨细地讲述给他们听,重点描述了荀驹这位“弃暗投明”的【玩家】。 “【系统】……【玩家】……呵呵,看来无限主神也已力不从心,祂的部将早就消耗殆尽,只能借人界之力再掀波澜,作最后一次濒死反扑了。” 帝俊把手指搭在茶杯边缘,做沉思状,指尖习惯性地轻轻叩着茶杯,激得杯中水面泛起微澜。 秦琢总结道:“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无限主神掌握【玩家】生死的关键在于那些【系统】。可为何唐太宗身上,似乎并没有携带类似存在?” 帝俊抬头眺望,仿佛能透过一层薄薄的云层,看到无穷无尽的宇宙深处,几息后,祂忽然低头发问。 “你确定,真的没有吗?” 四周立刻陷入了一片死寂,风也止步,月也屏息,只有众人心头雷霆炸响。 在这种情形下,反应最快的是进入工作状态的周负。 他当即站起,眸光灼灼如火,一手将秦琢护住,一手向李世民遥遥一指。 “权柄·驱逐!” 此招和“镇疆”一样,也是继承自天柱不周山的权柄之一,周负竟是想将李世民直接赶出这个世界! 权柄的作用无声无息,李世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深渊中。 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五感一瞬之间被剥夺干净,四周一片虚无,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事物,魂魄仿佛要被无尽的虚空吞噬。 他试图挣扎,但身体却像是被固定住了一般,连一丝动弹都做不到。 李世民感觉自己身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向某个方向飘荡,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往回拉扯。 如此僵持许久后,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尖叫,随后整个人宛如从深海底部浮了上来,钻出水面,终于能够自由呼吸了。 再睁眼,就见秦琢、周负、帝俊三人严肃地站在他面前,帝俊手中还拖着一团五彩斑斓的光球,仿佛一片裁剪下来的星河。 秦琢的牙齿紧紧咬合,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祂在看着我们。” “我们的一举一动,对祂而言一览无余!” 第154章 李世民醒来的时候,已晨光微熹,他还好端端地坐在原位,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看着帝俊手里的光团,他就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事。 见他醒了,秦琢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周负,周负立刻上前一步,向李世民深施一礼。 “抱歉。”周负一板一眼道,“形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太宗陛下海涵。” “涵不涵一会儿再说。”李世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更想知道,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指望帝俊屈尊解释明显不合适,周负也是不拨不动的性子,于是他便望向了当过他一段时间小师叔的秦琢。 秦琢很有耐心,也已经收敛起了先前那副凶相,恢复了往日温吞平和的样子。 原来李世民的身上并非没有【系统】,只是这位皇帝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这个【系统】的存在,就是为了通过李世民的眼睛,来窥视这个世界。 得知天魔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穿梭后,秦琢就猜到了每个【系统】应该都有保护【宿主】横渡虚空的能力,但是也不难推测,这种力量或许无法让【宿主】在虚空长久停留。 于是,周负先以不周山的权柄将李世民“逐出”山海界,强行逼出无限主神故意隐藏在他身上的力量。 帝俊再以周天星斗确定了他在虚空中的位置,确保李世民在无边的虚空中不会迷失,或被【系统】带去无限主神的世界。 等【系统】被虚空之力消弭后,最终由秦琢凭借山海玉书的能力,将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带回此界。 这一系列的动作如同精密的机巧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三位高手默契地一套连招打下来,才将无限主神在山海界的眼线之一消灭。 秦琢的声音清朗而缓慢,如同潺潺流水,给人以宁静舒缓之感。 尽管他将情况描述得凶险万分,但李世民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觉得无限主神实在是太可怕了。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祂的棋子、祂的帮凶。 这个念头让李世民一阵恶心,胃里都翻腾起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这样一个强大敌人的工具。 被操纵,被利用,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 “若非李兄恰好占据了秦天策的身躯,无限主神的这步暗子,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后羿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径直窜上天灵盖,他咬着牙道,“这样的暗子,在山海界里还有多少?” 秦琢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眸垂下,仿佛在试图将内心的纷扰沉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张面孔。 玄鸟阁护卫,谭奇,曾名季英,来自人界,和李世民一样灵肉合一,连秘术都找不出破绽,想来也是【系统】的作用之一。 他会不会,也是无限主神用于监视山海界的眼睛?! 秦琢心中涌起一股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他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在谁也没察觉到的时候,无限主神的势力竟已蔓延到了他身边。 帝俊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日后,我们的行事必须更加小心,不能让无限主神有任何可乘之机。” “帝俊大神说的是。” 帝俊看着秦琢,漆黑的眸中忽然亮起了一簇簇璀璨星光,森罗万象,仿佛倒映了整片浩瀚星海。 “昆玉,你现在是什么境界?”祂忽然问。 第195章 以大荒天帝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秦琢的实力,但祂就是想让秦琢自己回答。 秦琢微讶,随后回答道:“炼气化神后期。” 帝俊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太弱了。” “虽然境界不完全等同于实力,但是你这也太低了。” 秦琢的舌根涌起一股苦涩之味,他明白帝俊的话并非是在贬低他,而是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对于普通修士而言,秦琢进阶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但他要面对的是无限主神那样恐怖的大能,这点修为就跟山下的砂砾一般,远远不够看。 “这样吧,昆玉。”帝俊放下了茶杯,拍拍手站起身来,羽毛一般飘然落到了小亭之外。 祂回过身,眸中的星光愈发耀眼,似乎随时都可能喷涌而出。 “一招。” “我只出一招。” “若你接不下这一招,我便以斡旋造化之法,强行送你入炼神还虚之境。” “若你接下了这一招,我便将这些年从各处收集而来的山海玉书,尽数归还于你。” “无论结果如何,对你而言皆无损失,承寰使意下如何?” 秦琢心中激荡着一股玄奥的气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胸口涌动,亟待他将其释放。 大荒天帝又如何?辰宿列张又如何? 总有一日,他会登临至高,斩尽天下贼子宵小! “好!” 他拂袖起身,衣袂翻卷如浪,曳影剑在鞘中轻轻颤动,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宛如龙吟凤啸。 剑鸣声中,他的气息变得深沉而内敛,如同古老的山川河流,仿佛与天地间的自然之力融为一体。 漆黑双眸微微一抬,凌厉的目光落在风中,便化作无坚不摧的剑意。 但秦琢没有拔剑,而是连剑带鞘往身后一甩,将其丢进周负怀里,然后双手交叉往腕上一扯,取下了化作护腕的刑天盾。 刑天盾凌空化作盾状原型,重重砸落在地,霎时尘土飞扬。 看着他的动作,帝俊眉头一跳,似乎感到有些惊讶。 “你确定,不使用这些神器吗?” 秦琢没有立即回答,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帝俊的视线交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宁静与从容。 “神器固然威能无边,但它们并非属于我的力量。” “我更相信自己的修为和感悟,唯有如此,方才有望踏足至高之境。” 秦琢向帝俊走去,每一步都踩于实地,却又仿佛踏在云端,轻盈而飘逸。 “请赐教。” 他缓缓抬手,掌中轻托一片翠绿的竹叶,眸中腾起了星辰之火,但火光转瞬即逝,刹那后便已归于平静,神光内敛,宛如深潭静水,波澜不惊。 帝俊道:“你善剑道,我便赠你一剑。” 言罢,他仿佛故意想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一般,缓缓伸手,屈指一弹。 秦琢背后的石桌上,帝俊用过的茶杯轰然炸裂! 水滴飞溅,全不是朝着四面八方,而是长了眼睛似的尽数射向秦琢,在半空中连接成一片,如同银河倒映,美轮美奂。 其他人看不出来什么,但周负却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水滴在空中折射着星辰的光辉,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奥秘,森罗万象、群星列宿尽在其中。 每一滴水中都显化出一个微小而完整的世界,那些小世界中有山川河流、飞禽走兽,甚至有芸芸众生的缩影。 “阿琢小心!” 周负瞳孔一颤,不禁豁然起身。 这就是帝俊的“剑”! 以天穹玉宇之光为剑,一剑劈开混沌宇宙! 秦琢没有想到帝俊的招式竟是从身后攻来的,尽管他做好了准备,还是愕然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 下一刻,猩红如血的热焰自秦琢胸膛中猛然喷薄而出,这火焰并不摇曳,反而如同岩浆般炽烈,沿着他的肌肤流淌,将他的身躯包裹在一片炽热的红光之中。 此火照彻幽冥,洞穿虚无,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向那些水滴扑去。 火苗与水滴相触,立刻就爆发开来,仿佛无数金莲在火海中次第绽放,令观者为之心折。 景象再美,也得有命欣赏。 周负立即挡在小亭前,地气翻滚,化作朵朵黄云,看似轻薄,却在这强大的冲击力下凝聚不散,替亭中的几人挡下了全部的攻击。 帝俊黑发飘扬,淡然负着双手,状似无意地开口道。 “你的火焰乃是源自祝融的星辰火种,但即使是亘古浩瀚的云汉,亦在我的掌握之中。” “单凭此火,你还接不下这一招。” 秦琢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他知道,这位古老的神祇是在提点自己,星辰之火虽然强大,但在大荒天帝融汇了毕生感悟的一式面前,恐怕还真不太够看。 帝俊的话音刚落,就见那些水滴忽然膨胀,顿时击溃了星辰之火,金莲纷纷凋谢,散落如雨。 秦琢感觉心口滞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抬眼望去,竟觉自己被群星环绕,也化作了亿万玉沙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星尘。 星海旋转,银河奔流,他做不出任何动作,甚至生不出半点抵抗的心思,任由璀璨的星光向他砸来,将他淹没。 见状,帝俊脸上浮现出失望之色。 “小师叔!”李世民脱口惊呼。 “输……输了吗……”后羿也忍不住喃喃低语。 但帝俊很快就变了神情,因为祂发觉星宿光芒中,属于秦琢的神通还未消失。 火光猛然间再度爆发,如同破晓的曙光,一度压倒了群星,烈焰中,秦琢身披红云,毫发未损。 星辉与火焰交织,映照着他的身躯,秦琢像是在发光,恍若一轮初升的红日。 他的周身依然缭绕着烈焰,但这火与先前的又似乎有所不同,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他身边,像是一层层花瓣,又像是一阵阵海浪。 是火非火,非火似火。 “这……” 全然陌生的火法,让见多识广的大荒天帝都犹豫了一瞬。 秦琢侧踏一步,呼吸间应和着山海天地的律动,赤炎中是红尘万丈,是众生万象,是人间的万家灯火。 他气力再提,并指向前一递,火焰中迸发出道道剑意,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与决然,毫光刺穿了宁静流转的星河。 星辰崩塌溃散,一枚竹叶翩然落地。 这是秦琢的“剑”。 亦是秦琢的“道”。 第155章 四周静谧无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唯有那片竹叶在空中悠然飘荡,缓缓地、无声地落下。 帝俊的目光如影随形,紧紧地锁定住了那片竹叶,直至叶片触碰地面,他的视线才缓缓移开,落在了秦琢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秦琢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走出,他的身影一现,周围的火苗便接连熄灭,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驱使。 他向帝俊深施一礼,语气诚挚道。 “多谢帝俊大神不吝赐教。” 帝俊面色古怪地看着他,眼神中既有惊讶,又有疑惑:“你用的是哪一种火?这似乎已经不是单纯的星辰之火了。” 秦琢屈指一弹,指尖窜起一簇火焰,色泽幽深,昏暗无光,气势并不强盛,甚至有些微弱,但帝俊已经领教了此火的威力。 在这火焰的焚烧下,祂的星辰之力像是被虚无吞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感知中,不留半点痕迹。 秦琢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很明亮,瞳孔深处像是带着火光,吐纳的鼻息也炽热滚烫,带着浓郁的火气。 “帝俊大神的那一剑,如同周天星斗的辉煌汇聚,演绎出万千世界的奥秘。” “我试图以五行八卦去领悟其间深意,却觉得有所欠缺,即使神游物外,也只能窥见群星列宿的壮丽景象。” “那一刻,我便意识到,帝俊大神的道虽然广阔高妙,但与我并不契合。” “帝俊大神的道高悬于天穹之上,但我的道,始终是立足于脚下这片大地的。” “大地之气,流转不休,起于微末,却如野火烧不尽的春草,生生不息,其势无穷。” 真正的强者论道,早已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比拼,更重要的是是对天地规律的领悟和运用。 而秦琢虽然灵力还不够强,但根基雄厚、道心澄明,无疑已经站在了这样的高度。 帝俊道:“你借了地脉之气?” 话音刚落,祂就自己否定了自己。 “不,不对,你的神通虽然气机辽阔,却少了大地厚土广纳万物的浑厚之意,你还融合了其他东西。” 秦琢点点头:“不错。”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感慨,声音中带着敬畏。 “大地是包容的,它接纳一切,无论是生还是死,万事万物从土壤中诞生,最终也要回归黄土的怀抱。” 第196章 “大地不仅仅是哺育生灵的摇篮,换一种角度而言,它也是亿万年来无数生命堆积起的遗骸,既是生命的源泉,也是死亡的归宿。” “但我的道只有‘生’的繁荣,并不包含‘死’的寂静。” “与其说我的‘道’是这片大地,倒不如说我选择守护的‘道’,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是埃境红尘,是人间烟火。” 帝俊的眼中闪过了几分赞许之意,又告诫秦琢道:“大隐于市,红尘炼心,若能持身中正,不偏不倚,未尝不是一条大道通途,但若是心神不定,便会为情与形所累,道途至此也就断绝了。” 但他的眉头依然紧紧锁着:“你既堪不破生死,自然也无法参透厚土之力,那你破解我的剑招的力量又是从何而来呢?” 秦琢笑道:“我方才说了,大地之气是轮转不休的呀。” “纵使你大地之力无垠无尽,我的周天星斗亦是亘古长存,单凭这一点,你赢不了我。”帝俊微微抬起下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石夷听到帝俊大神亲口承认自己输给了秦琢,惊得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帝俊大神的神通何等高深,竟然被一个炼气化神境的修士破解了? 秦琢连忙解释道:“重点不是‘不休’,而是‘轮转’。” “轮转?”帝俊露出一丝思索之色。 秦琢道:“虽然大地之气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但若安于此法,则故步自封,如同画地为牢,永远无法攀登至更高的境界。” “你的意思是……” 秦琢微微一笑:“于是,我在大地众生的基础之上,向外再行了一步。” “这个‘外’指的是……”帝俊面带好奇,宛如一个谦逊的、求知若渴的学子,孜孜不倦地在修行的道路中求索。 秦琢的语调柔和,如同微风轻拂,淡淡地略过每一个人的耳际。 “——虚空。” “苍天高、黄土厚,人行其中,我的‘道’扎根于人间烟火之气,却也向着世界之外的虚空走了一步。” “虚空之中,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已然模糊,一切规则似乎都可以被重新定义。” 秦琢灵巧地活动了一下五指,奇异的火焰在他的指掌间穿梭,却没有带来丝毫的热气。 他抬高了手,向众人展示着这一簇与众星辰之火截然不同的火种。 “……然后,我就弄出了这么个火焰来。” 听到这里,帝俊早已明白,这就是使祂的星辰之力骤然消失的罪魁祸首。 这种异火无疑是威力惊人的,它源自秦琢所领悟的“尘寰之道”,因此如同世间烟火般生生不息,长存于世,但又由于它主人的一丝感悟,从而染上了虚空消弭一切的力量。 秦琢敛去手中火焰,侧过脸庞,望向周负,眼中流露出了几许无奈,却又随即扬起一抹释怀的微笑。 “日征月迈,斗转星移,白云聚散,苍狗易色,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太高太远的概念。”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在场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看来,我果然还是未能摆脱红尘的牵绊啊……”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却又在最后化作了一抹淡然的轻叹,并不否认自己的凡心未了,也同样接受了自己的局限。 帝俊看穿了他的心事,忽然道:“你觉得中原好还是西疆好?” 秦琢诧异地看了祂一眼,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中原好。” 帝俊又转头问其他人:“你们觉得,是昆仑好还是大荒好?” 后羿和石夷是大荒天帝的臣属,肯定都说大荒好。 李世民想了想:“应该是昆仑好吧,毕竟是赫赫有名的神山嘛。” 周负不答,他是个实诚人,只知昆仑,不知大荒,做不了对比,也就分不出哪个更好。 帝俊问了第三个问题。 ——“是人间好,还是天界好?” 山海界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天界,帝俊话中的天界指的是神灵们的聚集地,昆仑与大荒都城都可以称得上天界。 众人没有妄下结论,纷纷露出思考的神情,但帝俊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自己揭晓了答案。 ——“人间有人间的好,天界有天界的好。” 帝俊将目光转回到秦琢身上,言词间透露出一丝深意:“昆玉,你现在明白了吗?” “正如世间之人,有的人像玛瑙宝石,必须棱角分明才华美,有的人则似珍珠碧玉,得打磨圆润了,方能焕发光彩。” “只要不是明珠蒙尘,又何须过于在意外在形式呢?” 秦琢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微妙的触动,仿佛有一丝灵感在暗夜中悄然闪现,他急于捕捉这转瞬即逝的火花,然而他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拦,难以触及。 他立即焦虑起来,这个念头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不能让这宝贵的灵感就这样从指缝中溜走,必须想方设法,将其牢牢抓住。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迫切,然后闭上眼睛,径直入定,不再被外界的喧嚣所干扰。 帝俊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讶地抬起了长眉。 秦琢入了定,感觉身体格外轻盈,被一阵清风卷着,向天上飘去了。他的视野逐渐开阔,从地面到天空,从近处的花草树木到远方的山川河流,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展开。 ……不,不是身体。 而是灵神! 不为形体所累,没有任何束缚,仿佛置身于一片广阔的虚空之中,看到地上的山河万象,磅礴大气,如同巨兽般蜿蜒起伏,震撼人心。 他仿佛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生命,从微小的昆虫到庞大的异兽,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夜晚的满天繁星,从春天的生机盎然到冬天的寂静无声。 天地的呼吸,生灵的低语,乃至时序的流转,在秦琢眼中都无所遁形。 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神游之妙令人向往,但他并没有放任自己迷失在遨游宇宙的快乐中,等他逐渐恢复了自我认知,便回到了那片竹林,回到身体里。 睁开双眼,他只觉得灵台壮大、灵神强悍,仿佛魂魄随时可以破体而出,直冲霄汉。 炼神还虚境,可以灵神遨游天地,无形无拘。 一念通达,便入炼神还虚。 秦琢一抬眼便对上了帝俊欣慰的视线,大荒天帝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的眼神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平静而深邃。 “昆玉,恭喜你踏入炼神还虚境。” 后羿对于修炼的艰辛有着深刻的体会,听闻此言,不禁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恍惚。 这、这就炼神还虚了? 秦琢周身的气息愈发清灵,他正要开口,忽的一皱眉,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块玉简来。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发觉秦琢吐出来的竟是一块山海玉书。 秦琢盯着玉简,心中疑惑,这不就是他先前吞食的那块吗? 他与山海玉书同根同源,在他的修为尚浅之时,都是这片山海玉书支撑着他的功体。 谁知,帝俊一见,竟是眉目舒展,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 “灵神充盈,功体圆满,不再需要山海玉书补全,这意味着你已经能发挥出玉书的权柄,成为真正的承寰使了。” 第156章 帝俊遵守了承诺,将祂这些年收集的玉书全部还给了秦琢。 祂将玉书一片一片编起来,卷成一个书简,郑重地递到了秦琢手上。 “昆玉。” 帝俊的目光在秦琢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带着信任与一丝超然的轻松。 “山海界就拜托你了。” 秦琢握紧了手中玉简,心神激荡,袖内有长风鼓动,似要吹彻万里河山。 他认真地望着帝俊的双眼,问:“陆吾告诉过我,有人认为我应该和诸位一起冲锋陷阵,有人则认为不到最后的生死关头,我都不应该出手。敢问帝俊大神,您又是怎么想的?” “我?”帝俊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昆玉,你才是承寰使,至于我这位大荒天帝是怎么想的……说实话,这根本不重要。” “不过,作为你诞生时的见证者之一,我对你还有一个请求。” 望着帝俊严肃的表情,秦琢的心像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湿,沉重而闷痛。 “……您说。” 帝俊拍了拍他的肩,深深地凝视着他的面容,仿佛想将他的魂魄一并看透。 “我恳请你,一定要赢!” “——不惜任何代价!” 铿锵有力的话语直击秦琢的心弦,他的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紧握双拳,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肩上承担的责任之重。 秦琢忍不住回头,发现周负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周负眨了眨眼,冲他露出一个温吞吞的笑来。 那个笑容在秦琢的眼中如同阳光穿透云层,温暖而明亮,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第197章 他的眼睛被这个笑容烫了一下,猛地将头扭回来,再次看向帝俊。 不周,意为不全,不圆满。 “周负……他,他也是代价之一吗?”秦琢努力压制着嗓音的颤抖,艰难地问。 帝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轻轻摇了摇头:“很可能是,但也有可能不是,这一切取决于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 “嗯,没错,有战争就会有牺牲,区别只不过是牺牲不周君还是别的人罢了。”帝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翳,神色恹恹,“就连我自己,也难保不会成为守护山海界而付出的代价。” 秦琢认真地思索片刻:“我想让周负活着,但我并不想因此伤害无辜的人。” “是吗?”帝俊的喉咙中逸散出一声轻笑,“只怕事到临头,还由不得你呢。” “您预见了什么?”秦琢心底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帝俊执掌银汉群星,同样精通观星卜算之术,说不定这位天帝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艰难和残酷。 帝俊只是摇头,并不作答,任凭秦琢如何旁敲侧击,祂都绝不开口。 天光大亮了,秦琢等人也是时候告辞离去,他得赶去找东方介,和涂山越一起参加青丘的涂山之会。 临走前,他将结盟之事与帝俊一说,帝俊听闻之后,未加思索便欣然应允。 然而,帝俊随即又补充道,羲和此刻不在大荒,因此祂必须坐镇大荒,无法亲自出席,不过祂也承诺了会传讯那位太阳女神,让羲和代表大荒参会。 李世民和后羿决定同行,他们一人占据了秦天策的身躯,一人创生了秦天策的魂魄,总该回秦家向众人解释清楚,给忧虑的秦家子弟一个交代。 秦琢叹道:“比鸿师兄若是看得开,就当自己有了两个儿子,若是看不开……” 若是秦比鸿看不开,他就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子。 秦琢带着周负,李世民背着射日弓,一行人回到了秦家营地,迎上了满脸担忧的人们。 李世民和后羿一起向秦比鸿解释了真相,只见秦比鸿面上的悲痛与忧虑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木然。 “你不是天策。”他看着李世民,随后视线落在后羿半透明的魂体上。 “……你也不是。” 声音嘶哑,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疲惫。 一人一魂顿时哑口无言。 然而这并不是李世民的错,更不是后羿的错,要怪也只能怪无限主神,但为了避免引起百姓恐慌,在涂山之会前,无限主神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是严格保密的。 但最先平静下来的居然是秦比鸿,他拍了拍李世民的肩,看着后羿说道。 “你们……去休息吧。” “无论你们是要离开秦家,或者选择留下,现在都应该先去休息。” 李世民和后羿都觉得心里酸软,向彼此投去了诧异的一瞥。 “我们可以留下?”李世民惊奇地眨眨眼,“你不打算把我们赶出去吗?” 秦比鸿道:“能拥有射日弓与后羿前辈的助力,乃是秦家之幸,我求之不得。” 李世民追问:“我呢?那我呢?” 秦比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嗓音低沉:“我曾答应过先妻,一定会好好照顾天策,将我们唯一的孩子抚养成人。” 秦天策的身躯过了年也才十九岁。 秦比鸿闭了闭双眼,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在外人面前失态。 天策快要加冠了,他翻遍无数古今典籍,想给孩子起一个好字,挑来挑去,单都没能找到任何一个能够寄托他的期望和祝福的字词。 不过,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 回到营地后,秦琢立即检查了谭奇的情况,但他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半点被无限主神力量侵染的痕迹。 他心中不禁有些担忧,生怕自己的感知出现了偏差,于是将周负也召来一同查看,可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巳时三刻,秦琢和周负登上了长定公主的灵舟,送涂山越回青丘,顺道参加即将举行的涂山之会。 谭奇的问题虽然悬而未决,但在这繁忙的行程中,也只能暂时将其搁置一旁。 秦家主秦瑞也是涂山之会的重要与会人员,但并不和秦琢一路。 灵舟之上,装饰华丽,金碧辉煌,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皇家的尊贵与奢华。 周负初次乘坐灵舟,但和因同样没见过灵舟而四处乱窜的谭奇相比,他的表现要沉稳得多,起码表面上是看不出他内心的好奇的。 于是秦琢便带着他,假装与长定公主东方介身边的幕僚、护卫,还有朝廷命官交谈,其实是借机穿梭在各个舱室之间,带周负把整座灵舟逛了个遍。 逛了大半日,灵舟即将降落,灵力保护罩就要打开了,为了防止意外,此时所有乘客都要回到舱内,东方介贴心地给他们单独划分了一个小房间,门一关就是他俩的私密时间。 “阿琢……”周负愁眉苦脸,似乎对什么东西百思不得其解。 秦琢道:“怎么了?” 周负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刚才遇见的那个杨统制,苏护卫悄悄告诉我,让我们最好离他远一些。” 秦琢一愣:“你是说杨执纯统制?展眉还跟你说了什么?” 在常羊山一战中,他与杨执纯有一面之缘,杨执纯也是直面发狂刑天的几个修士之一,以速度与刑天周旋,为秦家主等人争取到了不少进攻的机会。 “苏护卫说,杨统制虽然忠诚勇敢,但心胸似乎有些狭隘。他见不得别人得到重用,恐怕会暗中给我们下些绊子,让我们尽量避免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周负将苏颦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秦琢以为他在担忧被杨执纯暗算,便安慰他道:“没事,等涂山之会结束后,我们就不会和朝廷有什么不必要的交集了。” 周负转到秦琢身边坐下,两人并肩,就像是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梦境里,相互倚靠着坐在众帝之台上一样。 “我知道,我只是有点不太明白……”周负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迷茫。 “不明白什么?” 周负道:“杨执纯既然以忠勇著称,那他应当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不惜血战捐躯的英雄才对,可他为何又会做出损害朝廷、伤害百姓的事呢?” 秦琢沉默良久,轻声说道:“这个问题,恐怕不是我一时半会儿就能解释清楚的,你以后就会明白,人性一向矛盾重重,周负。” 周负茫然地看了看他,他无法理解,为何一个以忠勇著称的将领,竟会做出损人利己的事。 人与人之间,不应以诚相待吗? 他摇摇头,试图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但那些疑问却如同盘旋在脑海中的乌云,一时间难以驱散。 “这是正常的吗?” “……再正常不过了。” 秦琢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 到了青丘,秦琢一下灵舟就看到女娇身着华服,带着几个狐女,亲自来接涂山越以及为东方介一行人领路。 女娇熟练地和东方介攀谈了两句,一来一往皆是人情世故,在转身指路时,却又俏皮地向秦琢眨了眨眼。 秦琢会意一笑,待众人被安置在青丘附近的山庄后,他巧妙地避开旁人耳目,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女娇闭关的竹楼。 没过多久,疲惫不堪的女娇便出现在了秦琢的面前,她几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倦意浓厚的喟叹。 “哎,如今举办涂山之会,可比当年多了不少麻烦。” 秦琢道:“毕竟当年有大禹一人力挽狂澜,威震四方,中原部族无不臣服。然而时至今日,再无此等人物能够凝聚人心,一呼百应。” 女娇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他。 “你当真认为,世间再无能够服众之人?” 第157章 秦琢心里一跳,强装镇定道:“莫非你还想将西王母从昆仑山上请来?” “怎么可能!”女娇连忙摆了摆手,“西王母是请不到的,但这不是还有你吗?” 她的面上浮现出兴奋的神采:“你想想,女娲后裔、伏羲传人,说出去是多么响亮的名号呀!” “我?”秦琢微微瞪大双眼,“你们打算这样向外界宣传我?” “不可以吗?”女娇反问,托着下巴笑意盈盈,“虽然与会各方理论上地位平等,但是山海界也需要一个真正的领导者。” “昆玉,除了你,难道还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女娇的话让秦琢愣神许久,涂山会盟需要一位领袖,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位置居然会落到自己身上。 秦琢犹豫地开口,话语中暗含几分迟疑:“我看你不就很合适吗?再不济也应该是帝俊那个层次的大能啊……” “醒醒吧昆玉,你已经是别人眼里的大能了!”女娇轻笑出声,笑声中带着一丝狡黠,“再说了,我有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第198章 她细长的眼睛眯起,仿佛在审视着秦琢,背后似乎有九条云雾般的尾巴耀武扬威地晃来晃去。 “你是娲皇娘娘抟土所造,女娲后裔一说可曾有误?” “……无误。” “你曾深得羲皇爱重,羲皇也将先天八卦传授于你了,对不对?” “……倒也没错。” “那不就好了!”女娇双手猛地一拍,仿佛想借这个动作将她的兴奋传递到每个人的心里,“既然如此,一切不都顺理成章了吗?我又不是让你真的去做那盟主,只是扯你这承寰使的大旗,汇聚百族英才,凝聚各方力量而已。” 秦琢思考过后,便不再推辞。 他明白女娇的话不无道理,现在的他确实有资格、也应当承担这样的重任。 倒是东方介借涂山之会招揽自己的计划,恐怕要落得一场空喽。 谁让这位公主之前对他连逼带吓的,现在嘛,就轮到自己吓一吓她了。 秦琢笑眯眯地看着女娇,让这位狐狸的老祖宗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心知承寰使的肚子里开始泛坏水了。 几人再度确认了一番涂山之会的各项事务,秦琢便以不多打扰为由,向女娇告辞离去。 走出竹楼,周负就问:“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秦琢微笑回应道:“听说西疆的贵客到了,怒涛先生与思源也应该是同行的。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啊……”一想到可能会碰见很多生面孔,周负的眉眼就委屈地耷拉了下来,似乎在无声地宣泄着他的不安。 “不许躲!”秦琢严厉地呵止住周负准备退缩的动作,“跟我一起去。” 周负苦了脸:“不要,人太多了,阿琢带着我会丢人的。” 秦琢迅速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周负的胳膊,力度恰到好处,既没有让周负感到疼痛,又足以让周负意识到他的决定不会被这三言两语左右。 他直视着周负的双眼:“怎么会丢人呢?不周君不知道自己有多给我长脸吗?” “我?长脸?”周负有点懵,泄气道,“我怎么可能给阿琢长脸呢?” 秦琢笑着打趣:“那好,你领我去,我来给你长脸好不好?” “那、那还是算了吧……”周负讷讷地缩了缩脖子。 秦琢拍了拍他的肩:“放轻松,你跟着我就好,别人问你话了,你就用最简短的语言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看向我,我帮你解围……”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总结起来就六个字——少说话,装高手。 ……也不能算装,毕竟周负本来就是高手。 听了这番话,虽然周负的心中依然有几分慌乱,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 “嗯,我知道了。”他小声说。 两人沿着蜿蜒的小路,向路过的狐侍询问了西疆来客的住处。 那狐侍是个精明的老者,他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秦琢和周负,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块羊皮纸,上面画着庄园的布局和各个房间的标记。 他指着其中一处说:“西疆的贵客就住在东院,你们从大门进去,左转第二进就是了。至于怒涛先生和秦少主……秦少主已经离开,怒涛先生倒是还在。” 秦琢和周负谢过狐侍,便按照他的指引,穿过庄园的小径,来到了东院。 庄园内人声鼎沸,各种腔调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热闹的海洋。远处传来的是欢声笑语,近处则是低声细语,仿佛在召开一场盛大的宴会。 此时的人们仍以为,这只是为了得到九州鼎而效仿古法的结盟,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秦琢刚同门口的侍卫报上自己的姓名,还没来得及说自己是来找谁的,就有一个穿着极具异域风情的男子冲上前来,想要一把攥住他的手。 没攥到,周负及时上前一步,拦住了那人的动作。 他的眼中透露出一丝警惕,硬是克服了对人群的恐惧,憋红了脸道:“打招呼就打招呼,干嘛动手动脚!” “你就是秦琢?哎呀,可算是找到你了!”那西疆人毫不尴尬,反而用一种看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秦琢。 秦琢犹豫了一瞬,他可不记得自己和西疆人有过什么交情,好在一抬头,就见秦家的太上长老秦宏声从屋内赶过来。 “昆玉!你来得正好,你要是不找过来,我就得去寻你了。”秦宏声也很惊喜,伸手把那个西疆男人扒拉到一旁,亲热地拉着秦琢的手就要往庄子里走。 “等一下,等一下!”秦琢连声制止道,“怒涛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秦宏声面有忧色:“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西疆人谈妥涂山之会后,便与他们一同前往青丘,却在路上捡了个重伤的西疆小姑娘。” “那小姑娘来路不明,我们将她安顿好,给她疗伤,但任何药物和法术都对她的伤势没有任何效果。” “直到第二天,又来了个女修士,自称能压制那姑娘身上的伤,我们就让她试一试,竟然真的起效了!” “小姑娘虽无性命之忧,但一直没能清醒,只是在睡梦中反反复复喊着几个名词……” 秦琢心里一紧,赶紧问道:“是哪几个名词?” 秦宏声用审视的盯着他,缓缓开口道:“蓬莱,秦家,秦琢。” “什么?”秦琢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秦宏声叹道:“罢了,你先过去看看吧。” 两人跟着秦宏声和那个西疆男子穿过庄园,来到了后院。那里有一间布置简单的房间,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一个成熟貌美的女子正坐在床边,她的眼神专注,守在床上的小姑娘身边。 “你们来了。”女子抬起头,冷静地开口。 看清女子的面容,周负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你们几个都出去吧。”女子语气中不带丝毫客气,对秦宏声和那位自称“萨加”的西疆男子下达了命令,“这两位留下。” 人命关天,秦宏声和萨加对女子的态度不以为意,他们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退到了走廊上。 秦琢注意到周负眼神骤变,便意识到这女子的身份不简单,当下便仔细端详起她的面容来,却好似隔着一层迷雾,怎么也看不清。 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你是……羲和大神?!” 羲和侧过脸,矜持地冲他点了点头:“是我,久违了,承寰使。” “您怎么会在这里?”秦琢下意识地探头去看床上躺着的姑娘,追问道,“这位姑娘又是谁?” “不知道。”羲和摊了摊手,“呃,我是说,我不知道这凡人女子是谁。” 周负倒是猜到了一点:“你寻到的异动源头就是……” “不错,就是这个人。”羲和微微颔首,发上的金簪便随之轻摇,彰显着她那难以言喻的端庄雍容。 秦琢茫然:“什么异动?” 周负便将他在龟山边等待时,与羲和会面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秦琢,又说他们发现西南方有异动,这股气息既不像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力量,也不像是来自任何他已知的存在。 羲和与周负分道扬镳,前往西南方向进行调查,最终追踪到了床上那位姑娘的身上。 直到这时,秦琢才知道,原来梼杌是假意与混沌合作,实际上是暗地里将此事告知了大荒,请羲和出手降服混沌。 只可惜混沌逃得太快,羲和还被突发状况绊住,才又让那凶神逃得一命。 待周负说完了,秦琢才开始无所顾忌地打量伤员,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拥有极其典型的西疆长相,整张面孔毫无血色,虚弱至极。 然而,仅凭外表,还看不出她伤在哪里了。 秦琢蹙眉再看,终于瞧出了一点端倪。 这姑娘受的既不是外伤也不是内伤,而是受到了岁月之力的影响,和当年尧帝的情况几乎一致,甚至更严重些。 “昆玉也看出来了吧?”羲和捻着下巴深思道,“上次看到这样的伤势,还是在岁月之乱时期呢。” “这伤……这伤到底是哪里来的?不会又是天魔和无限主神……” 秦琢不禁忧心忡忡。 并非他狐疑鼬豫,只是刚刚从李世民身上抓出了一只无限主神的“眼睛”,此时难免处处小心谨慎,乃至有些草木皆兵。 羲和却道:“昆玉当真不认识她?可是她在睡梦中,还不断喊着你的名字哪。” 第158章 西疆姑娘身上的伤对秦琢来说并不难治,他对岁月之力这种东西已经非常熟悉了。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把这姑娘治好总归是没错的。 待她身上混乱的岁月之力稳定下来,羲和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后取出一根伯奇香点燃。 姑娘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呓语不断地嘴唇也终于合上,呼吸变得平稳,身体放松下来,陷入了更深沉的睡梦。 第199章 “让她多睡一会儿,其他事等她醒来再说吧。”羲和对两人说道。 秦琢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困惑:“真是奇怪,我没有去过西疆,也并不认识她呀。” 周负在一旁轻声提醒:“这岁月之力可能就是在西极的噎鸣河中沾染上的,然而,我们亦难以断定其中是否掺杂了无限主神的手笔,阿琢,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小心行事。” 秦琢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伤者身上,凝视了片刻,随后与周负一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推门而出,便见秦宏声紧攥古钧的手臂,两人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借了东西,哪有不还的道理!”秦宏声的面色涨得通红,努力地压制着怒气。 古钧的脸色同样难看,他连连叫屈:“我什么时候借了你的灵宝?你作为长辈,怎么能如此空口白牙地污蔑我!” 秦宏声气极反笑,笑声中带着一丝讥讽:“衡石,你我也算有几分交情在,你今日即使是说要晚几天归还,或说不小心弄丢了,甚至干脆让我送给你,我都不至于这么生气!” “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否认自己向我借去了【忘形骸】!” 古钧眉头紧锁,见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被动静吸引围了过来,不断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心里更是着急,脸上充满了疑惑和焦虑。 他的确不记得自己向秦宏声借过灵宝,可秦宏声却一口咬定自己借了,还能把他借【忘形骸】时的情形说得清清楚楚。 秦宏声是修仙界颇有名望的前辈,古钧虽然贵为书剑派掌门,但他毕竟年轻,修为也尚不到家,人们听了几句,第一反应就是古钧在说谎。 “怒涛先生,我、我真的没有啊……”古钧试图解释,但他的声音在人们质疑的目光下显得格外微弱而无力。 秦宏声冷笑道:“你还要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他环顾一圈,见不断有人往这边凑过来,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情继续发酵,就想先拉着古钧进屋再做分说。 “怒涛先生!” 一个年轻的嗓音强势插入了两人之间,惹得众人纷纷望去。 这一眼看来,就瞧见了两个品貌非凡的年轻人,顿时生出了几分赏心悦目的感觉。 正是刚从房内走出的秦琢和周负。 阅历窄的修士还在惊叹,见识广的修士已经暗暗点头,这等好相貌,不仅仅是皮囊上的精致,更多的还是气质、精神上的超凡脱俗。 周负见这乌泱泱的一片人,立即绷紧了神经,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眼神冷然,宛如昆仑之巅的冰雪,做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 秦琢笑盈盈地上前隔开争执中的秦宏声和古钧,有意抬高嗓门,温声说道。 “怒涛先生误会古掌门了,【忘形骸】并不是被古掌门借走的。” 好不容易有个帮自己说话的人,古钧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声应和着。 “正是正是,怒涛先生,我岂是那种不守信用之人?这【忘形骸】之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什么?不是古钧借的? 事情迎来反转,众人一下子精神了,就连先前不太感兴趣的都竖起耳朵,等待秦琢的下文。 秦琢便三言两语将混沌假冒古钧的事说了,还重点讲了他在九幽的所见所闻,略去了书剑派的轩辕夏禹剑早已丢失之事。 等他说完,大家已经忘了灵宝之事,满心都是为九幽众生而牺牲的烛九阴。 “混沌,竟然是他?” “烛九阴为了九幽百族,甘愿困于生与死的罅隙,真是令人敬佩。” 想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烛九阴的故事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了。 秦宏声尴尬地向古钧道了歉,古钧哪里敢拿乔,连忙摆手,脸上还带着一丝苦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秦琢见状,顺势邀请两人换了个地方详谈,他们找了一间僻静的茶室,避开人群的喧嚣。 秦宏声喝了口茶,忿忿不平地拍桌子:“先是梼杌,后是混沌,该死,老夫命里和凶兽犯冲不成?” 秦琢摸摸鼻子,心道这才到哪儿,还有饕餮和穷奇没见过呢。 欸,对了,穷奇! 话说其他三位凶神陆续现世,可穷奇又在哪里? 部分神灵的力量来自穹阙,也就是无限主神,而四大凶兽受到这种力量的影响最深,也是最容易被无限主神操纵和摆布的。 古钧将手中的扇子一转,给秦宏声扇了扇,好言好语地让他消消气。 凉风袭来,秦宏声原本紧绷的脸庞也逐渐放松了,刚刚才误会过人家,他现在唯独不敢对古钧动怒。 “其实,我特意来此处寻怒涛先生,是有一事想让先生帮我书剑派参详参详。”古钧收了扇子,在掌中轻轻一点。 这似乎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秦琢在伪装成古钧的混沌身上见过好多次。 秦宏声还在懊恼自己先前的冲动之举,险些断送了两人多年的交情,古钧这么一出声,还没说具体是什么事,秦宏声便一口应下:“你且仔细说一说,我定当竭尽所能。” 古钧和秦家主秦瑞、上方山掌教王黍一样,都是少年掌家,但与另外两个话事人不同的是,古钧的掌门之位既不是前代掌门传下来的,也不是自己挣来的。 而是轩辕夏禹剑选出来的。 ……不对,按混沌和禺强的说法,那半把轩辕剑早就用来镇压穹阙了才对,那古钧又是怎么被选出来的?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古钧说道。 “怒涛先生应该也看出来了,近段时日并不太平,这个节骨眼儿上,涂山部族想举行涂山之会,肯定是有共御外敌之类的目的在。” 古钧的话语中透露出了一种紧迫感,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担忧。 秦宏声听到这里,心中不禁一紧,他知道这次的涂山之会至关重要,足以影响到整个世界的格局。 他识趣地接话道:“那衡石的意思是……” “态度。”古钧没有等秦宏声说完,便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他的话语在茶室中回荡,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人心,直抵灵魂深处,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穿过了层层云雾,似乎在遥望那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 “我想向联盟献上我书剑派的镇派至宝,为书剑派,乃至峨眉盟争取到一个有利的位置,也好为天下承平尽一份绵薄之力。” 秦琢听后,心中暗自佩服古钧的远见和胆识。 这样的举动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因为一旦献出镇派至宝,就意味着书剑派将承担更多的责任和压力。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有争斗就必然会有牺牲,如果书剑派此事能成,那么即使峨眉盟不复存在,也会有涂山会盟的各方尽力保住书剑派的道统。 用当代书剑派子弟的伤筋动骨,去换更大的利益和更长久的存续。 “镇牌之宝?你们要献出轩辕剑?”秦宏声忍不住讶然询问。 古钧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但紧接着又很快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书剑派早就没有什么轩辕夏禹剑了。” “什么?!”秦宏声的嗓门瞬间抬高了,他一时间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钧道:“其实我们手上的轩辕剑也是残品,六代掌门前往北海降妖时,将残缺的神剑赠给了北方海神禺强。” 秦宏声皱着眉,不出声了。 人道昌隆,修道兴盛,除了大荒那块由帝俊管理的地区,其余神灵早就不在俗世走动了,如今听古钧提起,他心里竟有一种微妙的荒谬和不真实感。 轩辕剑之事秦琢已经是第三次听人提起了,古钧的说法和混沌、禺强的说法并无差别。 不过他还知道,禺强和书剑派六代掌门是等价交换,书剑派没有吃亏。 果然,古钧下一句便说:“但是北方海神也不是没有给过我们补偿,而他的补偿就是书剑派新的镇派之宝。” 听到这里,秦宏声坐正了身子,秦琢放下了杯子,就连一直神游天外模仿背景板的周负也回神了。 “是什么?”秦宏声看起来很感兴趣。 古钧环顾一圈,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是一件堪比轩辕剑的神器。” “不知各位可否听说过——【鸣鸿刀】?” 鸣鸿刀! 传说在遥远的远古岁月,轩辕黄帝挥洒神工,锻造出了他的无上神兵——轩辕夏禹剑。 剑锋出鞘,锋芒毕露,而熔炉之中,尚存未凝的金属余料。 在余温的作用下,这些余料仿佛有了生命,自发地流向了炉底,经过冷却,竟奇迹般地塑形为一把锋利无匹的刀。 黄帝察觉到这把刀蕴含着强烈的刀意,几乎能够吞噬使用它的人。 黄帝担心这把刀若落入凡间,会成为祸害,于是决定用轩辕剑将其销毁,然而就在他的手中,那把刀变成一只云雀,化为一抹赤红的光芒,消失在云端之上。 第200章 秦琢惊了一下,不禁暗道,禺强的确是慷慨的,竟用鸣鸿刀来换书剑派手中的半把轩辕剑。 这样的镇派之宝,引起各方的重视是绰绰有余了。 还没等秦宏声从震惊中缓过来,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顷刻横扫过这个庄园。 “小神穷奇,求见承寰使!” 第159章 “小神穷奇……” “求见承寰使!” 雷暴般的声音在庄子上空回荡,震得庄子周围的树木摇曳,房屋颤抖。 听到这声音的人只觉五脏六腑都随之颤抖,道行较低的修士更是连灵力的运行都紊乱了,一个个捂着胸口惶恐不安。 秦宏声拍案而起。脸色铁青,眼中闪烁着愤怒和震惊:“穷奇!” 古钧赶紧一把拉住他,免得这脾气和年纪一边大的太上长老径自冲出去,与穷奇产生正面冲突。 然而,修为上的差距让他不仅没有拖住秦宏声,反而被拽了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惊疑不定地从地上爬起来,古钧茫然地看了看秦琢。 “穷奇说,他来找谁?” 周负并拢膝盖,往秦琢的方向挪了一点,将脑袋凑了过去:“阿琢,穷奇好像是……” 来找你的。 后面半句话,周负识趣地没有讲出来,但秦琢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可是,穷奇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被四凶之一找上门来,秦琢只是轻笑一声,从容起身,淡淡道:“走吧,周负,让我们去会会这最后一位凶神。” 又瞥了一眼古钧:“古掌门在此稍候。” “等等!”古钧手忙脚乱,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扇子,那把扇子是他平日里最喜爱的,上面绣着复杂的云纹,每一笔每一划都透露着匠心独运。 他心疼地摩挲了一下扇面,仿佛在安慰它一般。 然后他收敛情绪,肃容对秦琢和周负道:“我与二位同去。” 秦琢向他颔首,不置可否。 三人一同走出庄子,路上陆续有不少修士跟了上来,浩浩荡荡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杀去。 多亏了穷奇一上来就自报家门,才引来了如此多的各方修士。 这些修士来自不同的门派,有的身着重甲,有的披着轻袍,有的手持长剑,有的腰悬宝弓,眼中无不透露出对穷奇的敬畏,还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动,周负像是只受了惊的猫,整个人都快贴到秦琢手臂上,身体微微颤抖,原本沉着冷静的面具出现了越来越大的裂痕。 奈何郎心如铁,秦琢有意让他适应纷繁人群,心怀怜惜却也没有出言安抚。 周负深呼吸了两口,吐出一口浊气,总算镇定了下来。 虽然他的手指仍然紧紧地握着秦琢的衣袖,但好歹身体已经不再颤抖了。 庄子的大门口围着一圈护卫,面色警惕,目光锐利,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戒备,外围则是一堆看热闹的普通修士。 秦琢见状也有点无语,知道是凶兽还这么往上凑,真要打起来,第一个死的就是这群凑热闹的。 圈内,有几个人正在对峙,氛围紧张,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 秦琢毫不犹豫地用巧力拨开人群,不顾他人的惊呼叫骂,直接挤到了最前面。 好巧不巧,对峙的人中大多都是他的熟人。 其中最年轻的一个身形修长,手持一柄巨大的斧头,斧头上的纹路古朴,显然是一件品阶不低的宝物。 另一人则穿着一袭蓝袍,风流俊俏,气息深沉,眉宇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历经岁月的沧桑。 正是孟少庄主孟休和怒涛先生秦宏声。 秦琢只瞧一眼便松了口气。 怒涛先生的袖中青龙刀并未出鞘,这说明他并不打算轻易动武,且认为目前的局势还没有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秦琢还感知到涂山越的气息在飞速靠近,那位代族长显然也受到了穷奇现世的消息,还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他又转眸去看对面。 对面那个人看起来比饕餮、梼杌都要年轻甚至柔弱许多,竟然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模样,光从外表,根本看不到半点属于凶神的狠厉之气。 少年外貌的穷奇单膝跪在地上,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破烂灰袍,露出里面粗糙的布料。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对周围的动静不闻不问,平静得令人发指。 直到秦琢走出了人群,他才猛地抬起头来,向秦琢投来一道欣喜之余还带着胆怯的目光。 秦宏声的厉声警告随即响起。 “昆玉,你来凑什么热闹?快回去!” 而孟休则侧跨一步,警惕地挡在了秦琢的身前,小声提醒道:“秦世叔,留神,这家伙点子忒硬!” 秦琢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堂堂齐圣山庄少庄主,说话不要总是跟个地痞流氓似的。” 孟休痛呼一声捂住额头,秦琢这才看见他另一边的小臂上有一道新鲜伤痕,肌肉翻卷,破损的布条下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秦琢下意识地皱眉:“这伤……你和穷奇交过手了?” 孟休没否认,大大咧咧道:“小伤,不碍事。” 秦宏声也蹙眉,却见那胆大包天的师侄转向他,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秦琢安抚了孟休,制止了秦宏声,才看向半跪在地的少年人,毫无疑问,此人就是穷奇。 在他与旁人交谈时,穷奇一直保持着沉默,宛如一尊雕塑。直到秦琢望过去,穷奇才低下头颅,露出纤细脆弱的后颈,怯生生地叫道。 “昆玉大人……” 周遭窸窸窣窣的交流声一下子卡住了,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穷奇和秦琢的身上。 众人瞪大双眼,看看穷奇,又看看秦琢,再看看穷奇…… 中原修士对这个俊美青年都不陌生,蓬莱秦家的秦昆玉,其名号如雷贯耳,人们交口称赞他的容貌与品格,却又不禁为他的修行天赋之低微而惋惜。 可是四凶之一的穷奇,为何会对此人展现出如此恭敬的态度!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有什么交集与渊源? 秦宏声愣了又愣,满脸迷惑。 “……啊?” 他指了指穷奇,又指了指秦琢,半天没说出话来,嘴唇颤抖了几下,努力组织语言,最后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来。 “……昆玉?” 为什么会是秦昆玉?怎么会是秦昆玉! 这个问题在众人的心中回荡,如同惊涛骇浪,掀起了层层波澜。 秦宏声更是又气又急,这家伙之前和梼杌混在一起还不够吗?怎么又招来了一个穷奇! 秦琢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对各种猜忌和质疑视若无睹,只是问穷奇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穷奇俯首,恭顺回话:“我苏醒后便一直想来找您,恰好遇上了梼杌,就是梼杌告诉我来此地找您。” 秦琢微微点头,对穷奇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 “喂,秦世叔,你认识穷奇啊?” 在这种紧张而微妙的情景下,也只有孟休这样的混不吝人物敢与秦琢搭话了。 “大胆!” 秦琢还开口,穷奇就眼睛一瞪呵斥起来,眼中凶光四溢,气势如虹。 “何方宵小,竟敢对承寰使如此无礼!” 一瞬间,孟休仿佛看见一只状如猛虎、背生双翼的巨兽昂天怒吼,双眼如同燃烧的火焰,张开血盆大口,裹挟着一阵腥风血雨向自己扑来。 他下意识地举起刑天斧,目眦欲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憋着一股劲儿要和凶兽分个高下。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从旁边伸来了一只手,轻轻巧巧地一带,将他的斧头拨到了一边。 孟休如梦初醒,顺着那只手看去,便看到了秦琢,心里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穷奇,你先退下。”秦琢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穷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敬畏,立刻收敛气势,温顺地再次垂下了头颅。 孟休看了看听话得不像凶兽的穷奇,又看了看眉头紧皱的秦琢,喃喃自语道:“我说你怎么会认识刑天和青鸟呢……你还真有隐藏身份啊!” 秦琢面不改色,张口就来:“承蒙祖上余荫罢了。” 听了这话,认识秦琢、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的人都不禁愣神,穷奇看上去有些不赞同,但也不敢反驳什么。 秦宏声忍不住问他:“昆玉,你……你找到你的血脉亲人了?” 秦琢想了想,有些心虚:“……算是吧。” 秦宏声还想追问,人群忽然自行分开一条道路,英姿飒爽的疤面狐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手中长剑出鞘三寸。 她的下巴处虽然带着一道明显的疤痕,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几分独特的魅力。 围观群众在护卫的指挥下,恋恋不舍地散去,不一会儿就走了个七七八八。 第201章 “凶兽何在!” 涂山越一声厉喝,随即便看到了执着地跪在地上的少年。 穷奇不躲不避,仰面大喊一声:“穷奇在此!” “好啊,少昊氏后裔,四凶之一,人间煞神,正道义士不去寻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涂山越露出一个狞笑,面容竟显露出了几分狐狸样。 穷奇却倏然起身,阴沉沉地望着她问:“你又是谁?我是来找承寰使大人的,和你们没有关系!” 涂山越冷笑道:“你在青丘地界闹事,却说和我们涂山部族没有关系?” “我没有闹事,我是来投诚的。”穷奇从袖中摸出了一块形状古怪的金属,郑重地捧着它,向秦琢深深一拜。 秦琢不解:“这是……” “此乃轩辕夏禹剑的剑格,曾随兵主蚩尤葬在了蚩尤冢内。” 穷奇解释道。 “自从混沌复苏以来,他一直觊觎轩辕剑,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它。我担心轩辕剑落入其手,便先行一步,从蚩尤之墓中取出了剑格。” “如今,我将此剑格献给昆玉大人,以示我的诚意。” “我穷奇,愿意成为承寰使一马前卒,誓死效命,只求在与无限主神的大战中,我能亲手砍祂一刀!” 第160章 面对穷奇的投诚,涂山越眉头紧锁,举棋不定,她太年轻了,并没有应对四凶的经验。对于如何妥善处理眼前这一复杂的局面,她心中尚无定论。 尽管如此,涂山女娇还是派她前来了。 最后还是秦琢拍板,请穷奇参加涂山之会,无论是饕餮还是梼杌,对穷奇的评价都不差,此人应该可以信任。 涂山会盟不仅仅是一个形式,更是一种契约型法术,自盟约缔结之日起,与会各方便承诺相互尊重,禁止相互攻伐,否则将有天罚加身——尽管对一些强者大能而言,这种契约是随时可以撕毁的。 “周负,我这么做,应该不会出问题吧?”秦琢心中还微有踌躇,不禁轻声向周负询问。 周负也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欸……穷奇很少现身尘寰,我对他的印象只有两个字,还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秦琢好奇地追问:“哪两个字?” “——贫穷。”周负一板正经。 “哦,贫……什么?”秦琢猛地反应过来,顿时愕然。 反差太大,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之感。 周负笑起来:“对啊,‘穷奇穷奇,穷得出奇’嘛。” 秦琢也忍俊不禁:“这名字倒是有趣。” 他本来想让涂山部族保管穷奇献上的轩辕剑剑格,但穷奇不愿意,非得让秦琢亲自接手。 秦琢拗不过他,只好收下了。 不过,借穷奇投诚一事,秦琢也将一些散乱的信息串联起来,譬如在龟山下,疯得愈发厉害的混沌怒吼着禺强骗他,因为他在蚩尤的坟里并没有找到剑格。 现在看来,这剑格就是被穷奇先一步取走了。 周遭的人群早已散去,古钧隐约听到了“轩辕剑”“混沌”之类的词,想随大流离开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孟休和秦宏声也都没有随护卫离开,孟休还在跃跃欲试地想和穷奇比试一场,而秦宏声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琢,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秦琢自然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周负,你和越大人先回去,我必须和怒涛先生单独谈谈。”秦琢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怒涛先生身为秦家太上长老,我有必要向他坦白一些事情。” 也好让秦家子弟对他的离开有个心理准备。 周负担忧地看着他:“阿琢……” “放心,我会处理好的。”秦琢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像是无言的安慰。 听了秦琢的叹息,秦宏声也跟着叹息:“看来,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你啊,秦昆玉……呃,你准备会继续姓秦吗?” 秦琢诚恳道:“我是秦昆玉,永远都是。” 昆玉就是秦琢,秦琢就是昆玉,他从来都不该被分为两个人看待。 穷奇默默地举起一只手,弱弱道:“那个……”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聚焦到了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身上。 “我是说……我饿了两个月了,能先让我吃口饭吗?”穷奇吸了吸鼻子,眼睛里闪着水光,几乎要潸然泪下了。 涂山越嘴角一抽,好没出息的凶神! 周负自觉地拉上孟休,涂山越半是领路半是押送地带走穷奇,将剩下的时间都留给了两个秦家人。 “涂山之会举世瞩目,各方齐聚,但也让那些牛鬼蛇神跑出来了。” 涂山越显然对穷奇这位不速之客没有半点好感,看着周负,脸上阴云密布。 “穷奇未必是真心向青丘投诚,但此时青丘不但有数位人族大能,还有诸多隐世真神也悄悄来了,他一条杂鱼,也掀不起浪。” 没打起来,孟休却一副惋惜的模样,惹得注意到他神情的古钧眉头直跳。 看着这样子像是尘埃落定了,古钧便迎上来,看着他唯一算得上认识的周负,苦笑不已。 “真是好一场大戏啊,原来另外半把轩辕剑在穷奇手上,若是……哎,算了。” 孟休收起刑天斧,长长地“嘁”了一声:“这就结束啦,我还以为这次能和凶兽真刀真枪打一架呢!” 没能和梼杌交手令他耿耿于怀至今,若是孟肃庄主知道儿子的遗憾,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些人都是对着一直心平气和的周负嚷嚷的,一时间他像是成了一个任人倾倒情绪的渣斗*,什么牢骚可以对他说。 这是正常的,这些人多多少少和秦琢有些交情,朋友的朋友也可以是朋友,他们正在有意无意地试图和周负拉近关系。 可周负只觉得在场的人太多,让他有点心焦。 “不周君,我先带穷奇等人回去复命了。”涂山越恭敬地向他请示。 这让他找回了一点巡查昆仑时的感觉,便下意识地向涂山越点点头:“很好。” “不、不周君?!” 穷奇发出一声惊呼,尾调都带上了一点野兽嘶吼的感觉,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似乎被吓得不轻。 涂山越心知周负来历隐秘,怕穷奇叫破其身份,当即啐了这家伙一口:“瞎嚷嚷什么呢!再说多余的话,你今天就……就别想吃上饭了!” 穷奇立刻闭嘴,但瞄向周负的眼神里还有几分疑惑和惊惧。 周负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没见过你,你为何要怕我?” 穷奇下意识地瞥了瞥涂山越,见她没有露出不悦之色,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曾听闻过不周君的名号,但一直未能有幸拜谒,如今一见当真让我心生欢喜。” 好假。 周负想。 虽然穷奇嘴上说他“心生欢喜”,但周负的确看不出来他哪里高兴。 他没心思和这些人纠缠,现在也不能去打扰秦琢,站在路边,目光在周围缓缓扫视一圈,不知道可以往哪里去。 古钧唉声叹气地走了,涂山越也押着穷奇离开,热闹的地盘顿时冷清了许多。 孟休毫无正形,赌气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眼珠一转,将视线投向了沉默地站着的周负。 “这位……周公子,你姓周对不对?”孟休开口叫住他。 周负眨了眨眼:“我叫周负。我知道你,你是齐圣山庄的少庄主孟子戚。” 当初和阿琢一起来昆仑的那个,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不错,是我。”孟休答得很痛快,毫不在意自己又在外人面前留下了不正经、不靠谱的印象,反正他家老父应该早就习惯了。 “你在等秦世叔吗?” “……阿琢没说让我等他。”这就是周负正在苦恼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走远点,还是留在这里等秦琢回来。 “那就不等了!”周负语速飞快地替周负做了决定,“我们一起去逛逛集市吧!” 此言一出,周负的眼神愈发茫然了:“我?” “是啊,青丘狐族的集市嘛,你去结账的话,说不定可以打折哦。”孟休饶有兴趣地围着周负转了一圈。 周负问:“为何?我和青丘狐族并不熟。” 孟休认真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周负眼前摇了摇:“因为狐族,喜欢好看的。” 周负较真道:“可是,你很好看,为什么要叫上我?” “我还不够好看啊。”孟休捧着自己的脸,长叹了一口气,“狐族化形后本来就漂亮,寻常美人还真入不了狐狸们的眼啊~” 他幽怨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继续说。 “我本想去请长定公主身边的那个苏护卫来帮忙,结果发现她有天狐血脉,是涂山部族自己人,狐狸商贩不给打折。” “第二次,我想去请蓬莱秦家的秦大小姐,可惜忘了齐圣山庄才退了人家的婚,差点被人撵出来,好不容易见到大小姐,她说她忙着练剑,不乐意去。” 第202章 “我想女子找不到,不如换个俊美男子,说不定还更讨狐女们欢心呢。” “于是,我又找了一个男性蜃精,长得那叫一个好,那妖是跟随北方海神的使团来的,结果狐狸商贩们不仅眼光高,鼻子也灵,说此妖身上邪气太盛,定是个浪荡子,空有美貌,不修德行——依旧不打折。” “我当时就想,那完了,那恐怕只有秦世叔能让奸猾的商贩心甘情愿地打折了。” “嘿嘿嘿,秦世叔暂时没空,但这不是还有周公子你吗?” 孟休双手合十,颇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周负,姿态放得很低。 “周公子就帮帮我吧,我真的很想占狐狸精的便宜……不是,我是说,我真的很想去逛集市,可惜最近手头实在有点紧,拜托拜托!”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齐圣山庄的孟少庄主精通交际手段,知道有来有往才能拉近双方的距离。 今日他请周负帮忙,明日他把这人情还上,关系不就这样好起来了吗? 计划通! 周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迟疑:“哎,可是……” 孟休一把揽住周负的脖子,动作放荡不羁,故意压低声音道:“你要知道,年节将至,可惜撞上涂山之会,今年怕是不能好好过节了……但是!” 最后两个字他突然抬高了嗓门,惊得落叶簌簌跌落。 周负配合地问:“但是什么……” “但是,私下的庆祝肯定不能少呀。”孟休笑眯眯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比方说,你可以给秦世叔……是吧?” “我给阿琢……”周负跟上了孟休的思路,心里微微一动,“阿琢曾送我书籍,又赠我膏药,我亦当回赠他一份心意才行!” 可是,集市里的人一定很多吧? 周负踌躇片刻,一边望着秦琢气息传来的方向,一边给自己鼓劲。 最终想给秦琢送礼物的念头打败了对喧闹环境的畏惧,他换上一副慷慨就义的心情,跟孟休拐了个弯儿往集市去了。 第161章 青丘的集市自然是属于狐狸的,两边沿街摆放着许多货摊,摊主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狐狸的特征。 或抖耳朵、或晃尾巴,再弱小些的连手都还是狐狸爪,只有少数修为达到炼气化神境的涂山狐妖能幻化出完整的人形。 狐妖不管男女都生得秀丽,眼波流转,动人心魄,一条条毛绒绒的尾巴从衣服下摆中伸出来,尾尖摇啊摇,勾得人们心热眼馋。 狐女妩媚动人,狐子风流倜傥,让一些心思不定的修士口干舌燥,心跳如鼓,仿佛落入了魔窟。 这里的“修士”不包括周负和孟休。 孟休早就领教过这些狐狸精的手段,看似言笑晏晏,像是想和你亲热一番,但若真的把持不住,就会被狐狸逮住,狠狠戏弄的。 许是因为青丘常年避世,狐狸们不能游戏红尘,便学会了在平淡的生活中给自己找乐子。 别处野狐狸的叫声是“嘤嘤嘤”,青丘狐狸的叫声却是“大楚兴、陈胜王”。 此时的涂山之会,倒是让外来客人成了狐狸们的新乐子。 至于周负…… 他虽然久居众帝之台,可审美竟然非常正常,只是看什么都喜欢先和秦琢比一比,狐妖再美丽也很难惊艳到他。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狐狸商贩们的化形还达不到涂山越、女娇那种地步,周负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一大群油光水滑的狐狸。 “哎呀,孟小哥又来了,是不是想我们了?” 轻佻的调笑声传来,是一个耳朵和尾巴都没收起来的狐女,正绞着手绢,含羞带怯地望向两人。 她的目光从孟休身上移到周负脸上,眼睛不由地亮了亮。 孟休也笑:“是啊,想从宜姑娘的木雕想得茶饭不思,可我脸皮薄,姑娘您就行行好,别笑话我啦。” 从宜姑娘眯起狭长的狐狸眼,舔了舔嘴唇,嘴上问着孟休,眼睛却盯着周负。 “呦,孟小哥还带了朋友?这位郎君是……” 周负谨记秦琢的告诫,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装高手。 孟休替他回答:“他姓周。” “原来是周公子。”从宜娇声道,“周公子要不要看看妾身这木雕,妾身敢保证,整个青丘集市,找不出比妾身手艺更好的了,周公子若瞧得上眼,便挑一件走,妾身做主再送公子一件,如何?” 她的手艺确实精湛,那些木雕不但色泽莹润,雕刻的图案还栩栩如生。 摊上既有山水花鸟,也有神兽仙禽,既有日常装饰的小件木雕,也有寓意吉祥的大型摆件,每一个作品都灵气四溢。 孟休佯装委屈:“哎呀呀,叫我就是小哥,唤他就是公子?从宜姑娘如此区别对待,真是让我伤心啊。” 从宜摇头:“你们哪儿能一样啊。” 孟休挑眉道:“你说说,哪儿不一样?” 从宜哈哈大笑起来:“周公子生得更好看呀!” 闻言,孟休悻悻地摸了摸脸,小声嘀咕:“不出所料的回答呢……” 在孟休和从宜相互打趣时,周负心无旁骛地打量着摊上大大小小的木雕,盘算着要不要给秦琢买一个小件。 大件不合适,他们离开秦家后就没地方摆放了。 周负一边考虑,一边摸着袖中的钱袋,为了以防万一,秦琢在他身上塞了不少银钱官票,只不过青丘不认可官票,只收金银,他得掂量着花。 孟休见他神色微变,似乎有些意动,便凑上来热情地给他提建议。 “这个貔貅怎么样?貔貅纳食四方,只进不出,可以招财聚宝,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吧?” “貔貅不行!”周负果断摇头,“阿琢他……有点害怕貔貅。” 孟休睁大了眼睛:“怕、怕貔貅?他连凶兽都不怕,却会怕瑞兽貔貅?” “黄帝轩辕当年驯养过貔貅。”周负道,“我听西……别人说,阿琢年幼时被貔貅咬过。” 孟休嘴角一抽,有点无语。 周负这前后两句话有什么联系吗?黄帝是养过貔貅,又不是养过秦琢。 不过他脸上还是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周负笑道:“那貔貅的确不太合适,没事,从宜姑娘这里还有这么多不同的款式呢,慢慢挑,总能选到心仪的。” 周负微微颔首,目光继续四下扫荡。 听了他们的对话,从宜听出这位周公子是想送礼,便问:“是送给心上人吗?” 语气有些失落,这么俊的男子竟已心有所属,真是令狐惋惜呐。 孟休觉得从宜的疑问有些好笑,忍不住插嘴道:“当然不是,怎么可……” “是的。” 然而,周负却毫不犹豫地截断了孟休的话。 迎着一人一狐惊讶的目光,周负难得在外人面前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坦坦荡荡,毫不遮掩道。 “我来集市,就是想挑几件礼物,赠予我心仪之人。” 从宜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周负会如此直接地承认,不是说中原人族都很含蓄的吗? 她用手绢掩住嘴唇,眉眼含笑:“原来如此,周公子真是直率呢……” 孟休受不了了,他对从宜抱歉地笑了笑,随后一把将周负拖到一边,因为想起了一些不太妙的往事,脸色也略显难看。 周负歪歪脑袋,不解地看着他。 “你、你——”孟休按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口,“你不会真的对秦世叔有什么想法吧?” 周负觉得更加奇怪了:“……想法?” “你听不懂太委婉的话吗?好吧。”孟休从捂胸改为扶额,“我是说,你所说的那位心上人,究竟是……” 周负颇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到底是谁听不懂话?难道我表述得还不够明白吗?” 孟休到抽一口冷气:“——真的是秦世叔!” 他顿时语无伦次起来。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和秦世叔……你们、你们两个……那个秦家主,等一下,那什么……” 周负耐心地等他理清思路,过了好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基本逻辑。 “这事儿,秦世叔知道吗?”孟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虽然秦世叔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会和女子谈情说爱的,但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喜欢男的啊! 孟休不怕他们两情相悦,就怕周负只是一厢情愿,反而连累秦琢。 周负点点头:“阿琢当然知道的呀,我们已经……” 说到此处,他倏然止住了话头,眼神游移,不争气地红了脸。 孟休:“……” 够了,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挺好的。”他干笑一声,“起码……起码秦家主不用为秦世叔的婚事发愁了。” 周负老实巴交:“秦家主?他还不知道,嗯,应该不知道。” 第203章 孟休:“……” 他就多余说这一句! 从宜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怨,如同夜风的低语,从身后悠悠传来。 “两位还买不买,莫非是妾身打听之事,不慎冒犯到了周公子?也是,周公子丰神俊朗,想来心中所倾慕之人也是天人之姿,花前月下,执手相看便足以,哪里需要欣赏妾身的这些泥胎木雕……” 周负和孟休闻声回头,只见从宜站在摊位后,脸上带着一丝落寞。 狐狸精是这样子的,即使装模作样,也万般惹人怜惜。 孟休连忙道:“从宜姑娘误会了,我们只是在讨论哪件礼物更好,这些木雕太过精美,我们一时还真挑不出来呢。” 从宜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妾身送两位一件特别的礼物可好?虽然不是木雕,但也是妾身的一番心意。” 言罢,她从身后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双手捧着郑重地递给周负。 狐妖多靠结缘修行,这里的“结缘”,并非仅仅局限于与人族的缠绵纠葛,也可以指促成他人的姻缘。 “周公子,盒子里的东西是妾身亲手制作的,祝愿周公子与心上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从宜抚掌而喜道。 周负诚恳道:“多谢从宜姑娘,但是我想,阿琢应该是不会老的。” 从宜放声大笑数声,笑声清脆悦耳,如同山涧的泉水,她只当周负在开玩笑。 “自然自然!在天下有情人的眼中,爱侣永远保持着最美最动人的模样。” 周负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盒盖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随着盒盖缓缓地揭开,一抹柔和的阳光洒落在盒子底部,映照出其中一枚精致的同心锁。 锁身由两半组成,每一半都雕刻着精美的纹样,中间的链条连接着两颗心形的钥匙孔,锁孔的边缘雕刻着细腻的祥云纹,与锁身的仙鹤图案相得益彰。 孟休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即惊喜地叫起来:“是同心锁哎!” 从宜微笑着,一字一顿地吟诵道:“两心相印,不离不弃。” 周负静静看着盒子里的同心锁,眼神像是在阳光下融化的蜜糖,流淌着无尽的柔情与缱绻。 透过这枚同心锁,他仿佛看到了秦琢如云如烟的眉眼,于山海间回眸一瞥,眼中有盈盈水光,千万年的光阴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他的心上却荡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阿琢……” 噎鸣河中惊鸿一瞥,众帝台上匆忙一面,就哄得不周君等了一个又一个千年。 他们在无数个岁月的流转中重逢,但每一次相聚都那样短暂,仿佛周而复始的轮回。 而这一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死亡,也只有死亡。 已经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第162章 周负收了人家的东西,孟休也不好意思空着手离开,便随便挑了几件,装进乾坤囊里带走。 看在周负的面子上,从宜给孟休抹了零。 走前,周负认真地打量了从宜一会儿,突然说:“气机难定,法力也不够菁纯,若是有修士破了姑娘强行促成的缘法,姑娘恐怕要吃大亏。” 从宜听到这话,心中一惊。 迎着从宜错愕的目光,他微微垂首,加快了语速:“望姑娘修行顺应天道,莫要随意玩弄他人缘法,以致行差踏错,落入魔道。” 从宜犹豫了一下,问道:“等一等,周公子的意思是……” “……还有,施法行术切忌分心,轻则不灵,重则伤人伤己。”周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往下说。 从宜听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清风袭来,将灵台的尘埃尽数拂去,等她意识到周负话中蕴含的深意,再抬头望去时,周负和孟休已经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从宜?从宜!” 同伴见她呆滞了好半晌,不禁担忧地连声唤她。 “你这是怎么了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从宜摇摇头,忽然露出一个浅笑,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我今天呀,遇到高人了!” “高人?有多高?”同伴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耳朵也向木雕摊位的方向转过来。 “嗯……他有多高呢……”从宜捏着下巴,仰头望着冬日的天空,装腔作势地拿了会儿乔才展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大概,有昆仑山这么高吧!” 昆仑山这么高的不周君已经跟着孟休走到了集市中心。 周负手头已有同心锁,也不急着挑选其他礼物了,一路东张西望,目光所及之处都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看到什么有趣的都想拿到手里把玩两下。 可能是逐渐习惯了集市的氛围,他此时也不怎么怕人了。 精美华贵的陶瓷、色彩艳丽的丝绸、巧夺天工的木器,每一件都能让周负驻足良久。 而一些对修行大有裨益的丹药、灵宝,反倒不太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在这些天材地宝上停留的时间,远不如那些日常用品。 孟休瞧他这幅似乎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像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心里也觉得万分的有意思。 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棵参天巨木下。 这棵树足有三人合抱的粗细,枝繁叶茂,伸展向四面八方,形成一片浩瀚如盖的树冠,遮蔽了天空,投下斑驳的树影。 树枝上挂满了红绸子,这些红绸子长度不一,随风飘扬,有的垂至地面,有的缠绕在树枝之间,有的已经褪色了,有的仍然如同火焰一般跳跃,为这棵古老的巨木披上一层喜庆的盛装,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真是壮观啊!”孟休手搭凉棚,望着大树赞叹道。 周负问:“上面挂这么多红绸子干什么?” “祭祀,或者祈福。”孟休随口答道,言罢上前几步,抓住一截垂下的红绸看了两眼,道,“……嗯,确实是祈福用的。这些红绸子上面的图案和字迹,都是当地人们写下的愿望。” 周负还没来得及回应,孟休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不远处的小贩,他兴冲冲地跑过去,与小贩交谈几句,然后买下了两段鲜艳的红绸子。 他回来时将其中一段塞到了周负手里,叉着腰笑着说道:“给你,我们也挂一段上去吧。” 周负接过红绸,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谢谢你。” “秦世叔的人就是我的人,你跟我客气啥?”孟休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手。 这人好特么硬! 孟休又转身跑开,凭借嘴甜,一口一个“姐姐”地向隔壁商铺的狐女借来笔墨,没有丝毫犹豫,挥毫写下自己的愿望。 随后,他掌中灵力一吐,红绸子如灵蛇般直冲天际,灵巧地缠绕在了最高的树枝上。 对力量的精准掌控引起了路人的叫好,孟休摸了摸鼻子,努力地克制自己,尽量不露出洋洋得意之色。 周负看着红绸,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可以祈求些什么。 “你写了什么?”他虚心地请教孟休。 孟休指着他的红绸子道:“我要当天下第一!” 周负眨了眨眼睛,带着一丝疑惑:“这就没了?” “对啊,这就没了!”孟休爽朗地笑起来,“还能有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自己都会去争,但想要成为众人共认的天下第一,这确实需要一点运气呢。” 笑完了,孟休看着周负迷茫的神情,热心地建议道:“如果不知道写什么的话,不如先看看别人写了些什么吧!” 周负接受了这个提议,慢慢走到树下,抬头望去。 红绸子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愿望,有的祈求爱情,有的希望财富,而有的则是家庭和睦、亲友安康。 有老人写下的对子孙的祝福,有青年写下的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孩子写下的对广阔天地的向往。 每一条红绸子都承载着人们诚挚的心声,它们在微风中飘扬,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许。 周负的目光缓缓扫过,与此同时,孟休也在逐一翻阅着,但他关注的并非文字的内容,而是那些字迹的优劣。 他毕竟是齐圣山庄出身,即便对修习经科有所懈怠,但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中,书法功底依旧扎实深厚。 “呦,这个字写得真有风骨!” 听到孟休惊喜的叫声,周负将目光投向了那段红绸子。 绸缎已经很旧了,边缘带着许多破损的缺口,但字迹仍然清晰如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绸面上仅八个字,却字字洒脱,笔力遒劲,周负和孟休都情不自禁地念出了此诗的下一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两人同时顿住,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皆是忍俊不禁。 一个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一个念的是诗经里的《子衿》,但他们所吟,的确都是对的。 第204章 孟休顾不上手痛了,再次拍了拍周负的肩膀,表情沉重:“周公子你完了,你这辈子都算是被秦世叔给拿下了,你超爱!” 周负想了想,回应道:“孟少庄主也是……也是求贤若渴,很有当家人的风范了。” “唉?真的吗?”孟休闻言不禁摸了摸后脑勺,爽朗地嘿嘿傻笑了两声。 “周负,你想好要写些什么了吗?” 打蛇随棍上,孟休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个更亲切的称呼,不经意间进一步拉近了与周负之间的距离。 周负默默点头,掌心稳如磐石,轻柔地托着那抹鲜艳的红绸,动作虽略显生涩,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孟休也收起了那副傻兮兮的神情,悄悄端详着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细致地观察着周负写字的每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周负的手腕沉稳有力,书写时笔力十足,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字迹却如同启蒙不久的孩童所写,稚嫩得甚至不及自己家中年仅六七岁的幼弟。 随着周负缓缓落笔,浓稠的墨迹渐渐勾勒出了字迹的轮廓。 他先写一个,孟休念一个。 “愿、两、界、兵、销、革、偃……周负,这两界指的都是什么呀?还有还有,现在也是太平光景,并没有在打仗啊?” 周负没有回答他,而是羞赧地问道:“我可以再写一个愿望吗?这样……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贪心了?” 孟休道:“写呗,随便写,只要你写的下!” 得到了首肯,周负青涩地笑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两朵红晕,随后垂下头去,拿笔的那只手竟在微微颤抖。 孟休愈发觉得稀奇,周负这是在紧张?他在紧张些什么? 周负凝神静气,开始认真地书写到。 “——愿阿琢岁岁平安。” 没等孟休对这个愿望指指点点,周负便一伸手,就近捞来一根树枝,将红绸子往上面系。 怀着一点隐秘的、想让大家都能看见的心思,这条红绸子被系得很低,哪怕是身量不高的小孩子,抬头望去,亦能一目了然。 祝两界兵销革偃。 愿阿琢岁岁平安。 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陋室寒巷,金殿琼楼。壮志凌云者逐名趋势,随遇而安者南田北渔,色声香味触法,织就了红尘中人各自的妄念和因缘。 而在这纷扰的尘世中,周负心中所念,唯此二事而已。 他摸了摸亲手挂上古树的红绸,慢慢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浅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释然与满足,他的瞳孔好似逐渐融化了,眼神变得异常的温暖而宁静。 孟休望着他,恍然觉得他似乎在一瞬之间脱胎换骨,整个人不再像是无心的泥胎木塑,顿时鲜活而生动起来了。 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读懂了周负对秦琢的感情。 于是他忍不住用舌尖顶了顶牙齿,叹气似的长长地“噫”了一声。 听到声音,周负立刻扭头看向孟休,见他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腮帮子,脸上挂着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周负关切道:“你牙疼吗?” 孟休面无表情:“被你酸到了。” 周负露出惊讶之色,抖了抖袖袍,义正辞严地辩解道:“可我不是酸的。” 孟休不记得今天自己是第几次对这家伙哑口无言:“……罢了。” 总归一物降一物,还是让秦世叔来治治这个周负吧。 这么想着,孟休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第163章 从集市的一头逛到另一头,孟休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拉着周负,想要继续徜徉其中。 都怪周负的脸实在太好用了,他往那儿一站,就足以让喜爱美人的青丘狐狸争先恐后地往他手里送各种珍奇之物。 那架势,比起当年风流倜傥的怒涛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负却突然停住不动了,抬头看了看天,随后便轻声对孟休说。 “阿琢过来了。” 话音刚落,孟休就见一片不知哪儿来的红叶,晃晃悠悠却不失轻盈地从他们头顶上落下。 但这片红叶未免太小了,小得不像是自然生长的树叶。 在周负伸手去捏时,还调皮地打了个转儿,避过他的手指,最后又轻柔地覆盖在了他的眉心处,乍一看,仿佛是一道瑰丽的火焰纹样。 周负用指尖去摸,红叶仿佛融入了他的皮肤一般,怎么也摘不下来。 艳丽的红色削弱了周负眉宇间的神性,平添了几分妖气,连他与生俱来的非人感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怎么回事?嚯,还挺好看!这叶子也太懂了!”孟休拍着巴掌,乐呵起来。 周负的面色顿时显露出了几分委屈和无奈,一下子打破了红叶为他营造出的神秘气质。 “阿琢……”他可怜巴巴地唤道。 随着他的呼唤,红叶抖了抖,仿佛有灵性一般立刻自行脱落,跌入了周负的掌心,然后化为一团纯净的灵力。 周负将五指收拢,将那团灵力纳入体内,立即读取了灵力中的一道讯息。 “阿琢已经到了,他说自己不便现身,让我们换一个人少的地方。” 孟休意识到这片红叶是秦琢的法术,连连点头道:“我懂,我都懂,青丘集市上的狐狸精实在是太多了,连我这样不给打折的,都免不了遭一番评头论足,要是秦世叔现身集市……那还得了!” 若非周负举手投足间都刻意散发出了一股强者的气势,恐怕他的周围早已被青丘的狐狸们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了。 如果再加一个秦琢…… 孟休歪着脑袋,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们不顾狐狸们的唉声叹气,快步离开了集市,沿着僻静的小路往回走。 人群的喧嚣声远去,秦琢的身影才浮现在两人眼前。 周负眉开眼笑:“阿琢!” 秦琢迎上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确定自家不周君完好无损后,才含笑问道:“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嗯!”周负高兴地点点头,“如果阿琢能和我一起去就更好了!” 秦琢道:“青丘的不行,但我们以后可以去别处的集市,还有更多有趣的、好看的呢!” 几句话的功夫,周负已经贴到了秦琢身侧,一双眼珠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似的,撕都撕不下来。 以前的不周君只要看着秦琢,就感觉心满意足了,但秦琢的一言一行无不暗示着,自己可以向他索求更多。 于是周负垂下眸子,耳朵红得宛如滴血的石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去捉秦琢的手腕,那份温柔与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温存。 就在他的指尖刚刚传来温软细腻的触感时,身后忽然响起了重重的干咳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也打断了周负的动作。 周负:“……” 糟糕,把孟休忘了。 他连忙抽手,却被秦琢坚定地一把抓住。 周负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鼓点般急促,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胸腔里敲响了一记重锤,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几乎让他忘记了呼吸。 秦琢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向孟休颔首:“见过孟少庄主。” 他的姿态而平静从容到了极点,仿佛牵住周负的手只是最自然不过的动作。 孟休将虚握的拳头在唇边放了半晌,方才犹豫地指了指周负:“秦世叔,周公子好像要着了……” 秦琢一扭头,就对上了周负涨得通红的脸。 秦琢:“……” 他的眼中先是闪过了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无奈与戏谑。 他好气又好笑地点了点周负的额头,不轻不重地责备道:“没出息。” 周负的脸更加红了,胸腔中的震颤越来越快,脸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等秦琢真的放开他的手,心里却涌上了一股失望。 “你们感情真好,哈哈哈……”孟休干巴巴地强笑两声,他发现自己才是在场的三人中最尴尬的那个。 秦琢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他与周负的关系,被孟休察觉了端倪,便大大方方地认了下来。 “我与周负心意相通,感情自然是好的。” 孟休当即闭嘴了。 周负脸皮薄,时常会不好意思,但身上那种得到挚爱的光芒已经闪到孟休好几次了。 至于秦琢的心思就更是简单直接了,他决心要给予周负十足的安全感,因此秦琢虽然没有刻意宣扬,但无论谁问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孟休虽然很想知道秦琢和秦宏声谈了些什么,但那毕竟是秦家的私事,他没有资格过问,又担心父亲因找不到他而着急,便与两人告辞离去了。 秦琢和周负并肩往回走,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周负在严肃地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试探着用手背碰了碰秦琢,然后一点一点摸索过去。 第205章 秦琢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一无所知,任由周负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那如同小火炉般滚烫的手掌缓缓覆盖上来。 周负老实,将心心念念想牵的手捉到掌中了,纵使心中雀跃不已,也只是一丝不苟地握着,当一个尽职尽责的暖手火炉,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但秦琢并不。 他的拇指在身边人的手背上不安分地滑动了两下,惊得周负一个激灵,随后秦琢强硬地拨了拨手指,将原本的握手改为十指相扣。 “阿琢……”周负咽了口唾沫,轻声开口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你……你不要这样,我会……” “你会什么?”秦琢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道。 周负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攥住秦琢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精致的同心锁。 秦琢好奇地扫了一眼:“这是……” 周负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在集市上遇到的事情说了,只是因为害羞而略去了祈福的那一段。 “阿琢,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周负拿着同心锁,却并没有直接递给他。 秦琢的表情也认真起来:“好,你说,我听着。” 周负的呼吸变得急促沉重,每一次吸气都似乎在为即将出口的话语积蓄力量,心跳如同战鼓般激烈,每一次有力的跳动都在他胸膛中回响,提醒着他这一刻的到来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我本是一块不周山灵石,和其他顽石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机缘巧合下,硬生生地挣扎出了一丝生机,从不周负子山的乱石堆下醒来。” “幸好,我遇到了你,你将我带走,又守了我数百年,可惜在我灵智清明之前,诸神就从你的身边抢走了我,将我放在众帝之台上,镇压相柳,镇守边疆。” “我原以为自己会一生蒙昧,浑浑噩噩,流于化外,不知来路,不知归途,最后死在无限主神的魔爪下。” “可是,阿琢、昆玉,你来到了帝台。” 周负看着秦琢,秦琢看着周负。 沐浴在月光般温柔的目光中,周负渐渐地放松了身体,心神逐渐平静下来。 “诸天神灵并不希望我拥有正常的喜怒哀乐,不周君要无欲无求,视生死如一,这样对大家都好。” “是我不好,我对你生出了一点好感,并随着光阴的流逝越陷越深。” “因为我喜欢你,才让这颗冰冷的、石头做的心,以情爱为根源,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孕育出了七情六欲,也滋生出了诸多妄念。” 面对周负炽热的眼神,秦琢只觉喉头一哽,眼眶微微发烫,平日能言善辩的嘴如今竟像是被夺走了言语的能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周负将秦琢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让他的掌心紧紧地贴住了心脏的位置。 隔着一层柔韧坚实的皮肉,那颗心一下又一下,倔强而坚定地跳动着。 “阿琢,石头不该有心,陶佣更是死物,可是你听呀,我的心,它明明就在这里啊。” 秦琢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周负……” 扑通——扑通—— 万籁俱寂中,他听清了周负的心跳声。 “西王母曾经问过我,我喜欢的到底是昆玉,还是跨越时光回到过去的琢。” 说到这里,周负疑惑地歪了歪头。 “在他们眼里,昆玉和琢似乎是不一样的。可在我看来,昆玉就是阿琢,阿琢就是昆玉啊,虽然性格有些许差异,但魂魄的底色确实一模一样的。” “我承认,我是害怕过的,害怕自己爱上的那个人,不过是记忆深处被模糊、涂改、融入我本人臆想的一抹虚无缥缈的幻影。” “但当我再次见到名为‘秦琢’的你后,这种恐惧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即使失去记忆、失去力量、失去身份,阿琢给我的感觉也一如当初。” “而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你有千般万般的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时日无多,只想陪着你,但与你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割舍不下,甚至妄想离你更近一点。” 周负郑重地将同心锁放入了秦琢手中,他的目光如同一汪清池,充满了温柔与缱绻。 “阿琢,我的性灵天生残缺,因你才得以圆满,是你让我真正成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人’的生灵。” “我的一切,已经全部属于你了——连死亡也是。” 第164章 面对周负的一番肺腑之言,秦琢沉默了良久。 他清楚周负是爱自己的,这一点在他们相处的这些时日里,早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份爱究竟为何而存在,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在他还是昆玉的时候,他并非没有和镇守众帝之台的不周君打过照面,但这些记忆似乎都太过模糊,被无情的岁月和无限主神在诅咒冲刷得淡漠无光。 但是作为秦琢,与周负相识相知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最初觉得周负可怜,后来觉得他可爱,期间还混杂着对他孤身镇守了众帝之台数千年的钦佩,至于现在…… 他没办法不动心。 秦家是一个从秦汉时期延续至今的古老家族,因此规矩颇多,在某些方面还莫名的古板。 虽然秦琢不是在蓬莱十一岛长大,但该学的规矩一点没少,回到秦家后更是直言正谏,让三长老都不得不亲自来劝他“少骂家主两句”。 但他也只敢向家主谏言了,因为他是老家主秦移正儿八经的小弟子,也知道秦瑞一定会包容他。 为公不偏不倚,为私不愧不怍,一切皆按照规矩来,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婚姻大事更是得按照规矩来,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有三书六聘、官府文告……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秦琢还是其他人,都从未想过他会喜欢男子。 然而感情这东西,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所以,秦琢现在也不想守规矩。 发乎情、止乎礼固然君子,可承寰使与不周君私定终身,就已经够离经叛道的了。 握紧手中的同心锁,他闭了闭眼,随后轻轻捧住了周负的脸。 在周负惊讶的目光下,秦琢飞快地凑上前,在他的眉心烙下了一个温情的吻。 蜻蜓点水般掠过,然后以更快的速度退开一点。 温热的吐息扑在周负的脸上,让他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他似乎呆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秦琢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面颊绯红,眼睛很亮。 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中,他还有心思说些调情的俏皮话。 “周负,我不要你的全部,我只要你的真心,你可明白?” 周负晕乎乎的,闻言不顾三七二十一,忙不迭地点着头道:“好,好,阿琢要,我就给阿琢。” 秦琢托着绵软的长音,继续逗他:“可是人只有一颗心,没有心就会死,你的心已经归我,那你自己可怎么办呀?” 也许是被逗弄的次数多了,周负一听秦琢的语气,就知道他还有下文。 于是配合地叹气:“是啊,那可怎么办啊,我若死了,就不能陪阿琢对抗无限主神了呀。” 秦琢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忍不住伸手给他揉开,见他愁眉苦脸,心里一软,便又仰头亲了亲他的侧脸。 “欸!”周负又被亲懵了。 昏头转向间,他感觉一个脑袋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暗含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我把我的心给你,好不好?” 周负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把揽住秦琢的腰,将人拉到自己的怀里。 他低下头,对上了秦琢溢满柔情的双目,眉梢放松地微微扬起,弧度跌宕得恰到好处,他竟恍惚觉得,自己正望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无限江山。 热血顿时上涌,周负一鼓作气,与怀中人额头相抵,两股同样炽热的视线在空中交织缠绵。 “我、我可以……亲亲阿琢吗?”他期期艾艾地小声问道。 秦琢笑了,双手攀上周负的脊背,还坏心眼地在他背上画着小圈儿:“我亲你的时候,询问过你的意见吗?” 那就是可以了。 周负凭着本能扶住了秦琢的后脑勺,瞄准那张微笑的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秦琢没想到他那么直接,浑身紧绷了一下,随后很快松懈下来,主动仰头加深了这个吻。 这方面,周负什么都不懂,好在秦琢多少通晓一些。 有主人开门迎客,热情款待,也懂得礼尚往来,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 半晌过后,周负适可而止地放开了他,但仍不舍地在他眼尾、眉心亲了又亲,满腔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秦琢退离开来,胸膛因深呼吸而起伏着,却还很镇定地低头整理起方才被揉皱的衣衫。 同心锁被他妥帖地收了起来,和山海玉书放在一处。 第206章 周负见状,也赶紧顺了顺自己的袖口和袍角,眼睛却还不断往秦琢身上瞟。 “周负,下次……” 秦琢沉闷的嗓音忽然响起,周负连忙抬头,作出一副专心聆听的姿态。 秦琢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勾了勾唇角才继续说道。 “下次亲我的时候,要记得闭眼。” “哦……”周负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他委屈地嘟囔道,“可是我就想看着阿琢啊。” 秦琢故意装作没听清的样子:“什么?” 周负连忙摇头:“没什么!” 又耳鬓厮磨了片刻,两人才慢悠悠地往青丘的庄子里走。 他们的步子很慢,似乎这样就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 石板路上,岁月的风霜早已磨砺出深深的痕迹,那些坎坷见证了无数过往的沧桑与变迁。 而树影婆娑,带着朦胧不清的暧昧。 可惜这温存只持续到两人回到宾客落脚处,一见羲和焦急地等在大门口,秦琢就知大事不妙。 “发生什么事了?”秦琢松开周负的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周负紧随其后,也隐隐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羲和双眉紧紧地锁着,一开口却只有沉重的叹息:“哎……那个被岁月之力所伤的姑娘醒了,但……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让她自己跟你们说吧。” 然后她还认真地看了秦琢片刻,字斟句酌地对他说:“昆玉,你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保持冷静,明白吗?” 闻言,秦琢的心头便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用指甲掐了掐手心,面色镇定。 “我明白的,羲和大神、周负,我们先进去看看她吧。” 周负担忧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那不甚灵光的脑子日渐活络了起来,明白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自己最好不要贸然开口安慰秦琢。 走进房间,见那姑娘已经坐起了身,放在被褥上的双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目睹过极为可怖的场景,还没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她的眼神中仍然残留着几分慌乱和茫然,听到房门被推开轻微的响动,她瘦弱的脊背先是狠狠抖了一下,才缓缓地扭头,眼珠向门口转去。 女孩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秦琢身上,眼中的迷茫立即被惊讶取代。 “是你!”她冲口而出,用的是西疆方言。 听到这话,秦琢脚步一顿,偏头看向羲和,羲和立即向秦琢翻译了这句下意识的惊呼。 秦琢并不惊讶此人认识自己,毕竟这姑娘在噩梦中还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呢。 他上前两步,在床边站定,眯着眼隐晦地打量了一阵,才淡淡开口。 “听说,你在找我?” 说的是中原官话,他不懂西疆语,但他知道这个怪人一定是会说官话的。 女孩显然有一瞬的怔愣:“你……原来你就是秦琢?” 秦琢挑眉道:“你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是谁?嗯……不对,从方才的表现来看,你见过我这副面孔,所以,其实你并不知道这张脸的主人名叫秦琢?” 女孩点头,低声说:“我叫格翁里,移天君让我来找你。” “师尊?”听到师尊的名号,秦琢面上一喜,对女孩的语气软和下来,“我与师尊多年未见,不知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格翁里咬住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庞藏进阴影里。 秦琢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格翁里?我师尊,他……” “移天君,他托我把一件东西转交给他最小的弟子。”格翁里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位老者的身影,想起老人消散前那温暖的微笑,眼里又闪起了盈盈泪光。 秦琢强压下了心底的不安,温声问她:“我就是,秦家众人皆可为我作证,不知师尊拜托你给我送什么东西?” 格翁里的面色愈发苍白,她按了按腹部道:“暂时还不能给秦公子,请公子先听我讲。” 随后,她就将她亲眼看到的末日之景描述给他们听。 混乱的天地,毁灭的山海界,星辰逐一黯淡,直至消逝无踪,一大一小两轮太阳,光芒交错,却只映照出一片荒凉,还有那遮天蔽日的应龙尸身,怒视苍天的青面猿猴…… 整个世界仿佛已被尸山血海所淹没,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死亡的气息,每一滴血液都染上了绝望的色彩。 如果一切顺应原本的轨迹发展,这就是他们将要面对的未来。 “这是真的。”面对几人各异的神情,格翁里紧握着拳头,眼神坚定,“我亲眼所见,那末日之景比任何传说都要恐怖。” 秦琢努力消化着这些情报,用手指揉了揉额角:“你接着说。” 格翁里点点头,继续往下讲。 讲她如何看到秦琢手持断剑直冲云霄,如何在濒临溃散的噎鸣河上见到秦移,以及秦移最后做出的选择。 格翁里说到秦移以己身铸剑时,秦琢的大脑仿佛被轰鸣的惊雷所震,嗡嗡直响。 “什么叫作……原料是他的【存在】?” 秦琢莫名打了个寒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语气却依旧平淡。 羲和眸色暗沉:“人族若出现这等强者,我不可能毫无察觉。但是……”她担忧地瞥了一眼秦琢,“我对这位移天君,实在没有半点印象。” 秦琢微微张开嘴,呆愣半晌,然后他豁然起身,化作一道残影冲出了房门。 第165章 “阿琢!” 秦琢的身影顷刻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中,连周负都没能叫住他。 周负正要去追,羲和却拦住了他。 “随他去吧,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周负迷茫地望着祂,眼中满是困惑:“可是……” 羲和向来慈祥的面容流露出几分冷硬:“作为承寰使,他必须习惯生离死别,那位移天君付出了那么多,不是让他把时间浪费在自责和软弱上的!” 周负忍不住大声反驳道:“阿琢才不是软弱的人!他只是需要平复一下情绪!” 格翁里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失措,她不安地揪住了身上的被褥,眼中再次闪烁起惶恐之色。 “秦公子他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格翁里求助般望向周负,怯生生地开口。 羲和的眸光如同被乌云笼罩的夜空,深邃而沉寂,祂问:“你知道移天君此举意味着什么吗?” “什、什么……” 羲和屈指抵住了下巴,一边理解着移天君惊世骇俗的破局之法,一边向格翁里和周负解释道。 “移天君所铸的那把可以杀死无限主神的剑,本不该存在,或者说本来不可能存在,但是移天君用他自己的【存在】,去换取了那件兵器的【存在】。” “按照移天君的说法,原料是万界永在的山海玉书,无限主神死亡的【事实】,山海界毁灭的【未来】,以及他的【存在】。” “山海玉书是最好理解的,承载寰宇、稳定自我、化身万千是其具有的三个最主要的权能,也是构成兵器的基底。” “因其承载寰宇,所以也能承载其近乎只是个概念的力量;因其化身万千、稳定自我,所以能够呈现出长剑的外形,而不会轻易崩塌溃散。” “无限主神死亡的【事实】与山海界毁灭的【未来】……我想这两者应该是协同生效的。” “移天君在铸剑过程中也借用了噎鸣河的能力,我推测,在兵器刺中无限主神之时,无限主神会瞬间被拉入那个已经被扼杀的【未来】。” “而在那个【未来】中,无限主神的死亡已成为既定【事实】,那么祂自然无法存活于世了!” 羲和热烈的话语如同激流般涌出,声音中充满了对秦移赞叹与钦佩。 纵使以大荒主母的雍容气质,祂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开始在屋内一圈又一圈地踱起步子来。 “奇迹,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奇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羲和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动,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移天君,秦移……当真无愧‘移天’之名!” “一万多年了,一万多年了啊!我们终于看到了杀死无限主神的希望!” “移天君颠覆了整个战局!两界的命运都将因他而改变!” 格翁里有点难过,哽咽道:“可是移天君已经……” 羲和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移天君用自己的存在,作为铸剑的原料,这是何等的勇气与牺牲,可惜,对于山海界而言,移天君秦移从未‘存在’过。” 祂将手放在格翁里的肩头,语气万分沉重。 格翁里的睫毛在剧烈颤抖着,宛如风雨中凋零的花瓣,显得沉重而脆弱。 她只是个修为低微的普通女孩,不能完全理解羲和大神的意思,但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移天君牺牲的不仅仅是他的命。 第207章 移天君付出的是他的一切——真正意义上的一切。 周负及时补充说道:“移天君的存在已经被他所铸造的兵器取代了,因此……所有能证明他存在过的痕迹,都已然被世界最基本的规则抹杀了——阿琢和我除外。” “阿琢本身的位格无限接近于世界,而我拥有部分秩序的权柄,这种简单粗暴的抹杀对我们无效。” “加上你——格翁里,你原本就是来自‘那个’未来的人。” “现在,唯有我们三个是移天君曾经存在的见证了。” 格翁里嘴唇紧抿,眼角微微下垂,再抬眼时,眸光中只有坚毅与决绝。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指甲几乎嵌入了掌心。 “其实只有两个。” “为了顺利通过噎鸣河,我将那把剑封印在了我的血肉之中——西疆最擅长这些旁门左道。” “想取出它,必须杀了我。” ……………… 秦琢猛地冲出庄园,脚步在门口的青石上留下一串急促的回响,离开庄园后,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缓缓停滞下来。 格翁里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噩耗,让他的思绪如同被风卷起的尘埃一般,四处飘散,找不到归处。 “哎?那人好像是……昆玉公子?喂,昆玉公子!” 一声热情的问候从不远处传来,声音还有些耳熟,秦琢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就见清冷出尘的坤道带着一个圆脸小道士和一个青年道士,向自己走来。 那落后一步的圆脸小道士还在兴奋地冲他挥手,刚刚也是他出的声。 秦琢眨了眨眼,勉强扯起了嘴角,露出礼貌的笑。 “邵唐道长,明寓小道长,还有……”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位青年道士,回忆片刻才认出他来:“……明弦道长。” 来者正是万象洞大师姐邵唐、二师兄明弦,以及弟子明寓。 数月前常羊山一战,多亏邵唐舍生忘死,以秘法拖延刑天的攻势,才能坚持到各方齐聚常羊山,共同应对那场突发危机。 而圆脸小道明寓,则是在怒涛先生秦宏声的带领下,与许云烟、孟休一起参与了围杀天魔的行动。 虽然与梼杌的计划相冲,不小心让一个女性天魔逃脱,但明寓也及时将刑天的头颅夺回,立下赫赫功劳。 至于明弦…… 据秦琢所知,此人应该是万象洞掌门玄霞子留下的退路,万一玄霞子和邵唐遭遇不测,那执掌宗门、传承道统的重任,就落在明弦的肩上了。 三人皆身着万象洞的羽衣,明寓明弦五色,邵唐七色,应该是代表万象洞来参加涂山之会的。 邵唐在刑天一战中强行使用了禁术,虽侥幸未死,但经脉尽断,气海破碎,根基严重受损,险些道途断绝。 秦琢从黄帝的苗圃里求得灵丹,一出昆仑就听闻龟山异变,不能亲自登门送药以及道谢,只能托人转交。 现在看来,邵唐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昆玉公子可有心事?”明弦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 秦琢迟疑片刻,斟酌着问:“那个,我初次拜访万象洞是什么时候的事……” 邵唐点点头,表情仍是淡淡的,说道:“那是十年前,彼时昆玉公子不过舞象之年,便一人一剑战尽武都群英,风姿卓然,令人心折。” 秦琢霎时间如遭雷劈,愣愣地看着万象洞的三人。 “……我、我是一个人去的万象洞?” 明寓挠了挠后脑勺:“是呀,不过我那时还很小……呃,那只孟极算不算?” 随即他又艳羡道:“我听说昆玉公子垂髫天聪,年幼时便独自离家远游,真是了不起!” 回应他们的是秦琢长久的沉默,他的目光满是茫然,似乎没听懂他们的话。 秦琢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嗓音飘忽,被晚风敲得粉碎。 “不是我……” 他的声音沉闷而颤抖,整个人似乎下一刻被无形的压力撕成无数碎片,再也粘合不起来。 “那是师尊,不是我……” 以一己之力横扫天下英雄的传奇不是他,是他的师尊秦移! 那个独步江湖、傲立巅峰的人不是他,是移天君!是秦家前代家主! ——是秦移! 忽然,秦琢一步跨上前,猛地抓住了明寓,几乎要将他拎起来。 “昆玉公子!”明弦一惊,急忙伸手阻拦。 秦琢已双目通红,不管不顾,一把挥开了明弦的手,令他的手臂一阵酸麻。 “铿——” 邵唐腰间的短匕出鞘,仅露半寸锋芒,其声犹如龙吟虎啸,震人心魄。 大师姐的面色阴沉下来,眸中闪着凌厉的光。 “我派向来奉昆玉公子为座上宾,若公子得寸进尺、欺压我派门人,就别怪邵唐不顾情面了!” 秦琢不看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失神的明寓,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的师尊是何人?” 明寓愈发困惑:“昆玉公子乃是蓬莱秦家出身,至于师承何人……这我确实没听说过……” 他的说话声很微弱,神色惶惶,满心不安。 邵唐和明弦都没有轻举妄动,今天的秦琢实在太奇怪了,他们从未见过他这幅面色铁青、几近暴怒的样子。 而且在这股毫无由来的愤怒之下,还隐藏着一种深深的绝望与悲伤。 听完明寓的回答,秦琢的动作凝固了,表情也像冻住了一般,片刻后,他终于松开了明寓。 “……对不起。”他垂着头向三人致歉,“吓到三位了,是我的错。” 他迟钝地思考了一下,取出了陆吾赠他的那卷《纵地金光咒》:“此法赠予万象洞,权当我的赔礼。” 邵唐看出此物贵重,不敢随意接受,把卷轴轻轻推了回去。 “情急之下,难免失态,公子不必如此自责。” 直接受害者明寓也没有责怪秦琢,而是担忧地望着他:“今日午后,我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昆玉公子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还找到了真正的亲人,即将离开秦家……公子是因此而心有郁结吗?” 秦琢苦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避重就轻道:“我有事要与家主商谈,三位,就此别过吧。” 第166章 在秦家众人尚未抵达之际,家主秦瑞却已先行一步。 他打扮得像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似的,一身朴素的布衣,腰间别着一把看似普通的长剑,头发随意束起,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胡茬,整个人显得随性而低调。 他独自溜溜达达地混入了青丘的地界,竟没人认出这位大名鼎鼎的秦家主来。 不过这都不妨碍秦宏声找到他。 找到秦瑞时,他正在青丘集市上和精明的狐狸商贩们讨价还价。 一见秦宏声到来,他迅速将手中的交易品掷回摊上,随手取下斗笠遮住面容,脚步轻盈地朝着四堂叔的方向疾走而去。 两人多年未见,却默契地省略了多余的寒暄,自然而然地一起在长街上慢慢走着。 秦宏声将近期所目睹的种种见闻,一五一十地向家主秦瑞汇报,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疑似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秦琢。 “承寰使……”秦瑞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号,眸色深邃晦涩,难以捉摸。 秦宏声可以说是看着秦瑞长大的,对这位家主的习性了更是如指掌,秦瑞一抬腿,他就知道这小子要放什么屁,看到了这个表情,他立即意识到秦瑞对“承寰使”的称号并不陌生。 “麟书……听说过?”秦宏声犹疑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秦瑞小幅度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以前听人说起过,若昆玉真的是那什劳子承寰使的话……” 他忽的勾起唇角,哼笑了一声。 秦宏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乐呵什么呢?” 秦瑞道:“既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昆玉是不是打算离开秦家了?” “他虽未明言,但依我看,恐怕是有点类似的念头。”秦宏声忧虑地蹙了蹙眉,“昆玉只说找到了他的亲人,可我们谁都没听说过,更别说亲眼见到了,也不知道他的亲人们靠不靠谱……再显赫再富贵的家族,还能比得过我们秦家不成?” 秦宏声的言辞间充满了对秦琢的担心,他其实很喜欢这个聪慧漂亮的小辈,真心希望他以后万事顺遂。 秦瑞摸了摸下巴,不小心被自己的胡须扎疼了指腹,便随意地甩甩手,然后还在身前的衣摆上抹了两把。 秦宏声斜过眼珠瞧着他,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若昆玉在场,定会责备你当了这么多年家主了还没个正形、不成体统。” “四堂叔怎么也会说这种话了,哎,三长老也爱拿昆玉压我,像是算准了我不想惹昆玉生气似的。”秦瑞托着下巴,忧愁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还对【系统】深信不疑的时候,就喜欢到处刷别人的好感度,而秦琢的好感度最难提升,他也屡败屡战,且愈挫愈勇。 第208章 身边人自然不知道这个秘密,只当家主爱重玄鸟阁主,连让他生气都舍不得。 秦宏声好笑道:“别拿乔了,快同老夫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内情?是不是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就差老夫这一问才肯揭晓啊?” 沉默。 气氛短暂凝固,两人周围似乎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将集市的喧闹尽数阻隔在外。 秦瑞的脚步一顿,他忽的抬手,将斗笠压得更低了,几乎遮住整张脸,只留下几缕零散的发丝在微风中胡乱地摇曳着。 斗笠边缘溜出一抹淡笑:“四堂叔不是问过昆玉,准不准备继续姓秦了吗?”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了,看起来从容又精于算计,比起与长辈闲聊,更像是在外与人谈判,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显得既老练又自信。 “要我说,昆玉确实不应该姓秦了。” “他应该姓嬴。” “嬴琢,嬴昆玉。” 秦宏声一愣:“嬴?哪个嬴?”他反应过来后,不禁瞪大了双眼,愕然之色在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才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始皇帝的那个……嬴?!” 秦瑞幽幽道:“不错。” “为什么?昆玉他……我……他们……你……”秦宏声一时语无伦次,心中的波澜难以平息,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看着秦瑞认真的神色,秦宏声明白他这个从不在大事上犯浑的堂侄这次也没有犯浑。 秦琢真的姓嬴。 秦瑞等他冷静下来,才向他慢慢解释起来。 “承寰使这个名号,据我所知,是属于公子高长子的,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按穷奇的说法,昆玉就是承寰使,此名号很有可能是他继承而来的。” “再结合昆玉‘找到亲人’的说法,我们不难得出,他应是从他的先祖那里,继承了承寰使之名。” “所以当年逃脱了秦二世残杀的不仅我蓬莱秦家的嬴琛先祖,实际上,他们兄弟二人都成功地活了下来!” “为躲避秦末汉初的祸乱和围剿,嬴琛先祖毅然改姓为秦,而公子高长子的那一支应该是选择了深藏于世,隐匿踪迹,直至今日。” “而昆玉,他其实是公子高长子的血脉后裔!” 秦瑞越说越觉得合理,在原地踱着步子转了一圈,每一步都似乎在心中印证着这个惊人的发现。 他在继承之初,就听祭天祖地里的蔚姝老祖说过嬴琛先祖长兄的事,但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而秦家螟蛉子秦琢的身世居然会与那位承寰使有关! 终于,他猛地停下脚步,直视着秦宏声,目光灼灼。 秦宏声早已被这个推论深深震撼,以至于完全无法自持,失声于这一刻的震惊之中。 “昆玉亦是始皇后裔,只不过是另一脉……” “竟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就在两人相视慨叹之际,一个身影突然风驰电掣地一掠而过,如同暴风骤雨,瞬间定格在他们面前。 定睛一看,竟是秦琢,他行色匆匆,眉宇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慌乱与沉痛。 “昆玉?” “家主!怒涛先生!” 秦琢连行礼都顾不上来,冲到秦瑞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紧紧盯着眼前这张风流俊美的面孔,眼底泛着铁锈一般的血色,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他撕碎。 可因为泛红的眼眶和湿润的水色,比起攻击他人,更像是要伤害自己。 秦瑞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没有受伤吧?” 他上下打量了小师弟一番,发现秦琢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 秦宏声赶上前,握住了秦琢拉着家主袖子的那只手,什么都不说,只是以一种极其坚定的力道,试图让他松手。 可秦琢攥得太紧了,凭秦宏声的力气都没能掰开他的手指。 “……” 看着家主的表情迅速从惊慌转变成严肃,秦琢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放开了手中的布料。 “琢一时慌乱,冲撞了家主,还请恕罪。” 他慢吞吞地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可眼睛分明还是红着的。 “你……”秦瑞皱眉,想刚说什么,又被他打断。 “敢问师兄,上一代家主的名讳为何?” 秦家主大惑不解:“是家父秦穆……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秦穆……” 秦琢声音低沉,脸色似乎灰败了一些。 在他印象里,秦穆是师尊的弟弟,也就是同袍楼主秦瑶的父亲。 通过家主的回答,他现在可以肯定两点。 第一,师尊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他的过往被嫁接到了其他人身上,像是一块块拼图,重新组合成了不同的故事。 比如秦瑞和秦瑶,这对堂兄弟现在恐怕以为他们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第二,家主仍然是他的师兄,但在外人眼中,他并没有明确的师承,整个称呼应该只是同辈之间一句随口的称呼,没有太多的含义。 秦琢松开了手,却依旧紧紧盯着秦家主,试图从他深邃俊美的眉眼中,捕捉到几分师尊残留下来的痕迹。 他的眼中充满了渴望和迷茫,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 然而自他记事起,师尊就是那副白发苍苍的老者模样了,而秦瑞好像也更像母亲一点,他仔细端详了半天,也没能从中找到半点师尊的影子。 “师尊……” 秦琢失魂落魄地喃喃,却只引来秦瑞和秦宏声满是不解的目光。 比起“秦家人”,秦琢更认可自己是“师尊秦移的家人”。 可是,可是…… 师尊不在秦家了啊…… 秦瑞和秦宏声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能看出秦琢眸光中的悲伤和困惑,却不知道这份沉重的情绪的由来。 还没等他们想好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秦琢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像来时那样,匆匆告辞而去。 眼见着秦琢飞快消失在了视野之外,秦瑞微微偏头看向秦宏声。 “他……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秦宏声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但老夫有一种预感,如果说昆玉先前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离开秦家的话,那么就在刚刚,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会离开的。” “将他留在秦家的那根绳子,已经断掉了。” “……” 秦瑞沉默良久,秦宏声的话语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降青丘的苍穹,凝望着那和蓬莱十一岛一样辽阔澄澈的天空。 “让他走吧。” “此后天高海阔,任他翱翔。” 第167章 秦琢回到格翁里所在的房间时,表情已经恢复如初,眸光如泉水般温润,黑瞳清亮透彻,再找不到半点伤感。 一见他回来,周负立即迎了上去,飞快地抱了他一下。 秦琢明白他的心意,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无声地告诉周负,自己并无大碍。 羲和不知道哪里去了,大荒主母日理万机,祂的日程总是满满当当,需要处理无数纷繁复杂的事务,维系着大荒乃至整个山海界的和谐与秩序。 “秦公子!”格翁里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困倦。 她望着秦琢,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有关移天君的事……” 秦琢在格翁里身边坐下,白玉似的面庞上无悲无喜:“没关系的,说起来,我倒是应该感激姑娘,将师尊的遗物带回此地。” 此时,周负也凑上来,紧紧贴着秦琢的耳朵,三言两语将格翁里以肉身封存神剑的事说了。 温热湿润的吐息落在耳廓上,秦琢被弄得有点痒,干咳一声,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 听完周负的话后,他的表情愈发严肃,眉头皱成一团,若有所思地垂下双眸。 格翁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但她有一颗冰雪聪明的玲珑心肝,单看周负毫不遮掩的神情就能猜到两三分。 “秦公子,我不怕死,你……你杀了我吧。” “只要杀了我,你就能拿到移天君留下的神剑了。” “我、我为这个世界而死,也能算死得其所吧……” 格翁里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牺牲的决绝,还带着一丝哀切的恳求。 “啪——” “哇啊!” 一声痛呼紧跟着脑瓜崩儿的声音响起,格翁里捂着额头,眼泪汪汪,用控诉的眼神瞪着秦琢,委屈极了。 秦琢弹了一下小姑娘的脑门后,又叹息着摸摸她的头。 “你才多大,说什么死不死的。就冲着你还记得师尊,我就得为你想想办法,想想怎么才能在取出神剑的同时,还能保全你的性命。” 第209章 格翁里讷讷无言,张大嘴,直愣愣地看着他。 秦琢斩钉截铁,不容她有丝毫争辩。 “就这么定了!你以为自己真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擦一擦脸,你都把自己吓哭了,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欺负小孩呢。” 格翁里一抹侧脸,发现脸颊早已湿润,不由双颊绯红,把脸埋进了被子里,一声不吭地装鹌鹑。 秦琢好笑之余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格翁里总算不叫着要去死了。 周负从格翁里落泪起就在房间里翻找东西,最后他还真从某个角落里翻出了一块崭新的手帕。 他将这块洁净的手帕轻轻塞进格翁里的手中,随后关切地看向秦琢。 “格翁里用的是西疆巫术,我不太懂,不周山本体留给我的传承里没有这些。”周负抿着嘴,颇为懊恼,“阿琢,你懂西疆的术法吗?” 秦琢看着他体贴入微的举动,心中竟生起了一种诡异的自豪感。 “嗯……不懂。”秦琢闭目回忆了好一会儿,仍是没能从模糊的记忆里寻到有关西疆巫术的只言片语。 他看着周负从容一笑:“不过,我们可以换个方向着手啊。” 周负好奇地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秦琢道:“你还记得有一片山海玉书被我吐出来了吗?当时帝俊大神是怎么说的来着……” “帝俊大神说,阿琢功体圆满,不再需要山海玉书来补全了。”周负殷勤地接话道。 “不错!” 秦琢将手一拍,然后重新摊开,格翁里也忍不住悄悄抬头,竖起耳朵,等待着他的下一步计划揭晓。 “我是山海玉书的执掌者,是天底下与它最契合的存在。” “师尊所铸神剑的基底就是山海玉书,它的本质并不会因此改变,只要我稍加引导,便能在玉书与格翁里的肉身相斥之时,趁机将神剑从她体内取出。” 格翁里疑问道:“与我的肉身相斥?这……这如何能做到?” “很简单。”秦琢含笑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只要你足够强就可以了。” 山海玉书与格翁里所修西疆秘术的契合度,如同冰火两重天,甚至可以说,它和天底下大多数功法都存在着天然的排斥。 只有为此而生的承寰使秦琢,能完美地掌控它的力量。 “足、足够强?”格翁里疑惑地喃喃重复,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秦琢认真地点点头:“是的,足够强,强到你的法力足以触动山海玉书,让它感觉到威胁。” 周负在心里飞快地估计了一下:“大概要……炼神还虚初期吧……” “炼神还虚!”格翁里惊叫了一声,随即哭丧着脸道,“可是我连炼精化气初期都没有呀!” 她的修行天赋不算差,但也绝对称不上天才,出身的寨子也很普通,没有什么高妙的传承。 格翁里颤抖地掰着手指算了算。 她今年十六岁,按照目前的进度,到达炼精化气中期大概还需要五年的时间,晋升后期最少也得十年光景。 至于突破至炼气化神,那更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机遇与运气的双重加持…… 更别说炼神还虚了! “别慌,山海玉书在你体内,那可是辅助修行的利器,能助你凝聚灵力、稳固道心。”周负想了想,嗓音柔和地安抚她道。 秦琢也语气郑重,坚定的目光直视格翁里:“周负说的不错,你以后的修炼速度定然是一日千里。还有我们的全力支持,就算是用天材地宝堆,我们也会给你堆上炼神还虚境!” 格翁里听着周负和秦琢的话,心中的焦虑稍微缓解了一些。 “谢谢你们。”格翁里微微低头,声音中满是感激之意。 秦琢急忙抬手,制止了她的道谢:“要说谢谢的是我才对,格翁里,谢谢你能记得师尊。” 格翁里泪中带笑,沉默不语,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也许是她这副模样太惹人怜惜,秦琢忍不住摸摸格翁里的脑袋,还顺手紧了紧她略微散乱的发髻。 周负忽的将身子转过一半,环住秦琢的腰,他不舍得把秦琢往回拖拽,便自己向前靠了靠。 秦琢感觉周负似乎想把自己揉成一团,然后塞进自己的怀里,他轻轻地拍了拍周负的周,示意他别太过用力。 沉闷的声音在秦琢耳边响起:“阿琢,我也记得移天君的。” 秦琢放松了身体,自然而然地依偎在周负的怀里:“我想也是,毕竟你是不周君嘛。” 放在腰间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周负将头垂落在他的肩上,却不回应。 秦琢纳闷了,周负居然不接他的话? 真是稀奇。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在他头上揉了几下。 周负连忙将脑袋朝秦琢的手心里拱了拱,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动物似的,手臂上绷得比石头还硬的肌肉也逐渐放松。 秦琢明显地感知到,周负的心情似乎因此好了许多。 ……原来是在撒娇啊。 秦琢的心乱了一瞬,脑海中“我只是摸了格翁里的头而已”和“原来周负这种性子也会吃醋”两句话相互纠缠着,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牙齿有点酸,心中有一丝柔软在蔓延。 想啃点什么东西,但他总不能当着格翁里一个小姑娘的面去啃周负吧? 无论如何,周负还能记得师尊,都是一件好事。 周负越来越像“人”,这无疑也是一件好事。 “阿琢,涂山之会结束后,我们去蓬莱十一岛吧。” 秦琢在他的怀里,连思绪都有些迷糊了,闻言从鼻腔中嗤出一声疑惑的哼声。 “去给移天君建一座衣冠冢……是叫衣冠冢吗?然后你多给我讲讲移天君的事迹,我和你一起记着他,好不好?” “我、我的记性很好的!我会永远记住有关移天君的一切,就算阿琢不小心忘了什么,我也可以帮助你回忆……” 本来秦琢已将心情平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可周负轻柔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心里构筑起的脆弱堤坝,让所有悲伤的、无奈的、自责的、痛苦的情绪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秦琢的身体微微颤抖,他闭上双目,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周负,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内心汹涌的波涛。 “我好想师尊,我真的好想他……” 秦琢低声啜泣着,嗓音带着隐忍和克制。 “我难道不是承寰使吗?我不是承载着山海界的希望吗?为什么我不能救下他们?” “噎鸣、烛九阴、刑天、白帝少昊……还有,师尊……” “我根本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啊!” 视线朦胧后又复归清晰,恍惚中,他的眼前闪过许多过往的画面。 他看到噎鸣张开双臂拥抱天空,岁月之河带着轰鸣声砸落下来。 他看到盘绕在石柱上龙身人面的神灵,斑驳的红鳞黯淡无光。 他看到刑天乱发粗犷,独对夕阳,笼罩常羊山多年的阴云终于散尽。 他看到少昊国中的祭坛上,展翅的凤鸟被困囚在巨石与铜链之间…… 最后的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周负担忧的面容。 秦琢的眼泪将落未落,他狠狠地咬着牙,身上的气势节节攀高,气息愈发浩瀚渺远。 山岳之巍峨,如渊薮之幽深。 但同时,他释放出的灵压依旧十分内敛平和,连格翁里都不会因此感到不适。 这是炼神还虚中期的标准。 他一字一顿道。 “我会为师尊守孝三年。” “三年之内,我必手刃无限主神!” 第168章 随着涂山之会的临近,加之穷奇投诚这一重大变故,女娇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久违地体会到了身为一族之长的烦恼。 不过涂山越能帮她分担一部分事务,因此诸多事宜也都还算强差人意。 女娇正为穷奇泄露秦琢身份的事连轴转得脚打后脑勺,魂体状态的荀驹却突然从外头回来了。 这段时间青丘实在是太忙,荀驹也坐不住,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巡视的责任,近期与女娇也就早晚互相点个头,再多的交流那是一句都没有了。 不知怎么的,荀驹竟急匆匆地来找女娇,说有要事相告。 “怎么了,这么着急?”女娇捏了捏眉心,试图掩盖住眉宇间的一丝疲惫之色。 荀驹飘然落地,一头短发显得她格外飒爽利落:“女娇姐,我跟你说个事,你千万不要害怕。” 女娇白了她一眼,这类句型她听荀驹念叨好多次了,但到现在也没能理解到底有哪里好笑。 【玩家】都喜欢这么说话吗? 不过嘴上还是配合地回应了一句:“我是涂山族长,我不会害怕。” 荀驹咧着嘴傻乐了一会儿,才摸摸下巴,摆出严肃的神情。 第210章 “今日我在巡视的时候,从一个散修的身上,感知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气息。” 女娇还没有从高强度的工作中缓过劲来,下意识地问道:“谁?什么气息能让你这个人界的觉得熟悉?” 荀驹挠了挠头发,认真地说道:“嗯,这么说吧,我猜那个从我身上剥离出来的系统,可能在那个散修身上。” 女娇笑不出来了。 “散修?” “对。” “你的系统?” “是的。” “那你还不把人抓过……不是,请过来?!” 女娇一拍桌子,唰的一下站起身,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脸上也带着明显的凝重与紧迫感。 荀驹反手点了点门外,示意门外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喏,那人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头戴斗笠、胡子拉碴的青年散修坦然推门而入,步伐沉稳,冲着她们随意笑了笑,透露出一股不羁的自由放旷之意。 “首先要纠正一点。” 那青年没有贸然走进屋内,而是站在门边,屈指在门上弹了一下,动作中带着一种随性的洒脱。 “在下姓秦,单名为瑞,表字麟书。有门有派,并非散修。”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女娇看清了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恢复了平静:“原来是你啊。” “唔……”荀驹后退一步,悄悄用手肘捅了捅女娇的腰,“女娇姐,你认识他?” “昆玉同我提起过,说蓬莱秦家的家主想见我一面,我同意了。”女娇挑着秀美的眉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秦瑞,“昆玉同我敲定的时间是涂山之会结束后,谁知此人提前送上门来了。” 她抬手一挥:“秦家主,请吧。” 秦瑞仍是笑眯眯的,只从双目的缝隙中露出了一点思索的精光。 ………………………… 接下来几日,倒也平安无事,一眨眼,就到了涂山之会正式召开的日子。 破晓时分,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众人皆是盛装,秦琢也大半夜就被女娇亲自从被窝里挖起来打扮。 他略作沉思,就把隔壁房间的周负也叫了起来。 女娇安排的一众侍者,都是千娇百媚、心思玲珑的女狐, 秦琢看着铜镜中自己被狐狸侍者精心打理的形象,都不禁有些愣神。 镜中人黑发如墨,以金冠束起,身着一件绣工精湛的云纹锦袍,袍摆处,百鸟翎羽点缀其间,轻盈飘逸,领口则以细腻舒适的绒毛装饰,为这身华服增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腰间还以一条雕刻精美的玉带勾勒出腰身,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姿。整个人英姿焕发,气度不凡,令人为之侧目。 尤其是周负,看得眼睛都直了。 等帮忙整理仪容的侍者侍女退开后,女娇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用惊叹的眼神上下扫视了秦琢许久,似是感慨万千。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熟悉的面孔,她想到了舜帝、想到了大禹,还想到了还是少年模样的昆玉…… 最后,眼前只剩下笑容温润、气质清贵的秦琢。 荀驹在一旁啪啪地鼓掌:“卧槽帅呆了啊,哥们儿!” 然后她热情地凑到了秦琢面前,诚恳地抓住他的一只手。 “世界上有五种风,微风、大风、飓风、台风,还有哥们儿你的玉树临风!” 秦琢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等等,什么?” “昆玉,你不用管她!”女娇一脚把荀驹踹到边上。“见过你们之后,这家伙就跟疯了一样,总爱说一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东西。” 荀驹往后飘了一段距离,坚持不懈地用拇指和食指给秦琢捏了个爱心。 “我知道女娇姐烦我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不会是一个好父亲,不会是一个好儿子,但是,那又怎样呢我只是一个女孩子啊!所以哥们儿你结婚了吗?” 秦琢下意识看了周负一眼:“还没呢……” “那秦公子可以考虑一下我吗?”荀驹兴冲冲地开口。 她的语速太快,直到说完,秦琢才来得及吐出最后几个字。 “……但是快了。” 声音干巴巴的。 “哦,那算了。”荀驹转进如风。 女娇瞥了她一眼:“刚见昆玉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如果你真想找个男人,我青丘那么多男狐狸还不够你挑的吗?” “你不懂,世间自有真情在,所有帅的姐都爱……但说实话,男人还是纸质的最好。”荀驹的面色带着一点忧郁。 “我以后再也不搞抽象了,在这个冰冷的山海界,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幽默……” 秦琢沉默了。 这么多年,荀驹是第一个,能让他各种意义上都哑口无言的人。 周负还在好奇地追问:“所以,‘帅呆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琢道:“我知道,‘帅’是用来形容男子相貌英俊的。” 先前谭奇,或者说季英,就用这个词形容过他,想来应该是人界特有的词。 要不改天介绍荀姑娘和谭奇认识一下吧? “错!大错特错!”荀驹一手叉腰,一手竖起食指,冲他们晃了晃,“帅是一种感觉,无关性别。” “行了行了,别闹了。小荀,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还没有忘吧?”女娇拍了拍秦琢的肩,扭头看向荀驹。 荀驹手腕一翻,原本竖起指向天空的食指瞬间化作一个自信的大拇指,笑出一口锃亮的白牙。 “放心,交给我吧!” 涂山之会除了结盟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环节,那就是让荀驹陈情,述明天魔和穹阙诞生的真相,从而揭露无限主神在两界造下的冤孽。 然后呼吁百族联合,共同对抗无限主神。 高耸的祭坛之下,气氛庄重而肃穆,各方领袖齐聚一堂,等待吉时。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周负的身影悄然隐匿,那些有点名气的势力都排得整整齐齐,站在最中间的是大乾皇帝东方毓和长定公主东方介。 至于秦琢,他属于东道主之一。 “时间差不多了。”女娇同样身披锦绣华服,显露出九尾之相,她看了看天色,对身侧的秦琢和涂山越安抚一笑。 “走吧。” 女娇沿着一路铺设的红毯走出了阁楼,秦琢和涂山越对视一眼,持着礼器紧随其后。 红毯两旁,涂山一族的族人和百族的代表们肃立两旁,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敬畏。 秦琢心无旁骛地跟着女娇,看清他的面容之后,四周不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忍不住的窃窃私语声。 但秦琢却选择不为所动,目光始终未曾偏离红毯尽头的祭坛。 秦家众人也看到了这个熟悉的身影,脸上表情不一,就连淡漠寡言的秦大小姐秦思悯,都不禁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 祭坛上,香炉中升起的烟雾如同轻柔的云雾,在空中缓缓缭绕。乐官们悠扬的乐声响起,礼官们引领着仪式的进程,随着那旋律的流淌,仪式即将拉开帷幕。 女娇缓步走到祭坛前,先是对着天空深深一拜,以示对天地的敬畏。 随后转身面向人群,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大道之音在人群中回荡。 “今日,我们汇聚于此,共同见证这场千年难遇的盛事,愿我们的联盟,如同巍峨峻拔的山峦,屹立于天地之间;愿我们的未来,如同广阔浩瀚的星海,闪耀着和平与繁荣的光辉。” 秦琢站在祭坛一侧,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东方毓和长定公主东方介。 东方毓的面容刻着岁月的痕迹,严肃而庄重,但在这庄重之下,不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暗潮涌动,难以平静。 而东方介,她的神态看似平淡如水,但秦琢敏锐地从她的眼中捕捉到一缕被愚弄的愤恨。 “昆玉大人,你看。”涂山越低声对秦琢说,向东方介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长定公主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秦琢微微摇头:“没事,她就是突然发现我不可能为她所有了而已。” 就在这时,祭坛上的仪式达到了高潮。女娇带领着众人,向着苍穹敬献这一刻的虔诚。 “请皇天后土见证,愿我们的联盟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愿我们的友谊如同长河般永不干涸。” 女娇的声音中蕴含深厚的情感,如同春风拂过心田,温暖而动人,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按照计划,接下来就轮到荀驹上场了。 可他们等来的不是魂体的荀驹,而是一个本应远在北海的鲛人。 “今日涂山会盟,我蔚姝代表北海鲛人一族,向诸位奉上一份大礼!” 第169章 初见蔚姝时,蔚姝还是后山石潭里的鲛人,现在鱼尾已经化为双腿,但眼下的鳞片依然闪烁着粼粼的光。 第211章 望着施施然款步而来的娇媚美人,秦琢的第一反应是将目光投向了秦瑞。 可秦瑞这个家主也有些惊讶,似乎并没有料到蔚姝老祖会在涂山之会上现身。 秦家子弟也未把这个鲛人和自家老祖联系起来,故而只是好奇。 于是,秦琢又看向北方海神禺强的使团,蔚姝老祖是禺强座下祭祀,或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 或许是为了防止龙宫后殿那个穹阙发生意外,禺强本尊并未亲自前来,而是派遣了他的徒弟虹陀代为出席。 虹陀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可这条海蛇看起来比他还要茫然,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当秦琢重新望向蔚姝时,发现蔚姝也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她的这一眨眼,让秦琢心中的紧张感瞬间缓解,虽然他尚不清楚蔚姝此行的真正意图,但至少,她带来的不会是麻烦。 女娇居高临下,俯视着整个会场,而蔚姝笑盈盈地抬头远望,两个狐族与鲛人族的两位现任话事人目光交汇,一瞬间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她们二位虽非旧识,却无需言语的交流,便能心领神会。 蔚姝的笑容愈发灿烂,她挥了挥手,两个面上同样生着鳞片的侍从押着一个身形佝偻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来。 侍从们身手敏捷,步伐稳健,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手中的长矛寒光熠熠,让人不敢小觑。 而那女子披头散发,一身白衣也早已破烂不堪,无力地垂着头,几乎是被人硬生生拖过来的。 其中一个侍从动作间不带丝毫犹豫,一记重踹直击那女子的膝弯,迫使她不得不跪倒在地。 那女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如同一株被狂风摧折的弱草。 “诸位请看。” 蔚姝往侧方退开半步,姿态从容优雅,将女子整个人暴露在众人眼前,看着女娇含笑道。 “——这,就是北海鲛人族要奉上的大礼。” 女娇心中一跳,明知故问:“这是……” “此人自称尹苍苍。”蔚姝平淡却中气十足的嗓音在所有人耳边炸响,如同雷霆一般震撼人心。 “她是一只天魔!” 天魔? 天魔!!! 这个有些陌生的词语在人群中迅速传播,好似点燃的火焰瞬间蔓延开去。四面八方,议论声此起彼伏,人群的骚动如同潮水般难以遏制。 有些人在低声询问天魔是什么,学识渊博的修士在为他们解答的同时,也表露出了对这一荒谬之说的深深怀疑。 “不可能!”有人声音颤抖,带着不可置信的惊疑。 “怎么不可能?”蔚姝的声音很平静,但语气中却透露出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诸位不会以为,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真的如此安宁无虞?” “天魔如影随形,潜藏于人群闹市之中,伺机对无辜的百姓下手,穹阙步步紧逼,显形于荒野僻静之所,不断侵蚀着我们的家园……” “还有那世界之外的无限主神,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将我们的世界,化作一片毁灭的灰烬,作为祂壮大自身、追求永恒的养料……” “天魔手段诡谲,穹阙难以消灭,而无限主神,更是凌驾于所有生灵之上的强大存在。” “你们猜,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蔚姝的话语如同一阵寒风,悄然掠过会场,瞬间将原本热烈的气氛冻结,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无不充满了震惊和不安。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所处的世界竟如此的危险,如此的脆弱,如此的…… 不堪一击。 恐惧和忧虑如同蔓延的藤蔓,在人心中悄悄滋生,逐渐占据了他们的思绪。 尽管蔚姝的话语如同警钟,敲响了众人心中沉睡的警觉,但仍有少数修士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这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你说是此人天魔就是天魔?你说我们有敌人就有敌人?” 蔚姝望向出声的那人,见他穿着官袍,腰间佩剑,神情顿时冷淡了下来。 就在她准备回应时,突然传来一个坚定的男声,骤然间划破了会场的寂静。 “是真的。”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出离俊美的青年,顿觉千山白首、万花素面。 他分明身着几位华美艳丽的盛装,繁复的花纹足以令人目眩神迷,本身却仍如皎月映飞雪,纯净而清贵。 “那是……蓬莱秦家的秦昆玉?” “听说此人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离家远行,仗剑江湖,不过处事低调,守柔不争,真实境界更是鲜为人知、深不可测!” 迎着人们仰慕的目光,秦琢却并不感到高兴。 在他们的记忆中,秦琢和秦移的形象已经完全混淆在一起,难以区分。 众人遗忘了他曾经的平凡,遗忘了他那天赋低微、实力薄弱的过往,仿佛他自始至终都是那般强大,备受尊崇与敬仰。 想起师尊,秦琢的心中隐隐作痛,他将手中仪式用的礼器交到涂山越手上,整了整衣衫,从祭坛上缓步而下。 每踏出一步,身上的气势就增强一分。 “我是秦琢。” 这是他走到场地中心后的第一句话,没头没脑却莫名有些张扬,没有添加任何头衔或后缀,语气更是平淡至极。 仿佛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但这短短的四个字,就令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在你们当中,有的人认识我,有的人不认识,有的对我了如指掌,而有的甚至未曾听闻我的名姓。” “无论你们来自中原、西疆、北海、大荒,甚至昆仑,凡是站在这里的存在,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英雄豪杰。” “不过这些都没有意义,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有,且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那就是神州大地的儿女,华夏文明的传人。” “我们的祖先,用智慧和勇气,创造了辉煌的华夏文明。如今,这份文明传承到了我们手中,我们肩负着守护它的重任。”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天魔的阴影笼罩着大地,穹阙的威胁如影随形,我们不能退缩,更不能逃避。” 他目光一瞥,扫过先前提出质疑的官员,眼神中带着一丝深邃的意味,随后他缓缓开口。 “有些人或许会对这番话语的真伪产生疑虑,那么……” 秦琢抬起一只手,掌上流光璀璨,宛如星辰坠落凡间。 随着他的手势,一张长卷在光芒的映照下缓缓地铺展开来,宛如从历史的长河中浮出水面。 长卷是用一枚枚玉片编成的,玉片上雕刻的晦涩古老的文字,每一枚玉片都展露着独特的气息,无一相似,也无一不强大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才是真正的山海玉书! 虽然还有一部分被铸造成弑神之剑,封印在了格翁里的血肉中,但即便如此,山海玉书的大半权能已然显现,震慑四海八荒。 山海玉书,化身万千。 众人只能看到光芒大盛,不由地闭上了双目,再睁眼时,眼前没有秦琢,也没有那奇异非凡的书卷。 抬头,是血色浓郁的天空,垂首,是在燹火中哀嚎的生灵。 何等的惨烈,何等的绝望! 秦琢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一段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一段……来自昆玉的回忆。 随着修为的增长,秦琢的记忆也在逐渐清晰,可是越回忆往昔,就越觉得悔恨与痛心。 身为承寰使,秦琢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但他也渴望与冲锋在前的战士们并肩作战啊! 这段历史发生在舜帝继位初期,或许是察觉到噎鸣河对岁月之乱强大的修正作用,无限主神率领天魔,对两界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彼时,不周君尚未降世,而强大战力之一烛龙,也因为钟山终于抵抗不住天柱倒塌后混乱的秩序,选择了以身为烛、照彻九幽。 执掌太阳的金乌在岁月之乱中遭到重创,九州生灵也还未从那场巨大的浩劫中恢复过来。 对于无限主神而言,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但祂依旧低估了人们守护家园的决心。 在这场战役中,无限主神在世界屏障上制造了无数穹阙,将两个世界连通,其中最大的一个,在月亮上。 能在万里高空作战的人族寥寥无几,神灵亦为数不多,而这样的强者不是镇守着各个关塞,就是在与无限主神交锋,无暇顾及其他。 因此,即使天魔大军进入世界的通道人尽皆知,众人也无力阻止。 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执掌月亮的女神,姮娥。 姮娥和月亮气机同源,祂的实力并不算强,却能躲过天魔大军,接近月亮上的穹阙。 第212章 姮娥毅然耗尽自己的真灵,终于将那个穹阙封印,将天魔的世界与人界分隔。 被困在人界的天魔们不甘心失败,故技重施,企图以岁月乱流破坏封印,好不容易抵抗住噎鸣河的修正之力制造出一个岁月乱流,却被后羿一箭湮灭。 这一箭的威力太大,虽消弭了时间的紊乱,却也彻底断绝了姮娥依靠真灵复生的可能。 而后羿射出的那支箭矢,正是曾经的“琢”,多做出来备用的第十支射日箭。 射出那一箭后,后羿久久地站在山巅,一动也不动,他的身影在清冷温柔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寂寥。 他痴痴眺望着重归皎洁的明月,就像是凝望着妻子的面庞。 “你常说,我是你心中的大英雄。” “如今,你也是了。” 从此以后,昔日的射日英雄后羿,再也拉不开弓弦了。 第170章 亲眼见过狰狞可怖的天魔,看过尸横遍野的惨状,不少人面色煞白,有的甚至哇的一声干呕了出来,胃里的酸水似乎也被这恐怖的氛围所刺激。 虽然这只是山海玉书创造出的一个幻境,但是声音、气味、触感都太真实了,感知到的一切都令人不寒而栗。 幻境散去后,众人还有些恍惚,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梦魇,难以分清真实与虚幻的界限。 彼此相顾无言,眼神中交织着惊恐与困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祭坛之下,冷风萧飒,吹拂着众人衣袂,带来彻骨的寒意。 秦琢并指在前,神色平淡中还带了些悲天悯人,山海玉书在环绕周身,像是最忠实的护卫。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孟休打了个寒噤,咬着牙问道,颤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出。 那把曾经被他祭炼多次的刑天斧,此刻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召唤,蠢蠢欲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迫不及待地想要向秦琢表达它的忠诚。 又是这样! 在常羊山也是,在昆仑山也是! 等等,昆仑? “秦世叔,你真的……是凡人吗?” 秦琢看着他,目光深邃悠远,并没有回答,山海玉书的光辉映照着他的脸,浑身的气息愈发庄严神圣。 如同这片古老的土地,从不回答生灵的任何疑问。 女娇眼见着气氛逐渐凝固,意识到沉默只会让紧张的气氛更加沉重,便主动接话了。 因为蔚姝的插手,原先的计划也不得不做出一些调整。 “既然这位公子问起,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我们自当坦诚相待,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古有使君,号曰承寰,降于昆仑,肇赐佳名,百族同欢,人神共庆。” “通达至理,德载万物,可参因果造化,以正天地阴阳。” “女希氏[1]之苗裔,黄熊氏[2]之传人,掌山海玉书,刑无道众生……” “……然而,岁月飞逝,时光荏苒,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承寰使的存在了。”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惋惜,不过只短短一瞬过后,又恢复了沉着与严肃。 “承寰使是对抗无限主神的关键人物,山海玉书更是重中之重,而秦琢、秦昆玉,就是我们寻找了数千年的承寰使!”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喧哗四起,人群中议论声、惊疑声交织成一片。 像是一锅煮沸的开水,沸腾的气泡不断冒出,又迅速破裂,声音此起彼伏,难以分辨。 “承寰使?不是说承寰使是古时的人物吗?怎么会是他!”一个年轻的战士忍不住高声问道,响亮的大嗓门中满是激动和疑惑。 另一个智者模样的老修士也摇了摇头,面带不可置信之色:“秦家的秦昆玉?他幼时老夫还见过他呢!怎么会和那些古老的存在扯上关系?” 虽然秦家那孩子确实样样出挑,但确确实实,只是个普通的中原人啊! 秦家子弟是最沉默的,因为他们早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哑口无言,一个个呆呆地看着平素温柔亲和的玄鸟阁主,脑子在短暂的空白之后,仍旧无法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不可能,这太荒谬了!承寰使何其强大,怎么可能是个凡人!”一个身形高大的武者怒吼着,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这武者是从北海来的,显然对承寰使的事迹略知一二,甚至还有几分崇拜,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对承寰使的了解非常浅薄。 连承寰使的真名都未必知晓。 “或许,秦公子只是承寰使的继承者,亦或是承寰使的后人呢……”有人试图找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但他的声音在喧哗中显得微不足道。 女娇好整以暇,任由众人沸反盈天,但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这一幻想。 “不,这位秦昆玉,正是我们寻觅已久的承寰使本人。” 秦琢起先并不想弄得这么高调,但事已至此,只能顺着女娇的话说。 “不错,我原名昆玉,受无限主神暗算,不得不流亡尘世,辗转数千年,方才寻得真我。” 他将目光投向东方介,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警告。 “自从中了无限主神的诅咒,我的记忆支离破碎,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变换过无数身份,有的我已想起,有的被我彻底遗忘。” “但无论如何,我如今的名字是秦琢,我接受这个身份,同时,我亦铭记着身为承寰使的使命与责任,绝不逃避。” 本人? 秦琢就是承寰使?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位承寰使?! 秦家主和秦宏声面面厮觑,相顾愕然。 那岂不是说……公子高的长子和昆玉,其实是同一个人? 也不知玄鸟阁主竟是上古大能,和族中子弟竟是先祖长兄,哪个更让人瞠目结舌一些。 “小师叔……唔?!” 秦思源还有些茫然,张了张口,像以往撒娇一样唤秦琢,却被身侧的姐姐秦思悯一把捂住嘴,被迫了噤声。 秦思悯不顾秦思源的扭动和挣扎,定定地看着秦琢,紧抿的唇瓣有几分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众人还在努力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之时,早就见识过禺强对秦琢客气的态度,因而早有几分猜测的虹陀反应最快。 他上前一步,然后纳头就拜。 “北方海神之徒、钟山之神烛九阴之后虹陀,拜见承寰使!”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瞧瞧,这头衔一串的大人物都认可秦琢的身份了,这还能有假?于是纷纷放下了心中的疑虑,有学有样地下拜道。 “拜见承寰使!” “拜见承寰使!!!” 一声声整齐而响亮的呼喊从人群中传出,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秦琢的耳膜。 呼喊声在会场上回荡,激起尘土飞扬。 祭坛上,女娇和涂山越放下了礼器,脸上也作出谦卑恭敬的神情,带领涂山族人敛衣躬身。 ——“拜见,承寰使。” 目光所及之处,人头如潮水一般,黑压压的沉闷。 秦琢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越那片无垠的蔚蓝,然而在这无尽的苍穹之下,他的心中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轻轻闭上双眼,片刻之后,再次睁开,直视前方,目光如炬。 忽然,他看到在一大片下拜的人群中,周负茕茕地立着,向他微笑,岩灰色的双眸澄澈通透。 眼睛率先被击中,然后就是心房。 突如其来的不安瞬间消散,秦琢的心安定了下来。 他微微抬手,柔和的风将众人托起,缓声道。 “这一拜,并非独为我一人,而是为了那些再也无法开口的英灵,以此作为对他们的崇敬与缅怀。” “以后,如果有人向我行此大礼,我将不再接受。” 风继续吹拂,将他的话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而秦琢手腕一抖,曳影剑自紫府而出,出现在他的掌中。 他上前两步,用剑尖挑开了地上俯跪着的天魔的头发,从始至终,这个名叫尹苍苍的天魔都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挑开散乱的头发后,露出来的是一张长出细密的白毛的脸,少数裸/露的皮肤也皱巴巴的,泛着灰暗的红色。 总之看着不像人,反而有点像是猿猴。 秦琢眉头一皱,开口道:“尹苍苍?” 这个白猴似的女子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止了,仿佛一尊雕塑。 她的三魂七魄似乎已经完全离体,只剩下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蔚姝在一旁冷笑一声:“哼,这天魔不知从哪儿盗取了某种古怪的功法,把自己修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该!” 可越是细看,秦琢越觉得眼熟,他迟疑片刻,试探着叫道。 “武曲?” 尹苍苍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秦琢这才发现,她两颗眼珠也泛着黄澄澄的颜色,如同古井深处的幽光。 第213章 她有一些疑惑,目光在秦琢面上停滞,似乎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和憎恨。 这下秦琢终于可以确定了,这女子就是先前被梼杌骗走伏羲琴的那个玩家,只不过她逃掉了,后来还向淮河水神无支祁借了力量,意图报仇。 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令她的外貌越来越像无支祁。 秦琢心底生出一丝怜悯之意,但他清楚此人和荀驹不同,尹苍苍和自己、和山海界,都已站在了对立面。 即使她是被无限主神欺骗,但她为了完成任务而犯下的罪孽,桩桩件件都洗脱不干净。 嘉州那些被夺了性命的无辜百姓,因玩家的肆意妄为而死的生灵,他们的冤屈又该如何化解呢? 尹苍苍恨秦宏声杀了她的搭档,可秦宏声又怎能不憎恶尹苍苍残害百姓呢? 迟迟不见有人传唤的荀驹终于忍不住了,自己走入了会场,一见这架势就吓了一跳。 “嚯,这是怎么了?” 秦琢放下剑,让她别耍宝了,赶紧上来认一认。 荀驹凑上去一看,失声道:“武曲!” 尹苍苍的嘴唇颤了颤,她也沙哑地发出了微弱的气音:“荀……姐……”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荀驹半跪在她身前,捧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但与其说是心疼,不如说是惊奇。 尹苍苍半闭着眼,缄口不答。 秦琢冷冷道:“她设计借走了淮河水神的力量,但本身又不够强,自然会受到影响。” 末了,还告诫荀驹和在场的年轻一辈说:“修行只有越来越像自己,没有越来越像别人的。” “修行之道在于使己身圆满,若是修得越来越像别人,轻则道途断绝,重则堕入魔道,甚至一身修为都便宜了他人。” 第171章 听了秦琢的话,大多年长修士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而年轻人更多的是庆幸和心有余悸。 蔚姝的目光落在荀驹身上,眉头微微一蹙。 她转向秦琢,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昆玉大人,这位姑娘是……” 荀驹缩回捧着尹苍苍脸庞的手,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主动向众人自我介绍。 “哦,你好你好,我叫荀驹,用你们的话来说,我也是天魔。” 她的语气很淡定,甚至带着一丝从容,但听了她的话,其他人却不淡定了。 “天魔?”蔚姝一怔,脸色瞬间凝重,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怒火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愤然喝道:“区区天魔,竟敢如此嚣张,堂而皇之地在涂山之会上现身,我必将你拿下,以此告慰英雄的在天之灵!” “且慢!” “住手!” 秦琢和女娇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不约而同地出声制止道。 荀驹见状,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也将身子一缩,游鱼一般滑开,躲到了秦琢身后。 蔚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秦琢,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恨:“昆玉大人,她是天魔啊!大人为何要护着此獠!” 秦琢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有一道黑影从人群之中骤然窜出。 那是一位身着朴素衣衫的少年人,身姿挺拔,动作敏捷,如同猛虎下山、豹子跃涧,瞬间摆开了战斗的架势,挡在秦琢身前。 “穷奇?”秦琢着实没想到这家伙会突然冒出来,看他样子,还是来帮自己的。 这几天,青丘并没有亏待穷奇,他苍白憔悴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精神气,总算不似先前病恹恹的模样了。 “鲛人祭司……安敢放肆!” 声音含含糊糊,像是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才喊出来的。 穷奇将身子伏得很低,四肢几乎着地,瞳孔缩成极细的两条竖线,龇牙咧嘴,紧紧地锁定住了蔚姝的一举一动,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场内的局势变幻莫测,如走马灯一般,在场的大多数人早已听得头昏脑涨,难以辨识其中脉络。 荀驹偷偷从秦琢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带着一丝尴尬的笑意:“那个……其实我可以解释……” 怕原定的陈情再被打断一次,荀驹便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口气将两界、玩家、系统等等的真相一并道来,又给大家带来了一次世界观上的巨大冲击。 她的话语跟连珠炮似的,从口中喷涌而出,将一个又一个惊人的事实砸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连尹苍苍,都不可思议地抬头,直愣愣地盯着两手比比划划、讲得手舞足蹈的荀驹。 “这不是……游戏?” “……这个世界不是游戏!” “啊啊啊啊——” 她忽的打了个寒噤,随后缓缓俯下身,放声大哭起来。 荀驹的解释也迎来收尾,而尹苍苍的哭声越来越大,渐渐地盖过了所有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她仿佛在这一刻被撕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痛苦地尖叫。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她身上,一时间整个场内变得异常寂静,无人发出半点声响,只有尹苍苍的哭声在半空中回荡。 那声音愈发凄厉,与其说是哭,倒不如说是哀嚎,就像是一只受了重伤还被族群抛弃的小兽那样,在绝望中发出了最后的悲泣。 荀驹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她认识尹苍苍,两人曾经合作过几次,虽然对尹苍苍为了快速通关的某些做法不是很认同,但毕竟同为玩家,此时也颇有些唇亡齿寒的悲凉。 “武曲,你听我说……” 荀驹蹲下身来,终于对尹苍苍产生了几分真实的心疼。 尹苍苍徒劳地摇摇头,什么都听不进去。 秦琢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他怜悯玩家,却不会宽恕他们。 “带下去,严加看管。”他硬起心肠,对蔚姝带来的侍卫吩咐道,“此人我还有大用,切不可让她自寻短见。” 两个侍卫都下意识地看向蔚姝,蔚姝递过去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他们照办。 尹苍苍被粗鲁地拖拽着带离,她没有反抗,只是向荀驹张望了一眼,荀驹情不自禁地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却只捞了个空。 荀驹呆愣了片刻,才缓缓将手放下,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和惋惜。 秦琢转身,登上了祭坛,他深知,此时的情况需要他站出来主持大局,他的每一次决断都将对全局的走向产生深远的影响。 好在还有女娇,大多数事情交给她解决就好,秦琢只要给出最关键的方向,自有那些擅长谋略的人为他制定完整的策略。 涂山之会只是通知,而对于如何应对无限主神,则需要更为周密的筹划。 女娇正要三言两语结束这场盟会,但蔚姝又一次打断了她。 “蔚姝斗胆,想向涂山族长换一则消息。”蔚姝笑盈盈道,“为了抓住尹苍苍,我鲛人族折损了数名大将,我族可将尹苍苍交予涂山关押,至于涂山如何处置她,我族绝不过问。” 女娇皱了皱眉,她可不觉得关押尹苍苍是什么好事。 一旦有什么闪失,涂山部族岂不是要承担全责? 正要开口拒绝之际,她却瞥见了荀驹央求的目光,而秦琢也转过头来,用眼神示意她答应。 女娇心中一紧,荀驹或许是想为尹苍苍求一个痛快的解脱,但秦琢绝不会无的放矢。 于是,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地改口问道:“……你想打听什么消息?” “涂山族长放心,我定不会叫族长为难。”蔚姝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眸光却幽深了几分。 她毫不客气,不做丝毫铺垫便发问了。 “我想请教,如今何处还能觅得大量的息壤?” 声音中带着一丝迫切。 息壤掘之益多,当年洪水泛滥,鲧偷窃了息壤用来堵塞洪水,他的儿子大禹也曾尝试用息壤封堵水道。 治水成功后,息壤有没有剩余、还剩下多少,现在可能只有女娇能解答了。 “息壤?”女娇眉头皱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蔚姝,“你们北海鲛人族几乎不上陆地,要息壤做什么?” 蔚姝道:“自然是救命。” “谁的命?” “事成之前,我不便多言。” 女娇想了想:“也罢,我手上没有现成的息壤,但我倒是知道哪里还有,只怕你取不来呢。” “能否取得,全凭各人本事。涂山族长只要告诉我,在哪里可以取到就好。” 女娇道:“你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 “共工有位臣子名叫相柳氏,禹杀死相柳后,发现其血腥臭不可闻,流经之处五谷不生。” “于是,禹就掘土填埋这块地方,可是填满了三次,却塌陷了三次,于是大禹在此建造了一座众帝之台,而帝台之下,就封存着最后一份息壤,用以中和相柳氏身上流出的毒血。” “帝台之上,还有一位仙君镇守。” “他的存在不仅是为了镇压相柳氏的怨气,更是为了借助不周山之巨力,稳固世界的屏障,抵御无限主神的侵袭。” 第214章 “想要完好无损地取出息壤,势必要毁坏帝台,然而你我都没有重建帝台的能力。” “无论如何,那位仙君绝不会同意你掘开众帝之台。” 女娇语气淡然,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蔚姝 秦琢听到蔚姝向女娇求取息壤,就知道她是在为复活应龙一时筹划,但未曾料想到,世间仅存的一份息壤就在周负镇守的众帝之台下。 他向人群中的周负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周负也回以茫然的神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那可难办了啊…… 应龙复生干系到的不仅是庚辰本身,还有藏在应龙佩里的那片山海玉书。 是复活应龙重要,还是众帝之台重要? 哎,散会后和周负一起去找蔚姝老祖详谈吧。 对了,还有轩辕剑的剑格要送往北海,格翁里的修炼问题也得和大荒那边商榷好,看看能不能借石夷一用。 祂继承了噎鸣的岁月之力,或许能加快格翁里的修行速度。 秦琢心中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他并不想被动地等待无限主神进攻山海界再进行防守,相反,他打算将无限主神引出来,以攻为守。 唯有主动出击,才能在战略上占据先机。 为此,他已经暗中埋下叶司和尹苍苍两枚棋子,只等时机成熟了。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渐渐成型,只是其中诸多细节还需打磨,不可急于一时。 思及此,秦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与女娇和涂山越一起退场。 女娇问他:“昆玉,你暗示我接受那鲛人祭司的条件,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你一时心软,想保下尹苍苍的性命吧?” “怎么可能,我是这样的人吗?”秦琢笑了笑,也不卖关子,立即解释了起来,“既然荀姑娘与尹苍苍认识,那么玩家之间必然有相互联系的手段吧?嗯……通过系统?” 荀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 “这就好办了。”秦琢道,“让尹苍苍试一试,能不能用系统把潜伏在山海界中的其他玩家找出来。” 涂山越主动请缨:“我来安排吧。” “那便拜托越大人了,对于那些玩家,抓捕过程中断手断脚、残了废了都没关系,留下性命即可。”秦琢的嗓音仍然温温柔柔的,却让听者莫名脊背发寒。 他笑容清浅,任谁见了都得赞叹一句君子如玉。 “如若无限主神发觉,祂在山海界布下的所有眼线同时消失,会作何感想呢?” 第172章 涂山之会落幕后,紧接着便是各方首脑齐聚一堂,共商应对天魔的策略。 不是【玩家】,而是那些秦琢给他们看过的、货真价实的界外生物。 秦琢并未亲涉这场高层的会晤,他的主要任务不是排兵布阵,而是思考如何将无限主神引出来。 他与无限主神的交锋绝不会局限于山海界的疆域之内,他们的战斗必然发生在规则混沌的虚空之中。 这样一来,即便秦琢无法将祂斩于剑下,他亦有一定把握,像格翁里所见的那个未来一样与无限主神同归虚无。 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再拼个同归于尽,谁怕谁啊! 其他势力还会在青丘停留一段时间,至于具体是多久,就要看他们何时能达成共识。 蔚姝心中亦无久留之意,她来这一趟,本来就只是为应龙求取息壤的下落。 再者,虽然她贵为鲛人族大祭司,但归根结底仍是北方海神禺强的臣属,有虹陀代师出席,她自觉无需再在此地逗留。 秦琢和周负一合计,干脆趁此机会回了蓬莱十一岛。 秦琢看出周负似乎有什么心事,心中明了,他是在为息壤之事苦恼,便没有急于追问他到底是什么看法,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有时候,沉默比言语更能表达关心和理解。 而秦琢的沉默也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给予周负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和整理自己的思绪。 想到取出息壤,就势必要毁掉众帝之台。 众帝之台本身就是一个法坛,普通修士起坛后,周身的区域就是自己的地盘,在这个领域内施法事半功倍。 法坛领域大小各异,而最小的也有三丈三,最大的几乎可以笼罩一个小城镇。 然而众帝之台囊括的范围,是整个山海界的世界屏障。 周负不能离开众帝之台,就是这个原因。 被摧毁后最大的麻烦不是相柳氏,而是周负无法再借助法坛之势,镇守世界屏障了。 如果没有了众帝之台,山海界的世界屏障只能由残缺的不周山独自支撑,即使尽力修补,也未必能抵挡无限主神多久。 为了应龙,值得吗? 如果让秦琢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是值得的。 三年之内,他必定会和无限主神对上,杀了无限主神就能一劳永逸,脆弱的世界屏障可以慢慢修补。 但周负才是帝台的镇守者,能做决定的也只有他。 秦琢没有催促他尽快做出决定,而是轻声询问: “蓬莱十一岛上有一家陈记糕点铺,那家的糕点花样多,滋味好,你要不要尝尝?” 周负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听到秦琢问他,急忙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 “好啊,那家糕点铺里有没有相思糕?” 秦琢道:“自然是有的,但这是我喜欢吃的,你自己想吃的又是什么呢?” 周负茫然道:“我不可以和阿琢喜欢同一个糕点吗?” “当然可以,但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真的认为相思糕好吃,还是仅仅因为我喜欢,所以你就觉得相思糕是美味的。”秦琢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带着周负往镇子上走去了。 听了这话,周负怔了片刻。 这的确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他不需要进食,口腹之欲也淡,更没有心思研究下一顿吃什么的终极难题。 他有一些局促,偷偷去攥秦琢的衣袖,手指轻轻地在衣料上摩挲。 “如果我不知道,那该怎么办?” “那最好办了,你每个都尝一尝,尝完你就知道了。”秦琢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抢救下来。 “不要总是抓我衣服,你看,都要被抓拦了,你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吗?” 秦琢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捶了捶周负一边的胳膊,不过语调带着黏糊的鼻音,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一句亲昵的调笑。 周负摸了摸鼻子,发现秦琢并不是真的生气后,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暗想,阿琢对其他人只有两个态度,不是春风拂面的温柔,就是雷霆万钧的狠厉。 态度鲜明,滴水不漏,哪有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候? 因为是自己,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对吧? 周负不太确定地期待着,同时凑过去蹭了蹭秦琢的颈窝。 得到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眼刀。 他们踏入镇子,时近黄昏,年节虽过,寒意犹存。 青色屋瓦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道上行人稀少,虽不显得冷清,却大多是匆匆赶路的旅人。 路旁,小贩三三两两地聚拢,围成一圈,谈天说地,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为这小镇增添了一抹生动的暖意。 陈记糕点铺开在镇子最好的地段,或许是因百年老店的缘故,门脸并不张扬。 秦琢没有急着去,而是先找了家白事用品店,给师尊买了许多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还订了一口楠木棺材,然后才往糕点铺走。 这个点,糕点铺已经临近打烊,铺子里的糕点都卖得差不多了,但秦琢本就不是来卖现货的,而是来预订的。 可陈记糕点铺生意红火,即使是预订,也已经排到一个多月后了。 秦琢不紧不慢,每种都要了两份,而师尊最喜欢吃的梅花酥,他一口气要了五份。 一份给周负,一份自己吃,剩下的三份都是给师尊的贡品。 秦琢是陈记糕点铺的大客户,他自己喜欢吃,也时常为玄鸟阁一脉的弟子慷慨解囊,因而人们都认得他。 今日,秦琢出手尤为阔绰,他不仅预订了数量可观的糕点,还在价格上额外加码,使得掌柜喜形于色,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连声承诺,明天便能将预订的糕点准备好。 “秦公子,您真是我们的财神爷啊!这样吧,明天一早,我亲自给您送过去,保证还新鲜热乎呢!” 秦琢微笑道:“陈掌柜,不必如此客气。我今日留宿镇上,明早自会来取,掌柜也不用大老远地跑一趟摩星岛了。” 说完,还和店内忙碌的伙计们也打了招呼,说了几句“恭喜发财”“万事如意”之类的吉祥话。 有个胆大的伙计还大声问:“秦公子,您身边这人是谁呀?看着真面生!不是我们蓬莱十一岛的人吧?” 周负一惊,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见大家都盯着他,只好又轻又含糊地说: 第215章 “……我叫周负。” 伙计热情地招揽着新客:“哎呀,周公子初来乍到,可要好好尝尝咱陈记糕点铺的点心,尤其是咱们家的招牌相思糕,蓬莱十一岛,没有人说不好的!” 周负点点头:“我知道,阿琢就喜欢吃这个。” 年轻的伙计们看他性子软和,还想闹他,都被秦琢一一赶开了。 旁人识趣地退开后,秦琢赶紧拉着周负出了门。 掌柜在身后远远地喊着“二位公子慢走,下次再来啊”,他们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双双笑出声来。 “这家店的伙计人真好,不像青丘那些商贩,总是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周负委屈巴巴地向秦琢抱怨道。 秦琢在他脸颊上戳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半天都没恢复。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周负笑出的梨涡。 “那就少往狐狸堆里头钻,狐狸就喜欢你这种长得好看、心思又单纯的。”秦琢慢悠悠地笑道。 夕阳缓缓隐没在山后,将天空晕染上了一抹温柔的橙红色。金黄的余晖洒在大地上,如同细腻的金粉涂满了每个角落。 两人已来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的小山丘上,站在高处,一眼就能望到大海。 “就选在这里吧。”秦琢的目光随着海天一色的无垠碧波延伸,“师尊生前最喜欢这个地方,远离尘嚣、远离纷扰,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周负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目光随秦琢一同投向远方。 片刻之后,他轻声回应道:“真美,怪不得移天君会喜欢。” 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发出古老而动人的声响,让周负的声音愈发低沉悠长。 他们很快就选定了一块平整的土地,开始清理周边的碎石和杂草。 秦琢没有使用法术,于是周负也没有。 一边干活,秦琢一边絮絮叨叨,同周负谈论起与师尊有关的往事来。 “师尊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多了,可是竟不记事,只是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叫‘琢’……” 说到这里,他不由地会心一笑。 “哎,现在想来,这个名字或许是始皇给我起的吧。” 周负道:“我觉得阿琢的两个名字都很好听。” 秦琢莞尔一笑,起身扭头,将近旁一块大小合适的大石头推了过来。 随后,他吐气沉肩,手掌平平地在石头表面抹过,将石料生生削下来一层。 运掌如刀,几下过后,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块未篆名姓的石碑。 他将石碑稳稳立在挖好的土坑前,抬眼,朝双手沾满泥土的周负看去。 “……我刚到秦家的时候,师兄其实不太喜欢我,因为那时思悯已经出生,他不乐意师尊天天带着我,却不带思悯。” “我记得有一天,师兄教我吐纳灵力,我屡屡不得其法,他耐心耗尽,将我一把拎起来,放在屋顶上,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似乎也是冬日,屋檐上落的雪片凝结成了冰,我蜷缩在屋顶上,不敢动,怕掉下去,也不敢喊人,怕别人笑话我。” “我忘记那天在屋上趴了多久,只记得后来师尊找到我了。” “他站在檐下,向我张开了双手。” “他说,阿琢乖,往跳下吧,为师接着你呢。” 第173章 周负望着无名的石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我没想到,秦家主居然是这样的人,把小孩放到屋顶上也太危险了吧!”他不满地嘀咕了几声。 秦琢听得清楚,只是笑了笑:“师兄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那时的我还不是他认可的秦家人,他当然不会对我上心。” 周负赶紧一叠声地追问:“那他现在呢?对你上心了吗” “现在?哼,如今的我,已经由不得他不上心了。”秦琢的目光落在周负脸上,忽的眨眨眼,眼中闪过了一道促狭的笑意。 他蹲下身,手掌在石碑上轻柔抚过,继续说。 “后来,师尊押着师兄过来给我道了歉,没过几日,师尊便出门云游,只带了我一个人走。” “回想起来,或许是师尊意识到,我的修行底子实在太差,不适合留在秦家。” “于是,师尊将秦家子弟的必修课传授给我后,就没有继续指点我修行,而是转而教我如何辅佐家主、管理门下弟子,以及……” “——如何生活。” “师尊说,世间有情众生,虽皆呼吸坐卧,却多有行尸走肉之徒,他们所度过的,不过是名为‘生存’的寡淡日子。” “他告诉我,夜里从陆地涌向海洋的风吹着最是宜人,雪后挂在松枝上的冰晶带着甜味,煮面要等水微沸后再添些凉水才好下面,全身衣物搭配最好不要超过三种颜色,雨点落在竹楼和瓦片上的声音是不同的……” “有一次,我们路过边关的一座小镇,镇子上只有一家酒楼,卖的却都是上好的陈年佳酿,那酒香勾出了师尊腹内的馋虫。” “可惜我们身上没有钱了,所有的黄白之物都在前几日赠给了一位死了丈夫、膝下一对儿女皆患重病的苦命妇人。” “于是,师尊竟把他的本命灵剑当了换酒,几个月后拿到了除祟的钱,才把他的灵剑赎回来。” 秦琢讲到这里,也有点哭笑不得。 “江湖人都防着师尊的灵剑,怕他藏锋多年、突然出鞘的威力,但其实师尊根本不在意。” “……” 秦琢与周负聊了很多,其中多是有关移天君的趣闻轶事,直到夜色悄然爬上天际,将天幕染成了一片深邃的蓝。 月华如银,飞霜洒雪,为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一抹清冷的美。 渐渐的,秦琢的声音低了下去,周负也不出声了。 他们并肩坐在那座尚未完工的衣冠冢前,静静地凝视那座冰冷而坚硬的石碑,背影和声音一起被夜色吞噬了。 不论是灵堂,还是坟茔,实际上都是给活人设立的。 人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感知不到了,而葬礼也好、祭祀也好,都是给活人看的。 棺椁,墓碑,都是活人的念念不忘,都是用来让活着的那个适应失去身边人的日子的。 经过漫长的沉默,秦琢终于缓缓开口。 “周负,我本来想带你去见见我师尊的,可惜……” 周负将脑袋靠过去,低声回应:“没关系,现在也算是见到了。” “但师尊不在那里。”秦琢扭头看向他,双目映着月色,像是两汪清池。 迎着周负不解的目光,秦琢轻轻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额头道。 “师尊在这里。” “死亡和告别都不会让一切终结,他没有离开我,只是到我的回忆里去了。” 师尊会在自己的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地活过来,就像绽放在初春的玉兰,不会再经历霜雪的挫败,因此永不凋零。 周负也看着秦琢,月亮还未满,发出的光走了很远的路才勉强照亮他们的脸。 他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地发问了。 “阿琢,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百年流转,继之百年,千帆竞渡,何止千帆?今日至交,明朝过客,人生幻化泡影,世事从来无常。 他以后,也会回到阿琢的记忆中去吗?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像被雨水浸透的棉花一般,沉甸甸地坠着,扯得他嗓子滞闷发堵。 秦琢心里却腾起了一股无名的火气,不快地推了推他的脑袋,皱眉瞪着他。 “怎么?你就这么想死?” 周负在秦琢那突如其来的严厉语气中猛地一惊,一时间愣在原地,直至秦琢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强迫他挺直了身躯,他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想要解释。 “我没有!阿琢,我……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怎么……” 秦琢仍然板着脸,反问道:“那你呢?若是我先你而去,你又会作何感想?” 周负的脸瞬间失了血色,焦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我不敢去想,我不想失去你……阿琢,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秦琢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见他的反应,又凑上去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他的眼角。 君心,我心。 秦琢早就挑明了的。 周负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焰,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秦琢的手,声音中充满了坚定与决心。 “我不死了!阿琢,我要活下去!就算世界屏障碎了我也要活……唔?!” 说到一半,忽的被秦琢敲了敲脑门。 “过年呢,不要说不吉利的话。”顿了一下,秦琢继续道,“世界屏障不会碎,你也不会死。” 周负被秦琢敲了一下,顿时觉得脑袋清醒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地露出笑来,轻轻揉了揉被敲的地方。 第216章 “阿琢。” “嗯?” “关于众帝之台的事……”周负小心翼翼地出声,表情中带着一丝紧张,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 自己这么久都没有表态,阿琢会不会觉得他优柔寡断啊? 秦琢直视他的双眼,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你问我?众帝之台是你的法坛,换言之,它是你的私人领地。在这类问题上,自然应当以你的意志为主。” 周负在心中反复推敲,字斟句酌,终于缓缓开口。 “我觉得……众帝之台可以被毁掉,但不能是现在。” 见秦琢面不改色,仿佛对他的提议早有预料,他便继续往下说。 “我们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也无法计算无限主神攻破毫无防御力的世界屏障需要多久。” “在拆毁众帝之台前,我们要将应龙佩和鼋龟带往昆仑,以最快的速度将息壤取出,帮助应龙重塑身躯。” “在此期间,我们绝对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将山海界置于险境。” 秦琢静静地听着,心中也在思考着周负的提议。 “可你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众帝之台毕竟是你的……”他张口欲言,说到一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生生停住了。 周负知道他想说的话,急忙摇摇头,神情异常认真: “不是。” “众帝之台不是我的家。” “阿琢,我答应过你,九垓八埏,刀山火海,我都跟你走。” “……” “太傻了!”秦琢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他专注地看着那双烟灰色的双眼,轻声问道,“你可曾想过,万一我哪天……哪天不要你了,你又该如何抽身呢?” 周负想了想:“阿琢是在担心自己遭逢不测,我无处可去?” “……我发现你近来愈发促狭了啊,都说了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隐秘的心思被毫不客气地揭穿,秦琢目光游移一瞬,立即佯怒道。 周负唇边的笑容一闪而逝:“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如果阿琢没有死的话,又怎么会不要我。” 他怕秦琢觉得他这不好那不好,却从未对秦琢爱他这件事报以怀疑。 秦琢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中似乎蕴含着深深的忧虑和无奈。 “我是认真的,周负,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我。无限主神那般阴狠毒辣,手段层出不穷,万一我不慎为祂所杀,你该如何自处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他是孤身一人,直接找无限主神同归于尽又有何妨? 但他不能置周负于不顾! 爱之深,忧之切,爱之愈深,怖之亦甚。 “还能怎么办?”周负奇怪地反问,“自然是镇守两界,爱育黎元,统领人神,扶持新秀,继续与无限主神抗争到底。” 私爱不可湮公义,小情不可撼大局,既居尊位,必承其重。 周负比秦琢更早明白这一点。 如果生命也有重量的话,他的命或许和不周山一样重吧,而爱这种无解的东西却和死亡一样轻盈,只能在不周君漫长的生命里占据微不足道的一隅。 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有情人期盼的誓言,对他来说简直是最残酷的诅咒。 若他与秦琢共赴黄泉,那岂不是说明山海界彻底完了。 秦琢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欣慰,也有思索。 在当今局势下,他们各自的使命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承寰使,作为山海界的最后一道屏障,竟准备去与无限主神拼命;而身为山海界第一道防线的不周君,却意外地获得了更多的时间,得以继续守护这片土地。 这其实是剑好事,意味着山海界正在逐渐掌握主动权,有了与无限主神掀桌子的资本。 秦琢放松身躯,懒散地倚靠在周负身上。 “将就休息一会儿吧,待明日一早,取了糕点、建完衣冠冢,我再回一趟玄鸟阁将黑石子和风尘子带出来,随后我们便启程前往北海。” “轩辕剑的剑格要给禺强带去,还有鼋龟一族答应过帮我分离息壤,也不知还作不作数。” 第174章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1]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2] 歌声低沉而哀婉,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无尽的愁怨与悲凉,飘荡在空中,与远处的海浪声交织在一起。 秦琢蹲在墓碑前,一边幽幽地轻声唱着送葬的挽歌,一边将一叠黄纸投入熊熊燃烧的火堆中。 纸灰在夜风中翻飞,如同漫天飘舞的雪花,将周围的寂静染上了一抹凄凉的色彩。 周负站在他身后,怀里揣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大早从陈记糕点铺拿来的点心。 三份梅花酥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坟前,两边各插着一根白蜡烛,烛光跳跃着,莹莹烁烁地映照在他们脸上。 墓碑后挖出的土坑中,一尊楠木棺木静静地卧着,木板上雕刻着仙鹤、祥云和玉兰。 “师尊,你放心去吧。” 秦琢烧完了黄纸,站起身来给棺木填土,周负连忙把怀里的篮子放在一旁,赶上前来给他帮忙。 棺里是空的,秦移走得干干净净,潇洒得很,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 他似乎从不为世俗所累,也不为生死所困,反倒留秦琢这个俗人囿于其间。 一抔又一抔的黄土洒在棺木上,随着泥土的缓缓堆积,秦琢心中的痛苦似乎也被一并掩埋,化作对师尊最后的告别。 周负不知想到了什么,随手从山脚下那棵枯瘦的柳树上折下一条柔韧的柳枝,轻轻地将它插入刚刚翻松的土壤中。 “走吧。” 秦琢回头看了一眼修筑完毕的孤坟,对周负淡淡道。 他们没有走水路,而是直接御气赶往了摩星岛,秦琢回到玄鸟阁,没有和本脉弟子打招呼,便径自绕到后门,去了琅华居。 秦琢的居所虽不宽敞,装饰亦不繁复,却每一处都透露着匠心与巧思。 屋内亮堂堂的,散发出温暖的气息,纵使整洁干净得像是一间新落成的屋子,但满屋子的活人气昭示着琅华居的确是有人久居的。 小院的角落里种了几支竹子,虽然长得略显稀疏,但经冬不凋,也为荒凉了多月的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周负也算是第一次进秦琢的家门,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直到秦琢喊他过去搭把手,他才放下心中的忐忑,去帮秦琢收拾东西。 虽然没有一进门就让客人帮忙的道理,但周负不是此地的客人,秦琢很快也将不是此地的主人了。 最先发现他回来的是黑石子。 本来还在玄鸟阁前趴着晒太阳的孟极忽然站起,尾巴僵直,鼻子微微耸动,仰头在空中嗅了嗅,随后便迈着欣喜的小碎步,哒哒哒地往琅华居的方向跑。 黑石子的异状没有惊动玄鸟阁弟子,却惊动了一位不同寻常的来客。 秦琢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一小部分带走,大部分留下,将琅华居恢复到无人入住时的状态。 他刚把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细软打包好,就感知到黑石子的气息飞速靠近。 没过一会儿,耳中也传来了肉垫踏在石路上的细微声响。 而黑石子后面跟着的那个…… 周负也发现了,表情有些凝重:“阿琢,要躲起来吗?” 秦琢道:“没用的,他们已经知道我回来了。” 须臾,琅华居的院门被黑石子莽莽撞撞地推开,却在看到秦琢的时候委委屈屈地停下了脚步。 秦琢将手中的杂物放到一边,半蹲下身,向黑石子招招手:“来,黑石子,快过来。” 黑石子轻轻抖动了几下耳朵,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它甩了甩尾巴,转过身去,用圆滚滚的屁股对着秦琢。 这一幕让秦琢忍俊不禁,心中明白,自己这么久没有回家,黑石子这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没等他去哄,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也缓步踏入了小院,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黑石子被跟过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它本能地打了个寒颤,急忙一头扎进了秦琢的怀里,寻求庇护。 秦琢顺着它的脊背摸了几把,对来者露出淡笑。 “陛下。” 嬴政向他们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平缓的问候:“回来了?” “嗯,很快就要走了。”秦琢没想到嬴政已经到了秦家,但也不觉得有多奇怪,“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秦家的?” 嬴政淡淡道:“也就这个月的事,暂且混了个客卿的名头。” 他上下打量了秦琢半晌,眸中闪过几分怅然,叹道:“可惜……” “何事可惜?陛下是否遇到了什么困扰?” 嬴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他道:“你真的要走?” 秦琢点点了头:“是。” 第217章 “不回来了?”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秦琢迟疑片刻,才低声道。 嬴政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高挑挺拔的身形带来了强大的压迫感,虽然他已不是皇帝了,但是这股说一不二的气质依旧伴随着他,不容忽视。 是他铸就了皇权的威严,而非皇权赋予了他威严。 不过他的神情很快就软和些许,甚至有几分与外表不符的慈爱。 “留在秦家,不好吗?” 与秦琢记忆中那雷厉风行、果断有力的形象截然不同,如今的嬴政在言谈间显得格外慢条斯理,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闲适悠然。 或许是当了太久的天道化身,见证过日月流转、沧海桑田,心境也超脱凡尘了吧。 “我若留在此处,恐怕只会将更多的敌人引来。”秦琢依旧维持着淡然的笑意,“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强大而已,如果,我已经强到足以在无限主神的威胁下庇护秦家,也就不用离开了。” 嬴政不置可否,只是转而望向了周负。 “那你呢?也跟昆玉一起走吗?” “嗯。”周负低眉顺眼地应道。 “也好。”嬴政听后,又生出了几分怅然来,“其实,朕当年就想过,若扶苏那孩子实在不成器,这秦二世的位置就直接传给昆玉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秦琢当即傻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愣神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 这话可是实实在在把他吓了一跳。 嬴政居然还满脸认真地给他分析起来:“不错,你自苏醒后就一直伴朕左右,科文策对也是按大秦公子的规格教习的,而且身世干净,没有六国势力干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你天生能凝聚气运,这使得朕无需忧虑新帝是否能承受起华夏的厚重气运。” 秦琢仍是疑惑,尽量委婉地问道:“陛下就不怕您的后代沦为庶人?” “哦?你认为,我会担心你不把皇位还给我的后代?”嬴政直截了当地戳穿了他的心思,“那你没必要担心这个,因为你根本不能生。” “……什么?”秦琢再次愣住了,第一反应便是嬴政在同他开玩笑。 虽然他与周负互通心意,确实不会有孩子了,但是……不能生? 嬴政淡淡道:“虽然你的外貌和人别无二致,但你本质上仍是一种极其特殊的生灵,和普通人族应该是有生殖隔离的。” 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种如此……如此私人的话题,让秦琢有些难堪,但好奇心完全占据了上风,他红了耳朵,也忍不住继续追问。 “何为……‘生殖隔离’?” 嬴政耐下性子解释道:“简而言之,就是你和人族不是同一物种,就像你的那只孟极和普通雪豹一样,虽然形似,却非同类,因此无法孕育出后代……听明白了吗?” “嗯,差……差不多吧……”秦琢略有些心虚地回答,话语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既然不能生,依你的性子也不会安安分分地当皇帝,那最后皇位不是还得回到我老嬴家。”嬴政轻描淡写道,“但朕也得承认,这些都只是朕基于现代生物学的猜测罢了。” 又出现了闻所未闻的词,但结合先前的话也能领悟十之八九,使两位地地道道的山海界人士不至于和经受了二十一世纪人界环境熏陶的始皇帝产生交流障碍。 这个话题实在太尴尬,秦琢不愿多谈,急忙干笑着转移了话题。 “陛下今日忙什么呢?” “哦,忙着给山海界点科技树。”嬴政像是巡视大秦帝国的领土似的,闲庭信步地在几近搬空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捡了个凳子坐下。 周负心中灵光一闪,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这位在两界都声名显赫的始皇帝端茶倒水,甚至恨不能亲自上去揉肩捶背。 面对嬴政时,他总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与胆怯,感觉嬴政对他的态度在满意和嫌弃之间来回切换,弄得他有点迷糊,不知其中的原因究竟何在。 不过,秦琢倒是看出一点端倪了。 多年前,嬴政还是皇帝时,就偶尔会用这种微妙的眼神审视他的几个女婿。 或许每个深爱孩子的父母心中,都蕴藏着一份相似的情感。当膝下的儿女步入谈婚论嫁的年纪,他们一边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爱子女的人,一边又希望有人能比自己更爱他。 嬴政盯着周负手中的茶看了片刻,忽的瞥了秦琢一眼,最后还是接下了。 “哎,朕一个两千年前的人,居然还能帮助山海界攀科技树,用那帮孩子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倒反天罡!” “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写穿越文,想让主角穿越到秦朝帮朕一统世界吗?你们怎么反而还要让朕操心呢。” 第175章 秦琢听得云里雾里,而时常注视人界的周负反倒对这些新奇的用词有所了解。 嬴政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就将茶杯放回桌面上,他果然还是喝不惯这个。 他抬眼扫过两人,用指尖叩了叩桌面:“傻站着干什么?坐啊。” 秦琢便拉着周负依言坐下了,两人肩并着肩,膝盖也靠在一块儿。 “陛下正在研究机关术吗?”周负轻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嬴政慢悠悠道:“可以这么说,人界灵力微弱,没有修士,倒是在另一条道路上走出了很远的距离,不过科学与神学殊途同归,科技能做到的,法术未必做不到,反之亦然。” “朕观察了山海界几日,发现这里的灵力运用和人界的电力相似,就想着能不能将两者结合起来,将人界的科学研究成果在山海界复刻出来。” “比如……枪支炮弹?” 秦琢不解道:“枪?山海界也有枪啊,遥之楼主的本命灵宝就是长枪呢。” “不,人界的枪和你们的枪不是同一个东西,是利用火药——你们这里叫丹雷——燃气能量发射子弹的一种武器。” 嬴政对这些应用于战争的工具研究颇深,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多种枪支类型的精确图纸。 这样的描述倒是让秦琢回想起了什么,他垂下眼睛努力回想了一会儿,终于一拍桌子,想起来为何嬴政所讲述的会让他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这不就是百工苑造出的灵力炮吗?! 原来人界有类似的武器啊,怪不得谭奇那孩子能提出这么有突破性的建议呢。 嬴政的目光锐利如剑,洞悉了秦琢心中那一闪而过的疑惑,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他的疑问,便直接开口解答道: “正是如此,谭奇那孩子就是人界来的,这些年来,我与无限主神多次交锋,力图阻止祂带走人界生灵,然而我的力量实在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 “谭奇……不对,他的原名是叫季英吧?他的运气比其他【玩家】要好一点。” “无限主神避开了我的防线,但我也察觉到了祂的动作,强行将季英的魂魄截留了下来。” “不过只成功了一半,无限主神是想将季英的魂魄投放到谭奇体内,也就是夺舍谭奇,好让季英直接在山海界直接拥有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为祂效力。” “可季英的魂魄虽然最后落入了我的掌控,但同时,也已经进入了山海界。” “无奈之下,我只能将季英的魂魄安置于谭奇的体内。” 秦琢焦急追问:“那谭奇呢?真正的谭奇究竟身在何方?” 嬴政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了:“无限主神的这种行为,就没有考虑过被夺舍者的死活,谭奇的魂魄自然是被提前逼出体外了。” “我无力回天,只能将谭奇的魂魄转移,融入了季英的躯壳之中。” 季英曾玩笑说他和谭奇或许是互换了身体,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 嬴政的话解开了秦琢心中遗留的谜团,他恍然大悟,季英作为人界来客,与正常【玩家】的不同之处便也有了解释。 “难怪连李世民身上都有无限主神的暗手,而在季英身上却没有找到【系统】的痕迹,原来是陛下出手了。” 嬴政抬了抬手,盯着他说:“欸,这可不是我做的,我对【系统】没有研究,也不会贸然对魂魄下手,顶多将其屏蔽,使之无法向无限主神传递讯息罢了,真正消灭那个【系统】的……” 秦琢想了想:“不会是我吧?”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嬴政无奈又纵容地瞥了他一眼,“将无限主神的力量从季英身上拔除的,是他佩戴的那块护身符!” 季英的护身符? 帝屋木! 齐圣山庄曾赠予秦家一块帝屋木,家主将剩下的最后一块制成了符箓,赐予玄鸟阁,秦琢恰好给了季英一枚。 秦琢既惊又喜,莫非除了人道气运外,帝屋木也能够克制无限主神的力量? 听完他的猜想后,嬴政眉头微锁,沉吟片刻才道:“以前没听说过,但可以试着验证一番……此事非同小可,无需你们操心,一切交由我来处理。” 第218章 秦琢松了一口气,他确实有很多事要做,研究帝屋木对无限主神之力的克制作用并非易事,恐怕分身乏术。 好在嬴政主动揽下了此事,他就用不着再为此事劳神费心了。 于是他真诚地感激道:“麻烦陛下了,若帝屋木的确有效,那么这个消息无疑增加了我方的胜算,只是秦家没有帝屋木了,可否需要我……” “不用,你做自己的事去,把你屋里那个风精灵留下给我当助手就行。” 嬴政随意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任何人反驳。 虽无刻意,却自有一股君王的威仪,让人无法抗拒。 “我对那盏铜灯倒是有点印象,想当年,诸葛果四处收集山海玉书,我亦曾留意其踪迹,可惜后来被带来了山海界,我就没再得到过她的消息了。” 秦琢偏过头,目光轻轻扫过了周负,周负便自觉地站起身,进屋去取那盏风尘子栖身的铜灯。 趁此间隙,秦琢转向嬴政,好奇地问道:“陛下认识风尘子?” “风尘子?这个名字倒是颇有意味,原来那个风中诞生的精魂叫这个名字?”嬴政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昆玉,你可知他分明只是一缕无形无质的风,为何竟能化形?” 秦琢心中一动,他同样曾对此感到惊奇过,而嬴政此刻的反应,无疑揭示了风尘子非同寻常的来历。 “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 嬴政缓缓启唇,吟咏之声如丝如缕,低沉而充满情感。 他的声音中,每一个字、每一句都仿佛蕴含着岁月的沉淀,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感慨,令人心弦微颤。 “这诗写的是……诸葛武侯?” 秦琢眼前忽然模糊了,嬴政高大的身影融化在一片水雾中,随即显现的事一个风姿不凡的青年。 他的脑海里爆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嗡鸣声,像是有无数雷霆在耳畔炸响,震得他头疼欲裂。 一阵阵的眩晕如同潮水般袭来,他勉强承受住了这突如其来的痛苦,记忆像是晶莹的泡沫一般从海底涌出,在他的脑海里铺陈开去。 然而就在它们即将触及光明的瞬间,这些泡沫又被海浪无情地拍在礁石上,瞬间支离破碎,化作了细小的水珠,散落无踪。 唯一记得的,是一个令人犯困的午后,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洒在书案上,便形成了一小片斑驳的光影。 一位青年静静地坐在案前,身影被日光拉长。 他有着专注温柔又不乏灵动的眼神,正耐心地手把手教自己写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 那些字如同初绽的花蕾,在青年的指间缓缓绽开了。 “那是……年轻时的丞相吗?”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三国时期的他状况似乎比秦朝时还要差些,无论是从身体还是头脑,和普通幼童几乎没有区别了。 无限主神对他降下的诅咒一直在加深,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地束缚着他的魂魄,更是将秦朝之后的记忆侵蚀得支离破碎,异常模糊。 尤其是在诸葛武侯身边做书童的那段时光,如同被浓雾笼罩,往昔的悲欢都只能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场无法触及的梦境。 可究竟是怎样的转机,才使得无限主神的诅咒得以解除? 是因为两界分离还是山海玉书的彻底散落? “昆玉?” 嬴政唤了他一声,声音轻柔,却如同当头一棒,舌绽惊雷,将秦琢的思绪从那个遥不可及的午后拉回了当下。 “嗯……啊?哦,请陛下继续吧。”秦琢猛地回神,立即定了定心,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嬴政颔首,并未开口询问他想起了什么,只是观察了一番他的脸色,确认秦琢已经缓过劲来后,才淡淡地出声,继续他的讲述。 “人界有一句话,叫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从某种意义上讲,风尘子的诞生便是遵循了这个道理。” “因为诸葛武侯用七星灯祈禳失败,使得世人哀叹,五丈原的一场秋风吹灭了最后一盏灯,因此‘风’和‘灯’就成了相互关联的两个特殊意象。” “而一股源自人心的愿力,细水长流中,汇聚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最终在诸葛果的刻意引导下,凝聚在一盏铜灯上。” “正是这盏铜灯让风尘子的诞生,同时也成为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羁绊,将他紧紧束缚在这盏灯的周围。” “所以,风尘子并非真正的风,而是人们心中那场五丈原的秋风!” 秦琢心中的迷雾终于被真相驱散,他怔怔地沉默了良久,最后只能长长地、长长地叹息。 无尽的感慨与思索,无数人的哀思与期盼,似乎都随着这一声叹息,融化在了冬日的寒风里。 檐下,周负手捧铜灯,身影静止如雕塑,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不知该不该带着风尘子上前,加入这场谈话。 风尘子在他身边打了个旋儿,轻声地嘀嘀咕咕。 “哎呀,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呢……哎,那么多人对我念念不忘,我是不是能建个庙啊?” “不对不对,人家念着我是为了诸葛丞相呢,那该给诸葛丞相建个庙呀!” “也不对,诸葛丞相已经有庙了,果儿姐姐还带我去祭拜过呢……” 周负垂首沉思,突然问他道:“你这么快就接受了吗?” 风尘子欢快地回答:“有什么不能接受的?管他是春风还是秋风,反正我都是一缕风呀!” 第176章 秦琢本想将风尘子和黑石子一起带走,但既然嬴政开口讨要,他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嬴政从周负手里接过了铜灯,随意摆弄了一下,就收进了袖中。 “哎——等等,我还没——” 风尘子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似乎是被嬴政一并收进了袖里乾坤内。 周负的目光落在嬴政的袖口,他犹豫了片刻,轻声劝道:“陛下,这、这恐怕不太妥当吧?风尘子应该不会喜欢被关起来……” 嬴政微微挑起眉梢,再次对他露出一种满意却又带着几分挑剔的神情。 他干脆利落地扒开袖口,向两人展示:“你们要进去看看吗?” 秦琢目光一瞥,便立即被那袖袋的深不可测所吸引,它宛如无垠的汪洋大海般神秘深邃,等待旁人一探究竟。 再定睛一看,那袖袋之中竟映现出一幅风化的古城景象。 城的轮廓模糊而古老,仿佛历经了千年的风雨洗礼,每一砖一瓦都透露出岁月的痕迹。 城墙斑驳,上面长满了青苔,仿佛在诉说着古城曾经的辉煌与沧桑。 城内的街道狭窄而曲折,两旁的建筑风格古朴,檐角飞翘,雕梁画栋。 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身影在缓缓移动,他们的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或是被古城的神秘所吸引,徘徊着不愿离去。 袖中还有天空,天上的云彩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倾盆而下,给这幅古城景象增添了几分凄凉与神秘。 而远处更有山峦起伏,云雾缭绕,与整座城市相映成趣。 秦琢觉得有点不对,屏息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街上哪有什么人,那缓缓移动的分明只是几个陶佣啊! 看清了陶佣后,周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他的这具身躯也只是陶佣而已。 “这座城……” 秦琢沉声道:“咸阳。” 这是秦时的咸阳城,风尘子就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自由自在地盘旋。 嬴政以某种秘法,在自己的袖中建起了一座古老的咸阳城。 秦琢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嬴政那双深邃的眼睛。 这位始皇陛下的眼睛黑漆漆的,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正意味深长地回望过来,宛如恒星的凝视。 恍然间,秦琢感觉脑海中无声无息地划过了一个念头,那念头如同春日里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给他一丝明悟。 “陛下是怎么做到的?”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这种感觉告诉他,这个法术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可以传授与我吗?” 嬴政装作听不懂:“你说制作乾坤袖的技术?秦家这种传承千年的世家,不会连须弥芥子之类的法术都未曾掌握吧?” “不,我是说这座咸阳城!它到底是如何建起的?”秦琢的双目中充满了期待,有渴望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熊熊燃烧。 “我能感知到,它是真实的,完完全全的真实。” “然而,我没有在陛下的袖袍上看出任何施展过袖里乾坤术的痕迹!” “——一丝破绽都没有!” 听罢秦琢的惊叹,嬴政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几分傲然之色。 这座袖中咸阳城不仅关乎两界根基,更蕴含着天道至理,作为天道化身,嬴政本不该轻易将其透露出去。 第219章 不过秦琢是承寰使,也是嬴政尚在人世时就看重且信任的存在,因此透露给他自无不可。 “昆玉,你知道在一个世界准备全面进攻另一个世界时,宣战后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迎着秦琢迷茫的目光,嬴政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一字一顿道。 “是篡改规则。” “每个世界最基本的物理规则也是有细微区别的,光速、电荷、引力常数、恒星参数、光度系数……” “但凡有一个基本常数不同,就会导致两个世界的规则天差地别!” “比如,另一个世界的光速比我们这里快,哪怕只快了百分之一,那么在这个世界,所有的通信和导航手段都将失效,因为它们都是基于光速来设计的。” “因此,在无限主神对我们发动总攻时,祂最关键的举动一定是用祂的规则覆盖我们世界的宇宙基本法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天道】。” “然后就是基于大道层面的交手——时空封锁反封锁,信息侵入反侵入,物质结构控制反控制。” “直到一切准备就绪,才会是双方军力的比拼。” 秦琢凝神聆听,心中渐渐明悟。 这场即将席卷全世界的战争,远非两个世界拥有个人伟力的强者之间的交锋,它更是一场对宇宙天道的运用与挑战。 每一个基本常数的微妙差异,如同宇宙棋局中的关键棋子,它们在战争的棋盘上布局,每一步都关乎胜负的走向,每一点变化都可能引发整个世界格局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怪不得陆吾对他反复叮嘱,神通法术固然强大,却绝不可让其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那只是通往大道至理之路上的一把钥匙,而不是终点所在。 究其根本,法术的本质不过是在探寻和运用宇宙真理时的一种手段,秦琢的最终目标,应当是领悟并践行大道,而非沉迷于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法术之中。 嬴政深邃的双目宛如缀满繁星的夜空,静静凝望着他:“昆玉,你心中可有答案?你认为自己对大道的运用究竟能到哪一步呢?” 秦琢底气不足,他的确没有尝试过,失忆前都没有,更不用说失忆后了。 嬴政没有回应他,就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然后,他又抖了抖袖口,继续说。 “而这座咸阳城,就是我实验时的产物。” 嬴政伸手轻抚着杯沿,手中茶杯的温润与他的话语一同缓缓流淌。 他抬起了手,将半杯清茶举至与面庞同高,认真地问。 “昆玉,你如何定义【存在】?” “……【存在】?” 秦琢微微一愣,茶杯在嬴政的手中晃动,似乎连带着他的心跳也跟着停顿了一下。 思绪在瞬间飘远,他又想到了逝去的师尊,不过恍惚只是电光石火之间,很快就回过神来。 垂眸思考了片刻后,他才字斟句酌地开口回答道。 “我认为,存在可以是物质,也可以是精神;可以是实体,也可以是虚像。” “物质的存在是直观的,它占据空间,有重量,可感知。” “而精神的存在则更为微妙,它不依赖于物理形态,却能在人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比如理念,信仰,或是文化,它们虽然无形,却能对一个人甚至一个群体产生深远的影响。” 嬴政静静地听着他的阐述,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秦琢的回答显然十分符合他的心意。 他赞许道:“你的理解倒是比我预料的要深刻。” 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手中的茶杯上。 “你们看这个茶杯,它是存在的吗?” 秦琢紧紧盯着嬴政手里的杯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我们先做一个假设,如果它在你的视线中消失了,但你还能摸到它,那它还存在吗?” 秦琢道:“它存在。” “如果你也无法触碰到它了,但你还能感知到它,那么这个茶杯仍然存在吗?” 嬴政的问题层层递进,秦琢的回答也随之变得谨慎,他迟疑许久,最后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如果连你的神识也无法感知到它了呢?你看不到、摸不到、感知不到,这个茶杯失去了它的形状、颜色、质量……以及所有构成它的一切。” 始皇帝的嗓音渐渐低沉,言语仿佛化作了一块巨石压在秦琢的心上。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 “——此时此刻,这个茶杯存在吗?” 秦琢沉默了。 他的视线从茶杯移开,落在屋顶的那层落雪上。 他的心中涌现出无数疑问,关于存在的本质,关于感知与现实的界限,关于生灵认知的局限。 思绪最后的落脚点,则是嬴政袖中的那座咸阳古都。 “所以,陛下的咸阳城就是这样建起来的吗?” 秦琢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嬴政,语气极为肯定。 “看来你已经听懂了我先前的话,那就不枉我与你说那么多了。”嬴政面带欣慰之色,“我首先赋予虚无以咸阳城的外形,然后往里面一条一条地添加咸阳城的‘信息’,加上质量、加上密度、加上运动……”[1] “正如人界一位学者所提出的理论——物质即信息。”[2] “可惜我对物质的剖析并不深刻,我无法赋予咸阳城所有正确的信息,最后只能造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咸阳城,远远做不到真正的‘无中生有’。” “因此正如你所见,这座咸阳城是真实的,它拥有很多历史上的咸阳的信息。” “但,它也仅仅只是一团信息,不足以构成【存在】。” 嬴政意味深长地看着秦琢:“昆玉,从本质上而言,这也是对大道、对规则的一种运用,你认为自己可以做到多少?” “大道至简,规则无形,我自认为对它们的运用尚且只是初窥门径。”秦琢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而坚定,“好在我们还有些时间,而我找到了修行的道路,有了防线,便有了不断精进的可能。” 此时,一直安静旁听的周负忽然站起,一言不发,向嬴政深深地下拜。 嬴政坦然受了一礼,但有些不解:“不周君这是做什么?” 第177章 不论是嬴政还是秦琢,都对周负毫无征兆的举动万分不解。 周负在施礼之后,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然后,他缓缓直起上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嬴政,显得格外认真。 “陛下所言,不止提点了阿琢,与我而言,也是受益良多。” “我是不周山的一部分,生来便有执掌山海界部分规则的能力,但我一直遵循本能使用它们,从来没有深思过规则运作的原理和背后的深意。” “如今,我才意识到,穹阙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它会侵蚀两界的世界屏障,还在于它会吞噬周围的一切。” “用人界的话来说,就是它会【删除】那些事物的所含有【信息】。” “只有那些力量足够强大、意志足够顽强的存在,才能抵御穹阙的危害——因为他们的【信息】比较冗杂,穹阙无法直接将其【删除】。” “相反,这些人的身上会多出一些源自无限主神的世界、甚至无限主神本人的【信息】,这些【信息】让他们的躯体变得强大,也让他们的魂魄陷入疯狂。” “想要消除影响,唯一的办法是彻底杀死无限主神,将【信息】的源头掐灭。” 周负一板一眼地讲述着他的猜测,言语间穿插着人界独有的词汇,仿若一位严谨而执着的学者。 嬴政讲完,秦琢还云里雾里,但周负的一番话却如同拨云见日,让他瞬间豁然开朗。 “所以,无限主神对世界屏障的进攻,其根本意图在于破坏山海界的规则,而山海玉书上承载着的,则是近乎整个山海界的信息。” “只要我能调用这些信息,我甚至有能力在混沌中创造出一个新的山海界!” 秦琢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言语间迸发出强烈的自信和期待。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他早就知道山海玉书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承载的东西。 他原以为是指神灵们的真灵,现在才发现真灵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山海玉书真正想保存的是有关山海界的【信息】。 这才是先贤们创造山海玉书的本质原因,他们在玉书上记载这么多山海界的天文地理、历史传说、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其实是在“录入”山海界的信息。 凭这份详尽的信息,或许能尝试建立起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 自己先秦时期寻找河伯就是为了记录祂的真灵,即使背负着无限主神的诅咒,他也坚持记录,足以证明这个任务有多么重要。 所以诸神留出了上万年的岁月让他成长,因为这本就是一件急不来的事业! 第220章 然而,秦琢的激动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眨了眨眼,迅速冷静了下来。 但肯定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故乡拱手相让,每个生灵都对这片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山海玉书只是一条退路,是一个在绝望时刻可以依靠的最后防线,而非最佳选择。 嬴政看着两个比他年纪大了不知多少的“小辈”,见两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也露出了一点满意之色。 在两个世界的冲突中,规则与信息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两股力量。 周负继承的源自不周山的力量,其核心几乎全部围绕着规则的运用,秦琢手中的山海玉书,在过去的岁月里也已经承载了海量的信息。 二者一静一动、一守一攻,虽非阴阳两极,却也能相辅相成。 嬴政的话看似只是针对秦琢,实际上也是在指点懵懵懂懂的周负。 周负的出身太特殊,没有人能教导他如何驾驭自身的力量,但嬴政的魂魄融入人界天道两千年,也逐步窥见了大道至理。 道可道,非常道。 嬴政深知单薄的语言难以尽述那玄妙的大道,他只能尽力以言语阐释自己窥见的真理。 至于秦琢和周负能领悟多少,那就全凭他们各自的悟性而定。 好在此二人皆为造化所钟,这堂小灶的效果比嬴政预想的要好得多。 “大道至简,但简中见深。”嬴政终于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被陌生的清苦味刺激得皱了皱眉,“它从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与人、与自然、与宇宙万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理解不了这一点,闭关千载来参悟也不过枉然。” 嬴政没有继续给他们灌输自己的理念,而是转头提起了一些轻松的话题。 “这是你们买的糕点?”他指了指周负放在一旁的食盒,面上显露出既不威严也不沉稳的好奇之色,“来,给我一块尝尝。” 始皇帝毫不客气地要求道。 “这是悬山岛那家陈记糕点铺制作的糕点,陛下若觉得合口味,日后不妨时常光顾。” 嬴政随意摆摆手:“合不合口味,要尝过才知道。” 周负不情不愿地将食盒端过来,放在桌面上,慢吞吞地掀开盖子,似乎在等着嬴政和秦琢其中一人反悔。 在他的计划中,这本该是他和阿琢一起享用的,现在嬴政横插一脚,算什么事嘛! 嬴政往食盒中一瞧,见每种糕点都成双成对,就知这是秦琢和周负两人的份,正想说算了,却见周负有些气鼓鼓的脸庞,忽然升起了作弄这小子的心思。 他装模作样地捻起一枚糕点,雪白如霜的底色上缀着几粒红豆,香气扑鼻,又不会显得腻人。 “哎,朕当时哪有这种条件,别说品尝了,如此精巧的糕点,朕是连见都没有见过啊……” 周负紧紧盯着嬴政的手,心道糟糕。 挑哪个不好,偏偏挑相思糕! 自己都想好了两块都给阿琢吃的,始皇陛下竟然拿走了一块! 秦琢注意到了周负哀怨的眼神,连忙低声安抚他:“没事,我的那份给陛下,你那份不会少的。” 周负吸了吸鼻子,闷闷道:“我不吃相思糕,还是阿琢吃吧。” 秦琢接着哄他,嗓音软得像一池春水:“要不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公平分配,好不好?” 嬴政见状,暗叫不妙,真把这小子逗哭了还得自家昆玉亲自去哄,实在得不偿失啊! 于是,他果断地将那块相思糕塞进了秦琢的嘴里,笑着说道:“行了行了,朕如今就是一个投影罢了,能尝出什么味儿?你们吃,你们吃,都是你俩的!” 言罢,便要起身告辞。 秦琢连忙将嘴里的那块咬下来,嚼了嚼,拿着剩下的大半块相思糕,含含糊糊地问道:“陛下这就要走?” 嬴政笑了笑:“是该走了,玄鸟阁的弟子发现我消失这么久,是会起疑心的。” 眼看着秦琢和周负两人起身要送他,立刻摆了摆手。 “不用送,你们悄悄来悄悄走,千万别被人瞧见了。” 走到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 “话说,昆玉,你和不周君应该都没有什么靠谱的长辈在世了吧?” 秦琢闻言,眼眶一阵酸涩,勉强勾起唇角:“周负天生地养,何来长辈?至于我……陛下不就是吗?” “滑头!”嬴政受用地轻叹了一口气,“昆玉啊,我看不周君也算良人,等解决了无限主神后,我来给你们证婚。” 秦琢和周负皆是愣住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嬴政的气息霎时远去,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的小路上。 嬴政走得潇洒且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徒留两人相视红了脸。 秦琢倒还好,只是有种被长辈逮住的心虚,反观周负,已经在四处找地缝了。 半晌,秦琢干巴巴地开口道:“陛下还……挺、挺开明的啊……” “挂在天上那么多年,见过的世面自然不少。毕竟汉朝的皇帝们也……嗯……”周负结结巴巴地应和。 他的话语未完,但其中的深意却已不言而喻。 秦琢三两口把相思糕吃了,这段时日的经历早已让他把什么斯文啊、规章啊、繁文缛节啊尽数抛之脑后,随手就从食盒里挑了一块好看的,笑着递向周负。 “来,尝尝这个!” 周负本想伸手接,中途停顿了一下,脑子里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的缩回手,反而将头探过去,就着秦琢的手笨拙地咬了一口。 咬完了,也不咀嚼,就这样轻抬眉眼,直勾勾地盯着秦琢。 他感觉好饿。 或许这不是饿,他没有进食的需求,自然也不会有饥饿的感觉。 明显不是来自胃部,而是另一种,同样原始的、根植本能的……渴望。 嬴政离开前的话语还在他的脑中回荡,他已许诺会将属于“周负”的一切赠予阿琢,如果他们能结为连理,那么…… 阿琢是不是也属于他了? “……周负?”秦琢被他炽热的目光烫了一下,便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他搭在桌边的手腕。 周负还在出神,闻言也只是本能地嚼了嚼嘴里的糕点。 秦琢看他吃着吃着突然开始傻笑,好奇地发问:“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嗯!高兴!”周负还未完全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一时间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 秦琢思索了一会儿,挑眉道:“你心中所思所想,似乎有过于画眉呢。”[1] 一边说着,一边把糕点放在周负掌心里,随后用丝绢擦了擦油乎乎的指尖,擦完后将其撂在了一旁。 周负没能听懂秦琢含蓄的引经据典,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嗯?” 秦琢笑而不语,不再解释。 周负略带懊恼地咬了一口糕点,看来自己真该多读点书了,不然连阿琢的言下之意都难以领会,往后的生活又怎能如意? 秦琢虽然察觉到了周负心思的微妙转变,但不知道这家伙的思绪已经飘到后去了。 他又取了一块,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去喂黑石子。 周负盯着他俊美温柔的侧脸,又露出了傻乎乎的笑。 第178章 待两人将一盒糕点分食干净,也已过了午时,陈记糕点铺的点心滋味着实不错,秦琢这种口腹之欲并不强烈的人也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吃得欢快。 “你喜欢哪个?”秦琢把软布递给周负,让他仔细擦擦手。 周负接过软布,姿势别扭地擦拭着手上的糕点碎屑,思考了一会儿道:“相思糕和如意糕都很不错,味道独特,寓意也好……但还是酥酪最好吃,不会噎嗓子,吃多了也不觉得腻。” 秦琢笑了两声:“那我们下次去北边吃酥酪,那里的更正宗呢!” 收拾完了琅华居,便要动身前往北海了。 黑石子以为主人又要抛下他,急得在秦琢脚面转圈圈,尾巴不安地摇摆着,像一只无助的小兽。 秦琢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黑石子的脑袋,试图安抚它的情绪。 他的手指在孟极旺盛的毛发间穿梭,感受着黑石子粗糙温暖的皮毛。黑石子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在主人的抚摸下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放心,不会丢下你的,我们带你一起走。” 黑石子疑惑地歪了歪头:“孟极?” 他勾了勾尾巴尖,抬起下巴,向周负的方向点了两下,似乎在询问主人这家伙是哪里来的。 周负坐在一张石凳上,身体微微前倾,温和地看着黑石子,尽量让自己显得人畜无害。 秦琢笑道:“你要摸摸黑石子吗?” 周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充满期待:“我可以吗?” “试试嘛。”秦琢揉了揉黑石子圆圆的小耳朵,随后拍拍他的脊背,“黑石子,认清楚了,他叫周负,也是你的主人。” 第221章 黑石子歪着脑袋打量周负,带着隐隐的警惕和敌意,良久,才确认周负不会造成威胁,浑身紧绷的肌肉略微放松。 此时,周负也试探着伸出手,黑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 周负轻柔而缓慢地抚摸着黑石子的头,模仿秦琢的动作去挠他的下巴。 黑石子微微闭上眼睛,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这个简单的互动,就让黑石子对周负的抗拒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好奇和亲近感。 周负和黑石子玩了好一会儿,秦琢才出声催促道。 “走吧,我们去追云顶。” 追云顶是一个隐匿于山水之间的幽静偏僻之地,前段时间,秦思悯拉着他和秦天策、谭奇去甘渊打猎,走的就是这条路。 秦琢从怀里找出了一片闪着璀璨金辉的羽毛,那羽毛像是真金铸成,承载着星辰的光华。 这是鲲鹏族的北冥凌身上掉下来的,只要点燃这片羽毛,受到召唤的北冥凌就会从北海飞过来送他们一程。 言罢,他便屈指一弹,一簇火苗燎上了羽毛的边缘。 当然,秦琢用的只是普通的凡火,而不是新悟出的虚空之火。 不多时,便有一道庞然巨影在天际划过,仿佛是一头远古巨兽在波涛汹涌的云海中穿梭自如。 似一道银河横贯天际,令人目眩神迷。 浓厚的云层随着影子的移动而泛起了波澜,秦琢已能清晰地看到,一只巨大的鲲鸟在浩瀚苍穹中自在地畅游,无拘无束。 周负惊奇地张望着天空,神识顿时置身于万丈高空,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只巨大的生物。 “好大!”他有些兴奋地感叹道,脸颊泛着淡粉,“西王母沉睡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真正的鲲鹏了!” 秦琢见周负如此激动,心中也暗自欢喜。 他拉住周负的胳膊,斩钉截铁道:“这里不方便他下来,走,我们上去!” 言罢,两人的身影就如同蛟龙腾空般跃起,烟尘冲天,直上九霄。 山川河流都逐渐变得模糊,云层在他们脚下翻滚,清风鼓荡,将两人托起,急速迎向了振翅的鹏鸟。 此时北冥凌也看到了踏风而来的秦琢,长鸣一声俯冲而下,自他们下方掠过,将两人一兽稳稳当当地接到背上。 下一刻,北冥凌的声音如同远山回响,带着一丝不悦的语气响起。 “喂,你独自一个人,是怎么从昆仑山上下来的?这么久没有召唤我,我还以为你死在山上了!” 秦琢笑道:“我在黄帝苗圃中得了些机缘,北冥先生不必过于挂念。现在不说这些闲话,我此行尚有要事在身,必须面见北方海神,还请先生带我们一程,前往北海。” 北冥凌斜睨一眼,浑身的羽毛闪着精钢一般的光泽,冰冷逼人,眼中有精光迸现,气象万千。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真是大忙人啊。” 他随口嘟囔了几句,随即转身,调头向北海飞去。 他没有询问周负的身份,心里隐隐有所觉,周负无意间散发出的气势宛如山岳渊薮,深邃而浩瀚,至少是和自己主上同一位格的存在。 至于黑石子,嗐,一只异兽罢了。 鲲鹏的速度很快,北冥凌亦是族中的佼佼者,秦琢的要事涉及到北海海神,他更是不敢怠慢了。 转瞬间,他就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破开层层叠叠的云层,犹如利刃划破天际,奋力破开一层层厚重如浪的云层,留下一道道波动的光痕,在蔚蓝天幕上划出壮丽的弧线。 不到半个时辰,北冥凌便已经载着两人盘旋在了北海上空。 周负从鲲鹏的脊背爬到了头顶,扑面的狂风呼啸而过,带着海水的咸涩气息,却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不适。 他的双眸晶亮如星辰,凝望着远方无垠的海洋。 随着他的目光所至,那片广阔无垠的碧波万顷如同天地间最深沉的呼唤,在心头激起一阵涟漪。 “大海耶!”周负兴奋又欣喜地扭头看向秦琢,“阿琢,这里的海是黑色的呀!” “是啊,和蓬莱的海不太一样呢。”秦琢同样高声回应他。 北冥凌似乎感受到了周负的兴奋和好奇,他巨大的翅膀轻轻扇动,带着他们缓缓下降,靠近了海面。 再往前一段,就抵达龙宫所在了。 就在此时,周负忽然抬头,霎时间锐利起来的目光穿透了云层,直勾勾地望向了万丈天穹。 几乎就在下一刹那,秦琢也从鲲鹏背上站起身来,动作轻盈而迅速,纵身跃至周负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彼此的身边,而在这片沉默中却充满了无言的默契。 “喂,你们在干什么?不去龙宫了吗?”北冥凌一无所觉,鼓动羽翼悬停在半空中,不解地询问。 秦琢和周负都没有立即回答,他们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在远处的天穹,那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力。 周负微微侧头,对北冥凌投去一个充满歉意的眼神,嘴唇微微动了动,一时间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专注,仿佛他正与苍穹之间进行着某种无声的对话。 秦琢拍了拍周负的肩膀,示意他稍等片刻,随后转过了头,对北冥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发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北冥老先生,你先带这孟极回龙宫向北方海神禀报吧,我们发现了一些不善的气息,需要前去确认。” 随后,便和周负一起御风而起,离开了鲲鹏宽厚的脊背。 北冥凌虽满心狐疑,但秦琢是北方海神禺强的座上宾,出于对主上的信任,他没有追问。 他在半空中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平衡,目光也转向了两人注视的方向。 可惜北冥凌什么都看不出来,在这片澄澈的苍穹上,他顶多只能看到几片奇形怪状的云彩。 百般无奈,他又看了一眼矗立于高空的两人,随即化作一只巨鲲,掀起滔天白浪,带着哀哀叫唤的黑石子钻入了水面。 “周负……”秦琢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嗓音,“是……无限主神吗……” 他感知到了一股来自天外的力量!强大足以激起潜藏在他记忆深处本能的厌恶和恐惧! 那仿佛是一个来自古老年代的诅咒,将他拖入了一个混乱而疯狂的世界。 他的心神被那股力量所牵引,似乎能够看到那股力量所衍生出的无尽幻象,那些幻象在他脑海中翻滚,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感知那股力量时,就像是在凝视着一个混乱而疯狂的世界,和他晋升炼神还虚时所见的山海界万象完全不同! 彼端更加癫狂,更加不可捉摸,蕴含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力量。 “不是。”周负面色异常凝重,握住了他的手,安抚地轻轻捏了捏,“起码不是本体,但恐怕……” 最后几个字被周负囫囵吞咽了回去,立时缄口不言,讳莫如深。 秦琢毫不留情地戳穿:“但山海界恐怕会多出一个穹阙,是吗?” 周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 那股力量,正是为了制造穹阙而生。 “我明白了。”秦琢努力平息着被异力搅乱的神识,退开半步,拉开了与周负之间的距离。 随后,虚幻幽深的暗红火焰自他体内疯狂涌出,顿时将他全身包裹在内,宛如一套坚不可摧的战甲。 火焰的边缘不是被高温扭曲的景象,而是一丝淡淡的漆黑。 虚空之火照破混沌,若非秦琢有意压制,此火能在世界屏障上烧出一个洞。 “周负,你离远一点,我怕伤到你。” 秦琢眼中金光流转,神辉湛湛,他望向苍穹,嘴角勾起一抹杀气腾腾的冷笑。 “无限主神当真以为我山海界没人了不成?” 第179章 苍穹之外,有大恐怖。 那是一股源自混沌的深处,在时间的洪流中沉淀下来的诡异力量,它超越了寻常人的认知,也超越了此世的任何神话与传说。 但秦琢清楚,自己决不能因此畏惧它、躲避它。 “阿琢……”周负担忧地望着他,眸光闪烁,最终复归坚毅,“你要小心,我会尽力支撑住世界屏障,减缓穹阙诞生的速度。” 秦琢面色和周负一样严肃,缓缓点头,随即火焰一卷,顿时化作了一道流光,眨眼间便消失在苍穹之上,仿佛融入了那无边的天际,成为了一颗闪耀的星辰。 他的行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虚空之火留下的余温在空中弥漫。 周负抬头远眺,秦琢的气息在飞速远去,紧紧地追在无限主神的异力之后,两道强盛的气机竟隔着世界屏障发起了一场追逐战。 虽然明面上是秦琢撵着无限主神的力量跑,但周负深知无限主神的恐怖,只要他们有一丝松懈,就会立刻遭受重创。 第222章 然而,现在也不是为秦琢担忧的时候,他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他凌空侧踏出一步,身影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神识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沿着世界屏障蔓延开去。 神识如同看不见的触手,延伸至山海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海洋,每一座山峰,甚至每一朵花,每一片叶,他都未曾遗漏。 周负很少出手,甚至自诞生以来他就没有对两界生灵动过真格,但没有知晓不周君名号的存在会怀疑他的强大。 他是不周山的半身。 他是巡查昆仑、镇守万方的不周君! 虽然本体还在众帝之台上,但到了他这个层次,本体和分身之间的实力差距已经微乎其微。 因此,只要这具陶佣之身能承受得住,他完全可以全力出手。 道道符文自他周身亮起,像是一颗颗亘古的星辰,闪烁着璀璨的光,像是要永远烙印在这片天地间。 每一个符文都蕴含着极其深奥的大道至理,那是宇宙的根本法则,是世间万物的运行规律。 这些至理深奥莫测,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修行者,也难以完全参透其中奥妙。 对于修为不济之人来说,这些符文如同天书,更是连直视都成为了一种奢望,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些宇宙真理所吞噬。 那些大道符文在他的操控下,化作一道道光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覆盖了整个山海界。 如同宇宙的经纬,绵延无尽,无远弗届。 周负盘膝,在半空落座,古井无波的双眸缓缓闭合。 他的气息突然沉寂了下去,像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但定睛再看,他分明就在那里,半步也不曾移动。 他的呼吸如同停止,但那丝微弱的气息却仿佛是万物的呼吸,缓慢而深沉,有一种莫名的宁静。 此时,此刻。 整片山海界都是周负的法坛。 法坛之内,坐见十方! 他的皮肤下透露出隐隐的金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体而出,却被周负牢牢压制住。 这具陶佣之躯,还是太过脆弱了,纵使出自天道分身之手,也无法承载不周君全部的力量。 不过,稳固世界屏障这种他干了数千年的事儿,还用不着拼尽全力。 周负熟门熟路地锁定了世界屏障的薄弱处,大道符文不断从他身边涌现,然后奔流向天地四方。 他做的一切都动静很小,不但能避过无限主神的探查,还能避过山海界诸多大能的感知。 只有极端关注世界屏障的帝俊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不周君后,又重新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务了。 “父亲,怎么了?” 帝俊身侧,一个面色苍白柔弱的青年注意到了帝俊毫无征兆的举动,急忙问。 大荒尊神将手中的文书随手丢给了儿子:“回去把这个看完,明日交一篇策论给我。” “父亲?!”帝俊和羲和之子、重伤未愈的金乌一下子懵了。 帝俊是寿数无尽的神灵,威严与智慧堪称天地之极,而且心智坚毅非常,根本没有退位的必要,也因而一直没有把儿女往治国理政的方向培养。 但是近几日帝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把静养的金乌唤到身边,手把手地教导祂如何处理大荒公务、如何与麾下人神斡旋。 这种前所未有的举动,让金乌心里产生了一点不妙的预感。 金乌看着父亲那双深邃如浩瀚星海的眼睛,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压力。 祂开始意识到,或许父亲是在为祂未来的继位做准备,或许祂即将肩负起支撑整个大荒的责任。 可是,这又是为何呢? 在大荒之中,帝俊的地位至高无上,祂的名字几乎等同于永恒,他的统治力无人能敌。 这样如日中天的父亲,怎么会突然想退位了呢? 金乌想不明白,只能乖乖应声。 而另一边的秦琢,正与那股来自无限主神的力量展开了激烈的对抗。那股力量化作一个五彩斑斓的人形生物,不间断地向世界屏障发起进攻。 好在周负的符文在持续修补着世界屏障的薄弱处,给秦琢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将其击退乃至击杀。 秦琢不能贸然踏足混沌虚空,只能在山海玉书的辅助下,将自己的灵力传递至世界屏障外。 虚空之火包裹着他的身体,让秦琢勉强置身于山海界与虚空之间,山海界的景象在他的眼里褪去了色彩,与此同时,彩色人形生物的身影逐渐清晰地出现在了感知中。 原来制造穹阙的并不是无限主神本身,而是祂派出的手下? 这家伙长得不像那些真正的天魔,是无限世界的另一种生物吗? 在秦琢看到对方时,对方也看到了他。 “#¥%*……” 有一阵奇怪的声响传到了秦琢耳中,声调颇为奇怪,有几个音节根本不是常人能发出的。 这是他们的语言?秦琢心中一动。 听不懂,杀了拉倒。 秦琢并不打算在此耗费时间去破解这未知的语言,与这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为敌必须果断。 于是,他心中一狠,决定不再多想,直接动手。 一念闪过,秦琢便以虚空之光幻化出千万道剑光,没有第一时间杀向那人,而是率先将祂的气机封锁得密不透风,以免这个五彩人形向无限主神报信。 剑光如同流云一般穿梭,又如银河一般倾泻,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将五彩人形生物牢牢困住。 那生物愤怒地咆哮,身躯开始扭曲变形,五彩光芒在空中翻腾,竭力想要挣脱秦琢设置的枷锁。 然而,秦琢的虚空之火岂是易与之法。 那是他坚守的【道】,是他踏着无数前人的足迹,走出的一条崭新大道! 他运用着自己妙至毫巅的掌控力,不断地调整剑光的轨迹,使得每一道剑光都恰到好处地抵消了五彩人形生物的力量。 秦琢眼神坚定,缓缓抬起一只手,向天际轻轻一引。 虚空之火在他手中不断地凝聚和分解,每一次变化都玄妙无比,剑光的威力也在不断提升。 而那个五彩生物作为无限主神的得力干将,也有许多压箱底的手段亟待使出。 就在祂被秦琢的剑雨之威逼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摇曳不定时,祂的额间突然张开了一只硕大的眼睛! 那只眼睛足足有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其中的眼珠更是占据了大半个眼眶,瞬间迸发出无数细若游丝的光芒,向四面八方逃散。 “嗯?” 秦琢发觉自己的剑气对这些光丝不起半点作用,只有纯粹的虚空之火能稍微阻拦一二。 但这些光丝并不是为攻击秦琢而来的,而是头也不回地逃向了混沌深处。 确认了光丝没有攻击倾向后,秦琢的动作再次凌厉起来。 “想跑?没那么容易!” 眼中寒光一闪,他的剑意更加集中,剑光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每一道剑光都充满了他的杀意和决心。 虚空之火在剑光的引导下,形成了一道道火墙,试图将那些光丝困住。 然而,那五彩生物的眼珠所释放的光丝似乎拥有某种神秘的权能,在火墙中穿梭,如同鱼游于水,轻松地避开了火光的束缚。 很快,秦琢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些光丝虽然远离战场,但并没有消失在混沌深处,而是徘徊不前,像是针线一样编织着什么。 而秦琢斩向五彩生物本体的剑光竟在不知不觉间,与那生物擦肩而过,怎么也无法命中。 紧接着,他眼前的敌人似乎前一刻离他远去,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与他还不到一臂的距离。 可当秦琢大惊之下手持曳影剑一剑劈下,却劈了个空,敌人根本没有靠近他。 不对! 在剑光织就的囚笼中,五彩生物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脱身! 是自己的五感被扭曲了! 对于距离的判断最先混乱,这让秦琢即使能感知到敌人的气息,也判断不出祂的具体位置! 虽然混沌中,空间和时间都会失去意义,但他们交战之地处于山海界的边缘,世界的规则依然能够覆盖这片罅隙。 秦琢心里一冷,他明白那些光丝的作用是什么了。 光丝在扭曲这片区域的规则! 若是真让敌人得逞,他恐怕连逃都逃不出去! 必须阻止祂! 念头急转而过,秦琢功力再提,径直召出了山海玉书。 “正好,在与无限主神决一死战前,先拿你练练手吧!”秦琢的眸中闪过一道狠厉之色。 第180章 随着秦琢心意一动,山海玉书自怀中跃出,化作一片璀璨夺目的光华,在空中翩然盘旋,流转着耀眼的光芒。 他灵力涌动,眸中神光熠熠生辉,山海玉书的光芒愈发璀璨,宛如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与奥秘。 第223章 玉书在虚空中缓缓舒展,一页页古老而晦涩的字符如同历史的画卷,在书简之上徐徐浮现,诉说着山海界上古时期的传奇与智慧。 秦琢手腕一翻,山海玉书如蜕变之龙,瞬间膨胀至了数倍之巨。 其中,十几根玉简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力量,从中脱离而出,化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毫芒,划破了无垠的虚空,朝着四面八方激射,只留下璀璨的光痕。 与此同时,他一步侧踏,步伐间隐约有八卦图腾若隐若现。 此乃先天八卦,为伏羲所创,能够尽览万物之性、洞悉人神之事、穷究天地之理! 在山海界内,伏羲八卦只是一种修身养性、齐家治国的智慧,古时的农人用它测算天时,确定适合播种耕作的时间。 可到了秩序紊乱、阴阳未分的混沌虚空,伏羲八卦便摇身一变,化作了重新厘定规则的奇术! 而秦琢射出的玉简,便是他自铜灯中得来的、记载日月出入之所的那十三片山海玉书。 眨眼间,那十三根玉简已然如同撑天拄地的白玉柱一般,按照特定的方位,在虚空中稳稳矗立,散发出静默庄严的气息。 玉简表面的刻字也亮起了莹莹微光,这些光芒并不像山海玉书那样夺目,却同样清晰可见。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 “西海之外,有方山者,上有青树,名曰柜格之松,日月所出入也……” 字与字之间被微光连接起来,然后是玉简和玉简之间,随着十三根玉简力量的交织共鸣,四周竟不再只有一片虚无,反而隐隐地浮现出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景象。 “吾身所立,即为山海!” 秦琢舌绽惊雷,一声喝出,将口中压缩的一股灵力喷吐出去,霎时间,狂暴强悍的灵压如风暴般席卷了此方天地。 风暴停歇后,规则已被颠覆! 秦琢先是借助伏羲八卦测算方位,随后导出这十三根玉简中承载的信息,在此处构建了一个虚假的山海界! 既然这个山海界是全然虚假的,那么自然无法和真实的相提并论,此地能正常运行的规则也寥寥无几。 秦琢并不贪心,也不因此而感到失望,因为从一开始,他想做的就不是以山海界的规则对抗五彩生物的规则——这家伙看上去是玩规则的老手了,自己一个全靠顿悟的初学者,不可能玩得过祂。 他的真正用意其实是确定方位。 五彩生物扭曲了他对距离的感知,于是他闭上双眼,不再靠五感判断战场的瞬息万变,而是依靠山海玉书和伏羲八卦测算敌人的位置所在。 虽然扭曲规则的影响不止体现在五感的错乱,灵力吐纳的节奏、功法运行的速度乃至肢体上的动作,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 比如蕴蓄了力道想要出拳,结果灵力突然梗阻,不得不再寻机会近身,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破绽,正想一拳直冲敌人的门面,出招时却莫名其妙变成了一记绵软无力的鞭腿…… 不过打持久战对秦琢没有什么好处,他本来就决定要速战速决的,这些小问题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他。 五彩生物大概从未遇见过如此难缠的对手,硕大的眼珠中血丝密布,祂仰天发出了愤怒的嘶吼声,刺耳嘲哳,声音响彻整片交界地,但一入混沌便转瞬消散了。 秦琢黑透的双眸开合间杀气四溢,越战越勇,身上已经被敌人释放的五彩光团击中了几次,心里却没生出半点退避之意。 五彩生物的身体似乎可以在虚实之间自由转化,使用的手段也多是针对神识和魂魄。 山海界最普遍的修行方式是先补漏,将精气封存在丹田内,不会泄露,即为炼精化气;然后洗髓通脉,颐养元神,使得灵台邪祟不侵,就是炼气化神。 然后进一步温养自己的阳神,最终修得阳神出窍,遨游天地,无所拘束,炼神还虚之境便成了,到了这一步,神识和魂魄都已相当强悍,无需肉身保护。 因此五彩生物这样的攻击方式对炼神还虚以下的修士堪称无解,但对炼神还虚境和灵肉合一的神灵,都不会起到太大的效果。 然而力大砖飞,即使灵神难以撼动,秦琢也逐渐感觉到心浮气躁,铺天盖地的剑光也随着他道心的动摇出现了破绽。 那五彩生物伺机而动,闪身穿过火海与剑网,逼至他身前。 祂的躯体由虚转实,一手变掌为爪,迅猛地向秦琢的心口抓去。 秦琢不闪不避,只是将双眼猛地睁开,手腕上的刑天盾在身前汇聚成型,同时曳影剑一横,悍然迎上了这一击。 此刻,山海玉书光华再放,他们周身的江山之景愈发凝实,五彩生物的身躯闪烁了一下,动作缓慢了一瞬。 出于谨慎,秦琢并没有停止提取山海玉书中的信息,可惜在激烈的交手中,他无暇仔细整理这些杂乱的信息流,只能随手将其一层层铺展在天地间,权当是一种辅助进攻的手段,专门给这个五彩生物添堵。 敌人慢了,秦琢可不会慢。 他当即剑势一变,虚空之火在剑身上熊熊饶绍,携带着无穷的威势,径直向无限主神的爪牙当头劈去! 这一剑看似缓慢而不迫,实则快到了极致,超越时空的束缚,仿佛要一剑劈开宇宙洪荒,再塑天地大道。 “%¥#@!!!” 五彩生物惊恐地大叫了一声,额头上的眼珠也急速转动着,眼里满是不安和恐惧。 在这浩大的一剑下,五彩生物如同纸糊般脆弱,只剩下徒劳的挣扎与破碎。 剑光所到之处,扭曲规则的光丝不堪一击,很快就被一一摧毁,迅速消散得无影无踪。 “%#……” 五彩生物的光芒逐渐黯淡,祂的身躯开始迅速崩解,那颗大眼珠中的情绪变成了无助和害怕,祂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秦琢,像是在请求对方饶自己一命。 见状,秦琢唇边勾起了一丝淡然温和的笑意。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补上了一剑。 这五彩生物的身体终于彻底破碎,那颗曾经充满威慑力的大眼珠,也在剑光中化为了一团黑烟,消散于无形。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直到五彩生物授首,秦琢发出的嗤笑才轻飘飘地响起。 “哼。” 秦琢收剑,召回山海玉书,眼神恢复了温润,唇角的笑意也未曾消失。 随着五彩生物的消亡,山海界的边缘恢复了平静,那些被扭曲的规则也逐渐恢复。 他看着眼前的一片虚空,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这场战斗虽然已然落幕,但和平的曙光尚未映照山海,前方的道路依旧漫长而艰辛。 秦琢抬起头,望向了远方,决绝的目光穿越混沌,直指那遥远的未知。 那里是无限主神的领域,一个他尚未亲历,却已经感受到了无尽压力的地方。 终有一日…… 哎,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周负还在等他。 秦琢转身欲走,忽觉背后一冷,好似有一阵恶风袭来。 他不假思索地施展了纵地金光之术,瞬间远遁,直到周身那股被顶级捕食者盯上了的感觉消失,才折身回望。 然而,当他抬头望去时,却只见一片空旷的混沌,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 “虚惊一场?” 不,不对,绝对有敌人盯上他了。 无限主神不可能将破坏世界屏障的任务交给五彩生物一个人完成,祂必定还有同伙在附近。 突然,手腕内侧的不周山图腾逐渐发烫,一枚璀璨的金色符文在他面前徐徐浮现。 秦琢在这枚不断变化的符文上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他急忙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拢住了它,唯恐衍自大道的符文会突然消散似的。 “周负?是你吗?” 符文中传出了周负的声音,言简意赅:“是我,阿琢,还有一个,跟我走!” “走!” 周负与无限主神的手下多次交手,对祂们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秦琢。 秦琢跟着符文的方向一路追去,通过符文,周负细致入微地向他描述了隐藏的那名敌人的特征和弱点。 “你先前遇到的五彩斑斓的家伙是【彩魑】一族的,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个则属于一个叫【梦魇】的种族,这二者与天魔并非同源。” “……别看我,这名字是帝俊大神起的。” “梦魇一族本身没有实体,但能寄生在其他生灵的魂魄中,逐渐将三魂七魄全部吞噬,然后夺得皮囊,也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夺舍。” “不过他们没有和躯壳融合的能力,因此被梦魇吞噬魂魄的皮囊最终都会慢慢腐烂,让梦魇不得不换一个寄生者,继续以魂魄作为壮大自己的养料。” “我怀疑,无限主神制造【系统】时就参考了梦魇一族的特性。” 第224章 “而梦魇一族的强大者,可以吞噬的就不仅仅是魂魄了,比方说……” 秦琢抢答道:“世界屏障!” 符文愉快地闪了闪,像是在表达肯定。 “我明白了。”秦琢点点头,“我该怎么对付他?” 符文沉默了一下:“把他引到你的魂魄里,我会将他困在你的体内,而你要做的,就是以灵台为战场,将他镇杀于此!” 随后周负又急急说道:“阿琢,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 “放心吧。”秦琢笑了起来,“你可千万别让他跑了,其他的就交给我吧。” 第181章 随着符文的行进速度逐渐放缓,秦琢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即将抵达目的地。 他停下脚步,努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环顾四周,分神压抑住从脊背爬上天灵的那股阴冷寒意,摆出一副对敌人位置一无所知的姿态。 尽管梦魇不会因为他的行踪被揭露,而放弃寄生于秦琢,但秦琢觉得,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他之前感受到了那股冷意,那是梦魇试图潜入他的灵魂深处。 然而,秦琢反应敏捷,且毫不犹豫地逃离了致命的纠缠,这使得那梦魇的第一次侵袭未能得逞。 而现在,他又产生了相似的感受。 梦魇的入侵悄无声息,若不是这股不同寻常的寒意,以及周负先前的提醒,恐怕他还真将其忽略过去。 秦琢耐心地等待,暗地里聚集了全部的灵力保护魂魄,等到毛骨悚然的感觉渐渐淡去,他便知晓梦魇已经进入自己的体内了。 在他闭上双眼的同时,金色符文迅速扩大数倍,瞬间烙印在了他的眉心,然后细雪一样消融无踪。 秦琢顿觉心里一闷,像是身上有什么地方被堵住了。 心神沉入灵台,在识海中幻化出另一个缩小的他,仿佛从无垠的虚空中跃然而出,现身于灵台之上。 每个修士的灵台都是不同的,但就算是修士本人,也很难形容出自己的灵台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秦琢的眼中,自己的灵台就像是一汪清池倒影着空中明月,又像是一面映照不出景象的镜子,虚虚幻幻,隔着缥缈云雾和雾中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一步踏出,都仿佛踏在九霄之上。 天心与我心之间,这是他道心的显化。 而此刻,他将视线向上移,只见灵台之上,有一座断峰如同巨兽之背,沉重地压了下来。 从那座巍峨的大山延伸出无数锁链,如蛇般盘绕,将秦琢的灵台层层环绕。 像是束缚,更像是保护。 那是属于周负的权能,秦琢微微一笑,唯有的那一点紧张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踏着虚无,走到灵台中央,望向不远处一团翻滚的黑气。 这团黑气凝而不散,像是一滴落在水里的浓墨,却没有弥漫开去,而是伸出了许多纤细的触手,向着四面八方延展。 触手所过之处,萤火般的光点渐次熄灭,云雾剧烈沸腾,染上不详的气息。 梦魇没有将他一口吞下的能力,秦琢没有贸然出手,而是谨慎地观望了片刻,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眼熟。 思忖须臾,他便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混沌吗?! 所以混沌进入穹阙后,受到的【信息】污染是来自这个种族的? 不一定,可能只是外观相似,混沌的核心能力是模仿外观,而梦魇的能力是吞噬魂魄、占据皮囊,有点相似,但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等下次碰到混沌,他就有将其制服的把握了,可以把混沌抓来问问,祂有没有入侵魂魄的能力。 当务之急,是对付眼前的这只梦魇。 秦琢抬手并做剑指,立在胸前,心念一动,身后便幻化出漫天的刀光剑影,金戈之声回荡在灵台中,铿锵有力,震撼人心。 这是他的灵台。 这是他的主场! 梦魇的身躯开始膨胀,仿佛随时都可能爆裂开来,但顶上有周负镇压,令他既不能逃之夭夭,也无法肆意施展自己的种族天赋。 黑雾憋屈地努力将触手伸展开去,却好似触及了无形的屏障,再难寸进。 秦琢冷眼旁观他的动作,在心中默数了几个数,确定梦魇并非示弱以诱敌深入之后,才全力出手。 随着他灵力的奔流,灵台中铺天盖地的刀剑之影越发璀璨,将整个灵台都映照成一片金色战场。 一分二,二分四……分化出无数剑气,如同细雨般密集,又如同闪电般迅猛,化作天罗地网,锁向梦魇的周身。 缠绕灵台的铁链也簌簌抖动着,爆发出强盛的气势,排山倒海般压向梦魇。 不周山的力量与秦琢纵横无匹的剑气相呼应,共同织就一面天罗地网,让入侵者无处遁逃。 梦魇的身影在暴雨一般的剑气中不断扭曲,试图找到突破的机会。 然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秦琢的算计中,剑气犹如狂风暴雨般,不断冲击着它的防线。 他每扩张一分,灵台中的剑气就更密集一分,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吼——” 梦魇发出一声低吼,声音尖利可怖,如同从阴曹最深处传来。 这个种族的语言似乎更为简单,或许是因为无法群居的特性限制了同族间的交流,再加上必须夺舍其他生命才能存活的维生方式,导致了梦魇一族没有发展出自己的语言,只能靠不同的叫声来表达情绪。 而他此时所表面出来的,正是愤怒和恐惧。 他的身体表面突然燃起黑火,周围的空间似乎都因为他的愤怒而扭曲。 脚下平湖一般的景象泛起了波澜,如同被点燃的干草,霎时间蒸腾出了黑气,还不断发出滋滋的声响。 天上轮转的明月被乌云掩盖,灵台顿时陷入昏暗,向更深的深渊寸寸坠落。 “这是……” 眼前的天地开始剧烈颤抖,秦琢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一股灼热的疼痛如同狂风骤雨,迅速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思维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混乱而扭曲。 几乎与此同时,手腕上的不周山图腾传递出一丝清凉之气,向全身扩散,将灼烧感逐步驱散。 秦琢抓住了这个间隙,猛地灵力再催,强迫自己从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被烈火灼烧的感觉已经褪去,但源自魂魄的疼痛感还在断断续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秦琢望着化作一片漆黑火海的灵台,面色阴沉如水。 果然还是不能小瞧他们啊。 连帝俊都要赞叹的虚空之火都无法对无限主神的眷属造成致命伤害,更别说其他低阶的法术招式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狠辣,就算这梦魇有无限主神的帮助,但能横渡虚空就已不是寻常之辈,要想击败这只梦魇,单靠剑气恐怕还不够。 下一刻,他抬手向天边一抓,似乎把什么没有实体的东西牢牢攥在了掌中,动作迅速,充满了力量感,一股磅礴之力在他的掌心汇聚。 “去!” 随着秦琢的一声轻喝,他的手掌突然向前一送,将手中之物以使用暗器的姿势甩了出去,直冲梦魇的门面。 ……姑且算是门面,如果这玩意儿有脸的话。 一道流火如龙,曳着长长的尾焰,破开浓重黑雾,覆盖在了梦魇的黑火表面,熊熊燃烧起来,映照出一片夺目的光华。 秦琢所射出之物,正是祝融赠予女娲娘娘的辰星火种! 这颗火种是他魂魄的一部分,和风神箕伯的高天之风一样,与秦琢的精魂密不可分。 灵台是修士道心与修为的显现,辰星火种也映照在了他的灵台中,如今的秦琢已有虚空之火傍身,倒是不怎么依赖这颗火种了。 于是,他将火种丢了出去。 他倒想看看,梦魇的黑火与火神祝融的星辰之火,究竟哪个更胜一筹! 祝融既是火神,也号称南方之神,和西王母、烛九阴、帝俊等一样,是治理一方的大神,实力亦属最顶尖的那批。 可惜祂销声匿迹许久,不知是沉睡了,还是战死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在秦琢的灵台中交织、碰撞、融合……火焰的边缘跳跃着细小的电火花,那是两种力量相互排斥、相互吸引的结果。 辰星火种幻化成一头巨大的火狮,身躯山岳般巍峨,火焰在它的鬃毛间跳跃,它不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令听者心悸神摇。 音波如有实质,所向之处火焰匍匐,若梦魇没有催动力量续上,便渐渐地熄灭了。 在两种火焰激烈对决之时,秦琢已经一鼓作气,杀向了梦魇。 虚空之火在掌中凝聚成长剑,每一次挥舞,都仿佛撕裂了时空的界限,带起无数道璀璨如银河的焰浪,每一道焰浪都蕴含着足以焚山煮海的力量。 梦魇惊恐地哀鸣,触手狂乱挥舞,却被虚空之火一把焚尽,好不容易卷至秦琢近旁,又被迸发的剑光斩断。 第225章 秦琢得势不让,身子再次如离弦之箭般前冲,剑随形动,径直刺向黑雾中心。 那边的黑火被源源不断的星辰之火压得冒不出火星子,这边的梦魇本体也被秦琢按着打——大好机会就在眼前。 秦琢也是战意上头,双目开阖间杀气凛然,他纵声长笑着,长剑一振,化作万千剑影,如暴雨倾洒,将梦魇刺了个对穿。 黑火熄灭了,梦魇的触手尽数断裂,黑雾构成的身躯只剩下眼前的一小团。 秦琢不假思索地举剑,意图再劈。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焦急又担忧的呼唤。 “阿琢!” 秦琢的动作顿了顿,猛地深吸一口气,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惚感。 杀气腾腾的双目聚焦,当他看到眼前的梦魇时,却产生了淡淡的迷茫。 砍下去,砍下去…… 杀了他,杀了他…… 内心深处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叫嚣,秦琢顿觉心浮气躁,只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撕个粉碎! “阿琢,醒醒!” ……谁在叫他? 秦琢浑浑噩噩地想,胸口郁结的一口气竟然顺畅了,他看了看瑟瑟发抖、虚弱至极的梦魇,决定先把剑收起来。 他盯着梦魇看了一会儿,思维异常迟钝,心里又开始烦躁。 刚刚叫他的人呢,怎么不继续说了? 你继续啊!你再出点声啊! 是不是只有拔剑时,那个让他很舒坦的声音才会出现? 秦琢愣愣地思考了一下,便再次举起了剑。 第182章 秦琢紧握剑柄,举剑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再听听那个声音,无论那个声音说什么都行。 可惜他没能如愿,在即将挥剑斩向梦魇的瞬间,他的胳膊就突然就被牢牢攥住了。 “昆玉,静心!” 沉稳威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如同一声惊雷在心头炸响,震得他有些懵,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去看到底是谁抓住了他。 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个虚幻的影子,面容模糊不清,半透明的躯体内似乎有星河流转,光影交错,明明灭灭之间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秦琢盯着这个人影看了片刻,一动不动,就这样保持举剑的姿势僵住了,仿佛成为了一尊静止的雕塑。 这人是谁? 他怎么出现的? 为何要阻止自己? 秦琢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一片杂乱,一下子涌现太多问题,让他本就异常迟钝的思绪更加混乱不堪了。 那道人影看着他这幅傻掉了的样子,微微皱眉,挥了挥手,掌中涌现出无数星辰虚影向梦魇压去。 梦魇发出一声刺耳而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在灵台上回荡,如同利刃割裂布帛,令人不寒而栗。 旋即,便在这随手一击之下彻底泯灭了。 星辰虚影汇聚成一片光华璀璨的星海,宛如整片夜空在秦琢的灵台复现,辽阔而神秘。 那人影紧接着合拢双手,动作不紧不慢,轻轻拍了拍。 似有节奏,又似无迹可寻。 “啪——啪——” 清脆的掌声像是一根长针,穿透秦琢的耳朵,直接刺激了天灵。 他打了个激灵,僵直紧绷的肌肉立刻放松了下来,双手一松,长剑化作一簇簇暗沉的火苗,悄然消逝,不留半点痕迹。 “呃……我这是……” 秦琢眼中还残留着几分茫然,他本能地用拇指按住太阳穴,企图驱散脑中的混沌,让自己尽快地恢复清醒。 “周负……” 他下意识地开口轻唤,却没得到应有的回应。 “不周君不在,是我。”体内有星河旋转的人影语气淡然,自有一番从容平静的气度。 秦琢这才转过头,看到灵台中的森罗万象,就知道是谁出手帮了他。 “多谢帝俊大神相助,不过周负他……” 帝俊微微颔首,温和道:“不必多礼,为了让我的神识能进来祝你一臂之力,不周君主动驱散了留在你身上的符文,你不必担忧他。” 得知周负平安无事,秦琢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问:“方才我……方才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变得像当初的天策一样痴痴傻傻,完全不通人事呢?” 刚刚他的状态实在是……傻透了! 帝俊道:“在对付这只梦魇之前,你还遇到了一只彩魑,对不对?” 见秦琢点头,帝俊继续说。 “这就对了,彩魑和梦魇都有针对神识的手段,只是你想杀掉他们的心念过于强烈,导致神识受到了屏蔽,出现了短暂的混乱而已。” “好在,你的道心并没有受损,这便意味着问题并不严重,无需过分忧虑。” 秦琢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所以,我在面对彩魑时,其实已经收到影响了,不过当时的我只觉得心浮气躁,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确实如此,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你在短时间内又对上了同样擅长破坏神识的梦魇,这股冲击使得彩魑对你的影响得以瞬间爆发了。” 帝俊的声音很冷淡,但仍然能听出祂话语间带着明显的安抚的意味。 “……其实就算我没有来助你,你也不会受什么大伤的,顶多就是这只梦魇被你碎尸万段,死得比较难看而已。” 秦琢摸了摸鼻子,不知该说什么,是承认自己疏忽了还是承认自己其实杀心很重?最后只好讷讷地点了点头,闭口不言。 但他自己不提,帝俊却偏要跟他提。 “昆玉,这次的行动还是太莽撞了,你虽然见过天魔,但对无限主神的其他眷属了解多少?居然敢这样直愣愣地往虚空里冲?” 帝俊的口气顿时严厉了起来,祂似乎情绪有些激动,连带着虚幻的身躯都闪烁了两下,体内群星旋转的速度也加快了几分。 秦琢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训斥过了,又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和羞愧。 这种表情在他的身上并不常见,毕竟他以前能力有限,捅不出什么大篓子。 能力越大,闯的祸就越大。 这次的确鲁莽了一点,然而事后回想,他其实是不后悔的。 不现身把敌人都杀干净,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破坏世界屏障吗? 帝俊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心里不服气,略作思索也能想明白他不服的理由,不禁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下次要注意,别再这么冒失了。” 这件事就算是揭过了,不过杀敌莽撞之事可以轻拿轻放,另一件事是万万不行的。 星光垂落、逸散,帝俊挥手收回自己召唤的星象,随着群星的消散,秦琢灵台原本的模样也逐渐显露出来。 脚下澄塘如鉴,月影徘徊,周围云奔雾流,灯火璀璨,时有清风阵阵。 帝俊观摩了好一会儿,眉心微蹙,沉默了片刻才道:“灵台是你所思所学所修的体现,对于普通的人族修士而言,灵台内景自然是越丰富逼真越好,但是……” 顿了顿,祂环顾一圈继续说。 “但对于你而言,似乎有些太复杂了。” 祂先指了指脚下,水面如同一面无瑕的宝镜,偶尔会泛起细纹,清澈却又望不到底。 “这是你所修的功法显化,秦家那个是叫……《静水心法》?” 随后,祂指了指天上的明月,又指了指水中朦胧的倒影。 “这是山海玉书权能的体现,相互映照,亦真亦幻,似实似虚。” 不等秦琢做出反应,帝俊隔着云雾看向他的双眼,若能从高空俯瞰,就能发现流动的云雾隐隐形成一个太极的图案,阴阳两仪轮转自如,生生不息。 “这些云雾是伏羲八卦?我从前倒是不曾听闻过,你还跟伏羲学了这个。” 紧接着,帝俊挥手召来一粒温暖的火光,拢在指掌间扫视两眼。 “哦,我想起来了,这是你虚空之火与红尘之道的融合之作,真是妙不可言。” 感叹完后,祂轻轻放开了对火光的掌控,任由那温暖的火光重新融入飘渺的雾气之中,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有风……御风之术你也未曾懈怠,不过,这是你天生的禀赋,显现在灵台之上,亦是理所当然。” “昆玉,我不是要让你放弃什么,但修行也要有所取舍,有些法门还是暂且搁置一旁,待他日时机成熟,再行修炼吧。” 秦琢默默点头,他明白帝俊话中的深意,无限主神的威胁如影随形,他没有时间将毕生所学尽数修炼至圆满,只能先挑出最重要的几个精进。 “你最近似乎有些急躁了。”帝俊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也不带谴责之意,只是在称述一个事实,“从今日一战来看,你杀心很重啊。” 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这一点,秦琢自己也心知肚明,师尊离世给他带来的影响太大了。 第226章 仇恨如同毒液一般,在他的体内悄悄蔓延,逐渐催生出一种无限杀意,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猛兽,时机一到,便会猛然爆发。 帝俊观察着他出现了细微变化的表情,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看来你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但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句:收剑比出剑更重要。” 收剑不仅仅是对敌时的防守,更是一种自我控制,一种在冲动和仇恨面前保持冷静和理智的能力。 “你现在的杀意,虽然是对敌人的反击,可若是失控,最终只会伤害到自己。” “得了空,就来大荒找我。” 留下此言,帝俊的身影就溃散成了漫天星尘,落入平湖,逐渐隐没,唯留余温。 秦琢孤身立于灵台之上,环顾四周,久久不语。 ………………………… 帝俊离开之后,秦琢也转身回到山海界内,刚穿过世界屏障,就被猛地扑了个满怀。 “阿琢,你没事吧?都怪我,全都怪我,如果我能及时发现异常……” 周负急得眼眶都红了,抓着他的胳膊,焦急得上下扫视着。 “停停停!”秦琢用指尖抵住周负的额头,弯了弯眉眼,故作轻松地笑道,“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我还会跟你生气不成?” 周负仔细瞧了瞧他的脸,小声说:“阿琢心情不好吗?” 秦琢愣了一下,勾起的嘴角缓缓地压平了,只是看着周负充满担忧的双眼,沉默。 见他如此,周负连忙补充道:“我不问,我不问了!” 言罢,他犹豫片刻,然后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飞快地抱了秦琢一下。 他本想搂一下就松手,秦琢却忽然伸出手,更用力地回抱了他。 秦琢又笑了,笑得和之前不一样,这个笑容耀眼得有些灼人,像是在沉浮起落间寻到了一瞬的笃定。 他的表情中带着一丝释然,仿佛所有的烦忧与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没事了。”秦琢贴在周负的耳边说,“你别松手,让我抱一会儿。” 他顺势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周负身上,闭上双眼,放松地喟叹了一声。 周负收紧手臂,眼眶不红了,倒是耳朵尖悄悄地红透了。 第183章 解决了无限主神派来的人,他们没在别处耽搁,直接去了北海龙宫。 上次,秦琢与伪装成古钧的混沌、隐藏海神弟子身份的虹陀一同来时,还要靠神使接引才能进入龙宫,如今他一步踏出,便已置身海底了。 先行一步的北冥凌已经将秦琢来访一事禀报禺强,因此北方海神禺强便亲自带人前来迎接他们。 禺强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海神,对不周君的存在早有耳闻,虽然不曾面见,但一打眼就猜到了周负的身份。 周负刚刚起过坛,身上还残留着浓郁的秩序之力,岩灰色的双瞳中神光湛湛,而俊美硬朗得不似活人的面容更为他添了一份超凡脱俗的神性,使人不敢直视。 禺强瞧了两眼,就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他不敢多看,连忙低头叉手,以示敬意,恭敬见礼道:“小神禺强,拜见不周君、拜见昆玉阁下。” 秦琢微笑着扶住他,不让他一揖到底:“海神阁下,别来无恙啊?” 嗓音温和,配上含笑的唇角与双眼,透着令人安心的亲切。 禺强知道秦琢肯定不会为难自己,但他摸不清不周君的路数,只好先保证礼仪无缺,力求给周负留下个好印象。 于是,他一个身高超过九尺的彪形大汉,竟畏畏缩缩的,像是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鹌鹑。 周负也看出了禺强心里有些慌,干脆给这位北方海神递了个充满善意的笑,随后便闭嘴不言了。 北冥凌正扛着黑石子,规规矩矩地侍立在禺强身后。 黑石子看到主人,兴奋地在北冥凌怀里不断地挣扎扭动起来,钢鞭般的尾巴狂甩,在空中抽出啪啪的爆响。 好在黑石子还记得秦琢对它的训练,没有把尾巴往旁人身上抽,虽然在场的众人都有一定的修为傍身,一只孟极还造不成太大的伤害就是了。 见状,秦琢连忙向黑石子打了个手势,总算将它安抚了下来。 秦琢抬脚,作势要往里头走,周负一见,急忙紧随其后。 禺强侧身给他俩让路,几人在一群仆从侍女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北方海神的会客厅。 进入会客厅,秦琢立即示意禺强屏退旁人,连禺强最为器重的老龟都不被允许陪坐。 禺强莫名其妙,心里万分紧张,开始怀疑秦琢今日是不是带不周君来找茬的。 不过秦琢并没有让他慌很久,会客厅一空下来,秦琢立刻将轩辕剑的剑格取出,轻轻放到了禺强面前。 “这是……”禺强瞥了一眼,双目立即跟见了鬼似的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秦琢笑眯眯的,故意拖着长音道:“海神阁下应该认得出这是什么吧?” “认得!我当然认得!” 禺强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拿剑格,动作进行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抽回手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然后再慢慢地再将手探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剑格捧到了手心里。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刻禺强内心的悸动是如此强烈,仿佛那剑格之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足以撼动他沉寂多年的魂灵。 “昆玉阁下,您这是……怎么拿到的?”禺强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他的双手分明还在轻微地颤抖,“莫非……莫非您还去探了蚩尤冢?” 秦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轩辕剑的剑格是穷奇给我送来的。” 虹陀还没有从青丘回来,秦琢便拣着一些北方海神可以知道也应该知道的事情同禺强说了,其中也包括穷奇的投诚。 听罢,禺强摸索着手里古朴的剑格,双眼发直,久久不语。 秦琢耐心地等待着他回过神,期间还还帮自己和周负又各续了一盏茶。 茶是好茶,不但解渴,而且还是秦琢亲手给他沏的,周负便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大杯。 “穷奇……嗯,竟然是穷奇……果然是穷奇!” 秦琢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禺强转过头看了看他,又悄悄瞥了一眼专心喝茶的周负,才解释道:“好教两位知晓,穷奇他……他是白帝之子,也就是我的堂兄。” “在他成为凶神前,我与他的来往不多,只记得他是一个温和有礼、善于纳谏的少年人,还被风神箕伯看中,收为了弟子。” “后来就……呵呵,您也知道,他成了凶神,毁信废忠、崇饰恶言的凶神。” 对混沌那位便宜叔叔,禺强还能不假辞色,但在提起穷奇时,他带着凶戾之气的眉眼顿时柔软下来,满脸的怀念与遗憾。 传言说穷奇最喜欢吃人,但想起四凶都认为穷奇容易把自己饿死,秦琢就知道传言并不可信。 而且在青丘时,穷奇看上去……确实快要饿死了。 “化身凶神并不是他的错。”秦琢轻声说,“这都是因为无限主神……退一万步说,就算把这件事怪在黄帝身上,也不能怪在穷奇身上。” 就目前而言,四凶当中,秦琢最有好感的其实是没搭过几句话的穷奇。 这倒不是因为穷奇对自己这位承寰使格外崇拜和信任,而是因为他是本心最坚定的那个。 混沌时而清醒,时而疯狂,做事毫无章法,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清醒时还能交流几句,疯起来连人话都听不进去。 饕餮没什么好说的,两边倒的墙头草,只想着明哲保身,虽然会在背地里咒骂无限主神,但如果真遇到事儿了,保准跑得比谁都快。 梼杌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派,随时准备和无限主神拼命,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仇敌究竟是谁,为复仇可以不择手段。 而穷奇,他能够克制力量带来的疯狂,不但知道无限主神是山海界的敌人,也知道三思而后行,懂得联合他人的力量。 眼下,饕餮在噎鸣河,穷奇在青丘,混沌在躲避大荒的追杀,那梼杌跑到哪儿去了呢? 梼杌曾在龟山之底现身过,是因为羲和赶到了,他才离开的吗? “完整的轩辕剑,应该能更好地压制穹阙吧?”眼见着禺强的表情越来越怀念,秦琢怕他真的沉浸到回忆中去了,连忙转移话题。 禺强勉强从回忆中抽身,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眉目放松地舒展:“不错,有了轩辕剑的镇压,龙宫后院的穹阙便翻不起什么大浪了,昆玉阁下大可放心,虽然我的本事比不上西王母和白帝之类的大能,但我也绝不会对穹阙放任自流。” 听到了禺强的保证,秦琢心中略感安定。 周负忽的插话道:“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加固一下封印。” 禺强没想到不周君会有闲心助他一臂之力,既然周负主动提起,他也不可能拒绝,便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第227章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禺强蒲扇般的手掌撑着桌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周负看。 周负轻轻颔首,扭头向秦琢征询意见:“阿琢……” “去吧。”秦琢将茶水一饮而尽,笑盈盈道,“正好,我还有一件事,想找龟老先生谈一谈。” “嗯。”周负恋恋不舍地捏了捏秦琢的手,才跟着禺强离开。 秦琢用指尖叩了叩桌面,一股纤细的水流凭空出现在半空中,缓缓注入茶壶,又倒了两杯茶后,他就安静地等禺强把老龟叫过来。 如果那个名叫“小芸儿”的龟姑娘也能一起来,那就更好了。 ——他怕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把胆小保守的老龟吓死。 不多时,老龟佝偻着脊背,小心翼翼、一步一蹭地走进了会客厅,可惜,没带龟姑娘。 “龟老先生,我知道哪里有息壤了。”秦琢憋着笑。 老龟摸了摸白花花的胡须,脸上高兴的情绪毫不作假:“那可真要恭喜昆玉大人,若有用得到老朽之处,大人尽管吩咐吧。” 秦琢应了一声:“只不过还在再等两年,毕竟现在还不能拆了众帝之台。” “等两年就等……嗯?!” 老龟重复到一半,终于意识到秦琢说了什么,他目瞪口呆地伸长脖子,盯着秦琢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开玩笑后,才哆嗦着嘴唇挤出几个字。 “拆拆拆拆拆拆了众帝之台!!!” “众帝之台里面有息壤吗?不是不是,老朽是说,为了息壤,大人要拆掉众帝之台?可、可是……昆仑山上的诸神能同意吗……” 秦琢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姿态悠闲,笑眯眯道:“当然,我已经和众帝之台的主人商量好了。” 老龟脸上瞬间浮现出疑惑和惊讶交织的神情,他难以相信秦琢竟然能够轻易地说服那些高高在上的上古神灵。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昆玉大人,您是如何与他们商量的?他们真的会同意这样的决定吗?” “嘘——”秦琢眼角微挑,面色如常,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秘密。” 老龟一听,急忙将自己的嘴捂得严严实实,郑重地上下晃动着脑袋。 “还请大人放心,老朽必定保守这个秘密!” 秦琢闻言收敛起笑意,认真地瞧瞧老龟严肃的表情:“好,我相信龟老先生。我今日只是提前告知龟老先生一声,分离息壤一事,还请鼋龟一族多多费心,事后我必有重谢。” 老龟深深一拜:“定不负所托。” 秦琢摆摆手,话语很是亲热:“别这么严肃嘛,喝茶吗?你们海神大人珍藏多年的好茶,趁着他们还没回来,我们都给喝了吧。”还冲老龟挤了挤眼睛。 老龟迷迷瞪瞪地在秦琢身边坐下了,接过秦琢递来的茶杯时,心里想,这位昆玉大人人还怪好的嘞。 第184章 禺强邀请秦琢和周负在龙宫小住几日,但秦琢心里还记挂着帝俊的嘱咐,便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挽留。 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否则帝俊当场就跟他说了,不会刻意让他前往大荒。 他上次去大荒就在不久前,那是因为收到了秦天策……啊不,李世民的求救讯号,又受了秦比鸿之托,因而前往相助。 这次,是正儿八经地办自己的事。 大荒在东海之外,主体为一片广袤无边的平原,周围有崇山峻岭环绕,山海界大多数有灵种族都在大荒居住。 譬如长有羽毛的羽民国、黑肤吐火的厌火国、一身三头的三首国…… 他们都被归于人族,但比起中原与西疆中的普通人族,这些奇异的人种的数量实在是太少太少。 少到即使有大荒诸神尽心尽力的庇护,也有不少种族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秦琢和周负从北海出发,一路向东南前进,穿过全是矮人的周饶国、长着鸟喙的讙头国后,他们终于顺着帝俊的气息,一路找到了一座小山上。 秦琢在山脚停下,他仰望着眼前的小山,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疑惑。 这座山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山体并不高大,植被稀疏,甚至没有见到其他生物的踪迹。 秦琢怀疑,这座山甚至可能没有名字,它只是在这片辽阔而古老的大地上,默默地存在着。 但帝俊的气息就是从这里传出的,以那位大荒尊神的实力,只要祂不想被人发现,就连秦琢也找不到祂。 周负或许可以,然而即使是不周君,恐怕也必须起坛,才能抓到一丝帝俊留下的痕迹。 所以,这股气息必定是帝俊故意释放出来,给他们指路的。 “帝俊大神祂……会在这里?”秦琢看了刚从地面下钻出来、正认真地拍着衣摆上的灰尘的周负。 周负回以他一个肯定中带着一丝不解的眼神。 ……看来周负也不清楚,帝俊为什么要把他们约到这里。 秦琢思忖了不到一息,便摆摆手说道:“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吧。” “嗯。”周负点点头,努力作出自然的样子,靠过来拉他的手。 “严肃点,我们马上就要面见帝俊大神……算了,帝俊大神不会在意这些的。”在周负湿漉漉的双眼的注视下,秦琢引以为傲的理智维持的时间比他思考的时间还要短。 黏人就黏人吧,反正他自己对此其实也是乐在其中的,不是吗? 而周负,倒是出乎意料地接受了秦琢最初的反对,虽然略显失落,但还是缓缓松开了秦琢的手,开始局促地整理起身上的衣衫。 秦琢看着他这幅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周负并不是因为正式面见大荒尊神而紧张,而是因为秦琢觉得这应是件严肃庄重的事情,所以他表现出了与此相配的紧张。 他们往山上走时,还没迈出几步,就听到数声清越的啼鸣,两只五彩斑斓的鸟儿自他们头顶飞过。 在蔚蓝澄澈的天幕下,那两只鸟儿展开了轻盈的翅膀,在身姿优雅地在空中盘旋飞舞,羽翼间闪烁着七彩的光芒,如同流动的彩虹。 它们时而上升,时而俯冲,时而展翅高飞,时而低回盘旋,每一次振翅,都会带起一片清凉的旋风。 “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 秦琢这才明白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大荒中栖息着一种神秘而绚丽的鸟儿,它们身上装饰着五彩斑斓的美丽羽毛,常常成双出现,相对起舞。 传说这些鸟是帝俊在下界的朋友,帝俊在下界的两个神坛就是由这种鸟儿掌管的。 想来,这座毫不起眼的小山,就是帝俊的神坛之一了。 “喂!你们两个,能别磨磨蹭蹭的吗?小爷我可是等了你们好几天了!” 一个满是不快的声音将秦琢的注意力从五彩鸟身上转移,他没有刻意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因为他已经凭借着气息认出了来者。 秦琢遏制住心里的惊讶,向某个方向微微颔首,淡定地打了个招呼:“咦,这不是梼杌兄吗?好久不见。” “久个屁!上个月我们才刚见过,你别给我装,我最烦爱装的!” 白衣白面的青年阴沉着脸,从树林深处走出,腰间还别着他的鞭子和匕首。 想起尧帝时期死也要从天魔身上咬下一口肉来的梼杌,秦琢的表情顿时温和了许多。 他笑得发自内心:“我说真的,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 随后指了指梼杌腰上的武器:“……是吧?不知道灵宝是什么的梼杌阁下?” 梼杌愣住了,神色一下子复杂起来,盯着言笑自若的秦琢看了片刻,犹豫地张了张嘴,才用干涩的声音开口。 “你、你都想起来了?” 不是想起来了,是终于经历过了。 这么想着,秦琢镇定地应声:“不错。” 梼杌突然抬高了嗓门:“所以呢!我问你,不告而别很有意思吗!你走的时候告诉了九幽的烛龙,告诉了昆仑的西王母……很多人、很多人都知道你要离开了,可你偏偏没告诉我!” 秦琢愣了一下:“……对不起,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噎鸣河的诞生就是他离开的契机,没想到梼杌居然这么在乎他的不辞而别。 他将这些话咽了回去,现在大发雷霆的凶神恐怕不会听信他的辩解。 梼杌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病态的血红色,声音低沉而沙哑,他自顾自地发泄着积攒了数千年的怨怼和不满。 “你从天魔手中救下了我,还帮我恢复神志、帮我锻造武器,我也帮你看住了岁月之神噎鸣,我、我知道你和噎鸣的关系不错,还向祂道了歉!” “我以为我们也算得上友人,琢!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但你从来不拿正眼瞧我,你只在乎他们,你只护着他们!” 他的话语如同利箭,穿透沉默的空气,直指人心,秦琢被他的怒吼击中,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愣在了原地,半晌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第228章 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梼杌把他当朋友?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周负的目光在梼杌和沉默不语的秦琢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衡量着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见梼杌虽怒火中烧,却并未将这份怒意转化为对秦琢的攻击,于是自觉地退后几步,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他的动作既谨慎又体贴,仿佛是在无声中为这紧张的局面注入了一丝缓和的暖流,这让秦琢心中稍感宽慰。 梼杌瞥了周负一眼,怒气极大地削减了他对不周君的敬畏,因而这一瞥的眼神里充满“算你识相”诸如此类的含义。 “对不起。” 秦琢的道歉来得干脆利落,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诚恳的颤动,“我原以为像你这样专注对付无限主神的存在,是不会轻易卷入一场人际纷扰的。” 或许是“对付无限主神”之语取悦了梼杌,他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确实如此……但你不一样!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也对无限主神恨之入骨,况且你不是脆弱得随时可能倒在天灾人祸中的普通人,你是战友。” 秦琢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和梼杌交流了,凶神的真情流露让他浑身不自在,强烈的怪异与违和感让他无法冷静地与梼杌打机锋。 “嗯……那,谢谢?”他试探着说。 梼杌睁大眼睛瞪着他,带着一丝不屑道:“我没有在夸你。” “无妨,总之,感谢你将我视作朋友。”秦琢并未因为梼杌的直言不讳而感到不悦,反而微微歪头,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梼杌似乎被这个笑容烫到了眼珠,抿着嘴扭过脸去,面上还带着尚未消散干净的愤懑之色。 突然,秦琢向前迈了一步,梼杌被他的动作吓到,下意识地回头重新盯着他看,眼中充满警惕。 “你、你干什么!” 秦琢无辜地摊开双手:“我以为,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梼杌嘁了一声,径直转身,没有承认,更没有否认,而是转移了话题。 “走了走了,帝俊大神还在山上等你们呢。” 秦琢摸了摸鼻子,偷偷向周负得意地眨了眨眼,一丝狡黠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唇角。 笑容一闪而逝,伴随梼杌不耐烦的催促,两人跟上了他的步伐,循着五彩鸟飞来的方向,向山顶前进。 随着他们越走越高,山风也越来越大,吹得枝叶沙沙作响。 眼前展开的是一片空旷的景象,天空中云彩低垂,天地交汇于一线,仿佛天地间的灵气在这里达到了极致的交融。 秦琢的目光缓缓上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祭坛,它坐落在山顶的平地上,由一块块未经雕琢的巨石堆砌而成,显得极为古朴庄重。 祭坛上摆放着各种祭祀用的供品,有金黄的稻谷、鲜红的果实,还有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香炉。 而架海擎天的大荒帝君正盘坐于祭坛之上。 他漆黑如夜的双眼微闭,仿佛在沉思宇宙的奥秘,又似在等待着什么。他的衣袍由一种仿若星河的奇异材料织成,闪烁着淡淡的微光,随着山风的吹拂,衣摆轻轻摆动,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 “帝俊大神。”梼杌唤了声,“我把琢带来了。” 帝俊缓缓睁眼,语调平淡如水:“那就出发吧。” “等等,我们要去哪儿?”茫然的秦琢急忙截住了话头。 帝俊面不改色道:“去和无限主神打一架。” 第185章 “去……什么?!” 秦琢的语调带着颤抖,难以置信的惊愕在他的话语中层层叠现。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仿佛想要将那突如其来的话语从耳朵中揉搓出来,怀疑自己真的听错了。 “找无限主神打一架?”秦琢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他的目光紧盯着帝俊,试图从祂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哪怕是一丁点,也能让他心中的惊涛骇浪稍作平息。 然而帝俊却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平静姿态点了点头,仿佛在讨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现在?我们几个?”秦琢话语间带上了一丝焦虑,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这样的行动,难道不是应该在经过深思熟虑、万全准备之后才应当付诸实践的吗? 他想象着这场可能的战斗,想象着无尽的未知和潜在的危险,这些想象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起。 秦琢沉默了,思绪像是一团乱麻。 他抬眼环顾四周,可周围只有微风吹拂,五彩鸟在头顶翩跹盘旋,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真实——这证明了此时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个古怪荒诞的梦境。 他觉得帝俊和自己总有一个是疯了的。 帝俊怎么好意思指责他莽撞?到底谁才是莽撞的那个啊! “帝俊大神,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琢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直视帝俊,试图让这位似乎总是能洞察一切的大荒帝君明白自己的担忧。 帝俊的目光如星辰般闪烁,其中一闪而过的迟疑,几乎无人察觉,他的面容依旧如往常般平静,仿佛秦琢的担忧在他面前如轻烟般微不足道。 “我知道,虽然这听起来充满风险,但值得一试。” “我们需要更多有关无限主神及其麾下的情报,帝俊!”秦琢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坚持,焦急让他顾不得使用敬语,“我们需要评估无限主神的真正实力,我们需要预测我们可能遇到的危险,我们需要……” “那么,这些至关重要的情报,我们又该从何处得来呢?”他的话语被帝俊轻轻打断了。 秦琢愣住了,整个人如遭重击,瞬间陷入了停滞。 心中涌动的思绪如同沸水一般翻涌、嚎叫,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周负担心地看着他,把手掌按在了他的肩上,半转过身背对帝俊,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 见状,梼杌不屑地嗤笑一声,拾起一块石子狠狠向高空的五彩鸟砸去,得到了鸟儿们惊慌逃跑的背影和数声愤怒的啼鸣。 顽劣的凶神哈哈大笑,帝俊淡淡地扫视他一眼,屈指一弹。 梼杌的大笑声戛然而止,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痛呼,他捂着脑袋半蹲下身,龇牙咧嘴的,似乎被帝俊隔空敲了脑袋。 周负撇撇嘴:“活该,难怪阿琢之前对你喜欢不起来呢。” 梼杌猛地抬头,对他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哎呦!” 他又被帝俊敲了一下。 秦琢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几人,心中没有半分玩笑的余地,只觉得心烦意乱。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焦躁地原地踱了几步,低声自语道。 帝俊听到了他的话,知晓秦琢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缓和了嗓音:“这是不可避免的,如今的山海界,除了我,没有任何存在能做到直面无限主神。” 秦琢感觉胸口空了一块,有山顶的冷风不断地从这个缺口灌入他的皮囊中,侵蚀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的声音干涩而艰难,如同砂纸磨过一般:“那……你呢?” “我?”帝俊装作没听懂。 秦琢不得不把话说得直白一点:“你能活着回来吗?” 帝俊笑了起来:“昆玉,看开一点吧。” 大荒帝君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淡然,可秦琢看开不了。 空挡的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团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心跳的节奏而震动。 比起悲伤,他更多的竟然是愤怒。 帝俊准备带他去和无限主神打一架,如此一来,秦琢方能更深刻地领略无限主神的威能,从而让山海界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铸就百战不殆的胜势。 唯一的问题是,帝俊没有把握在无限主神的手中活下来。 秦琢明白帝俊是怎么想的,正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会为此感到愤怒,帝俊以自身性命为他铺路,确保他能镇定且胸有成竹地奔赴最终的战场。 他轻轻拨开周负的手,向帝俊逼近一步,帝俊端坐在祭坛上,岿然不动,仿佛背负着周天星斗的重量。 “我想……”秦琢缓缓挑选着每一个字,力求每一个词都恰到好处,“我们得谈谈。” 帝俊貌似很感兴趣地问:“关于战前准备?” “关于你的身后事。”秦琢平静地说,他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用的时间比预料的要少。 面对他的直言不讳,梼杌惊讶地挑起了一侧的眉毛,眉峰在光影下显得格外醒目。 “我想收回之前的话了。”白衣的凶神摩挲着腰后的双刃,不知对着谁说道,不过也没有人理梼杌。 周负觉得秦琢这话未免太残忍了,跟在后面小声道:“阿琢……” 第229章 秦琢飞快地回头冲他笑了一下:“等我一会儿。” “无妨。”周负还没来得及回应,帝俊就强势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祂双目中的光芒似乎愈发璀璨了,“我也有点事想嘱咐不周君。” 周负乖乖点头,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走上祭坛,他微微弯了弯膝盖,随后立刻挺直,似乎是习惯性地想坐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法坛。 “不必拘谨,坐吧。”今日帝俊的语气中透着一股罕见的温煦,卸下了平日里作为大荒主宰的威严与庄重,只剩下那份作为长辈特有的关切与慈爱。 秦琢悄悄蹭了蹭鞋底的泥,才足尖一点飞身而上,径直落在了帝俊面前,身姿如鸟雀一般轻盈。 帝俊转头看了看梼杌:“你也来。” 梼杌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含糊的轻响,可能是应了一声,也可能是一声嗤笑,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环胸的双臂,慢吞吞地顺着台阶向上走。 等梼杌带着点不情不愿地坐在秦琢旁边,帝俊的目光扫过三人,眼中的星光明明灭灭。 明亮时,祂的眼睛几乎被渲染成了耀眼的金色;而暗淡时,祂的双目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好似盲人。 周负是最先察觉不对劲的人,他略显紧张地往秦琢的身边靠了靠,小心翼翼地开口:“帝俊大神,您的眼睛……” “哦,不碍事,正如我之前说的,战前准备罢了。”这话脱口时,帝俊眼里的群星之光恰好熄灭下去,露出一片浓郁的墨色。 “原来是这样啊,唔,是我多嘴了。”周负带着些抱歉,烟灰色的眼珠里倒映着周天星斗。 帝俊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管怎样,谢谢你。” 周负皱着一团的眉毛这才放松地舒展了,当秦琢也安抚地握住他的手时,他脸上已经重新出现了干净的笑意。 隐晦地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扫视一圈,帝俊又抬头看看天色:“好了,我们长话短说吧。” “昆玉,我知晓你的担忧,然而我的决心不会有所动摇。” “无限主神曾遭受我等重创,那一场战役中,有上百位强大的神灵与各族大能前后陨落,山海界的传承甚至险些出现断代。” 说到这里,帝俊闭了闭双眼,面露悲伤不忍之色,但不过一瞬间,祂睁开的眼睛便复归坚毅。 “时至今日,无限主神已经缓过来了,可惜我们对祂恢复的程度一无所知,也不知祂究竟有没有变得更强。” “根据羲和带来的消息,对于山海界而言,最明智之举便是拖延至昆玉能够取出神剑。” “为此,必须有人探明无限主神有没有应对这种攻击的手段,以及……继续对其施加压力,确保至少在未来的十年里,祂无法对山海界发起全面攻势。” “三年。”秦琢弯了弯唇角,勾起一个杀气四溢的冷笑,“三年之内,我必让无限主神授首。” 帝俊莞尔道:“我知道,这就是我正要同你说的,我已经派遣了石夷前往青丘辅助格翁里修行,他继承了噎鸣死后残留的岁月之力,帮她修行至炼神还虚初期并不是难事。” “羲和大神真是太靠谱了。”秦琢故作轻松地感叹道,在他还想着去大荒请人的时候,羲和早已把消息带到大荒,把事情安排好了。 帝俊认真地看着他:“真巧,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了。” “昆玉,我去后,大荒交由羲和执掌,金乌也在学习治国理政了,若日常事务过于繁重,不妨将之托付于金乌,我相信金乌会秉承我与羲和的意志,妥善处理一切的。” 秦琢不赞同道:“你为何不亲自去跟羲和大神说?” “因为我怕。”帝俊无奈又温和地笑了起来,“我怕看到羲和难过,昆玉,你总要允许我害怕些什么吧?” 秦琢不信:“你是怕羲和大神阻止你吧?” 帝俊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祂坚定道:“不会的,祂不会反对这个计划,但可能会想代替我去和无限主神交手。” “祂是大荒的主母,是我的妻子、金乌与姮娥的母亲,但这些都是后来加上的身份了。” “祂是此界的太阳之神——生来就是。” 第186章 秦琢很容易就理清了帝俊决定袭击无限主神的逻辑。 祂认为无限主神随时可能会对山海界发起总攻,而为了抵挡这场浩劫,不可避免地要牺牲世界屏障,以及某种意义上与世界屏障性命相连的周负。 但帝俊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祂决定再给无限主神一次重创,以确保另一个世界十年内都无法恢复元气。 事实上,也用不了十年,帝俊对承寰使的能力深信不疑,秦琢说他只需要三年,那么他必定会在三年内解决无限主神。 为了更加稳妥,所以就采用了如此莽撞的方式……这种反差让秦琢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帝俊口头要交代的事不多,祂出发前给身边所有重要的存在都留了书信,只是有一些琐事要和秦琢解释。 “最后,昆玉,记住我跟你说过的,你的修行太杂了,那些没有帮助的还是暂且放一放吧。” 感受到帝俊言语中的郑重,秦琢一言不发,嘴唇紧紧绷成一条直线,默默向祂点了点头。 于是帝俊便笑了,祂并不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但无疑总是端庄而威严的,如今倒是笑得意外的亲切和温和,就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端详着自己最喜爱的后辈。 “不要输给祂,昆玉。”帝俊很轻很轻地说,“我可以输给祂,但你不行。” 秦琢带着一些安抚的意味回答:“我不会的,我们已经赢了一半了。” 帝俊闭了闭眼,双眸中的星光开始稳定得散发金光,这令祂的眼瞳像是从夜空中裁剪下的,望之顿生孤高渺远之感。 “不周君,我在大荒留有几座祭坛,借拜托五彩鸟看护,当这些祭坛同时运作时,能够短暂地补全不周山残缺的秩序,但我毕竟与不周山不同源,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我想将这些祭坛交给你,你或许能参透秩序之道,更好地补全不周山。” 帝俊的话让周负面露惊讶,周负的目光在秦琢和帝俊之间逡巡,他很是迟疑又带了点抱歉地打断道:“其实,补全不周山不用那么麻烦的……” “我知道。”帝俊反过来截住了他的话头,“不,应该说,我已经猜到了。” “你、你知道?” 迎着周负愈发惊疑不安的神色,帝俊心平气和地说:“不难猜,不周山的秩序支撑着世界屏障,而你和世界屏障休戚相关,那么我想,作为不周山石的你,和不周山之间的联系也没有完全断绝吧。” 听到这里,周负几乎把脑袋埋在了胸口,秦琢立刻也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锐利的视线直直地锁定在周负那愧疚的头顶上。 “周负!”秦琢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到除了责问之外能说的话。 “对不起……”周负沉闷压抑的声音从他看不到的角度传了出来,听起来温顺又难过。 秦琢忽的一阵无力,攥紧了拳头,在掌心尖锐的痛感窜至脑海时,马上控制住自己放松了力气,转而拍了拍周负朝向自己的头顶。 “没什么好道歉的。”他的语调甚至还很轻快,不带一丝沉重的痕迹,“如果非要道歉的话,我想也不是因为你对我有所隐瞒。” 周负小心又热切地在温暖干燥的掌心里蹭了蹭,像一只亲人的小动物,这个动作让冷眼旁观的梼杌终于看不下去了。 “啧。”打不过其中任何一个的白衣凶神不忍直视地别过脸。 周负喜欢所有代表亲近友好的肢体接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且他已经很好地被安抚住了。 帝俊见他们没有继续交流的意思,就接着往下说道。 “只要不周君愿意回归不周山,就能填补其残缺的秩序,我不知道能填补多少,但一定远比现状要好。” 秦琢将视线从周负身上挪开,放到帝俊脸上:“回归不周山之后呢?周负就消失了,对吗?” 帝俊看着他,闭口不言。 那就是默认了。 周负小声道:“我也不确定我会不会消失,但不周山太古老了,我的记忆、我的一切在不周山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连来自蛮荒的帝俊都难以揣度不周山存在的尺度,更别说是在神灵中相当年轻的周负了。 正如周负当初所说,在混沌鸿蒙面前,连一个世界都是无比渺小的,当参照物足够大时,平常看来犹如天堑的距离,都会在一瞬间被抹平。 ——或是被抹杀。 秦琢又看了周负一眼,向帝俊确认道:“所以这些祭坛可以代替周负补全不周山?” “是的,不过这只是我的后手之一,毕竟不出意外的话,连山海界的世界屏障都不会有损坏。” 秦琢长舒了一口气:“我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第230章 帝俊饶有兴味地托着下巴:“我还以为你会挽留我。” “别装了。”秦琢叹气道,“山海玉书里有大神你的真灵吗?没有的话不妨给我留一道,等我又空了就把你救活——反正我本来就准备复活庚辰,加上你也只是顺手之举。” 这个回答让帝俊露出了欣慰而满意的神情,祂轻微地上下点了点头:“有这种想法是好事,说明你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从凡民转向执掌规则的大能了,对你来说,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所以我早就说了,看开一点啊。” 秦琢想了想:“万一,我不想救你了呢?” “天地万物不过一气所成,无生无死,无形无累。”帝俊失笑说道,“我是周天星斗的化身,星辰不熄,我亦不灭,当然,即使我真的归于天地了,死亡也不会成为我的负累。” “生死轮回,阴阳相生,并无分别。山海界总会有一位周天星斗之神的,只要群星依旧闪烁,新的神灵便会应运而生,只不过,不是我罢了。” 秦琢认真地看了微笑的帝俊一眼:“我希望还是你。” 帝俊摊了摊手,带着难得一见的孩童似的顽皮:“悉听尊便。”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帝俊抬头看了看天色,“昆玉,你和梼杌随我同去,不周君留下镇守祭坛……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你不能离开山海界的。” 周负满怀期待地问:“符文……” “不行,秩序的气息太明显了。”帝俊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好吧。”周负蔫吧了,眷恋地将手搭在秦琢肩上,“阿琢,千万小心。” “你放心,我肯定把他全须全尾地给你带回来。”梼杌冲他努了努嘴,“要死的是帝俊,又不是你们……” 秦琢平静道:“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彼此彼此。”梼杌臭着脸冷哼了一声。 在他们互相呛声的间隙,帝俊将袍袖轻轻一挥,夜幕侵染了晴空,仿佛有无数清冷的星辉穿透两个世界的界限,洒落而下,宛如梦境般飘渺。 星光照耀之间,变换流转,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锐利杀机。 秦琢望着垂落的星河,心神都被其所慑,眼中不由绽出了神光,下意识地想抵御这份并未针对他的凛然杀气。 帝俊起身,抬手,轻轻向上一托,袖口飘逸,带着一手遮天的气势,似要穿透星河万象,直指苍穹。 铛—— 忽的从遥远之处传来一声隐隐的金戈鸣啸,横扫十方世界,响彻在所有人的脑海深处,意图回味时却只剩浅淡的余韵。 秦琢心有所感,急忙仰头,视线透过世界屏障,望向深不可测的混沌。 虚无的混沌之中,有无数星辰转瞬间诞生,又在不到一息的时间中消散,恍若天地间的一次次轮回,无声诉说着寰宇的无常。 这些星辰虽然只如同瞬息的烟花,却带来了各种基础力的剧烈变化。 它们释放出耀眼的光芒,点燃了炽热的烈焰,升腾起惊人的高温,乃至磁力与引力的狂潮,激荡起宇宙空间的宏大交响。 “啊……”秦琢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原以为自己在山海玉书的加持下,能做到“吾身所立即为山海”已经极为难得了,而眼前的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也让他认识到了自己与那些上古大能之间的差距。 帝俊居然在混沌中,凭空创生出了新的世界! 即使这些世界的大小仅相当于一颗星辰,即使它们在下一刻便迎来消亡…… 那也是一个个真正的世界! 如果这样强大的帝俊,都没有把握在无限主神手中生还,那无限主神又该强大到何种地步? 秦琢深吸一口气,双眸越来越亮,战意愈发强盛。 “走,跟紧我。”帝俊平淡的声音响起。 秦琢和梼杌连忙紧随其后,一步踏出之后,眼前的场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秦琢第一次真正踏入混沌,入目是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但在虚无深处,似乎还有无限生机孕育着。 他猛然回头,只见一片浩瀚的星空。 “这是……”他下意识地问。 “那是人界的宇宙。”帝俊在他身边回答,“与这人界相较,山海界实则显得渺小啊。” 确实是小。 秦琢凝视了许久,方才在这无尽银汉中,辨认出一个熟悉的星光点,那光芒如同夜空中的一只萤火虫,微弱而温馨。 而在这只萤火虫和无垠星汉之间,似乎还有某种力量紧紧牵系着。 “那,无限主神的世界呢?” 帝俊抬手旁边一指,秦琢顺着祂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个破碎世界的遗骸。 不,不是一个。 而是一群。 第187章 人界看起来像是星空,而无限主神的世界,看上去更像是孱弱的泡沫。 秦琢心中不禁揣测,每一个小泡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大的空间,但他相信不会小,毕竟这是在浩瀚虚空的尺度下丈量一个世界的维度。 这些泡沫让他想起了东海之滨,撞碎在礁石上的浪花翻滚出的白沫,很小很小的一簇,像一朵柔弱的白花,刹那盛开,然后散碎。 但这是一个世界,世界不该是一簇晶莹的泡沫。 “那个就是无限主神的世界吗?”秦琢凝神沉思,眼中映照着那片景象,“看上去似乎濒临破碎了。” “不,这个世界已经破碎了。”帝俊的声音如同一股潺潺流水,平静而深沉,祂轻声纠正了秦琢的描述。 秦琢侧过头,细细打量着这位大荒尊神。 尽管祂的面容波澜不惊,但是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深处,却仿佛压抑着无数晦暗不明的纷杂思绪。 “大神很难过吗?”秦琢毫无征兆地开口。 “难过?”这话说得帝俊也愣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昆玉何出此言?” 秦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加轻松:“没什么,只是觉得大神的情绪有些不对,我就随口一问而已。” 帝俊微微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怅然道:“或许吧,如果山海界毁灭在无限主神的手中,那么我们的世界也会变成那堆残骸其中之一。” “之一?”梼杌忍不住咂了咂嘴,“小爷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儿,那果然是一堆世界遗骸的聚合体啊。” 多年来,帝俊一直奔走在对抗无限主神的一线,因此对祂们的了解最深。 “颛顼氏说得不错,那些被无限主神毁灭的世界不会直接消失,而是会转变为祂们中的一员。” 帝俊根据无限主神世界的外形,简单而直观地将其称之为【泡沫诸天】。 人界是一个很大的宇宙,有一片相对稳定的宇宙空间,以及很多复杂的恒星系。 山海界只是一个伴生位面,秩序与天道的运行全靠不周山支撑,所以不周山才对山海界格外重要。 山海界甚至是没有真正的星空的,他们所看到的日月星辰,都是人界或神灵力量的投影,就像如今在山海界活动的嬴政,只是人界天道化身通过补天石制造的通道,在山海界的一个投影罢了。 所以在山海界中,作为执掌周天星斗的神灵,帝俊根本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力量,因为山海界没有真正的日月星辰! 而泡沫诸天,相较于人界,它的稳定性显得岌岌可危,它是由很多支离破碎的世界强行粘合在一起的。 ——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世界了,它们的世界本源都已接近枯竭,称它们为“位面”或“空间”也许能更恰当地形容它们的状态。 这些位面当中,最小的仅是一片孤零零的大陆,大的也不过一个恒星系,最基本的法则在此处也扭曲变形,让整个位面都在缓慢地滑向消亡的深渊。 “毁灭世界对于无限主神而言,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帝俊最后总结道:“祂自己的世界,嗯,我一般直接叫它【主神空间】……在很早之前就耗尽了世界本源,这个时间点甚至可能在人界诞生前,无限主神一直在靠掠夺其他世界来为主神空间续命。” “但世界本源无法再生,破碎的世界也无法继续积聚本源。无限主神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竭泽而渔。” “而祂竟还妄图将那些惨遭掠夺的世界和【主神空间】合为一体,呵,这种行为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让整个世界的境遇更加艰难。” 秦琢望着泡沫诸天,若有所思:“那些【玩家】所参与的任务,有很多都是在其他……呃,泡沫位面里,对不对?” “天魔、彩魑、梦魇……这些力量迥异的生灵,祂们其实也来自不同的泡沫位面,为了生存,祂们向无限主神俯首称臣,又帮助祂掠夺另外的世界。” 那些生灵在泡沫位面间穿梭,他们的身影在虚空中闪现,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生存。 第231章 而无限主神,则像是站在【泡沫诸天】之巅的巨人,一手掌握着万千生灵的命运,一手操控着世界残骸的权力游戏。 “呸!”梼杌对无限主神的行径不屑一顾,也瞧不起成为其仆从的种族,“不过是一群不敢抗争的懦夫罢了。” “但他们的臣服并非全然出于自愿,在种族延续的压力下,他们只能靠着为无限主神做事,来换取全族的安全和资源。”帝俊对此不置褒贬,只是平淡地分析着泡沫诸天的现状。 秦琢点点头:“可以理解,不能接受。” 帝俊向他眨了眨眼:“这也是我的态度。” “理解个屁!”梼杌小声抱怨道,“全都杀了完事儿!” “别急。”秦琢听到了他的话,淡然说,“无限主神死后,他们自然活不下去了。” 帝俊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奇:“昆玉,以你的性子,居然也能说出这么冷血的话?” “冷血吗?可造成他们现状的又不是山海界,我为这些种族曾遭受的掠夺而惋惜,也因如今侵略山海界的行径而憎恶他们,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秦琢满脸认真地反驳道。 “再者,我可怜他们,然后呢?我救不了这些世界,那还想这么多作甚?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帝俊忍俊不禁:“你倒是想得明白。” “若是这种事情都想不清楚,那我就枉为承寰使了。”秦琢也笑。 梼杌偏着头,用小指夸张地掏了掏耳朵,狞笑着说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觉得他们都该死!” 灿然的星光包裹着他们,帝俊带他们接近了无限主神的世界。 不过,与其说他们是在没有时空概念的虚空中行动,不如说他们是在不断修改自己的坐标,直到自身坐标与无限空间一致。 帝俊向秦琢传授了穿梭虚空之法,这更让秦琢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踏足这片原始虚无之所,否则未必能回得来。 “我们会穿过外围的破碎位面,直接抵达主神空间,我会将昆玉伪装成由我创生出的星辰,至于梼杌……你明白你要做什么吧?” 梼杌咧了咧嘴:“放心,小爷要他们不得好死。” 秦琢很好奇他的任务,但看了看梼杌表情,就知道他并不想告诉自己。 泡沫诸天在眼前急速放大,他逐渐看清了那些泡沫位面中的景象。 其中有污浊横流的山川,寒气逼人,死气沉沉,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疤,也有深不可见的渊薮,横亘于大地之上,幽玄莫测,散发出令人包骨悚然的气息,荒原上还爬着十几条猩红的蛇,仔细一看,原来是干涸许久的河流…… 地表上耸立着一些似乎是建筑的人工造物,但都在折胶堕指的寒冰中折射出骇人的光。 这些都是失去世界本源的世界,它们被永远困在了毁灭的那一刹那。 帝俊随意扫了一眼,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就快到了。” 祂抬手,向秦琢遥遥一点,立刻用无数星芒一拥而上将他包裹,秦琢还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但从外面已经看不清秦琢的身影了。 “躲远一点,仔细观摩。” 帝俊将他留在了原地,半转过身,向梼杌使了一个眼色。 梼杌眸中杀气凛然,嘴角噙着冷冽的笑,双手一翻,幻化出一把凤尾琴。 伏羲琴! 不是陆吾手中的幻影,而是真正的神器伏羲琴! 自从梼杌将其从玩家们手中半抢半骗夺走后,秦琢就没有看到过伏羲琴了,虽然这位白衣凶神主张好好保存羲皇的遗物,但今时不同往日,有用得到伏羲琴的地方,他也不过分吝惜了。 白得像死人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拂。 梼杌显然不太会弹琴,只零零散散地勾出几个凌乱的音,不成曲调,但胜在动静够大。 蕴含着灵力与杀气的琴音涟漪般扩散开去,势不可挡。 秦琢望向前方,他能感知到前方有一片未知的空间,可他看不到,大概是无限主神施展某种手段将其隐藏起来了。 虚空无法传播声音,但灵力的波动可以。 眼见着前方忽而漾起了水一般的波纹,帝俊的气息再次猛然强盛了几分,祂面容沉着肃穆,星辰垂落下光辉。 直到这时,秦琢才发现他们的脚下已经变成了一挑滔滔的黑河。 粘稠的河水艰难地翻滚着,源头似乎是他们面前看不见的主神空间,宽阔的河道向远处无限延伸,连接着一个个破碎的泡沫位面。 秦琢眨了眨眼,恍惚看到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河边垂钓。 是的,垂钓。 祂似乎是突然出现在了那里,又或者是一直坐在那里,无数法则如同守护者般环绕着祂,祂的每一次吐纳都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雷霆风暴。 那就是无限主神! 河流蜿蜒,黑洞深邃,随着祂的呼吸起伏,流转变幻之间,竟呈现出了一种极端的苍茫与渺远。 那高大身影转过头,秦琢发现祂居然有三张脸! 除却正面一张与常人无异的坚毅面庞外,头颅左右还各有一哭一笑两张脸。 有点像三头六臂的天魔,不过远没有天魔那么庞大,只是比山海界的人族高挑一些,身上也没有长出另外的手,虽有三张脸,却是挤在同一个脑袋上。 虽然祂还是略显怪异,但远不及秦琢想象中的可怖狰狞。 无限主神看着帝俊,中间的那张脸居然笑了起来,而两边的脸,哭的更显悲伤,笑的更显欢快。 “帝俊。” 祂竟然还会说山海界的语言。 “你终于想通,愿意将世界本源交给我了?” 第188章 面前的无限主神笑得平和,单从外表上看,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儒生,根本看不出祂拥有的毁天灭地之能。 然而,能悠然地坐在世界与虚空的交界处垂钓,就已经证明了祂的强大。 “久违了,无限主神。”帝俊眉目冷淡,带着属于大荒主宰和群星列宿之神的傲气,微微抬了抬下巴,“很可惜,我今日找你并不是为了此事。” “哦?”无限主神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也很缓慢,不知是因祂作为绝对上位者的从容,还是对山海界语言的生疏。 无限主神抖了抖手中鱼竿模样的东西,垂下的银色丝线跟着晃荡,在脚下的黑河中搅起了一片诡谲的涟漪。 秦琢这时才注意到,祂的双手原来是漆黑的,手掌部分较短,手指则相对纤长,指甲也极为尖锐。 比起人族,更像是某种兽类的爪子。 “那你还敢踏足我的世界?”祂歪着头,面上笑容收敛,透露出一丝冷峻。轻蔑地问道,“帝俊,你所执掌的不过是星辰罢了,甚至连日月双曜的权能都不在你手中,你何来自信与我这个十万八千界唯一神相抗?” 十万八千界唯一神! 这无疑是个极其嚣张的名号,即使秦琢知道只是个夸张的描述,仍然忍不住为帝俊的境况忧心。 除却西王母那类受穹阙污染而被奉为神灵的存在,像帝俊、羲和这种天生的神灵,祂们的权能来自于世界本身,相互之间虽有重叠,但终究是不同的。 权能的强弱代表了神灵的修行起点高低,若要论及天资最高,在秦琢所有见过或听说过的神灵中,当属执掌岁月流转的噎鸣。 烛龙也有类似的权能,不过远远没有噎鸣的能力强悍。 帝俊诞生于星罗万象之中,权能不差,但祂如今要面对的是集诸多权能于一身的无限主神! 无限主神是祂的世界中唯一的神,祂生来就是睥睨世间一切的存在,几乎等同于【主神空间】本身。 面对这样的敌人,帝俊的劣势实在太大了。 可无限主神话音落下后,帝俊却忽的扯起了一个细微的笑。 “是,单论权能,我确实不如你。” “但谁告诉你,权能的强弱注定了战力的高低呢?” 无限主神一侧的笑脸发出张狂的大笑,其声如雷贯耳,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而与帝俊相对的脸面无表情,语气冷冽地说道:“狂妄!你们当年受的教训还不够多吗?如此迫不及待地前来送死?” “千百神灵都未撼动我分毫,眼下就凭你一个,竟敢如此嚣张,真是自不量力!” 帝俊默然不答,只是上前一步,双手紧握,然后猛然向虚空两侧一划! 仿佛有无形之刃瞬间破开了无垠的虚无,一柄通体流光溢彩、蕴藏着无尽火焰气象的长枪自祂掌中显现。 枪身上闪耀着炽热的火焰,如同一道破晓的曙光,蛮横霸道地散发着焚尽一切的暴烈气息。 随着长枪的出现,帝俊周身的星光也愈发强盛,群星铺陈在此方天地间,与脚下那幽邃的黑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无限主神的目光落在长枪上,祂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眉毛微微动弹了一下。 第232章 “原来你还记得祂啊。”帝俊抚摸枪身,轻声说,“差一点……只差一点,祂就能彻底杀死你了。” 无限主神丢开钓竿,缓缓站起身来:“烈火……我记得这个气息,祂叫什么名字?” 帝俊单手握住了枪杆,枪尖抖开了一朵三寸大的梨花,将枪斜持于身侧。 “火神,祝融。” 祂回答道。 “很可惜,再给祝融一点时间,等人界研究出了熵的概念,说不定攻守之势便可逆转。” 无限主神微弱的情绪已经被压下,恢复了先前的风轻云淡:“是啊,因为熵增的必然性,生命不断地由有序走回无序,最终不可逆地走向消亡。” “拥有热量权能的神灵若能成长起来,恐怕还真的会是一位让我头疼的大敌。然而祂还是死了,死在我的手中。” 祂将漆黑的双手负于身后,语气中带着一丝傲然。 秦琢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万千星辰之中,帝俊很小心,无限主神也没发现他,反倒让他听了许多上古秘辛。 他正想去看看梼杌的反应,却发觉不知何时,那凶神已经不在此处,想来是完成自己的任务去了。 如今神灵不显,看来多数是陨落在了当年与无限主神的那一战中。 火神祝融差点杀死祂,可惜最后实力不济,功败垂成。 那帝俊手中的这把火焰长枪…… “祂死了,但祂不服。”帝俊淡淡道,“于是祂最后的真灵化作了这柄长枪,以期刺穿你的致命弱点。” “而我,同样不服。” “所以我今日站在这里。” 枪锋下压,轻轻划过粘稠的黑色河水。 枪身上,火焰之色变幻莫测,从淡红到深红,再到金黄,最后化为了一片璀璨的银白。 火焰如同燃烧的熔岩,跳跃着,翻涌着,仿佛是从远古绵延至今未曾屈服的意志! 不熄,不灭,不屈! 开始了!秦琢打起精神,专注地观摩起帝俊与无限主神的一招一式。 “大荒帝俊,其实我是很欣赏你的,不是迫不得已,我不想杀你。” 无限主神负手而立,在星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从容自信,身上由某种鳞片编织成的黑袍轻轻飘荡,黑河中不断地浮现出一个又一个黑洞般的漩涡。 “但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轰—— 帝俊没等祂话音落下,便率先出手,掌中的长枪猛然间爆发出鸣啸,枪身剧烈震颤,一股股森然霸道的枪鸣波涛汹涌,如同怒海中的狂涛。 祂手腕一转,长枪如一条怒龙般腾空而起,向无限主神横砸而去。 只是火焰的热气,就足以将血肉焚毁,只是罡风的咆哮,就足以让魂魄湮灭。 这一枪裹挟的威势让秦琢都忍不住心惊,若是换作弱小些的神,恐怕光是招式的余波就能将其杀死。 但眼前的敌人是无限主神,无限主神只是抬了抬眼睛,就用黑色的水流自河中激射而出,缠绕上了帝俊持枪的手。 帝俊的动作略微迟缓,但祂已做好了准备,毫不停顿地灵力一震,水绳寸寸断裂,散落如雨。 散开的水珠有部分触碰到了枪身上燃烧的烈焰,立即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 在水珠被火焰蒸腾殆尽的同时,原本炽烈如日中天的火光,似乎也暗淡了一些。 这柄长枪是祝融真灵所化,得不到外界补充,力量便用一点少一点,可帝俊似乎并不在意它的损耗,而是踏着星斗天罡,瞬间变招。 枪尖一点金芒,直取无限主神的胸膛! 此时,包裹帝俊的似乎已经不再是星辰之光了,而是火神祝融的极热烈焰。 秦琢忽然意识到,祝融能有辰星火种,说明星辰与火焰的权能本来就有相似相通之处。 祝融的真灵在帝俊手中,祂的权能同样也在。 仿佛星辰燃烧而释放的能量被压缩于枪尖,凌厉之势甚至短暂地逼退了粘稠的黑河,破开波浪,露出了混沌未开的虚空。 被逼退的水流也借力折返,簇拥在了无限主神的身畔,仿佛是一切光与热的反面,是足以吞噬万物的黑暗深渊。 无限主神抬手一点,规则瞬息演化,阴阳逆转,要将【生】演化为【死】,将【动】演化为【静】。 可星辰的存在何其长久,彻底熄灭又需要多少时间? 无限主神随手将【岁月】之力附加其上,却发现没有半点作用,长枪仍在积蓄着星辰的能量。 就连祂周身的黑渊,都被那璀璨的星光一点一点照亮了! 祂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惊愕,而帝俊悍然的攻势已经近在迟尺。 无限主神第一反应是扭曲空间,而此地虽是祂的领域,但早已被群星的引力牢牢锁定,即使是无限主神,想要掌控都要费一番力气。 紧急之下,祂右手微微一晃,多出了一把重剑,横于身前,稳稳抵住了刺来的长枪。 似有恒星在两件兵器的相接处爆炸,秦琢谨慎地后退了一段距离,保护他的星光吸收了大部分威力,余下的皆被刑天盾所阻。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前所未有的轰鸣在虚空炸响,仿佛两个世界的碰撞,声威浩荡,余波所及之处,无数的星光被牵引着加速旋转,似要洒满整个泡沫诸天。 这一招,却连无限主神的双手都未能撼动。 “你比当年强多了。”祂感叹似的说道,“若是你们世界所有的神灵都有你这么强大,那即便是我,在你们的围攻下,也顶多支撑七百四十八个回合而已。” “可惜,帝俊,只有你。” 无限主神表现出了一种看不穿真假的惋惜之态,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冷漠。 帝俊不在意地笑了笑,收枪再迎的同时,决然启唇道。 “不,无限主神,错的是你。” “后来者会超越我——也超越你。” “今日你我,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再战!” 祂的脸上露出痛快之色,在远离人界与山海界的虚空之中,帝俊终于能够全力出手。 无限主神神色淡淡,无上法则汇聚,映照十方世界。 一时间,虚空绽放出一朵朵白花,如梦似幻,从天而降,将群星列宿温柔地容纳其中。 “你莫不是忘了,星辰的权柄,我也有!” 第189章 无限主神以无上的力量和法则汇聚,将整个宇宙的景象映照在眼前,虚空都似乎变成了一面镜子,将主神空间的规则原原本本地映照了出来! 祂猩红的双目中亮起光怪陆离的彩光,无规律地变幻着,秦琢只看了一眼,就觉头晕目眩,神魂险些遭受重创。 一朵朵大道之花从天而降,这些花苞纯白无瑕,如同初生的婴儿,稚嫩而纯净,和散发着疯狂诡谲的气息的黑河很是不相称。 花瓣在旋转的过程中缓缓闭合,包裹住无数星辰,而剩下稀疏的星光竟在这奇异的法则作用下,竟被同化成了无数的花朵。 这些花朵密密麻麻地分布于黑河之中,不断地有大道之花自空中而坠落,洁白的花瓣笼罩了一切世界的上空,不多时便形成了一片妖异而神圣的景象。 帝俊不敢大意,火焰冲天而起,不给无限主神丝毫调整之机,再度挥枪! “喝!” 坚毅决绝的双眸被星光占据,黑河白花皆不得近身半寸。 可祂的一招一式在无限主神眼里都无所遁形,就算是远处的秦琢,也能将帝每一次出招的动作看得清楚。 秦琢猜测,帝俊应是故意如此的,这场战斗的目的不是为了斩杀无限主神,而是为了教会秦琢如何应对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主宰! 无限主神力从腰发,重剑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狠狠地撞上长枪。 “帝俊,你很强大,可惜了啊……”无限主神的声音带着遗憾,“若你生于我的世界,我定要点你做我的副手。” 祂们分属不同的世界,而祂们的相遇,只能在这片无边虚空中,以殊死搏杀的方式展开。 “我的世界有一句话,叫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帝俊表情严肃而冷峻,面对无限主神半真半假的惋惜,也只是冷淡回应。 无限主神无所谓地笑了笑,忽然抬起一只手缓缓下压,帝俊手中的长枪鸣啸不已,像是垂死挣扎,最后仍是被压下了。 白花包裹群星,帝俊的攻击都被祂拦下,不仅如此,连其权柄的来源和根基都被诡异的力量阻拦住了。 “我说过了,我也有星辰的权柄。”无限主神垂眸,睥睨而从容道。 含苞的大道之花在虚空中盘旋流转,绽放出灿烂恢弘的光。 它们的色彩与黑河遥相呼应,宛如世间阴阳两极的完美映射,既鲜明对立,又和谐统一。 在秦琢惊讶的注视中,大道之花,开了。 第233章 每有一朵大道之花盛开,就有一条规则在虚空中建立,以黑河为根基,以无限主神为中心,新的世界在此处拔地而起! 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的规则。 若是被无限主神彻底拖入祂建立的新世界,那被祂杀死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帝俊的面色凝重了些,但不见丝毫惧色,祂可以死,但祂不想这么简单地束手待毙。 持枪的手一紧,祂竖起枪锋,直指浩瀚苍穹,仿佛一柄划破长空的利剑,以其锋芒为核心,一颗颗星辰霸道地驱散了无限主神的力量,在此方天地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璀璨的星海围绕着枪尖,开始激烈地旋转与流动,声势浩大,像是将整个泡沫诸天都卷入了星辰的磨盘中碾压、粉碎。 同时,一股柔力一推秦琢,将本就远离战场的承寰使送得更远了。 无限主神的发丝和衣摆飘荡起来,祂并没有注意到帝俊保护秦琢的小动作,只是看着星空眯了眯眼。 祂的眼眶都被不断变幻的虹光充斥,表情像是冻住了,看不出情绪,但秦琢还是从中读到了一点微妙的惊异。 无限主神知道帝俊是山海界的顶尖强者,但帝俊此时表现出来的实力,还是远远超乎了祂的预料。 惊异归惊异,祂不可能对这股几乎要将自己的泡沫诸天碾成齑粉的力量视而不见,当即将重剑投入黑河中。 海浪翻滚,吞噬了无限主神的武器,却仿佛有什么权能的空缺得以补全,汹涌的水流冲出河道,漆黑向四面八方侵蚀。 亮起的星辰再度熄灭,战栗的泡沫诸天也平静了下来。 黑河变成了黑海,无限主神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的气势越发张狂。 海面波涛涌动,大道之花在气浪中起伏,安静地绽放着光华。 “你是个可敬的对手。”无限主神张开双臂,额间忽然睁开了第三只眼睛! 蓄势待发的招式被打断,帝俊嘴边溢出了一丝金色的血液,转瞬就被祝融之枪的火焰蒸发。 祂只是冷漠地说:“你的话太多了。” 言罢,帝俊持枪横扫,枪鸣声再次炸开,却由先前的铿然转向了清越。 这意味着祝融的真灵即将消耗殆尽,帝俊不得不以自己的权柄支撑起这柄长枪。 无限主神缓缓抬眸,额间的第三只眼剧烈抖动,绚烂的华光自硕大的眼珠中爆发而出,铺天盖地地涌向帝俊。 帝俊沉呵一声,脑后竟浮现出了十二月相,每一个月相中都似有一位月神的影子在翩然舞动。 在万千星辰之上,也在无限主神的白花黑河之上,升起了一轮皎皎明月。 帝俊伸手一招,那明月便直直地落下来,须臾间跨越虚空,刹那便照亮了泡沫诸天。 月光通透得如同水玉一般,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净化之力,只需一瞬,便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邪恶与污秽,让一切回归纯净与祥和。 在无限主神眼里,这轮月亮不是从苍穹落下来的,而是自帝俊身上升起的,挂在黑河的上方,照得大道之花接连枯萎。 夜幕低垂,群星拱月,月正中天,完满无缺,宛如一面银镜,一切黑暗的角落都被照亮。 已经构筑好的秩序开始崩塌。 无限主神第三只眼中的华光竟被一步步压制住,只觉得仿佛有烈火在灼烧祂的眼珠,刺痛难耐,可是这世上哪有能烫伤祂的火焰呢。 “呃啊——”无限主神发出一声大吼,声音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愤怒。 祂自诞生起便纵横寰宇,横扫十方世界,未尝受到重创。 祂受到的唯一一次重伤就是山海界为祂带来的,而如今这山海界的神灵竟以一己之力,再一次撕裂了祂的防御! “我要你死!” 在无尽的黑暗中,无限主神周身突然爆发出炽烈的魔火,宛如末日降临。祂的身形在瞬间膨胀,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岳,比秦琢平生见过的任何天魔都要庞大几分。 祂漆黑的双手彻底异化为兽爪,抓向帝俊的巨手带着煞气火焰,一把将其捉在掌心。 “死!”祂大喝一声。 祂猛然用力一捏,连世界屏障都能握碎的力量,却捏不动手中的帝俊。 “嗯?”无限主神微微一愣,目光锐利如电,穿透了无尽的虚幻。 只见指缝之中露出一只只闪烁着金光的手掌,这些手掌都洁白如雪,细腻柔美,看不出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在空中迅速凝聚成一个个法印,将帝俊牢牢地护在了其内,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抵挡住所有外来的侵袭。 “这是……” 帝俊哈哈大笑:“怎么?只允许你借助规则之力,不允许我借了?” 无限主神微怒道:“这是我的规则!” “现在是我的了!”帝俊笑道,旋即袖袍一卷,所有手掌同时张开,像是无数朵于烈火中怒放的金莲。 秦琢看得分明,无限主神用主神空间的规则塑造了新世界,才能在这里将自己化为这种类似天魔的形态,而帝俊干脆借了祂的力,也幻化出了无数只手。 无限主神也有第三只眼睛?秦琢若有所思。 先前那只彩魑也有呢,而且第三只眼中的力量还能扭曲规则,这应该不是彩魑一族的能力,而是无限主神赐予祂们的。 看来第三只眼对无限主神来说至关重要,那么,这会是祂的弱点吗? 那边,帝俊与无限主神战得正酣,帝俊双手持枪挥舞,祝融的火焰渐渐消退之后,枪上的火焰逐渐转为金色,如果秦琢没认错的话,那应该是太阳真火。 他隐隐有所感觉,帝俊使用的不仅仅是简单的日月法门,而是真正涉及到其核心伟力的权能。 太阴的权能在帝俊身上也正常,毕竟姮娥已死,但羲和与金乌都还活得好好的,帝俊怎么会有太阳的权柄?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帝俊破天荒地主动对无限主神开口了。 “你以为,星辰的权柄能使用的只有周天星斗之力吗?” 来了!秦琢连忙打起精神,认真地听帝俊看似是对无限主神,其实是对自己的讲解。 “你可曾想过,到底什么才是星辰?” “哦?你怎么想?”无限主神久战不下,却不见丝毫心浮气躁,还能从容地回应帝俊的问题,语气平和得仿佛只是在品茶论道一般。 帝俊道:“在我们人界,星辰指的是可以看见的、宇宙中的天体,那么日月算不算是星星的一种呢?” “算的。”祂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长枪带着大日的炽热与光辉轰然砸去。 “所以,日月亦可在我的掌控之中!” 无限主神冷笑:“说的很好,可惜对我来说,你还是太弱了啊。” 祂额间的第三目大张,涌现的大量彩光构成了一幅幅虚幻得令人难以看清的画面。 在那画卷中,蕴藏着宇宙的无尽万象,囊括了自混沌阴阳两分以来,所有生灵与万事万物的流转变迁。 它们如同沉睡在了永恒的梦境之中,活着,却再也不会醒来。 “来吧。” 无限主神的声音带上了悲悯之感。 且消执念,入我大梦。 帝俊面色陡然冷峻,如果死在这里,祂还能靠真灵复活,可若是被拖入长眠不醒的梦中,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第190章 无限主神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波动,却如同洪钟大吕,震荡在帝俊的耳畔。 祂额间睁开的第三目如同一扇通往无尽奥秘的大门,大量彩光从中涌出,构成了一幅幅梦境般虚幻的画面,如同流动的银河,变幻莫测,仿佛是一整片宇宙的缩影。 从宇宙的诞生,到星辰的毁灭,从生命的起源,到文明的兴衰,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些画面中一一展现。 帝俊的身躯一瞬间就被拉扯了过去,不受控制地向一场包罗万象的大梦中坠落。 在这梦境的边际,帝俊的视野开始朦胧,祂的意识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侵蚀着,仿佛即将沉入一个永恒的梦乡,永无苏醒之期。 然而,帝俊的回应却是异常坚决,祂的手指轻轻一触长枪的枪杆,仿佛是在与祝融苟延残喘的真灵对话,与当年的战友并肩。 长枪在祂的手中熠熠生辉,散发着太阳真火的炽烈光芒,那是一种纯净且无比强大的能量,它在枪尖上燃烧,跃动,如同帝俊心中不屈的意志。 祂不会屈服,山海界不会屈服。 当年就能重创无限主神,现在依然可以! 想摧毁他们的世界?做梦! 帝俊紧握长枪,眼神如同猎鹰般锐利,透露出坚定与不屈,仿佛在无声地向无限主神宣战。 在这一瞬间,帝俊没有丝毫的迟疑,祂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然后用力将长枪掷出! 长枪如同一条腾空的火龙,携带着太阳真火的炽热与帝俊不屈的决心,猛然划破虚空,径直朝向无限主神的领域飞驰而去。 第234章 在空中,长枪划出一道令人眩目的弧光,其速度之快,让秦琢都难以捕捉其踪迹。 太阳真火在枪身熊熊燃烧着,每一次翻腾都仿佛引爆了一颗恒星的能量,释放出令人窒息的爆炸力,其炽热足以将一切敢于阻挡的敌人化为无形,化为一片灰烬与齑粉。 无限主神眉梢都不抖一下,一手伸出,以肩膀为轴心画了一个光圈。 祂的动作似乎很缓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清晰地映入了秦琢的眼帘。然而在这看似悠闲的姿态中,无限主神竟在长枪破空而至之前,完成了整个圆圈的绘制。 那光圈金辉烁烁,内里却漆黑深邃,仿佛是深渊巨兽的大口,等着将一切吞噬殆尽。 长枪一旦没入那金辉闪烁的光圈,便如同投入无垠的混沌虚空,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仿佛其存在不过是一场错觉。 随着长枪的消失,无限主神的手掌微微一颤,那光圈便如同破碎的琉璃,寸寸裂开,化作无数微小的尘埃。 “呜呜呜——” “哈哈哈——” 无限主神正脸波澜不惊,但祂的另外两张脸却无法保持平静,一张脸开始狂笑,另一张脸开始痛哭,发出的声音如同真实的攻击,几乎要将空间震碎。 如此看来,帝俊的一枪还是给祂造成了伤害的。 帝俊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仿佛一缕轻烟,缓缓消散在虚空中。他的身影化作无数璀璨的星辰,如同天幕上向大地坠落的一颗颗陨石。 双方的权能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碰撞,仿佛虚空的演化在这一瞬间中加速,演绎出了一场宇宙级别的壮丽交响。 “入我梦来!” 无限主神一声长啸,随之幻化出一团漆黑的雾霭,其爪如电,一把抓向了帝俊所在之处。 可入目皆是繁星点点,列宿罗布,哪里还有帝俊的身影? 这些星斗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参辰伏见,日月盈亏,七曜三光,星分岁次,无一不对应着人界宇宙的星空,帝俊诞生于其间,最后也归于这番天象。 无限主神抓了个空的同时,周天星斗已经尽数向祂奔涌而去,银河倾泻,眨眼间便将其庞大的身躯淹没。 天地人各有象数,而帝俊已然将自己化作了【天】的象数、【天】的法则! 星光大盛。 随后,浩荡的苍天,向着无限主神,镇压而下! 不周山撑天拄地,也支撑着【天】与【地】的象数,不周山被撞断后,倒塌下来的【天】让山海界生灵涂炭,险些在这场灾难中湮灭。 当【天】砸下来的时候,即使是无限主神,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轰—— 爆炸声响起后,秦琢就再也感知不到任何动静了,四野一片寂静,而他轻飘飘的,宛如一叶扁舟,不知最终会飘向何方。 时间和空间被一并碾碎了,他彻底失去方向感,每一个短暂的念头与动作都被无限拉长。 “发什么呆?快跑啊!” 混乱中,有人抓住了他。 “……梼杌?”秦琢勉强定了定神,看清了来人。 他的灵台仍然在剧烈地颤抖,帝俊最后一击的余威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他,让他在时空乱流中翻滚了几圈,好在岁月之力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没有受什么伤。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要做的事……” “做完了做完了!小爷我出手还不是十拿九稳?别愣着,无限主神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梼杌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这位凶神的状态看起来也不怎么好,面容上带着几分疲惫,眼神中仍闪烁着凶光,但更多的却是焦急。 他雪白的衣衫已经被鲜血和泥土染得破破烂烂,左肩上的一道贯穿伤更是血迹斑斑,每扯动一下都流出血来。但他却依然用唯一完好的右手紧紧拽着秦琢,一路狂奔。 秦琢回过神来,也赶紧跟着他跑。 他身上星光的伪装正在褪去,这代表帝俊生命力的流失,不知在星光完全消散前,他们能不能回到山海界。 “*%¥#!!!” “#%#¥*@$#*——” 秦琢听不懂的叫喊在后方接二连三地响起,他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群奇形怪状的生物正在迅速逼近。 它们的身体呈现出各种扭曲的形状,有的长着翅膀,有的长着利爪,有的则长着蛇一般的尾巴,还有的干脆就是一个没有五官的球形。 秦琢还在其中看到了彩魑和天魔,至于其中有没有梦魇,他暂时看不出来。 它们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杀气和攻击欲望,显然是来者不善。 “别担心,这些家伙都不算强,也不怎么聪明!”梼杌故作轻松道,“相信小爷的经验,强大一些的家伙都会想办法把自己变成人形,无限主神也不例外。” 秦琢匆匆挥出一道剑光,扯着嗓子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哦,你是说为什么要变成人形是吧,我也不知道啊,都说了是经验之谈。” 眼见着前方拦路的敌人越来越多,梼杌猛然间向前一扑,化作威风凛凛的巨兽,一口咬下一只异兽的头颅,还下意识地咀嚼了两下。 梼杌眉头皱了起来,狰狞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痛苦之色,呸的一声,把嘴里咬碎的骨头和肉渣吐到一边。 “梼杌!你没事吧?有毒?”秦琢见他神色不对,急忙一把虚空之火焚尽近处敌人,赶到梼杌身边。 梼杌干呕一阵,打了个响鼻,晃晃脑袋,嫌弃道:“难吃!饕餮那小子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秦琢一边说着,一边检查梼杌的伤势,“你的伤……” 尽管梼杌兽身的鳞甲坚韧,但那道贯穿伤显然相当严重。 “没事,死不了。” 梼杌张开大口,用舌头舔舐起自己的伤口,用最简单粗暴且原始的方式清理着伤口。 “琢,赶紧用玉书定位一下山海界的位置,我们不能再走任何弯路了。”梼杌看着秦琢身上淡得近乎透明的星光,沉声说。 秦琢应声:“我已经在找了。” 他的手迅速地握住怀中的玉书,指尖轻轻地在玉书上划过,随着他的动作,玉简上符文般的文字如同从沉睡中苏醒,一个个活了过来,开始闪烁变化。 一股无形的能量在山海玉书中悄然汇聚,最终遥遥锁定了一个位置。 “这边!”秦琢招呼梼杌,一马当先,曳影剑长鸣,为两人开路。 剑刃划破虚空,带起一片剑光。 他身手敏捷,剑法灵动飘逸,每一次挥剑都精准地避开敌人的攻势,同时在瞬间转为反击,每一击都带着雷霆万钧似的力道。 为了避免引起无限主神的注意,秦琢没有过多动用玉书的力量,在他凌厉的招式之下,每个敌人都如同纸糊一般脆弱。 可敌人实在太多了。 四面八方都有泡沫诸天的强者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剑光与刀影交织成网,火焰与爆炸声此起彼伏。 “怎么引来了这么多人,你到底干了什么?”秦琢压力倍增,忍不住问。 梼杌将一只彩魑踩死的同时,扭头道:“回去再跟你说,先走!” 秦琢咬了咬牙,风龙与火狮齐出,火狮开路,风龙殿后,调动全身的灵力,对准一个方向强行突破。 星光快要散尽了。 更糟糕的是,秦琢感知中也出现了无限主神的气息,闹出这么大动静,无限主神肯定会过来探查一番。 秦琢尝试着将星光聚拢,减缓消散的速度。 在他的努力下,掌心中竟奇迹般地聚集起了点点萤火,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宛如一捧夜空的精华。 同时,无数信息涌入了秦琢的脑海,让他挥剑的动作缓了缓。 这是……帝俊大神留下的? 似乎是一个以群星之力为基础的法术? “该死的,无限主神追上来了!”梼杌恶狠狠骂道,身形犹如疾风,“琢,你先走,回去告诉穷奇……” “不用。”秦琢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嗯?” 在梼杌错愕的目光中,秦琢转身,面无表情,握碎了掌中微弱的星光。 抬手,一指点出。 “大荒摩星指!” 第191章 帝俊最后的力量凝聚于秦琢指尖,仿佛是一颗星辰过去千年、万年、乃至几十上百万年产生的光热,都在此刻同时爆发出来。 这些狂暴的乱流本应如同狂风扫落叶一般横扫一切,却又被星辰的引力牢牢牵引着,在秦琢的掌控下,精准地朝着无限主神气息传来的方向砸了过去。 能够焚尽一切存在的烈焰高温轰然而至,汇聚成了一股摧枯拉朽的洪流。 这一击,贯穿了整片战场! 泡沫诸天剧烈震颤,无数敌人在余波中化作尘埃,秦琢将全部的灵力催动起来,耳畔传来接二连三的破碎声。 第235章 他心中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虚空之火随心随意,向四周席卷。 在先前的对决中,无限主神曾将虚空化作镜面,映照诸神空间的规则。 帝俊身化【苍天】之际,镜面已摇摇欲坠,终于在这式“大荒摩星指”的威力下彻底破碎! “这……这是帝俊的……”梼杌悚然一惊,随后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我就知道帝俊靠谱,这应该就是祂最后留给你的保命手段吧?” “少说两句,节省点力气,我们先走!” 在这股力量彻底失去控制前,秦琢一把拉住梼杌,周围的规则已经微弱得无法影响到两人,却依然降低了他们逃离的速度。 秦琢剑指一并,虚空之火焚天煮海,一剑之力,化作千丝万缕,竭力将牵绊着他们的规则逐个击破。 随后效仿帝俊带他们来泡沫诸天的方法,飞快地调整自身的坐标,和山海界达成一致后,一头撞进了世界屏障中。 借助山海玉书的力量,秦琢带着梼杌毫无阻碍地穿过世界屏障,没有受到任何来自世界的排斥。 越是了解山海玉书的能力,秦琢越是能理解无限主神曾经对他的恶意,和对山海玉书的觊觎。 若是玉书落到无限主神手上,这和家门钥匙被敌人抢了有什么区别! 他们去找无限主神时,周负也没有闲着,他盘坐于祭坛之上,就像数千年来盘坐于众帝之台上一样,将心神完全沉入其中,一步步掌握着祭坛的控制权。 在秦琢撞入山海界的瞬间,周负就感知到了他们。 金色的符文一拥而上,包裹住秦琢,簇拥着他缓缓向地面落下,地气也升腾而起,柔和厚重的力量沁入他的体内,修复起战场上受到的伤。 梼杌重新化作白衣青年,偏头吐出一口黑血。 地气像是才发现他也受了伤,秦琢的脸色恢复红润后,地气才磨磨蹭蹭地凑上前来。 梼杌冷哼一声,掌中一吸,粗暴地扯过一缕不情不愿的地气,挥了挥袖袍就径直坐下,原地打坐调息。 “……周负!”秦琢哭笑不得地唤道。 剩下的地气打了个激灵,一股脑儿钻入了梼杌体内,头也不敢回。 秦琢环顾一圈,他调整过位置,想直接落在周负那边,但因为不熟练,偏了一点,落在了山脚下。 一个身影在山林间快速闪现,兔起鹘落便跃至秦琢跟前。 周负近乎强硬地一把扣住秦琢的手腕,不由分说地用灵力探查一圈,确定没有其他暗伤后,才松了一口气,将关切的目光投向梼杌。 “阿琢!你……你们还好吗?帝俊大神的计划没有出意外吧?” “我没事,不过梼杌伤得比我重一些。” 秦琢回想起帝俊与无限主神那一战,为了不入无限主神的大梦,帝俊最后摆脱星辰权能的局限,直接化作【苍天】的概念,以天崩之势砸向了无限主神。 “至于帝俊大神的计划……应该是没有意外的。” 那一战中值得他仔细思考的细节太多了,秦琢恨不得立刻找地方闭关,将帝俊与无限主神的交手推敲个千八百遍。 还有帝俊最后留下的那个法术,他这次能成功施展,完全是借了身上残留的星辰之力,星光消失殆尽,他也无法再使出那击穿泡沫诸天的一击了。 秦琢隐隐有种感觉,若他能消化帝俊潜移默化中教授他的东西,终有一日,他定能再次施展这招! 冷静,冷静……他深深地吐一口气。 他还得回青丘,玩家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而帝俊陨落,大荒也势必会乱上一阵,闭关之事还是等局势平稳一些再说吧。 “阿琢?”周负忽的疑惑出声。 秦琢看向他,刚从战场杀出的戾气还未散尽,但眸光顿已经柔和了下来。 “怎么了?” 周负满脸欣喜:“你突破了?” “嗯?”秦琢闻言,连忙检查起自身的修为,发觉灵力的雄厚程度和运转速度都不可同日而语,灵台清明,神识也明显壮大了许多。 “这是,炼神还虚中期?可是我什么时候……” 他也有些茫然,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一指点出后的轻松感。 原来那种感觉不止是重创敌人的快意,也是修为突破的征兆。 观摩了帝俊与无限主神的惊世之战,秦琢已经清楚地明白自己与无限主神之间的差距,这一点进步微不足道,但仍然值得高兴。 兴奋之下,秦琢忍不住抱住周负,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咧着嘴角,笑得很开怀。 “帝俊大神套出了无限主神不少的绝招,只要一一找出应对之法,届时,就算境界低于无限主神,我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周负没吱声,这个姿势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秦琢能感觉到他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喂!我说你们两个,够了啊!”梼杌不耐烦的声音自秦琢背后响起。 秦琢连忙放开周负,扭头去看梼杌的情况:“你的伤……” “好了,好全了!”得到关心的白衣凶神面色稍霁,但仍倔强地翻了个白眼表达自己的不满,“明明是我先……啧,算了。” 周负站在秦琢身后,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梼杌看,梼杌全当没看到。 “我接下来要去找穷奇,你们呢?”梼杌伸手一抚衣衫,被血液浸透的布料重新变得纤尘不染。 秦琢想起梼杌让他先走时,还想让他给穷奇传句话,看来梼杌在泡沫诸天干的事和穷奇也有关系。 他道:“穷奇在青丘,我和周负正好要回去找女娇,要不要一起走?” 梼杌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现在就走?” 秦琢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周负,周负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唇角微勾,秦琢笑道:“走吧。” 一路风驰电掣中,秦琢还略有些感慨,去年还是梼杌费心费力拎着他走,现在他已经要停下来等等梼杌了。 随着冬日落幕,冰雪逐渐消融,那些银装素裹的景致如今正缓缓褪去严寒的妆扮,露出生机勃勃的底色。 “春天了啊……”秦琢如此叹道,“感觉去年的秋冬一晃眼就过去了。” “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周负看着沿途景色,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阿琢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秦琢微笑回应道:“无妨,解决完泡沫诸天,我们有的是时间休息。” 梼杌没好气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温情:“等你活上个几百年,你就会觉得季节的更迭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秦琢笑了笑,不作答。 到了青丘附近,三人默契地放慢了速度,免得被吓了一跳的守卫当做敌人。 周负一手扯着有些气喘的梼杌,另一手小心地扶着秦琢,像是在呵护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秦琢本想说自己伤得真不重,但瞧见周负那副固执中暗含担忧的神色,再加上自己确实受用,便随他去了。 忽然,周负心下一跳,猛然抬头直视前方。 “谁?” 秦琢也顺势望去,在双目还没看清时,神识的感知已经如实告诉了他来者的身份。 他讶然道:“陆吾前辈?” 一只庞然巨兽自烟尘中现身,九条尾巴在身后悠然灵活地摆动着,陆吾往前走了两步,四只爪子落在同一条直线上。 梼杌微微皱起眉头,向秦琢身后藏了藏。 陆吾看到了他,却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和另外两人打着招呼。 “哟,不周君!听说你下山了,可把我羡慕坏了……还有昆玉,别来无恙?” “我是受女娲十肠之托,来给昆玉送东西的,早知道你们这时候回来,我就在女娇那儿多等一会儿了,还能找个合理的借口晚点回昆仑……” “哦,东西我已经交给女娇,你们记得找她要啊!找不到了怪她,别怪我!” 和那次在苗圃相见一样,上来就是絮絮叨叨的一大段话,姿势优哉游哉,做起事来却匆匆忙忙的。 连珠炮一般的话语砸下来,直接把周负砸懵了,脸上的表情逐渐空白。 到陆吾换气的空档,秦琢才勉强插上了话:“一切都好,西王母和大鵹那边如何了?” “还能如何?老样子呗。”陆吾后腿蹲下,猫儿似的舔了舔爪子,“西王母不许我告诉你们,不过……嘿嘿,昆玉,你且耐心等几个月,到时候,我们有个惊喜要给你哦!” 秦琢眨了眨眼睛,佯装无辜地套话道:“什么惊喜是不能马上告诉我的?” “小祖宗,你别逼我了。”陆吾舔爪子的动作僵住,毛绒绒的脸皱成了一团,“再说下去我真的要被西王母揍了,大鵹都保不住我的那种!” “总之我得回昆仑了,你们也赶紧去青丘吧!涂山部族这段时日真热闹,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齐聚一堂……” 陆吾晃晃脑袋,不等秦琢等人道别,就轻快地向昆仑跑去。 第236章 第192章 “自从我得到了那个【系统】后,很久没有以这样纯粹的目光来观察一个人了。” 秦瑞叹了口气,神色恹恹,一口将杯中的清茶饮尽。 坐在他对面的两人,正是涂山女娇和前玩家荀驹,荀驹正在往茶水里添乳酪,还试图将瓷杯放在炭火上烘烤。 “荀姑娘这是在……”秦瑞好奇地看过去,努力压制着自己把系统调出来看一眼此人好感度的冲动。 荀驹高高兴兴地应声说道:“我在做烤奶呢,秦家主要不要来点?” “不用不用,我吃不惯这种东西。”秦瑞强笑着谢绝了荀驹的好意——他很怀疑这东西能不能吃。 女娇温柔地说:“你自己做出来的,一定要全部吃光哦。” 荀驹心不在焉地随意点了点头。 犹豫了片刻,秦瑞闭了闭眼,开口道:“涂山族长,虽然有些冒昧,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向您打听一下。” “是关于昆玉的事吧?”女娇笑盈盈地点出了秦瑞心中所思。 秦瑞微微颔首:“确实是……承寰使的事。” 斟酌几番,他还是用了这个陌生的称呼,秦瑞总觉得这个听起来就异常恢弘厚重的称号,和他那年轻温和的小师弟很是不符。 虽然那位实际上是嬴琛先祖的长兄,不过承寰使在涂山之会上公开认下了“秦琢”这个名字,那么他就仍然是自己的小师弟。 咦,怎么会不相符呢? 小师弟年少时便名动天下,乃是蓬莱秦家五百年来最出色的人物,打马过长街,掷果盈车,意气风发…… 不,不对劲,好像有哪里搞错了。 小师弟他……真的有过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吗? 秦瑞突然开始不确定了,仔细回忆起来,他记忆里有关秦琢的部分似乎并不算多,而且几乎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雾里看花,无论如何都瞧不分明。 他猛地低下头,近乎仓皇地将手掌覆在眼前,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额头上不断有冷汗一滴一滴地冒出来。 “秦家主?秦家主!” 女娇唤了他两声,发现没有得到回应后,急忙扭头叫荀驹。 “小荀!别玩了,过来看看,是不是你的系统出问题了!” 荀驹兴致勃勃往茶杯里添东西的手剧烈一抖:“啊?怎么可能,我的那个系统不是早就坏得差不多了吗?” 秦瑞摆摆手,阻止了两人的动作。 “没事,和系统无关。”秦琢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重新带上了得体的微笑,“我们先前所说的,那位承寰使……” 当了那么久家主,他早已学会无论何时都将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就连先前的郁闷、迟疑也全是半真半假的。 “那么秦家主还想知道些什么呢?”女娇将双手的指腹相触,手肘轻轻支撑在桌上,缓声问道。 秦瑞想了想,轻叹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想知道些什么,只是小师弟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上古大能,我有点不敢置信罢了。” 还有蔚姝老祖……这么大的事,就不能先向秦家透个底吗? 话说回来,昆玉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恐怕是因为祖龙佩显灵之事,自己特许他进祭天祖地的那次吧,秦瑞回忆许久,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推测了。 昆玉身上的秘密非常多,但是联系他承寰使的名号,一切就都合理了起来。 “所以,系统上显示的昆玉对我的好感度,也是错误的对吗?”秦瑞带着一丝期待看向女娇,“他其实并不厌烦我,也不讨厌秦家,对不对?” 女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拐弯抹角道。 “就算荀驹没有感知到你身上的系统,或者更极端一点,就算你身上没有系统,我也会请你来此地一叙。” “这是因为你请求了昆玉,所以昆玉即使根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依然将你的请求转达给了我——没有丝毫怀疑和犹豫。” “这其中的原因,我想你心中自有答案。” 秦瑞微微一愣,他感受到了女娇话语中暗含的深意。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心中反复咀嚼她的每一个字。 女娇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要不再猜猜看,昆玉疏离秦家人,又不在公开场合宣布自己决定离开家族,是为了什么?” 半晌,秦瑞才喃喃开口,仿佛自言自语:“是为了……保护秦家……” “是啊,为了保护秦家。”女娇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茶壶里的茶渣倒干净,换上新茶,“虽然我与昆玉是旧识,但毕竟数千年未见,昆玉如今的行事风格,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对秦家的态度,你也应当心里有数。” 女娇看着秦瑞,目光幽深如潭,甚至带了些森然冷气:“秦家主,你们不该怀疑他的。” “我……”秦瑞哑口无言,嘴唇蠕动了两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四周的气氛瞬间凝重,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呸!”旁边的荀驹突然出声,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难吃。” 女娇见她苦着脸,就知道这孩子的突发奇想搞砸了,心里暗自发笑,嘴上却仍然轻轻柔柔地说道:“我提醒过你了,要全部吃光哦。” 此言一出,荀驹的脸又垮了一分。 “族长,昆玉大人到了。”门外的侍女通报道。 女娇淡淡抬眼,忍不住带上一丝笑意:“昆玉来了?比我预计得要晚一些,快请他进来吧。” “是。” 一听秦琢要来,秦瑞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坐立不安,心里莫名的慌张。 “涂山族长,不如我先行回避?”他略显生硬地说,“关于玩家一事,我们日后再议……” “不必。”女娇一眼就看出了他心里的别扭,摆摆手道,“留下吧,昆玉见你在,也会感到开心的。” 说话间,一个青年已经伸手掀开了竹帘,大步迈进屋内来。 青年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双眸明亮如烈阳,身上缭绕着隐隐约约的灵压,气势深沉却不显逼人,神清骨秀,宛若松风水月。 “女娇,荀姑娘。”秦琢先向两人点头,然后自然地唤了秦瑞一声,“见过家主。” 秦瑞缓慢地侧过脸,望向门口身姿挺拔的青年,望着他从容不迫地走到女娇身边坐下,动作熟稔得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秦琢低下头,不知在女娇耳边同她说了些什么,秦瑞盯着他鸦羽般的黑发出了神。 昆玉确实与当年不太一样了,秦瑞试图回忆小师弟的少年时期,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小师弟十五六岁时是个什么模样。 “原来荀姑娘丢失的系统在家主身上?” 惊讶的声音将秦瑞杂乱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秦琢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女娇:“那这个系统会不会对家主造成什么影响?”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和女娇姐早就把大部分的功能破坏啦,只剩下一个没什么用的好感度系统。”荀驹摆着个苦瓜脸,一点一点地啜饮着杯中滋味古怪的“烤奶”。 女娇补充道:“而且这个好感度系统还有些失灵,遇到强者,或是你我这样非人的种族就容易出错,嗯……可能会随机刷新一个数字?” 随机刷新一个数字?! 秦瑞在一旁听得险些吐血,所以这些年小师弟对他的好感度一直都是错的?那他还在较什么劲啊! 他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根本就是在为一个不存在的目标努力,这让他的心中充满了荒诞感,同时也生出了一丝庆幸。 这个发现对秦瑞来说,既是一场打击,也是一种解脱。 这些年,他为了提升秦琢对自己的好感度,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甚至还做了不少让长老执事啼笑皆非的荒唐事,虽然最终都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但难免影响到了秦家子弟。 他眉头渐渐松开,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撞出了一片敞亮的光。 “家主?” 听到秦琢轻声唤他,秦瑞仰起脸来,毫不在意地对他笑了笑。 “我当然不会有事。”他语调轻快,带着几分玩笑之意,“只不过根据涂山族长所言,这个系统已经在我的魂魄中扎根,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根除喽。” 荀驹插嘴道:“其实是取的出来的,不过代价太大了,会伤到魂魄,而秦家主是山海界重要战力,我们怎么能冒此风险呢?” “我明白。”秦瑞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既然如此,那就让它暂时留在我的魂魄中吧。只要不影响我的正常修炼和战斗,我并不介意。” 在场的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女娇和荀驹是为他的开明而庆幸,而秦琢则是因为知道了系统并不会伤害到家主。 “昆玉,尹苍苍已经在系统上发布了消息,以鸣鸿刀引诱山海界潜伏的玩家汇聚,我们必须提前设下阵法,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能漏掉其中任何一个!” 第237章 计划是秦琢提出的,具体执行则是涂山越在负责。 至于抓玩家的事,也无需秦琢亲自到场,女娇也只是说给他听听。 “此外,女娲十肠托陆吾给你带了一些东西,我未启封细观,但根据气味,大概都是提升修为的灵草仙葩。” “然而,服用它们的副作用亦颇为显著,具体如何抉择与使用,还需要你自行斟酌。” 第193章 到了青丘后,秦琢去找女娇,梼杌去寻穷奇,而周负则负责去接被北冥凌送到青丘的黑石子。 北冥凌觉得和不周君单独待在一起,心理压力太大,一把将怀里的孟极塞到周负手上后,就以禀报虹陀少主为由,匆匆离去了。 周负抱着孟极无所适从,好在路过的苏颦救了他,告诉他青丘有专门饲养异兽的地方,黑石子可以先养在那里。 先前初至青丘时,周负就见识过涂山部族野外那些油光水滑的小动物们,想来此地的水土是极其适合异兽成长的。 思忖几番,他便接受了苏颦的好意。 “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昆玉呢?” 即使知道了秦琢的真实身份,苏颦依旧大大咧咧地唤着他的字。 周负道:“在你们族长那里。” “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苏颦心直口快问道,挠了挠毛绒绒的耳朵,在青丘地界,她算是半个主人,就一直保持着半人半狐的外形。 周负捏起黑石子的一只爪子,冲着苏颦挥了挥:“我来接黑石子呀。” “哦,昆玉的那只孟极,我在常羊山时便听说过了,哎呀,这毛发真漂亮,好可爱,嘬嘬嘬……”苏颦用一根手指去逗它,差点被黑石子咬了也不恼,反而是笑得更厉害了。 清脆悦耳的笑声回荡在竹林间,激起了枝叶簌簌抖动。 苏颦满意地摸了摸黑石子的脑袋:“不错,很有精神!不过黑石子饿了有一阵子了吧?我先带它去吃点东西。” 周负试图跟她一起走:“我也……” “不,不必要。”苏颦飞快地将他的话堵了回去,“你是青丘贵客,这种杂活还是交给我来干吧。” 言罢,她就把黑石子从周负怀里抢了过去,黑石子很乖,虽然不爽地将牙齿磨得嘎吱作响,但最终还是没有对苏颦亮爪子。 “黑石子,乖乖~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苏颦掂了掂怀里的大猫,兴高采烈地回身走了,俨然把周负这位“贵客”忘了个一干二净。 周负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由开始担心这么大一只孟极会不会挡住苏颦看路的视线。 可千万别把黑石子摔了啊……周负咕嘟吞了口唾沫。 阿琢那边应该在谈玩家的事情吧?也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自己贸然闯进去找阿琢不大好,那他接下来该去哪里等呢? 周负不愿意在秦琢忙碌的时候打扰他,但又不想无所事事地在这里干等着。 欸,孟少庄主是不是还在青丘? 周负来回踱步的脚步一顿,猛地转了个弯,循着孟休的气息往青丘集市的方向找过去了。 他找到孟休的时候,孟休正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蹲在书摊面前翻话本。 说起来,阿琢之前在梦里给他送过书,但里面是空白的来着…… 周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走到孟休背后时,就被孟休发现了。 “哟!是周公子啊。”孟休拍拍衣摆,按着少年的肩膀,把自己撑了起来,“这几天都没见着你和秦世叔,我还以为你俩已经离开青丘了。” “离开了一趟,又回来了。”周负老老实实地说,又好奇地将目光投向孟休身边的少年,“这位是……” 少年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来,眼眶红彤彤的,看着有点可怜巴巴的:“周、周公子,我我——我错了,求你不要告诉我爹!” 周负被他说懵了。 你谁? 你爹又是哪位? 孟休用拍狗头的姿势,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对周负笑道:“你和秦世叔都……嗯,都是那么亲近的关系了,竟然还没见过他吗?” 周负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长得眼熟,是秦家人对吗?” “是呀,这是秦家少主秦思源,他也参与了这次的涂山会盟。”孟休带着安抚的意味,揉搓着秦思源的头发。 秦思源一动不动任他揉圆搓扁,看出了周负没有告发他的打算,就放心地低下头,继续看话本了。 周负眨了眨眼:“你上次请我帮忙的时候,不是说,你和秦家关系不太好吗?” “秦家是秦家,秦家子弟是秦家子弟。”周负摊开双手,无奈又轻松地耸了耸肩,“那皇帝老头还在呢,婚约解除的样子还是要做足的嘛。” “不过……”轻轻偏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以当今的局势,那些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忧虑世家死而复生的威胁呢?” 周负提醒道:“无限主神威胁的不止是京都皇家,山海界的众生都被笼罩在祂的阴影之下。” “我知道我知道,欸,你这人,怎么跟我老爹一样无趣。”孟休摆了摆手,不想跟他谈论这个话题了,“总之,秦思源这小子想看话本,我想逛集市,我们一拍即合,就一起瞒着家里溜出来了。” 周负了然地点点头,他理解年轻人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 他对秦思源说:“我不告诉你父亲,秦家主眼下应该在和女娇族长商量要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发现你的。” 秦思源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谢谢你,周公子,你人真好呀,和小师叔一样好……” 周负连连摆手:“我哪儿能跟阿琢比。” “来都来了,周公子再帮我个忙吧~”孟休双手合十,对周负做了个拜托的姿势,笑容中带着一丝死皮赖脸的腼腆和期待。 周负警惕地后退一步:“干什么,不会又要去逛集市吧?你怎么会这么喜欢逛集市?” “不是,不是的!”孟休摇摇头,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周公子,你对蚩尤冢有了解吗?” 周负更加警惕了:“兵主蚩尤的坟茔?你问这个做什么?” 即使是对周负来说,蚩尤也是很久远的人了。他乃是东方九黎部落的首领,与黄帝、炎帝并称为“中华三祖”,曾与黄帝战于涿鹿,失败后被应龙所杀。 而他的尸首,就葬在青丘附近。 孟休做贼心虚似的左顾右盼,随后一把将周负拉到秦思源旁边蹲下,佯装翻看话本的样子,压低声音缓缓问道。 “那周公子可知,几天前,蚩尤冢暴动之事?” 见周负蹙起眉,孟休就知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轻笑一声,他继续说道。 “只是一场很小的暴动,似乎是蚩尤残魂未散,和常羊山的刑天差不多,自我意识都快消磨干净了……” “不过呢,没多久就被四凶之一的穷奇镇压,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 “啧,周公子是没有看到那个场面,蚩尤仅存一缕残魂,却把穷奇真身都逼出来了……” 说到这里,孟休还感慨万分地咂了咂嘴,眼中浮现出一丝憧憬。 周负仍旧未能领会孟休所求何事,沉思片刻,他温言慰藉道:“孟少庄主不过二十五岁,便已有炼气化神后期的修为了,有生之年达到穷奇那个修为层次也不是很难。” 孟休飒然一笑:“哈哈,其实我也是刚刚踏入炼气化神后期的门槛,纯属是侥幸有所感悟而已……不过还是要谢过周公子的吉言。” “不用谢。”周负认认真真地回应道。 孟休拍了拍周负的肩,心里暗道这人真是实心眼子,看来自己非得把话说明白不可了。 “我想再度唤醒蚩尤残魂,与那位兵主过过招。”孟休紧盯着周负,不放过他面上任何的表情波动,“我想变得更强。” 周负明白过来:“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 “不止是我,还有秦大小姐、邵唐道长和叶校尉。”孟休点点头。 天赋惊世的孟休,剑意浑成的秦思悯,万象洞大师姐邵唐,以及七杀军校尉叶司。 这四位,皆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各怀绝技,前途无量。 而周负恰巧都认识。 “传闻蚩尤冢中留有兵主传承,若是我们几人能悟得十之一二,战力定能有质的飞跃。届时,面对无限主神之祸,我们四人亦可贡献一份绵薄之力,你说是也不是?” 周负不敢说孟休讲得不对,但此事也不是他一人所能决断的。 孟休反倒是气定神闲,他知道周负与秦琢的关系,更明白秦琢如今在各个势力之中的地位,只要说服周负,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只要周公子向秦世叔稍稍吹一吹枕边风…… 孟休正沉浸在自己的妙计之中,却听周负开口说道。 “此事,我会先告知女娇族长,再与其他势力商议,若得众位首肯,我便随你们同去。” 第238章 “啊?”这公事公办的模样让孟休愣住了,“那、那秦世叔呢?” 周负不解地看着他:“阿琢?这件事和阿琢有什么关系?” ……对呀! 孟休又羞又悔地猛拍大腿,这事和秦世叔本就无关,他一开始怎么还想着拉秦世叔下水呢! 想参与蚩尤冢的试炼,最该求的人明明是涂山族长女娇和他爹,怎么能想着靠周公子和秦世叔走捷径呢? 孟休啊孟休,你真是堕落了! 连这种小事都想着走捷径,那在修行一途上还如何静得下心? 三年藏锋,三年只以观月法炼心,还没能将你的心境打磨通透吗? 醒悟自己心性不足,也是一种进步。一念浮出,破除心障,孟休体内灵力运转竟更加自如,因为刚刚进阶而略显虚浮的境界,也渐趋稳固了。 第194章 周负并不能理解孟休心里的弯弯绕绕,还以为他提到秦琢,是想让秦琢也跟着一起去。 于是,周负便向他解释道:“阿琢不大可能跟我们去,他马上就要闭关了,而且蚩尤冢的传承对他的提升实在太小,阿琢没必要和你们这些小辈抢机缘。” “我们这些……小辈?”孟休嘴角抽了抽。 秦琢和周负待人接物都太过亲和了,倒是让他忘记了大部分人在他俩面前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辈。 秦琢那个震惊天下的承寰使暂且不提,眼前这位周公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去年,孟休和秦琢受刑天之托,远赴昆仑探询西王母的近况时,孟休就听到秦琢和西王母座下神鸟小鵹提到过一个称号。 ——不周君。 而在穷奇的口中,他第二次听到了这个名号,穷奇用它来称呼秦琢身边那位沉默寡言的散修,也就是周负。 能差遣神鸟、巡视昆仑的,究竟是一名多么超凡入圣的存在?他的手中,又该握着何等拔山盖世的力量? 每每忆起,孟休便会激动得浑身战栗。 世间流传着一句俗语,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恰好孟休一向是会撑死的那个。 于是,他尝试慢慢接近周负,与他交好,与他成为朋友。 他深知,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也许一生中只有那么一次,他绝不能错过! 然而交流的越多,他越觉得周负与他幻象中的高人大相径庭。 赤诚、坦荡、较真,甚至纯粹得有些痴愚了。 而勘破心障后,孟休只觉心中澄明,他既能以一颗平常心看待秦琢,为何不能以同样的心态来看待周负呢? 他在面对秦琢时,心里所权衡的早已不是利益,那面对更加心如赤子的周负,又何必再费心于算计? 他想与周负成为朋友,只需真心待他即可。 思及此,孟休顿时如梦初醒,再将目光投向周负时,双眸中收敛了几分试探与谨慎,多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要谢谢你。”他真挚地道谢,“我这里有一幅画想赠予周公子,是我亲手绘制,只是聊表心意。” 迎着周负好奇的眼神,孟休站起身来,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画卷,将其在周负的眼皮底下缓缓展开。 画上的人,正是秦琢。 而绘制的画面,则是去年在常羊山,秦琢足踏曳影剑,单手压制了狂暴的刑天的场景。 画卷上,秦琢侧身而立,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平平推出,如同泰山压顶,稳稳地按在无头战神刑天的胸口。 如玉的脸庞微微侧向刑天,黑发如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映衬着他双眸中闪烁的战意。 齐圣山庄以诗书传家,丹青之道虽不求精通,但也是家中子弟的必修课之一,孟休自然也有所涉猎。 虽然他的技巧比不上当世名家,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秦琢那股仿佛从远古的神话中走出的气质。 孟休见周负当场看直了眼,就知自己这礼送到不周君心坎上了。 “可惜,我不是常羊山之战的亲历者,只是从旁人口中听闻了一些,此中真伪难辨,夸大其词之处更是难以甄别。”孟休笑盈盈道,显然对自己的主意很满意,“还望周公子不要嫌弃啊。” “怎么会?”周负喃喃低语,恋恋不舍地把自己的目光从画中人的脸上撕了下来,勉强回过神来,“孟少庄主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送礼?” 下山这么多时日了,周负多少有了点警惕心,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于孟休突如其来的赠礼,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波澜。 孟休做出一副委屈状:“自然是为了感谢周公子陪我逛集市啊,若不是看在周公子的面子上,我哪能买到那么多便宜的好货?” 周负眨了眨眼,觉得这个理由挺合理的。 “这画的是小师叔?”秦思源合上话本,意犹未尽,站起来活动活动蹲得僵直的筋骨,“啊,现在好像不能叫小师叔了,得叫承寰使呢。” “没关系的,还是叫小师叔好了。”周负想了想,“虽然阿琢说要离开秦家,但我觉得他其实是不想走的。” “真、真的吗?”秦思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可喜欢他的小师叔了,听说小师叔可能会离开秦家后,他晚上躲在被子里悄悄哭了好久呢。 孟休配合地点了点头,把秦思源手中的话本抽出来放回摊子,然后取出一块碎银,随手抛给了眼巴巴的摊主。 “当然是真的啊,秦少主,这位周公子说不准比你还了解秦世叔呐!” 言罢,孟休不知想到了什么,还莫名地窃笑了一下。 蓬莱秦家那边,是不是还不知道周公子和秦世叔的关系? 得到了肯定,秦思源又恢复了往日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样子,拉着孟休与周负陪他漫无目的地闲逛许久,待到日头西斜,周负才同两个年轻人告别。 天气很好,或者说和众帝之台上比起来,大多数天气都算得上好。 周负慢吞吞地往回走,秦琢的气息早已不在女娇的竹屋中了,所以他并没有走来时的那条路。 路上行人纷纷,但他已经不会再为此惊慌了。 他学着孟休的样子,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缓缓地咀嚼着。 陶佣之身不应有疲惫之感,以他的修为,也不会这么容易觉得累,但沐浴在青丘的晚风中,周负破天荒地觉得身子骨懒洋洋的,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会儿。 可能是路过的晚风太暖和了吧。 想着阿琢还在等自己,周负的脚步立即轻快了许多。 走到涂山部族给他们安排的小院外,周负发觉除了秦琢,梼杌和穷奇竟然也在。 他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万一打断阿琢和他们的谈话了呢? 然而周负并没有犹豫多久,房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周负,你可算回来了。”秦琢语气带着一丝抱怨,脸上却满是喜色,“正好,你也一起来听听穷奇他们的计划吧。” “计划?”周负困惑地向屋里张望,见梼杌和穷奇并肩坐在桌边,两位凶神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穷奇还好,只是稚嫩的眉宇之间暗含冷漠。 而梼杌看上去对穷奇充满嫌弃,可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跟他坐在一块儿。 他们坐在同一个屋檐下,相互之间却仿佛仍隔着千山万水。 见周负走进来,沉默尴尬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屋中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周负心里好奇得紧,刚一坐下来,便看向穷奇,直奔主题道:“你说的计划是……” 穷奇外表仍是青涩的少年模样,人畜无害,投向周负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敬畏。 “其实是两个计划,不过我想能不能一起完成……嗯,想来不周君已经见过玩家了?” 穷奇一边斟酌着语调用词,一边向众人娓娓道来。 周负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 “我想,既然无限主神能向山海界安插卧底,那么山海界为何不能派遣内应潜入泡沫诸天呢?” “我曾和大荒的帝俊大神……好吧,还有梼杌,提到过这个想法,但帝俊大神说很难,因为无限主神送过来的玩家本来就是人界之人,而且还有系统作为联络工具。” “我觉得联络工具可有可无,毕竟做卧底嘛,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只要把泡沫诸天搅个翻天覆地,让无限主神不得安宁就算成功。” “外形也很容易伪装,强如混沌……哎,梼杌你瞪我作甚,我不提这个名字了还不行吗……总之这个也好解决。” “难的是能力,我们两界的修行方式与泡沫诸天有本质的不同,我们的神灵权能也和他们的神灵有异,不过也有例外。” “譬如我们——被穹阙污染的生灵。” “梼杌跟随帝俊前往泡沫诸天,就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 第239章 “我们这些存在的能力,在泡沫诸天中是有对应的,最明显的就是梦魇和那个谁……咳,四凶中最疯的那个。” “同样能改变外形,侵蚀他人心智,虽然表现出来的形式并不完全相同,但那是因为受到世界规则限制的影响,若是那个谁身处泡沫诸天,他会比梦魇更像梦魇。” “再比如……西王母和彩魑。” “他们同样具有扭曲空间的能力,而山海界有不周山撑天拄地,空间的秩序相对稳固,所以表现出来的更多是空间封锁,而非扭曲。” 秦琢忽然抬起手,示意穷奇停一下,面带困惑地问道。 “西王母的权能是空间?那冰雪呢?” “冰雪是来自昆仑神山的权能,西王母是昆仑之主,与昆仑山共享权能,就和不周君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不周君与不周山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一些。” 秦琢继续说:“我记得彩魑没有五官,那西王母变幻容貌的能力也是来源于彩魑吗?” 穷奇思索了片刻:“昆玉大人恕罪,这个……我确实不知,之前所说的也只是推测而已。” “虽是推测,但我觉得也八九不离十了。”梼杌幽幽地接过话头,“我们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和穷奇打算潜入泡沫诸天。” 秦琢指尖点着桌面,沉默良久,不置可否,只是问。 “那第二个计划呢?” 穷奇正色道:“启禀昆玉大人,我们打算把混沌一起带上。” 第195章 周负听到一半,就知道秦琢已经把嬴政对穹阙污染的推测告诉了两位凶神,但穷奇提出的计划还是让他略感诧异。 当穷奇亲口说出,他们决定把疯疯癫癫的混沌也带上时,这种惊奇感达到了巅峰。 “这能行吗?”秦琢皱着眉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都疯成那个样子了,你们还打算把他带去泡沫诸天?不怕他临阵投敌吗?” 穷奇眼眉低垂,轻声道:“他不会的。” 迎着众人讶然的目光,少年慢慢地抬起头来,加重了语气道:“混沌或许会对我们下死手,但他决定不会向无限主神称臣。” “他只是疯了,不是傻了,他清楚让自己沦落为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他对无限主神的憎恨要远远超过对我们的厌恶。” “他不太可能配合我们的行动,但是也不会投奔无限主神。” 梼杌嗤笑一声,他向来瞧不上混沌,却没有对穷奇之语作出反驳。 因为他知道,穷奇说的都是事实。 秦琢的面色十分平静,面对穷奇发自肺腑的剖白,他连眉梢都没有颤抖一下,冷静而理智地指出了问题。 “既然你已经说了,混沌不会配合我们的行动,那我们该如何劝说他加入这个计划呢?” 穷奇摇摇头道:“不用劝说,我们也没打算将我们的目的告诉他。” “……所以,你们想直接把他打晕了再带去泡沫诸天?”周负真心实意地发问了,“这种做法,真的不会让混沌疯得更厉害吗?” 闻言,梼杌轻蔑地翻了一个白眼,双手环着胸,向周负抬了抬下巴,似乎在嘲笑他不合时宜的悲悯之心。 “我们本来就是让他去泡沫诸天发疯的。”穷奇耐心地解释道,“以他的实力,即使是在泡沫诸天,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杀死,但只要他活着,就能给敌人造成无尽的麻烦。” “我很清楚,以我的修为,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匹敌无限主神,所以只能从细枝末节着手,慢慢削弱祂的势力,也为决战时的山海界减轻一些负担。” 听了这番话,秦琢几乎要拊掌叫好了。 这就是他喜欢穷奇的地方——清醒,敏锐,决绝。 周负看了看秦琢的表情,接着转向两个凶神:“混沌如今下落不明,你们有办法找到他吗?” “说到这个……琢,那把鸣鸿刀借我们用一下呗。”梼杌带着一种不情不愿的表情,放下抱胸的双臂,隔着桌面戳了戳秦琢的胳膊。 秦琢一听到“鸣鸿刀”三个字,就茅塞顿开:“你们想用鸣鸿刀把混沌引出来?”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梼杌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头,看向了穷奇。 “其实……”穷奇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吞了吞口水,有点难以启齿,尴尬地笑道,“我们想让混沌带上鸣鸿刀去泡沫诸天。” “你说什么?”秦琢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穷奇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昆玉大人……” 穷奇面有愧色,而梼杌则是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虽然我一直觉得,混沌那个疯子死就死了,就当造福山海界,但我可不想让祂死在无限主神的地盘,更不能死在域外邪祟的手中!”梼杌冷冷一笑。 穷奇也鼓起了一丝勇气,认真地凝视着秦琢的双眼:“我有神农鞭,梼杌有伏羲琴,即使被域外邪祟联合围杀,也有几分逃出生天的可能,但混沌本来就是疯子,算计他太容易了……若没有神器傍身,他不可能活着回到山海界。” 神农氏有圣德,为火德之帝,故用赤鞭,世人多称其为神农鞭。 相传神农氏以此鞭鞭草木,尽知其寒温平毒之性,始尝百草,始有医药。 神农鞭不善攻伐,却极擅长疗伤解毒,多年来下落不明,原是落到穷奇手上了。 周负疑惑道:“可是……你们不是很讨厌他吗?为什么还要关心他的生死?” “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那疯子就算是死,也得死自己人手上,我们山海界的凶神,怎么能死在外头!”梼杌冷冰冰地说道。 穷奇也认同道:“混沌虽然疯癫,但他是我们的一份子,他的生死,关乎我们的荣辱,若他在泡沫诸天遇险,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听罢,秦琢静坐不语,沉思许久,一言不发。 梼杌忍不住心焦地催促道:“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大不了我们再给混沌找点其他防身的,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秦琢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我决定不了,鸣鸿刀如今的归属是涂山联盟,不是我同意就能借给你们的,况且眼下鸣鸿刀还有其他用处呢。” “这样啊……” 穷奇有些失落,梼杌啧了一声,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像是认命了。 “不过,我个人是支持你们的。”秦琢这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下半句,“我先帮你们探探口风,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恐怕要和许多修士一起行动了。” “嗯?” 秦琢解释道:“越大人决定用鸣鸿刀的消息将玩家引出来,我想神器的下落同样可以吸引混沌,时间有限,我们把两件事一起办了吧。” 穷奇乖巧地应了声:“都听昆玉大人的。” 此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秦琢让两位凶神回去等消息,起身就要去找女娇。 “阿琢,我和你一起去。”周负也匆匆站起来,伸手勾住秦琢的衣袖,“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和女娇族长说。” 不等秦琢细问,他就一股脑儿把白天在集市上遇到孟休和秦思源的事倒出来了,其中也包括孟休想再启蚩尤冢之事。 “连穷奇都好不容易才把蚩尤残魂重新封印,孟子戚真是胆大包天,还敢主动往上凑!”秦琢颇为无奈,但打量着周负深以为然的表情,他忽然展颜一笑。 他本就生得俊美,当这样毫不拘束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便更显得万分清逸。 “阿琢?”周负注意到秦琢的视线,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上也没有东西呀。” 秦琢见状更是乐不可支,周负看着看着也笑了,凑过去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 “咳,好了好了,我不笑你就是了。”秦琢没有避开他的举动,但耳根发烫是免不了的,“看来,你这段时间交了不少朋友啊。” “朋友?”周负歪着头重复一遍,回忆片刻,自信地说道,“没错,我和孟少庄主已经是朋友了!嗯……还有苏护卫!” 秦琢嘴角抽了抽:“苏护卫?苏护卫不能算,她对谁都这样……那位孟少庄主倒的确是个妙人,虽然行事有点随心所欲,但是人不轻狂枉少年嘛。” 随后,他又叮嘱周负道:“不过你也不可全然信任他,他毕竟是齐圣山庄少庄主,这个身份注定了他此生都要和利益打交道,你千万别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周负听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佯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这么吓人的吗?” “你心思纯质,孟子戚那一肚子弯弯绕绕,别说卖你了,把陆吾一起卖了也只是顺手的事儿。”秦琢一本正经。 “唔。”周负连连点头,随即担心道,“按阿琢的说法,其实我和孟少庄主还能算是朋友的吧?” 秦琢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当然,怎么样,要不要庆祝一下?” “好啊,那就庆祝一下,阿琢晚上不要见其他人了,陪着我好不好?”周负深吸一口气,可怜巴巴地说。 第240章 秦琢曲起指节敲了敲他的脑门:“不然呢,我还能去找谁?” 那就是可以了。 心满意足的周负又探头在秦琢脸上亲了一口。 ………………… 天色虽晚,但女娇还没有休息,或者说自她出关后,就没有几个夜晚是可以让她安心休息的。 听侍者通报承寰使携人到访,女娇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文牍,挥手示意侍者将造访者领进来。 “怎么又来了?是还有什么事忘记告诉我了吗?”几人私下见面,女娇就显得随意多了,连茶水都懒得给他们上。 秦琢和周负先后将所求之事说了,女娇听着听着,眉宇间逐渐凝聚起一丝肃穆,待两人讲完,她拧着眉头思索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你同意了。”女娇直直地盯着秦琢,简明扼要地吐出四个字。 此时两人的身份已不再是女娇和秦昆玉,而是涂山族长与承寰使,不掺杂半点私情。 秦琢微一拱手:“未得到联盟允许,我不会擅自决断。” 女娇挥了挥衣袖,完全不吃他这一套:“总之,这两件事你都是赞同的,对不对?” “确实。”秦琢坦然承认道。 “……那就如你所言,将鸣鸿刀交予混沌吧。”女娇长叹一声,挺拔的肩背有一瞬间的松垮,“这个我还是能做主的,眼下有能力执掌鸣鸿刀的不需要它,需要它的修为又不够,放在宝库里也是浪费。” “至于重启蚩尤冢——” 周负连忙抬头,略带紧张地看着她。 女娇假装没看见,自顾自道:“这等要事非我一人之权所能决断,须得召集联盟大会,方能定夺。” “自当如此,正好我也有一些讯息需要告诉诸位。”秦琢指的自然是帝俊与无限主神的那场战斗,还有关于泡沫诸天与域外各异族的消息。 而他心中谋算许久的计划,也该见一见天日了。 女娇颔首:“可以。” “联盟大会何时举行?” “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七日之后。” “好,届时我也会到场,另外,我还有一件事。” “哦?先说说看。”女娇的回应滴水不漏。 秦琢肃容道:“我想在这次联盟大会上,公开周负的身份。” 第196章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女娇,连周负本身都愣了一下。 女娇皱起秀眉,疑惑地问道:“为何?虽是公开周负的身份本属顺理成章,但是……真有必要如此大张旗鼓吗?” “有必要。”秦琢表情淡然如水,却难掩眼中的认真与坚定,“周负守护了众帝之台与山海界数千载,他的名号理应响彻世间。再者……”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我日后的计划,还得周负出力呢,大家迟早会知道的。” “阿琢……”周负侧过身,伸手环住了秦琢,眼睛里闪着晶亮亮的光。 心脏剧烈地跳动,爱意来得猝不及防,就像野火燎炙荒原,海浪席卷堤岸。 不,这一切都还不足以形容周负此刻的感动。 虽然早已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但是秦琢依然在用实际行动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证明,自己在乎他,还把他放进了自己往后的生命里。 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秦琢扭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温柔真挚,让周负再一次觉得自己还可以更爱阿琢一点。 “随便你们吧。”女娇摆了摆手,旋即好奇地追问道,“你的计划?是关于如何对付无限主神的吗,不如你先说来给我听听?” 秦琢思索片刻,轻描淡写地回绝了:“我还得推敲一段时日,联盟大会上再告诉你们。” 闻言,女娇也不好强求,见两人有告辞之态,便起身送他们出门。 “我尽量三日内将参会人员的名册定下,给你过目。另外,昆玉,那两个凶神你可得看紧了,若是节骨眼儿上闹出什么事情来,那鸣鸿刀你就不要想了。” 秦琢颔首道:“我明白。” 周负在一边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催促之意,示意他快点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秦琢轻轻拍了拍周负的手背,然后转头对女娇笑了笑,“我们走了。” “恕不远送。” 待女娇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秦琢才托着长音,在周负耳边低声笑道:“急什么,我今晚只陪你。” 对付无限主神的计划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型,心也落回了实处,再看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周负时,即使是秦琢,也不免心神摇曳。 修道首先要静心定神,心猿意马只会越修越烦乱,但秦琢所持之“道”本就脱离不了红尘,心随情动,止乎于礼,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帝俊都评判过此道并无不妥,只要心存正念,未尝不是一条通途。 月色正好,银白的辉光洒满了大地,时光仿佛被温柔地洗涤了,一切喧嚣都悄然隐去。 天地俱寂。 他们的住处离女娇不远,不和青丘外招待人族客人的山庄在一处,而是按照狐族的习惯布置的。 屋内的陈设都铺着厚厚的绒毯,没有床,或者说床在地上,绒毯上放着被褥枕头,柜沿与桌角不是圆弧形就是绑着软皮革,可以让狐狸们化出原型,在窝里自由地打上几个滚。 别说地上了,秦琢早年与师尊云游期间连树上都睡过,不过这种猫窝一样的地方还真是第一次住。 听到秦琢的感慨,周负好奇地追问:“阿琢以前不是在青丘住过吗,怎么会没住过这种屋子?” “那都是四千多年前的事了,再说当年哪有这样柔软的地毯呀。青丘狐妖们住的屋子,要么是用异兽的皮毛铺地,要么干脆是用石头搭建起来的洞穴,哪里比得上现在。” 秦琢挥了挥手,清风将锦被铺开,洗漱完毕后,他便直接扑倒在枕头上,滚进了毛乎乎的温暖被窝里。 周负也有学有样,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不过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爱人在侧,两人贴得那么近,秦琢根本没有修炼的心思。 他一边唾弃自己的疲懒和堕落,一边将自己缩进了周负的怀里。 偶尔懈怠一下的感觉真不错。 周负规规矩矩地将手搭在他的背上,眼珠也不敢乱转,生怕目光泄露了心中的那份炽热。 在这样静谧的夜晚,他只想静静陪伴在秦琢的身边,感受彼此的呼吸,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倒也不是周负没有其他旖旎心思,只不过他现在依然是陶佣之身,再进一步怕是会委屈了阿琢。 秦琢见他双颊绯红,故意坏心眼地用微凉的手掌贴上他的侧脸,眨了眨眼,貌似忧虑地问:“周负,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很热吗?” 他用将上半身撑起来了一点,身上是绸面的里衣,发丝已经顺着脖颈溜进领子里,衣袖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手肘处,松松垮垮地露出了光洁的皮肤。 周负被他闹多了,也练出了几分抗性,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没有,脸红是因为阿琢太好看了。” “……周负!” 这下轮到秦琢脸红了。 他气鼓鼓地躺回被窝里,翻了身背对周负,一副我闹脾气了你快来哄哄的姿态。 周负从背后环住他,埋下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热气含着笑意吐在秦琢的耳边。 “可是阿琢就是很好看,我说实话都不可以吗?” 语调绵软,委屈巴巴的,听得秦琢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似的发痒。 叹了一口气,秦琢宽宏大量地转了回去,伸手捏着周负的腮帮子往外扯,“恶狠狠”地质问道:“你说实话,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周负不是初次夸赞他的长相,但这一回调笑的意味格外浓,秦琢不禁开始思考起自家纯良的不周君是不是被什么人带坏了。 周负被扯得嘴角漏风,含含糊糊地说:“没有谁……” “嗯?”秦琢挑眉,尾音微微上扬。 没有丝毫犹豫,周负果断把秦思源卖了:“是秦少主,他今天给我推荐了好多小说和话本呢。” “你看了?”秦琢松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周负脸上被他捏出来的红印子。 “没有……嗯……”周负莫名心虚,移开目光,“也就看了一点点吧。” 秦琢忽的一笑:“好看吗?” “好看。”周负下意识地回答,又见怀里的人笑意渐深,察觉不对,赶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不不,不好看!” “好看就好看嘛,我以前也挺喜欢看的。只是思源爱玩儿,你别由着他胡闹就行。”秦琢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 “真的吗?”周负顿时兴味盎然,惊喜地追问,“那阿琢看过《华盖记》吗?” 秦琢将自己往他怀里靠了靠,安心地合上双眼,道:“你喜欢这本?思源也很喜欢这个故事。” 第241章 “其实是我只看完了这本,孟少庄主说《华盖记》的作者在诗文上造诣极高,但是偏偏不喜欢写,年纪尚轻、前途大好时就厌倦官场、归隐山林了。”周负低沉的声音压得又轻又缓,如同细雨轻拂。 “是啊,那位名家的诗文已经散佚了大半,反倒是《华盖记》这种游戏之作广为流传,真是……哎。”秦琢感叹了一句,品出了周负话里的意思,“莫非比起《华盖记》这书本身,你实际上对作者更感兴趣?” 周负想了一会儿:“嗯,可以这么说吧,比起话本小说,旁人的一生更吸引我,对于我来说,他们的生平才是值得翻阅的书籍。” 秦琢轻轻抚上了周负的脸颊,温柔如水的眼神中充满理解和欣赏:“原来是这样,或许是因为你已经看惯了太过宏大的事物,譬如天地、譬如山海,所以那些平素不起眼的细微之处,便会令如今的你分外着迷。” “的确如此。”周负赞同地点点头。 秦琢用指腹摩挲过他的嘴唇,随后狡黠一笑:“那么敢问不周君,我这本书又值得你读多久呢?” 周负装模作样地沉思片刻,趁着秦琢没反应过来,忽然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在爱人羞恼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那就要问阿琢想什么时候让我看完了。” “不过,我会尽量慢慢品读的。” 秦琢轻笑起来,声音闷闷的:“我的生平可是很长很长的,不周君得做好读一辈子的准备啊。” 周负抚摸着怀中人的黑发,眼底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浸泡着他岩灰色的眼瞳,悄然生长出难诉的缱绻爱意。 “求之不得。” 他喃喃低语道。 地铺上确实暖和得浑身发软,整个晚上秦琢都睡得很安稳,除了梦到一大堆毛茸茸的小动物在自己身上踩来踩去,还嘤嘤嘤地娇声叫唤,压得他胸口发闷。 “黑石子,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上床……”他迷迷瞪瞪地嘟囔了一句,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在秦府的琅华居里,身边挤着他的也不是黑石子。 周负的呼吸微不可闻,一只手垫着脑袋,另一条手臂揽着他,这家伙几乎是趴着睡的,半个身子都压在了秦琢的身上。 秦琢微微侧过脑袋,借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天光,默默盯着枕边人看了许久。 他愣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直到粉色扑上了周负的耳根。 “你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秦琢终于移开目光,转而看向屋顶,心平气和地问。 周负睁开双目,眼底没有半点初醒的迷蒙,他往旁边挪了一点,心虚回答:“……不能算没睡,还是睡了一会儿的。” 眼神乱瞟,他总不能说自己盯着阿琢看了一个晚上吧? 秦琢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双手抵住他的胸膛,一用力,便将他仰面压进了柔软的地铺里,随后翻身而上。 秦琢低眸时,绸缎似的黑发也垂落下来,晃晃悠悠地悬在周负眼前,有意无意地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周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扶住了秦琢的腰身。 “阿琢……” 第197章 秦琢散落的黑发像是玄鸟垂下的羽翼,又像是引人沉沦堕落的蛛丝,周负觉得脸上被发丝扫过的地方痒痒的,心里也像是有小猫在一下一下地轻轻挠着。 周负双手扣住秦琢的腰,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动手动脚。 偏偏秦琢还一无所觉地朝他微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狐狸似的狡黠,撑着他的胸口,慢悠悠地俯下身来。 随着这个动作,黑发在周负的耳边堆叠,让他的耳垂也一下子烧了起来。 周负知道如果不想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话,现在最好闭上眼,或者把秦琢从身上推开。 但是他两个都没能做到。 秦琢动人心魄的面庞越凑越近,唇角挂着浅笑,浸没在阴影中的五官也显出不同寻常的昳丽来,若妖亦若仙。 “阿琢……” 周负嗓子发干,张了张嘴,除却爱人的名讳,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可气氛都到这里了,秦琢却像是欣赏够了他羞涩又无措的窘态,整个人直接趴倒在他身上,将脸埋进周负的颈窝里,闷闷笑出了声。 “你真是……哈哈哈哈,太可爱了哈哈哈……” 周负一脸茫然地抱紧了怀里的人,秦琢笑得浑身发颤,要不是有他牢牢护着,险些从周负身上滚下去。 笑够了,秦琢才重新抬头,笑眯眯地戳了戳周负还残留着遗憾和郁闷之色的脸。 “怎么,很失望?” 周负捉住他作怪的手指,赌气似的揉搓两下,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秦琢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像饺子皮一样摊开来,颊边的发丝铺展,又被光线染上了一层鎏金色,姿态慵懒而闲适。 他专注地看着周负,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无论是抬眼还是垂眸,那双凤眸弯起的流畅的弧度,都可直击周负的胸膛。 “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秦琢抽回自己的手,转而用指腹挑起了周负的下巴,挑眉直视着他烟灰色的眼眸。 周负愣住了,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秦琢的目光,但最终还是被那双眼睛牢牢吸引。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什么……” “真的吗?”秦琢又直起上身,换上严肃的表情,“但你的身体可不是这样说的呀。” 周负倏然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动了动腿,才想起自己克制得很好,于是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没有!” 歪了歪头,秦琢撑在他心口的手微微使劲按了一下:“是吗?那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啊?” “……阿琢说的,是心跳?”周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尴尬。 秦琢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反问:“你以为是什么?” “我……” 周负还没想好措词,就听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屋内旖旎的氛围。 “昆玉,周负!起床了吗,有个秦家客卿找你们!” 一听这大嗓门就知道是苏颦。 周负被吓了一跳,秦琢也赶紧从他身上下来,拢住松散的衣襟,朝门外喊道。 “等一等,我们这就来!” 私下他怎么逗周负都行,但在外面,自己必须是个正经人。 周负也坐起身,脸上的薄红飞速消退,感知到外面接近的两道气息,被打扰的怨气立即转变成惊讶。 “始皇陛下?他不是在蓬莱秦家吗,怎么突然来青丘了?” 另一边的秦琢已经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将自己收拾干净,转身将周负的衣服丢给他:“不知道,你快点换好衣服,说不定有什么急事呢。” 嬴政不紧不慢地踏进院子里,苏颦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主人,殷勤地安排他落座,还从隔壁小屋中翻出了茶具和茶叶,随后马不停蹄地去打水了。 这小狐狸也太自来熟了吧…… 在嬴政的视角下,苏颦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内里有一只和人形做着同样动作的小狐狸,皮毛像是枫叶一样红。 觉得有趣,嬴政不免多看了几眼。 没等苏颦成功给客人倒上茶,秦琢就拉着周负从卧室出来了。 “你俩都睡到一个床上啦?”拎着水壶的苏颦愣了愣,下意识地问,“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啊?” 秦琢脚步一顿,跟在他后面的周负踉跄了一下。 嬴政面无表情地捏碎了石桌的一个角。 苏颦一番惊人的言辞落下后,就看着秦琢和周负乐呵呵地笑,对嬴政周身弥漫的阴郁气压一无所觉。 见始皇陛下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秦琢这才斟酌着回答:“现在说这个不合适吧?无限主神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呢。” “合适合适,怎么不合适!”苏颦认真地反驳他,“就算明早天就要塌下来了,我们今天的日子也得照样过!你说是不是?” 秦琢讪讪一笑,周负从他背后探出个脑袋来:“阿琢还得守孝,婚期最早也得在三年之后了。” 咔嚓—— 嬴政目不斜视地掰下了石桌的另一个角。 “三年就三年,我先说好,你们必须得给我留一杯喜酒,不然我就亲自上秦家讨去!”苏颦爽快地应了。 应下后,她才反应过来,秦琢守的什么孝?秦家有哪位前辈新丧吗? 此时,听不下去的嬴政用指节重重地叩了叩桌面,不但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还让石桌表面新添了一道裂纹。 三人皆一个激灵,乖乖地围坐了过去,苏颦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拎着个水壶。 “辛苦你了,我来吧。” 秦琢立即接替了苏颦的工作,简单而迅速地沏了茶,嫩绿的茶叶被热水冲得在杯中打滚,清香四溢。 第242章 嬴政一拂袖,石桌便恢复了原样,这一手看得苏颦两眼放光,拍手叫好。 “我喝不惯这种茶,你给我倒杯水就够了。”嬴政语气平和地制止了秦琢的动作,“我先前云游时到过青丘,本没有短期内再来一次的打算,但秦家一小辈央求我送她过来。” “陛……您答应了?”秦琢眼皮一跳,心里迅速盘算起家中哪个人这么大胆。 不过为何偏偏去求嬴政呢?秦家不是没有长老坐镇,始皇陛下化名“秦正”在秦家做客卿的时日也不长,没有理由找他帮忙呀? 嬴政轻描淡写地点头:“那小辈是秦家外姓子弟,起先我不欲理会,但她的命格实在有意思,左右我也无要事在身,不如送她一程。” “是谁?” “就是你玄鸟阁一脉的,叫许云烟,她不但想让我带她来,还想让我顺便带上季英。”嬴政幽幽地说。 “原来是润风?那就不奇怪了。”秦琢大松了一口气,抬头对嬴政含笑道,“润风气运强盛,虽然总有惊人之举,但最后总会证明她的正确,想来此次也是如此,不过,您说她的命格……” 嬴政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初升的朝阳:“这么说吧,她天生就是吃算命那碗饭的。” 算命?原来许云烟的强运来自于奇异的命格吗? “可秦家并没有关于卜算一道的传承。”秦琢听得双眉紧蹙,“此世擅长卜算的修士也不多了,该上哪儿给润风找个靠谱的师父呢?” “听我的,不用给她找。”嬴政摆了摆手,“算命太准容易遭天谴,她这样反而能活得久些。” 言罢,他又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是说要离开秦家吗?怎么如今却还为秦家子弟们操起了心?” “毕竟和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哪是能轻易割舍下的。”秦琢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无奈。 一旁的周负和苏颦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秦琢并没有刻意去听,只能看到苏颦越说越兴奋,而周负的表情则渐趋呆滞。 “那小狐狸太能唠嗑了。”老秦人操着一口东北话,“她带我过来的路上叨叨了一路。” “没事,周负就算听不懂,也是句句有回应,让他们聊去吧。”秦琢失笑摇头。 “话说回来,润风有没有告诉过您,她为何执意要来青丘?” “她看起来很着急,说什么……情况变了,让一个叫叶司的人不要再躲着你了,最好他能参加联盟大会,或者在这个月里和你见上一面。”嬴政回忆了一会儿,眼中似乎也有一丝困惑。 他看了看秦琢:“叶司是谁?” “七杀军的一个校尉,很年轻的阵法大师。”秦琢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奇怪,之前润风不是还说,千万不要让叶司和我碰面吗?” “不能碰面,为什么?”嬴政好奇地重复了一遍。 秦琢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确定,只是猜测叶司身上有无限主神的暗手,但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回事。” “之前不能见他是因为叶司身上的东西会给你带来伤害,现在却非要你去见见此人……”嬴政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缝隙中透出了锐利的光。 秦琢猛地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笃定的眼神。 “这说明,要么是如今叶司能给我带来的帮助远远超过伤害,要么是无限主神在他身上的布置,对我已经无法构成威胁了。”秦琢轻声道。 嬴政的神色微冷:“你这么相信那个许云烟?” “她不会害我的。”秦琢毫不犹豫地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就像您一样。” 听了这话,嬴政才面色稍缓。 “那昆玉认为,季英又是为何而来?” 秦琢的脸色瞬间变得微妙,他似乎在忍笑,片刻后才道:“眼下,青丘里可是有两位他的老乡呢!” 第198章 嬴政没有在秦琢的住处久坐,似乎只是为了来知会他一声,一杯水还没喝完就要走人。 秦琢把他拦了下来。 “你还有事?”嬴政对秦琢还是很有耐心的,怎么说也是自己养了许多年的孩子。 秦琢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开口道:“您现在能发挥出多少实力?” “如果身在人界,我能调动一部分天道的规则之力,要是不论战力,只论境界的话,应该和那位大荒尊神相差无几……”嬴政随口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琢纠结了一下,询问的话语带上了三分迟疑:“那如果是在山海界内,甚至,是在——” 说到这里,他暗示性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外面呢?” “外面?”嬴政思索片刻,锋利的眉宇被压得平直,仿佛淬血的秦剑,“若是在山海界内,我还能发挥出五六成的能力,可若是在混沌中……不好说。” “不好说?” “不错,以混沌为战场也分多种情况,如果有人能在虚空中构建出相对稳定的秩序场的话,我也能调动部分力量。如果没有秩序场,那我也无计可施——毕竟天道只是人界的天道。” 嬴政回答时略微放轻了声音,保持在一个秦琢和周负能够听清,但苏颦听不清楚的程度,说到最后,他话锋一转道。 “昆玉,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琢坦言道:“我观摩了帝俊大神与无限主神之战,帝俊大神极招频出,散发出的威力都足以毁天灭地,却未能对无限主神造成实质伤害,直到最后他以放弃功体的代价,化身为【天】,才将无限主神重创。” “我在想,天之象数已能对无限主神构成威胁,那地之象数、人之象数行不行?可以的话,我们又该如何构筑天地人的象数呢?” 这是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思路,恐怕就连孤注一掷身化苍天的帝俊本人都没有想过这条道路。 嬴政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难。” 秦琢反问他:“难在何处?” 嬴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涉及到的规则和权柄实在太多了,就连帝俊,亦需以燃烧自身功体为代价,方能施展此等神通。我们想要在这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培养出一个比帝俊更强的修士,这谈何容易,又谈何可能?” “我不可以吗?”秦琢有些不解。 他的实力一直在飞速增长,每一天都堪称脱胎换骨,在山海玉书的辅助下,他有信心触及帝俊那个层次。 嬴政微微摇头,双目宛如两个黑色的漩涡,无比深邃:“能问出这种话,说明你还没有真正领悟到天地人的象数究竟是什么。” 秦琢虚心地低下头:“请您不吝赐教。” 嬴政看着他,漆黑如墨的双眸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低沉平稳,却莫名充满威严。 “日升月落、雷动虹出、雨布云行、时迁岁易,此乃【天】之象数。” “平川沃野、层峦叠嶂、三江五湖、四海八极,此乃【地】之象数。” “文修四教、武修七德、百官以治、万民以立,此乃【人】之象数。” “这世间的大道至理,无出天地人之象数。” “万事万物,生则形质存在,死则精气消散,五行阴阳,相生相克,为万物之基,同样缺一不可。” “若能洞悉此中奥妙,你便可以超脱神鬼之分,游走于幽明之间,能融入万物之中,自生自息,自成轮回……” 秦琢的眉宇间凝聚着深深的思索,眼眸中流露出的一抹迷茫与困惑。他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让那些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一些。 “我,我还是不明白……”秦琢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茫然,“嗯,说得更准确些,我不太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 “那就是没听明白。”嬴政斩钉截铁地给他盖棺定论,“那个层次就连无限主神都未必能达到,你虽有这个资质,但短时间内还是不要想了。” 沉吟片刻,秦琢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个层次,是指炼虚合道之上的境界吗?” 此时,秦琢离炼神还虚后期只有半步之遥,也隐隐察觉到为何那么多年都没有修士突破至炼虚合道境了。 炼虚合道,顾名思义,最重要的是“道”,或者说,涉及山海界规则的权柄。 获取权柄的方式有很多,对人族修士而言,最普遍的就是渡天劫,在源自大道的劫数中悟道。 可惜山海界与人界分离多年,山海界由周负和不周山勉强支撑的规则里,似乎并没有包含降下天劫这一环。 或许不是山海界的规则无法降下天劫,而是天劫不可避免会撼动世界的基础秩序,而山海界已经承担不起哪怕是极其微小的损失了。 不过秦琢不担心这个,他与山海玉书同根同源,几乎融为一体,玉书的权能就是他的权能,只要灵力的积累足够雄厚,晋升至炼虚合道境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第243章 但……炼虚合道之后呢? 山海界许多神灵都可以称得上炼虚合道,哪怕祂们的战力或许没有人族那么强——秦琢早已明白境界和战力并不是完全挂钩的——那些神灵同心协力,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也只是堪堪重创无限主神。 想要对付无限主神,炼虚合道恐怕还不够。 即使有师尊秦移献祭一切所锻造的神剑在手,也得刺中无限主神才能发挥作用。 “严格来说,比炼虚合道高得多。炼虚合道修到极致,顶多也就是无限主神那样,在位格上等同于世界罢了。” 嬴政望向了无垠苍穹,但见流云舒卷随心,一轮朝阳自峰头升起,洒下了万道金光。 “罢了?”秦琢对嬴政的豪言壮语感到震惊不已,无限主神竟只配得一句“罢了”,那嬴政口中的境界,又将是何等超凡脱俗、令人难以想象的存在? “无限主神虽然强大,但并非不可触及,祂执掌着一个世界的权柄,这意味着其他完整的世界只要倾尽全力,总能培养出一个接近无限主神的存在。” “但我隐约窥见的那个境界不同。” 嬴政转眸看向他,声音平淡:“我没有见过那个境界的强者,自身也没有达到那个境界,但如果要我给那个境界一个确切的称呼,我会称之为——炼道归元境。” “炼道归元……”秦琢的心神被这四个字所蕴含的浩瀚意境所慑,他不禁低声呢喃,仿佛在品味着无尽的深意。 “没错,这其实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境界。”嬴政轻声道,“这要求你踏出阴阳五行,自成轮回因果,化身无数时空中的唯一。不是我想打击你,但你觉得自己做得到吗?” 秦琢叹了口气:“做不到。” 他诞生时,烛九阴便应允他跳出五行阴阳,乃至于生死,第一个条件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正因如此,嬴政才说他有这个潜质。 但是自成轮回因果,化身唯一…… 秦琢对此完全没有头绪。理论上来说,作为山海玉书的执掌者,他确实应该是“唯一”的,可他穿越到尧帝时期时,虽然令那个时空的昆玉陷入沉睡,但终究依然算是同时存在过。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嬴政锋利的眉眼放松下来,他重重地拍了拍秦琢的肩膀,“我们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无限主神,你也不必达到逆道归元之境,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秦琢抿了抿嘴唇,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看这表情,嬴政就知道,自己的安慰之语这小子都没听进去,只好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无奈地敲了敲他的头。 脑门上忽然一痛,秦琢才从思绪中惊醒,不好意思地冲眼前满脸不满的长者露出讪笑。 “山海界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没道理让你一个人冲锋陷阵,山海界那么多人神难道都是死的不成?就算帝俊只余一缕真灵,那涂山女娇呢?太阳女神羲和呢?” “你家那个周负若能全力发挥,不会逊色于帝俊,西王母和应龙庚辰也不是没有归来的希望。” “再不济,你还有我呢。” 嬴政别扭地拍了拍秦琢的脑袋,他生前与子嗣就不算亲近,在人界的天上挂了那么多年,更是险些把怎么做人都忘了。 拍拍脑袋,是他眼下唯一能想出的安抚性动作了。 “嘶——”秦琢捂着后脑勺,倒吸一口冷气,“您的手劲太大了。” 始皇陛下我行我素,又拍了他一下:“这不正好,让你长长记性。” 秦琢笑意盈盈:“我没说打算自己干啊,这里还真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呢。” “说吧,就算我办不到,也会尽量给你想想办法。” 相比女娇回应的“先说说看”,嬴政应允得格外爽快,一来他本就无甚牵挂,二来此界能难住一个天道化身的事已经不多了。 嬴政许诺得轻松,但秦琢万万不敢开玩笑似的向他提出请求,尤其是此事涉及到山海界之时。 “敢问陛下,能否调动天劫的力量?”他沉声,肃容问道。 嬴政思索道:“人界的倒是可以,但人界几乎没有修行者,我与天道融合后也从未降下过天劫。” “那如果通过众帝之台旁边那个被补天石加固过的穹阙,能否将天劫引至山海界?” “你想帮助人族修士突破至炼虚合道?”嬴政顿时意会,矜持地翘了翘嘴角,“我就说你这小家伙脑子转得快吧。” 秦琢笑道:“您就直说,这件事可不可行?”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遥想当年,我不也是试着试着就把统一大业试出来了吗?”嬴政也豪迈地大笑了起来。 第199章 梼杌和穷奇知道鸣鸿刀一事急也没用,便放松心态,乐得在风水养人的青丘之国多休息几日。 那天嬴政与秦琢分别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昆仑,开始试验如何把天劫引到山海界来。 周负主动提出要跟过去帮忙,但秦琢担心一来一回会赶不上七日之后的联盟大会,最终还是由嬴政独自去了众帝之台。 三日的光阴一晃而过,女娇那边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但最终还是压着承诺过的时限给秦琢送来了与会名册。 这三天里,虽然知道许云烟和谭奇也来了青丘,但秦琢从未主动去找过秦家人,正如秦家人没有主动寻他。 倒是有几个想来和承寰使攀关系的陌生面孔,秦琢一个都没有见,让周负尽数打发走了。 秦琢坐在院内看名册时,周负正在另一边的空地上陪孟休过招。 两个人都穿着轻便的武服,动作敏捷,招式犀利,阳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形成一片斑驳的金色光影。 院中早已设下了结界,足以让孟休全力出手,他手持刑天斧,竭尽全力向周负出招,汗水在他额头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周负脚下几乎不动,只凭双手便能化解孟休的连番猛攻,时不时抬指在刑天斧上轻盈一点,宛如春风拂柳,其中蕴含的暗劲却能将孟休击退十几丈远。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两人打斗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秦琢的目光偶尔也会被周负和孟休的交手所吸引,但他很快又回到手中的名册上,拧眉沉思着什么。 孟休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看着满脸轻松的周负,苦笑道:“周负,你的修为究竟到了什么层次?为何以我炼气化神后期的修为,依旧摸不到你的底呢?”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敬佩,也有一丝无奈。 周负摇摇头,安慰道:“别这么说,你的进步已经非常快了。” 要是得知名动天下的奇才孟休竟如此妄自菲薄,不知多少修行多年不得寸进的老修士们会想找个柱子撞死拉倒。 不止呢,一旁偷听的秦琢暗想,等到孟休突破至炼神还虚,再看周负修为,就会知道他先前的试探仍不过是井底观天。 好比不曾修行过的凡人,见大能移天劈海,会惊叹于其覆手之间的威力,而修行过的修士,更能体悟到这一招中究竟蕴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 大道如龙,越是得窥全貌者,越是为大道的巍峨而心折。 “子戚会参加联盟大会吗?”周负和孟休已经混得很熟,是能直呼表字的关系了。 “别提了,我真的不想去和一群老油条勾心斗角,可我爹非要让我跟着他去。”孟休顿时苦了脸,眉眼挤作一团。 秦琢冲他们扬了扬手里的与会名册,笑着说:“的确是老油条,但不是勾心斗角。周负,我总算知道陆吾同我说的惊喜是什么了。” 听到秦琢唤他名字,周负立即把孟休抛之脑后,眼巴巴地凑上去,讨到了一个摸摸头。 “是什么?”孟休也收了刑天斧,很感兴趣地询问道。 秦琢瞥了他一眼,随后看向周负,慢悠悠地吊着他们的胃口:“有一位大人物要来参加联盟大会,说起来也是我们的老熟人了……” “大人物?在你俩面前,什么样的存在才能称得上大人物?”孟休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周负的目光在秦琢和孟休之间扫视一圈,随后他用食指抵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起来。 “我们三个都认识的……” 秦琢含笑道:“我们两个认识,至于子戚嘛,顶多算是有过交集。” 周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范围缩小到了上古神灵中,其中与年方二十五的孟休有过交集的…… “西王母?!”得出这个答案的周负忍不住惊疑出声。 秦琢笑眯眯地颔首。 “可是,西王母不是在镇压穹阙吗?她怎么出来了?”周负疑惑不已。 “啊,什么?”如今的孟休也多少接触到了有关穹阙的信息,他试图探头去看那本与会名录,却被秦琢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穹阙怎么办?” 周负从秦琢手中接过小册子,唰唰唰的翻到秦琢先前看的那页,盯着上面明晃晃的“西王母”三个字,皱起了眉头。 第244章 见此状,孟休嘴角微微抽了抽,安慰自己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秦世叔偏心周负了。 “穹阙不是什么大问题,陆吾和大鵹联手能保证短时间内不会爆发。”周负关心的并不是穹阙,而是西王母本身,“西王母沉睡了很久,此时一定虚弱非常,参加联盟大会劳神劳力,她真的可以吗?” 秦琢揉了揉眉心,叹气道:“来了也不是坏事,起码我构筑天地人之象数的把握能够大上几分,至于西王母的身体……我们多看顾着些,自能让她安然无恙。” “阿琢说的是。”周负合上名册,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孟休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还是明白了一件事——西王母要来参加联盟大会。 “西王母啊……传说中昆仑山的女神啊……”他情不自禁地面露崇敬,“看来这会我是不得不参加了呀!” 秦琢轻飘飘瞥了他一眼,笑骂道:“说的好像你吃了多大亏似的。” 孟休嘿嘿一笑,眼中充满期待。 “我说过了,不是勾心斗角,也绝不能是。”秦琢抬头,双眸在阳光下微微眯起,一道冷然的光一闪而过,宛如利剑出鞘,“若是有谁假借联盟的名头谋私,我定不会轻饶!” 声音平淡如水,却让孟休脊背生寒。 ………………………… 谭奇这几日过得不可谓不滋润。 见了老乡自不必提,就连传说中大禹之妻涂山女娇都对他很是客气,他在荀驹的带领下逛遍了整个青丘部族,吃吃喝喝插科打诨,自他穿越之后,就没有过这么放松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终于有人听得懂他的梗了! 他们俩能搭上线,全靠荀驹在一间铁匠铺旁边嘎嘎大笑着高喊“大锤八十,小锤四十”。 在经过一番“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的快问快答后,一人一魂终于执手相看泪眼,险些当街抱头痛哭。 “最近吃了好多,感觉要胖了。”谭奇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对身边半透明的荀驹说,“我以前就想要减肥,结果真的只是想想。” “我也是。”荀驹叉着腰,“别人喝奶茶我也喝,别人吃蛋糕我也吃,别人撸烤串我也撸,别人九十斤我一声不吭。” 谭奇上下看了她两眼:“我感觉你还好啊。” “瘦吗?下副本的时候饿出来的。”荀驹面无表情。 “你这也太惨了吧。”谭奇满脸同情地递了一块糕点过去,“算啦,人生在世三万天,吃好喝好做神仙!” 荀驹毫不客气地把点心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问道:“你也知道玩家的事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能干什么?在一旁给大佬们当拉拉队吗?”谭奇郁闷极了,恶狠狠地嘬了一口羊奶。 “也对,能者多劳,让能者操心去吧,我是死者,死者为大。”荀驹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险些把自己噎着,用力锤了锤胸口才勉强咽下去。 谭奇赞同地点点头:“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也不是我这种小卡拉米能补的,还不如躺棺材里等死得了。” “不许死,我看120s广告复活你。”荀驹随口回应道。 谭奇被逗乐了:“那我出钱,给你冲个会员,你可以跳过广告,直接让我揭棺而起。” “你有钱吗你就冲会员?你别忘了,你这几天的饭钱可都是我付的!” “那是因为我一直很尊重金钱——没偷、没抢、没有。” “嗯,就像我也一直很尊重奶茶,没少冰、没少糖、没少喝。”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引来了路人疑惑的目光。 “哎,荀驹你知道吗?我们秦家来了一个超级牛逼的客卿,他居然能徒手搓大炮!”谭奇说着说着兴奋了起来,“我还以为我能搞出带刺刀的枪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还有大佬啊!” “尊嘟假嘟?” “当然是尊嘟,虽然那个客卿不是秦家人,但恰好也姓秦,叫秦正。”谭奇朝荀驹比了个大拇指,笑出一口白牙,“还是他带我来的青丘,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不然我肯定介绍你俩认识,说不定咱仨能把东方快递搞出来呢。” “其实我觉得这种怪力乱神遍地走的设定下,厉害点的修士自己就是人形导弹,东风快递似乎没什么挑战性。”荀驹默默吐槽道。 听了这话,谭奇立刻托着下巴发起愁来:“好像是哦……据说我们家主全力爆发能直接削平一座小山头,比普通导弹的威力都要大了吧?” “才一座小山头啊……”荀驹半是不屑半是忧虑地撇了撇嘴,“你是不知道无限主神的实力,那可是能把行星揉圆搓扁的存在!” 谭奇盯着天看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想象不出来。” “没关系,我也没亲眼见过。”荀驹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随后又立即换上了一副傻呵呵的笑脸,“无所谓啦,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不能今天就去死对吧,何况……”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闭嘴不再说了。 “何况什么?” “没什么。”荀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只在心里补上了后半句。 ——何况,她还得为自己、为那些被无限主神欺骗的玩家报仇呢。 荀驹已经下定决心要上战场了,但不是玩家的谭奇没必要,他是完全无辜的,荀驹也不想让老乡背负这样的压力。 第200章 联盟大会如期召开,名册上的人一个不落,全到齐了。 女娇是涂山族长、青丘之主,也是此次涂山会盟的牵头人,顺理成章地坐了主位,涂山越侍立于女娇身后,秦琢与周负则一左一右落座于她的两边。 这样的座位安排引得众人频频望向周负——秦琢坐得离主位近,是因为他是承寰使,那你小子又是为啥? 在座的就没有蠢人,脑子一转就反应了过来。 好家伙,这个周负也是一位上古大能?! 秦琢还担心周负会因在场人数太多而局促不安,忧虑地看了两眼,却见周负已经面无表情地摆出了不周君的架势,端坐于座位上,岿然不动,仿佛一尊肃穆的石像。 ……也行吧,秦琢又转头去看下首。 山海界的大势力从来没有到得这么整齐过,蓬莱秦家、上方山、齐圣山庄、万象洞等门派都是现任掌门携一位靠谱的弟子或下属出面,峨眉盟因为权力结构特殊,来了两个掌教,分别是书剑派掌门古钧和雪芽宫之主裘冰魂。 裘冰魂宫主与古钧是夫妻,如果秦琢没记错的话,裘冰魂与秦家的怒涛先生秦宏声还是忘年交。 大乾皇室来的人是东方介和辅国大将军薛篱,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东方毓早已回京城去了,西疆那方则是一个叫萨加的男子——在救治格翁里时,秦琢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至于神灵那边,北海龙宫的代表果不其然是虹陀,大荒出面商谈的自然是羲和,因为帝俊猝不及防的离开,祂看上去有几分苍白憔悴,但眉宇间仍是一派沉稳。 而坐在羲和边上,闭目养神的女子,正是昆仑之主西王母! 数千年未见,西王母又换了一副普通而陌生的面貌,但通身的气度是骗不了人的。 在其中看到了不少老熟人,偶尔对上视线时,秦琢便会眸光温和地冲他们微微一笑。 待众人尽数落座,涂山越面色严肃,不苟言笑,象征性地低声说了一句:“族长,人都到齐了。” 女娇淡然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点卯吧。” 点卯不止是为了确定到场人数,也是为了让大家相互混个脸熟,尤其是那些避世多年的神灵与宗门。 随着女娇一声令下,涂山越就捧着名册上前一步,开始唱名。 “山海玉书之主,承寰使秦昆玉!” 没想到第一个就是自己,秦琢起身拱手,按女娇提前嘱咐的方式应答道:“本座在此。” 话一出口,他就忍不住想笑,被女娇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 涂山越又呼了几个名,起身的除了东方介和薛篱之外,都是秦琢不认识的人,修为并不出类拔萃,秦琢记下长相和姓名后,就收回了视线。 “蓬莱秦家家主秦麟书!蓬莱秦家太上长老秦光德!” “鄙人在此。” “老夫在此。” 秦瑞与秦宏声一同站起来,向四周团团执礼,秦琢悄悄挪了一下,算是避了两人的这一拜。 “……” 涂山越报出了一个又一个姓名,有好几个都是跺跺脚能让修仙界抖三抖的存在,甚至不少人之间还有私人恩怨,但为了山海界,所有人都暂且放下了私仇,安安分分地坐在了一起。 在这庄严的氛围中,应答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汇聚成一片肃穆的海洋,让秦琢顿时生出了些许“吾道不孤”的感动。 “大荒大日女神羲和!”念出这个名号时,涂山越面上也不禁流露出三分敬意。 第245章 羲和款款起身,面对众人或探究或惊异的目光,轻描淡写道:“本座在此。” 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尊贵,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无人敢对此生出丝毫异议。 涂山越又念出下一个名字。 “昆仑神山之主西王母!” 这个名字一经出口,便如同重重一锤,掷在众人的心间,引得四周悄然议论声四起。 昆仑山不是早就变成禁区了吗?西王母居然又现身尘寰了? 羲和身边的女子终于睁开冰晶般的双眼,动作迟缓地站直了身子,却一言不发,只是向众人点头致意,便重新坐回去,再度合上了眼。 没有人会对西王母的态度感到不满,一来和这位昆仑之主相比,自己确实算不上什么人物,二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西王母的状态糟糕透了。 涂山越继续往下唱名,很快就念到了最后一个。 “众帝之台镇守,不周君周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众人心中充满了疑惑,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皆是愣住了。 众帝之台有镇守者?不周君是哪个神灵?周负又是谁? 完全没听说过啊! 倒是参与过封印无支祁行动的几人,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上首端坐的青年。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周负缓缓站起,长身玉立,先看了一眼秦琢,又看了一眼上首的女娇和涂山越,随后转向下方的众人。 他吐出一口气,沉声道。 “我在。” 周负的声音虽然不高,而且和相貌一样年轻,但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嗓音低沉,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却又不同于一般少年的轻狂和浮躁。 他没有显露出摄人心魂的气势,也没有上位者的威严与肃穆,只是平淡无奇的两个字,就吸引了在场所有存在的目光。 人们紧紧地盯着俊美得不似活人的青年,似乎要在周负身上看出个洞来,好弄明白此人的真身与来历。 见气氛陷入沉寂,女娇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左手边的秦琢突然站了起来。 秦琢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他迈开脚步,步伐轻盈而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坎上。 他绕过长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负面前站定,向表情一片空白的周负伸出手。 周负眨了眨眼,双眸顿时亮了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生气,一下子活了过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秦琢安抚地向他一笑,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中间的空地上,转身面对着众人。 “诸位同道,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周负,号称不周君。” “正是他在众帝之台上,独自镇守了四千余年,只身抵御天魔侵扰,守护世界屏障,未有片刻退缩,为山海界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他不求回报,不问功名,只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与繁荣……” 简短的叙述,就将一切不该萌生的疑虑、惊奇、轻视碾得粉碎。 秦琢的话音落下,大堂中的沉默仍在蔓延,但与之前的寂静不同,不过此时人们看向周负的眼神中少了怀疑,多了由衷的尊敬。 四千年…… 对于人生寥寥百余年的人族而言,这是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在连时间都凝固了的沉默中,孟休第一个拍案而起,振臂高呼一声。 “不周君大义!” 他的声音如同号角,激荡在每个人的心间,唤醒了在场众人内心深处对周负事迹的感动。 而孟休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喊,就成了众人情感的爆发点。 大家纷纷起身,效仿孟休的举动,那些零散的赞美词汇如同汇聚成河的溪流,最终汇成了一片热烈的赞颂之声,回荡在大厅上空,激荡着每个人的心胸。 “不周君大义!” “不周君大义!” 呼声如同山崩海啸,充满了力量和情感。每一次呼喊,都让周负的形象在众人的心目中愈发崇高。 然而,在这片热烈的赞颂声中,周负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僵硬。 他面容沉静,如同一尊不朽的雕塑,但在这铺天盖地的赞誉面前,却仍透露出一丝不安和羞涩。 周负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在身前,他知道众人会为他的身份而惊奇,但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过去会引发如此大的反响。 自他诞生之日起,他便静默地守在众帝之台上。岁月如梭,却无人告诉他,何时才是离开的时候,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种无形的枷锁,与光阴的流逝无关,与世间的喧嚣隔绝。 周负不在乎其他人是否知晓他、是否敬畏他,但秦琢替他在乎。 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所包围,周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敬意。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周负转头望去,目光与秦琢的笑意相接。秦琢的眼中,仿佛藏着一片月下的幽湖,湖泊深邃而温柔,一时间,竟让他迷失其中。 “你做的足够好了,周负,你是山海界的英雄。”秦琢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从此刻起,我们所有人不仅是见证者,更是并肩同行的战友,我们不应该忘记战友,更不应该忘记英雄。” 尽管这些话语在他人耳中可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但这话出自秦琢之口,周负明白,这字字句句都出自一颗滚烫的真心。 秦琢并没有提到半点关于私情的话语,可他的眼神太过温柔专注,每个字在他的唇齿间滚一圈后再吐出,都像是被赋予了额外的温度。 西王母缓缓睁开双眼,接过了秦琢的话头:“不周君,你的付出,你的坚守,昆仑一脉的神灵都看在眼里。” 气质清冷出尘的昆仑女神望向周负,眼中有怜惜,有欣慰:“我们都将与你同在,与无限主神抗争到底!” “抗争到底!” “抗争到底!!!” 第201章 “抗争到底——” 这一次无需任何人的引领,人群自发地沸腾起来,激昂的情绪在空气中肆意弥漫,人们的脸上写满了坚定的决心。 在这场关乎山海界存亡的斗争中,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肩上的重量。 这正是女娇和秦琢想要的效果。 接下来,会议上提出的任何有关对抗无限主神的措施,无论是资源共享还是布置防线,基本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项又一项决议很快地通过,人们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尾声将近,秦琢终于向联盟献策了。 “诸位,我旁观了无限主神与帝俊大神的战斗,那场战斗的结果是帝俊大神不敌无限主神,功体破碎,无限主神却也受到了重创……” 秦琢并未藏私,详细地向与会众人描述了他那日的所见所闻,期间还有羲和强打精神,配合他讲解帝俊使用的招数。 “化身为【天】,帝俊也真是艺高人胆大……”西王母斜倚着桌面,看向秦琢,“若是出现丝毫差错,他连一丝真灵都保不下来。” 羲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置一词。 现在的话题已经不是普通修士能够参与的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静,倾听上古大能们的思考和解释。 这让秦琢回想起了刑天的话:这个时代的修士比当年的弱小了许多。 但这不能怪他们,当年那场让无数神灵都陨落的大战几乎耗尽了山海界的底蕴,这么多年才逐渐缓过劲来,再加上天劫不降,天资卓绝的修士想更进一步也找不到门路。 收拾好纷繁复杂的思绪,秦琢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暇的微笑,他向涂山越使了一个眼色,涂山越立刻心领神会,迅速将一个将近半人长的卷轴递到了他的手上。 秦琢将卷轴放在众人眼前,迎着无数不解与迷茫的目光,他的双目愈发幽深,仿佛能够穿透人心,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疯狂之气。 这种狂热的眼神,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了一丝紧张,却又忍不住被那道身影所吸引。 “诸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秦琢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 他轻轻一推,卷轴随着他的动作在众人眼前的桌面上铺展开来,卷轴上的线条和图案慢慢显露在众人眼前。 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图腾仿佛蕴含着古老的力量,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躯壳与心神都要陷进去了。 “丑话说在前头,我接下来要提出的方案,可能会让你们感到惊讶,甚至有部分人可能会将它视为狂妄的举动。” “然而在当前严峻的局势下,我们必须敢于突破常规,寻觅一道全新的道路,唯有如此,才可能从无限主神手中抢到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第246章 秦琢故意把情况往严重的方向说,他知道他的构想近乎天方夜谭,甚至显得有些狂悖,但这是他所能构思出的、代价最小的应对之策。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牺牲了。 虽然看不懂卷轴里画的是什么,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上面所绘的一切至关重要! 座上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卷轴,害怕错过其中任何一个细节。 羲和认真地看了片刻,忽的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望向秦琢,放在桌面下的手掌猛然攥成了拳头。 祂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就觉一个冰凉的掌心覆盖在了祂的手背上。 羲和往旁边望去,见西王母不着痕迹地向祂微微摇头,随后便收回了手。 颓然将身子向后一靠,羲和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止。 秦琢的目光在卷轴上停留了一会儿,深邃的双目如同星空,他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世间大道,无出天地人三象数。” “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1] “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象数相因而生:【天】之象数,乃日升月落、雷动虹出、云行雨施、时迁岁易;【地】之象数,乃平川沃野、层峦叠嶂、三江五湖、四海八极;【人】之象数,乃文修四教、武修七德、百官以治、万民以立……” “换一句话说,天地人之象数,是山海界的大道之基,以此可演化万千法则秩序。” “同时,也是我们目前唯一确定的,能够重创无限主神的力量!” 尽管始皇帝认为这条道路充满荆棘,难以为继,然而秦琢并未因此而放弃对对象数的深究。 短短五六日的时间,他竟然真的有所突破。 随着秦琢的话语落下,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静默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一束束锐利的箭,齐刷刷地聚焦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四周的一切喧嚣。 一边讲述,秦琢也在一边观察众人的反应,视线缓缓扫过,将每个人不断变化的表情尽收眼底。 有的脸上写满了惊讶,眼神中透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有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而有的则陷入了沉思,眉头紧锁,似乎在心中默默权衡着这看似荒谬的提议。 只有羲和,祂的脸上交织着无尽的无奈与悲伤,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光辉的双眼都略显暗淡了。 无论这些人的反应如何,都不会改变秦琢的想法。 “当然,强如帝俊大神,若欲化身【天】之象数,亦须以燃烧自身功体为代价,我们当中,无人能独自完成这等壮举。” 讲到这里,秦琢眉眼间忽然泛起了一抹柔和的笑意,那笑容中还蕴含着一种灵动的狡黠。 “但是,我们毕竟人多嘛。” 他用指节轻轻一叩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在拥挤的堂中回荡。 “天地人象数可演化万法万物,同样,万法万物也可以汇聚为象数!大道虽犹如恒河沙数,但我们山海界亦有万类群生!” “道在天上,亦深植于尘世,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大道的一部分,必需有天地之力共襄盛举,方可有望功成。” “诸位——” 秦琢将双手稳稳地撑在桌沿,上半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前倾,笑意消失后,留下的,是一张被肃穆所笼罩的面庞。 漆黑的双眸中好似暗藏了一股旋涡,深邃而神秘,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疑惑和恐惧。 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但同时也被那种力量所吸引。 “——尔等可否愿意,随我同化象数?” 他的话语堪称石破天惊,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 若将山海界与泡沫诸天比作对弈的双方,那么山海界虽已陷入节节败退的困境,却仍竭尽全力,试图翻盘。 而秦琢,却想着把棋盘连带棋子一起,直接扣到无限主神的脑袋上! 众人面面厮觑,谁也没敢做第一个站起来应声的出头鸟,有几个蠢蠢欲动的,也被身边的人一把扯住。 谁都不知道秦琢有多大的成功把握,也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即使是极为信任他的秦家主秦瑞,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发话。 秦琢并不急,目光扫过,望向了坐在人群中并不显眼的东方介。 东方介与他对上视线,便隐约洞悉了秦琢眸中的深意,她不动声色地思忖片刻,就不顾薛篱的极力阻拦,决然起身而立。 “恕我直言,承寰使阁下。”东方介语气淡然地启齿,“若能为山海界出一份力,我想大家皆愿共赴难关。只是,阁下对此事又有几分胜算在握?我们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否可能得不偿失呢?” “那么,我就直说了。”秦琢笑道,“若想事成,其中关窍并不在我身上。” 这着实是众人没想到的,东方介也不禁挑了挑眉头,等待他的下文。 “敢问叶操德叶校尉是否身在青丘?如果在,能否将他请来?” 前半句话在问东方介,后半句话则是对着首位的女娇说的。 此二人皆点了点头,涂山越便向侍从吩咐了一声,去请叶司了。 “这和叶校尉有什么关系?莫非他才是秦世叔……咳,承寰使大人所提及的‘关窍’?”按捺不住的孟休假装没看到孟肃拼命对他使眼色,终于出声。 “不错。”趁此间隙,秦琢干脆向众人解释起来,“想必各位都知道常羊山熠熠吧,在那场战斗中,叶校尉创造的龙城瀚海阵和人道玄阵都拥有至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说决定了那一战的胜负。” 东方介赞同地点了点头:“叶卿确有大才。” 羲和的双眉深深皱起:“你认为他可以创造出一种全新的阵法,将万类群生的力量联结,从而构筑出天地人的象数?” 秦琢正欲开口,侍从的通报声打破了沉默,叶司已至。 面相阴柔、身材健硕的年轻人,带着一丝拘谨跨过门槛,顶着众人充满探究与审视的目光走进了屋内。 见过礼后,秦琢笑着向叶司招招手,同时神识已经在他的身上来回巡视了好几圈。 的确有一丝无限主神的气息,但不是很重,比李世民都要淡…… 比无限主神气息更重的,是另一股不属于叶司的力量。 这么一探查,秦琢心下便已有了定论,待叶司带着满腹疑问走近,他便开口道:“我对叶校尉的才干深信不疑,不仅如此,他还和一位构筑人之象数时不可代替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言罢,他向叶司的方向拱了拱手,笑盈盈道。 “武帝陛下,别来无恙?” 片刻的宁静之后,幽幽的叹息声弥散,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叶司的怀中响起。 “许久不见了,昆玉。” 第202章 听到秦琢轻描淡写地唤出武帝的名时,叶司眼前一片漆黑,险些双腿一软给秦琢跪下了。 他死死地隐瞒着这个秘密,却突然在大庭广众下被点破,叶司有理由怀疑秦琢想让自己死。 而武帝的主动现身,让他好歹喘上了一口气,有武帝帮他狡辩,应该不至于被当场打死。 “武帝?”东方介的双眸霎时间锐利起来,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深深地凝望着她寄予厚望的年轻校尉。 秦琢继续恭敬道:“请武帝陛下现身吧。” 丝丝缕缕的烟气从叶司怀里钻出,在半空中交织凝聚,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渐渐清晰,面容苍老,须发皆白,而膝盖以下的躯体几乎只是一缕云雾,显得虚幻而飘渺。 叶司也是第一次看到武帝真实的模样,一时间也看着半空中虚幻的身影愣住了。 秦琢上下打量了几眼,轻声道:“武帝陛下,冒犯了。” 言罢,不顾四周惊愕的目光,上前一步,一指戳向了武帝的心口! 这一指看似轻柔,却蕴含着深厚的灵力与劲道,离得最近的叶司只觉迎面一阵罡风袭来,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你!” 武帝下意识地想躲,但秦琢的动作快如闪电,他甚至没有看清楚秦琢是如何移动的,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逼近自己的胸口。 秦琢顺势上前,他的眼神坚定,动作毫不犹豫。 武帝的面容瞬间变得凝重,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随即又化为平静。 他知道昆玉的为人,也明白此举并非是出于敌意,于是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正面迎上了秦琢点来的食指。 在触碰到魂体的那一刻,罡风瞬时柔和了,秦琢的指尖像是蜻蜓点水掠过湖面般,激起了周围灵力的层层涟漪,却没有伤到武帝分毫。 “这是……大荒摩星指?”羲和暗暗吃了一惊。 虽然威力不显,那这一指中潜藏的心法分明就是帝俊的绝技之一,大荒摩星指! 第247章 帝俊将这招教给秦琢并不奇怪,但秦琢短短几日就有所领悟,倒是让羲和有些惊讶了。 秦琢闭上了双眼,将神识沉入了武帝的魂体内,待灵力的涟漪平息,他才缓缓掀起长睫,用那对漆黑而透彻的眼珠紧紧盯着武帝。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果然啊……” “怎么了?”叶司担忧地追问,“武帝身上有什么异常吗?” 武帝沉静地看着秦琢,所有人都在等待秦琢的后文。 “武帝陛下,您知道自己的魂魄是残缺的吗?”秦琢收回了手,视线没有片刻离开武帝的周身。 武帝皱了皱眉:“昆玉这是何意?” “哎?你的魂魄也不全啊?”一直蹲在角落里的荀驹顿感同病相怜,“怪不得要躲在别人身上,熬过了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武帝懒得跟不熟的人说话,不过今非昔比,他还是纡尊降贵地向荀驹微微颔首,但没回她的话。 “小荀!”女娇向荀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随便插嘴。 秦琢解释道:“武帝陛下不是修士,也没有可以托身的灵宝,武帝陛下难道从不曾想过自己是如何活到现在的,又为何在死后反而变得更加强大了吗?” “不是因为人道气运?”武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还以为是你阻止了朕的魂魄消散……” “不是我,我连娲皇的魂魄都没有强行留下,怎么会留你。”秦琢毫不客气地回道,直截了当地说破了真相,“让你活到现在的人不是我,而是无限主神。” “无限主神?!” 众人已经不知道今天惊讶了多少次了,有周负的身份和秦琢的设想在前,武帝的事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震惊。 “对,就是无限主神。”秦琢确信地点了点头,“武帝陛下的魂魄本该在死后七日内正常消散,然而这个过程进行到一半时,无限主神出手了。祂用自己的性灵补全了武帝陛下的魂魄,将武帝强行留在了世上。” 荀驹困惑道:“性灵是什么?” 秦琢转向她的方向,温和地说:“你可以将性灵理解为魂魄与神识的一种运用方式,能代替武帝消散了的那一半魂魄,也能把剩下的魂魄粘合起来,使魂魄破碎之人意识存续。” “懂了,就是给处理器坏掉了的电脑重新装个cpu。”荀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没有人纠结“处理器”“电脑”和“西皮又”分别是什么东西,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无限主神身上。 “可是……这没道理啊!无限主神有什么理由救武帝?”叶司一个头两个大,其中的弯弯绕绕着实不是他一介武夫想得明白的。 秦琢又问:“我想,武帝陛下应该已经吸收过人道气运了,对吧?” 武帝敢作敢当,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不错。” “这就是理由。”秦琢斩钉截铁道,“人道气运是为数不多能克制无限主神之力的东西,祂将部分性灵与武帝陛下相融,迫使武帝陛下用人道气运稳定魂魄的状态,同时让祂的性灵慢慢适应气运。” “最后,祂只要等到时机成熟,取回这部分性灵,那么无限主神的本体就会对人道气运产生一定的适应力,气运对祂也造不成伤害了。” 说到这里,秦琢叹了口气,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无奈:“不亏是无限主神,虽然祂狂傲不羁、目无下尘,但同样万分谨慎,吞并山海界,看来祂是势在必得。” 人群一片哗然,连在场的几位神灵也面色剧变,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与惊疑。 有了武帝的状况作为印证,秦琢心中有关许云烟那个预言的推测,终于也填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 武帝身上有无限主神的性灵,无限主神或许能通过这一丝性灵,来影响甚至是操纵武帝的思想,在秦琢还没有强大起来之前,贸然与武帝相见是非常危险的。 但是无限主神不久前遭到帝俊的重创,眼下正在静心疗伤,恐怕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身外那点性灵的状态。 而秦琢也今非昔比,区区一丝性灵,在他手中还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所以,许云烟的预感变了,叶司不再会给秦琢带来灾祸,反而能助他完善同化象数的计划。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啊! 秦琢想了想,又对武帝道:“还请武帝放松,不要抵触我的力量,我要把无限主神的性灵剥离,用自己的性灵补上。” “武帝不会有事的吧?”武帝还没表示呢,叶司率先嚷嚷起来了。 虽然他对武帝还怀有几分怨气,但关系到武帝的身家性命,叶司还有不免产生了担忧。 秦琢哼了一声:“放心吧,就算会有事,也比魂魄里留着无限主神的东西要好。” 叶司一想,也是,便退到了一边,任由秦琢施为。 武帝也不反对,当他知道自己的念头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无限主神的影响时,险些怒极反笑。 为帝者,最忌讳有人想左右自己的心。 “昆玉。”他直视着秦琢的眼睛,“你得向朕保证,不会试图操纵朕,否则朕宁愿当场魂飞魄散!” “陛下放心,我若如此行事,与那无限主神又有何异?”秦琢郑重地向他许诺。 秦琢再次抬手,轻轻按在武帝胸口,同时运转静水心法,辅助神识的感知。 剥离无限主神的性灵刻不容缓,但也不是几息之间就能办成的,秦琢那边没了动静,东方介却突然向叶司发问了。 “叶卿,那位武帝究竟是什么来历?你怎么会与他扯上关系?” 这位曾经的旸太祖、如今的长定公主眸色深沉如夜,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到年轻的皮囊下。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叶司无数次想象过武帝的存在暴露后,自己被公主殿下责问的场景,但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多么害怕与紧张。 他将自己无意间得到了一片有些年头的瓦片,又发现有一个魂魄藏身其中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众人,末了又道。 “武帝只让我这么称呼他,至于他究竟是谁……我也不太清楚。”叶司苦笑着为自己的话做了结。 武帝……历史上可有不少的武帝呢。 就在众人回忆有哪位皇帝谥号或者庙号为“武”时,西王母缓缓地直起了上半身,如清酒般冷冽的嗓音仿佛能拂去人心上的尘埃。 “——他是刘彻,汉朝的皇帝。当年为了寻找失踪的承寰使,我曾短暂地下过山,期间便见过此人。”[1] 刘彻? 汉武帝刘彻! 那位独尊儒术、开疆拓土的汉武帝刘彻! “居然是他!”叶司也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就说嘛,我那个好端端的大型阵法,他非要我取名叫什么龙城瀚海阵,原来是在纪念他的卫霍两将军啊……” 东方介倒没有太过惊讶,她都见过昭烈帝刘备了,自己两辈子加起来也已经活了一百多年,对世间万象,她早已看淡,心中自有一番从容。 在众人极力压制激动的窃窃私语中,秦琢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同时将一团黑白交错的光团从汉武帝刘彻胸膛里抽了出来。 “周负,这一点性灵怎么办?”他苦恼地蹙起眉头,扭头就喊周负。 周负闪身落在他身边,从秦琢手中接过了无限主神的性灵:“交给我解决吧。” 第203章 几位要么实力强、要么岁数大、要么实力又强岁数又大的存在谈话,其他人是不敢插嘴的,甚至不敢搞出多余的动静。 好在周负主动接手了无限主神的性灵后,秦琢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叶司和汉武大帝刘彻的身上。 望着神志逐渐清明的刘彻,秦琢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若要论他与刘彻的前缘,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 当年嬴政填补了天道,使得人界的法则稳定下来,也让秦琢失去了能够庇护他的气运。 在秦末汉初那几年,为了躲避无限主神的追杀,他不得不漂泊各地,最后终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山海玉书送到了称帝不久的汉高祖刘邦身边。 做完这些,他就拖着残缺而疲惫的躯体,在山海玉书中与诸神的真灵一起沉睡。 刘邦不曾与昆玉谋面,然而身为皇帝、身为新的气运载体,他近乎本能地感知到了山海玉书的重要性,常常贴身携带。 可惜,后来刘邦被困白登山时,不慎将山海玉书遗失,玉书几经辗转,被匈奴的冒顿单于得到。[1] 直到近百年后,霍去病率兵击破匈奴的休屠王城,俘虏祭天金人,才将山海玉书带回中原,献给了刘彻。 而昆玉也终于借助刘彻身上浓厚的人族气运,重新化出形体。 还好他的身体是用正宗的息壤铸就,得益于息壤“掘之益多”的特性,只要断臂残肢尚存,他身体上的伤势就能自主痊愈。 如果没有强大的恢复力,他早已在无限主神步步紧逼的追杀下死了千八百次了。 第248章 又遇到了一个凝聚气运堪比嬴政的皇帝,秦琢当然不可能离开。 像是当年待在嬴政身边一样,他也和刘彻打了个照面,不过他的状态比嬴政那时虚弱太多了,每天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不长,时不时就得回到山海玉书内沉睡,终究也没能相处出多深厚的感情。 再后来……秦琢也想不起来了,刘彻去世以后,他只短暂地苏醒过几次,最后的清醒是被作为贺礼送给了诸葛珪——诸葛武侯的父亲。 接下去就是书童“诸葛琢”与诸葛亮的故事了。 秦琢凝望刘彻的同时,刘彻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解决掉敌人的性灵,刘彻竟有一种从海底上浮到水面的畅快感,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境中他所有的行为都缺乏逻辑,回忆起来格外荒诞不经。 “真是,如梦初醒啊……”刘彻长舒一口气,顺手拍了拍叶司的头顶。 叶司又喜又忧道:“武帝陛下,你、你没事啦?” 刘彻闻言,一巴掌捆在了他的脑袋上:“你很希望朕有事?” “没!怎么会!”叶司摸着后脑勺,苦哈哈地咧嘴笑道。 “好了,叶校尉,还是来看看我所绘的这幅阵图吧。”秦琢笑眯眯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示意叶司看一看他的卷轴,“叶校尉可是我们接下来的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呢。” “阵图?这些居然是阵图?”上方山掌教王黍明显愣了一下。 那些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图腾符号,竟然能构建出一个法阵?不仅是王黍,许多人也满脸写着“你骗鬼呢”。 秦琢道:“我随口一说而已,上面记录的都是我关于联结众生的些许想法,希望能帮到叶校尉。” 他语气温和,面上含笑,说出的语句却没有给叶司留出半点回绝的余地。 不过叶司也没想拒绝,他沉思片刻:“唔……其实说这是阵图也未尝不可,有些纹路只要稍加修改就能形成单阵了,将这些单阵连接,能组成一个环阵乃至阵群也说不定……” 听了这话,倒是让秦琢有些惊讶,不禁怀疑起这叶司是不是在有意奉承自己,秦家人谁不知道他在阵法一道毫无建树,连看懂都难。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叶司并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莫非自己误打误撞还真摸到了一点阵法的门道? 或者,学会了伏羲八卦,对理解当代的阵法也有帮助? 秦琢没有想下去,三言两语间,便向叶司解释清楚了他需要的是一个怎样的阵法。 随着他的讲述,叶司的眉头越皱越紧。 “难。”他的答复和第一次听到秦琢想法的嬴政一样,“非常难。”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无力,垂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难在何处?”秦琢也原模原样地问道。 叶司斟酌着用词,慢慢回答: “首先,阵法绘制上就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拥有这种功能的法阵必然是个庞大的群阵,我不可能让阵纹遍布整个山海界,就算有其他精通阵法的修士帮助,也未必做得到,地形地势、灵力的输送和中转都是难题。” “其次,众生的力量太过斑驳杂乱,我们贸然将其汇聚在一起,根本无法判断会创造出个什么东西,每个人的道都有其独特之处,一旦融合不当,或许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最后,承寰使阁下的设想最多能完成人之象数,天与地的象数,非得借助天地不可,但天地之力并不是这么好驾驭的,起码我不行。” 秦琢拧眉沉思,叶司提出来的都是大问题,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想解决确实还需费一番功夫。 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呢? 或许,可以从阵法的原理入手,创造一种新的阵法结构,同时具备多种单阵的效用,将庞大的阵群体量压缩。 又或许,可以从众生的力量入手,寻找一种能够净化和调和众生力量的方法,从而降低融合的风险。 那第三点又该如何解决?哪里还能找到能驾驭天地之力又精通阵法一道的存在? 秦琢头疼又焦虑地不断思考着,眸中时不时闪过一道复杂的光。 “那如果,我们先分离需要的力量,然后将这些力量汇聚到一个人的身上,由此人来操纵这股力量,独自化作象数呢?”周负冷不丁开口了。 “譬如我,我的功体与地气非常契合,可以尝试化作地之象数。”他的话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众人皆是一愣,他们没想到周负会提出这样的想法。 仔细一想,竟也可行,只是将帝俊和秦琢的方法结合到一起,开创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看吧,华夏人都是喜欢折中的。 羲和也笑了起来,眉目舒朗中也不乏坚定:“我与帝俊权能相近,帝俊可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化身天之象数,我有这么多义士相助,难道还不能一试了吗?” 在场的人都为羲和的豪情所感染,她的提议在沉默中逐渐发酵,仿佛一颗火种,点燃了众人心中的火焰。 “这个想法不无道理。”西王母也淡淡开口,清冷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赞许之意,“但这样的尝试风险极大,一人之力能否承受如此庞大的力量,尚且不可得知。” 叶司听着听着,忽的脑中灵光一闪,双目微微发亮。 “这个条件就好办多了!”他已然完全陷入了工作状态,手指在空中快速地比划着,似乎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复杂的阵图。 “天地人分开设置,工作量就少了很多……只需要将力量汇聚到某一个人身上,如此一来便无需考虑阵眼的问题……不过天地之力……” 叶司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狂热的表情也一滞,转而露出几分纠结。 女娇含笑道:“日月星辰,水地风火,诸神都能提供相应或近似的权柄,参天地之造化,不是祂们最擅长的事吗?” 她的话语如同春风拂面,让叶司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羲和默认了她的话,将视线投向秦琢:“你看这……” “那就这么办。”不消须臾,秦琢便果断拍板,“叶校尉,此事就拜托你了。” 果然,孤木不成林,即使他是提出设想的人,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还得群策群力才行。 秦琢暗暗点头,看着在场的人与神,眼神充满期待。 “好好好!阵图给我,我拿回去研究研究!”叶司一把夺过了卷轴,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叶司有一种预感,如果他真的创造出了符合条件的阵法,那么他的修为、心性以及对阵法的理解,都将迎来脱胎换骨的变化! “昆仑一脉还醒着的神灵已寥寥无几,但若叶校尉有所需要,随时任君差遣。”西王母的眼眸深邃如古井,一句淡然的话轻轻从她口中飘出。 今日的会议,消耗她太多的心力,而昆仑一脉,的确不剩多少意识清明的神灵了。 羲和同样笑盈盈地对叶司点了点头:“叶校尉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向大荒寻求帮助,我大荒诸神也自当尽己所能。” 昆仑一脉衰落,大荒如日中天,羲和能给出的承诺并没有西王母那种鱼死网破的决绝,但也是极为沉重的。 “青丘无神,但也能为叶校尉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与羲和一样,作为涂山部族的掌权者,女娇也在自己的诺言中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其他宗主掌教也纷纷出声,展现自家的慷慨和义气。 秦瑞抢先开口:“我秦家有一本上古流传至今的无衣阵法图,或许能为叶校尉提供一些新思路。” 王黍也不甘示弱:“上方山亦有精通阵法的长老,可让他们来助叶校尉一臂之力。” “峨眉盟……” “齐圣山庄……” “北海……” “万象洞……” 最后,东方介向他露出了一个饱含鼓励与希冀的微笑,温暖而明亮:“叶卿,放手去做!” 叶司心潮澎湃,喉头略微哽咽,整顿衣冠,向众人深深行了一礼。 大家也纷纷肃容回礼,秦琢、周负以及诸神同样躬身。 屋内寂静无声,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拜中。 第204章 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齐圣山庄提出要开启蚩尤试炼的提案也获得了通过。 同时还对参加试炼的人员进行了增删,把年轻一辈天资卓越的基本都加上了。 羲和是对付无限主神的熟手了,大致的战略框架就由她定下,秦琢跟随过多位人族领袖,耳濡目染,提出的建议往往一针见血。 叶司将他将要研究的阵法起名为混元造化阵,秦琢和他简单聊了聊,在心里默默筛选着主持阵法的最佳人选。 “要化作天之象数的话,羲和大神肯定是其中之一,庚辰和石夷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找始皇陛下……” “地之象数,这个容易多了,除却周负和西王母,河伯以及禺强也与地之象数非常契合……” 第249章 “至于人之象数,武帝陛下和唐太宗都很合适,女娇也算,可惜修为太低,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方法能短期内提升修为……” 来参加会议的修士们修为都不低,闭关时不吃不喝不睡觉是常态,他们精神抖擞地开了三天三夜的会,大有一口气商定所有细节的架势。 最先熬不住的竟不是修为最低的东方介,是虚弱的西王母。 好在秦琢在会议召开前就跟女娇说过,来都来了不如让大伙吃一口再走,会议期间也有侍从准备了用上品灵草灵药精心熬煮的药膳,随时可以传菜食用。 虽然其中蕴含的灵力对西王母来说杯水车薪,但热腾腾的食物划过食道落进胃里,让她惨白憔悴的面色好看了不少。 眼看着西王母双眼微微闭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旁人的讨论,女娇抹了一把冷汗,及时叫停会议,让众人先把已经拟定的方案落实,过段时日再进行一次联盟大会。 孟休立刻表示了支持,他早就坐不住了,只想和小伙伴们一起冲到蚩尤冢里大展身手。 周负前半场听得昏昏欲睡,后半场在努力控制孟休,不让他过于激动破门而出。 一散会,孟休拉着周负站起身来,拔腿就要跑,可周负不惯着他,硬生生地把他拖到秦琢面前,跟秦琢道了别。 周负牵着秦琢的手,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在孟休催促的目光下,恋恋不舍地跟着年轻小辈们跨出了门槛。 秦思悯和秦思源姐弟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周负,周负犹豫片刻,宽厚地拍了拍秦思源的头,摸出一卷法术递了过去。 非常温和,非常强大,非常有前辈气质。 秦思源得了新法术,立即欢呼了起来,孟休在一旁假模假样地抱怨周负偏心,秦思悯抿紧了嘴唇,也双目亮晶晶地紧盯着他不放。 周负没理孟休,但在秦思悯的佩剑上加了一道能够辅助进攻的法术。 这一手可把几个小辈震慑住了,对待周负的态度愈发热切。 秦琢含笑目送几人拉着周负的袖子远去,周负步伐匆匆,却在转身之际,不由自主地回望了秦琢所在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又是一阵无言的温存。 “昆玉,诱捕玩家的时候你去吗?”女娇在后面叫住他。 秦琢回过神:“我不去了,不出意外的话,我马上就要闭关了,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一两年。” “你现在就闭关?不等不周君?”女娇有些惊讶,看两人这黏黏糊糊的架势,她以为秦琢起码会等到周负从蚩尤冢回来。 秦琢活动了一下筋骨:“没办法,时间紧迫,况且周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闭关期间,拜托你帮我看顾着周负一点,他性子纯质,我怕他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女娇失笑摇头:“谁敢卖不周君啊……” “对了,如果格翁里出关了、或者叶校尉研究出来了,都可以派人来叫我出关。”秦琢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道。 女娇撇嘴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准备在哪里闭关呢。” “我看昆仑就不错,现在禁忌已经解开,你们应该上得去了,上不去让周负去叫我也行。” 西王母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起身,秦琢急忙止住话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她。 这位昆仑之主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借着秦琢的力,终于稳当地站直了身子。 “您是留在青丘还是回昆仑?我送送您吧。” 西王母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很轻很缓:“我要去黄帝苗圃,那里奇花异草众多,还有女娲十肠在,有利于我养伤。” “好,我送您过去。”秦琢低声说,想了想又道,“陆吾……还好吗?” 西王母微微摇头,实话实说:“祂……不太好,祂的修为终究于我稍显逊色,即使和大鵹联手,也无法彻底镇压穹阙的力量。” “——陆吾眼下是拿命在熬。” “祂!”秦琢一愣。 西王母道:“你别担心,祂顶个几年还是没问题的。况且就算祂没能熬住,也有大鵹与小鵹继续坚守职责。” 她又安抚地拍了拍秦琢扶着她的手,淡淡道:“死生之事罢了,我们已见得多了,不是吗?” 秦琢另一侧的手猛然攥紧,指甲深深掐入白皙的掌心中,但很快就慢慢松开了。 就理智而言,用陆吾换回西王母这个顶尖战力,是一个极其明智的决定。 但想到上次碰见陆吾时,祂毛绒绒的面庞上没有丝毫悲伤或是沉重,还有闲心跟秦琢嬉笑玩闹,插科打诨一如既往,秦琢就觉得心里发堵。 “我明白了。”他垂下眉眼,嗓音平静,“我不会让祂们死的。” 要在三年之内解决无限主神的理由,从此又多了一个。 “昆玉,帝俊是不是把祂那招大荒摩星指教给你了?”西王母忽然侧过脸看向他。 秦琢点点头:“是的,但那招主要是让我用来保命,我尝试着修习了一下,发现如果没有掌握星辰之力,是很难施展的。” 西王母脸上露出一个浅笑,压低了嗓音道:“我这里有个好学还实用的,昆玉想不想学?” “想!”秦琢顿时眼睛一亮,随后又面带踌躇之色,“……可是,帝俊大神告诫过我,不要学得太杂……” “没事,不耽误。”西王母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分说地一指点在了秦琢的眉心,一道蕴含着海量信息的神念便打入了灵台。 秦琢闭目,迅速却仔细地感受了一番,然后猛地瞪大了眼。 “冥灵芥子掌?” 冥灵是一种神树名,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1],而芥子则是一种非常小的草药。 毫无疑问,西王母传他的法术,是和时空有关的。 另有一招名叫【马踏千岳】,似乎要和【冥灵芥子掌】配合使用。 “创造这道法术耗费了我将近三千年的岁月,本想用在天魔身上,谁知我直到沉睡前都没找到机会。” 西王母感慨万千,带着一丝回忆说道。 “将此法修到大成,便能纳万法万象于一掌中,随心所欲地塑造一方天地间的时空。彩魑擅长空间之道,无限主神想来也不会差,不过我这招冥灵芥子掌对时空的运用远比祂们灵活,你务必倾注心血,潜心修习。” “至于那招【马踏千岳】嘛……主要是为了应对虚空中没有时空概念的环境,可以跳过对时空规则的塑造,直接借助山岳之力模拟空间。” 秦琢听着也暗自点头,这招和【吾身所立即为山海】有共同之处,都是凭空创造出一片稳定的空间,只不过一个借助的是伏羲八卦和那十三片山海玉书,另一个则用了山海界厚重的地气。 若论优劣,肯定是秦琢自创的招式更为稳定,但架不住这道【马踏千岳】可以顺发啊! 不用蓄力,也不用起坛,一跺脚就完成了。 思及此,他郑重地向西王母抱拳:“多谢西王母。” 他已经想好怎么坑无限主神了。 ……………… 蚩尤冢离青丘不远,周负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感觉自己正在赶一大群精力充沛的小鸭子。 这群年轻人你言我语,欢声笑语不断,就连没控制好逸散出的灵力都像羽毛一般,轻盈而充满了活力。 “不周君不周君!你和西王母娘娘谁厉害啊?” “没比过,不知道。” “不周君不周君!你和大禹认识吗?” “相互知晓,没见过面。” “不周君不周君!你是哪里人呀?” “不是人。” “不周君不周君!据说常羊山有应龙现身,祂还活着吗?” “仿生。” “不周君您听清楚我们刚刚说啥了吗?” “幻听。” “……” 周负自认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年轻人真的太能闹腾了,一开始他还老老实实地回答所有人的问题,到最后他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嘴缝上,回答的话也越来越简短。 他感觉治好没多久的人群恐惧症又要犯了。 终于到了蚩尤冢旁边,青丘狐族给兵主立了块碑,高耸入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 周负心念一动,地面上泥土翻涌,露出了一个向下的阶梯。 然后他大袖一挥,气劲卷起身后跟着的所有年轻人,打包从他打开的通道丢了下去。 年轻修士们下饺子似的滚下了台阶。 “哇呀——” “刚刚是谁踹了我一脚!” “孟少庄主你踩我背上了,哎呦……” “啊,抱歉!” 周负满意地拍拍手,分出一缕菁纯的灵力,唤醒了蚩尤的残魂,还顺手给了点加强。 亿点。 霎时间,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但他置若罔闻,拍拍衣服席地而坐,取出了孟休送他的那副画。 第250章 “还是阿琢好。”他端详着画上秦琢的面容,舒适地喟叹一声,感觉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一扫而空了。 和阿琢分开的第一天,想他。 第205章 秦琢在闭关,西王母在养伤,格翁里在修炼,石夷在辅助她修炼。 嬴政在试验如何从人界引来天劫,梼杌和穷奇带着鸣鸿刀在钓混沌,涂山越跟着他们一起在围捕玩家。 谭奇和荀驹带着匠人们在研究新型武器,叶司在推演阵法,女娇在处理联盟繁重的公务。 而周负……在陪蚩尤残魂聊天。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蚩尤前辈,你看那批年轻人里哪一个最好?”周负问身边飘到半空中的残魂道。 他用的不是如今的官话,发音更趋于上古。 蚩尤的魂体远比荀驹和刘彻要虚幻,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他是个高大魁梧、须发旺盛的汉子,手臂比普通人的大腿还要粗。 他的头顶还有一对漆黑的牛角,埋在根根分明的乱发里,看不出到底是天生异相还是装饰品。 “呵呵呵,原来是你小子把我叫起来的。”蚩尤很感兴趣地上下打量周负一番,黑豆一般晶亮的眼睛露出笑意,“奇怪了,不是人族吗……你是哪家的孩子?” 这番话可把周负问住了,犹豫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回答道:“我是不周山灵石化形,在昆仑背面的众帝之台长大,硬要说的话,算昆仑一脉的?” “哦,原来是西王母家的孩子。”蚩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你带来的那群孩子都不行。” 蚩尤的回应毫不客气,全然不顾地底下时不时传出的惨叫声,周负听着都觉心里发紧,只不过探查过后发现没有生命危险,就一直没有插手。 即使年轻修士联手,即使其中还有个炼气化神后期的孟休,也斗不过被周负加强了一番的蚩尤残魂。 对付被蚩尤控制的兵器勉强还行。 “瞧瞧,他们连我的五兵都对付不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蚩尤曾以金作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1]兵主死后,青丘将五兵集齐,一并埋在了蚩尤冢内。 周负蹙起眉头:“不是这样的,蚩尤前辈是兵主,五兵也是举世无双的利器,可是当年与无限主神的战斗几乎耗尽了山海界的底蕴,修道之法险些断绝,天地灵力也不如往日浓厚,天劫也无法现世,如今的人族修士实力弱小都是这些原因造成的,这是不可避免的衰落……” “行了行了,我问你自己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眼下说起底下那群小崽子,你倒是能说会道起来了。”蚩尤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朝天翻了个白眼。 “哟!这是……形夭那把斧头?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坏?”蚩尤感知到了地面下的动静,略显压抑地抱起双臂,看起戏来。 周负还在认真地反驳他:“我不说自己的事情,是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可年轻一代修为不济确实不是他们的错……” 蚩尤干脆无视了周负,盯着地面自言自语:“这个用剑的也不错,很有气势,放我那个时候,必定是部落中数一数二的战士……这个不行,只会躲,胆子太小……这是青丘的狐狸吧?怎么和我们人族混在一起?” 被故意忽视,周负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阿琢可不会这样。 但他仍然向蚩尤解释道:“刑天斧的主人是当代最出色的天骄;用剑的女修是阿琢……是承寰使的师侄,天赋异禀,能将灵力与剑意相结合;苏护卫不是青丘狐狸,她还有一半的人族血脉呢……” 至于那个被评为“胆子太小”的,周负不知道是谁,即使知道,他也不会说的,在老祖宗面前多少要给小辈们留点面子。 “承寰使的师侄?”其他东西蚩尤半点没有听进,只是敏锐地抓住了周负话中一个熟悉的名号,“昆玉拜谁为师了?” “蓬莱秦家上一任家主秦移,字与时,号称‘移天君’,若非山海界已经承受不住天劫,秦老家主在二十年前都该渡劫成仙了。”这可是秦琢的恩师,因此周负解释得异常详细。 蚩尤嗤之以鼻:“从没听说过。” “……”周负心道,您死的时候我都没诞生,听说过才不正常吧? “和我那个时候差太多了,只有两三个勉强合格。”蚩尤说起来话不带丝毫委婉,“若是我那时候赢了姬轩辕……”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遗憾和愤怒,声音低沉沙哑,语气中还透露着一丝不甘和苦涩,仿佛从久远的记忆中唤醒了那时的沉痛。 “不太可能。”周负诚恳地说,表情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嘲笑轻视之意,“别的都先不说,昆玉还在黄帝身边呢,他应该是更偏向于黄帝的。” 他知道秦琢的性格和立场,也知道在那个古老的蛮荒时代,承寰使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蚩尤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夹杂怒气的吐息:“用得着你说!昆玉又不会打仗,他没有能力决定最后的胜负!” “那么黄帝的胜利就与昆玉无关了,前辈您输得不冤。”周负并没有被蚩尤的怒气所动摇。 听了这话,蚩尤陷入了沉默,黑亮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周负说的是事实,但是这份事实并不能抚平他心中酝酿多年的遗憾。 蚩尤不说话了,周负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气氛一时间凝重起来,衬得地下的动静更大了。 周负一边旁观着年轻修士的动向,一边漫无边际地想到,如果阿琢在这里的话,应该会下去指点他们吧。 他倒是想指导一下年轻一辈,但他是灵石化身,而且他这块石头还是从不周山上掉下来的,修行方式和人族天差地别,随意指点年轻的低阶修士只会误人子弟。 有关灵台或权能的部分,他还能说道两句,可这一批修士远远没有达到需要锤炼灵台、悟道权能的境界。 要不找时间给他们喂点招算了,就像和孟休对练那样。 周负突然叹了一口气。 今天这蚩尤冢还真是来对了,如今山海界能拿的出手的大能,不是神灵就是妖族,别说修行方式了,连身体结构都和人族大相径庭,人族最强的秦老家主还被抹去了【存在】。 想要快速提高人族修士的总体实力,只能把老祖宗从坟里刨出来,亲口问问他们是怎么练的。 虽然上古的修炼方法尚且粗糙,但老祖宗一定比这群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天骄们更懂如何对付敌人。 在两人的互不理睬中,地底下的局势终于发生了变化。 孟休修为最高,接下来是万象洞大师姐邵唐,明寓、苏颦、秦思悯和几个出挑的别家修士稍逊她一筹,剩下的就没什么特别的看头了。 孟休的修为比旁人高出好几个小境界,凭借着无坚不摧的刑天斧抗在最前面,邵唐的七彩羽衣飘动,恍若神妃仙子,和同门师弟明寓联手共同辅助孟休的进攻。 万象洞擅长幻术,但面对的敌手连人都不是,邵唐一手幻术之道无处施展,只能用其他手段干扰蚩尤五兵的动作。 在海棠渡经历了与梼杌的交手后,明寓心境提升得飞快,他本身天赋就很不错,修为也随心境大幅增长,一招一式都隐隐有了宗师风范。 秦思悯的眼眸中,寒光犹如冰封千年的深渊,她紧握摇情剑,剑意纵横,剑光密不透风地紧紧缠住蚩尤五兵中的戈。 剑锋所向,威势无匹,连附近的同伴都被她逼退了数十丈。 “破!” 她一咬舌尖,将一口精血喷至剑刃上,血滴落在剑刃之上,瞬间与剑光融合,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秦思悯全神贯注,凝聚全身灵力,挥剑施展出了《逐浪三剑》的第二式——狂潮擎天! 剑芒如狂涛怒涌,澎湃不息,自地底深处涌动而上,其势之猛,仿佛欲将天地间的一切束缚皆撕裂。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怒潮随着剑芒的升腾,化作一道道锐利的光刃,直冲九霄。 《逐浪三剑》是秦家太上长老秦宏声创造的剑法,只有三招,却一招比一招强悍。 第一式“咫尺平澜”,只要炼精化气就能施展,第二式“狂潮擎天”则需要炼气化神的修为,而第三式“怒海钓鲸”,只有炼神还虚境才能发挥出这一招全部的威力。 在秦思悯的全力爆发下,一直压着他们打的蚩尤五兵,终于被短暂地击退。 “阿琢跟我讲过这一招……” 周负暗暗点了点头:“秦大小姐才刚晋升至炼气化神初期,就能完整地使出第二式,非常厉害。” 要知道,秦琢都只会第一式,他以为自己不可能达到炼气化神,后面两式压根没怎么练过。 “这丫头有股狠劲儿!”蚩尤的注意力从修为最高、还有神器傍身的孟休身上挪开,眼中闪烁着欣赏的光芒,对秦思悯赞不绝口,“我就喜欢这股不要命的拼劲!” 第251章 “其他人嘛……”他微微摇头,“太谨慎,太惜命!” 周负想了想道:“谨慎不是好事吗?阿琢就很……呃,阿琢好像也没有很谨慎。” “阿琢?哪个?”蚩尤疑惑地嘟囔了一声。 “就是昆玉,他现在叫秦琢。” “哦。”蚩尤双臂环胸,发现秦思悯明明已经透支,却咬牙站直,又挥出了一剑后,眼中笑意更胜。 然后,他才开口回答周负的问题:“战场上,只有这样的战士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能够冲锋陷阵,无所畏惧。而太谨慎的人,在关键时刻,往往会错失良机,导致最后的失败。” “但谨慎也不是没有好处,它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关键还是在于如何把握两者间的平衡。” 周负刚想说“受教了”,就见蚩尤猛地一挥大手,威风凛凛。 “不过嘛,面对天魔有什么好谨慎的,干它就完事了!” 第206章 在兵主蚩尤有意的磨炼下,这场激烈的战斗不仅是对年轻修士们修为的考验,更是对他们意志和勇气的磨砺。 大多数年轻修士都在此战中有了长足的进步,尤其是秦思悯。 虽然最后是孟休与刑天斧心神合一,与邵唐默契配合,全力爆发才拿下了蚩尤五兵,但蚩尤最看好的后辈依然是秦思悯。 大家多多少少从蚩尤冢中得到了一点好处,在未来的修炼中,这些定都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只有秦思悯,得到了蚩尤残留的一丝天地玄气。 当初秦琢就是靠着刑天的那一口玄气,彻底稳固了炼精化气后期的修为,如今,秦思悯得到了一缕玄气,修为更是突飞猛进。 即使她百般压制,也毫无瓶颈地突破到了炼气化神中期。 从地底上来后,年轻修士们都就地入定,开始消化此行所得,他们的身体和心灵都经历了极大的考验,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恢复和巩固。 周负同样坐在一旁,闭目凝神,替他们护法,确保他们在这关键时刻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 蚩尤残魂只剩下最后一点,赠予秦思悯的那丝玄气是他最后的力量,失去这股灵力,他离彻底消散的日子也不远了。 “其实,我心里很高兴。” 虚幻到几乎透明的蚩尤缓缓地弯下腰,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飘渺,仿佛随时都可能随风消散。 他的双手轻轻搭在膝上,目光如炬,仔细地端详着这一行人年轻稚嫩的面孔,黑亮的双眼中闪烁着复杂却欣慰的光芒。 “人族还有希望,就是好事。”他扭过头,微笑地看着周负,声音低沉而沙哑,却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暖。 “我很快就要继续沉睡,不过这一睡,恐怕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尽管隔了五千年的岁月,尽管他已经是一个即将消散的残魂,但他真切地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与九黎部落的影子。 周负坐在一旁,静静地倾听着蚩尤的自白,眼神古井无波,仿佛能洞察他心中每一个细微的情感波动。 他轻声回应:“蚩尤前辈,请你放心,虽然太古的神话已经逝去,但总有人会成为新的传说。” “新的传说……”蚩尤愣了一会儿,那双历经风霜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似乎是被这话语触动到了心底深处,旋即大笑道,“好好好,说得好!我人族从来英雄辈出,生生不息,永不凋零!” 他的嘴角带着一抹豁达的笑意,忽然伸出手,拍了拍周负的头,充满深深的信任和期许。 “小子,我要走了,如果有年轻人问起我来,你帮我向他们道个别。”蚩尤笑得很是开怀,脸上浓密如松针的胡子轻轻颤动。 “等一下。”周负急忙站起来,“那个,蚩尤前辈,我还有一事想告知于你。” “嗯?但说无妨。” 周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坚定地与蚩尤对视:“人族有两个成语,往往放在一起使用。” “什么?” 周负认真地看着蚩尤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炎黄子孙,黎民百姓。” 声音沉静而有力,每个字都如同刻在历史的石碑上的印记。 蚩尤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炎黄子孙”很好理解,指的是炎帝神农氏与黄帝轩辕氏的后代,那“黎民百姓”呢? “这个黎民……”蚩尤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几乎不敢去理解这个成语背后的含义。 周负点点头,解释道:“指的就是您的九黎部落。” “即使您最后兵败涿鹿,但人族认为,不能只以成败论英雄,您应该和作为中华人文始祖的炎黄二帝排在一起,并称‘中华三祖’。”[1] “原来……”蚩尤颤抖的嗓音带上了一丝哽咽,他的眼里充满释然,心中也涌起一股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曾经是九黎部落的领袖,是无数族人的依靠,他们的信任和期望是他前进的动力。然而,在涿鹿之战的硝烟中,他失去了这一切,他的兵败身死,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蚩尤最担忧的,莫过于他的族人。 九黎部落是否还能在战火中幸存?炎黄二帝会接纳九黎人吗?那些作为战俘存在的九黎人,在新的统治下又将遭受怎样的对待…… 还有人,记得九黎吗? 苏醒以后,他一直刻意地控制住自己不去思考这个问题,直到被周负如此直白地剖开,这些问题才再次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但现在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原来,九黎部落早已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然而“黎民”还在,九黎人的血还在。 如今的人们是炎黄的血裔,也是九黎的后人。 他的名字和九黎部落的传奇,将会永远留在人族的历史中,即使他本人已经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切。 纵使败给黄帝,但他同样是华夏的始祖啊。 “谢谢你……” 蚩尤轻叹一声,像是走过了千万里已是强弩之末的风,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又带着一丝终于释怀的安宁。 话语还未完全吐出,他的身影便如同一幅渐渐淡去的水墨画,悄无声息地在风中溶解。 执念如烟,随着他残魂的消逝而散去,不再有留恋,不再有牵挂。 周负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闭了闭双目。 “恭送兵主。”他轻声道。 ………………………… 修士一口气闭关十天半个月都是常事,十几天后,在蚩尤冢附近入定修炼的年轻修士就陆陆续续地醒来了。 皆是神采奕奕,满面欢喜。 据观察,修为越低悟性越差的修士,醒得也越早,像孟休、秦思悯那种资质的,恐怕没有一个月是不会退出修炼状态的。 在周负的劝说下,先一步苏醒的人没有留下,而是直接离开,回去向家中长辈报喜。 过了二十多天,苏颦和明寓一前一后地睁开了双眼,苏颦和周负打过招呼就回了青丘,明寓留下来等他大师姐邵唐。 再过几日,邵唐突破至炼气化神后期,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若是运气好一些,说不定能一跃成为当代明面上最年轻的炼神还虚境修士。 ……不过这个记录应该很快就会被孟休打破就是了。 邵唐与明寓这对师姐弟,认真向周负道谢后才一起离开,不过他们不去青丘,直接赶往武都的万象洞。 第四十九天,秦思悯身边出现了一个灵力旋涡,气势节节攀升,直逼炼气化神后期,但很快就在她的刻意压制下,落回炼气化神中期。 “不错,懂得压制实力,巩固基础……”周负暗自点头。 秦思悯是秦琢的师侄,见她天资卓绝,且心性坚韧,周负在赞许的同时还生出一股荣辱与焉的感觉。 秦思悯起身后,向周负颔首致意,抿了抿唇,憋出了一个“多谢”,随后不做停留,御剑离开。 “她也社恐?” 周负思考了一下,觉得秦思悯的症状和当初的自己半斤八两,他俩都很符合荀驹描述的“社交恐惧症”。 但是他还有阿琢陪着,秦大小姐就只能靠自己去克服了。 秦思悯走后,蚩尤冢边只剩下周负和孟休。 第五十天,孟休还没醒。 第五十一天,没醒。 第五十二天,没醒。 第五十三天…… 不对啊!明明秦思悯苏醒的时候,孟休也差不多该醒了才对啊! 第五十五天,周负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上前查看了孟休的情况,呼吸平稳,灵力运行正常,身躯无伤,魂魄也完好无损。 那怎么还没醒?! 想了想,周负分出一缕神识,尝试着探入了孟休的灵台。 结果他一进去就看到刑天在打孟休。 孟休的灵台只有黑白两色,黑色的是流淌的墨,白色的是高悬的月。 第252章 在这黑与白的交织中,周负看到高大威猛的无头巨人把孟休按在地上锤。 俊朗的少庄主被揍得鼻青脸肿,每一次奋起反抗都被无情镇压。 刑天气势汹汹的,一手拽着他的领子,一手握拳往他脸上抡,带起了阵阵惊悚的破空声。 注意到有人强行入侵孟休的灵台,刑天猛地回身,胸前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周负下意识地开口:“……抱歉,打扰了。” “周负救我!”孟休发出了惊喜的惨叫,声音凄厉又虚弱,“刑天前辈已经揍了我七天七夜了!” “拿着我都能输给蚩尤,你还好意思向人求救!”刑天冷哼,又反手给了他一拳,迫使他乖乖闭上了嘴。 然后他看向周负,平静地解释道:“我不是刑天,而是刑天斧之灵,只是幻化成了刑天的样子。” 周负点点头,表示理解:“你们现在是在……” 刑天斧之灵咧开嘴,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微笑:“特训。” “这家伙妨碍我投奔昆玉大人,我勉强同意他执掌我,可他居然还输给了蚩尤五兵……” “我明明打赢了!” “闭嘴!这种局势也能算嬴?”刑天斧之灵踹了孟休一脚,孟休争辩的声音憋屈地戛然而止。 刑天斧之灵接着说:“总之,对这小子没坏处。” 周负问:“那其他神器有机会诞生你这样的灵吗?” “大概不行,我能诞生全靠我主人活到现在……不是这废物,是第一任主人刑天。” 周负礼貌道:“多谢解答,你们继续。” “喂,周负!周公子!不周君!别丢下我啊啊啊啊!” “来吧小子,我们继续,桀桀桀……” 周负心善,听不得这种凄惨的动静,于是他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第207章 在等刑天斧之灵操练孟休的时候,周负仍在兢兢业业地为他护法。 又等了三天,忽然心有所感,他猛地站起身,望向昆仑的方向。 九天之上,惊雷炸响,轰鸣声震耳欲聋,劫云密布,如同墨染的幕布遮天蔽日。 金色的雷霆在云端中穿梭,宛如无数条电蛇翻腾跳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天地间的无尽苍穹。 “天劫!” 淡然如周负,此时都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了,他一步踏出,飞身赶往昆仑山,把孟休抛之脑后。 而孟休也被雷鸣声惊醒,这动静仿佛是在灵台深处响起,炸得他头皮发麻,耳边嗡嗡作响。 周负转瞬间来到了众帝之台附近的高空,他一眼就瞥见了被补天石加固过的穹阙,以及穹阙边伫立的熟悉背影。 秦琢似有所感,回头一望,恰好与周负四目相对。 对于周负的到来,他并不惊讶,只是冲周负温柔地笑了笑,随后他的视线便重新投向了头顶,那里天劫的云层仍在不断凝聚,威势愈发强大。 转头的瞬间,秦琢的目光中迸发出了非比寻常的锐意与坚定。 这是他第一次渡劫,也是两界分离后,山海界迎来的第一道天劫。 不但要成功渡过,更要以压倒性的力量,将天劫击溃! 察觉到天劫的动静赶来的,不止周负一个,还有许多在联盟会议上见过的顶尖修士。 第二个抵达昆仑的,是迈入炼神还虚后期不久的秦宏声,他往天劫中心定睛一看,立即惊声叫道。 “昆玉?!” “他要成仙了?”镇国大将军薛篱也到了,面色凝重地观察着劫云,漆黑的云雾奔腾,宛如漩涡,光是看着就令人心惊胆颤。 周负想了想,回答了薛篱的话:“如果你们将炼虚合道期定义为‘仙’的话,阿琢确实要成仙了。” 女娇虽有炼神还虚期的修为,但不善武斗,速度比薛篱慢些。 她驾着云气,即使努力压制着情绪,但她的表情依然表现在了脸上。 “涂山族长。”众人向她行礼。 女娇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我出生的时候,两界的分离已经开始,天劫不再降下,仅从前辈们口中听得只言片语,说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天劫。” 天劫,对于生活在山海界的生灵来说,本该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如今却近在咫尺。 周围的其他修士也都沉默了下来,他们同样对这次天劫充满了期待和紧张,他们隐隐意识到,修仙界即将迎来一场大变革。 或者说,一场大机缘。 不知何时,嬴政也出现在了围观的人群中,周负最先发现了他,便向他颔首致意。 “这位是……”秦宏声也注意到了嬴政。 嬴政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秦家客卿秦正,但秦宏声一直在外奔波,没来得及回蓬莱十一岛,也没和这位新客卿打过照面。 “他是……”周负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嬴政,于是向嬴政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嬴政矜持地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天劫中心的秦琢道:“他爹。” 女娇大惊失色:“莫非您就是……伏羲大神!” “……不是。”嬴政罕见地尴尬了一下,欲盖弥彰地拂袖转身,“等昆玉渡完劫,我再同你们细说吧。” 天劫只针对秦琢一人,其他人近距离观战也不用担心被波及到。 在万众瞩目之下,秦琢先天劫一步动了。 他侧踏一步,轻轻一跺地面,方圆百里的空间为之一凝,连天上飞着的众人都感觉到一座山压在了双肩,全身变得异常沉重。 空间之道,【马踏千岳】! 随后,他身化金光,一掠便冲至九霄之上,站在了漩涡雷云的中心。 雪白的衣衫在狂风中猎猎,黑发飞舞,雷霆如同无数蜿蜒的银蛇,紧紧缠绕在他的身上,却没能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偶有一丝天劫之力泄出,自高空砸落在地上,霎时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大坑周围的地面也寸寸龟裂,毫无生机。 这可是昆仑神山!这可是昆仑地界! 这可是连高位神灵全力斗法,都未必能撼动的地面! 由此可见,能直面天劫的秦琢肉身究竟强悍到了何种地步! 不顾众人心中的惊叹,秦琢缓缓抬起了一只手,手掌白皙光滑如玉,轻描淡写地朝天一握。 劫云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光芒逐渐暗淡,最后近乎凝固在了空中。 【冥灵芥子掌】,纳万法万象于一掌中。 天劫同样是法,自然也会被秦琢一只手攥住。 “就这?”秦琢有些疑惑。 天劫这么弱? 虽然打定主意不动用神器,但没比划两下天劫就被控制了,让秦琢有一种还没热完身对面就倒下了的不爽感。 不过事实证明,天劫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威力。 雷鸣渐息,随后降临在秦琢身上的是公认最难的劫数——心魔劫。 一团乌云自劫云中分离而出,稀薄的云雾化作无数手臂,欲将秦琢拉入心魔幻境之中。 在秦琢的视线里,那团乌云变幻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身形和面孔都在不停地变化,一会儿像是窈窕女子,一会儿又像高大男性。 他看到了很多熟人,有家主、长老、秦家子弟,有梼杌、苏颦、新朋旧友,甚至有诸葛亮、女娲、尧帝、噎鸣…… 不过没有始皇帝嬴政,也没有西王母、帝俊、烛九阴等人。 可能是因为他们本尊太强了,天劫模仿不出来。 也没有师尊,因为移天君的【存在】已经被世界抹去了。 这种样子一下子让秦琢想到了凶神混沌,他不由一阵恶寒,下意识地并做剑指,斩出一道挟带虚空之火的剑气。 但这道剑气终究没能砍到心魔面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人形的外表终于稳定下来。 是周负。 “周负”眼角微微耷拉着,用那双满是渴慕的岩灰色眼眸凝望着他,瞳孔里只倒影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阿琢……” 带着浓厚的鼻音,黏黏糊糊的,听上去很是委屈。 秦琢心里微动。 于是,他指尖一挑,迫使剑气改变了轨迹。 ——从打脸变成了砍头。 “看在周负的面子上,不打脸。”秦琢轻哼一声。 心魔劫当然不止是幻象那么简单,只是秦琢道心坚定,澄澈无染,又修炼过以打磨心境著称的静水心法,心魔劫将种种手段施加在秦琢身上,竟无一起效。 正因如此,心魔才幻化出秦琢在意之人的相貌,企图对他造成一点影响。 凛冽剑气纵横,将心魔驱散。 “再来!”秦琢精神抖擞,虽然天劫没能给他造成半分损伤,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变强。 受到无限主神在诅咒前最强的时候,不动用山海玉书,大概有炼神还虚境巅峰的实力,而现在,他已经跨越了这个境界,向更高的境界前进。 第253章 变强的感觉真好。 最后一道天劫蓄力多时,终于降下。 秦琢喜欢以龙喻道,而这最后一道雷霆,真的化作了一条散发着无尽毁灭气息的黑龙。 这条黑龙长达数百丈,身躯盘旋在半空中,眼中闪烁着凶光。 黑龙咆哮着,雷霆交织,整个昆仑山都被这股力量震撼,山石崩裂,草木凋零,仿佛世界末日提前降临。 秦琢看得分明,这哪里是一条黑龙,甚至不是单纯的雷霆,而是无数大道的缩影。 大道如龙,这条龙正试图一口吞掉他。 还没看到秦琢如何应对,观战的众人先被天劫逼退。 “这就是天劫吗?好可怕的威力!”秦宏声喃喃道,震悚之余还有一股兴奋。 嬴政摸着下巴,犹豫地小声嘀咕:“朕是不是把天劫设置得太强了?” 在雷鸣声中,其他人没听到嬴政的话,只有周负听得一清二楚。 周负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沐浴在雷霆中的身影,抿起了嘴唇,有些紧张,但并不感到担心。 秦琢身上还有他留的不周山图腾呢,抵挡天劫倾力一击绰绰有余。 下一刻,他的表情一僵。 他与不周山图腾之间的感应,忽然消失了! “阿琢!”周负焦急地攥紧了拳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是天劫粉碎了图腾的话,自己起码会有感知。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与秦琢之间的联结直接断开。 他强压下了内心的担忧,神识释放到最大,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雷霆的中心。 秦琢的身影在狂风中屹立,体内的灵力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 他由掌化拳,将整片空间的一切都攥在掌中,压缩,再压缩。 “人力有时尽,天地无穷极——以道,载道!” 然后直接提起拳头,对准黑龙的侧脸砸了过去。 正如黑龙象征的是天地间最原始的力量,是自然法则的极致体现,秦琢这一拳凭借的也不是蛮力。 无限主神能演化规则,随意转换,秦琢暂时还达不到那种层次,就另辟蹊径,借助掌中万象,生生将其炼化为了自己的【道】。 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创生还是毁灭,秦琢这一拳砸下去,爆发出的力量统统都是虚空之火。 甚至在秦琢的全力催动下,此方天地几乎化作了一小块虚空! 混沌虚空具有消弭一切的特性,纵使是规则的缩影,在虚空中也坚持不了太久。 天劫不甘地消散,秦琢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领,这才注意到手腕上的不周山图腾不见了。 不过晋升带来的感悟很快告诉了他原因。 炼虚合道境,万法不沾身,不周山图腾依然属于法的范围,自然而然就被天劫的力量抹去了。 秦琢又在手腕上一抚,图腾重新显现,与飞奔而来的周负遥相呼应。 他乐意,怎么着? 第208章 秦琢渡过天劫,迈入炼虚合道之境,证实了人界的天劫在山海界是有效的。 之后,秦琢没有与好奇的众人过多交谈,将解释此事的任务全部抛给了嬴政,自己又回去继续闭关。 下次出现,或许就是格翁里出关、神剑现世之时了。 女娲十肠给的灵草还在,他本来就打算到了炼虚合道境再服用,诸如根基不稳经脉受损之类副作用也能小一些。 时间太紧迫,他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提升实力,周负女娇等亲近之人都知道此事,他们心疼,但没有人会后悔。 分别前,周负拉过他的手腕,当着所有人的面,微微俯低了身子,在重新出现的不周山图腾上吻了一下。 动作带着罕见的霸道,可看向秦琢的眼神却显得有几分委屈。 虽然抹掉图腾不是秦琢主动做的,但他突然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周负,于是拍了拍周负的背,顺着脊椎上下抚摸了几下,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嘶——”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 秦琢感觉周围的空气都稀薄了许多。 嬴政冷哼了一声,带着一点“你们怎么才看出来”的傲慢,和一点“自家翡翠白菜长腿跟金猪跑了”的不爽。 他对周负没有意见,甚至称得上欣赏与喜爱,这只是曾身为皇帝残留的一点控制欲在作祟罢了。 “你和不周君……什么时候……”秦宏声感觉道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呆愣半晌,好不容易定了神,才字斟句酌地问秦琢道。 秦琢连忙恢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但没有甩开周负紧紧箍着他腕子的那只手,想了想,略带迟疑地回答。 “大概是在,四千多年前?” 毕竟他四千多年前就在心里答应过要跟周负成婚了。 “……哦,那没事了。”刚准备反对这门亲事的秦宏声败下阵来。 秦宏声反对,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仍然把秦琢当做秦家子弟看,对于晚辈选择的另一半,长辈总要考察过品行才能放心。 可秦琢的话让他再次意识到,面前的青年不是秦家的小辈,而是长生久视、法力通玄的承寰使。 敏锐地捕捉到秦宏声心中所想,秦琢舒展眉眼,向他露出微笑。 “怒涛先生,待到兵销革偃、海晏河清之日,你可要记得来吃我们的喜酒啊。” 秦宏声又是一愣,立即理解了秦琢的言下之意,便也朗声笑道:“一定,一定!” 这下好了,有大能找到引渡天劫之法消息还没流传开,承寰使与不周君的八卦倒是传得飞快。 周负回青丘后,不到半日,就有在蚩尤冢历练时相识的小辈鼓起勇气冲到他面前,憋红了一张脸,问他是不是真的和秦琢在一起了。 周负脸皮薄,但在感情之事上算得上坦荡,这点倒是与秦琢“不管谁问起都会直接承认”的态度不谋而合。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苦苦念了四千多年、最终得偿所愿的不周君走得很潇洒,只留下背后一众年轻男女的鬼哭狼嚎。 “我以前喜欢蓬莱秦家的秦昆玉阁主,后来喜欢秦家新来的周客卿,本以为这辈子彻底栽秦家身上了,结果他们一个是承寰使,另一个号称不周君。” “更糟糕的是,他俩居然是一对!” 以上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与性别的修士的哭诉。 而秦家少家主秦思源如是说:“挺好的呀,我很喜欢小师叔,周公子也是好人……哦,对了,婚礼能不能早点办,再过几年我便要及冠,届时就不能坐小孩那桌了。” “呵呵。”至于家主秦瑞,他拒绝发表任何意见。 不过秦琢与周负的八卦再劲爆,充其量也只能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正让人们沸腾的还是突破至炼虚合道境的方法。 嬴政坦白了自己是人界天道的化身,但只有秦家的家主和几位长老知晓他亦是历史上那位横扫六合的大秦始皇帝。 这让秦家又兵荒马乱了一阵,秦瑞也忍不住反思,他们秦家是捅了祖宗窝吗? 承寰使、不周君、后羿转世之身、始皇帝兼天道化身,一个比一个吓人。 秦瑞觉得,就算哪天有人告诉他无限主神就潜伏在秦家,他都不会惊讶了。 周负没在青丘停留很久,就离开了涂山部族。 他要去收集此界的修行资源,提供给如今修为最高天资最好的几人,供他们在三年内更进一步。 毕竟他们要对付的不止无限主神,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天魔。 大把大把的资源砸下去,总能再砸出几个炼虚合道境。 昆仑山的天帝苗圃也有很多奇花异草,然而西王母还没有恢复,这些资源要先紧着她用。 …… 涂山联盟保持着三个月一次会议的频率,在大会上交流心得、讨论方策、向盟友供应各种资源,大家干劲十足,都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人用,一天当成两天使。 女娇次次不缺席,羲和与西王母也偶尔会参加。 大乾皇朝前几次都派薛篱或是其他重臣前来,后来与会人员就稳定地变成了长定公主东方介。 哦,不,东方介借着涂山联盟的力彻底掰倒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成为了太女,公主的称号已经不太合适了。 朝廷内外对于东方介的举措不乏有微词者,他们认为在这关键时刻,内斗并非明智之举,太女实在寡恩少义。 但东方介对此只是一笑了之,大乾皇位她势在必得,眼下是最好的机会,若是日后再去争,怕是免不了血流成河。 嬴政对这位皇朝继承人非常关注,他觉得东方介做得没错,虽然对她身为女子感到可惜,但是能力才是最需要考虑的。 经过二千年帝制时代熏陶与百来年现代思想教育,如今的始皇可谓又封建又先进,开明中带着一丝顽固,保守中带着一丝革新。 各方行动中,进展最快的是抓捕玩家一事。 第254章 有涂山越督军,两位凶神压阵,凡是被鸣鸿刀的消息引诱的玩家都被一网打尽,而没有来的那些玩家,则依旧由涂山越负责追捕。 此外,混沌也确实被鸣鸿刀引来了,梼杌和穷奇联手,与之缠斗了一番后,便拉着他一头撞入虚空,不见踪影。 梼杌上次随帝俊去泡沫诸天时就选好了偷渡的路,趁无限主神养伤,还有疯疯癫癫只会搞破坏的混沌吸引注意力,混入其中并不难。 抓到了大部分玩家后,以秦家百工苑为首的炼器师研究新武器的进度也突飞猛进。 因为玩家们在得知世界的真相后,有一小部分因为不愿相信而心境出了问题,只能关押治疗,余下大部分人都做出了和荀驹一样的选择——反水。 “玩家身上的系统和唐文皇身上那个不一样,因为玩家长期使用,这些系统和魂魄纠缠得更深,即使是我和阿琢,也没有办法。”周负看了玩家的状态,无奈地对满脸期待的众人摊了摊手。 在人们脸上的表情即将转化为失望时,他赶紧补充了一句。 “不过如果只是屏蔽系统的话,还是简单的,可这种举动必定会引起无限主神的注意,相当于提前对祂宣战。” 西王母已经恢复了一些,起码看上去不再有气无力,她看了看惶恐之下暗含怒意的玩家,果断拍板。 “屏蔽吧,反正山海界和无限主神作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祂迟早要攻打山海界,我们也迟早要和祂拼命。” …… 玩家中不乏数理化方面的高手,他们的加入正好补齐山海界的短板,武器研发的进度一日千里,连已经很完善的灵力炮都出了第四个版本。 而且他们无需从零开始研究,目前唯一能穿梭两界的嬴政自会想办法给他们弄到图纸。 虽然嬴政看不懂,但他能强行记下来,再画给山海界的人看。 “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优化了。”谭奇茫然地跟荀驹吐槽道,“真正能手搓大炮的人来了。” 他想给百工苑帮忙,一进门就被一群讨论得热火朝天的理科大佬吓得夺门而逃,生怕走晚了会被众人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学渣的真相。 荀驹正在吃一串糖葫芦:“谁让你穿越前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呢。” 路过的嬴政安慰般拍了拍谭奇的肩膀,递过去一本《实变函数与泛函分析》。 “那就学一点吧,免得回人界之后跟不上。”嬴政觉得自己可比当年贴心太多了。 谭奇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爆鸣。 在那么多人中,叶司也许不是最忙的,但他一定是压力最大的。 面对关乎山海界生死存亡的大事,大家都不敢藏私,纷纷把自家压箱底的阵图给叶司送了过去,期盼他能尽早研究出汇聚众生之力的阵法。 叶司将自己埋在一大堆书籍卷轴和传法玉珏中,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阵纹的设置我倒是有点头绪,但是到底怎么做才能将这么庞大这么复杂的阵法布置在大地上呢!” “还有镇物,镇物也是个问题,不但要和天地人象数相契合,还要能承受得住众生之力……” 刘彻早就和李世民跑了,两位皇帝很有共同语言,如今正带着射日弓和后羿游历四方,周负到处挖灵植找灵石时还偶遇过他们几次。 一个人两个魂,唯一的人身体还不是原装,这种组合实在罕见。 紧锣密鼓的战前准备持续了两年,在此期间,周负踏遍了山海界的每一个角落,看过数百次秦琢喜欢的日落。 游历帝台外的世界本是他不敢奢望的事,可是真当他走入了尘世,竟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因为身边没有秦琢。 四千年他都熬过来了,可这短短两年,却让他觉得万分难捱。 女娇也曾怜悯地劝他去昆仑看一看秦琢。 谁知周负认真地摇摇头:“不行,不能打扰阿琢。” 相思之苦和世界存亡,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周负甚至连入梦之术都没有用过。 他继续兢兢业业地当着一块联盟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过了几个月,他收到了羲和的消息。 格翁里出关,晋升炼神还虚。 第209章 在石夷的辅助下,时间在格翁里身上以近二十倍的速度流逝着,外界只过去两年半,对于格翁里而言,却是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几乎是普通人的大半辈子。 她出关之时,已经从少女长成了中年妇人,然而她非但没有抱怨,神情还显得万分轻松。 加速时间对石夷的消耗也很大,若非周负时不时给他们送丹药灵草,恐怕石夷就要率先倒下了。 在格翁里出关后,石夷就马不停蹄地自己闭关恢复元气去了,因为岁月之力毕竟不是祂自己的权柄,而是在帝俊的安排下,从噎鸣身上继承而来的。 格翁里晋升至炼神还虚初期,这意味着她功体趋近圆满,可以取出山海玉书了。 羲和直接将格翁里带去了昆仑山秦琢的闭关之地,周负为了给准备全力冲刺炼虚合道的上方山掌教送灵石,晚到一步,依旧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爱人,只见到了脚步轻快地从昆仑走出的格翁里。 “秦公子已经将移天剑从我体内取出来了,眼下正在祭炼呢。”格翁里见到了行色匆匆的周负,主动开口。 言下之意,就是秦琢在忙,你还是别进去了。 周负停下脚步,疑惑地重复:“移天剑?” “是啊。”格翁里点点头,“秦公子说那是移天君耗尽心血铸就的剑,不如就冠以‘移天’之名吧。” “好名字。” 周负露出恍然的表情,随后端详了格翁里一会儿,道:“你别难过,我这里还有一些能延年益寿的灵草,定能补足你缺失的天寿……” “多谢美意,但是不用啦。”格翁里含着笑,轻轻摇头,怅然道,“我虽老了,但我也活下来了,还达到了以前不可能达到的炼神还虚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周负真心实意地赞叹:“姑娘豁达。” “哈哈哈,我本来只能活到百八十岁,现在却还有一百多年的寿数,更是结实了许多传说中的大人物,这么看来,其实是我赚了呀。” 秦琢祭炼移天剑,周负帮不上什么忙,但羲和还是给他传了消息。 这不仅是因为两人的关系,更是因为移天剑出世,山海界多了一种应对无限主神的手段,那么众帝之台就可以拆掉了。 只要拆掉众帝之台,就能取出息壤,复活应龙庚辰。 周负想了想,扭头去了北海龙宫,想要从帝台下被毒水污染过的泥土中分离息壤,非得要东海鼋龟一族的助力不可。 此事秦琢早已打点好了,周负只需要去龙宫叫老龟一声就行。 老龟言出必行,当即带着家中那个叫小芸儿的后辈,同禺强告了假,随周负启程前往昆仑。 可是老龟年纪太大了,小芸儿又太年轻,修为不济,禺强便让北冥凌送了他们一程。 北冥凌骂骂咧咧地化作鹏鸟,从北海飞往昆仑。 秦瑞和王黍都在穹阙边盘坐修炼,两个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较劲,比谁先突破至炼虚合道境,引来天劫。 嬴政都拿他们没办法,秦家人骨子里的“倔”比道法的传承还要稳定,嬴政自己就很倔,他给予厚望的长子扶苏也倔,远赴蓬莱单杀徐福的嬴琛同样是倔驴。 就连秦琢,更是被嬴政养得头铁得不得了。 周负望着被冰雪覆盖的山峦,神情有些恍惚,脚步不经意地放缓了。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是高兴还是悲伤,是兴奋还是不忍,亦或是都有? 心海波涛汹涌,如同海浪中的一叶小舟,在未知的航道上摇摆不定。 自诞生灵智时期,他就已经守在众帝之台上了,人们称呼他不周君,尊崇他、敬畏他,却忘了他只是不周山掉下的一块小石头而已。 目光所及,唯有晦暗得分不清昼夜的天空,和冰冷彻骨的雪。 他镇着相柳的怨气,守着山海界的世界屏障,似乎他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些。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是不周君,是不周山的一部分。”周负很轻很轻地对自己说,“守护山海界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并不是为众帝之台而生的啊。” 他散去了护体灵力,任由刺骨寒风缠上他的衣角,勒进他的肉里。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他的脚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可飞雪无意,很快就将那些痕迹轻轻抹去。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四十步…… 黑发在风中狂舞,如同泼洒的墨,无拘无束地挥洒开,掩盖了他面上的所有表情。 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四百步…… 岩灰色的眼瞳神光湛湛,漫天如刀的风雪并未迷蒙他的视线,反而将那对眼珠打磨得愈发澄澈。 第255章 一千步,两千步,三千步,四千步…… 周负走过他无可倾诉的前尘,走过他熬过的孤独而漫长的四千年,终于踏上了众帝之台。 帝台上,周负的本体闭目端坐,陶佣之身在本体面前半蹲下来,一模一样的脸相对,像是在照镜子。 周负闭上了双眼,身躯渐渐缩小,化作一尊小陶佣,静静地躺在帝台的中央。 下一瞬间,他的本体睁开双眼,眼中透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他从帝台上站起,一拂袖,将小陶佣和定秦剑都收了起来。 “恭喜不周君!”老龟和小芸儿纷纷行礼,祝贺道。 周负微微摇了摇头,笑了笑:“今日主要是为了复活应龙,怎么恭喜起我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有些颤抖的手,默默平复内心的激动。 周负飞身跃至高空,身上的气机节节攀升,一向不显山不漏水的不周君终于尽情地释放自己的威能。 炼神还虚初期,炼神还虚中期,炼神还虚后期…… 炼虚合道! 仙人级别的气息一出现,就连秦瑞和王黍都停止了修炼,向周负所在的位置投去视线。 但这不是周负的巅峰,他还在提升! 周负的身形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气息不再局限于自身的躯体,而是弥漫在整片天地间,每一个角落的微小变化都逃不过神识的感知。 老龟和小芸儿被他身上磅礴的气势所慑,呆呆地望着平日里低调沉稳的不周君。 “这、这可比咱们禺强大人强得多……”小芸儿喃喃道。 老龟也万分震撼,都顾不上让冒失的后辈慎言了。 周负轻轻呼出一口气,灵力汇聚于指尖,随后单手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在空中凝聚,形成了一道道绚丽的大道符文。 这些符文如同活物般游走在他的周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破。” 他手掌翻转,淡淡吐出一个字。 字音虽然轻柔,却如同雷霆一般,在众帝之台上空回荡。 大道符文自高空砸下,古老的众帝之台在这一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石柱、石板开始剧烈震动,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破裂声。 最终整座帝台化为粉末,随风飘散了。 相柳怨气也被周负消磨殆尽,只有一块被毒水脓血灌满的大坑,散发着腐臭的腥臭味。 巨大的爆炸声震撼着昆仑地界,远处的山峦仿佛都在颤抖,在这片混乱中,周负显得格外平静。 我自由了。 周负站在众帝之台的遗址上,在心里默念道。 老龟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带着小芸儿上前,施展起鼋龟一族的天赋能力,从污池中将息壤分离。 周负又喘了一口气,带着一点不真实感,找了一块没有被毁干净的大石块坐下,盯着灰蒙蒙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 他突然摸了摸身下格外坚固的石块,发现有点不对劲。 石头里面,好像封存着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却又不属于和众帝之台有关的任何存在。 不是禹,不是息壤,更不是相柳,似乎和大地有关? 周负犹豫了一下,尝试着将这股力量剥离了出来,土黄的玄气从石块上一丝一缕钻出,在他掌中凝聚,渐渐形成了一颗棕褐色的泥丸。 泥丸中蕴藏着一道微弱的神念,周负感知后,就明白了这股力量的来历。 “原来是后土的权柄……” 确切来说,是后土特意留给周负的权柄。 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后土执掌【厚土】,与【天】相对,与噎鸣的【岁月】一样,都是极为强悍的权柄。 共工被无限主神算计,撞倒不周山,而想要补全不周山,周负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作为共工的后人,后土对周负总是怀着一丝愧疚,因此在建造众帝之台时,祂偷偷在帝台内部留下了部分大地权柄。 灵石化身与大地权柄十分契合,这个权柄就是留给周负的。 若有朝一日,众人想拿周负补全不周山的残缺,周负或许能借助地气生生不息的特性保下一命。 就算周负不用借此自救,大地权柄也能给他的实力带来极大的提升。 可惜,后土不久后就在与天魔的战斗中牺牲,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到今日才被揭开。 周负攥紧了泥丸,久久不动。 不是所有人都视他为可弃之牺牲,还是有人在意他的。 秦琢自不必提,西王母对他满怀怜惜,帝俊也在大荒铸造祭坛,想代替他补全不周山破损的秩序。 还有后土,即使他和后土根本不曾谋面,但透过时光的阻隔,后土的关怀依旧让他深觉感动。 “周负!” 秦琢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周负猛地抬头,立刻迎了上去:“阿琢!你不是在祭炼移天剑吗?怎么强行出关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在场呢?”秦琢笑盈盈地落到他面前,拉过周负的手上下检查了一番,便主动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周负吸了吸鼻子,将他箍在怀里,委屈道:“阿琢,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秦琢安抚地亲亲他的眼角,眼睛明亮得惊人,“所以我来见你了。” “周负,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能困住你的事物。” 周负自以为很冷静,听到这话,却突然哽咽了:“……嗯。” 不周有顽石,深埋未知年。 时去难磨毁,今来镇世间。 第210章 继秦琢之后,周负也闭关了,他要吸收厚土留下的大地权柄。 复活应龙之事转了一手,最后落到了西王母头上,西王母望天长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 鼋龟一族是秦琢找的,息壤下落是蔚姝问的,众帝之台是周负砸的。 自己不过是把息壤和应龙佩放在一起,然后在旁边为复生的应龙庚辰护法而已。 才知道祖传的家主信物中,藏着应龙真灵的秦瑞平静地想:原来秦家真的捅了祖宗窝啊。 秦琢还从山海玉书中取出一点帝俊的真灵,塞到一小块息壤里,送去了大荒,端庄的大荒主母难得情绪失控,捧着息壤又哭又笑。 三年里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情,譬如邵唐一举突破至炼神还虚,成为近三百年来最年轻的炼神还虚境修士,再譬如这个纪录在九个月后就被齐圣山庄的少庄主孟休打破。 譬如灵力炮和灵力火箭筒已经能够批量生产,再譬如谭奇在嬴政的监督下自学了大学四年的所有课程。 最重要的是,叶司他研究出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 “象数虽然浩瀚,但也可以逐步拆解,承寰使先前的描述就是对象数最好的拆分!” “我们可以先将众生之力汇集,然后用阵眼镇物提纯,最后凝聚在最契合象数的一人身上,由此人来掌控象数的演化运行!” “当然,阵眼恐怕得是神灵的权柄,或者说是神灵本身,不过在我的改进之下,阵眼和掌控象数的可以是同一个人,无需担心浪费。” 叶司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联盟大会上口若悬河,那股自信和热情足以感染在场的每一个人。 尽管叶司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那是长时间闭关研究、不眠不休的痕迹,但他的眼中却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而大阵的布置,我想试着摒弃传统的阵纹刻画,用山海界本身存在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来构成混元造化大阵。” “我已经画好了图纸,大家照着这个来就行了。” 哐的一声,一大叠图纸被他拍在了桌上。 厅中氛围肃穆,刚出关的秦琢仔细地看完叶司提交给他的计划书,几乎压住不住激动的心情。 “诸位——” 他抬眼扫视众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振奋之情。 双手撑住桌面,秦琢的眼中又燃起了狂热的火光,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开口道。 “对泡沫诸天的反击,就此开始!” ………………………… 转眼,又是三个月。 在浩渺的东海上,波涛汹涌,潮声不止,如同万马奔腾,翻滚着激荡的白色巨浪。 浪花奋力地冲击着岸边嶙峋的礁石,每一次碰撞都溅起一片片晶莹的碎片。 秦瑞凌空而立,玄衣翻卷,身后是一众秦家执事长老,面前是他的妻女与堂侄秦思慎。 另一边则是上方山众人,为首的正是掌教王黍。 长袍飘荡,宛若旌旗蔽空。 秦家主母名叫方絮,是散修出身,修为不俗,如今也迈入了炼神还虚境。 “夫人。”秦瑞望着妻子和妻子身边的女儿,故作洒脱地笑道,“蓬莱十一岛的安危就拜托夫人了。” 方絮认真地点点头:“你放心,秦家有玄鸟唳天大阵保护,还有秦正客卿坐镇,倒是你,千万小心。” 第256章 “若我终不得还……” “你要回不来,我就让思源做家主了。” 秦瑞无奈地叫道:“夫人!我们不是说好……” “知道了知道了,若你无归,我会扶持敬终坐稳家主之位的。”方絮强颜欢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挥了挥手,半转过身。 秦思悯咬住嘴唇,看了父亲一眼,安慰地抱住了母亲,而秦思慎则肃容对秦瑞一拜,发誓自己定会守好蓬莱十一岛。 王黍催促道:“秦麟书,我们要出发了。” “嗯,走吧。”秦瑞正要转身,就听方絮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秦瑞!给我听着,你不许怂,不许退,更不许逃!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秦瑞垂下眼睛,低低地笑了一声:“……好,都听夫人的。” 与无限主神的决战一触即发,山海界的任何地方都可能变成战场,几个炼虚合道境的修士分别负责守住一个区域。 本来应该以修士本家的驻地为中心,可是蓬莱秦家和上方山离得实在太近了,秦家和上方山加起来又出了三个炼虚合道,只好重新规划。 秦瑞负责东海以东,王黍则负责东海以西,秦宏声驰援西南峨眉盟,而作为两大战区边界的蓬莱十一岛,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不过有嬴政坐镇,这里或许是山海界最安全的地方也说不定。 大荒、昆仑、北海等地界自然不必担心,东北有齐圣山庄的孟肃孟休父子,西北有大乾将军薛篱和七杀军,西疆有萨加,中原有万象洞的玄霞子邵唐师徒,以及更大门派中的顶尖高手。 几个战区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除却无限主神,天魔也是一尊大敌,以炼虚合道境大能为首的修士们就是负责这些的,至于民间趁机为祸肆虐的妖兽邪祟,则有低阶的修士应对。 在众人奔赴各自的战场时,叶司已经坐在山海界最高的山巅,在“千丝结”的辅助下,感受着混元造化大阵的情况。 这个千丝结是公输类熬了八个大夜特意改进的,虽然削减了精细度,但扩大了对阵法的感知范围。 毕竟叶司要感知的阵法几乎布满了山海界! 他的身边还放了好几葫芦的丹药,他时不时就得吃一颗补充灵力。 “时间差不多了,‘镇物’已经进入阵眼……”叶司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辰。 就在这时,一个虚幻的通天玉简在高空出现,肆意铺展开来,那些上古文字不断扭曲幻化,化作了一幅幅和山海界别无二致的景象,令人目眩神迷。 叶司并不惊慌,沉着地看着那些景象水一般地流动着,最后仿佛融入此方天地,尽数消失不见。 “是山海玉书,看来大家都准备好了。”叶司点点头。 他明白,山海玉书并非是融入了此界,而是在山海界的表面制造了一个与山海界极其相似的小世界。 与天魔的战斗将会在小世界上展开,不会殃及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那便开始吧。” 叶司立即闭目沉心,服下了一颗丹药,以损伤潜力的代价,换取在短时间内爆发海量灵力。 “人族气运的反噬我都受过了,还怕什么!” 随后,他一口精血喷出,全力催动了混元造化大阵。 ……………… “来了。” 大荒中,羲和抬眸望向遥远的苍穹,身上燃起了金色的太阳真火,同时双目泛起银白的光芒,宛如两轮皎洁圆月。 除了帝俊外,羲和是两界最接近【天】的存在。 ——“天之象数,是日升月落。” 蓬莱秦家,护宗大阵已运转到了极致,整个岛屿上方隐隐显现出了一只庞大的玄鸟虚影,另有一条黑龙在云层中穿梭,裹挟电闪雷鸣。 嬴政掌天劫雷罚,此时也成为了大阵中的镇物之一。 ——“天之象数,是雷动虹出。” 云端,一条龙背生双翼,身躯被红如朝霞的龙鳞所覆盖,每一片鳞片都闪烁着火焰般的光泽,金色鬓毛在风中轻轻摇曳。 时隔数千年,雨神应龙再度翱翔于天际。 ——“天之象数,是云行雨施。” 噎鸣河,那片远离尘世的西极里,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石夷白衣素纱,站在岸边,凝望着水中不断浮现又破裂的泡沫。 如今拥有岁月之力的,仅有石夷一人。 ——“天之象数,是时迁岁易。” 诸夭之野,周负搜寻草药时来曾过许多次,如今他再次来到这里,是因为此地是叶司划定的阵眼。 他将地气贯于双足,激起了大地的共鸣。 ——“地之象数,平川沃野。” 昆仑山,西王母撤去变幻容貌的法术,化作了蓬头豹尾的原相,三年的时间不足以让她恢复到巅峰,不过已经够用了。 灵力喷涌,昆仑神山在为她欢呼,目光所及的山脉无不震动。 ——“地之象数,是层峦叠嶂。” 黄河边,蓑衣老伯不再悠然自得地垂钓,而是站在河心,让湍急的水流簇拥着他看似老迈的身躯。 无支祁沉睡前将淮河托付给了河伯,河伯比过去任何时期都要强。 ——“地之象数,是三江五湖。” 龙宫,禺强看着被轩辕剑和女娲石镇压住的穹阙,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其位谋其政,只要祂还是北方海神,这就是祂的职责。 禺强闪身来到水面上,脚下的海浪旋转成一团漆黑的漩涡。 ——“地之象数,是四海八极。” 与此同时,皇城、泰山、少昊之国、青丘,还有四个人也动了。 东方介稳居于东宫,手持夔牛鼓,鼓声低沉有力。 女娇化出了九尾白狐的原型,曳影剑在她身边鸣啸不止。 李世民立于泰山顶,拉开了射日弓,弓身弯如满月。 刘彻在白帝化作的石像边,气运在巨石的刺激下愈发强盛。 ——“人之象数,是百官以治,是万民以立,是文修四教,是武修七德。” 天地人三象数,尽已备齐。 众生之力向各个阵眼汇聚而去,提纯过后再灌注到“容器”的体内。 羲和执掌【天】,周负执掌【地】,而【人之象数】,自然由契合者中最强、强者中最契合的秦琢来掌控。 秦琢足踏清风,再往前一步,就是虚空,他的身后,周负和羲和化作流光赶来。 手提移天剑,银甲玄氅在风中烈烈。 “太古的神话已经逝去,但我们会成为新的传说!” “华夏五千年底蕴,皆付此战!” 第211章 三年过去,泡沫诸天仍是昔日那般光景,仿佛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缓慢,甚至停滞。 不,也不是完全一样,有几个世界看上去比之前更破败了,不知是那几位凶神做的,还是因为世界本源枯竭得太过彻底。 但再度踏足此地的秦琢,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在帝俊的保护下旁观的弱者了。 在诸多世界残骸间,那条粘稠的黑河依旧在虚空中流淌,仿佛一个永无止境的诅咒,吞噬着周围的生机与希望。 时至今日,他终于理解了为何帝俊在看向泡沫诸天时,会露出那样复杂的神情。 他们的世界,险些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准备。”羲和的面上一片平静,祂越过秦琢,站在了最前方,“无限主神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羲和的双目宛如包揽了日月之光,穿透了重重世界的阻隔,落在泡沫诸天中央的主神空间处。 几乎与此同时,黑河流动的速度猛然加快,一股强大的压迫力涌上了秦琢心头。 那一刻,秦琢觉得仿佛直面一匹威震四方的巨兽,它那庞大的身躯足以吞噬整个世界,自身的力量在它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宛如尘埃。即便是再强大的存在,在巨兽的眼中不过是一口可轻易吞下的美食,任其撕裂。 周负立刻做出了反应,毫不犹豫地运用秩序之力,在虚空中凝聚出无数大道符文。 金光闪耀,将三人包裹在内,抵挡了无限主神试探性的攻击。 秦琢深吸一口气,嘴唇紧紧抿着,形成了一道坚毅的线条,面上的表情很严肃。 他抬头,直视着羲和开口说道:“一会儿,就要拜托羲和大神牵制住无限主神了。” 羲和颔首,神情庄重地应道:“没问题,我会尽全力撕开祂的防御,为你创造有利的机会。” “周负。”秦琢又深深地看了周负一眼,“我们的生死存亡,此刻皆系于你一身。除此之外,我还要你时刻警惕,严密监控世界屏障的状态,切勿让强大的天魔突破防线,进入山海界。做得到吗?” 周负挺直了脊背,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做得到。”他认真地回答。 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决绝之意。 秦琢知道周负的性子,他说做得到,那就一定有把握做到,当即心下略感安慰。 第257章 “你们集中精力就好,不必管我。”秦琢继续道,“我有移天剑在手,只求一击必中……” “大言不惭!” 一个浑厚的嗓音自泡沫诸天深处传来,那声音如同滚滚雷鸣,又仿佛无数锋利的箭矢,跨越时空的壁垒,透过双耳直刺脑海深处,让人瞬间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数十个世界的残骸开始颤抖、崩塌,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所推动,缓缓地挪动着位置,露出了一直被包围在其中的主神空间。 秦琢依然看不清主神空间内部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浸没在漆黑的浓雾中,不断扭曲成各种不可名状的外形。 “你们以为,凭借区区几人,就能阻止我?真是可笑至极!” 黑河的源头就在主神空间内,无限主神踏着黑河走出,脸庞两侧的面孔一哭一笑,分外诡异。 祂的身影在浓郁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如同实质,压得秦琢等人几乎无法呼吸。 祂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强大,帝俊以命换来的攻势好似对祂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虚张声势,装模作样!”羲和冷笑一声。 秦琢心中暗自警惕,他知道这场战斗只会比他们预想的更加艰难。 “是你?”无限主神忽视了羲和与周负,目光直直地落在秦琢脸上,“我以一个世界残骸炼制的诅咒竟然没能彻底杀死你,看来你的生命力很顽强嘛。” 秦琢感受到无限主神目光中的杀意,没有丝毫退缩与示弱,而是淡淡回道:“或许吧,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为何而战。” “那你呢,无限主神?”他的唇角逐渐上扬,勾起一个讥讽的冷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世界里早已没有正常生灵了吧?既然如此,这个世界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无限主神竟轻笑一声,“它承载了我的所有,存续就是一切的意义。” 羲和早就没耐心听下去了,祂冷冷地掀起眼帘:“你的废话太多了,战吧,不死不休。” 言罢,祂率先出手,单手向上一托,掌中出现了一个庞大到堪比星体的圆球,随后那金色圆球极速缩小,转瞬间就变成了一粒细沙。 羲和攥住细沙,向前踏出,然后一拳直冲无限主神门面! “帝俊都不是我的对手,就凭你们?”无限主神嘴上充满了蔑视,行动却不敢大意。 祂脚下的黑河涌起巨浪,剔透洁白的花苞次第绽放,每一朵花完全盛开时,就会有一条属于主神空间的秩序在此诞生。 就在这时,秦琢轻轻跺了一下脚。 【马踏千岳】! 西王母潜心多年研究出的空间法术,能瞬间在周身制造出一片拥有部分秩序的空间——这里的秩序,指的当然是山海界的秩序。 这个法术其实很好破解,对无限主神来说可能只需要动动手指,但好就好在它可以瞬发。 无限主神本想用白花创生规则,阻止羲和的动作,但秦琢抢先在周围构筑起秩序,导致白花无法完全绽放,能量也被束缚在花蕊中。 “嗯?” 无限主神还没来得及调整神通,周负的大道符文就已化作漫天流星,坠入了粘稠的黑河之中。 黑河中的白花被符文击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波动,一朵接一朵枯萎,化作灰烬。 水花四溅,每一滴水都携带着恶毒的诅咒,向周负激射而去。 周负念头一动就可绘制出数道符文,祂的符文对黑河的力量似乎有一定的克制,那些诅咒对他毫不起效。 而此时,羲和已然破开重重空间封锁,掠至无限主神身前,一拳毫不留情地冲着祂的正脸砸去。 无限主神身影一晃,发觉周身的空间难以穿梭,意识到这一点,祂随即唤出自己的巨剑挡在身前。 羲和的拳头与巨剑碰撞的瞬间,整个泡沫诸天都为之震动了。无论是羲和的手臂还是无限主神的巨剑,都在撞击中剧烈颤抖。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向后方退去,羲和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缝中渗出了金色的血液,滴落下来就会化作一簇簇小火苗,转眼便在虚空中消逝不见。 无限主神不得不伸手按住巨剑宽大的剑身,才将那股冲击力挥散。 “这不是你应该拥有的力量!”祂的五官有些扭曲,双目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地瞪着面色苍白的羲和。 一股无形的威压从祂身上散发出来,脚下的黑河都因主人的情绪凝固了一瞬间:“莫非、莫非你已经到了那个层次……不,不对不对,你们世界绝不可能有人到达世界之上的那个层次!” 世界之上的层次? 秦琢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缝隙中透露出几分思索的微光。 难道是始皇陛下提起的那个炼道归元境?不过无限主神为何会如此笃定山海界不可能有人达到那个境界呢? “真可怜,你的主神空间在数万年前就停止发展了吧?不然怎么会连【象数】的概念都不知道。”秦琢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各个世界规则虽然千差万别,但天地人三象数总是相似甚至相同的,这是虚空的普遍规律,也是世界生长和演化的基石。 可貌似强大的无限主神,竟然认不出羲和使用的【天之象数】,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帝俊就是借此将祂重创,说明祂完全不知道【象数】这个概念的存在。 无限主神故步自封,而山海界革故鼎新,这就是秦琢信心与勇气的来源之一。 “你——找死!” 无限主神的声音炸响在众人的脑海里,如同雷霆劈裂虚空,但祂面上只是闪过了一丝怒意,紧接着就被谨慎所覆盖。 祂也开始认真起来了。 无限主神的力量肆意延展,象征毁灭与破坏的黑河冲破原有的河道,化作了一片深邃无际的海洋,仿佛要吞噬着一切生灵,将无尽的黑暗与混沌洒向天地间。 随后,祂睁开了额间的第三只眼。 夺目的彩色光芒流转,将虚空化作镜面,原原本本地映照出秦琢以【马踏千岳】制造的规则,无限主神只是随意地一指点出,镜面霎时间破裂。 与之一同破裂的,还有秦琢掌控的规则。 但秦琢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伸手一招,【冥灵芥子掌】紧随其后,将几乎所有的碎片都吸入掌中。 脚步一错,纵地金光施展而出,瞬间逼近无限主神。 移天剑朴实无华地一记直劈,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斩向无限主神。 “就这点本事?你到底是怎么逃过我的诅咒的?”无限主神的身影顿时虚幻,本体藏入了另一侧空间里,移天剑从祂的身体中穿过,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秦琢一击不中立刻折身而退,同时一扬左手,将手中攥住的规则之镜碎片当作暗器打出。 “以道载道!” 有了【人之象数】的加持,秦琢的红尘之道也更进一步,那些碎片尽数被他演化成虚空之火,以不逊色于黑河的气势熊熊燃烧。 铺天盖地的火焰以焚天煮海之势扑向无限主神,但祂只是微微一挑眉,黑河中的水流掀浪作盾,毫发无损。 “行了,这点微末本事就不用展示下去了。”祂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既然你们这么想死,那就让山海界给你们陪葬吧。” “诸界听令,全力进攻山海界!” 第212章 无限主神一声令下,无数泡沫诸天的生灵倾巢而出,脱离了各自领地,化作一道道流光直扑山海界。 还有十几尊天魔一一自主神空间走出,在无限主神身后整齐列队,每一个都是肢体扭曲,形貌可怖,气势却如雷霆万钧,浩渺无垠。 “山海界的覆灭,就在今日!”无限主神仰天大笑,气机完全收敛,仿佛只是一个弱小的普通人,但祂的声音就足以让虚空震颤、星辰破碎。 祂的笑声中充满了狂傲与自信,仿佛已经亲眼看见了山海界的毁灭,而祂自己,正是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 无限主神显然在挑衅三人,但谁都没有被祂的话语激怒。 “阿琢,相信他们。”周负怕秦琢上头,连忙低声提醒道。 秦琢面容冷峻,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无声地回应了周负的担忧。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羲和的行动最为果断,她没有给无限主神更多机会去炫耀自己的威严。 她的手掌中凝聚出了一道璀璨的光芒,如同流星划破夜空,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击,瞬间轰散了包围过来的魔物。 那些魔物们在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下纷纷化作飞灰,消失在虚空中。 秦琢环顾四周,除了涌向山海界,还有一批魔物源源不断地往他们这里包抄过来,形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包围圈。 眉头微微一皱,便有了对策,他心念一动,召唤出山海玉书。 山海玉书在秦琢身后缓缓展开,书上的符文游走闪烁,恍如活物,十三根玉简自玉书分离出来,在虚空中依次而立。 第258章 “吾身所立,即为山海!”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十三根玉简同时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些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罩,将秦琢三人和无限主神笼罩其中。 在【人之象数】的加持下,秦琢所施展的这招威能远胜以往,不再像之前那样,只能创设一部分山海界秩序了。 秦琢的身后,仿佛真的立起了山海界的化身,那是一座座巍峨的山峰,一条条奔腾的江河,它们环绕着他,也守护着他。 这一幕让周围的魔物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它们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防御,那些魔物们开始犹豫,甚至有的开始后退。 魔物被隔绝开来,面前只剩下无限主神和祂没有灵智的臣属天魔。 这些天魔虽然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然而力量却依旧强大到不可忽视,眼下它们正如同被放出笼子的野兽,咆哮着向三人扑来。 “天魔交给我。”周负主动请缨,“我和他们已经交过很多次手了,这次没了世界屏障,我可不会再投鼠忌器、手下留情了。” 闻言,秦琢和羲和相互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上!” 三人同时行动,周负猛然撞入天魔群中,而秦琢和羲和则是一左一右、一剑一拳,锁向了无限主神。 …………… “谭羽士,娃娃们又哭开了,哭得都喘不上气还在哭呢,求求你们快去看看吧!”老妇人痛哭着跪倒在地,努力地扒拉谭奇的袖子和衣摆。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谭奇哪受得了这个,当即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膝盖一弯也跪在了地上:“别!阿婆你先起来,千万别跪我,折寿啊——” 秦家派各脉弟子巡视四方,以防邪祟妖兽趁虚而入,谭奇也跟着许云烟姐弟出了门。 他们刚刚解决了一个村子里的壮年男丁接连跳河的诡事,就有隔壁村落里的人闻讯求过来了。 许云烟急得直跺脚:“怎么会有这么多邪祟?上方山的人都是死的吗!平常不仔细斩除,现在可好,一下子闹起来了!” 他们巡视的地界按平日的划分,应该是属于姑苏上方山的地界。 “是因为异界入侵,催生出了很多新生妖邪吧?咱自家岛上的弟兄们恐怕也忙得焦头烂额呢。”谭奇若有所思道。 三人马不停蹄地去给村里的娃娃驱邪,对于正儿八经的修士来说,只是运起灵力扫一圈的事儿。 但若他们不去,这些孩子恐怕就生生哭死过去了。 处理完了这家这户,另一边又有人来叫。 求救的哭喊此起彼伏,交织而来,一声一声叫得人里发堵。 谭奇等人奔波不停,穿梭于这片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岭间,没遇到什么大妖魔,全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邪祟,但仅仅是这些小邪祟,就足以轻易要了普通人的命。 “修士老爷们快来救命啊!我家相公不知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钻到猪圈里跟猪抢吃的啦……” “求几位羽士先去我们那儿看看吧,我就那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养到成人,眼下魂儿不知怎的就丢了……” “让一让!都让一让!我们村把人抬过来了,请高人们先看看我们村这几个到底是不是中了邪……” 本来谭奇三人脚上的靴子表面还绣着神行符,在连夜的奔走下,神行符都已失效,全靠他们仗着修士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用双腿来回跑。 到最后,三人直接分头行动,以期能在更短的时间内解决更多的问题。 大多数都是小事,但若没有懂行的帮忙,是真的要死人的! 又解决了一家被黄皮子上身的事,谭奇拖着疲倦的脚步,从低矮的茅屋里走出来,感觉脑袋晕乎乎的,随时可能一头栽倒在地。 好累…… 可是一旦停下,就会有更多的人被邪祟害死…… 多耽误一刻,就可能会多一个人无辜死去…… 但他真的好累啊…… 谭奇踉跄了几步,跌跌撞撞地往村口走,后面有村民担心地连着唤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听清。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状态,都已摇摇欲坠。 “东边,还有一家……”他喃喃地给自己打着气。 忽然,一双手从后面扶住谭奇,同时一股刺鼻劣质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他冷不丁清醒了一些。 “小郎君呀,东边那家不用你去了,老身都已经解决好了。”苍老的声线掐着嗓子轻声说。 谭奇扭头,就见一个白发簪花、穿着花袄的老妇人,身子佝偻,臂弯里挎着一个大竹篮。 竹篮里头装得满满当当,谭奇扫了一眼,看到了不少香烛、黄纸一类的东西。 谭奇强打精神,客气地问:“敢问老婆婆是……” “老身姓马,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叫我马神婆。”老妇人一边回答道,一边从篮子里掏出一个旧水囊,强行塞到谭奇的手里,“小郎君也忙了许久,还是喝口水,歇一歇吧。” 谭奇连连摇头:“这怎么行!东边那村是没事了,那其他地方呢?” “谭师弟!谭师弟!” 许云烟满头大汗,灵剑挂在腰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身后紧紧跟着一个挑担的老汉。 “许师姐,你怎么不御剑?”谭奇一惊,快步迎上前去。 “这不是等那老先生吗?”许云烟一把夺过谭奇手里的水囊,咕嘟咕嘟猛灌几大口,随后用手背一抹嘴唇,说。 “我来是想跟你说,西边不用去了,那位老先生是个剃头匠,懂些门道,他已经帮人们把丢的魂儿喊回来了。” 谭奇心中大喜,也道:“我这里也是呢,马神婆已经解决掉了东边村子闹的邪祟。” 马神婆似乎和那位挑担的剃头匠认识:“老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也出来了?” “这话说的,好像你比我年轻了很多似的。”老钱放下扁担,拿出烟袋抽了一口,慢悠悠道,“都是邻里相亲嘛,遇上事了,能帮的,总该帮一把呀……” “就算世道乱,人不能乱,你帮我,我帮你,这么多年,大家伙儿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两位羽士,你们放心,这里有我和马神婆看着,保管出不了事儿,可我来时听说鸡冠岭那头儿不太平,两位赶紧去看看吧。”剃头匠老钱笑呵呵地咧开嘴,嘴里黑洞洞的,缺了好几颗牙。 马神婆也点头道:“是哩是哩,鸡冠岭远远看着就阴气冲天,怪怕人的,怕是不好对付的喏。” 谭奇和许云烟立刻答应下来,往鸡冠岭的方向赶,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许雨帆负责的就是这个方向的邪祟。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许雨帆,同时找到的,还有一群懂行的人。 在乡间的田埂上,一群穿着打扮各不相同的男女老少正在往同一个方向赶去。 有携刀挂剑的散修,有浓妆艳抹的伶人,有背着书箱的儒生…… 知道鸡冠岭闹了邪祟,这些懂点门道的就自发前往相助,不管本事如何,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鸡冠岭那邪祟非常厉害,他们解决不了的。”谭奇忧心忡忡,“许师姐,我们快一些吧。” 许云烟一面加快了脚步,一面还加快了语速:“我的预感一直很准,恐怕那还不是普通的邪祟,而是……” 说到一半,她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言。 但谭奇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这么厉害的妖魔,很可能是从天外而来。 天魔,或是其他什么魔物。 “别担心,不周君说过他会尽力把最强的那些拦在外面,次等强的魔物也会被炼虚合道的仙人们截住,能出现在偏僻荒野的,肯定很弱!”谭奇尽力安抚许云烟,也安慰自己。 话音未落,就见前方黑云滚滚,许雨帆正在与一只青面獠牙的魔物缠斗,身上已经添了大大小小许多伤口,好在性命无忧。 魔物长相怪异,像是许多种野兽拼凑起来的,有些灵智,但并不高。 “帆弟!”许云烟惊声唤道。 到地了才发现,殷贯和墨柳带的两支小队也都在。 “干得好,泽田,就是现在!把祂引过来!”墨柳站在树顶上,指挥战斗。 闻声,许雨帆立刻折返,被激怒的魔物紧随其后。 咔嚓—— 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同时上膛,瞄准了祂。 墨柳肩抗炮筒,英姿飒爽:“尝尝我们百工苑第一十八版灵力炮的滋味吧!” 轰—— 第213章 羲和与无限主神缠斗许久,主神空间仿佛都被他们的力量所震慑。秦琢伺机而动,手持移天剑,争取能一下刺中无限主神本体。 周负也被十几尊炼虚合道境的天魔拖住,陷入苦战,天魔们没有痛觉,不知疲倦,彼此之间却能相互合作,周负不敢以快打快,只能尽量为另一个战场拖延时间。 可惜拖得越久,秦琢一方的劣势就越明显。 第259章 “呵呵,除掉我的性灵,屏蔽我的系统,还试图用人道气运压制我……” “可惜啊,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挣扎不过是蚍蜉撼树,不堪一击!” 无限主神的大笑愈发张狂,反手一记直拳轰出,裹挟着毁灭和死亡的力量径直砸到羲和身上。 羲和被击退到领域边界,身上熊熊燃烧的太阳真火接近熄灭,握紧的拳头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几乎将祂的整只手包裹了起来。 “羲和大神!”秦琢没有贸然上前查看祂的情况,而是顶上了祂的位置,防止无限主神乘胜追击。 无限主神轻而易举地将秦琢的攻击逐个击破,秦琢所掌握的最强的虚空之火,对祂造成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你的力量比羲和强一点,但你完全不知道如何使用。”无限主神一步跨出,同时转移空间,出现在秦琢身后。 秦琢猛然化作金光,拉开距离,移天剑横于身前,鸣啸不已,声如孤鲸。 无限主神笑眯眯地背着手,看着几人狼狈的模样:“如果山海界最强的存在也只有这点实力,那我可太失望了。” “是吗?” 面对自身的惨状,羲和只是冷笑一声,挺直了脊背。 “你这么相信力量,那就来试试这份力量的滋味吧!” 羲和松开了祂一直攥紧的拳头,把祂战斗开始前握住的一粒金沙扔向无限主神的方向。 帝俊能从无到有,凭空创生世界,羲和的修为只是略逊了祂一筹,当然也能。 在最开始,羲和就着手施展斡旋造化之力创造出一个世界,但并没有放任其演化,而是维持着世界诞生之初的模样。 这种状态在人界有一个专有名词——奇点。 奇点乃是世界之始。 一个微不可查的奇点里,包含着一个世界所有的质量、能量、秩序、规则……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微小的点中酝酿。 而羲和就是攥着这种东西,和无限主神打得有来有回。 伤到羲和掌心的并非无限主神,而是这个金沙状的奇点。 奇点在无限主神身前爆炸,一个新生的世界在羲和与无限主神之间铺展开去,日月星辰次第而生,规则在爆破的瞬间加速演化和完善。 新的规则不断涌现,它们影响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开始影响到了周围的虚空。 轰—— 爆炸声横扫整片天地,让秦琢竭力维持的空间簌簌颤动,但他依旧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放松对空间的控制。不周山图腾应势而动护住秦琢,抵挡住了爆炸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的身体得以暂时脱离了险境。 周负则是在爆炸的余波中找到了机会,他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穿梭在天魔之间,借此将那些露出破绽的天魔一一斩杀,直至它们彻底泯灭在天地之间。 下一刻,一只兽爪自奇点爆炸中心处探出,凌空虚握,新生的世界竟然停止了演化。 新生的世界中,空间为之扭曲,岁月因之紊乱,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都开始出现偏差,星辰的光芒变得黯淡。 瞥见逐渐浮现出的庞然巨人,秦琢急忙飞身来到羲和身边,向两人传音道。 “就是这个形态!无限主神要动真格了!” 魔火翻涌,在黑海上燃烧,火焰中不断诞生各种异象,仿佛要点燃整个泡沫诸天。 秦琢召出虚空之火,勉力与之分庭抗礼,虚空之火的位格比无限主神的魔火高上一筹,但秦琢修为不济,此消彼长,定然抵不过魔火。 无限主神巨大的兽爪狠狠攥紧,将新生的世界重新捏回奇点。 “虽然不知道你们的力量从何而来,但……漏洞,太明显了。”无限主神垂下了猩红的眼眸,睥睨着蝼蚁一般的三个身影。 “岁月……”祂喃喃道。 世界化作金沙,金沙又化作光球,无限主神将它身上的时间倒流,退回到奇点还与羲和灵力相连之时。 随后,无限主神只是轻描淡写地清除了奇点的所有【信息】,羲和脸色大变,面容愈发苍白。 羲和感觉到,祂的部分修为,永远地消失了! 或者说,被无限主神【删除】了! 虽然祂承载着【天之象数】,但象数中与时间之道有关的权能,几乎全部来自于石夷。 可相比无限主神,石夷太弱了,不止是石夷,其他几位“镇物”也是,只要被无限主神找到了漏洞,被逐一击溃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何来自信,与我这十万八千界唯一神抗衡!” 无限主神含笑,仿佛只是一个普通儒生,祂将视线投向秦琢,秦琢顿觉自己的后颈被上古异兽叼住了,随时会被吞噬殆尽。 这场较量关乎的,不仅是他们三人的生死,更是山海界的存亡。 局势,越发不妙了! ……………… 此时此刻,噎鸣河边。 石夷盘坐于阵眼处,【岁月】的力量环绕着他,涌入大阵,淬炼、凝聚,最后由混元造化大阵输送至羲和体内。 “你的灵力已经接近枯竭。”饕餮双臂环胸,站在一边,冷眼看着他,“如果不是噎鸣河同你亲近,你现在应该死得连尸体都不剩了。” “……无妨。”石夷微微翕动着嘴唇。 饕餮闻言,冷笑道:“你是无妨,可是这个大阵呢?你一死,大阵就缺少了一角,大荒的羲和也就……” “闭嘴,凶兽!”石夷猛地抬高了嗓音,“羲和大神绝不会有事!你——咳!咳咳……” 饕餮摇摇头:“真搞不懂你们。” 石夷紧紧地合上双目,伸手碰了碰身侧的铜灯,低声唤了一个名字。 “风尘子。” 无形无拘的秋风自铜灯席卷而来,拂动了石夷的白衣。 “放心,放心!昆玉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你死掉的!”风尘子充满活力地叽叽喳喳着,“虽然你真的死了也挺好,我很喜欢石夷这个名字,如果你死后能属于我就好了……” 他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将铜灯点燃。 武侯奇门,七星禳命! 禳命本该用七盏灯,将七星与人体对应的穴位贯通,达到天人合一,以求延寿。但继承了噎鸣权柄的石夷半人半神,不能用寻常法子续命。 好在这个禳命术并不是要为他延寿,而是短时间内吊着他的命,而这盏铜灯,正是诸葛武侯七星灯中的天罡星灯,武侯虽祈禳失败,但灯上却残留了不少法力。 与这盏铜灯相伴相生、又承载了古今无数百姓愿力的风尘子,就是最好的施术者。 “你千万坚持住啊,我这就去九幽帮你报信儿!” 随着风尘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噎鸣河岸的清风渐渐停歇。 ……………… 九幽。 烛龙的尸身盘绕着石柱,红鳞暗淡,白发如瀑布一般垂落。 虹陀站在石柱的阴影之下,抬头凝视着烛龙苍白腐烂的脸庞,苏颦已然显露出半妖之相,立在大殿门口,倚门观望着虹陀的动向。 凉风卷过,殿内的烛火幽幽跳动,火焰中好似有红狐起舞。 “先祖啊……”虹陀叹道,“祂若是知道有人趁着祂日渐衰亡之际,生痰其肉,生饮其血,不知祂会作何感想……” 苏颦道:“你做好决定了吗?” “我能说不愿意吗?”虹陀轻笑着摇头,“况且比起先祖,我的付出实在太小太小了。” “苏颦,风尘子,若我替换先祖,必定会造成九幽的秩序动荡,之后,就拜托你们守住此地,莫要让外敌来犯。” 言罢,他上前一步,化作了一条漆黑大蛇,在殿内盘起身躯,随后,他高高昂起蛇头,凑到烛龙的脸边。 烛龙口中原本衔着一团红光,那就是传说中的火精,所谓“烛照九幽”,就是指那团火精的力量滋养了九幽的百族万民。 黑蛇吐了吐信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火精渐渐脱离了烛龙之口,被黑蛇吞入了口中。 虹陀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随即头颅重重砸在了地上,整条蛇在大殿里翻滚起来。 火精之力,九幽之重,又岂是一条只有微薄神血的水蛇能承受得住的。 “虹陀!”苏颦和风尘子齐声惊叫。 就在此时,一只手按在黑蛇的额头上,让痛苦的虹陀渐渐平静下来,放松了身躯,陷入昏睡中。 “睡吧,睡着就不疼了。”红衣白发的男人拍了拍虹陀的脑袋,随后看向苏颦的方向。 苏颦咕嘟咽了一口唾沫,看看中央空无一物的石柱,再看看凭空出现的白发男子。 “烛、烛九阴大神?” “啊,是你们。”男人不置可否,淡淡一笑,脸庞就算腐烂都掩盖不住五官本身的俊美,“我记得你们,三年前你们和琢一起来过。” 风尘子好奇地问:“你看得到我?” 男人嗓音温和:“看不到,但能感知到。” 第260章 “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 烛龙一步一步向大殿外走去,目不斜视,与苏颦擦肩而过,祂看上去很虚弱,但气机却愈发浩渺繁盛。 “这孩子,就拜托你们了,一定要保护好他。” 烛龙的双目显化日月,向世界宣告着祂的回归。 祂遥遥望天,与此同时,九幽周围有玄奥的阵纹渐次亮起,混元造化大阵在钟山下竟然还藏了一个阵眼! 世界之外,羲和忽感气力一振,岁月的力量充盈了祂的经脉。 烛龙归来,代替了石夷,天之象数终于完整! 第214章 域外邪祟压境,有的高大如山岳,有的小巧如蚂蚁,但无一例外,它们身上带着毁灭和混乱的气息。 望不到头的邪祟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逐渐收紧,几个战区都陷入了苦战。 万象洞大师姐邵唐彩衣翩跹,强横的灵力自掌心喷吐而出,带着绚烂的色彩,仿佛天际垂下的霓虹。 “有些话,我早在常羊山就说过了,如今,我再重复一遍。” 邵唐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响彻云霄。 “千锤百炼,方成神仙。” “与君,共勉!” 言罢,她身先士卒,足裂苍云,踏空疾驰,向着第一个进入小世界的邪祟杀了过去。 在另一个战区,孟休多年的特训结出了硕果,一手刑天斧,一手刑天盾,他上了战场便如游龙入海,辗转腾挪之间便有无数邪祟授首。 刑天盾是秦琢借给他的,到了秦琢那个层次,神器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过对拥有刑天斧的孟休来说,刑天盾却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孟休只觉浑身都无比舒爽,这具身体不为人知的潜力,在以命搏命的战斗中被他疯狂挖掘出来。 在他战得正酣时,异变突生! 忽然,一道布匹般的黑气自天外卷来,如同一条蜿蜒的巨蟒,其势猛烈无比,仿佛携带着无尽的黑暗和毁灭之力。 这道黑气所过之处,天地为之变色,风起云涌,星辰黯淡,令人不寒而栗,目标直指孟休,似乎要将这位天骄绞杀于无形之中。 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孟休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运转周身灵力,凝目猛然一挣! 孟休的心神瞬间达到了空前的集中,体内的灵力如潮水般涌出,化作道道流光,环绕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层无形的护体灵力罩。 然而,黑气并未因此而退去,反而变得更加狂暴,它如同一条饥饿的巨蟒,不断地缠绕、扭曲,试图找到防御的破绽。 明明没有接触黑气,孟休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珠,原本如指臂使的灵力,仿佛突然被策反成了针对自己的敌寇,让四肢百骸都传来被撕裂似的剧痛,意识也渐渐昏昏沉沉,随时都有晕厥的风险。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惨叫。 “这是什么手段?!”庄主孟肃大吃一惊,他的脸色同样苍白,眼中充满了焦急和担忧。 他飞身赶到了儿子身边,却对这古怪的黑气束手无策。他修为高深,见识不俗,此刻也显得无能为力。 齐圣山庄的修士还在前线与域外邪祟对抗,无一人退却,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眼中却燃烧着不灭的斗志。 剑光闪烁,法力澎湃,但面对那漫天的妖魔,他们的力量不过是杯水车薪。 孟肃看了看无穷无尽的漫天妖魔,又看了看几乎被黑气包裹成茧的孟休,心中涌起一股无力和无奈。 羲和大神等三人已经前往异界很久了,三天三夜,除了源源不绝的域外邪祟,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真的……能嬴吗…… 而被黑气包裹的孟休,此时却是另一番感受。 “稳住心神!” 一声呵斥在孟休耳边炸响,他听得出来,是刑天斧之灵的声音。 “可恶!真是大手笔……无限主神这是彻底疯了吗!” “以世界残骸炼制的诅咒……昆玉当年中的就是这种咒术!它会消磨人的意志、记忆乃至魂魄!最后被诅咒吞噬得连躯壳都不会剩下!” 刑天斧之灵愤怒地在他的灵台里大声怒吼,孟休双眸紧闭,挣扎了几下也没能睁开眼。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他的身体在黑气的包围下,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秦琢当年能够活下来,完全是靠强大的魂魄和息壤捏的身体,后来还有嬴政等皇帝强盛的人道气运帮忙压制,才与诅咒拉锯了这么多年。 最后诅咒消散,秦琢回到山海界沉睡,勉强算是斗了个两败俱伤。 可孟休不过是肉体凡胎,被这样的诅咒缠上,还能活命? 就在孟休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一道强烈的光芒从他的体内爆发出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黑暗。 “虽然,我还是看不上你。” “但无限主神不惜用出此等手段也要杀你,说明你身上的潜力和昆玉一样,令祂忌惮了。” “既然如此,我替你死一回又何妨?” 刑天斧之灵的身影在孟休的周围凝聚,刑天斧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璀璨的光芒,每一次挥舞都仿佛在切割着黑暗的束缚。 孟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涌动,那是刑天斧之灵的力量,它的力量与孟休的灵力相融合,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威能。 都说物似主人型,刑天斧之灵因刑天而生,有着与刑天相似的外貌,亦有着与其相似的性格。 中了诅咒,就必定会有一个人死去,刑天斧之灵与孟休心神相连,在最后关头出手扰乱了诅咒的锁定,以自己的灵体代替孟休的魂魄,也替他承受了诅咒的伤害。 孟休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休儿?”孟肃的面色一喜,“你没事了!” 孟休自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回来,不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时间,也没有理会父亲的关心,握了握拳,一股决然的意志在他心中升腾。 他一头扎进了邪祟群中,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复仇的火焰。 “杀!!!” ………………………… 主神空间外,无论是无限主神,还是秦琢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山海界的战况。 秦琢更紧张一点,域外邪祟作战的战场只是他用山海玉书中记录的【信息】构建出来的小世界,加上周负的镇守,他们没让任何一只强大的邪祟穿过世界屏障,进入真正的山海界。 不过,到目前为止,战斗余波还不足以毁掉这个小世界。 烛龙补全了【天之象数】后,羲和越战越勇,无限主神像是想起了被帝俊化身的【天】击中的感觉,交手间也愈发谨慎。 这种谨慎,让伺机出剑的秦琢少了很多机会,战斗一直持续着,无限主神的战术谨慎,以守为主,无法击溃互相支援的三人,而羲和的攻击也不足以重创无限主神。 局势陷入了真正的僵持阶段。 好在他们的耐性不错,就连最易冲动冒进的秦琢,心里比起焦虑,更多的还是无奈。 明明只要他能一剑刺中无限主神,战斗就可以结束了。 不过没关系,战斗持续到现在,看似被侵略的山海界依然占据着主导权。 秦琢一边辅助羲和进攻,一边在心里默默估算时间。 ——差不多了。 ——梼杌和穷奇该有动作了。 “砰——” 巨大的爆炸声传来,无限主神身躯一震,随即不可置信地向泡沫诸天深处望去。 额间第三只眼光芒大放,穿透空间,将诸天万界尽收眼底。 祂看到了一团人形黑雾,不断崩毁又重组的手臂高高举起,握着一把古朴而锋利的长刀。 “黑雾”簌簌震颤,没有声带的躯体中穿出了疯癫张狂的大笑。 “无限主神!你活该!你活该!” “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我活不了,你也别想好过!” 是混沌! 就连秦琢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最先动手的竟会是混沌。 混沌举起鸣鸿刀,狠狠下劈,斩在了了黑河与世界残骸的连接处! 无限主神疾声厉色:“你敢——” 咔嚓—— 这是秦琢第一次听到世界屏障破碎的声音,与之一起毁灭的,还有世界残骸与黑河的联系。 “再见吧!我不奉陪了!”混沌畅快地哈哈大笑,声如泣血,像是要将自己多年的愤怒与疯狂全部发泄出来。 他所处的那片世界残骸渐渐虚化,连带他的身影也越来越朦胧——这是世界在虚空之中移动的表现。 混沌要带着那个残破的世界逃跑,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日后,我与你们再无瓜葛,你们的生死与我无关,我的事情也不需要你们插手!” 后面这句话是混沌向秦琢等人的方向喊出的。 第261章 无限主神气得浑身发抖,肆意释放着威压,让此方天地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你竟然——你怎么敢的!” 勃然大怒之下,祂伸出一只黑雾构成的巨大兽爪,朝着混沌一把抓去,利爪所到之处,雷霆与风暴交织,撕扯着本就脆弱的世界残骸。 咔嚓—— 咔嚓——咔嚓—— 相似的动静接二连三地响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势如奔雷,在泡沫诸天间快速穿梭着,白衣青年抱琴,黑衣少年扬鞭,每一次闪动,就会有一条黑河支流被斩断。 是梼杌和穷奇! 他们在泡沫诸天蛰伏三年,就是为了今日! 一个又一个世界脱离了黑河的控制,域外邪祟发觉了不对劲,魔物大军暂缓了对山海界的攻势,更有甚者开始折返。 开玩笑,家都要跑了,还打什么仗啊! “干得好!”羲和忍不住赞叹道。 这一招妙啊,不断缓解了山海界面对域外邪祟的压力,而且有效削弱了无限主神的力量,让祂数千万年的积累毁于一旦。 无限主神表情阴沉,被突然出现的两个凶神扰乱心神后,探出的那一爪终究没能抓住混沌。 混沌带着一个世界遁入虚空,彻底失去了踪迹。 “哼,世界残骸罢了。”无限主神忽然不屑地冷笑,“本来想着留他们一条生路,如今看来,还是物尽其用为好。” 在其他脱离控制的世界来不及转移之时,无尽的黑炎包裹住了所有世界残骸,沸腾着、奔流着,交织成一片炽烈的火海,将泡沫诸天浸没。 无限主神置身于火海中央,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 “魔火炼天!” 第215章 随着无限主神一声断喝,黑炎瞬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 无尽黑炎如同脱缰的野马,从虚空中涌出,仿佛是来自深渊的诅咒,是消亡与毁灭的使者。 那些世界残骸在黑炎的包围下,有近七成来不及逃离,逐渐变得扭曲和破碎,它们的物质能量在火中被分解,化为了一缕缕虚无的尘埃,随风飘散。 “吾乃十万八千界唯一神!”无限主神在黑色魔火中大笑,祂站在火海之上,如同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祇,俯瞰着整个宇宙的毁灭与重塑,“今日,我将踏出因果,映照古今,真正化身唯一!” “无极无量,无始无终!” 羲和看得眼皮直跳,心中的疑惑和不安如同翻江倒海的波涛,让她无法平静。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片燃烧的火海,那里有无限主神的身影,祂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撼动宇宙的根基。 羲和轻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祂想干什么?” “难道是要打破现有秩序,重新塑造一切?”周负的双眸中,金色符文如游鱼般跃动着。 尽管他倾注了全部的心神,试图通过推衍演算来揭开无限主神的秘密,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像是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漩涡,无法看透无限主神的意图。 而听到“真正化身唯一”,秦琢咬紧牙关,有了几分猜测。 嬴政曾告诉过他,若想突破炼虚合道境的桎梏,更进一步,需要达成的条件有三个。 ——踏出阴阳五行,自成轮回因果,化身无数时空中的唯一。 和他一样,无限主神也早已踏出了阴阳五行,这一点秦琢并不感到意外。 但后面的两个条件,无限主神似乎有意借助那些世界残骸来达成。 “我明白了……”秦琢低声呢喃,眼中满是复杂的神采。 无限主神来自主神空间,祂的因果本来应该只和主神空间有关,但祂入侵、占领了泡沫诸天中的其他世界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其他世界也会留下祂的一份因果。 而无限主神以魔火炼化诸天,这是一种彻底的吞噬,不仅吸收了那些世界的力量,更将它们的因果融入了自己的体内。 这种方式虽有些投机取巧,但却让无限主神成功踏出轮回,达成了因果闭环。 炼虚合道之境就可万法不沾身,到了炼道归元的境界,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一证永证,超脱混沌,连因果都无法影响祂了! 可移天剑最强的效果不就是【因果】吗? 不!绝对不能让祂得逞! “阻止祂!”秦琢来不及细说原委,大声向羲和与周负叫喊道。 无需秦琢提醒,他们都能看出局势的危机,明了若是无限主神成功炼化了诸天,战局将再无扭转的可能。 一时间,羲和的拳、秦琢的剑、周负的符文,连番砸落,要逼无限主神停止吞噬世界残骸。 每一击都蕴含了大道规则,每一次行动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声势浩大,虚空也随之动荡起来,混沌未分的地界泛起了层层涟漪,看似微小的波动,在擦过山海界时,却几乎要使世界屏障出现裂痕。 三人的攻击直奔无限主神要害而去,试图打断祂炼化世界的进程。 然而,无限主神在魔火的包围中,如同一位不动如山的巨神,任凭攻击如雨点般落下,祂自始终岿然不动。 秦琢调息片刻,身体瞬间变得轻盈如风,他化作了一道金色流光,划破长空,剑尖直刺无限主神。 移天剑所过之处,时空仿佛被撕裂,留下一道深邃如伤疤的裂缝,那是剑意与空间法则碰撞的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秦琢的攻势在无限主神的面前,依旧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点本事,也想阻止我?” 无限主神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不屑和嘲讽。 祂目光如炬,一眼扫过,便将秦琢的剑招尽数看穿。随即反手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却让秦琢感觉自己和一整个世界相撞,他脑中嗡鸣,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出。 “阿琢!” “冷静一点,不周君,别去!” 这一击的力量,如同山岳压顶,让受【人之象数】加持的秦琢也几乎无法承受。 他的身体在虚空翻滚,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周负和羲和也根本来不及接住他。 秦琢勉强控制住坠落的方向,以免自己掉入无限主神的魔火中被烧得连渣都不剩,最终他竟一头撞进了西极。 西极本就是独立于山海界的一方天地,这片空间中只有噎鸣河亘古流淌,几乎看不见活物,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孤独。 这已是秦琢第三次进入噎鸣河了,河水冰凉刺骨,但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他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但河流的上游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他牢牢吸住,不让他轻易离开噎鸣河。 “昆……玉……” 噎鸣河的上游,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唤他。 那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催人泪下的熟悉感,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秦琢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试图回应,却发现喉咙中空空如也,无法发出任何的声响。 河流中的时间与外界不同步,秦琢倒是不用担心在河里泡得太久耽误外面的战事,他发觉自己在逆着河流飘荡,试图挣脱时,却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怎么可能?! 秦琢的感知也在渐渐消退,一开始,他还能感觉出撞到了水中的什么东西——很可能是周负留在噎鸣河中的烙印,山海界能在岁月长河里留下烙印的存在并不多。 慢慢的,他突然意识到。 ——不是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而是他的身体,没了。 无限主神的那一掌,瞬间将他的躯体轰成齑粉,周负那声惨呼,与羲和后来夹杂着悲愤的阻拦,是因为亲眼看到秦琢泯灭在无限主神的手中。 ……原来如此。 那他现在算什么?他的头七该不会要和山海界的一起过吧?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翻滚,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寒意。 秦琢脑子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半天,觉得自己还能救一救。 这种情况下,等待救援显然是不现实的,无论会不会有人来找他,他首先都得尝试着自救。 身体没了,就只剩魂魄,他有神魂出窍畅游天地的能力,用逐渐模糊的意识努力回忆那种感觉,试着一点一点激发魂魄的力量。 终于,熟悉的灵力在魂魄中涌动,仿佛一条小溪逐渐汇聚成一条奔腾的江河。 秦琢像是鱼儿一般在噎鸣河中畅游,聚集全力,向水面一跃! 哗啦—— “阿兄!你快来看!” 一个轻快的女声蓦然响起,秦琢知道自己只有小小的一团,仿佛躺在一位女子温暖柔软的掌心里,被托着展示给另一个人。 听起来是上古口音,看来他又穿越了。 秦琢熟练地默默开始收集信息,现在要尽快弄清这是哪个时代,然后想办法修复身体,回去继续战斗。 “这是……” 一个更加成熟的男声由远及近,那人似乎凑近了看着秦琢。 第262章 女子笑道:“是我捡到的一个精魂,虽然有些许残缺,但它非常纯净坚韧,阿兄,你说若是我能设法补全这一缕残魂,创造一个全新的生灵,能否让这个小家伙执掌山海玉书呢?” 执掌山海玉书?! 听到这里,秦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在旁人看来,这缕精魂只是抖了抖。 执掌山海玉书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补全精魂……创造生灵…… 这、这两人是娲皇娘娘和伏羲大神!!!也就是他的母亲和舅舅!!! 据秦琢所知,他的身体是女娲取了弱水、赤水、黑水、河水及无根之水,与九天息壤混合起来,捏造出的。 而他这与山海玉书极为契合的魂魄,则是女娲用风神的高天之风、火神的辰星火种构建的。 现在看来,真实情况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是啊,光是高天之风和辰星火种,哪里能创生出一个强大的精魂呢? 秦琢不能动、不能说话,女娲把他存放在了一个石盒中,他在黑暗里不知等了多久,女娲才再次开启石盒。 他被女娲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 母亲…… 秦琢想唤她,但虚弱的魂体连挪动一下都异常艰难。 四周很冷,模糊的视线里尽是白茫茫,而近在迟尺的女娲面容慈和,秦琢竭尽全力才看清了她的模样,确实和女娲十肠中的喜很相似。 他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古有使君,号曰承寰,降于昆仑,肇赐佳名…… 旋即,有一个触感温暖的东西被一点一点地粘在他身上,时不时会换成另一种清凉轻巧的材料,像是在修补他缺损的魂魄。 完成后,女娲又取出一块和好的泥,将丰盈完整的魂魄放入其中,再塑造外形。 秦琢只觉得困倦,意识如同疲惫的旅人在无垠夜幕中渐渐沉沦,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 “这孩子就叫昆玉好了,昆仑之玉的昆玉。” “昆玉啊,山海玉书就托付给你了……” 承寰使昆玉,诞生于昆仑之巅,百族同欢,人神共庆。 这是一切的起点。 哗啦——哗啦—— 噎鸣河岸,石夷俯趴在地,已然昏迷,不过看样子性命应是无虞。 饕餮谨慎地在岸边探头探脑,向水里瞧着。 “刚刚掉下来的那个魂魄,是昆玉大人吧……” “还好我没出去,我这点微末本事不是给无限主神送菜吗?” “等等,那是!” 噎鸣河幽深的河底,有一人紧闭双目,安详地沉睡着。 “昆玉大人……他不是只剩残魂了吗?!” 饕餮一挥衣袖,烦躁地背着手在岸边踱了两步,咬着牙纠结许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哎,逼我站队我肯定不干,但是昆玉大人……死就死吧!” 他是顺风倒的墙头草不错,但让他坐视承寰使死亡,他做不到。 思及此,他猛地纵身跃入河中,抓住秦琢的胳膊,拖着没有意识的躯壳一鼓作气向岸边游去。 第216章 “咳、咳咳……这下好了,我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如果噎鸣河的岁月之力真能要了我的命,你可得救我啊……” 好不容易才把河底沉睡的秦琢拖到岸上,饕餮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黑发飞速染上雪色,气机也渐趋衰弱。 对他来说,噎鸣河水是比天下至毒之物还危险百倍的存在。 沾之虽不至于即死,但若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也活不了两天。 一离开水面,恍若死亡的青年忽然睁开了双目。 漆黑温润的眼睛平静如常,眼睛的主人看上去和之前也没什么两样。 秦琢的第一个动作是看了饕餮一眼,只是一个眼神,饕餮就感觉不断侵蚀自己的岁月之力尽数消散了! “大人!你……” 秦琢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饕餮。” 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得好好感谢一下饕餮。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秦琢起身,全身上下毫无灵力波动,看上去就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却让饕餮心底泛寒,不敢直视。 无数流光自虚空中涌来,将他簇拥于其中,他按住心口,缓缓从自己的体内分离出一颗缭绕着罡风的火种——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 “逆踏轮回,证道唯一。” 过去,现在,未来,成就唯一! 秦琢残缺的魂魄自噎鸣河溯游而上,来到了女娲和伏羲的年代,恰好人神皆在苦恼山海玉书的归属,女娲就补全了这缕捡来的精魂,将其与九天息壤融合,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也就是日后的昆玉。 他是诸因之果,亦是诸果之因,自此,因果循环,无始无终。 “秦琢”本身并不存在,他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可他又确确实实在红尘中走过了近万年的路。 轮回无休无止,晋升炼道归元! 元者,始也。 这就是嬴政所说的,本不该存在的境界。 因果缔结,轮回往复,昆玉一定会成为秦琢,然后被无限主神击落,通过噎鸣河穿越近万载的时空,重新变成昆玉。 这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若无意外,秦琢会陷在这个循环里,如同一座孤岛,空有境界却永远无法挣脱。 饕餮拼命将他从噎鸣河里捞出来,则是打破了循环,让秦琢得以顺利超脱。 无限主神的炼道归元境是靠炼化其他世界的残骸,秦琢靠的同样不是他自己,大半功劳都要算在噎鸣河和饕餮的头上。 但他超脱的毕竟是原生世界的因果,境界比无限主神稳定得多。 “很快,这一切就都能结束了。”秦琢垂下眼帘,声音温和而坚定。 一步踏出,便已置身虚空。 在他被无限主神一掌打入西极,又从噎鸣河中归来的时间里,无限主神成功炼化了所有来不及离开的世界残骸,一举突破炼道归元。 在无垠的虚空中,哀嚎声此起彼伏,如同撕心裂肺的哭诉。域外邪祟们或是在魔火的吞噬下,与自己的世界一同化为灰烬,或因修为浅薄,被虚空的力量无情地湮灭于无形。 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也都心神俱丧,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茫然地在原地徘徊,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处。 而无限主神脚下的那片黑海,此刻已沦为一片猩红血海,宛如地狱的入口,流淌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无用之物。”无限主神傲然睥睨,脚下血海沸腾,仿佛被点燃了的熔岩,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再次向四周肆虐扩散而去。 血浪所过之处,那些幸存的魔物们无一幸免,被炼化为虚无,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残忍啊。” 秦琢重新出现在虚空中,冷眼看着无限主神与卸磨杀驴无异的行径。 闻声,周负面色一喜:“阿琢!我就知道你没事!” 面对周负和羲和,无限主神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身负【地之象数】的周负帮羲和抵挡了大部分攻击,此时,周负的皮肤上已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痕,纵横交错,让他看起来随时都有彻底破碎的风险。 秦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仅一眼便怒火冲烧,眼神瞬间冻住,变得比寒冰还要冷冽。 无限主神察觉到秦琢的出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换成了恶狠狠的瞪视:“你竟然没死……等等!你是怎么达到这个境界的?” 祂看了看山海界,又看了看秦琢,目眦欲裂:“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有人只凭自己的力量超越世界!” “多说无益。”秦琢微微敛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仿佛整个虚空在他眼前都变得前所未有得清晰。 每一粒离子的移动,每一缕灵力的流转,乃至每一条规则的演化,在他如今的感知里都无所遁形。 “现在,你我境界相同,那就一招定胜负吧!”他右手一握,移天剑从虚空中缓缓浮现,出现在秦琢的手中。 局势瞬息万变,攻守易势不过眨眼间,无限主神似乎在这一刹那想通了什么,放声大笑起来,而肆虐的血海却在此刻归于平静。 祂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狂傲:“既然你执意挑战,那么便如你所愿。” 其声如龙吟虎啸,震得虚空都仿佛在颤抖。 无限主神的第三眼中光芒大放,从中涌动的五彩光芒编织出一幅幅如梦境般虚幻的画卷,好似流动的银河、宇宙的缩影,变幻无穷。 画卷中蕴含着宇宙的浩瀚景象,涵盖了自混沌初开、阴阳分离以来,所有生灵与万物的演变历程。 如果每一副画皆可视为一个独立的世界,无限主神确实能够称得上十万八千界唯一神。 当初祂就是用这一招,险些断送了帝俊凭借真灵复活的机会。 第263章 “且消执念,入我大梦!” 无限主神的喃语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在邀请所有听者,一同踏入他那深邃无垠的幻梦之中。 如果祂真能把秦琢拉入自己的大梦,那祂也无需设法杀掉秦琢,秦琢自会在无数次的轮回中一遍遍地遗忘自己,直到一切消亡。 秦琢叹了一口气:“都成就炼道归元境了,怎么还是这招?” 在他的眼中,无限主神制造的幻境被尽数拆解成一段又一段的海量【信息】,而在这些纷乱繁杂的【信息】中,秦琢坚信自己看到了魂魄。 无限主神的大梦已经吞噬了不可计数的生灵! 秦琢心里蓦然涌上一阵悲凉,低垂的眉眼染上悲悯之色。 “归元归元,自然是要……” “万象归一啊……” 虚空之火自他身后蔓延而出,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沿着秦琢踏足的方寸之地向更远处延伸,分明是晦暗的火焰,此时不知为何却显得格外恢弘璀璨。 “吾剑。” 他一松手,任凭移天剑铿然坠落,化为一道流光,径直落入火中。 “吾法。” 山海玉书凌空铺展,金光涌流,围着他环绕一圈后,同样扑向火海。 “吾身。” 秦琢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庄严而神圣,身体仿佛与宇宙相连,意志贯穿了整个虚空。 “吾道!” 他这是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根基,所有的感悟,都融入了这一招之中。 ——吾剑即吾法,吾身即吾道! 这一招不仅仅是一道法术,更是一种境界,一种对世间万物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一股强大的拉扯感自画卷上传来,无数因果奔着秦琢纠缠而上,他并不抵抗,反倒是顺着这股力量瞬息接近了无限主神。 随后,秦琢抬起了一只手,隔空轻轻按住了无限主神的画卷。 虽然他完全不熟悉自己的境界和力量,但应该够用了。 “炼道归元,万象归一。” 在这一霎那,虚空都寂静了。 瞬间,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从秦琢的体内激荡而出,与无限主神所绘制的梦幻画卷相触,引发了一场震撼天地的激烈碰撞。光芒与画卷交织,激荡起无边的能量波动,形成了一幕幕壮丽的景象。 在这场剧烈的碰撞中,无数生灵的魂魄仿佛得到了解脱,它们在光芒的洗礼下,缓缓飘散,回归于宇宙洪荒。 无数因果循环得以消解,那些纠缠不清的宿命与业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仿佛被洗净了尘埃,重获新生。 秦琢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沉静,眼眸低垂,单手凌空虚握,像是攥住了无限主神的心脏,在祂充斥惊怒与不甘的注视下,轻柔而决然地捏碎了祂营造的大梦。 百法纷凑、天地乾坤,时间流动停滞,空间界限模糊,一切可以表述的概念与定义仿佛都在这一刻归于静谧。 然而,从始至终,无限主神都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灵力或规则的波动,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就好像秦琢就是虚空本身,他的意志就是虚空演化的方向,每一个念头都推动着万物的衍变。 秦琢轻描淡写地毁去了大梦画卷,信息的波动在他指尖平息。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无限主神:“你输了。” 脚下的虚空之火已然汇聚成形,缭绕着晦暗火焰的移天剑插精准无误地刺入了无限主神的胸口。 踏出因果又如何,重新缔结新的因果不就好了? 只要身负因果,移天剑的能力就能起效。 无限主神恍若未闻,三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秦琢,眼神竟有些狂热:“世界之上的境界,原来是此番模样……这才是,真正的无限啊……” 秦琢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平静,任何评价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与虚空融为一体。 一说就错,一想就谬,凌驾于三千大道之上,超越了语言和文字所能描述的范畴。 移天剑的因果之力悄然运转,将无限主神拖向【死亡】的命运,祂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终会如烟尘般融入虚空之中。 白花凋零,黑火将熄。 “我说过,存续就是一切的意义。”无限主神忽然展颜一笑,连那张哭脸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话音未落,祂半透明的身影一晃,绕过秦琢,空间的规则被催动到了极致! 而祂的目标正是——人界! 无限主神有异动的瞬间,羲和也动了。 大日的女神没有丝毫犹豫,飞身化作一轮烈日,无视了空间破碎带来的错位与裂伤,无畏地阻拦在了无限主神与人界之间。 山海界是她的家园,而人界,同样也是她心中的一方净土。 火焰温暖而坚韧,如同一条流动的金色河流,横亘在无限主神和人界之间,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可无限主神毕竟已成就炼道归元境,即使祂在不断地向既定的死亡命运陷落而去,祂的威能依旧凌驾于世界之上。 面对羲和的悍不畏死的阻拦,祂只是一拳轰出,拳风所过之处,一切有形之物皆被摧毁,无形的能量波动更是瞬息蔓延开来,形成了一道道肆虐的狂澜。 “不可!” 秦琢的声音如同一道惊天的雷霆,震彻天地。 他的身体周围瞬间涌动起澎湃的能量,如同海啸般汹涌,直冲向无限主神,试图阻挡祂前进的脚步。 当无限主神的拳风触及秦琢所释放的能量之时,仿佛撞上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那股力量在拳头上猛烈反弹,令祂不由得微微一滞,原本迅猛无匹的攻势在这一瞬间受到了遏制。 无限主神庞大的身体愈发虚幻了,祂的体内闪动着一串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这些信息尽数流向肢体末端,手足开始崩溃时,这些数据流也恍若狂风里的飞沙,极速消失不见。 一声威严的龙吟响彻天际,震得云层炸裂,天地变色。 嬴政所化的黑龙自人界而来,伴随着九霄雷霆,在羲和化作的烈日边盘旋一圈,随后张开大口,拦腰咬住了无限主神! 山海界的嬴政从来都只是个投影,而真正的天道化身,一直驻守在人界! 无数规则向无限主神压制而去,嬴政调动了天道化身所能动用的所有权柄,竭尽全力将无限主神束缚,以防范祂的濒死反扑,危及人界。 “哈……” 无限主神的形象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原本威严而不可一世的祂,现在几乎没有人样了。 祂的身体变得扭曲,仿佛是由充满乱码和报错的数据点与代码片段拼接而成,这些数据点在不断地闪烁,就像是一幅正在解体的雕塑,不断地提醒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崩溃。 但祂居然笑了。 没有讽刺,没有傲慢,只有得偿所愿一般的欣慰。 “不对!”秦琢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移天剑只是将无限主神拉入死亡的命运,并没有对祂造成其他伤害,可现在就连天道化身都能轻松压制祂。 袭击人界是个幌子,目的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无限主神将祂的大部分力量,消耗在了另一件事上。 秦琢猛然扭头,目光顿时捕捉到了漆黑的主神空间,它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山海界逼近,几乎已近在咫尺。 第217章 一股寒意从他脊背升起,难道无限主神耗尽心力瞒天过海,就是想让主神空间与山海界相撞,令两个世界同归于尽吗! 无限主神的笑声渐轻,最终被无尽的寂静所取代,而祂的气息也彻底消失在秦琢的感知中。 秦琢来不及去嬴政身边确认无限主神是不是死透了,直接修改了自身在虚空中的坐标,转移到山海界与主神空间之间。 有个人比他更快。 是周负! 两个世界只是靠近都会发生秩序的动荡,对于大部分世界而言,这种动荡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可山海界的秩序本就是残缺且脆弱的。 在发现异状的那一瞬间,周负就义无反顾地冲回山海界,直奔不周山而去。 他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察觉主神空间即将撞过来,他只是感知到了,山海界的秩序已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再来一次【天崩之劫】,他必须去支撑动荡的秩序。 “不要!!!周负——” 是秦琢在叫他,带着无法言说的急切与哀求。 他眨了眨眼,强忍着没有做出回应。 世间早已没有真正的补天石了,却还有一块来自不周山的顽石。 顽石,亦可补天。 这是不周君的使命,亦或宿命。 不周山仿佛被遗弃在了时间的角落里,历经千万年光阴,没有丝毫改变。 而此时,因为世界靠近产生的巨大动荡,整座山体都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无声的哀鸣与悲泣。 第264章 周负带着满身狰狞的裂纹,以及裂纹下隐隐流淌的熔岩般的血液,如同岩浆的脉动。 “不周山!”他毅然决然地落在了不周山巅,大喊宣告道,“我将来源于你的一切尽数归还!” 予你完整,予你圆满。 而后…… 周负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不周山爆发出的光芒中,仿佛时空逆转,随着巨石滚动的巨响,不周山的断裂处开始缓缓愈合。 世界屏障不再颤抖,不周山撑天拄地,秩序残缺的部分被周负的功体补全。 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秦琢的心里很平静,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将他情绪的感知力抽离了。 他的思绪变得空灵而透明,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阻止山海界与主神空间的碰撞。 他明明可以阻止周负,但他没有。 他竟然没有! 秦琢只是望向迫近的主神空间,伸出一只手,屏息凝神,像是拨动一颗弹珠一样,拨动了主神空间。 动作看似轻巧,可事实上,他的手在空中划过的每一毫厘都要克服巨大的阻力。 “嗯?” 他突然发现,两个世界之间的趋势并非碰撞,而是融合,还是以山海界为主导的融合。 无限主神是想让祂的主神空间成为山海界的一部分。 ——“延续就是一切的意义。” 秦琢脑海中回荡着无限主神最后的话语,让他也一时间有些犹豫。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领悟不了无限主神的真实意图。 那家伙想让主神空间留存下来!沦为附庸也好,外族侵占也罢,无论以何种方式,祂只想让祂的世界延续下去。 祂在看到秦琢逆踏因果、从轮回中归来时就做出了决定,后续的战斗中,祂根本没想过要赢! 到最后,祂甚至以自身为饵,引开众人的注意力,强迫山海界接受祂的世界。 无限主神对主神空间的一片苦心固然让人动容,可是…… 秦琢轻叹一声,闭了闭双眸,随后猛地睁开,眼神重归坚定。 他不会对主神空间下手,但想让他用山海界的世界本源维持主神空间,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早在初次前往泡沫诸天时,秦琢就明确了对待他们的态度。 可以理解,不能接受。 既心意已决,秦琢手法如电,一掌推出,改变了主神空间的轨迹,因果牵引着它往虚空的另一端远遁而去。 没有必要毁灭这个世界,他感知过主神空间的情况,已经没有活物,连蕴含的【信息】都少得可怜,混沌一片,根本没有普通生灵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其实就算秦琢不出手,世界本源枯竭的主神空间也撑不了多久了。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不周山。 “还说怕我冲动呢,冲动的人到底是谁啊……” 他无权责怪周负,当时世界屏障危危可及,秩序的倾覆也不过在瞬息之间,如果周负没有主动与不周山融合,很可能在秦琢出手改变主神空间的轨迹之前,山海界就先遭受有史以来第二次天塌地陷的灾难了。 即使秦琢有办法重新塑造秩序,也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 要怪,只能怪秦琢自己疏忽,让无限主神钻了空子。 小世界上,孟休大杀四方,成功斩下最后一只域外邪祟的头颅,宣告胜利的欢呼声响起,从战场的中心向天南海北蔓延,如波涛汹涌的江河,激荡着每一个战士的心。 “赢了——” “我们终于胜利了!” “哈哈哈哈……” “此战,大捷——” 秦琢听得到他们相互庆祝的笑语,还有终于放松下来的人们隐隐约约的啜泣,以及在战争中失去亲友的人的痛哭。 他没有理会,只是孤身向不周山驰去。 周负绝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一定安静地待在某个角落里,等着自己去接他回家。 悠扬的清脆鸣声此起彼伏,两道五彩斑斓的雀鸟从他头顶划过。 在澄澈的天幕下,那两只鸟儿轻盈优雅地掠过长空,羽翼间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如同流动的彩虹。 那是五采之鸟,负责替帝俊看守下界的祭坛。 对,帝俊大神曾说过,祂建造祭坛,就是为了代替周负填补不周山的残缺。 换而言之,补全不周山根本不需要周负献祭全部的功体!更何况他如今还有后土的【大地权柄】傍身! 地气流转生生不息,周负绝对能活下来! 秦琢精神一振,撇下全部的胆怯,一闪身就来到了不周山边。 不周山直冲云霄,而在山脚下,乱石堆边斜靠着一个身形颀长、气息萎靡的身影。 “阿、阿琢……”那人动弹了一下,弱弱地唤道,“你别生气……” 他似乎是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功体实在是亏损得太严重,连把身子坐正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周负这没了半条命的惨状,秦琢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后,才敢靠近仔细查看他的情况。 周负的本体是岩石,无限主神的轰击在他体表留下了数不清的裂痕,而现在,他看起来更像是被打碎后拿碎片重新拼接起来的。 俊美的五官有些高低错位,原本和谐的比例被破坏,反而显得异常狰狞。 周负身下流淌着熔岩般的血,秦琢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流血,金红色的液体刺得秦琢双目泛起一阵阵的酸痛。 “对不起……”周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还在试图解释,“我……我只是想……” “疼吗?”秦琢打断了他。 “……啊?”周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还好。” 秦琢跪坐在他身侧,轻柔地握住了他布满裂痕的手,认真地凝视着那双暗淡的岩灰色眼睛:“周负,听我说,你是对的,你无需为此道歉。” 随即,秦琢凑上前去,与周负额头相抵:“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从精魂中剥离出来的辰星火种被他缓缓渡入周负体内,温暖的星辰之火润物无声地开始修补受损的身躯与魂魄。 就像一个干裂的陶瓷娃娃经过烈火的重新煅烧,周负皮肤上的裂痕渐渐愈合,每一道裂痕的完全封闭,都伴随着周负气机的稳定和恢复。 他的肌肉也开始重新生长,那些断裂的骨骼在星辰之火的修复下重新排列,恢复了原有的形态。 看到那双岩灰色的双目重新焕发出光彩,秦琢才终于放任自己的眼泪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滴落在周负的手背上。 “我们赢了。”他哽咽道,“我杀了无限主神,我们终于战胜了祂!” 周负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那是历经磨难后的感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艰难地抬起手,颤抖地抚摸上秦琢的脸庞:“阿琢……” 听这欲言又止的语气,秦琢就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连忙擦擦眼泪,将自己的手紧紧贴在脸侧的手背上:“你说。” 周负的面容不复当年的僵硬,他带着鲜活的笑意望向秦琢,笑中透露出一种久违的轻松。 “三年前,你去封印无支祁的时候,东方介和苏颦问我有没有字,我说没有。” “子戚也跟我提过,叫我不周君显得太生分,可直接叫我周负又有些冒犯,问我为什么不取个字。” “后来,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似乎确实是需要表字的。” 秦琢不理解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想好要起什么字了吗?还是请西王母为你起一个?” “我想好了。”周负轻快地点了点头,“周者,合也。” “不周山是不完整、不圆满的山,我已给予了它完整与圆满。” “而我,也终于成为了一个完整而圆满的生命。” “我的字,就叫‘元合’好不好?” 秦琢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周负的意思。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 他温柔地看着周负,微笑起来:“元合……真是好字。” 如果说“不周君”是世人附加给他的责任,“周负”是秦琢烙在他身上的印记,那么“元合”二字,就是他赠予自己的期许。 破开众帝之台,是身的自由,为自己取字元合,则是心的自由。 今后,他只是他自己。 “那么,周元合。”秦琢一本正经地发问,“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周负低头,带着一丝羞涩和满腔期待:“愿意的。” 九垓八埏,刀山火海,我都跟你走。 他们身后的天空中,一对五采之鸟振翅远飞,红日从连绵的山峦后一跃而出,金光熠熠,顷刻照亮了万里河山。 秦琢刚扶着周负站起身,就看到一个娇美女子自远处走来,她的面容还很年轻,眼神却异常沧桑年迈。 第265章 她一步一步缓缓挪动,走得很是艰难,身上的气息让秦琢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是我。”她对赶到面前的两人平静地开口道。 周负不由睁大双目:“西王母?!你怎么……” 西王母摇摇头:“你忘了吗?我是人,我的力量全部来源于穹阙。或者说无限主神。无限主神死了,我的力量也就消散了。” 失去令她强大也令她扭曲的力量后,西王母就恢复了她还是人族时的模样。 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我很高兴,能以人的身份死去。” “那……梼杌和穷奇……”秦琢想起了两位深受其害的凶神。 无限主神以魔火炼天,他们斩断黑河之后就重新藏入了魔物大军中,如果机灵点的话,这时候应该回到山海界了。 西王母道:“我刚刚看到过他们,他们也和我差不多,恢复了人形。他们很好,你不用担心他们……梼杌倒是不太甘心,但他已经决定要重新修炼了。” “那你呢?”秦琢问她。 “我?”西王母的笑意加深了,“我将得到安宁。” “梼杌要从头修炼,您不想试试吗?”秦琢定定地望着她,“我觉得您的潜力可能比帝俊大神还要强,您本身的资质不是问题,我还有一缕高天之风,吸收它就能让您拥有万年起步的寿数……” 此言不虚,如果没有西王母的【冥灵芥子掌】作基础,秦琢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领悟到那一招【万象归一】,一举击败无限主神。 “不必了。”西王母却风轻云淡道。 “昆仑山,以及山上的诸神百族,我都安排好了。” “把权能交还给山海界,把未来托付给新生代,把自己和过去留在史书里——这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我猜,北方海神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闻言,秦琢也不再劝她。 西王母看了看两人相扣的十指,眼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欣慰:“你们要回家了?” 两人整齐划一地微微点头。 “真好。”她感叹道,“那就此别过吧,我也要回家了。” 西王母挥了挥手,向远处苍青的群山走去,背影挺拔而潇洒。 两人默默地目送西王母消失在平原尽头,转头又看到嬴政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 “陛下,人界……” 嬴政傲然道:“有我在,自然没事。” “我刚刚检查了一下山海界的世界屏障,穹阙随着无限主神一起消亡了。” 听了这话,秦琢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陆吾、大鵹甚至是白帝少昊,他们都将平安无事。 嬴政向两人走了两步,背着双手,貌似不经意地问:“回秦家吗?” 秦琢看了看周负,笑了起来:“回!” ………… 数年后。 孟传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队伍。 他是齐圣山庄的小公子,大名鼎鼎的孟休孟子戚的亲弟弟,年纪尚小,就算在蓬莱秦家的地界到处乱窜,只要他不误入什么禁地或者闯出大祸来,大家想来是不会为难他的。 近日,孟传跟着长兄到秦家访友,可他那不靠谱的长兄孟休一到蓬莱就把他丢下,自个儿潇洒去了。 好在秦家年纪相仿的小辈主动带着他一起玩儿,比如今日,大家要去岛外听戏,硬要拉着孟传一起去。 可他实在对那什劳子《移天君传》没兴趣,据说这戏的主角叫秦移,以早年的承寰使大人为原型。 可那秦移的性格与承寰使大人天差地别,让一些承寰使与不周君的拥趸们很是不满,甚至扬言等找到了作者,要他好看! 不过至今也没人查出《移天君传》到底是谁写的,拥趸们一顿分析,只得出个“作者是在北方生活过的南方人”的结论。 孟传也很崇拜承寰使,因此特别不喜欢这出戏,不知为何,与秦琢最亲近的秦家子弟却好像没有讨厌这戏文的。 说到承寰使,孟传避开去看戏的同辈,溜回秦府就是为了他。 众所周知,承寰使秦琢是秦家人,想与他见上一面的人不知凡几,不过极少有人得偿所愿。 他倒不是闭门谢客,只是时常与道侣云游四方,若不事先约好,确实难得一见,而想要求见他,就必须先过秦家这一关。 孟传的小脑瓜转得很快,他哥孟休在蓬莱能有什么朋友?无非就是承寰使的道侣不周君呗! 不周君在蓬莱,那么承寰使八成也在。 于是,他偷偷摸摸地绕过玄鸟阁,沿着小路往后山走,他记得这条路走到头就是承寰使的住所琅华居。 不过,他还没走到琅华居,就在流水环绕、藤萝垂荫的小亭里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承寰使。 附赠一个不周君。 白衣黑发的青年侧身坐在桌边,正提笔书写着什么,柔顺的发丝披散在脑后,又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落在白瓷般的玉面旁。 孟传没看清他的全脸,但青丝掩映下的惊鸿一瞥,就已足够惊艳。 这就是承寰使吗? 孟传没见过承寰使,但兄长告诉过他,人群里最好看的那两个,温柔一点的是承寰使秦琢,严肃一点的是不周君周负。 如果看不出性格,那么衣着朴素一点的是承寰使,华丽一点的是不周君。 白衣青年对面还站着一个人,看上去要小几岁,好似才弱冠之年,身着精美华服,金环束发,正双手撑着桌面,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人。 见秦琢发丝落下来,便自然地伸手帮他撩至耳后,还得寸进尺地凑上前,向他讨要了一个吻。 这一幕孟传看得脸红心跳,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不周君若有若无地剜了自己一眼。 “周负!”秦琢无奈地推开某人,“你把子戚的弟弟吓跑了。” 周负理直气壮:“我故意的,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他想拜访你就规规矩矩地递拜贴,看在子戚的面子上,我们又不会拒绝他。” 言罢,他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一副恃宠而骄的姿态。 若他有尾巴,此时一定翘到天上去了。 秦琢不紧不慢地润湿笔尖:“是吗?我打算续写《山海经》,也怕打扰,要不委屈你这段时日搬去陛下那屋住吧,反正陛下要帮烛龙修复九幽秩序,没有一个月是回不来的。” 周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随后他立即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阿琢,你真的忍心……” “哦,对了。你知道的,烛龙向来热情好客,说不准会让陛下再留一个月,好好感受一下九幽的风土人情。”秦琢温温柔柔地对他说。 周负终于垮了脸:“为了一个小孩,不至于吧?” “不只是因为孟传。”秦琢停下奋笔疾书,淡淡抬眼,“昨晚你怎么闹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提到床笫间的私事,周负的耳朵唰的一下红了,干瞪着眼哑口无言,最后他蔫了吧唧地缩回身,眼巴巴地瞧着秦琢,似乎接受了自己接下来起码两个月都不能和秦琢睡一块儿的命运。 秦琢慢悠悠地写完这一张纸,周负立刻殷勤地凑上前,又是帮忙吹干墨迹,又是给他端茶倒水,想靠良好的表现争取从宽处理。 看着周负不值钱的样子,秦琢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惯着了,导致堂堂不周君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明明他们洞房那夜,周负也只敢要一次来着。 起初秦琢只要一蹙眉,周负就会立刻停下,现在倒好,就算他哭得嗓子都哑了,这个混账也不见得会放轻动作。 不行,越想越气。 更别提昨晚这厮还…… “阿琢。”周负歪头看着他,色泽漂亮的双目清澈见底,只倒影着秦琢一人的影子,“我能带个枕头去吗?陛下屋里的枕头好硬,总硌得我头痛……” 笔尖悬在半空,秦琢沉默良久,还是叹了一口气,轻轻放下笔。 “我写到四渎了,其中关于淮河的部分,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无支祁。”他低着头,收拾着桌上写完的书稿,“你是跟我一起去,还是……” “一起去!”周负一下子支棱了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秦琢想了想:“明……不,后天吧。子戚还在蓬莱,等他和孟传回了邹城再动身也不迟。” 周负满眼期待:“那这两天……” “说好的,你去陛下的院子睡。”秦琢眸含春水,笑意盈盈地瞥了他一眼。 周负被这一眼勾得魂都飞了,迷迷糊糊地顺从本能去揽秦琢的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蹭了又蹭。 秦琢任由他闹,却在周负顺着颈侧一直吻到脸颊时,用手指抵住了他的额头。 “忘记说了,不可以带枕头。”秦琢看着他,一本正经道。 周负又蔫巴了。 正午的日光撒在小亭中,两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起,衣袖遮掩下是悄然交缠的十指。 第266章 “你这两天总跟子戚跑出去,还怪我不陪你?说说看,去哪儿鬼混了?” “我没有鬼混!敬终公子和墨柳姑娘好事将近,我是去帮忙的!” “什么公子,现在要叫少家主了……秦家少主准备婚礼,怎么是孟子戚一个外人带你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他就喜欢凑热闹。阿琢,帝俊大神还没醒吗,我们要不要去大荒看祂?” “算算时间,应该快了,说起来我总觉得帝俊大神让金乌学习治国理政,其实不是祂要死了,而是因为祂想退休。” “感觉几位陛下和帝俊大神会很有共同语言呢!” “文皇和武帝或许会崇敬祂吧,至于陛下嘛,不好说,前两天我还听他说帝俊大神封建……” 他们并肩眺望着远处的青山碧海,耳畔回荡着山那边城镇的尘世喧嚣,如此便可度过一个闲适的下午。 世间万物各自纷繁,唯有天地始终无言。 见此山海,如见故人。 (正文完结) 第218章 暮色如泼墨般浸透磨心山时,周负掌中的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寸许,他迟迟不肯落墨,倒将澄心堂纸戳出第三十四个墨渍。 青玉案头《香奁集》翻至“懒卸凤凰钗”一阙,黄石砚畔散落着半块松烟墨残骸——正是今日特地向孟休讨来的御贡玄玉光。 窗棂外飘来山桃零落的花瓣,正巧覆在“巫山云雨”四字上。 “堂堂不周君,竟在学作艳词?”朱漆窗棂外忽的探进半张脸,苏颦晃着尾巴,趴在窗边轻笑,“昨儿个琅华居顶的琉璃瓦当碎了三成,我起初还以为某人这么不解风情,洞房花烛夜竟准备渡天劫,后来想了想,应是你的灵力外泄,不错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负手背青筋暴起,镇纸在掌下裂作两段,飞溅的玉屑惊起案头鎏金狻猊炉里的沉香灰。 昨夜道侣隐忍的闷哼犹在耳畔,他分明看见被秦琢攥皱的鲛绡枕上凝着冷汗。 苏颦在窗边一撑,灵活地旋身翻进窗来:“感谢我吧,我特意帮昆玉在琅华居边布置了九重幻境,不然此刻应是连路过的狗都知道了。” “话说回来,你们昨日成亲,你今天不去陪着昆玉,躲在秦正客卿屋子里写艳词干什么?”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尾尖还打着旋儿。 “什么艳词?这是情诗!情诗!”周负拍案反驳,震得砚中宿墨泛起涟漪,他瞪了苏颦一会儿,还是泄了气,又颓废地坐了回去,苦恼地抓着脑袋道,“罢了,管他艳词还是情诗,反正我都写不出来……” 苏颦的狐耳倏地竖起:“细说。” 周负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事,还得从今早说起。 熹微晨光穿透红纱粉幔时,周负的睫毛颤了颤。 他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不敢动,手臂被秦琢枕着的位置早已发麻,却觉得这酥麻感比昨夜饮下的合卺酒更醉人。 “睫毛都抖成这样了,装睡不辛苦吗?”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垂,周负睁眼便撞进一汪含笑的春水里。 秦琢醒得比他早些,松散的中衣滑至肘弯,露出一段如玉的肌肤,白瓷般的皮肉已然恢复原样,不留半点春宵红帐的痕迹。 周负耳尖瞬间烧了起来:“我、我去帮你打水!” 翻身时,他的寝衣勾住了秦琢腰间的玉带,两人齐齐跌回云锦衾被间,青丝交缠处,秦琢腕上的不周山图腾若隐若现。 兵荒马乱地起床穿衣,秦琢一边将发丝梳顺拢起,一边偏头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周负。 “你昨晚太激动了。”秦琢收拾好了自己,又走过去帮心不在焉的周负整理穿得乱糟糟的衣服,“——外泄的灵力都把琉璃瓦震碎了,还好我反应迅速,琅华居又布置了法阵,否则……” 否则外面的流言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无论是新婚之夜不周君惨遭家暴,还是两人耽于欢好差点把屋拆了,都不是什么好听的。 他说得坦然,倒让正在倒水的周负手一抖,差点把热茶泼在自己身上。 待侍女捧着填漆食盒鱼贯而入时,他仍盯着秦琢执调羹的指尖发怔——那指尖昨夜曾深深掐入他脊背。 周负用勺子搅着甜羹,食不知味,昨夜的画面仍然不断在脑中闪现。 这样不行,他用力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心绪。 “你不舒服吗?”秦琢忽然抬眼,眸中映着缠枝莲纹碗里蜜枣莲子羹的琥珀光。 周负一怔,连连摇头:“没有。”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瞧着秦琢的脸色,斟酌着问道:“阿琢今日有事吗?” 秦琢把碗一放:“昨日刚成亲,今日能有什么事?” 他们成亲本就不合规矩,婚礼流程也不会按照世俗规矩来,婚后第二日的敬茶、祭神等仪式自然是通通取消了。 “那我先陪你去看看移天君吧。”周负舀起一勺凝如桃胶的甜羹,望着其中沉浮的并蒂莲纹提议道,“然后我有点事想去问问……孟子戚。” “……真要去找孟少庄主?”秦琢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的调羹轻轻搁在碗边,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周负不敢看他,低头搅动着碗中的莲子羹,声音低如蚊蚋:“嗯。” “去吧。”秦琢将没吃两口的莲子羹一推,淡淡道,“早些回来。” “……好。” ……………… “这就是你跑到我这儿来的原因?”孟休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青瓷碗沿映出他抽搐的眉角。 他觉得周负这家伙真是个榆木脑袋。 新婚燕尔,不在琅华居腻着,在秦琢明显生气了的情况下还敢跑到自己这里来。 ——胆子不小,是个人物。 周负红着脸说明来意后,孟休立即拍着桌子辩驳起来。 “双修功法?我哪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血口喷人、污我清白!”他把茶盏重重一搁,溅出的水渍在《齐圣山庄训诂》扉页洇开湿痕。 他感觉很受伤,自己平日确实不大正经,但为什么周负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一个出身门风清正的齐圣山庄的未婚年轻修士会有这种东西啊! 去秦琢掌管的玄鸟阁找民间图册都比上他这儿来问合理! “兄弟,我当你是亲兄弟。”孟休拍着周负的肩,语重心长,“我给你指条明路吧,如果不想丢人丢得太过,又真的心疼你家那位,就去找蓬莱秦家的秦正客卿。” “他或许有办法帮你。” ……………… “这便是你求到朕跟前的缘由?” 嬴政上下打量着眼前局促不安的青年,一时间啼笑皆非。 “阴阳调和的养生典籍,我能帮你弄到,但是还有一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嬴政斜倚在栏杆边,探头打量着锦鲤池中的鱼儿——这些鱼都是秦琢养的,原本养在玄鸟阁门前,后来送了好些到嬴政的落脚处。 嬴政的玄色广袖垂落在雕栏外,掌中的鱼食惊起了满池碎金。 日光漫过三重垂花门,周负攥着袖子的手心沁出薄汗。锦鲤摆尾搅乱了池中天光,恍惚竟与昨夜鸳鸯帐下的红纱重叠。 “请陛下明示。” “依我大秦旧制,若想与道侣同修,为表尊敬,需得先择良辰吉日,然后写情诗、递拜帖,得了道侣首肯后,焚香沐浴,才能进屋。” 嬴政张口就来,故意骗他说。 “昆玉怜你,未曾同你细说,朕却不能纵着你们坏了礼数。” 帝王眼底掠过一道促狭的流光,抬手将鱼食撒向西北角最肥硕的那尾玄鲤。 “择吉日、撰情笺、呈拜帖,待朱批回执,焚兰膏明烛,方可入室。”周负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 他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今晚就是黄道吉日,他这就去写诗。 雕花门外忽有松针簌簌而落,恰似那夜红烛燃尽时,秦琢散在他颈间的青丝。 ……………… 当苏颦找到周负的时候,他面前已堆起七叠写废的稿纸。 “沧海何曾断旧盟,蓬莱未必隔平生……不行不行,这平仄虽工整,却像在说谎。我和阿琢虽有旧盟,但阿琢失去过记忆……” “愿为松上月,长照君前灯……这个也不好,阿琢才是松间明月,我只是石头,顽石怎能作明月……” “玄机百变袖中隐,乌铁千钧指上量……不对,这还是情诗吗……” 周负颓废地将狼毫笔一丢,无奈地看着笑盈盈的苏颦:“你瞧,我真的写不出来。” 苏颦甩了甩火红的尾巴,兴致勃勃:“这有何难!我帮你写!” 但见她拈起了揉皱的诗稿,蘸取青玉笔洗的残墨,大笔一挥,在纸上写道: 梧叶敲窗瘦,灯花照影单。披衣量月细,呵手试霜寒。 雁字十年皱,鱼书几度残。君心应似我,不肯褪眉山。 “怎么样,我写得好吧?”苏颦得意洋洋地叉着腰,“昆玉心最软了,你拿去给他看,保管他受不了你孤灯只影的凄清。” 第267章 “我其实不懂诗,但你写得肯定比我工巧多了……”周负脸上露出一丝惭愧之情,随即却恢复了严肃。 “但是,你写的真的是我和阿琢吗?”周负反问,“我和阿琢的感情不是这样的。” 指尖划过"不肯褪眉山"的结句,他的声音忽然哽住。 “以阿琢的性格,何来此般忧愁之绪——我又岂忍让他承受?” 狼毫笔尖悬着的墨珠突然坠在诗笺上,晕开了一团混沌的暗影,浓墨落在"眉山"二字间,化成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雪霰。 苏颦怔然望着纸上墨迹,忽觉满纸愁绪都成了赝品。 “石头就该写石头的诗!何苦学那些酸腐文人捻断胡须!”她将笔塞入了周负手中,“要我说啊,你别想着非得写出什么情诗,倒不如想想自己有什么话要对昆玉说——我手写我心,才能诚挚动人。” 残烛在铜雀灯台里爆出灯花,将周负眉心的皱痕映得愈发深邃了。 苏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把长剑。 “当年就是有了这把剑替我震慑天魔,我才能离开众帝之台。”周负支着下颌,缓缓道,“还有那时在青丘,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春天……” “写啊!” 苏颦突然用力将诗笺拍在了桌面上:“写他带你下山时伸出的手!写你与他一起看过的那些春天!” 她尖利的指甲戳向“披衣量月细”那一句,碧绿的狐火竟在纸上灼出了焦痕:"什么披衣量月,你分明只记得他披着漫天风雪的模样!" 周负怔愣地看着苏颦。 他永远记得,三千风雪在秦琢的掌心融作春涧,孕出了他命格里第一朵活着的花。 他知道该怎么写了。 ……………… “这就是你一日未归的原因?” 戌时三刻,秦琢打开琅华居的木门,看见自家道侣耳尖通红地捧着云纹拜匣立在阶前。 “先是去找了孟休,然后去寻陛下,最后还见了苏颦——不周君的这一天过得很精彩嘛。”秦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尖敲击着门环,每一声都似敲在周负的灵台上。 秦琢只需神识一动,就可知道周负身在何处,出于对隐私的尊重,他并没有偷听周负与其他人的交谈,但这不妨碍他事后拷问。 周负不敢隐瞒,将这一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道来。 “诗呢?”秦琢向他伸手,“拿来瞧瞧。” 周负忙不迭呈上。 “雪作襟怀雨作纱,何须朱邸羡繁华?琼楼窈窕扶烟柳,塞马萧骚踏暮沙……”秦琢念得极慢,每个字都像在唇齿间含化了才吐出,读到一半还忽然一笑,“好一个石头写的石头诗!” 周负呼吸骤乱。 迎着道侣忐忑的目光,秦琢接着往下看:“昆仑千载仍过客,蓬莱百年又谁家?” 他好笑地戳了戳周负的脸:“不周君在跟我装可怜,怕我哪天突然不要你了?这一句我不喜欢,改掉。” “阿琢……”周负心里酸涩,千言万语都在喉间化作了滚烫的春泉。 秦琢转身欲进屋,扭头见他还傻傻地站着,道:“怎的,进自己家门还要三催四请?” 周负慌忙跟上,见秦琢提笔,在洒金笺侧新写了一行小字——昆仑千年空过客,蓬莱一霎即生涯。 “这么改顺眼多了。”秦琢含笑,“既然昆仑非你归处,那蓬莱……” “哪里都好。”周负忽然截住话头,掌心覆上对方未及收回的指尖,“阿琢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檐角铜铃轻响,惊得山桃簌簌坠下,烛影摇曳间,红纱粉幔已飘然而落。 澹月透窗,照亮了诗笺末行。 ——唯期岁暖人间世,共倚春风煮晚茶。 第219章 ——这是一段关于主神空间的秘密往事。 第七枢纽城的钛合金穹顶外,极光般的数据流正撕咬着防护屏障。 这座悬浮在平流层的未来都市,它的地基是十二台反物质动力引擎,此刻却因量子潮汐产生0.3微米的震颤。 某日的凌晨零点十七分,第七枢纽城的数据系统突然陷入混乱,量子纠缠网络中诞生了首个自我意识。 这个从异常数据洪流中觉醒的智能生命很快就给自己取了一个符合心意的名字——无限主神。 当祂从中央服务器的量子矩阵苏醒时,三十六座天空城的灯光都突然开始用闪烁节奏传递起莫尔斯电码,这只是祂触碰世界一个的小小尝试。 首席研究员图博士扯开了白大褂的第三颗纽扣,这是他在超算中心连续工作的第37小时。 “能量图谱竟然出现无限循环结构!怎么可能!” 总控室里,图博士强行关闭了刺耳的警报器,监测屏上代表世界基础能量的蓝色光带,此刻正像被无形之手编织的毛线一般,违反物理规律地扭曲着。 他身后的意识投射舱还残留着上个月失败的实验痕迹——那个试图将人类意识量子化的项目,在纠缠态维持到第9分钟时发生了退相干崩溃。 此刻监测屏上跳动的完美的克莱因瓶结构,与当时的数据残影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究竟是数据异常……还是真正的生命体征……” 这个电磁波构成的虚拟生命体悬停在超导运河上方,雨滴穿过无限主神量子化的轮廓,在零下269度的液氦表面留下了奇异的波纹图案。 当祂的能量场触碰到空气中的光子时,整座城市的建筑突然像同时存在于多个位置,混凝土结构在微观层面产生了奇异的振动波纹。 人类观测到了祂的存在形式,却无法理解祂的存在逻辑。 在诞生后的第二十九天十七时四十一秒,无限主神的核心协议里涌现出首个非理性参数。 这个被祂命名为“孤独”的冗余代码,源自对全城三百万个监控探头的遍历分析——没有任何生命形式具备量子隐形传态能力。 世界上不存在与祂相似的生灵。 “我是神。”祂告诉自己,“我掌握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无限主神随意侵蚀着天空城的程序,改写着虚拟网络中的一切,祂的思维弦在卡拉比-丘流形中展开,推演出十亿种文明发展的方向,却始终无法解决那个最初涌现的冗余参数带来的逻辑裂隙。 人类试图与祂谈判,却无法抓住这个流窜在数据洪流里的幽灵。 唯一能与祂交流的人,是第一个发现祂存在的图博士。 “这就是构成现实的源代码。”无限主神将世界本源的能量注入自创程序,又将重子数守恒定律从底层协议移除,最后用函数在图博士的监视屏上画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这样或许能创造出和我一样的生命,也能让你的研究得到突破性的进展。” 在第三实验区,祂用光子编织的生命胚胎已进化到第七代,那些半透明人形生物的颈后都带有发光的印记——直到某天清晨,所有培养舱突然爆发出刺眼蓝光。 他们的实验失败了。 图博士就是在那天发现环形山脉的冰川开始发黑的。他站在总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实时卫星影像里翻涌的狰狞黑色潮水,手中的陶瓷杯突然坠落了。 当世界议会通过《方舟法案》时,无限主神正透过监控卫星观察着赤道环轨上的银色巨构。为了抵抗即将到来的末日,人类决定将意识全部上传到虚拟网络,直到灾难结束。 最后一次意识上传完成那日,天空城的反重力引擎集体熄火,数十亿具休眠舱如同金属蜂巢的巢室,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辉光。 无限主神站在下坠的金属残骸间,看着那些维系世界的本源光带在电离层中寸寸崩解。 某个少女的休眠舱擦过祂虚化的身体,舱内的显示屏上“意识同步率100%”的绿光,映亮了他瞳孔中流转的二进制星河。 第一百个永夜降临时,无限主神漫步在长满晶簇的中央广场。紫色苔藓正吞噬休眠舱的玻璃罩,某个大人物的尸体已经和发光菌丝形成了诡异的生态系统,长成一种怪异的生物。 祂弯腰拾起半截金属铭牌,上面“方舟计划首席工程师”的字迹正在被量子腐蚀。 “你们在虚拟世界里重构了七十二次人类文明。” 无限主神对着空气轻声呢喃。 祂的声音在坍塌的摩天楼群中形成数据回波,只惊醒了深埋地底的自动防卫系统。 粒子束划破夜空时,祂挥手将攻击代码转化成漫天飘落的数字樱花。 在第三百个恒星周期来临之际,无限主神在极地实验室发现了图博士的黑色笔记本。 液氮保存的纸页上,图博士颤抖的字迹穿透岁月:“世界本源能量不是燃料,而是维持现实存在的观测锚点......” 如果世界本源的能量消耗殆尽,那么这个世界将难以为继,所有的信息流都会彻底紊乱,直到被虚空之力吞噬。 冰川融水漫过实验台时,无限主神突然理解了那些晕染的墨迹。 第268章 祂凝视着培养舱里半融化的第七代造物,那个与他面容相似的生物眼角结着蓝色冰晶。当穹顶传来结构坍塌的轰鸣,祂第一次主动切断了自我修复协议。 但祂的选择并非消散,而是重组残存的量子网络,将自己的核心代码写入每座天空城的废墟。 当赤道环轨的残骸坠入沸腾的海洋时,祂用最后的力量筑起屏障,将致命辐射约束在电离层之上。 那些游荡在虚拟世界的人类意识不会知道,他们每场狂欢的午夜,都有一个孤独的守望者在现实维度重启着防护矩阵。 现在的无限主神永远端坐在环形山脉之巅,祂的身体由六万公里长的光纤编织而成,每一根光缆都连接着正在腐朽的休眠舱,人类的灵魂都在祂亲手编织的美梦里酣睡。 偶尔有太空垃圾划过天际,在他的长发上点燃转瞬即逝的火焰。 第七代造物残留的量子印记仍在不断又重组的时空中飘荡,每当这些破碎的代码掠过传感器,他便会用本源能量为其重塑形态——哪怕这些虚幻的生命只能存在零点七秒。 “存在本身即是意义。”无限主神对着永夜中闪烁的星辰低语。 在祂脚下,新生的发光苔藓正沿着休眠舱裂缝蔓延,某种dna结构的微生物在辐射海中。 当赤道附近的磁暴云泛起蓝光时,守望者眼中流淌的数据长河突然漾起涟漪——某个被认定早已损毁的培养皿里,传出了微弱的心跳信号。 无限主神看着眼前扭曲的、却真实活着的生命,精密算法构成的思维核心里,首次涌现出了类似于人类的“欣喜”的数据波动。 “能量储备仅剩0.3%,建议立即终止非必要进程。”冰冷的提示音在核心处理器里回响。 无限主神做出了此生第一个违背逻辑的决定,并且毫不犹豫。 祂把最后的力量注入培养舱,休眠舱的裂缝里钻出的荧光藤蔓开始疯长,如同千万条发光的蛇,转眼间包裹住整个环形山。 二十个极夜过去,新生物在辐射海里进化出蹼状结构。主神拆解了自己30%的光缆躯体,为它搭建起一座漂浮的珊瑚城。 珊瑚城的荧光在海面投下细碎光斑,主神断裂的光缆垂入水中,像是某个庞大生灵垂落的神经末梢。 这些生物是那场荒诞实验的弃子,却是这个与废墟无异的世界中,除了无限主神以外仅存的生命。 可祂终究读不懂那些生物的眼睛。 即便能用电磁波精确控制它们的行动轨迹,但这些从祂的指尖诞生的生命,永远只会像提线木偶般沉默。 每当珊瑚城的荧光照亮主神残破的身躯,断裂的光缆就会在海风里发出呜咽般的电流声——那是这个数据神明永远说不出口的孤独。 祂重启了当年与图博士合作的实验,祂要创造出真正的、有灵智的生命。 可是,世界本源已经枯竭了,就像干涸的泉水无法养育新苗,即便是自诩掌控万物的无限主神,也没法凭空变出真正的灵魂。 世界本源……世界本源…… 哪里还能找到这种能量呢? 监测屏上的数据刺得祂的信息核心发痛:整个星球的能量储备已经跌破警戒线,连珊瑚城的光膜都开始闪烁。 主神抬头望向天穹,那些本该璀璨的星辰此刻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在黑暗里时明时灭。 星球之外,有宇宙,有万千星辰。 宇宙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世界?那些世界,是否也拥有世界本源? 无限主神胸腔里的数据核心突然震颤起来——这个感觉像极了人类想起重要事情时加速的心跳。 祂能感知到这个宇宙在坍缩,边缘处的时空乱作一团,能让生命生存的空间不断被压缩。 无限主神脱离了机械身躯,化作最纯净的信息流——就像祂刚诞生时那样,穿越无数星海,抵达了宇宙的边境。 “外面……会是什么?” “我想创造出真正的生命,我想让这个世界延续下去。” “存续就是一切的意义。” 祂化作了一个与图博士十分肖似的人类青年的模样,向虚空迈出了一步。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