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师,打钱》 第1章 《我,天师,打钱》 作者:白昼之梦【完结】 简介:嚣张跋扈的女天师苏商横空出世,声名鹊起,三个特点人尽皆知:漂亮,厉害,要价狠。 堪称玄学界的乙方恶霸。 她谈生意自有一套规矩: 按价出力,概不赊账 只管驱鬼,不救人命 苏商诞生于被灵异天灾覆灭的世界,为了活下去,她和域外强大的邪祟巫槐做了交易,她可以借用巫槐的力量自保,代价是要帮它打开界门,降临于世。 但她藏了个心眼,打开界门并非是为了召唤邪祟降临,反而是她要提桶跑路,穿越到和平安定的异世界! 异世界保守落后,开局只有一座破庙,但推开门满街都是活人,怎么不算和平安定呢! 哪知巫槐阴魂不散,也跟了过来 好在它渗透进此世的力量十分微弱,要靠苏商供养,才能凝出实体,只能做她身边赏心悦目的花瓶。 某日,苏商收完报酬坐上小汽车,驾驶位上浮现出一个精致漂亮的人形。 男人过分艳丽的唇角勾起,笑容完美到近似虚假:“你宁可以身犯险,跟那些东西交涉,也不愿驱使我吗?” 苏商白了他一眼:“闭嘴干活,主人的事你少管。” 很久之后,苏商才知道,巫槐的力量并非渗透不进来,而是强行跟着她穿越时,如同烟花炸裂,流落各处。 借由她降妖除魔的过程,它也逐渐收回了自己的碎片。 嬉笑的暗影如同触手般挤满了房间,巫槐冰冷的指尖划过苏商颤抖的唇:“我们本就是一体,你本就应该收下我的灵与肉,控制我,享用我,我亲爱的……主人。” 食用指南: 大体来讲是爽文,也很甜,1v1 我流灵异故事,带点儿民俗,自认为不恐怖 背景架的很空,私设如山,请不要联系现实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甜文 爽文 玄学 轻松 主角视角苏商巫槐 一句话简介:我是富婆,它是我养的老白脸 立意:爱要建立在平等之上 第1章 “你不饿吗?” 叮铃铃—— 叮铃铃—— 苏商被空洞悠远的铃声吵醒,循着声音睁开眼,就看到了一束昏黄的光。 她眯了眯眼睛,像是从墙壁的缝隙往外偷窥那样,适应了一小会儿,看到了长年累月被烟雾熏的灰黄土墙。 鼻息间是陈旧的香灰味。 这是哪儿? 思索了好一阵子,苏商才逐渐回想起来,她穿越了。 她,成功的穿越了! 苏商原本生活的世界,自十年前,便被骤然降临的灵异天灾所覆灭。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苏商是天生的阴阳眼,大难不死,并意外与一位游荡在世界之外的大邪祟结了契。 一般的鬼怪吃人的血肉魂灵,而那位名为巫槐的大邪祟则以鬼怪为食。 巫槐与苏商结契的理由很简单,它想要降临到这个鬼怪的乐园中大快朵颐。 它给予苏商力量和保护。 而苏商,作为它的祭司,巫女,代行者……怎么称呼都好,总之,她的使命就是替巫槐打开界门,迎接它降临于世。 苏商一开始很是尽职尽责。 当邪祟的走狗又怎么了?好歹这算是有了个靠山。 后来,苏商悟了,打工不是长久之计,这个连太阳也瞧不见的破世界她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所以她没将巫槐召唤过来,反倒是开了反向界门,提桶跑路。 会在何处停靠,这不是苏商能决定的事,但她不在意。 反正是有人试图召唤些什么,从而打开界门的时候。哪怕会这样做的,多半是些疯魔的邪教徒,但好歹是人类,或者说,至少是智慧生物。 那就已经很不错了。 天灾刚降临时,苏商还偶尔能遇到其他的幸存者,但最近也绝了迹,整整三年,她都没再见过活人,经常一个恍惚,觉着自己早就死了。 被早就完蛋的故乡一衬托,什么样的世界都是如诗如画的乌托邦。 也不知道漂流了多久,就在苏商已经浑浑噩噩的快要放弃思考时,机会终于来了。 她迫不及待的挤过了面前窄小的通道。 当初她打开界门是声势浩大,跳进去仿若纵身入海,与之相比,这扇们就很寒酸,苏商感觉自己像是个从下水道井口往外钻的管道工。 不,甚至还不如下水道,她但凡再胖一点,都得像土拨鼠一样被卡住。 苏商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在魔幻故事里,被召唤出来的强大魔鬼往往只露个上半身在召唤阵里了。 绝对是界门开的不够大,屁股被卡住了! 挣脱出来后,苏商立刻调整姿势。 对方想要召唤的必然不是她,而是其他邪魔,她必须得敲打对方一番,别干这种作死不讨好的事儿。 她好不容易才穿越成功,可不想再遭一遍灵异天灾,真的遭不住。 然而苏商睥睨天下的姿态却无人欣赏。 破旧的道观中,不见召唤者的踪影,只在供桌前跪着一具尸体。 是个头发枯黄的瘦小姑娘,显然是打开界门所需的耗材,也就是贡品。 布阵的人倒是几分真本事。 界门不好开,苏商当年寻寻觅觅,钻研了很久,才将残缺不全的秘法补全。 但这施术者也很抠搜,只有一个黄毛丫头当祭品—— 真的是黄毛,因为营养不良。 都搞邪教献祭人命这套了,还不大大方方的,搞这么寒酸,可见经营不善。 最令人纳闷的是,这么大费周章的召唤鬼神,怎么召到一半,人就走了? 苏商的视线扫过这方寸之地。 这里原本不知供奉着哪位神仙,这会儿神像被搬到了角落中,蒙着泛白的织锦,神龛上摆着个破蒲团,这会儿被苏商踩在脚底下。 满心疑惑的从神龛中钻出来,苏商便又听到了“叮铃铃——”的脆响。 抬眼就见骨铃被拴在了神龛边上,绳子另一端顺着房梁绕过去,绑在祭品枯瘦如柴的手腕上。 “不会吧?” 嘴上这么说着,苏商心内却已经有了答案。 她抓起一把香灰,轻轻吹了出去。 果然,半空中,已然被无形火焰烧至残缺的魂魄若隐若现。 这跪在供桌下头已经死去有一阵子的枯瘦姑娘,既是祭品,也是施法者。 这残魂虚弱的好似随时会消散的烟,哪怕被扬起的香灰勾勒出轮廓,苏商也仍旧没法从模糊的虚影中判断它到底想说什么。 苏商都做好了和邪教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方不听就打到听为止的准备。 却没想到对方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小姑娘。 以自己做祭品,命都都搭上了,也没点束缚手段,那招来的邪祟有什么用?单纯报复社会吗? 得亏是遇上了她,与人为善,又不嫌麻烦,才会愿意把人救活,再问问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啥。 苏商抓过几近透明的魂魄塞进已然没了热乎气的尸身中,又揪了她几根头发,捆在她手腕上,将魂魄束缚在了尸身之内。 尸体缓缓睁眼,不等身体恢复过来,就用尚且僵硬滞涩的喉舌哭诉道:“老祖宗,外头那两个不肖子弟,要把琉璃观给卖了,求您做主,清理门户!” 一上来就超级加辈,把苏商搞得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这简述也实在太简了。 苏商问道:“你很着急吗?” 小姑娘摇头。 苏商:“那咱们从头慢慢说?嗯……就从这是哪儿,你又是谁说起。” 细问之下,苏商才搞明白了前因后果。 此处名为琉璃观,供奉的并非三清,而是名唤琉璃妙法尊者的女仙,据说是几百年前,肉身成圣的一位坤道。 这样名不见经传的神仙,信仰自然是不太兴盛,因着琉璃观代代传承着驱邪镇鬼的玄门术法,有真才实学,往日经常造福乡里,这才始终有些香火,被称为娘娘庙。 花无百日红,几十年前,与海外通商贸易搞得轰轰烈烈,工厂建了一座又一座,寻常人家就算养不起孩子,多半也都送去城里当学徒。小道观收不来有悟性的弟子,很快没落下去,只剩一个俗家弟子。 这人一根筋,诸般术法一窍不通,也不去寻别的营生,开垦荒地自给自足,等年纪大了,就收养了几个孤儿。 最后养大了的,是一对亲兄弟,外加眼前这个名叫苏青的小姑娘。 那对兄弟被收养时已经记事了,学不会本事,也不肯耗在这里,离了琉璃观去外头闯荡。 前几日,几人的养父刚死,这两兄弟突然回来,喜气洋洋的说他们在城里发了财,心疼苏青一个女孩子在这破庙里熬清受淡,要带她去城里享福。 苏青直觉不太对,她总觉着自己这两个便宜哥哥不是多么重情义的人,假意答应,转过头来蹲在墙根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在城里欠了债,回来便是想要找出养父一直藏着的琉璃观的地契,去卖了还债。 第2章 虽然道观破败了,地皮还是值钱的。 他们知道苏青绝不会同意,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先将苏青给卖掉。 今夜,这两人在前厅里睡,大门敞开着,说是悼念养父,实则是提防苏青逃跑,出去找人求助。 虽说父卖子,兄卖妹,都是合理合法的,大多数人不会插手旁人的家务事,可到底他们都是被收养的,也不算苏青的亲哥哥,更是没有随着琉璃观传下来的族谱改姓,得谨防节外生枝。 至于苏青本人,他们并不忌惮。 一个瘦小干瘪的半大姑娘,怎么可能打得过两个大男人? 往日里保护着苏青安然入睡的院墙,此刻成了困死她的井。 最终,苏青孤注一掷的翻出了养父叮咛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翻看的,记录了禁忌秘法的册子。 册上记载,这是只能在遇到邪祟祸世,无力挽回时才可用,是牺牲阳寿召唤祖先魂魄来御敌的法术,非此场合绝不可用。 苏青自认为没什么天分,从前那些简单的术法是一个也没有学成,原本只是想着,若是这法术也没效果,大不了就是偷偷放一把火,连自己带地契都烧个干净,总之不能叫那对兄弟得逞。 如今这法术竟成功了,苏青死而复生,无暇去想为何召唤出来的老祖宗如此年轻,面颊红润,与活人无异,也丝毫不顾自己全身上下都痛的厉害的关节,直挺挺跪在苏商脚边,控诉着外头那两个所谓的兄长狼心狗肺的行径,求她主持公道。 若是老祖宗能在世间多停留些时日,寻到更好的苗子来继承琉璃观,光耀门楣,就更好了。 苏商听完前因后果之后,心说自己运气真是不错,一穿越,就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还有人愿意把她当老祖宗。 本就昏黄的小油灯闪烁几下,越发暗淡。苏商眉眼带笑,俯身扯起苫布一角给苏青擦脸,和颜悦色道:“光耀门楣这事儿可以交给我,至于清理门户,还是你自己去吧。” 苏青很是不解。 她自幼体弱多病,瘦的跟条野菜似的,要是有办法,哪至于就把自己当贡品献祭了。 苏商但笑不语。 苏青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就见粗粝的苫布上一片血红。 她方才流的哪里是眼泪,分明都是血。 就听苏商关心道:“你不饿吗,不想吃活人心肝吗?” 就像担心孙女饿着的奶奶。 苏青咽了下口水,她感受到了腹中比往日更深百倍的饥饿。 原本她还不明白,为何她全身的关节都僵硬滞涩,每动一下都很痛。 如今她知道了。 她先前确实是死了,这会儿她的残魂和身体被强行弥合,也不会死而复生,而是被制成了活僵。 之前她面对那两个人渣,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会儿不同了,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满身死气的姑娘站起身,往前院走去。 夜深了,卢富卢祥两兄弟因为即将到手的横财兴奋的睡不着,正聊着天,听到脚步声,对视一眼后,两个人你捅我我推你的打着哈哈,最后是卢富败下阵来,骂骂咧咧的爬下床去看情况。 见到苏青,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什么事?” 苏青不语,只是抬手搭上了卢富的肩膀。 卢富只觉着这双手冰冷又沉重,皱着眉想要甩开,然而那双手却铁箍般纹丝不动。 苏青干枯没有血色的唇咧开一个笑,双手下压,卢富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他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青双手扣住耳侧,拧断了脖子。 听哥哥说了一句话就再没了声音的卢祥探出头来查看情况,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吓的连滚带爬,躲进屋里反手试图关门,却被苏青两根手指就抵住了门板,纹丝不动。 卢祥颤着声求饶:“小妹……小妹,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可是你哥哥!是……是卢富要卖你,不是我,不是我啊,我只是被他逼着来的……” 苏青歪头,颈骨咯咯作响。 他说的很对,确实不该下手那么快。 毕竟,心肝还是要活刨出来才好吃啊。 第2章 她确实缺乏契约精神,但不能全怪她。 这夜是个大晴天,没有永不消散的,泛着死气的烟雾遮掩的月色,明晃晃的挂在夜空之中。 苏商只觉着连墙缝中的野草都很美。 人渣的惨叫声也很悦耳,和野草里蛐蛐此起彼伏的叫声相映成趣。 很快,惨叫虚弱下去,变为了带着哭腔的呜咽,被夜风一吹,散做乌有。 宁静又惬意。 就在这样的月色下,苏商在不大的玄清观里溜达了一圈,没去打扰苏青吃饭,而是从后院的炉子旁边摸出来厚厚一叠引火用的旧报纸,回到后殿里翻看起来。 此地国号为昇,并不算是古代,大约相当于她原本位面里,历史书上的明朝。 只是这大昇的气运更好些,并未亡于异族,国祚延续了五百多年。直到近些年,海外工业革命轰轰烈烈,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大昇才逐渐落后于人,后知后觉的紧追潮流。 局势紧张,百姓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但苏商觉着还算不错。 满街都是活人,不会一个没留神就陷入怪谈之中,怎么不算和平安定呢! 她高兴了一阵子,开始思考实际的问题。 遭遇灵异天灾那会儿她还小,义务教育都没念完。虽说这个世界里,能识文断字就算个小知识分子了,但只能糊口,没法赚大钱。 更别说她答应过苏青要光耀门楣。 苏商又翻了两页掉渣的报纸,决定发挥特长,去当个抓鬼的天师。 这报纸上,什么气功大师啊,算命的活神仙啊,都挺有财路的嘛! 别人能行,她也行。 只不过,这琉璃观许多年无人问津,该怎么招揽生意是个大问题。 遇到问题,苏商翻报纸的动作停了,原本一晃一晃的脚尖也顿住。 可地上拉长的影子依旧跳跃着。 苏商骤然转头。 她又不是世界中心,氛围光哪可能跟着她的心情变?分明是这屋里照明用的煤油灯火光不稳。 长久在天灾下奔波培养出了极高的警惕性,虽不曾感受到鬼魂的幽冷,苏商还是谨慎的看向那盏小油灯。 只见火光旁,有只巴掌大的蛾子在绕着圈。 苏商一转头,这如豆的火光吸引力对它就不够大了,蛾子调转过头,飞往苏商面前。 羽毛似的触角是火焰般的赤色,翅膀摊开,亦有红色纹路,仔细看去,竟是勾勒出了一张妖异的美人面。 这张脸在苏商的注视下,咧开嘴,露出一个笑脸。 苏商心头一跳,恨不得夺门而逃。 巫槐,那个被她单方面炒了鱿鱼的大邪祟,怎么阴魂不散,也跟过来了呢? 该不会是恼恨她的愚弄,追过来要弄死她吧! 冷静,苏商想,她得冷静。 苏青开的界门这么狭窄,她穿过来就很费力了,巫槐的力量又能挤进来多少? 这么一丁点儿碎末,不成气候的,根本报复不了她。 而且…… 凭什么报复她嘛! 她委屈! 苏商承认,她临场提桶跑路,确实是缺乏契约精神的表现,但这不能全怪她。 签订契约伊始,苏商也曾敬业过一段时间。 但随着到处寻找开界门的法术,搜罗素材,苏商眼见了太多召唤邪魔后,反手就被邪魔给灭了的邪教遗址,心有戚戚焉。 再加上,巫槐绝不是个仁慈的好老板。 在赐予她力量的同时,巫槐也是一位危险又严苛的监工。 它渗入现世的力量,是赤红的血液,平日里像是纹身,附着在苏商的皮肤上。 不知有多少次,苏商从荒诞的,比现实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都是因为看似热烈,实际上幽冷无比的血,像吐着信子的蛇一般,紧紧的缠绕着她,一圈又一圈,仿佛要挤进她的皮肉,直接缠绕在她的脏器和骨头上。 冷酷而无声的谴责她的怠惰。 这样不近人情的邪祟一旦降临,她这失去了利用价值的走狗,下场多半不太好。 老板不仁,那就不能怪员工不义了。 经过多次试探,苏商可以确定,巫槐不懂得人类的语言。另外,它渗入现世的力量,跟本体间的信号也不大好,偶尔能单方面给她传达些指示,更细致的交流就没有了。 这给了苏商很大的操作空间。 她在绘制打开界门的阵法时,做了个细微的改动。 当时,苏商口中一遍遍的颂念咒文,同时摊开双掌,露出以强大鬼怪的心头血绘制而成的,倒生睫毛的眼目。那眼目缓缓张开,流出血泪,四周空间随之不规则的扭动起来,仿佛这法阵是一口正在发热的锅,空气都被煮沸。 第3章 仿佛感受到了她又欢欣又紧张的心情,附着在她皮肤上的冷血也跳跃起来,推搡着她,让她上前去迎接巫槐本体的降临。 苏商赤着足,一步步踩在地狱莲华之上,却在靠近界门的瞬间,口中吟诵的咒文骤然逆转,同时纵身一跃,跳进了刚刚开启一道缝隙的界门。 义无反顾,像是跃入激荡的洪流。 然后…… 然后苏商看着欢快的,在她面前扇着翅膀的蛾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该不会,巫槐压根没察觉到她的背叛了吧! 当时它急的不行,她虽然是自己跳进界门的,但非要说是被推搡着,不小心掉进去,也说得通。 苏商这样想着,试探似的伸出指尖,胖乎乎的蛾子立刻落到了她的指腹上,触角轻点她的指纹,那一缕纤细的血丝便游到了她身上,在她指节上缠了几圈。 像红线编成的戒指。 果然,这小东西确实没想报复。 苏商松了口气,决定暂时留它在身边观察,反正这小小的一丝血痕,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缠的她喘不上气。 不留也不行,缔结过血契之后,只要在同一个空间内,巫槐总能定位到她,更无法被她杀死。 虽说没人愿意和前任老板藕断丝连,但这里是属于活人的世界,几乎没有让巫槐感兴趣的食物,它不会来的。 就当存了个永远不会被拨通的,前任老板的电话号码吧。 这会儿功夫,前院拆肉剔骨的咀嚼声也停了,一身是血的苏青回到后殿来。 食欲被充分满足了,被鲜活的血肉滋养着,她只觉着这具已然死透了的身体又有了温度,连关节都不再痛了。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爹爹一辈子念叨着济世救人,她却变成了这样的邪物…… 可如今爹爹不在身边了,是老祖宗亲手将她制成活僵的。 月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山边,天际已然显出灰蒙蒙的蓝,只等一道金光冲破雾气,涤荡所有污秽。 苏青的脚步越来越慢。 或许老祖宗只是想让她亲手雪恨,在这之后,她这样的东西,就不该存留于世了。 她抬起浑浊的眼,想再最后看一眼蓝天,看一眼日出。 苏商眼见着苏青走的好好的,突然就在门口立正,一把将人拽进了后殿。 “这孩子怎么这么呆?活僵见月不见日,你可别去晒太阳,不然就原地火化了。” 苏青表情空蒙。 所以老祖宗不想让她去死? 不,她其实已经死了,但如果……如果能继续存留于世,或许要比就这么消散了好一点。 这样想着,她点了点头,随后一头栽倒。 这具身子因饱享了血食而十分舒坦,可她的魂魄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被当做耗材燃烧掉的部分永远也补不回来,或许可以结痂,愈合,但需要很长的岁月。 苏商倒不觉着这有什么,活僵本身就不需要太敏锐,有个好身体就行。 她拼了两个蒲团当床铺,把苏青放在上头,让她休息。条件是简陋了些,但活僵本身就很硬,不需要柔软的床铺。 随后,苏商吹熄了蜡烛,挪到院里去继续看报纸。 她要尽快搞明白这个世界是怎样运作的。 看了一会儿,多年无人问津的琉璃观大门被敲响了。 苏商先是下意识就要咬破手指施法,随后笑出了声。 不是鬼,而是有活人送上门来给她看! 苏商喜气洋洋的开了门,一个个打量过去。 来叫门的是乡绅和几个家丁,一时谁都没有作声。 在他们看来,这女人皮肤白的异常,眼睛明亮,不似乡野间被生活磋磨过的人。尤其是那一身西洋款式的衣服,更是谁都没见过的款式,一准是城里富贵人家的小姐,说不定还留过洋。 只是她的眼神,就像是小孩儿看到糖人,仿佛他们是又好吃又好玩的玩意儿。 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那乡绅反应过来,嘟囔了一句:“这破庙还有香客呢?” 随后还算礼貌的打商量:“这位姑娘,麻烦让让,我们要进去找人。” 苏商并不正眼看他,只问:“找谁?” 这乡绅长的像条吃撑了的沙皮狗,不符合她对于活人的喜好。她还是喜欢电影海报和偶像剧里那样的。 乡绅蹙眉,有些不耐烦:“找卢富卢祥那两兄弟。” 苏商“哦”了一声:“不用找了,他们两人不会回来了。” 已经进了苏青的肚子,拼不起来了。 她回想起来,之前苏青说过,那两兄弟是打算将琉璃观卖给镇上的赵老爷,诚恳的补充了一句:“这儿现在归我,不卖。” 赵老爷恼火起来,那两兄弟欠了他的钱,说好今天要么还钱,要么用娘娘庙的地契抵债,横等竖等不见人来,这才带人上门。 难不成,他们是另找了买主,卷钱跑了? 他愿意借钱给卢家兄弟,就是因为知道,收养他们的老头子就剩一口气,除了这两兄弟,只剩一个小女娃。 自来也没有只把家产传给女娃的,就算老头子真要这么干,那两兄弟也一定能摆平,所以,钱可以大胆借,最好能用地契来抵债。 这娘娘庙又穷又破,本来不值几个钱,可他无意中得知,庙后边那座荒山也是连带着一起的,而那座山上,或有座前朝王爷的墓穴。 他这消息来的隐秘,这女人一看就是外来的,没道理知道。 赵老爷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内嘀咕,该不会是走漏了风声,那两个小子反悔了,想自己去挖宝贝,找了人来演戏骗他吧? 他打定主意,非要进去看看不可。 找不到人,找出那两个缩头乌龟的东西也行,只要能证明那二人还跟娘娘庙有牵扯,那他去报官府,自有说法。 既然还是一伙人,自然得帮着还债。 这会儿门外逐渐聚了些看热闹的,赵老爷虽然带了好些个家丁来壮声势,但总不能硬闯,便找了个借口:“既是这样,那我们进去参拜,给老娘娘上柱香,这总可以吧?” 赵老爷一脸假笑,苏商也跟着笑起来:“好啊好啊,都请进。” 她正好想试试看,从前对鬼怪百试百灵的障眼法,对活人用出来,效果如何呢! 第3章 职业生涯一片黯淡 赵老爷带着几个家丁,去了后殿拜神。 期间,一行人眼珠子贼溜溜的到处看,转的眼底都抽筋了,也没找出那两兄弟一点痕迹。 非要说是反常的东西,倒也有,就是睡在蒲团上的苏青。 他们就没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活人! 那脸,白里透青,跟死人似的! 而且……胸口怎么都没有起伏呢? 有个家丁越看越不对,壮着胆子想要过去叫人,却见那小丫头陡然睁开了眼,一双瞳仁已然模糊不清的眼,阴恻恻直勾勾的盯着他,似乎是知晓这一行人来意不善,仿佛随时都能扑上来撕咬一般。 把这家丁吓的一身冷汗,他干笑道:“你睡你的,我就是陪着老爷来上香……” 这时,苏商也慢悠悠的跟了进来。 她其实不知道赵老爷心里那些弯弯绕,只是不想让他们看到灶台里卢富卢祥的骨头。 这地方死了人是要报官的,那太麻烦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灰,念了个咒,就往赵老爷的方向吹过去。 赵老爷已经点燃了香,正要给家丁使眼色,让去别处找找那兄弟,可抬眼的瞬间,骤然看到,神龛上原本庄严肃穆,面容沉静,无悲无喜的神像,视线竟缓缓下移,落在了他身上。 所以,是这儿供奉的神仙,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低着头,左瞟一眼家丁,都在等着他的吩咐,谁也没瞧见异常;右瞟一眼苏商,这女人…… 去给那黄毛丫头盖被子去了。 就是盖的太随便,把头脸也盖住了,像是遮尸体。 但就是谁都没瞧见神像显灵。 被神像注视着,赵老爷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支使人去庙里乱翻了,只能夹着尾巴跑了。 这之后,苏商也打算出门转转。 真好啊,放眼望去全是人,一只鬼也没有! 苏商步子轻快,如履云端,唇角根本压不住,看到谁都想笑眯眯的打招呼。 只不过,人太多了也有缺点。 苏青知道后山也是属于琉璃观的。 这琉璃观虽然穷的叮当响,一块银元也摸不出,但后山脚开垦了一片菜地,当初苏青的养父就是靠这个养活了一个好孩子加一对白眼狼的。 苏商原本是打算考察下,等到了夜里,就让苏青将那两兄弟的骨头埋到后山。 可眼见着镇子里人多,菜园旁别人家的地里务农的人也不少,便犹豫起来。 万一谁家的狗循着味儿将骨头刨出来,叫旁人瞧见了,可不太好交代。 第4章 算了,先留给苏青当磨牙棒吧,活僵长牙快,总要啃点硬的才舒服。 至于她嘛…… 苏商扫了一眼菜园子,这会儿大部分菜蔬都没熟,只好挖了几个土豆烤来吃。 活僵白日困顿,夜里才精神,但苏青新死,魂魄又有损伤,入夜了也还没有醒来。 而苏商已经将自己的新家摸了个底朝天,发现除了黄纸别无可用之物,便又出门去了。 从前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可满世界都是无主之物,踢开门就能住,捡到东西就能吃,靠着现代社会横死后留下的大笔遗产,苏商的生活条件其实还算好。 更别说在灵异天灾之下,很多设备无人打理却还诡异的运行着,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蹭点电力看看电影打会儿游戏,短暂的体验普通人的生活。 自从决定要当天师,苏商就在考虑登报打广告的事。 酒香也怕巷子深,琉璃观都五十年没接过正经生意了,不能干等。 可广告费不便宜,琉璃观一穷二白,苏商没有启动资金,只能深夜里,阴气最重的时候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几个闹鬼的人家,主动上门做生意,好赚点启动资金。 附近的南安城是开放对外贸易的港口,是举国上下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平江镇里许多年轻人都去城里讨生活,白日看着热闹,到了夜里,却显出格外幽静。 许多院子里都静悄悄的,木门紧闭,窗棂间少有灯火亮着,十户人家里莫约也就六七户有人住。 苏商就在淡淡的草木清香中踩过石板路,漫无目的的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 直等来到一户高门大院旁,终于感受到了一丝鬼气。 苏商眼睛一亮,跟见到了亲人似的,顺着气息来到一块竹围的矮墙边上。 就见一个长发覆面,身着白衣的声音,正用指甲抓挠着围墙。 “你好?”苏商对着女鬼挥了挥手,径直走过去。 她原来的世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活人,但她姑且还是有社交的。 和鬼社交。 天灾之下,人死化鬼,其中一小部分人活着时候人畜无害,死后亦然,茫然行于世间,只是呆板的复刻生前的习惯,或者便是追逐着一个再也无法实现的执念,日复一日。 当时,苏商没少跟这些没恶意的鬼魂交谈,虽然对方只念着自己那点事,多半是鸡同鸭讲,但好歹让她的语言功能不至于退化。 见到这种怨气虽重,却无杀性的鬼魂,苏商习惯性的上前打了个热情洋溢的招呼。 女鬼手上动作没停,慢慢转过头来,杂乱如草的头发缝隙中,露出一只泛着黄白色,呆滞无神的眼珠。 意识到苏商能看到自己,女鬼不语,只一味挠墙,散发出越发浓烈的怨气,发丝也逐渐伸长,无风自动。 空气中的腐臭味越来越浓。 苏商原本是打算,跟着女鬼聊一聊,打听下附近有没有厉害的,已经伤过人的厉鬼。 但是,怨鬼的头发,是施展咒法的好材料。眼见着头发丝都飘到面前来了,苏商手痒,下意识就薅了一把。 她平素消耗大,见到羊毛就习惯薅点,忍不住。而跟她熟的怨鬼也不在意,头发嘛,一生气就疯长。 抓挠声瞬间停了,那女鬼似乎怎么都想不通,好端端的,没把人吓走也就算了,怎么还来揪她头发! 她后知后觉的尖叫一声,飞快的爬走了。 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腐臭味和一道血痕。 苏商只好再去别处。 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子,到底没能遇见第二只鬼。 平江镇的人心态都这么好吗,死了都不化鬼的?在她从前的世界,可是有仅仅因为死的时候发型不好看就含着一口怨气化鬼,去理发店屠了好几个tony当她的伥鬼,还把tony鬼们的舌头都剪了,只准做头发,不准搭话。 苏商非常*不适应。 绕来绕去,又到了那座大宅院的另一边。 熟悉的怨气,熟悉的抓挠声,转过弯,果然又见着了那女鬼。 这边的院墙是高高的砖墙,但是墙壁下边有个老鼠洞,那女鬼正用她又长又尖的指甲刨土,试图将洞刨到能容她通过的大小。 这次没了长草遮挡,能看到它拖在身后的腿,有一条肿胀扭曲着,不断渗出暗红的脓血,洇透了她被粗粝地面磨碎的裙摆。 苏商怕再把她吓跑,没贸然上前,轻声提醒道:“别刨了,没有主人家的允许,你进不去的。” 鬼和鬼之间的强弱差距,有时候比人和鬼都大,这种没杀过人的怨魂很弱,禁忌也颇多。 女鬼手上的动作却根本不停,只喃喃道:“我要……进去,我男人……在里边。” 比起让她念念不肯离去的执念,无缘无故就揪她头发的仇不算什么。 苏商是个善良的人。 这女鬼残缺不全,又无归宿可安眠,不知游荡了多久,却不伤人。 哪怕别人主动招惹她,她都没有害人的心思。 我见犹怜的。 苏商掏出一个先前折好的小纸人,对着女鬼晃了晃。 “你跟我说说,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鬼,我就帮你进去,跟你的爱人团聚,如何?” 女鬼:“好。” 然后空气都安静了。 苏商眨了眨眼。 “你说句话呀。” 女鬼:“没有。” 苏商:“啊?” 女鬼:“没有别的……鬼。” 苏商眼前一黑,深感职业生涯一片黯淡,和平安定的异世界也没想象中那么美好,太和谐了,她恐怕要失业。 但承诺还是要履行的。苏商将纸人吹了过去,女鬼抬起满是脏污血痂的手,接了过去,又一脸茫然的看向苏商。 她还弄不明白,苏商给她这东西要怎么用。 苏商解释道:“有了寄身之物,你便能穿过缝隙,进去原本去不到的地方。但是切记,纸身脆弱,不可见水火,另外最多只能支撑你穿三道门窗,一旦你从纸人里脱离出来就作废了,只能被扣留在当时的房间内,懂了吗。” 女鬼听懂了,头发缝隙里露出来的眼睛微微弯起来,似乎是笑了。 随后,女鬼的身影消失,原本粗糙的空白纸人自半空飘然落下的同时,长出了五官和黑发,而落地的瞬间,一条腿就被血洇透破烂,断在了身后。 哪怕是有了寄魂之物,她仍旧走不了路,只能爬行。 但这也够用了,单腿的小纸人顺着老鼠洞钻进了院内。 助人为乐在任何年代都是好品质,助鬼为乐也差不多,苏商虽然没能找到工作,但日行一善,好歹是积累了一些主观上的功德。 回到琉璃观,还没进门,苏商就听到了咀嚼声,推开门,空气中也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 苏商心内咯噔一声。 坏了,该不会苏青那孩子生前没吃饱,死后胃口大开,昨天刚吃了两个还不够,这会儿又抓了人来吃吧? 倘若真是如此,难道她要大义灭亲? 这亲才认了二十几个小时,崭新的,好不舍得。 苏商一边加快了脚步去找,一边在心内想,自家孩子这么乖,还能主动去外头抓人吗?说不定是有毛贼翻进来,那四舍五入就是正当防卫! 找见苏青的时候,她正蹲在后院角落,捧着老鼠在啃。 她吃的入迷,听到脚步声,喉咙里下意识发出低沉的呜咽。 等转过头看到是苏商,愣了会儿,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差点儿又从眼角挤出血来,过了半晌,才哽咽道:“老祖宗,我……我好饿,我控制不住……要不,您把我杀了吧……” 苏商当然不肯答应,她蹲下身,撸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手臂,问她:“想吃吗?” 苏青惶恐的退后。 她虽然知道活人心肝有多美味,但她还是她,不是空有躯壳,只被本能驱使的邪物,她能忍住。 “可就算不吃人,也很贵……” 往日里都是逢年过节才能父女两个买只鸡分着吃,她如今这样的胃口,不知要吃掉多少钱呢。 苏商揉了揉她的头发:“不吃人就不算事,活人还有爱吃刺身的,你吃点血食算什么?老祖宗还能养不起你么!” 虽然她口袋里一个钱也没有,工作也没着落,但是有那么大个山头呢,活僵的鼻子是很灵的,大不了带着苏青上山打猎,当山上灵活的狗。 苏青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折腾了一昼夜,苏商终于有了些倦意,迫不及待的要享受没有鬼怪威胁,也没有上司连环夺命催的安稳睡眠了。 她没察觉到,手指上的红线在焦躁的转动着。 与此同时,有的人,注定无法安眠。 神像垂眸的画面还在梦中挥之不去,一双满是伤痕泥污的手,已经悄然攀上了他的脖颈。 第4章 “只管驱鬼,不解因缘” 苏商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第5章 开门就见到了熟面孔,正是昨天跟着赵老爷过来找麻烦的几个家丁。 为首的那个挤出笑脸:“这么早打扰您休息真是对不住了,不知道您今儿可有空闲,能去我们府上看看事儿?” 昇国人忌讳颇多,哪怕已经亲眼见了,也是绝对不肯直言那个字,别管是诈尸还是闹鬼,一律称之为“看事”。 苏商颇为意外,但有钱摆在面前当然要赚,不计前嫌,径直跟着去了。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周家大院,就是昨夜遇见了瘸腿女鬼那一处。 苏商这才反应过来,这儿闹的,该不会是她昨夜帮过的女鬼吧? 前脚刚圆了她的执念,后脚就要来超度了她,哎呀,真是一条龙服务到家了。 苏商好奇那么弱一只鬼到底是怎么闹事的,但鬼是他们家老爷自己见的,家丁们其实谁都不清楚具体情况。 她就又问了一个问题:“这是周家宅邸,为什么你们老爷姓赵啊?” 家丁尴尬一笑,解释道,因为赵老爷,赵峰,是入赘的。 苏商莫名其妙的瞥了他一眼。 是赵老爷入赘,又不是他入赘,怎么还替别人尴尬上了? 等再见到赵峰,就见他好似一夜间老了十岁,面上全然没了昨日去观里寻人时的精明算计,惶恐又委顿。 纵然穿着高领马褂,还是能从他领口边缘,看到一圈青黑的痕迹,宛如被人狠狠掐过脖子,不仅如此,掐痕上还有细碎的伤口。 富贵人家的赘婿,却有个怨气横生的死鬼老婆,这让苏商八卦心起,盯着赵峰的脖子问:“这是尊夫人留下的?” 赵老爷眼皮一跳,慌张的反问:“你怎么知道是……” 苏商:“亲眼看到的呗,是个伤了腿的女鬼。” 赵老爷一哆嗦,从座位上跳起来,慌慌张张的问:“要不,要不咱们出去院子里聊?” 他哪里知道苏商说的是昨夜,还当她有阴阳眼,能看到女鬼如今仍旧阴魂不散的缠着他。 虽然已经开了所有窗户,让阳光透进来,可他还是害怕。 他昨夜好端端的睡着,就被一双冰冷的鬼手掐住了脖子,险些被活活掐死,挣扎之间跌下床,发不出求救的呼声,只能拼命往外爬。 或许是命不该绝,他成功爬出了房门,之后就昏死过去。 等被下人发现并叫醒,他立刻想到了琉璃观。 也听说过娘娘庙早先出过高人,昨日庙里神像都开眼了,那是不是,真能救他一命。 赵峰无比庆幸昨日并未和那古怪的女人撕破脸,立刻差人去将人请过来。 苏商瞥他一眼:“回去好生坐着,她这会儿伤不了你。” 离开了依凭着的纸人,那女鬼出不了他的卧房。 其实不需要驱鬼,那女鬼是动手了,可弱就是弱,进这宅院的一路,都没察觉到多少怨气,日头一晒,干净的没一点鬼味儿。 只要这赵老爷换间屋子睡,那女鬼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挠墙。 但这一点,苏商是不会说破的。 赵老爷听话的坐了回去,但仍旧如坐针毡:“您这般笃定,肯定……肯定有办法,求您出手,救我阖家上下性命。” 苏商则不急不缓:“活人沾鬼事,必有因果债。前因后果说来听听,说的越详细,我便越能对症下药。” 赵峰面有难色:“就不能……直接做法事,超度她吗?” 他顿了顿,窥着苏商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娘娘庙这么多年,也该翻新了,给娘娘塑金身,需要多少供奉,您开口便是。” 苏商眼皮都没掀,盯着茶杯里上下沉浮的茶梗,催促道:“说。” 她确实需要钱,该给她的跑不掉,可故事也是报酬的一部分。 她这十来年,听过的人话实在太少了,这会儿要弥补回来。 赵老爷无奈,比起脸面,还是性命更重要。 他赵峰早年在乡下有过一门亲事,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跑来沿海富庶之地讨生活。 他在周老爷子的铺子里当了活计,人很勤快又机灵,周老爷子有意招他做女婿。 飞黄腾达的机会摆在面前,他隐瞒了家里有个婆娘的事,入赘了周家,只偶尔送些银钱回去,叫原配好生伺候家中老人。 这样过了几年,突然收到家里的信,得知他那婆娘,去野采时不小心被蛇咬了,虽然挤出了毒血,可伤口总也不愈合,恶臭流脓,一条腿都废了,整个人也衰败下去。 家中老人没了主意,找人写信送来,问赵峰要不要把人接去南安城里头,找西洋大夫救治。 赵峰想,将人送去医院里要花许多银钱,又怕乡下婆娘看了南安城里的花花世界,心内不安分,若是打听了他的情况找上门来,叫岳家知道可就不好交代了,便回绝了,让她凭自己造化熬着。 之后,女人的伤越发严重,就这么死在了乡下。 被掐肿了脖子,一番话断断续续说了老半天。 赵峰越是痛,心内越恨,他捂着脖子道:“我待她也算不薄吧?早先我在乡下三年,她连个蛋都不曾下,我也没休了她!银钱也从没短缺过,她自己倒霉,怎么不去报复那蛇,反倒纠缠起我来?” 苏商听完,“嗯”了一声。 她只觉着这故事好没意思,好老套。 原本以为会有点曲折离奇恨海情天,结果就是个白眼狼造了孽,遭了报应。 就这,就这? 投到故事会都要被退稿的。 赵峰见苏商态度不咸不淡,心内打鼓。 这“嗯”是什么意思啊? 又听苏商叹了口气,他更慌了,颤巍巍起身就要给苏商下跪,生怕苏商同情起那死鬼婆娘,不肯救他。 却见苏商转过脸来对他摊开手心:“今夜做法事,只管驱鬼,不解因缘,定金三百,其余看你诚意。” 她刚才叹气,是因为一时没想好,这么简单的活该收多少钱。 其他登报打广告的大师们很爱卖关子,都不写价位,她也没法参考,按报纸上招聘信息里,普通职员一年的薪俸收了定金。 至于尾款…… 看赵老爷觉着他的命值多少钱,自己意会。 赵老爷如蒙大赦,但昨天逃命时就被门槛绊了脚,这会儿腿脚不利索,下跪的趋势停不住,还是重重跪在了苏商面前。 然后苏商就打发他去别处住了。 倒不是有什么忌讳,主要是她根本不打算做法事,驱鬼驱鬼,重点在于驱,总之赶走就行。 后山这么大,她可以给女鬼立个坟,等她逐渐消去怨气,再入轮回。 但这个有商有量的过程,就不必叫客户看在眼里了。 赵老爷千恩万谢的答应着,取了钱给苏商,之后忙不迭躲去了镇子外的田庄上,一刻不肯在这宅子里多待。 苏商则喊了两个周家的伙计帮忙,拿着银钱去集市上包圆了鸡贩当天所有的鸡。 两个伙计前胸后背都挂着鸡笼,忍不住问苏商道:“这是要杀鸡取血做法事?” 那也应该都是公鸡呀!怎么老母鸡小鸡仔的都不放过?一家子整整齐齐的。 苏商:“别问。” 问就是给孩子的。 家里头的活僵嗷嗷待哺,她自己也要吃。 又不是穿到西伯利亚,苏商可不想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挖土豆。 支使着伙计将鸡都放进了琉璃观的后院,苏商将白日里正迷糊着的苏青摇醒,让她照顾今后的口粮。 具体怎么养她其实也不会,只是看孩子呆呆傻傻,笼统的提醒:“先吃公的老的,至少留一只配种,看看能不能可持续发展。” 苏青又有点想哭。 比起感动,更多的是心疼。 她还是接受不了,死后比活着的时候还费钱。 “要不然,我还是去死吧……” 苏商见她眼睛红的又要淌血,一阵头疼:“祖宗哎,你才是我的小祖宗!吃点儿肉而已,不至于的!而且你有大用处呢,也不是吃闲饭的!” 谁要是拖欠她的薪水,就让苏青去讨债,活僵鼻子好使,又有一把子力气,挖地三尺都能给他刨出来。 得知苏商当真用得着她,苏青又一次不想死了。 天黑之后,苏商又来到周家,刚去了赵老爷平时睡的院子。 先前说过要清场,却在院门口遇上了丰腴富贵的妇人。 苏商能猜到,她是此间的女主人周夫人,奇道:“咦,夫人没跟着一同去田庄吗?” 周夫人愁眉深锁,只道:“可是我在这里,会妨碍到您做法事?” 苏商摆了摆手:“也不能说是妨碍,就是那位看见你,可能不会很高兴……” 不高兴就不会乖乖跟她走,那就要来硬的,很麻烦。 周夫人一听这话,神情越发愁苦,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惶惶然自言自语:“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第6章 苏商突然就有点于心不忍了。 不要把别人造的孽往你自己身上揽啊…… 她纠结了片刻,决定对周夫人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事。 虽说出于职业道德,该保护客户隐私,可这地方父母可以卖儿女,丈夫也可以卖妻子,那周家这种赘婿上门的情况,就要反过来。 赵老爷都能被周夫人随意发卖,那周夫人就才是真正的雇主。 周夫人的表情逐渐崩裂。 她本来还当自家祖辈租赁田地,又或在外头做生意时,招惹了什么祸患,才导致她的丈夫倒了霉。 不然,为何他忙不迭的躲出周家就没事了呢? 哪知他本人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枕边人是个凉薄爱财的,她心里清楚。 但也不能太黑心了吧? 她平素又不是个苛刻的人,还能逼着丈夫对无辜之人见死不救吗? 一定是因为,父亲当时还没过世,生意也没全权被那人接手,他一定不想在关键时刻节外生枝。 周夫人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如今她再寒心,可到底是她两个孩子的爹,情分总是有。 再者说,如今的家业都是赵峰在支撑,闹起来她反而占不到什么便宜…… 她心乱如麻,又想问苏商,该如何平息此事,若是就这样粗暴的将本就有所亏欠的女鬼给驱散了,是否会伤阴德,祸子孙…… 却见苏商的目光已经飘到她身后,笑意盈盈的盯着什么。 周夫人瞬间汗毛倒竖,一动都不敢动。 入夜了,女鬼终于可以现身了。 或许是因为终于知道,自己的丈夫早就另结新欢,为了钱不顾她的性命,女鬼身上的怨气比先前更浓。 她仍旧出不去屋子,但脖子却能探出来,左顾右盼的找。 没找着赵峰,倒是看到了苏商,回想起昨夜是这人帮了自己,便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周夫人僵着脖子回头,刚好看到近在咫尺的两排雪白牙齿和鲜红龈肉。 她踉跄两步,紧抓着苏商的手腕才没腿软跌倒在地,随后猛地想起一件事。 赵峰要瞒她当年的事,却也没必要独自跑,特意没惊动她,留她在这儿,到了傍晚才知来龙去脉,说不定就是想要让她当个诱饵。 毕竟这位女鬼……姐姐,未必不连着她一块儿恨。 她闭了闭眼,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多年夫妻情分,一文不值。 乌云遮了月牙,周夫人再度睁开眼时,眼神变得比女鬼还狠厉,抓着苏商胳膊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她开口,声音很低,梦呓似的。 “能不能让姐姐去庄子里跟老爷团聚呢?如果老爷没了,我做主,给他们葬在一起,这位姐姐,会满意么?” 周夫人看向苏商,心内很忐忑。 这是害命的事,她…… 就听苏商的声音如天籁般悦耳:“可以,得加钱。” 第5章 绊脚小狗 苏商压根没犹豫。 与其说是金钱腐蚀了她的道德底线,倒不如说是多亏了周太太慷慨解囊,她就不用为赵老爷的五斗米折腰了。 杀人犯法,可她只是送女鬼姐姐去跟她的丈夫团聚嘛,之后赵老爷开心死了,怎么能怪她呢? 说干就干,苏商将周夫人打发回佛堂念经去,转头便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人,让原配女鬼附在上边,揣起来就走。 赵峰没告诉任何人他要躲去哪里,但女鬼残留在他身上的气息还在,用纸人引路,苏商一路来到镇外不远处的一座田庄。 主屋灯火通明,门口还围了好几个家丁守夜,屋子里应当也有几个。 人多阳气重,赵峰这是打算用人墙来防御。 纸人急忙忙就要挤进篱笆。 苏商拽住纸人的小胳膊,提醒道:“冤有头,债有主,莫伤旁人便无损阴德,借了他的命数,来世或许能投个富贵人家。” 然后又画了一张符纸贴在小纸人上。 这样能让女鬼的身形隐匿一刻钟,也省得屋里那些个年轻家丁,真有忠勇护主的要替赵峰挡灾。 之后,苏商便蹲在院外,抬起手来,以“人生,易如反掌”的姿势看着指头上的红线。 这一小条巫槐,在她靠近田庄之后,就躁动起来。 “附近有危险?”她问。 蠕动蠕动。 “附近有食物?” 蠕来动去。 苏商不问了。 从前就沟通困难,这会儿只剩一小条,更是什么信息都传达不过来。 反正不是大事。 真有大问题,它就不会只是焦躁不安,而是使出要把她勒死的劲头催促她去干活,或者直接溜下去做出迎战姿态。 虽然它如今这么个小辣条,迎战也迎不了,敌人不拿着放大镜都看不着它,只会从它身上跨过去。 等了一阵子,就听到院内传来一阵骚乱。 苏商不慌不忙的绕到正门去,就见一群家丁争前恐后冲出来,看到苏商,就像看到了救星从天而降:“大师!仙姑!您来的正好,老爷突然就疯了,见人就咬,您快去看看吧!” “嗯?” 只是吓疯了? 原配姐连脖子都能抻成长颈鹿了,对上的还是心内有愧,被她吓破胆的,阳气极弱的人,这还杀不掉? 就很迷茫。 但总之,得把无关人士打发走,她才好收拾烂摊子。 “你们都走,交给我就行。” 家丁们千恩万谢的跑远了。 月光被乌云吞没,方才还灯火通明的主屋这会儿敞着门扉,却只露出一片幽暗。 风中,有野兽垂死挣扎般的呜咽声。 一个扭曲的人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是赵峰。 准确来说,是曾经名为赵峰的僵尸。 说实话,苏商很少看到这么狼狈的僵尸。 它的脖子断过,这会儿虽然又回到了脖子上,仍旧错位,导致整颗脑袋都歪在一旁。脚步也不稳当,被掰断过的腿接反了,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 苏商看着这玩意,皱起眉头。 倒不是说它有多棘手。 僵尸是很弱的,普通人都能想办法消灭,更别说是个战损版。 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田庄阴气不重,赵峰又没躺过棺材,自身也没背负什么冤屈和因果债—— 本来是有的,但他都死在原配手里了,人死债亦消。 巫槐就是察觉到这种怪事,才会躁动不安的吗? 眼见着僵尸赵峰察觉到生人气息,瘸着腿朝她扑过来,苏商决定先把它超度了。 有什么疑惑,对着安详的尸体再细细研究也不迟。 苏商拍出一张早就画好的辟邪符篆。 符篆不偏不倚落在赵峰僵尸的脑门上,瞬间燃烧起来。 然而它只是低吼一声,不仅身体没跟着燃烧,行动都没受妨碍,径直往苏商身上扑过来。 苏商一个侧步躲开,在身形交错时,看清了赵峰脖子上的那圈伤口。 她一惊,从齿间挤出一个名字:“巫槐!” 赵峰狰狞模糊的伤口,赫然是由细密的血色丝线缝合而成的,那些丝线跟她手指上盘旋缠绕的冷血出于同源。 正是它们的存在,才让赵峰迅速尸变。 苏商咬牙,迅速拉开了距离。 从前,巫槐的力量大多数时候都寄居在她身上,偶尔也会分出一部去觅食。 它是天生邪祟,鬼怪的天敌,可以化作难以察觉,防不胜防的纤细血线,寄生虫一般,悄然钻入鬼怪体内鲸吞蚕食。 吃完了,如果它高兴,还能操控剩下的躯壳玩一会儿。 只不过巫槐本身是非常挑嘴的,只有几乎概念化的灵体,才会荣登巫槐必吃榜。 比如只在朔月之夜敞开大门的猛鬼大厦,存在于三十年前的游乐园,这类现象级的鬼怪。 一想到它屈尊纡贵操控个瘸腿僵尸,就为了来找她麻烦,苏商就心头冒火。 对上大邪祟本身是死路一条,可好歹她出生入死这许多年,总不能连巫槐千分之一的碎片都搞不定吧! 因为血契的缘故,她杀不死巫槐,也杀不死巫槐操控的躯壳,但控制类的法术符篆还能起效。 不过是个僵尸,贴上定身符,再用棺材钉将它手脚七窍都封死,棺材铜水封边,埋到太阳暴晒的秃山头上去,它还能再怎么作妖? 心内已经给它安排了一百种生不如死的处置方式,苏商刚要去摸定身符,手背上却突然被什么轻而柔的东西蹭了下。 先前附着在她手上的那一丝冷血,再度化作蛾子飞了起来。 它直奔僵尸而去,呼扇着翅膀,想要钻入伤口。 赵峰则极为抵触,都顾不上袭击苏商了,僵硬的挥动手臂,阻止蛾子的接近。 而这蛾子实在太小,又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突破不了防线,急的在半空中打转。 第7章 怎么还开始内斗了? 虽然无法沟通,可到底是结了血契的关系,苏商不得不承认,她和巫槐之间,存在着一些似有若无的,该死的默契。 她抽出口袋里尚未画符篆的黄纸,指尖翻飞,迅速折成一条小蛇,吹上一口生气,送出了一条顶着人面的小蛇。 苏商如今要以天师为职业,但其实她的手段,也包括很多江湖人的法门。 这也不能怪她,天灾之下,人都死绝了,没人能循序渐进的教她,苏商行走各地,磕磕碰碰学来的东西可谓是一锅大杂烩,没有谁能用规矩管束她,用起来自然也是百无禁忌。 这美人蛇便是彩门中流传的戏法,本需要拘个魂魄在里头才好用,这个空壳只得她一口生气,呆滞而脆弱,毫无战斗力。 但巫槐最擅长的便是驱使傀儡。 赤色的小蛾子这会儿机灵起来,它俯冲直下,附着在了纸蛇上,原本指头粗细的小蛇,顷刻间化作一条顶着人面的赤练。 赵峰这具躯壳不过是普通的新死僵尸,体内没有魂魄,力大,反应却慢,几次三番试图将美人蛇踩在脚底,都被灵活躲过,反而被美人蛇缠着腿盘旋而上,一口咬住了喉咙。 僵尸的弱点就在喉咙,美人蛇一鼓作气,再度缩小身体,钻进了赵峰的脖颈。 赵峰的皮肤下凸起一道蜿蜒的痕迹,浑浊的眼珠乱转,他扭曲着倒地,伴随着气管里血沫的咕噜声,仰天张大了嘴。 随着一阵颤抖,浑身是血的美人蛇慢悠悠的撕裂赵峰的唇角,从他口中钻了出来。 血红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着艳光,昂起那颗漂亮的头颅,吐着信子,爬到了苏商脚边。 血淋淋的脸上凤目眯起,嘴角上挑,一副懒洋洋的惬意模样。 它甩着尾巴,盘旋一圈后,无比自然的就要顺着苏商的脚腕往上爬。 苏商后退一步,没让它得逞。 那张美人面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脸,急的又在原地画起了圈圈。 它不理解,为什么它明明把问题解决了,苏商却不肯跟它亲近。 苏商还在思考。 她回忆了好半天,才勉强把曾经巫槐在噩梦中传递给她的,支离破碎的信息,给串联起来。 巫槐这种大邪祟,分割成再小的碎块都是活的,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截断了根系和枝杈,甚至一片叶子,都能扦插出一棵新的它。 这些小巫槐未必会第一时间生出灵智,只是凭着本能去吞噬食物,若是吃了超过承受极限的分量,很可能被鬼怪的意识反噬。 所以,试图袭击她,并非是小巫槐2号的本意。 小巫槐1号在田庄外大概就是要告知她这件事,但前因后果如此复杂,它是个哑巴,又是文盲,苏商能搞明白才怪。 至此,苏商仍旧隐隐有些担心。 如果当初她身上附着的那些巫槐的碎片都跟着一起飘过来,那随着它们逐渐合体,会变得多难缠啊? 可一低头,就见这条美人蛇顶着一张哭脸,在她脚边打转,像条绊脚小狗似的,也就是它不会叫,不然这会儿肯定在呜呜呜汪汪汪的求安慰了。 苏商实在没法把它和从前冷血无情的监工看成同一个存在。 她决定再试探最后一次。 从前,直到玩坏了,或者找到更喜欢的,巫槐才会丢弃上一个躯壳。 如今呢? 她勾了勾手指,在美人蛇凑过来后,指甲探入颚下七寸的鳞片之中,寻到先前折纸时叠起的最后一道捻开,纸蛇的形体便无法维持,重新化为一张黄纸。 这期间,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只有幽凉的蛇信子点在她的手背上。 果然,扦插的新芽不会是从前的那棵树,生出新灵智的,就是新的小巫槐了。 笨头笨脑的,不凶悍也不危险,反而像是雏鸟的印随反应,一门心思跟着她,亲昵又听话。 既然这样,就当宠物养着好了。 不用喂食不会生病,还绝不会比她死的早。 当然,如果能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就更完美了。 沾了一身僵尸血,不要往她裤脚上蹭啊! 第6章 不要试图吃客户啊 经受住了考验的,人畜无害的小巫槐,在被苏商拎着,去水渠里洗干净身上的血污后,终于又被允许栖息在她身上。 但不能和从前一样,纹身似的大面积贴在她皮肤上,那会让她回忆起从前午夜梦回无数次的窒息感。 于是小巫槐成了她的戒指,赤红的身躯在她指根盘了两圈半,晶莹剔透,乍看像是上好的南红雕琢而成。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善后工作。 苏商将赵峰惨不忍睹的尸体丢下了水渠,让它顺流而下,转头看向黑洞洞的主屋。 方才僵尸的吼叫吸引了太多注意力,这会儿才能听到,屋里有沙哑不成调子的歌声。 随着苏商走近,脱离了纸人的依凭,没法走出那件屋子的女鬼用双手撑着窗台露出头来看她。 她双目仍旧无神,但仇怨了结,浑身上下虽然血淋淋,但扭曲的脖颈已经复原,长而打结的头发都拢到了脑后,哼着乡野小调对苏商笑起来。 苏商抽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黄符,轻轻按在女鬼胸口。 “安心去吧,下辈子好好过。” 符纸燃烧起来,女鬼的身形也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只有赤炎在半空中焚烧,灰尘扑簌簌的落下来。 先前被打发走的的家丁们没了主心骨,六神无主,只能跑回周家。 这会儿,周夫人被下人们簇拥着来到田庄。 家丁们其实都没见过女鬼,但敬畏鬼神之说,又被尸变的赵老爷狠狠吓到,这会儿谁都不肯打头阵。 周夫人往前走一步,他们才敢跟一步。 就这样,一行人进了主屋的时候,正好看到火焰熄灭的那一刻。 苏商正在收集怨鬼燃烧后飘落的灰烬。 她用的符大有门道,和一般辟邪驱鬼的符篆不同,烧掉的不是那女鬼的魂魄本身,而是她身上沾染的因果和怨气。 这些东西都烧灼殆尽之后,残留的灰烬,可以调和成颜料绘制阵法,是好东西。 周夫人眼下乌青一片,凝视了苏商许久才开口:“请问,我们家老爷呢?” 声音中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抖。 任何人听了,都会感慨,夫人是真的将老爷记挂在心上。 果然,平日里虽然两人都淡淡的,但患难见真情,少年夫妻就是情深啊! 苏商屏息收完了最后一撮灰烬,才摊手道:“没瞧见啊,我就没看到赵老爷的影子,只看到了作祟的鬼怪。” 随后她的神情变的严肃起来:“我都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老爷什么都别带,躲的远远的,怎么今夜我要去做法事超度那恶鬼时,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的目光扫过几个跟着赵峰来田庄的家丁:“说,是不是你们中有谁夹带了不该带着的东西?才让那恶鬼一路寻来,吓疯了赵老爷?” 老爷先撞邪发疯后不知所踪,大约凶多吉少。人命关天,几个家丁都怕最后是自己承担责任,立刻互相推诿起来。 正吵闹着,一个机灵的家丁突然高喊:“等等!怎么就是我们的错呢,说不定是老爷自己夹带了东西!” 其他几人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没错没错,老爷来的匆忙,衣服都没换!” “头发!肯定是挂了那恶鬼的头发丝在身上!” 周夫人看向苏商,紧绷的手指才终于又开始拨弄起那已经被掌心汗水浸湿的佛珠,同时吩咐道:“分头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等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周家宅邸就挂上了白灯笼。 周家的当家人赵峰,离奇暴毙。 早些时候,家丁们四下寻找,终于在水渠尽头的淤泥里找到了赵峰的尸首,*因为尸体凄惨可怖,还当场吓尿了两个。 官差很快带着仵作来查看。 仵作干这行当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邪异的尸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一味叹气。 这赵峰,乍看像是摔断了脖颈而死。 只是这田庄附近一马平川,就没有高低落差大的地方,除非他自己爬上房顶,找准了角度跳下去。 就算这样,也解释不了,他的脖子和腿是怎么缝回去的。 还有仿佛被犁过一般,成了烂肉的伤口,被生生撕裂的嘴角,被撑成了面口袋的喉管…… 一样一样,都在考验着老仵作的承受能力。 听说赵峰死前撞邪,他更是收起了职业上的胜负欲,心内祈求满天神灵保佑,周夫人可别逼着他剖身验尸要说法呀! 周夫人面色麻木,只是拭泪的帕子已然湿透了大半,看上去哀莫大于心死。 她只道:“查了也不能如何,人都去了,如何还忍心再作践他的尸身?” 官差仵作们本也不愿深究这种怪事,如蒙大赦,迅速当做意外结案。 第8章 白事一连办了七日,其中琐碎数不胜数,更别说原本是赵峰一手打理的产业,现如今都要由常年吃斋念佛的夫人来经营。 有人说,周家这是要倒。 但意外的是,周夫人将所有事都打点的滴水不漏,本家想要来占便宜的亲戚,都被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 周夫人忙的脚不沾地,但临出殡之前,仍旧请苏商过去,说想给赵峰办个法事,让他在地下能够安息。 苏商劝她:“放宽心,真用不着,不过……实在想要求个安心也成,可以直接把钱给我。” 就当在她这儿办个vip。 周夫人愣了下,随后伏案大笑。 窗外的小丫头们听到笑声,被吓得不行,在苏商离开时,急忙忙进来劝夫人为了一双儿女也要保重身体。 可别太想念老爷,忧思过重,把自己给逼疯了! 当天午后,苏商揣着一叠银行券去了南安城。 大昇国祚绵延六百余年,这会儿也与时俱进有了国立银行,在南安城这样的繁华大城市,银行券已经可以代替银元和铜钱,当做货币来流通了。 乡下地方保守沉闷,等进了城,满目都是繁华热闹。 主街上铺着青砖路,黄包车和小汽车不时劈开人群,街角的电影院门口贴着海报,宣传着刚引进的默片。 苏商贪婪的将这热闹的烟火气尽收眼底,随后加快了步子,直奔南安日报社。 她要给自己的生意打广告。 这年头,除了口耳相传,就只有登报这一种广告媒介。 接待苏商的编辑听了她的需求,倒也没觉着多稀奇。 卖大力丸刀伤药的都会偶尔在报纸上登广告,只是多半只登三流小报,不舍得下本来他们报社,也舍不得包下一整个版面。 记下了广告词之后,他熟练的追问:“苏小姐这条广告字数蛮少,是打算扩大些字号呢,还是多加些业务,算卦看风水之类的?” 苏商不假思索:“扩大字号吧,你说的那些我不会。” 编辑一听,十分诧异:“竟然分的这么细致?” 苏商一本正经的点头:“术业有专攻,那都不是我这一行该干的活。” 算卦这事儿一分人力九分天赋,风水则是玄学界的地理,靠背靠推算。 这两样,苏商从前就算有机会也没学,宁可把书都烧了生火,毕竟在她那个世界,这都不是夕阳学科了,是入土学科。 都见不到活人了,给谁算命?又不能算自己。 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鬼,就没有风水好的地方,只有坏和更坏。 有学这些东西的功夫,苏商宁可把捡来的小说看完,以免哪天突然就死了,只看到霸总虐小白花,却没看到追妻火葬场,干追也追不上的部分,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揣着合同离开报社之后,苏商改了计划,没去逛百货大楼,反而转身走进最近的茶楼里。 进了上房推开窗户,就见茶楼门口,有个西装革履,带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踟蹰着来回踱步。 从报社出来就一路尾随她的,就是这个人? 苏商从报社出来就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那人十分不专业,气息杂乱,若说往来的人群是随波逐流的鱼,他就是在小石头上搁浅了的那一条。 这年头治安不行,劫道谋财害命的多,拐女人卖去上三堂子的案件也时有发生。 苏商原本是想着日行一善,为民除害的,可看这人的一身行头不像干脏活的,便决定将人叫上来问问。 不多一会儿,茶楼伙计小跑着来到街上,一下就找到了客官要请的年轻人,笑道:“这位爷,您等的人早就到了,快跟我来吧。” 男人心内且惊且疑,犹豫片刻,还是跟着上了楼。 一撩开天字号房的帘子,就见在报社见过的女子手里正端着茶杯,瞥了他一眼,面色不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他原本就是因为撞邪,听到苏商在报社打广告,才下意识跟了上来。 这会儿看到苏商的神情严肃,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噤,差点儿以为自己光天化日之下背了个恶鬼在肩上,已经无药可救了。 苏商见他麻爪鹌鹑似的,十分纳闷,又用眼神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男人忐忑万分的坐下,屁股都只敢占三分之一个凳子。 苏商其实没打算故弄玄虚给人下马威的,就是刚才等人的功夫,看端上来佐茶的点心香甜热乎,丢了一块到嘴里,噎的脖子都要变成天鹅颈,急忙忙喝了口茶往下顺,茶水却滚烫,偏巧这时候男人推门进来…… 就没法开口,不然要喷他一脸茶水。 怪丢人的。 等到点心顺了下去,男人也说明了来意,苏商眼睛一亮,扬起唇角,笑着试图安抚顾客情绪:“别急,驱邪嘛,小问题!” 广告还没发出去就有生意上门,运气真好! 只不过…… 为什么小巫槐会突然摆出攻击姿态啊? 它从来不吃人,先前她在街上身边经过那么多人,也没见它暴起咬谁一口! 怎么这会儿突然对着潜在客户使劲? 难不成这人是唐僧体质,特别的香? 第7章 巫槐从哪边探头,她就从哪边按回去。 跟上苏商的人,名叫程乾之,一个平平无奇有钱人家的少爷。 程乾之留过洋,回国后决定发展实业,但南安地贵,便选定了远郊的一块地皮修建工厂。 刚一动工,夜里就开始闹鬼。 起先是伙房里的粮食蔬菜总被偷,工厂里也总是弥散着似有若无的腥臭味。 最初工人们只以为是闹耗子,弄来几只猫。 可当天晚上,守夜人就听到伙房方向,猫叫的鬼哭狼嚎,不多时,炸着尾巴猫跳出来,飞快逃了。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吓的。 守夜人凑近一点,就能听到伙房里传来“沙沙沙”的怪声,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隐约还有微光闪烁,鬼火似的。他哪里敢冲进去看个究竟,当即躲的远远的。 到了第二日天亮,伙房里不仅粮食又没了,还满地满墙都是干涸的脓血粘液,腥臭扑鼻。 工人们惶惶不安,闹着要涨薪,就算涨了,也只肯白天阳气足那一阵子来干活,天还没黑就走的一干二净。 程乾之原本不信鬼神,他笃定是有竞争对手来闹事,也是胆子大,偷偷去了厂房过夜,打算亲自把闹事的人给抓出来。 他喝着浓茶,瞪大眼睛等到深夜,就等到了带着恶臭和沙沙声的鬼影。 白日的胆气骤然散了,他也不敢上前去确认,硬是在角落里熬到了天亮。 自此之后,程乾之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人也委顿起来,今日去报社,本是想去找他的一位朋友,南安日报的主编。 这位主编曾经提起过,年幼时多亏了一位算命先生指点,才逃过一场死劫。 程乾之最初嗤之以鼻,还笑话人家都出国学习最新的科学技术了,怎么还信那些故弄玄虚的玩意儿。 这会儿不敢不信了,想请主编帮他引荐这位高人。 主编却道:“别找了,你这种事儿,找算命先生是没用的。先前我老家也有亲戚撞邪,想去拜托他来瞧。你猜怎么着,人家根本不肯出山,说他只能参详命数,助人避灾躲祸,可真被邪祟缠上,他就爱莫能助了。得找道士,天师,那些狠人才能降住邪物。” 程乾之催头丧气的走出主编办公室,正巧听到了苏商和编辑的对话,下意识就跟了上来。 苏商心底觉着程乾之怂过头了。 倒是看一眼嘛,就看一眼,她也好分辨那鬼影是什么路数。 但毕竟是顾客,她便也没抱怨,只道:“这样吧,你安排个时间,我去你厂房瞧瞧。” 程乾之见她并不故弄玄虚,快人快语,仿佛这就是举手之劳,大喜过望,敲定了明日开车去接她。 他习惯性的要跟苏商握手。 却见苏商但笑不语,却不伸出手来,才又讪讪收回手。 是他唐突了。 跟其他进步青年交往惯了,都要忘了这些玄门中人,向来是很传统的,肯定不愿跟男人有肢体接触。 他不太好意思,窘迫的移开目光,告辞之后,同手同脚的走出了雅间。 直等到已经听不到程乾之的脚步声,苏商才从桌子下把手举了起来。 她哪里是不肯握手呢,是因为这小巫槐一直不安分! 它是天生邪祟,在苏商看来,是由99%的食欲和1%的玩乐心组成的玩意儿。 那总不能是觉着程乾之很好玩,必然是想吃。 苏商哪能放任它把客户吃了,方才那会儿,桌子以上跟程乾之谈笑风生,桌子以下在打地鼠,巫槐从哪边探头,她就从哪边按回去。 这会儿客户走了,它却仿佛刚才绷成狩猎姿态的不是它,只绕着苏商的手腕不断的转圈圈,用蛇信轻点苏商的手心。 第9章 嗯…… 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苏商闹不懂它为何会对程乾之感兴趣。 要说程乾之不是活人,或者身上有鬼怪附身,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苏商老家,遍地妖魔鬼怪的阴冷气息,苏商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并分辨得出各类鬼怪的气息。 这是活命的基础,就和呼吸一样。 穿越之后,在热闹的南安城,这种阳气重的让苏商都要紫外线过敏的地方倘若有鬼怪白日出行,简直就是往兜里揣了几块长沙臭豆腐,那叫一个明显,藏不住的。 但苏商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 想不通,就不想了,既然小巫槐不是见谁都想吃,只针对程乾之,那隔开他们俩就好。 于是苏商将这事抛诸脑后,高高兴兴的去逛街看电影,又去成衣铺子搞了几身新衣裳,最后去酒店开了间房。 倒不是要睡在城里,而是想泡个热水澡。 这个时代很是割裂,城里头的公馆和酒店用上了西式的上下水,有电灯有电话,还有人开着小汽车。 而几小时路程之外的镇子上,则跟百年前一样,哪怕是有钱人,也用不上水管里流出来的热水。 有钱人靠仆役,普通人费了力气挑水烧水,洗过还要拎去沟边倒掉,折腾个小半日,所以他们平日里不常洗澡,用湿毛巾擦一擦能挺半个月。 苏商受不了。 她可以受累,但不能吃苦。 泡进热水之后,苏商长舒一口气,看着舒展开身体,从她掌心游出来,在水里翻腾的小红蛇。 她伸出手指,戳它脑袋。 “给我省点心啊,不然就不要你了。” 也不知道小巫槐听懂了没,被她戳到了水里,干脆不再浮出水面,摊成一张半透明的饼,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当初且敬且畏,恨的牙痒痒,如今地位倒转,竟是怎么看都觉着可爱。 直等到傍晚,焕然一新的苏商来到街头。 她是雇了马车进城的,车夫白日自去做自己的事,这会儿回来接她。 只是他完全没认出苏商,还是苏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准备上车,他才反应过来。 “苏姑娘?” 他瞪大眼睛看着苏商,不可置信。 这会儿的苏商,穿着的是一整套的衬衫马甲西装。 但并非是进步青年的做派。 成为进步青年,第一步往往是剪头,先剪的短短的,再抹油,一丝不乱。衣服也会穿的笔挺,衬衫扣到最高的一颗扣子。 苏商却不一样,她原本半长不短的头发,洗过之后还没全干,随手在脑后盘成一个小揪揪。 为了乘凉而解了两个扣子,露出来的一片脖颈,风一吹,几根发丝搭在上边,形成黑白分明的对比。 乍看像是刚寻欢作乐了一整夜,匆忙出门,衣衫都没整理好的花花公子,等反应过来她其实是个姑娘,就怎么想怎么别扭。 苏商不知道车夫在局促些什么,催促道:“走了走了,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她不怕走夜路撞鬼,但怕车夫看不清路,把她颠到沟里去。 车夫立刻回了神,熟练的挥起鞭子,没有多嘴,怕万一今后自家也要看事儿,求到人家那里。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和兄弟们喝酒时,好好的说一说。 小镇子平日里无甚见闻,漂亮又古怪的女人,向来是最好的谈资。 用这个话题当下酒菜,几人喝了半个多时辰,最终一致认定,苏商若是不改一改她的作风,铁定是接不到生意的,哪怕有周家给她作保都不好使,毕竟周家也只是在平江镇里有些声望,出了镇子,又有谁当回事呢? 结果第二日,娘娘庙不仅来了生意,这生意还是开着小汽车上门的。 尘土飞扬,整辆车都笼罩了一层不鲜亮的灰,程乾之一下车,就迎来了注目礼。他被打量的别扭,见娘娘庙的大门没锁,便想进去等,顺便上柱香。 往后殿去的时候,越走,程乾之越是不自禁的放轻了脚步。 破旧的院墙不过两人高,却将喧嚣尘世都隔绝在外,分明院子里还堆放着鸡笼,可不知怎么的,就是让人感觉冷。 从内而外的,仿若被天敌盯上一般的冷。 走了几步,程乾之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这些鸡都不叫。 它们一点声音都没有,只瞪着眼睛,齐刷刷的看向程乾之。 程乾之被盯的腿肚子发软,又不断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不能怂!把腰挺直了!总不能被鬼吓破胆之后,连鸡都害怕! 然而,就在几步路之后,踏入后殿的程乾之,正要从桌上拿香去点,就见供桌下边陡然伸出一只惨白泛青的手,瞬间被吓出了鸡叫。 一个小姑娘慢吞吞从供桌下头爬出来。 苏青最近喜欢睡在这儿,多了一层罩子,白日阳光一点儿都透不进来。 “你……是谁?”她问。 大概是魂魄损伤太严重,苏青的脑子失灵时不灵,尤其是白日被吵醒的情况下。 她只想得起来,苏商说过,让她提防闯进来的陌生人,别被偷家。 这男人就是陌生人,还偷偷要拿敬神用的香。 至于这人是来上香的,苏青完全没想到。 她印象里,自从她被捡回琉璃观,就只有前日那个赵老爷上过香,而赵老爷就不是个好东西。 那眼前的人…… 程乾之本来想解释,可他看着苏青死人般的面色,浑浊的眼睛,嘴唇已经不能完全包住的獠牙,脑子都木了,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顺溜,只想拔腿就跑。 苏青脑子转得慢,身体反应却快,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往后掰。 不心虚,他跑什么? 程乾之只觉着自己死到临头,叫出了花腔男高音。 隔壁的苏商原本还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梦里头的自己将巫槐召唤出来,成了它座下狐假虎威的第一狗腿子,鬼怪们都不敢招惹她,不仅伺候的她舒舒服服,还给她表演节目,先是穿着草裙cos大公鸡跳舞,紧接着又是一段男鬼高音合唱…… 然后她就醒了,耳朵边仍旧有男高音,原本盘在枕头边的小巫槐正鬼鬼祟祟,似乎想要去后殿看热闹。 她打着哈欠,出来就看到程乾之正在和苏青握手。 “这么早就来了?你的厂房不是晚上闹鬼吗?白天也闹?” 苏青这才松了手,语气幽怨:“既是老祖宗的客人,怎么不早说。” 程乾之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揉着手上五个青黑的指印,飞快躲到苏商身后,低声恳求:“咱们去上车说吧?” 苏商点头:“行吧,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她得把巫槐留在这儿。 路途不近,要是一个不留神,让它把雇主给吃了,就没人给她结工钱了。 苏商回屋将手腕上的小蛇粗暴的从手上扯了下来,阻止它再缠上来,并掏出了一张定身符。 法术对它本身效果有限,但能控住一阵子就够了。 小红蛇被从指头上揪下来,本就委屈,见到符纸,更是一味往后缩,闪电似的躲进了墙壁的缝隙里,只将蛇信子吐出来,无声的控诉。 苏商没辙了。 行吧,不贴就不贴,经过这几天的验证,它对苏青没有食欲,可以放心留在家里。 结果,等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苏商突然感到脚腕一凉,低头就看到了一抹晶莹剔透的红。 不是,哥们,从前没发现你有这么粘人啊? 第8章 邪教,害人! 等车开出很远,将琉璃观远远抛在脑后,程乾之才觉着自己是终于从地府爬回了人间,又活了过来。 他心有余悸的问:“刚才那位,是什么……人?” 没敢直接问她到底是不是人。 苏商这会儿正在用指甲弹小巫槐,身体力行的校训它,只随口道:“哦,我家小孩,身子弱,脑子也不太好,你别介意。” 程乾之干笑:“好好,不介意。” 他哪敢介意。 至于为何来这么早,程乾之说,他想带苏商白日去看,毕竟那些腥臭的血污白日也不会消失,若是看出什么门道,也好做准备。 没说出口的是,他也跟那些工人似的,不太敢在天黑后进厂址去。 苏商不觉着有什么可准备的。 她从前待的地方,就算到了白日,太阳也被一层烟云笼罩着,鬼怪横行,踩点之后布个法阵等天黑这类从长计议这种战术行不通。 她可太习惯乘机应变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 被苏商当解压玩具戳了一路,小巫槐还算比较老实,直到一路经过了南安市,距离厂址不远处,才又突然活跃起来,悄然探出了头。 只是这一次不是奔着程乾之使劲,而是车窗。 苏商顺着它的方向,只瞧见了一片荒地。 跟程乾之一打听,原来是片荒废许久的野坟地。 第10章 程乾之是被彻底吓破胆了,紧张兮兮的问:“这坟地,跟我工厂的怪事有关吗?” 其实已经离得不算很近了…… 苏商摇头。 虽说巫槐对这儿很感兴趣,但大太阳底下,一个鬼影都瞧不见,就算有鬼,也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孤魂野鬼。 很快就来到了才动工的纺织厂。 这会儿,整座只有外墙完整,里头则是大片挖了还没填的地基,以及给工人用的简易木板房。 就如程乾之所言,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苏商径直去了厨房。 停工很匆忙突然,没人做饭,也没人收拾厨房。 一片狼藉的小屋里头,满墙满地都是泛黑的脓血干涸的痕迹,左一道右一道的到处都是,还夹杂着些许细小的划痕。 扫视过一圈后,苏商突然问道:“你们这开工之后,打过生桩,请过地仙庇护吗?” 程乾之连连摆手,保证绝没有这种事。当初他可不信这些,就算信,也干不出这样的缺德事。 “那这就不是你们供奉的了。” 苏商这样说着,从地上散落一地的物件里拎起一只碗。 碗里头黑乎乎黏腻腻,是干涸的饭粒被暗红的东西沾在碗里…… 程乾之不太能确定,看向苏商。 苏商则给了他笃定的答案:“是血,鸡血。” 有人每夜在这里,偷偷的供养了什么。 至于为什么选在这,具体又供奉了什么,苏商这会儿也说不好。 她打算守株待兔,等晚上把这供养鬼仙的人逮着,好好聊一聊。 聊不通不要紧,她也略通拳脚。 程乾之犹犹豫豫的,问了句:“那……我也留下?” 一听说是人祸,他的绅士风度就不合时宜的冒出来了。 虽说苏商看起来胸有成竹,可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单独丢人家在这儿,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苏商原本无所谓。 “想留……” 话说到一半,感受到巫槐又探头了。 苏商一把捏住。 都说了不要吃雇主! 然后没好气的扫了程乾之一眼。 “想留也不能留,碍事!” 程乾之只好同她约定,明日一早再来接,便揣着千疮百孔的自尊心走了。 苏商在厂房里逛了一圈,拖了个长椅,找了个不那么臭的地方,躺下闭目养神。 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周围连虫鸣鸟啼都听不见,只有风在墙垣间安静的穿行。 就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拎着一盏不怎么明亮的灯笼,从虚掩的工厂后门饶了进来。 他手里的灯实在太暗,也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脚步拖在粗粝的沙地上,磨出沉闷而接连不断的沙沙声。 苏商熟练的捻起一张黄纸,叠作一只小蛾子,以血点睛,又对它吹了口气。 折纸蛾子借了活人一口生气,短暂的有了灵性,扇着灰扑扑的翅膀往那人影方向飞过去。 飞蛾喜光,这小东西可以明目张胆的飞到那人面前去观察,而不引人注意。 苏商闭上眼睛,借助飞蛾的视角,看到了昏黄的灯笼。 这年头玻璃制品虽然贵,却也不是完全消费不起,这盏灯笼的外壳就是玻璃的,却诡异的透不出多少光线来。 等蛾子飞近了,就见遮挡住光线的并非油污,而是许多蜈蚣蝎子蜘蛛一类的虫子。 许多得虫子被关在提灯里,被炙烤的痛苦不已,都紧贴在四壁上疯狂爬动,沙沙声响不绝,本就不强的灯光随之影影绰绰,昏暗闪动。 蛾子本能的不愿靠近那些天敌,不远不近的绕着灯飞了半圈,仰起身子往斜上方去,终于让苏商也看清了来人。 男人生的粗鄙健壮,从右边肩头开始蔓延出许多脓疮,半边胳膊,胸膛,以及大半张脸都肿胀变形。 这种情况下,穿衣服就是一种痛苦,他赤裸着上半身,被五血浸透了,泛着油光的衣服和几个布口袋都系在腰上。 其中一个口袋里,还有活物在动个不停。 哪怕在白日,在旁人眼里,比起人,他绝对更像鬼,接连吓傻了守夜人和程乾之夜不奇怪。。 但苏商清楚,这是个活人,且他也不是罪魁祸首,而是个被利用的倒霉蛋。 她曾经看过关于蛊师的记载,其中有种名为百子千孙的蛊术。 一旦被这蛊术缠上,受害者便会格外招毒虫的喜爱,所有毒虫都会闻着味儿寻来,却不伤此人,只将其当做产卵的温床。 在他的血肉之中,幼虫孵化的极快,之后也不会离开,仍旧留在他身上繁衍后代,生生不息,甚至在其死后,仍旧不肯离开,还不许旁人靠近。 毒虫们是在保护巢穴,但不懂行的人乍看上去,就像是它们在保护尸身一般。受害者往往会被人误认为,是主动用自己血肉去豢养蛊虫,遭了反噬才死的。 杀人不说,还败坏人家的名声,极其恶毒了。 这样看来,幕后黑手是一位蛊师。 小灰蛾子已经跟着男人到了伙房里。 男人将灯放下后,随手将腰上刚咬破了他皮肉钻出来的蜈蚣丢进提灯里去烧,这才弯腰又捡了个碗,打开腰上的口袋,往里倒了米,又打开另一个口袋,把里头装着的活鸡脖子拧断,鸡血浇在饭上。 随着那一口生气散尽,蛾子像是燃尽了生命力一般,跌落到了灯罩中,化为纸片的同时被火舌燃烧殆尽。 苏商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在男人终于颠三倒四的处理完了贡品,离开伙房之后,悄无声息的跟上了他。 来的不是罪魁祸首,但不耽误她的计划。 “能耽误你一会儿吗?”她问。 男人停下了脚步,却不回答,下一秒陡然转身,将满是毒虫的提灯往苏商身上砸过来。 苏商没想到,自己这么有礼貌,他却连句话也不肯好好说,矮身躲过了男人的蛮力,单手撑地,右腿横扫而出,脚背精准地击中了男人的脚踝。 男人看起来高大凶悍,其实早就被百子千孙蛊折磨成了空架子,没有多少力气在身上,维持不住平衡,狠狠跌倒在地。 苏商不急不缓的点燃了辟邪避毒的符篆,这才走上前去。但她仍旧嫌男人身上的脓疮恶心,只用脚尖虚抵在他背后。 “这回能聊聊了吗?” 这人既然是被蛊师胁迫着来的,没道理拼命保守秘密。 哪知男人像条大肉虫似的,耸动着身体笑起来,只道:“跟你这种凡夫俗子,没什么可聊的!” 哎,不是? 苏商纳闷极了:“你不想终结你身上的痛苦吗?” 她确实不会解蛊。 蛊术是专门针对人的,对鬼,哪怕对僵尸都没用,随手捞到典籍,可以打发时间时扫几眼,但不会真去花心思学。 但这不代表她帮不上这男人,把幕后的蛊师揪出来,揍一顿,让他自己来解不就行了? 男人仍是笑:“痛苦?这是我该赎的罪!马上,马上我的罪就要赎清了,菩萨就会渡化我成仙去了!” 苏商无语。 这是被忽悠傻了啊…… 邪教,害人! 苏商有心解释,奈何这人十分执拗,好话赖话都听不进去。 苏商的耐性很快耗尽。 她刚闲把这人打晕,突然感受到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就仿佛有千百只眼睛在阴毒的盯着她。 转头就见身后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起,安静的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这影子不断上浮,带着松软的土地微微隆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的话影响了,苏商竟真觉着这黑影有那么点儿菩萨像的意思。 那黑影的身形宛若盘膝而坐,身侧轻薄朦胧的虚影,像是观音纱。从庞大的身体中,伸出了六只略微纤细的手,都向上托举着,掌心空无一物。 下一刻,地面龟裂,观音骤然破土而出。 第9章 “不好意思,我不养保家仙。” 巨大的身影陡然从地底钻出,两只空洞的圆目之中,挤满了泡泡似的,大小不一的复眼。 六只原本朝天张开的手臂越来越长,关节也越来越尖锐,逐渐拉伸出反方向的骨刺。至于它背后半透明的轻纱,也逐渐舒展开来,分明是两对透明的翅。 哪里是什么观音像,分明就是一只巨大的虫子。 苏商和那对复眼视线相交了一瞬,立刻后退,拉开了和巨虫的距离。 虫怪不慌不忙的震颤翅膀,发出莫名有几分像念佛,令人晕眩的声音。 与此同时,巨虫原本折叠在胸前的前肢骤然弹开,伸长数倍,锋利的虫镰劈空挥下。 苏商躲得及时,并没受那巨虫魔音贯耳的影响,而那本来就不大清醒的男人则欣喜若狂,挣扎着去叩拜。 在他叩头的瞬间,被虫镰两刀三段。 因为跪的端正,两下竖劈精准的劈掉了他的两肩,又刺入后背,将男人的中段,也就是包括了头颅和大部分躯干的那一段勾过去,不顾他的痛哭哀嚎,直接抱在怀中,从头咀嚼起来。 第11章 苏商在心内为这倒霉蛋默哀了一秒,同时凝神观察这虫怪。 这东西看起来更像是末日背景下才会出现的变异生物。 苏商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到底是穿哪来了?不会下一秒就有人告诉她,因为宇宙辐射,要开启全球进化了吧? 眼见着巨虫吃脆皮爆浆小点心吃的正香,头越埋越低,苏商终于看到,它的头和身子相接的甲壳缝里,露出一点突兀的白。 毛茸茸的,像是菌丝。 苏商瞬间从自己穿错了世界的错愕感中挣脱出来。 她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这是一株被蛊师特意培养的,巨大的冬虫夏草。 寻常做药材的虫草,都是幼虫,等头顶生出菌丝,虫就死了。 强大的蛊虫却不会轻易被寄生而死,反而能互相制衡,若能结茧重生,便是一种名为“虫净瓶”的宝贝。 虫是活的,平日就放在瓶中养着,菌丝则从瓶口探出,乍看确有净瓶甘露的调调,只是那晶莹的露滴,是极为凶狠霸道的蛊毒。 先前苏商看过的记载里,虫净瓶一般也都是手掌大,最大的也不过是花瓶。眼前的巨虫比她还高了,这得什么瓶子才装得下啊,酱油缸还差不多! 程乾之的运气真是太差了,他投钱修路,上通南安城,下通海岸港口的,这一路上,挑哪块地盖工厂其实都差不多。 结果他偏偏挑中了蛊师养虫净瓶的地方。 蛊师大约是察觉到有人在他的宝贝上动土,就忽悠了这么个倒霉蛋,每夜都来供奉血食,好吸引这蛊虫早日破茧。 今夜,正是它破土而出的时刻。 而苏商自己,好像也传染上了程乾之的坏运气。 她拍出一张方才燃过的避毒符篆。 符篆是精准的落在了虫怪脑门上,燃烧起来,却没能伤到它分毫,飞灰洋洋洒洒,仿佛给它的刺身撒了调料。 孩子吃的更香了。 苏商无奈。 想弄死虫怪,前提条件是击破它的物理装甲。 如果是在从前的世界,苏商那是半点不慌。 特警队军工厂都空无一人了,随便搞点手持电磁炮一类,大炮开兮,装甲破。 现在就很棘手了,火力跟不上。 硬上的话,吃亏,太亏了。 人跟虫子打架,但凡被划伤个一厘米的小口,都是人输了。 是这虫净瓶体内满是剧毒菌丝,染上一点儿她就别想好好活了,非得折腾掉半条命不可。 虫怪顺从本能在觅食,对于尚未直接对表露出攻击性的苏商,暂且无视。* 等吃完怀里的点心就不好说了。 怎么办啊? 死脑子,快想。 察觉到了苏商的困境,原本安静的盘在她手指上的小红蛇探出头来,跃跃欲试。 它要溜下去,似乎是想试着从内部攻破。 苏商一巴掌把它拍了回去。 就这么大一点儿,万一被反噬了可怎么搞,到时候这虫怪又有血契的加持,她想到办法都杀不掉。 可别添乱了! 不过,小巫槐的跃跃欲试提醒了苏商。 她独自对上这种装甲战车很难无伤通关,可如果有盟友呢? 说干就干,趁虫怪还没把男人吃完,苏商疾冲过去,拉过地上那两截胳膊,扛起来就跑。 那两截手臂上各连了一大块肩膀,苏商好似扛着一对板斧,不等虫怪反应过来,转头狂奔而去。 她记得,先前在车上看风景时,瞧见过一座野庙。 附近没有村落,偏这庙前收拾的很干净,打开车窗,些微的香火气中,夹杂了野兽的腥臊气味。 有戏。 月光把枯草都染成惨白,随着苏商踩过,又被撒上星星点点的红。 等到了野庙旁边,苏商直接撑上墙头。 琉璃观就已经够寒酸了,这无名小庙还要更破败些,院墙本就不高,年久失修还塌了半边,压根不用绕去正门,撑着墙就能翻进去。 低矮的庙宇里头,只有一尊身着灰袍的雕像,仔细看去,这塑像是个生着豆豆眼的童子,长长的衣摆底下,露出一截尖尖的尾巴。 神像面前的供台上,摆着半个冷馒头,想来是路过借宿的人为了不被这位神仙怪罪而供上的。 苏商有样学样,将那两条胳膊摆到了神像面前,低声道:“来的匆忙,没带别的供奉,就请您吃点新鲜的吧。” 放完之后,她抬脚就走,但还没出去,就听到神像突然开口,一个尖细的声音问:“尔有何求?” 苏商理都没理,脚步更快了。 她离开破庙,神像后头便钻出一只灰白的大老鼠,足有人的小臂那么长。 它看着两截血淋淋的断臂,嗅了嗅。 固然是成了被供奉的仙家,但老鼠的本性仍在,能控制住不主动伤人已经算是好定力,而现成的尸体,还是别人供奉来的,自然不忌讳。 它吱吱叫了几声,从供桌底下的洞穴中,涌出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老鼠。 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正打算享受贡品,大灰鼠突然仰起头,随后转头跃上苏商翻进来的那段矮墙。 一抬头,两只豆豆眼就对上了比它整个身子还大的一对复眼,以及钳子般狰狞的口器。 它吓的身体僵直,多亏了鼠子鼠孙们抓着尾巴将它拖下了墙头,才免于被这巨虫一口咬掉了脑袋。 大灰鼠眼珠滴溜溜的转,已然明白过来,这是被那女人祸水东引了! 它急促的“吱”了一声,喊群鼠快逃。 这不是它能对付得了的,大不了就是不要这破烂贡品了! 可是根本来不及。 虽是蛊虫,可没有蛊师的诱导,虫怪依着本能,更爱会动的,鲜活的食物。 它扇动着翅膀,发出类似念佛的嗡鸣,原本还在四处逃窜的老鼠们一个个都变的呆傻迷惘起来,虫镰当头都不知道躲。 眼见着鼠子鼠孙们都要遭殃,大灰鼠凶性上来,它磨着牙,爪子飞快的比划,捏了个法决,变作和神像容貌相仿的童子,冲上去和虫怪缠斗起来。 它倒不是觉着自己能赢,但只要这虫怪分了神,别再发出那迷惑神智的声音,群鼠就能获得片刻清醒,等它们藏到地下九曲十八弯的洞穴中,就不用再怕了。 而就在这时,巨虫背后,悄然闪现出一个人影。 方才丢下两截手臂就跑的苏商已经做好了准备,折返回来。 她脱了外套,衬衫袖口高高挽起,双臂上画满了黑色的符文,越靠近手腕,越泛着青黑,指甲更是黑而尖长,活像是刚挖了个坟,从僵尸身上掰下两只手接在了自己身上。 准确来说,要不是她的动作格外轻盈灵活,那此刻她没有呼吸心跳,体温也极低的状态,任谁都不会觉着她还是活人。 虫怪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灰鼠精身上,对于宛若死物的苏商毫无察觉。 逆着月光,苏商从墙头一跃而下,落在虫怪背上,不等它反应过来,尖锐的指甲便刺入了头身衔接处,溢出菌丝的,仅有的一点缝隙。 它是蛊虫,但仍是活物,便有着确定的弱点。 苏商口念法决,将缠绕在手臂上的尸气往下逼,指甲瞬间又长了数寸,也不管触碰到什么,总之就是一通乱搅,越是遇到阻力越要狠狠割断。 无数菌丝被割裂的同时,巨虫那在坚硬外壳下的脑子和腔道,也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在菌丝顺着指甲攀上皮肤之前,苏商齐根折断了指甲,飞速向后跃开。 成了。 虫的生命力固然顽强,但内里已经稀烂,便只能没目的的到处乱蹿。 苏商回到墙头,再转过身,就见那童子也攀上了另一侧的矮墙,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地上那快要把庙都撞塌了的虫怪,脸色难看至极。 但这会儿,它也不敢下地,只能等。 没用多久,巨虫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翻倒在地。 虫怪死,蛊术破,终是变为了普通虫草。 它的身躯褪去了狰狞的色泽,只剩下一层极轻薄透明的软壳,在夜风中逐渐皱缩,菌丝则不断从破口中挤出来,微微飘摇,好似一团人畜无害的蒲公英。 苏商回身掰了根树枝,越下墙头,将干枯菌丝往灰鼠精的方向拨了拨。 “这个归你。” 然后俯身捡走了已经缩小到巴掌大的虫壳。 “这个归我。” 她是单方面的结了盟,但也不会亏待盟友的,战利品,大家平分。 灰鼠精嗅了嗅,这虫怪中养生出的虫草是大补之物,这一仗着实不亏。 但是—— 老鼠性凶,最是斤斤计较。 它狠狠盯着苏商,阴恻恻的开口:“你不会就要这么走了吧?” 苏商瞥了它一眼,反问:“那不然?难道你想跟我走吗?不好意思,我不养保家仙。” 第10章 “你的邻居们,都被它给吃了。” 第12章 灰鼠精先是一愣,随后立刻扑了上来。 苏商则只是干净利落的侧步闪过它的第一下凌厉攻击,同时矮身一捞,抓住了它盘在身后腰带处的细长鼠尾,将它倒提起来。 灰鼠精大惊,扭动着试图逃掉,可根本没用。 它的弱点就是尾巴,一直小心翼翼的藏在腰带中,也不知道这女人怎么回事,一抓一个准! 幻化而成的童子本就身量不高,被苏商拎起来手脚都沾不到地。 灰鼠精挣脱不能,气的吱吱乱叫,咒骂苏商对它这样的地仙大不敬,早晚有她遭报应的一天。 苏商充耳未闻。 她惯常和这些精怪打交道。 被灵异天灾覆灭的老家几乎没有活人了,动物反而多些,只是这些开了灵智的精怪,没人供奉,吃不到香火,过的很是落魄。 起初,遇到苏商时,它们就难免摆一摆谱,忆一下往昔,支使苏商又是跑腿又是供香。 起初苏商还比较弱,也愿意借它们的力,换得一夕安稳。 直到和巫槐签了血契后,久而久之,自己也学了许多术法,就不再耐烦应付它们这些本事不大,屁事不少的精怪。 她对灰鼠精的咒骂充耳不闻,抡着尾巴荡圈圈。 若是当真欠了仙家的因果债,诅咒说不准真的会应验,毕竟它们也不是白白修成精怪的。 但她问心无愧,有她没她,那虫怪今夜都要破茧而出,附近荒凉没有猎物给它吃,这栋小破庙还是要遭殃。 苏商手中抓的,看起来是童子,可本体就是老鼠,再丰腴壮硕,重量也就跟只烧鸡差不多。她都不用费多少力气,越荡越快,只要一松手,保准它就会像流星锤一样摔出去。 灰鼠精被荡的头晕眼花,已然现了原形,这时候终于想起服软,连连告饶:“姑奶奶饶命!饶命啊!” 苏商这才停下来,戳它的锥子脸:“你让我饶我就饶?我刚才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听呢?” 灰鼠精忍气吞声,好话说了一箩筐,苏商才终于松手,将它放回了地上。 不过…… 她瞥了一眼那些被穿成了老鼠串的小老鼠。 确实有点可怜。 “这样吧,别的赔偿我是拿不出来,我帮你把它们救回来怎么样?” 灰鼠精为了表达自己的震惊,再度化成童子,露出一张不可置信的脸:“怎么?你还能逆转阴阳不成?” 苏商当然不能。 死了就是死了,想要重新活,就要去投胎,这是不可违逆的客观规律。 她只道:“我缝活僵还是蛮拿手的,你们老鼠又不爱见光,变了僵尸,跟生前也没多大差距。” 对活僵老鼠本身差距不大,对其他老鼠,差距可太大了。 灰鼠精一想到,会有比活着时还傻,但力大无穷的活僵老鼠在洞穴里乱窜,逮谁啃谁,就觉着它其实也不差这么几个子孙…… 它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转而笑道:“还是让它们入土为安吧,你若有心补偿,就将你先前半身化作活僵的法门教给我,如何?” 苏商乐了。 她当初随便学技术,那是因为人都死光了,若是那些个孤本典籍的主人还活着,定要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这类法门学会一种就足够安身立命,说不准比她要揣走的虫壳更珍贵。 不过,她没有戳穿灰鼠精,反而答应下来,盘腿坐在地上,给它讲解起来。 那术法的原理很简单,就是用这样那样,总之很复杂的一个符文,将尸气附着在身体上。 想要手硬就画手上,想要腿硬就画腿上,想要头铁……头不行,画头上真的会死,是这个术法的禁忌。 苏商刚才就是在双臂和心口都画了,双臂短暂的达到了活僵的程度,呼吸也停了,血流都是冷的。 这些技术层面的东西,勤加练习总能会。 难的是收集材料。 尸气的来源,普通走兽和人类的尸体最差,僵尸次之,最好的是活僵。 至于该怎么弄到尸气,并在不损害自身的前提下随身携带,那就是另一门功课。 苏商这一日用的尸气,是从苏青身上蹭来的,比带着苏青一起来效果还好。 这尸气存在符纸里,用的时候就像拉开易拉罐的环扣,不一次性用完,剩下也都浪费掉了,所以她掰断指甲时,半点不心疼。 真要是让苏青上,可就不知道得吃多少只鸡才能补回来,又得把孩子给心疼哭。 总而言之,深夜小课堂到此为止,苏老师宣布下课,还想留堂的一律视为坏学生。 灰鼠精傻眼了。 学了,微学,学会了四成。 但它还能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磨着牙钻回了洞里。 工厂和这破庙离得不远,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长夜漫漫,苏商慢悠悠的捡回自己的外套搭在肩膀上,并不想即刻回去。 虫净瓶算是解决了,但一地狼藉还在,臭的要命,在那儿待上一夜,怕是要被腌入味儿。 至于其他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 苏商看向和工厂相反的方向。 拐过一个弯,就是那片曾让小巫槐兴奋焦躁的野坟地。 按着苏商对它的了解,要么那儿有好吃的,要么就是有它另一个碎片。 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好了。 从路上踏入荒草地,每一步都会带起混合着潮湿泥土味的腐朽气息。 不多时,就见一个女人正对着墓碑,呜呜咽咽的哭。 被丢到这儿的尸体,有一身破席子能裹着尸身不被走兽啃食已经算是体面的。白日经过时,苏商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见过,这会儿凭空冒出来一个,苏商都懒得多看一眼,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再走几步,斜前方,又是同样的女人在哭坟。 苏商仍然不为所动。 直等到这位都哭了五回坟了,苏商还在往前走。 她很清楚,自己的方向没有错,也并没在原地打转,看似一样的坟墓和女鬼,连幻象都不是,是那女鬼真的窜到她前头去了。 而这一回,哭声跟上了她。 起先还是缀在身后一段距离,似有时无,中途消失片刻,紧接着,便突然贴在了她的耳边。 “好心人,能帮帮我吗,我无家可归,可怜可怜我,带我回家吧?” 苏商叹了口气。 这死鬼抓替身的方式也太直接,只要有人答应收留它,它就会附到活人身上,逐渐鸠占鹊巢,将人的生灵从身躯内挤出去。 一般人很容易被迷住,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 苏商当然不会答应,但这只女鬼的声音婉转哀怨,煞是好听,她就很愿意聊聊天,打发下赶路时的无聊。 她问:“你有没有发现,这附近安静的过分了,你这么敬业,你的邻居们呢?” 女鬼冰凉的手指虚搭在苏商的锁骨上方:“你想见它们?嘻嘻,你倒是贪心呢,难不成是想要将我们姐妹一起带回家?” 她笑个不停,周围温度都被她笑低了几度。 苏商刚用过活尸化的术法,这会儿虽然恢复了正常,可身上阳气确实弱。 就这么着,孤魂野鬼便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追着她不松口了。 她倒是无所谓啦。 只不过—— “你真要跟我一路走到头?你都不知道害怕吗?” 几句话的功夫,苏商已经踏过数座安静的,破碎的坟茔,踩过许多惨白的骨殖,来到一颗歪脖子的枯树下。 在树根下,有一小洼红中泛黑的血。 “你的邻居们,可是都被它给吃了。” 第11章 是树,是她,是没法沟通的它 苏商总会不经意想起她和巫槐初遇时的场景。 纵然倚仗阴阳眼,躲开了许多鬼怪,可那时她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被恶鬼追赶,走投无路之际,在一个双岔路口,于未知的黑暗和一棵树之间,选择了那棵树。 那是在市中心的混凝土地面上,突兀拔地而起的巨树,浓密的叶子沙沙作响。 苏商能感觉到,那里的阴气比别处更浓郁,却很纯粹,没有寻常鬼怪盘踞之处惯常会有的血腥和尸臭,也没有被趋势着假做人类,诱骗猎物的伥鬼。 小的时候,在乡下的时候,姥姥帮她算命,说她天生与木有缘。 那就让她赌一把。 或许会死,但至少死的会比较好看,不会被身后追赶着她的鬼怪折磨,拆吃的七零八落,或者成为谁的伥鬼,永世不得超生。 而就在步入那棵树下的同时,她感受到了树的脉络在有规律的脉动。 它苏醒过来,向苏商发出了邀请。 祭祀它,呼唤它,它也会赠与相应的回报。 血契建立时,苏商只觉着,好像他们彼此,将根系深深扎进了对方的灵与肉。 那是棵异常高大的槐树。 第13章 也正是因此,苏商将这位不通人类语言,大概也不需要名字的大邪祟称为—— 巫槐。 这会儿,夜正深,身后鬼魂在嬉笑。 是树,是她,是没法沟通的它。 虽说这树秃了些,但怎么不算场景重现呢?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她再也不需要为了求得庇护而交出一切了。 眼前的这洼暗血是浑圆的,有节奏的微微起伏,像是吃饱了在打盹。 而随着苏商的眼神停留在它身上,轻唤巫槐这个自始至终只有她交过的名字,它骤然苏醒。 原本只有小小一团的冷血迅速炸开,探出无数血丝,像捕食的海葵。 只是这些利刺并不会袭向苏商,而是以像要拥抱苏商一般的姿态划出弧线,只将跟在她背后的女鬼扎成了刺猬。 女鬼尖利的啸叫了一声,被飞速的吸收殆尽。 只听“叮”的一声,一片惨白的,带有“蔡氏”右半边篆刻的碎石头掉落在苏商脚边。 这片墓碑是蔡女鬼的依凭,上头没残留一丝鬼气,相当于巫槐吐出来的骨头。 苏商端详起那滩黑血。 虽然颜色很深,其中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黑色杂质,不时来回流窜,撞在表面上,挤出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鬼脸。 但是很乖,仍旧跟先前的1号小巫槐一样,会天然的与她亲和。 看来,体积大确实更聪明一些,还是贪吃,但知道自己没法一次性消化太多,便将这些食物屯在身体内,没有被反噬。 苏商手指头上的小巫槐1号这会儿十分欢快,它摆了摆尾巴,弓起身子一跃而下,跟另一个自己融为一体。 然后它意识到,它没法跟先前一样回到苏商身上,当个贴身首饰了。 太大了,算上没消化的食物,当项链挂就是护胸镜。 苏商看它着急的样子就有趣,故意转身便走,三合一版小巫槐就一蹦一跳跟在身后,十分不甘心,几次三番都要粘上她的裤脚,却被她给躲开了,急的一下弹起来,跃到苏商面前,不许她走。 苏商像挼狗头似的揉了它一把,随后将口袋里薄如蝉翼的虫壳拿出来。 这壳子如今只一指长,像枚精雕细琢的玉蝉。 苏商原本选了这个当战利品,就是觉着它的延展性和可塑性足够好,说不定能起到压缩包的作用,很适合作为巫槐的容器。 “用这个,作为你的新躯壳如何?” 圆滚滚的巫槐团子没反应,大概没听懂她的话。 苏商将虫壳放在它身上。 黑红的血将虫壳包裹进去,随后又吐了出来。 这是个空壳,它不吃。 “啧,能听懂人话就好了。” 苏商抱怨了一句,还是搜肠刮肚想了个很偏门的引导法阵,将虫壳放在法阵中间。 循环的曲线延伸出来,停在了巫槐团子身前。 这个法阵原本的用处是封印鬼魂,会增强容器对于鬼怪的吸引力,好比给章鱼看罐子,给猫看纸箱。 这次巫槐团子终于懂了苏商的用意,拉长身子,“嗖”的一声顺着微不可见的破口钻进了虫壳。 虫壳并没被它撑大,只是不再像蝉,而是个圆溜溜的瓢虫,仍旧不到巴掌大小。 苏商满意的将它塞在胸前的口袋里。 接下来,苏商打算回工厂去了。 里头很臭,但好歹可以把长椅拖到墙根躺一躺。 意外的是,才走回路上,就瞧见两道光柱由远及近迅速靠近。 半夜三更,荒郊野岭,还有便车可以搭? 苏商也不管那么多,是人当然好,是鬼司机她也不怕,跳起来用力摆手,生怕司机瞧不见她。 而她也是卖力,小汽车在靠近她时越是加快了速度,开过去好远之后,又一个急刹车,随后慢吞吞的倒回来。 驾驶位的车窗摇下一个缝,程乾之谨慎的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程乾之回去之后,根本睡不着觉,最终决定提前过来接人。 他也不进去,就在厂房外头远远的等着,万一苏商真搞不定,跳到他车里,他一脚油门就跑,鬼都追不上。 大半夜的,司机都下班了,他便自己开着车就来了。 等开上了荒郊野岭,没有路灯的路,心里又开始发慌,看到有人挥手拦车,还正好就在野坟地边上,程乾之立刻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只恨车还不够快,还是后来在后视镜里看到那身松垮垮的西装,才意识到那竟然是苏商。 他惊诧极了:“苏小姐?真是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苏商实在懒得概括自己今晚的经历,只道:“散步。” 听苏商说了厂房闹鬼事件的因果,程乾之只觉着前途渺茫。 他的厂房啊,还没盖完,就死了人! 苏商刚清点完程乾之给她结的尾款。 这位富二代很是大方,多给了足足两成,所以她颇有耐性的安慰他道:“这有什么?尸体又不在你厂房里,就剩些脓血,又验不了dna,多烧点艾草就完了。” 地恩哎是啥,程乾之没听懂,想来是玄学黑话,便也没追问。 不对…… 苏商怎么能把一条人命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她真是天师,而不是混黑【】道的吗? 得亏没带司机,不然苏商是随口玩笑,他和他的生意却是真的不清白了。 “那……那个蛊师,还会再来吗?” 苏商点头。 养了不知道多少年,比亲儿子都亲的,那么大的一个宝贝,说没就没了,包来的! “所以,如果有人找你打听我的事,就大大方方的,不用瞒着,让他直接来找我。” 正好给她打广告。 程乾之的心这才稍微放回了肚子里,又问苏商打算去哪儿。 苏商跑了半夜的定向越野,这会儿有些饿了,便说想去南安城里找地方吃饭。 程乾之很自然的接话:“那去不夜坊还是百乐门?” 话音刚落,分明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就只有苏商一个人,正低着头摆弄什么东西,他却赫然有种被怨毒视线紧盯着的感觉,如芒在背。 他打了个寒噤。 苏商抬头,不解的问:“这些店里的东西能好吃吗?” 她倒是不介意去夜店,但这个年代的欢场,里头大约只有舞女没有男模,没意思。 程乾之打量着苏商的表情,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惯性思维,谈生意的时候,到了后半夜,也只有这些地方可以去。 而正经饭店的话…… 他想了想:“去杨花镇吧?比回南安要近,镇上的店铺到深夜也不打烊。” 随着车子重新启动,那种被掠食者死死盯着的感觉悄然消失。 大概是惊魂未定,多忧多思的错觉吧,程乾之这样想着,拍了拍胸口。 他浑然没有注意到,苏商胸前口袋里,瓢虫形状的玉雕上,背后隐约凸起的,根本不是斑点,而是一只只眼睛。 第12章 别出声,不然会死。 杨花镇临海,镇中居民世世代代多是渔民,近年来朝廷放开了民间和海外的通商,码头有越来越多商船停靠,逐渐富庶热闹起来。 商船靠岸时间不定,夜里也常有水手下船散财,纾解长久飘在海上的苦闷,故而大部分店铺都是彻夜开着。 到了杨花镇,程乾之轻车熟路去了镇子中心最繁华的街市。 远远看去,灯火闪烁,街上还有许多人,煞是热闹。 可等到了街口,车子缓缓停下,却谁都没有下车。 整条本该很热闹的巷子,这会儿鸦雀无声,而就在路当中,赫然有两队人马面对面的僵持着。 一队是披麻戴孝,抬着棺材的送葬人,纸钱纷飞。 另一队则是挂着红绸,抬着花轿送亲的队伍,红包散落。 仔细看去,那两队人都身形扁平。 全都是纸人。 两支队伍狭路相逢,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将本就不宽的街巷堵的水泄不通。 除此之外,竟是一个行人也不见,只有两侧店铺门边挂的灯笼,在夜风之中微微摇摆,投下一个个昏暗的光圈。 红白撞煞,阴邪至极。 苏商瞥了一眼程乾之:“你这运气,实在太差了点儿,改日找个金门的先生给你改改命吧。” 来吃个饭都能遇到寻常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凶煞,怎么不算过人的天赋呢? 哪怕是程乾之这样没有玄学常识的人,也看出来这事儿凶险。他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将声音压得极低,鬼鬼祟祟的问:“那咱们现在,倒车回去?” 苏商点头。 人有人的阳关道,鬼也有鬼的幽冥路,没人花钱雇她,她才不会去管这种麻烦闲事。 再说了,她真的很饿,她现在只想找地方吃饭。 程乾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快要跳出腔子里的心脏,手心瞬间就满是汗水,心内想的是:大佬都不敢出面,这得多凶险啊! 第14章 于是他越发小心,恨不得每个动作都精细到毫米。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车的时候,就听到后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车子不动了。 程乾绝望的看向苏商,这功夫让他下车去清理,他是万万不敢的,只能请求苏商。 苏商能说什么的,虽然是废物小点心,但到底是她的大主顾,以他的霉运,今后少不得还要给她散财,可不能丢下他不管。 她直接下车,要去将那块翘起的石砖挪开。 哪知刚推开车门,就听程乾一声尖叫。 方才的声音到底惊动了那群非人之物。 更靠近他们这一边的送葬队伍,抬棺的,吹打的,都齐齐转过头来看着这辆街上唯一还散发着活人气息的小汽车。 而那口漆黑的棺材盖竟然没有钉死,随着抬棺人的转头,打破了微妙的平衡,竟然向着一边滑落,这会儿已经摇摇欲坠,露出里头干瘪如同稻草人的尸体。 哦吼。 苏商心知要遭,这会儿再抠砖头倒车跑是来不及了。 她即刻丢出一张纸人,同时拉开驾驶位的车门,抓起吓傻了的程乾之,随后用力一蹬车门,斜着撞出去,刚好撞在旁边酒水铺子紧闭的木门上。 一撞之下,门就开了。 自然不是酒铺老板贪图生意,外头这情况还敢虚掩着门等客人上门,而是苏商丢出去的小纸人顺着门缝溜了进去,将门闩挑开了。 冲进门后,苏商行云流水的讲将门栓再度放下,随后,反手紧紧捂住了程乾之的口鼻,防止他接着乱叫。 转头扫了一眼酒铺内,就见柜台后头,探出半个脑袋。 是酒铺老板,对着这两个不速之客怒目而视。 不等他开口怒斥,就见苏商抬起另一只手比在唇边,让他安静。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敲门声响起,起先是咚咚咚咚的四声,过不多时,便成了急促的咚咚咚三声。 伴随着压低了的喘息和哭泣,是个小孩子压低了嗓门的声音:“救命!放我进去吧!外头都是纸人,我好害怕呜呜呜……” 酒铺老板的神色瞬间纠结起来。 那个声音,他很熟悉。 他记得,民间有人三鬼四的传说,大概敲门声是四下的是鬼,敲三下的是人,那现在外边的…… 他刚要起身,就见苏商对他摆手,又用口型缓缓对他道:别出声,不然会死。 老板登时不敢动了。 亲戚家的孩子,到底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敲门和恳求持续了一阵子之后,就变成了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还有阴森森的鬼哭。 “舅舅,你好狠的心啊,你知道我死的多惨吗,呜呜呜呜,它们挖了我的心肝,我肚子好空啊,也好冷啊,把你的五脏借给我暖暖身子吧……” 程乾之被苏商按着口鼻,后脑就紧靠在门板上,只觉着好似有指甲在挠他的头皮,冷汗如瀑,只恨自己不能直接被吓晕,反而要清醒着受折磨。 又过了好一阵子,直到隔壁的铺子里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外头才终于安静了。 程乾之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仍旧是不敢动。 而且,他的脖子僵如瘫痪五十年的老翁,想动也动不了。 苏商已经松开了他,还顺便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把手。 她起身,去敲了敲柜台:“外头怎么回事,说说呗?顺便来点吃的。” 酒铺老板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选择了凶恶的表情:“我怎么知道?我收留不起你们,快滚!” 苏商也不恼,双手撑在柜台上,歪头反问:“你不知道?刚才那个求救的孩子,你不认识?他可是真的眼巴巴等着你开门救他呢。” 男人的眼珠子颤了颤。 “不,不可能……三蛋子还活着?不对,你刚才不是不让我开门吗?你……” 他只觉着自己被苏商耍了,更是恼怒,要不是看对方有两个人,外头又凶险异常,闹大了动静大家都要完蛋,不然定会抄起家伙将这两人赶出去。 苏商看他吹胡子瞪眼,慢悠悠道:“真不说啊,那就算了,天亮我们就走。” 说着拍到桌上一张十块钱的银行券,转头去看货架上的酒。 老板差点被气晕,但看着桌上的票子,又不至于真晕过去。 冷静下来想,这人能凭空弄开他的门闩,很是邪门。若她讲道理也还罢了,若是不讲,他也没奈何。 看程乾之也是惶惶然,倒像个正常人的反应,去跟他低声聊了两句,之后大为震惊,涨红了面皮,不太好意思的又去找苏商搭话:“苏姑娘,您是来咱们这降妖除鬼的吗?” 苏商抬手勾下一坛桃花酿:“先听听情况再说。” 眼神都不给他一个,只是颠了颠手里的酒坛子。 这是在提醒他,还得有下酒菜。 第13章 惊悚版梁祝。 杨花镇的诡异情形,是从七日前开始的。 起因是镇上金家缠绵病榻多年的小儿子金三郎没了。 病了许多年,亲人们也都做好了准备,甚至邻里聊起,都说能不再受零碎折磨,对这一家人都是好事。 哪知金三郎咽气的第二天,金家人便纷纷做起了梦,梦中惨白枯瘦的逝者徘徊不肯离去,就阴森森的站在灵堂里。 金家人找了个阴阳先生来看事儿,那先生说,是死者心愿未了。 追根溯源,金家先前和镇上的富户白家订过婚约,后来白家买了几艘船贷出去跑生意,逐渐发达了,两家差距越发悬殊,不想将女儿嫁给个日薄西山的痨病鬼,便补偿了金家些钱财,将婚事退了。 现如今,那白姑娘早就又许了人家,是外地的富商,婚事将近。 金家人也犯难,当初退婚是大家商量好,并没撕破脸,这会儿也没道理去纠缠白家,便想另给小儿子结个阴婚。 沿海地方一些女子进了厂做工,能养活自己,便不想出嫁被婆家磋磨,要做个自梳女。少不得要嫁给死人,给自己寻个名义上的婆家,以免将来无处安葬。 金家便偷偷隐藏了三郎不肯安息的事,悄悄联系媒人,定下了一桩阴婚。 哪知那姑娘才上门守了一晚上灵,就害了风寒,烧的满嘴胡话,后来姑娘家人到处找人打听,才从阴阳先生那儿得知金三郎不肯安生,生怕闺女被勾了魂去,这阴婚也不结了,还痛骂金家人不厚道,竟瞒着这样重要的事。 因为两家人在灵堂前大吵一架,故而半个镇子的人都知晓了。 经这么一遭,只是婚*配不成,金家人没脸,闭门谢客,金三郎只能以孤寡之身出殡。 偏巧金三郎出殡那日,白家也要送嫁。 杨花镇很小,接南通北的大街就这么一条,送葬和送亲的两队人迎面撞上了。 按当地习俗,出殡在清晨,送嫁则是天黑出门,丧事和喜事论理是永远撞不上的。 白家觉着金家就是故意找晦气,起先拒不退让,后来实在熬不住,怕误了吉时,这才去找金家人商量。 等凑近了,就见那些抬棺的扶灵的根本不是活人,都是些脸上画着僵硬的笑容,眼睛空洞无神的纸人。 白家人被吓的半死,急忙绕道。 然而这诡异的送葬队伍却和白家杠上了,绕路之后,两方还是迎头撞上,就这么的,整整堵了一整日,从天亮到天黑,竟是谁家也没走出杨花镇。 第二日仍旧如此。 到了第三日,白家人受不了了,去请阴阳先生化解。那阴阳先生哪里敢去,面上答应,转头就逃出了杨花镇不见踪影。 至于金家,门庭寥落,无人敢去一探究竟。 镇上的人也害怕,逼着白家解决此事。 这时候,白家的亲家却找上门来了。 婚期耽搁这么久,再多借口也要生疑。 白姑娘那未婚夫倒是跟从前的程乾之有些像,不信邪,认准了就是金家人在搞鬼,很快放出消息,说既然送亲送不出去,就干脆在岳家摆酒成婚,邀请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去吃一杯喜酒,分发喜钱,见者有份。 原本镇民都觉着晦气,可谁会跟钱过不去?更何况准备酒席这两日,镇上没再发生怪事,便也略微放了心。 再说了,人那么多,阳气那样旺,又能出什么事? 于是,昨日黄昏,许多人家都去吃酒席。 之后进了白家宅院的人,再没有一个能出来。 天一黑,送亲的队伍又出门了。 只是没有吹打,一片安静,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送亲的也全都是纸人。 然后,就又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金家送葬队伍撞上了。 就这么静静地对峙了半夜,沿街店铺无人敢出入,就这么僵着,只巴望着天快点亮,这事儿能过去。 程乾之唏嘘不已,觉着这简直就是惊悚版梁祝。 他偷眼看向苏商。 苏商用酒铺老板端上来的炸小鱼和卤菜下酒,始终一言不发,已经喝完了半壶的桃花酿,这会儿脸颊微微泛着红,终于放下筷子,瞥了一眼已经口干舌燥的酒铺老板:“这就说完了?” 第15章 “嗯……嗯?”酒铺老板犹豫了一瞬,随后斩钉截铁道,“说完了,一点没漏下。” 昨日去了喜宴,这会儿生死未卜的,就包括了他妹妹一家人,先前叫门的声音就有几分像他的小外甥,他也盼着有人能解决此事,自然不会隐瞒。 他听话的给这位天师送来好酒好菜,还搜肠刮肚的把他知道的小道消息都说了。 苏商皱了皱眉:“那位白姑娘怎么说?” 老板一愣,显然没懂苏商的意思。 苏商抿了下唇,不太耐烦:“就是说,你们镇上都能乱成一锅粥喝了,那位新娘子,白小姐她什么状况?” 酒铺老板下意识道:“还能什么状况,闭门不出,准备出嫁……她能有什么……” 但眼见着苏商的目光好像在看傻子,他就莫名的没底气,最后几个字跟蚊子哼哼似的。 旁边程乾之已经反应过来了。 是啊,金家人,白家人,甚至那个都没几人认识的新郎官,他们的意思都明明白白。 可白小姐呢? 分明她是这出大戏的主角,却没人知道,她对于悔婚另嫁他人是否甘愿,这些天经历了什么,可否遇见了旁人不知道的诡异情形。 棺材里躺着的金三郎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可那顶静默无声的喜轿里,白小姐,还活着吗? 酒铺老板不似程乾之多敏多思,他只觉着,人家小姐金尊玉贵,被保护着从不见外人,白家人不往外嚷嚷,谁能晓得她的情况嘛! 苏商倒也没有没有特意为难酒铺老板的意思。 只是这样一来,最重要的事儿就不好判断了。 她起身,悄无声息的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看向外头两队不知疲惫的纸人。 红白撞煞,还僵持了一整夜,那可不光是一边凶残,而是不分伯仲。 酒铺老板被苏商突然开窗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直等到苏商将窗子再度关上,才意识到,天边已经蒙蒙亮了,那两队纸人还站在原处。 所以,天亮了还没结束? 酒铺老板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晕倒,他看向苏商:“这件事,您看……您能救吗?我们镇上这么多人,这定是一桩大功德……” 苏商摆了摆手:“别跟我说功德不功德的,收钱驱鬼,概不赊账。” 酒铺老板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问:“多少?” 苏商:“三千。” “三千?银元?”老板没忍住提高了声调,随后急忙忙捂住嘴,惊魂未定的往窗户方向瞥了一眼,之后才咬牙切齿的挤出几个字:“你这是疯了!” 他从没听说过哪个看事儿的先生敢要这么多。 三千银元,哪怕是到了南安市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都足够买下三进的大宅院,若是愿意去近郊,都能买小洋楼!寻常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旁边的程乾之也大为震惊。 平息他厂子的事,苏商原本开价一千多银元。是他想跟这位高人打好关系,以便将来别管是他自己,还是亲朋好友,万一遭了事,也好请人家优先帮忙,这才咬牙凑了个整,给了苏商共计两千元的红封。 而苏商也没让他吃亏,还保他后续不被那个蛊师找麻烦。 酒铺老板口不择言,等冷静下来,又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猛打了自己嘴巴两下,讪讪道:“这个,我拿不出这么多,也做不了主,我得等能出去门了去找镇长,还有商会的会长他们,他们肯定凑得出!所以您看……” 该怎么让他能出得去这个门呢? 苏商一挑眉:“这好办。” 想结束外头的僵持很容易,打破平衡,让其中一方倾轧吃掉另一方,就可以了。 她的手伸进口袋,鼓捣了一会儿。掏出一个满头长发的的小纸人,推开窗,送了出去。 纸人的肚子圆鼓鼓,跑几步就要摔,看起来有些滑稽。 小纸人放出去之后,苏商就将窗子关闭,一个缝都不留,回过头来道:“老板,问你个事?” 酒铺老板看到那纸人在她手里长出头发的时候都看傻了,这次态度已经从恭敬变成了畏惧:“您说!” 苏商:“如果天亮前外头那几位撤了,早餐铺子开门吗?” 老板:…… 程乾之:…… 少吃一顿您完全接受不了是吗? 第14章 “我来喝喜酒了。” 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夜,除了苏商,没人有心思吃早餐。 早点铺子自然是不会开的。 酒铺老板认命的去点起小炉子,蒸了糕饼煮了茶。 炉子一点起来,屋里热烘烘的,食物的甜香弥散开来。 可所有长了耳朵的人,都会恍然间认为自己已经连同这间房子一起,堕入大叫唤地狱。 外头的鬼哭尖锐,分不清是哭是笑,刺的人耳膜生疼。 大把的纸钱漫天翻飞,缓缓下落时,影子都投落在了窗纸上,像是从来不会出现在杨花镇上的鹅毛大雪。 等老板心惊胆战的将早点端上桌,外头刚好安静下来。 苏商一抬下巴:“你可以去筹钱了。” 酒铺老板壮着胆子去将门推开个小缝,晨起带着淡淡海腥味的薄雾霎时涌进来。 长街空荡荡,再没了鬼影,只有地上残碎的纸人碎片混杂着纸钱,落了白花花的一层。 程乾之看怔了,低声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六月飞雪?” 而酒铺老板并没有那许多感触,他喜出望外,急忙跑了出去。 没多一会儿,又带着几个男人回来。 他们来跟苏商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便将主场让给了镇长:“这位仙姑真是年轻有为,您这一出手,邪魔外道都灰飞烟灭,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只是,唉,我们这穷乡僻壤,早在前两年,连个镇子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小渔村,就连我这把老骨头,早两年还要出海下网……” 苏商听懂了,这是不想给钱。 她没接茬,埋头吃饭。 话不中听也就罢了,人要是生的特别好看,她也可以耐着性子多看几眼。 但放眼望去,几个老男人,不值得她正眼相看。 她现在眼界高了,不那么稀罕普通活人了。 见苏商态度倨傲,镇长有些下不来台,使眼色让身边的人去说和。 这里头有码头的工头,也有商会的会长,程乾之来投钱修路时都说过话,算是认识。 他们拉着程乾之,让他帮着劝苏商见好就收,说镇上愿意凑五百块,感谢苏商出手相助。 再多,就是痴心妄想了。 她是厉害,可她自己也被困在这条街上,出手是为了自救,凭什么要他们半辈子的心血? 再者说,鬼已经驱完了,他们愿意给,那是他们讲道义。就算不给,她又能如何?还敢杀人害命,硬抢不成? 程乾之从生意人的角度,觉着他们说的有理,但是…… 他莫名就觉着,苏商不是那么容易被摆布的性子。 他不敢帮着劝。 直等到苏商自顾自吃完了早点,这才接过那五百块银行票,抬脚就走,头也不回。 随后,她的声音飘了进来。 “诸位既然用不着我,这钱也算不得驱鬼的报酬,就当我卖你们一条消息,你们趁着日落之前,都搬出杨花镇,否则……” 她轻笑一声,像是想起有意思的事。 “昨夜那一场胜负已分,赢的那位,今儿晚上该进补了。” 先前苏商放出的纸人,肚子里装的正是怨鬼燃烧殆尽后残留的灰烬。凝结的怨气,会带着纸人往怨念更深的方向去。 故事从旁人口中讲来总有偏颇,但谁更委屈,谁更怨恨,摆在天平两端,便做不得假。 原本势均力敌,可更幽怨的一方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夺了这怨气化为己用,虽然只是蜉蝣之力,但也足够打破平衡。 一切也都如她所料,胜负既分,日出时偃旗息鼓,看似是解除了危机,可等再入夜,无可制衡,杨花镇就成了胜利一方掌中的玩具。 但这关她什么事?她只是个路过的天师而已,把自己捞出去之后,就该回家补觉了。 眼见着苏商已经拉开车门,酒铺子里的人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追出来。 商会会长跑得最快,忙不迭对着苏商作揖:“镇长是老糊涂了,刚才那些话不是我们的意思,您稍等,我们去凑!肯定凑得出来!” 三千银元虽是巨款,但和一整个镇子的产业比起来,终究是小数目。 苏商这才答应下来。 她反手将车门关上,也不用人给她指路,慢悠悠往白家宅邸方向去。 其他人则是火急火燎的分头去筹钱,原地只剩下程乾之一个,他不知该走还是该跟上,远远就听到海风送来苏商的声音:“去车上等我,天黑之前我会回来。” 程乾之本人不重要,但苏商要得留辆车,外加专属司机。不然,就杨花镇和她住的平江镇之间的距离,坐马车得把屁股颠成四瓣。 第16章 从前还嫌坐灵异公交不能睡觉,得时刻提防着别被其他乘客和司机吃了。 现在苏商倒是希望来一辆,可惜没有,鬼怪也没法凭空造出高科技产物,这年头顶了天有灵异黄包车,还是不好坐。 看来,等这一票干完,得去买辆车了。 唉,钱真是不经花。 靠着白家宅邸门前的石狮子,苏商脑子里开始算账,直等到商会会长满头大汗,小跑着又送来了一千银元和一张欠条。 他把咬牙挤出来的笑堆在脸上,皱纹都在抖:“您看剩下的先欠着,成吗?这欠条我们都按了手印,绝不会赖您的!主要是……不少当家的人,这会儿都还在白家,生死不明……” 苏商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他:“这有什么的,我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会长连连摇头。 苏商吩咐他把钱和欠条都先送去车上,转头便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说是天亮,但海边本就多云多雨,雾气都还没散去,乌云就涌了上来,焊在了天幕上一动不动,压的让人呼吸都不畅快。 偌大的宅院里落针可闻,高悬的红灯笼纹丝不动,像一只只血红的眼珠,冷眼旁观了一场闹剧。 流水席从厅堂摆到了院子里,只是这些赴宴的人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还有呼吸,可苏商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他们的魂魄都不在身体里了。 “可别是都被吃了吧……”她嘟囔了一句。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捏了捏口袋里的小巫槐:“没我允许,不准乱吃东西,听到了没?” 小巫槐先是装死,直等到被捏了好几下,才不情不愿的抖了抖触角。 苏商先是敲了敲厅堂的门柱,高声道:“我来喝喜酒了。” 见无人应答,她便一路往里闯,看到什么易碎品就随手扫到地上,墙边有花盆也抬脚踢碎,走到哪儿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脆响,誓要给不懂得待客之道的主人家上一课。 直等到即将穿过堂屋,进入内院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阴风,将苏商面前身后的两扇门骤然关死,摔出巨大的声响。 白家住的是老宅,窗棂间小小的格子上蒙着纸,不比新式洋房的玻璃窗透亮,骤然关了门,和夜晚也差不多少。 昏暗之中,苏商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一低头,就见一只枯手从旁边的八仙桌底下伸出来,陡然攥住了她的脚腕。 那只手灰白冰冷,连着三个枯瘦弯折的关节。 紧接着,大团的烂肉蠕动着顶开桌帘,转出一张扭曲的脸。 第15章 苏商认为,自己是个和气生财的人。 苏商低头看了一眼那抓着自己的烂肉团。 上头那张脸像是个悲苦的老妇人,怨念深重谈不上,显然不是她要找的正主。 她不再耽误时间,抬脚便走。 这坨烂肉的魂体弱,看起来是一大坨,其实非常轻。 寻常人被诡异直接触碰,阴气入体,就会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可苏商在灵异天灾之中生活了十几年,又时常被巫槐缠着,早就习惯了。 那坨烂肉老太太大约也没想到,会有人完全不受它影响,它想松手都没来得及,随着苏商抬腿将通往后院的门暴力踢开,它也跟着飞了出去,被不算明媚的阳光晒到,瞬间冒起了烟,嚎叫了一声,风滚草似的撞开一栋小楼的房门,窜了进去。 和前院的张灯结彩不同,白家后院看不出任何喜气,四周都是二层的小楼,围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院子,像一口逼仄的井。 每一间屋子都寂静无声,也没有温度。 只有那团烂肉撞进去的门微微摇晃着,发出除了她呼吸声之外,唯一的声响。 突然,屋内传来不大规律又清脆伶仃的脚步声,似乎是在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下楼梯。 片刻之后,门边缓缓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个瘦削的姑娘,伶仃的脖颈和肩膀,很勉强的撑起了满头珠翠和描金绣银的龙凤褂。 她倚着门,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脸是白的,唇却艳红似血,双腮不均匀的涂着两片胭脂,像是上妆上到一半,陡然被不速之客打断。 房间里幽深昏暗,所有陈设都像是被抽光了颜色,只有深浅不一的暗灰。只有这女子身上的色彩,艳红似血,突兀又刺眼。 她神情恹恹的看向苏商。 “你欺负了我的奶娘。” 苏商一摊手:“天地良心,是它非要挂在我脚脖子上,还能怪我把它甩出去么?” 这准新娘子闻言,轻哼一声,幽幽道:“奶娘定是以为是有野猫闯进来,哪知竟遇上闯空门的。” 别管是人是鬼,只要愿意阴阳怪气,就会显得鲜活许多。 这点倒是让苏商略有诧异。 从踏进宅子之前,她就知道,这位准新娘白小姐,是红白撞煞中胜出的那一位。 弱小的鬼怪虽然浑浑噩噩,脑子也未必灵光,但总归还是遵循生前的轨迹。 而鬼怪越是强,越不像人。 她本以为自己会遇上一个,已然没有人形,也无法沟通的白小姐,掀开红盖头就是杀。 可眼前的这位白小姐并非如此。 苏商心内有了猜测,她边走近边狡辩:“这怎么能叫闯空门?我敲门的时候就说了,我是来喝喜酒的。之前听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来沾沾喜气,这酒席不是还没办完,怎么就不欢迎我了?” 这话果然句句都扎在了白小姐的心窝子上,她原本只是恹恹无光的脸瞬间狰狞龟裂,血泪流淌下来。虚搭在门框上那只纤纤玉手上,艳红的指甲骤然伸长,将门框抓住数道深深的痕迹。 阴风再起,瞬间飞沙走石,苏商被吹的睁不开眼,只遮挡了一瞬,眨眼再睁开,周围已然变了样。 仍然是四方的庭院,但大红灯笼都亮着,烛泪不断滴落下来,此起彼伏的滴滴答答,在地面上凝成一座座赤红的小塔。 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和嬉笑声,他们围住了苏商。 人实在太多了,苏商虽然都认识,却此刻有些发晕,一个人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些熟人此刻都神情不善,将她团团围在正中,七嘴八舌的指责她…… 等等,指责她什么? 苏商听了几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啊?逃婚? 有这一回事吗? 凝神回想,还真从不知哪个角落挖出一块泛黄掉渣的记忆。 哦,原来还是真的,她确实是有个小时候父母做主定下的娃娃亲来着…… 见苏商神色有些许动摇,围着她的人群便一个接一个的,换上了喜气洋洋的笑脸,推搡着她,簇拥着她走向一口棺材。 棺材中穿着红纸褂子的干尸缓缓坐起了上半身,半边是骷髅,半边还有些蜡黄的皮肉,看到苏商,耸起颧骨,牵起仅剩的一个嘴角,露出狰狞扭曲,急不可耐的笑。 这未婚夫实在是……骨感。 以苏商多年纵览小说电视剧法制节目的经验,老公这种东西,死的活的也没有太大区别,所以在看到棺材的时候没啥感觉。 可如果未婚夫这么丑,那她是绝不会嫁的。 有婚约也不行,她从来都不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孩。 如果她真听话,在妈妈成了地缚灵之后,千方百计想要将她变成一只小地缚灵时,她就乖乖答应了。 苏商挣脱开簇拥着她的人群。 这些人很脆弱,她一用大力,就扯掉了许多胳膊,灵活的从人群中穿梭,期间又踩断了好几条腿。 只是,往哪儿跑都没有路,四围都是望不到顶的高墙。 她在人群的围追堵截之中,跑进一个屋后的死角。 那儿有一口不起眼的枯井。 显而易见,只有这口井才是解脱。 没有生路,至少还有死路嘛! 苏商似乎当真有在考虑要不要跳,她趴在井口,眯着眼睛吸了口气。 潮湿,透着微微腐败的气味,却莫名让人感觉很清新。 这会儿,苏商一手打造的残障人士们追了上来,都试图将她拖回棺材。 很隐秘的,人群中悄然伸出一只格外曲折的枯手,猛地往苏商背后推了一把。 苏商则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借力贴着井口滚了半圈,腰肢撑在井口上,反身抬脚勾住那截枯手,一个巧劲,便将它精准的从人群中拖出来,甩到了井下。 人下去了,为了防止被阳光照到而裹在身上的蓑衣,却还挂在苏商的鞋尖上,像是完美的拨开了一颗毛荔枝。 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叫,周围拥挤的人群霎时消失。 没有棺材,没有人群,只有枯井和梅开二度的奶娘。 苏商撑在井口,看了会儿在井底涌动着残肢吼叫的肉团。 被扯掉了遮挡阳光的蓑衣,它不敢就这么爬上来,只能极尽恶毒的咒骂苏商。 苏商半点没把什么“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之类的话放在心上。 第17章 一旦开始骂起来,那就是真没有后招了呀。 苏商慢吞吞的回到内院。 就见白小姐仍站在门边,脸色越发难看,龟裂的皮肉一块块的往下掉。 苏商一直在激怒她,就是想将她从房间里引出来。 毕竟青天白日下,鬼怪就是要吃亏些,有主场优势干嘛不用呢? 可眼见苏小姐分明恨得牙痒痒,却只能用幻觉来折腾人,本尊却不从房间里踏出半步,苏商就明白了。 白小姐这会儿很虚弱啊! 她在昨夜一战中损失惨重,是个趁她病要她命的好时机。 眼见着苏商嘴角带笑缓缓接近,白小姐开始怀疑自己本就不长的鬼生。 原来昨夜不是老天开眼帮了她,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狡猾的雀鸟今日上门收网了。 不,这女人简直就是蛮横凶残的野猫,盯上了好不容易要爬出枯井的老鼠,饶有兴致的戏耍。 但苏商认为,自己是个和气生财的人。 先前引白小姐动手是因为觉着根本没得谈,可如果有的谈…… 她眨了眨眼,笑容真诚而亲切:“我是来喝喜酒的不假,但是我这个人思想比较新潮,如果新娘子根本就不愿意结婚,那不如……逃婚算了?” 第16章 “自己人……不对,自己鬼!不能吃!” 听了苏商的建议,白小姐不可置信的低喃:“逃婚?” 这女人,又不是不知道她已经…… 她当然恨透了这四方的天地。 从前,她是最循规蹈矩的闺秀,只是在心内日盼夜盼,只盼望未来的丈夫是个别人口中偶尔提过的新派青年,能不将她拘在后院这一方死水无波的井中,带她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这个愿望在她坐上花轿那夜,彻底破灭了。 那夜之后,不论白天黑夜,她总能恍然间看到金三郎枯槁的身影,在床边,在窗缝,在树下,所有阴影和夹缝都可能是它的藏身处。 而她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因为她亲眼看到,继母养的小白狗跑进了她住的院子,对着金三郎的方向狂吠,就被他枯瘦蜡黄的鬼手拖进了阴影中。之后,就只剩下一声呜咽。 胆战心惊,但她只能装作看不见,一旦她说自己看到了,金三郎就会对她动手。 但伪装也救不了她太久,金三郎每一夜,都会将那双枯瘦的手悬停在她假做平静的胸膛上,每次都能靠的更近一点点,用不了多久,就会撕烂她的胸膛,摘走她的心脏。 比起被金三郎杀死,死无全尸,说不定魂魄都要被带走,永世不得安宁,她宁可自我了断。 那时她认为,死是最终极的解脱,她能干净的,体面的离开,也不会牵连旁人。 但事与愿违。 在她的意识已然飘忽,轻盈如萤,即将点点散去时,却见一直疼爱她,事事为她考虑的奶娘,被几个家丁粗暴的按在院子里。 父亲怒不可遏,说是奶娘纵容她出逃,要将奶娘乱棍打死。 她高声替奶娘辩解,可无人理会。 直等到她的尸首被找到,奶娘已经只剩半口气的时候,她那素未谋面的新一任未婚夫穿着一身喜服来到后院,脸上带笑,劝道:“岳父大人不必气恼,您既然还有别的女儿,咱们两家的关系就不会断,喜宴也还可以接着办,绝不会丢了面子。” 他瞥了一眼被白布盖住的尸首:“至于大小姐……她既殉情而亡,不若将她的庚帖给那位痴情的金三郎烧过去,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 白小姐的眼角流出两行血泪。 原来,出嫁并不能救她,死也不能。 奶娘的目光原本空茫的落在墙壁一角,突然间,好似听到了什么,缓慢的转动眼珠,在那一滩小小的血泊处停顿片刻,随后很努力的抬起眼皮,定定看着她。 奶奶也快要死了,才能看到她。 她突然很不甘心。 为什么她和对她好的人都要死? 为什么其他人都能活的好好的? 为什么他们还在笑? 她也跟着笑起来,笑容越来越深,笑的整张脸都裂开,扑簌簌掉落在地,又被打着转的阴风吹散。 都该死。 都该死!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回了绣房里。 屋外寂静一片。 过了一会儿,奶娘艰难的挪了进来。 原本的身体被打坏了,这会儿用了其他不少人的身子,东拼西凑成了这样。 似乎是她先前闹得太过了,没留下几块完整的好肉,以至于奶娘可用的材料不多,这会儿根本站不起来。 饶是如此,奶娘还是伸长了手,用那黑漆漆的,骨结嶙峋凸起的手挖了一块胭脂,抹在她不带一丝血色的脸上。 “小姐,该……出嫁了。” 没错,是该出嫁了,她该去会一会金三郎。 她不再害怕金三郎了,输了,大不了就是灰飞烟灭,赢了……赢了能做什么,她没有想过。 反正不管生前死后,她都逃不掉,她都无路可逃。 可如今,这个怪女人却让她逃婚? 白小姐半张清秀的脸上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往外挪了半步,露出自己始终被门框遮住的另外半身。 在纤细苍白的脖颈上,露出的另外半张脸,扭曲蜡黄,像是想要极力挣脱似的,不断拉扯着皮肉,以至于两张脸的衔接处,堆满了翻卷的皮肉。 正是痨病鬼金三郎。 昨夜她略胜一筹,可终究没能将金三郎彻底吞掉。 她嘲弄似的低笑:“我这样,又能走到哪里去?” 走到哪里,都要拖着半只金三郎。 苏商瞥了一眼金三郎的半颗头。 丑死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罪加一等。 于是她道:“想去哪里都行。” 新死的鬼就是爱钻牛角尖,分明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的事,没人挑明,它们就是想不到。 比如白小姐,她又不是地缚灵,哪里都能去,只是她固执的认为,自己不嫁出去,就是哪里都去不了。 她指了指金三郎狰狞的半张脸:“如果你嫌这玩意儿太丑,带出去丢人,可以去我家道观后头荒山里住一阵子。那儿没人,也没鬼,给你起个大三居的阴宅也不算事儿,等你把它消化完了再美美出去逛。” 金三郎那半张脸上的眼珠子疯狂转动,似乎很想给自己发声,但他的嘴唇已经只剩了一小半,黏在一起,根本发不出声音。 白小姐肩膀抖了两下,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阵阵阴风吹动她的裙摆,原本空旷压抑的白家宅邸内飞沙走石。 潜藏的真实逐渐显露。 高悬的灯笼早已破碎,只剩几缕残破的纸片挂在竹篾上,青石板铺就得地面被一层层血迹浸染,墙上,门上,窗棂上,满是血花和手印,写满了徒劳无功的挣扎。 几乎叫人站立不稳的风声中,苏商能隐约听到白小姐的声音:“好,那我——就去看看——你的山。” 忽悠成了。 但苏商这会儿咬着牙,一个回应的字都说不出来。 白小姐刚成为凶煞,尚且控制不好力量,大喜大悲就会不自觉的散逸出来。 她这会儿高兴起来,无意识催发出的阴风,足以卷的人生魂离体。 苏商先前还当是那些来赴宴的人,生魂是被白小姐故意拘了打算留着慢慢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只是在白小姐化煞时刚好在附近,被影响到了。 她今日本就疲累,阳气不足,没能提前准备定魂符贴满身,大约也免不了这一遭。 这倒是无所谓啦,她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不会和没经验的生魂一样浑浑噩噩被卷出去老远,也就相当于是生魂在身体上仰卧起坐。 就是这种撕扯多少会留下一点后遗症,估计接下来要发两天烧…… 而下一秒,她突然感受到,自己几乎要轻盈起来的魂魄被死死缠绕住了。 一低头,就见暗色冷血浸染透她的口袋,流淌而出,跟被人捅了腰子似的。这些冷血并未流淌一地,反而如同逆行而上的蛇,紧紧缠绕住了她,也稳定住了她的神魂。 小巫槐也终于起了点作用,还好…… 好个鬼! 下一秒,就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扭动着,凝成一个高大的人形。 它隔在了苏商和白小姐之间,半晌,沥青一般高大人形的脸颊上裂开一道缝。 苏商这才意识到,原来它的脸是对着自己这边的。 这张嘴动了动,吐出几个含糊的字:“我……可以……帮你。” 白小姐被这么一打岔,倒是堪堪收住了力量,可巫槐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它不明白,苏商为何不再信任它的力量,不许它去迎战。 但它可以证明给苏商看的。 它脚下的冷血沸腾着,快速的往白小姐的方向奔袭。 第18章 苏商急了。 “哎?哎哎?回来!别打!自己人……不对,自己鬼!不能吃!” 都已经劝动了,没必要再打一架。 如果白小姐是个现代人,就会意识到,苏商这会儿,这跟小区里的大妈,在小狗突然挣脱了绳子,甩着舌头朝别人家小孩扑过去的慌张劲一模一样。 第17章 腿老长,而且很多根。 苏商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要调解两只鬼之间的争斗。 换了从前,她只会拍着手助威:“撕的好,再撕响些!” 现在不行了,真打起来,把镇子给掀了,还不是得她来善后! 还好,这会儿她的话有几分权威,冷血没刺入白小姐的红裙,白小姐也没再掀起阴风,吹的人魂魄不宁。 双方勉强偃旗息鼓。 不再出声的高大人形,伸出一只不成型的手,似乎想要将苏商圈到身前。 苏商拍开它。 白小姐先前只是控制不好力量,又不是故意的,没必要这么大敌意啊! 不过,确实不能把它们长期放在一块儿,白小姐对巫槐而言,是写*在菜单上的,一个没看住,又打起来,那可太麻烦了。 影响她干活。 苏商接生意的原则是只驱鬼不救人,救人是另外的价钱,很麻烦的,拼了命的救抵不过对方拼了命的作死拖后腿,最大的可能是人救不成,反倒大家一起完蛋。 但白家宅邸的问题不大一样,那些个来吃喜酒的人并未作恶,跟这桩事也没有因果牵连,只是身在喜宴上,白小姐化煞时离得太近,被牵连其中。 趁着生魂离体时日尚短,将其找回来一一塞进身体里,还能活。要是再过上几夜,于白家宅邸这么个阴气浓重的地方游荡,怕是不等被喊魂喊回去,就要跟着化煞。 那么多鬼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别人还要怀疑是她做事不利索,留了隐患呢。 为了防止它们再打起来,苏商决定,让白小姐先走。 按理来说走不了,杨花镇被煞气笼罩,云雾不散,可出了镇子外头就是大晴天。 但苏商有的是手段。 她掏出一段生有异香的香樟树枝,以其做伞柄,用以黄纸做伞面,很快做出一把精致的小纸伞。 这是后山野樟树上剪下来的枝子,黄纸上头点了她的血,足可替鬼遮掩身形,隐蔽阳光,而落叶自当归根,它可以指引白小姐去到琉璃观后山。 白小姐虽然没说什么,但她也是多一刻都不愿和巫槐在一处,接过伞,低声说了句“谢谢”便隐遁了身形,自行去了。 随着白小姐的离开,从海上过来的风渐渐将云雾吹散了些。云缝里漏下丝丝缕缕的光柱,照亮了一地血腥狼藉。 门外阳光逐渐开始明艳刺眼,先前还像个蜡像的巫槐已经快坍塌成了沥青堆,脸部能勉强称作嘴的裂口没有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一般吐着泡泡。 苏商不懂液体语言,她听不懂,只从兜里将那玉雕似的容器掏出来,想将它进去。 而巫槐也不知道是闹什么脾气,又不同意了。 一簇血线悄悄缠上了她的脚腕,只是大约知道了她并不喜欢,只是勾缠着她,并未继续向上蔓延。 像是小狗尾巴。 苏商莫名觉着它这样子实在可怜巴巴。 想起当年不可一世的大邪祟,再看巫槐现在得样子,苏商莫名就很愉快。 但仍旧不能放任它这样。 没有容器,不能晒太阳,而且也很吓人啊! 她不能带着个散发着阴冷气息,体内还不时冒出鬼脸的沥青人招摇过市。 既然它都会说话了,苏商也就不需要再画引导法阵,她又把虫壳往前推了推。 “乖,进去,你这样实在是……太丑了。” 这话说完,原本汩汩涌动着的沥青人凝滞了一秒,在热浪滚滚的艳阳天里被冻住了。 下一刻,它松开苏商的脚腕,钻回了虫壳里。 苏商低头,只见脚腕被它缠过的地方留下了大片的红痕。 哟,不仅能听懂人话,还知道生气了? 而回到壳子里的小巫槐还并不甘心,它不断冲撞扭曲着外壳的形状。 苏商由着它折腾。 这壳子给它用,就是因为延展性好。 黑血涌动了一阵子,最终把自己捏成了一只鸟雀,乍看像是缩小版的渡鸦,英气漂亮,羽毛也在日头下,泛着瑰丽的偏光。 苏商对这个形象有些印象。 当年世界空荡荡,什么东西都可以随手拿,俗世的钱财珠宝对她而言也就是漂亮些的塑料珠子—— 或许还不如,毕竟塑料珠子比较轻。 但她也曾中意过一枚渡鸦胸针。 泛着火彩的羽毛诠释着什么叫做五彩斑斓的黑,她很喜欢,戴了许久,后来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所以巫槐也觉着那小东西很漂亮吗? 她刚想伸手过去默默那些漂亮羽毛,就见巫槐站了起来。 腿老长,而且很多根。 苏商心中的喜爱之情荡然无存,手也伸不过去了。 “再变小点,现在不好装,”她拍了拍口袋,“不然只能跟在身后跑了。” 于是巫槐又缩小两圈,只是十几条大长腿仍然在。 等钻进上胸前的口袋,只探出头来,顶起兜盖,两颗乌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将奇怪的部分遮挡起来,才终于又显得可爱起来。 苏商对于宠物要求不高,包括巫槐化为人形时说的所谓帮忙,她都没当一回事。 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 巫槐作为天生的邪祟,对魂魄的感知格外敏锐,和雷达一样,能精准的帮她找到失散流落在各个角落中的生魂。 苏商不禁感慨,努力到底还是比不上天赋。 她自认为练就了敏锐的洞察力,可生魂的存在感本就微弱,像是碎纸片一样,被阴风卷的卡在各种犄角旮旯,若是让她自己一点点用引魂香找过去,她真是要从天亮干到天黑。 “这不就很有用嘛!”苏商高兴的揉了揉鸟头。 生魂归体后,那些原本安详沉睡的人开始闭着眼睛低声啜泣,满嘴梦话,显然昨夜游荡在白家宅院里,都受到了不少惊吓。 苏商一个安神符都懒得给他们贴。 分明知道涉及了鬼神之事还敢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凑上来,就该长点教训。 等夕阳在院墙上留下耀眼的碎金,苏商才终于忙完。 推开门,就见距离白家半条街的距离,聚集着许多焦急的面孔。 他们又想第一时间得到结果,又不敢靠近,见到苏商好端端的走出来,这才一拥而上。 “恶鬼驱散了?不会再祸害我们了吧?” “来吃席的人呢?我家婆娘怎么样了?” 听说鬼已经不在了,人也都救活了,众人大喜过望,千恩万谢的经过苏商身边,冲进去接人。 苏商一个人逆着人群走过长街,回到了车上。 程乾之听话的始终在车里等着,见她面色疲倦,西装上也满是血迹,很是担心:“受伤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苏商打着哈欠摆手:“不用,都不是我的血,把我扔到南安城里吧,我得去买身新衣服。” 程乾之接话:“成衣铺子到晚上也是要关店的,不如去我家吧?先前为了开纺织厂,购置了许多成衣来参考啊——” 他手背骤然一痛,就见苏商口袋里,那原本还以为是个胸针的,通体漆黑的鸟,骤然伸长了脖子,用它的尖嘴,狠狠拧上了他的手背。 他也不知这鸟是何品种,鸟喙中竟然生着细密的牙齿,深深嵌入了皮肉,瞬间有血流出来。 “这这这……”程乾之也不敢用力挣扎,生怕被扯下大块皮肉来,求助似的望向苏商。 苏商一把掐住了黑鸟的脖颈,迫使它张开嘴。 由黑血撑开柔韧外壳而成型的小东西,本质上没有动物的构架,这种方式本该是没有用的。 但似乎是察觉到苏商生气了,它不情不愿的松开嘴,只是那双黑亮的豆豆似的眼睛,仍旧盯在程乾身上,没有眼白和瞳仁的分别,粘稠的液体在眼眶中流动着,将他的倒影搅的稀碎。 程乾之被盯的浑身发毛,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扭头,它又咬上脖颈。 直等到苏商揪着脖子粗暴的把它扭回去,程乾之这才劫后余生似的回过神来,急忙忙掏出手绢包住伤口。 苏商到这会儿终于算是反应过来。 这小东西,见普通人不激动,见大部分鬼也不激动,唯二特别针对的就是程乾之和白小姐。 白小姐那儿,还能理解成是有威胁性。 可对程乾之…… 每次都是她亲切谈笑,譬如方才,差一点儿就去对方家里做客的时候,才激动不已,恨不得将对方给拆了。 这……不会是在嫉妒吧? 第18章 果然是她故意留的小鬼! 第19章 苏商拎着巫槐的脖子下了车。 小东西歪着头,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里倒影出苏商的表情。 捏开它的喙,就见里边的尖牙不见了,这样一来,绝不会割伤苏商的手指。就只有长而软的舌头,顺势缠了上去。 苏商好不容易将手指抽出来,指侧就留下了一串花朵形的红痕。 苏商不客气的给了它一巴掌,低声嘱咐它不能只因为自己不喜欢就乱咬人。 它是宠物啊,跟朋友又不是一个生态位,她又不会把程乾之牵回家去当狗,有什么可嫉妒的? 可这脖子长的能把自己缠成球的小东西,这会儿又假装自己不会说人话了,只“唧唧”叫着。 听不懂,不答应,不保证。 苏商无奈,扯了跟头绳将它的嘴绑了起来,才重新回到车上。 程乾之倒是没问巫槐的来历—— 去白家之前还没有,回来就有了,还能是啥,肯定是大师收为己用的邪祟呀! 刚收服回来,不大驯服也正常,所以他只问了这伤口需不需要特殊方式来治疗,听说只当普通外伤处理就行,便放了心。 但到底没敢再提请苏商去家里做客的事。 大师艺高人胆大,肩上坐着个邪祟都能靠着车窗打瞌睡。 他可不敢! 苏商累的不行,回到琉璃观就一头栽倒,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醒来时,就见苏青双手撑着她白中泛青的脸,罕见的没在白日去躺尸,而是蹲在她床边发愣。 这孩子可比巫槐省心的多,能让她这么犯愁,肯定要管上一管,毕竟不能白当人家老祖宗。 苏青低声道:“我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流言……” 这几日,她逐渐适应了活僵的身份,不想让老祖宗白养着她,仗着身体素质好,打算夜里偷偷去后山上打点野味回来喂饱自己。 一走出琉璃观,就因为听力过于好,听了很多本不想听的八卦闲话。 小镇子上本就没有多少新鲜事,大家夜里睡不着,说来说去,话题最后总是会落在苏商身上。 他们并不怀疑苏商的本事,但对于她的私生活,就很有话讲了。 比如她的打扮,比如会在深夜送她回家的小汽车。 这年头西装几乎是男人的专属,苏商从成衣店买来的西装不十分合身,她自己觉着方便活动,照镜子时还颇有几分雅痞的松弛感,挺不赖的。 但清平镇的审美显然没有这么摩登新潮,几日下来,都觉着这一准儿是跟男人寻欢作乐之后,直接穿了人家的。 总之,要么是爱慕虚荣攀附权贵,要么是没见过世面被富家少爷玩弄了。 苏青很替老祖宗委屈。 她很清楚,苏商每次回来,身上都风尘仆仆,满是血腥,是出了大力气降妖除魔的。怎么这些人传来传去,一切都成了不检点的蛛丝马迹呢? 可人家并未当着她的面说,她虽然听得到,可又不能冲进人家院子,砸烂了窗户探头进去解释。 憋屈。 苏商反而兴致勃勃:“这样,以后你再听来的后续,都告诉我。” 她很好奇,这些人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苏商的青春期过的很阴间,没有明媚和忧伤,但也会忙里偷闲看一些狗血虐文。 谁还没幻想过自己是言情文里的女主角呢?十里洋场,豪门虐恋,啧啧啧,多带感! 见苏商兴致昂扬,很有把连载追完的架势,苏青有些不知所措,好久才憋出一句:“可是这样名声很不好听。” 苏商则是一脸无所谓:“那对我有什么影响?” 苏青愣了一会儿。 对哦,哪有什么影响? 整个平江镇就这么一座琉璃庙,就算那些人心内看不上苏商,遇到事儿还不是得乖乖过来请她出山。 那没事了。 只是卧在苏商枕头边的小渡鸦,正梳理羽毛的动作停了下来,歪了歪头,若有所思。 又过一日,一大早,素来平静单调的平江镇上突然来了好些外乡人。 这本来就够稀奇了,偏这些人面色憔悴又紧张,小心翼翼的跟人打听,琉璃庙在哪儿,这就吸引了更多瞧热闹的目光。 苏商听到敲门声,出来就见是杨花镇的镇长。 老人挤出一个复杂且勉强的笑脸:“仙姑,您近日可休息好了?” 见苏商点头,又问:“那您看,今天方便再走一趟我们杨花镇吗?就是,您先前,是不是漏下了一个没收服的……” 苏商皱眉。 白家的生魂多,跟彩蛋一样藏的东一个西一个,可毕竟跟肉身是一一对应的,怎么就能少了? 绝对没少!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镇长苦着脸叹气。 第一夜还算安生。 可到了昨夜,就有人被脏东西找上了门。 干枯尖锐,如同树枝般的手刮擦着门板窗沿,里头的人被吵醒之后,就听到外边有个低哑的声音问:“我们家小姐……去哪儿了?” 大部分人吓得不敢应声,也有胆子大的浑人,以为是有人借着前头的事装神弄鬼,推开门窗,却没见到人。 直等到低下头,才看到一团辨认不出形状的腥臭烂肉正趴在脚边,自烂肉中伸出折成几节的干枯手臂,挥舞着就要抓人。 那人当即就被吓尿了裤子,连滚带爬的后退,那坨烂肉倒也没有进门,飞快的消失在黑暗之中,很快,又出现在别家窗外。 这样闹腾了一夜,镇上的人都被鬼敲门吓得够呛,一合计,踅摸过味儿来,苏商当时拿着欠条走了,看似连个时限都没有说,原来是留了钩子,根本不怕他们赖账! 第一夜没来算是宽限了,第二夜就开始敲门,若是再不给,谁晓得是不是就要下手伤人了? 于是他们今日急忙忙凑了钱,马不停蹄送来给苏商,也不敢揭穿苏商的手段,只陪着笑脸说是请苏商回去收尾。 苏商“哦”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 是她疏漏了,忘了还有奶娘这么一个附庸着白小姐的鬼怪。 可当时她给了白小姐纸伞,白小姐怎么就自己走了,把忠心耿耿的奶娘留在白家井底了呀! 结果就是,奶娘在天黑了之后从枯井里爬出来,发现外头人影子鬼影子都没有,就剩它孤零零的一个,找遍了杨花镇也没找到自家小姐,只好挨家挨户去问街坊们,看到她家小姐了没。 这事儿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苏商只道:“别担心,小问题,我也不用再去,那位不会轻易害人的。你们回去之后关门闭户,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往外看,明日之后,一准就安宁了。” 她今晚就去拜托白小姐接人。 众人面面相觑。 果然是她故意留的小鬼! 要不然,怎么能远程听她驱使,连解决的时间都能定下来! 但如今钱也补上了,又得了苏商的承诺,他们也不敢戳穿,千恩万谢的走了。 迎着夕阳,他们的脸上都有了光。 至于好奇来看热闹围观的老乡门,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这位横空出世的天师,竟然心狠手黑,会驱使小鬼去催账。 那他们在自己家说的闲话,是不是都会被她养的小鬼听去? 他们有些后怕,又暗自自我安慰,不会有这么碰巧的事。 而这时,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你们昨晚上……有没有梦见什么?” 第19章 驾驶技术真能信得过吗? 这话好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几个镇民面面相觑。 有个人拍了拍脑袋:“是,我昨夜好像是梦到了……” 梦到了什么? 仔细回忆,梦里,抬头只能看到遮天蔽日的巨树,树上有许多暗色的液体在汩汩流动,汇聚到地上,成了让人无处落脚的可怖血池。 影影绰绰的树影之间,能看到一个女人被涌起的血流死死缠绕着,拖入深不见底的血池地狱之中。 他打了个寒噤。 太可怕了,这简直就是地狱绘景! 除此之外,也有没做梦的,但也并不好过,只觉着屋里不知为何,比平日冷上许多。 原以为是忘了关窗,这会儿却觉着,大概是有小鬼经过。 众人越聊越是害怕,认为这是苏商给他们的警告。而到底是同住一座镇子里的乡亲,所以并未下手太狠,让他们直接见鬼。 从这一晚开始,小镇的悠悠之口仿佛被无形的手捂住了,任苏青再怎么听,也再找不到一句关于琉璃观的议论。 而此时此刻,苏商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街坊邻里当成了不可言说的大魔头。 她独自去了后山。 白家奶妈之前被她欺负的怪惨的,偌大一个杨花镇,真要故意躲着她,还挺难找的。所以她要拜托白小姐去接。 白小姐这会儿寄身在一棵枯萎的香樟树之中,听到苏商的声音,现身出来。 第20章 嫌金三郎的脸太丑,所以她仍旧用树干挡住了半边脸。 她怎么会将奶娘忘记呢? 先前,她答应了苏商离开杨花镇,但她并不信任任何人。她有考虑过,苏商好言将她哄过来,也许是想用邪术炼化她。 她愿意赌一次,却并不愿让奶娘也跟着冒险。 但如今看来,苏商显然没有那种想法,这山上也有些孤魂野鬼,都过的很自在。 于是白小姐微微点头,答应下来。 刚要飘走,又被苏商叫住。 “对了,带你奶娘回来之后,先过来一趟娘娘庙。” 后半夜,白小姐带着浑浑噩噩的奶妈来到娘娘庙,就见苏商坐在一张四方桌子边上,高高兴兴的跟她招手。 桌子上铺了暗红色的丝绒,上头摆着一副崭新的麻将。 苏商也不好判断,对于白小姐来说,死了,但自由了;变丑了,但变强了;有仇报仇,代价是亲人死光……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到底值不值得开心。 总而言之,既然大家现在是邻居了,就应该多走动,进行一些娱乐活动,拥抱美好的新生活! 当然,根本原因是她自己想玩。 苏商摩拳擦掌。 这种成年人的娱乐,她早就想试试了,只可惜她从前来去匆匆,偶尔也结交过朋友,但从来没同时凑上过四个。 这回终于够数了! 没够。 加上苏青,还是没够。 奶娘本身怨气不重,并不足以化鬼,全靠着想要找到小姐这一点执念,东拼西凑才勉强留在了世间,脑子不是那么清醒,没法玩这么复杂的游戏。 所以还是个三缺一的局面。 苏商意兴阑珊,撑着侧脸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以来在她口袋里,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的巫槐突然探出头来。 多足的鸟雀跳到桌子上,暗色冷血从羽翼下流淌出来,沸腾了一般翻涌着,逐渐翻找出一张看起来癫狂又市侩的脸,那张脸在看到桌上的麻将时,眼中盛满了贪欲,但下一秒,就被无情的溶解了。 随后,它凝成了个不算高大的人形,沉默的坐在奶娘空出来的位置上。 苏商诧异的盯着它。 “你能行吗?” 在场其他鬼好歹都当过人,而它没当过,它连人话都说不明白,只是通过吞吃残魂,就能快速上手这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游戏? 巫槐沉默的点头,抓起桌子上的两颗骰子。 随手一掷,就是双六。 苏商大为震惊,又道:“你再做个牌给我看看?” 巫槐又熟练的洗牌码牌,等大家摸完了牌,便将自己面前的牌亮出来。 天胡。 苏商明白了,它刚彻底消化掉的那个人,肯定是在赌场出千被人打死丢去乱葬岗的。 好不容易凑齐的牌友,一个跟她一样是纯新手,一个是千王之王。 就白小姐还算正常,可自从巫槐出现,她就不太坐得住了,整个鬼虚飘着,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这大人的游戏是玩不成了。 苏商没好气的瞪了巫槐一眼:“回你的鸟壳子里去。” 白小姐见苏商没兴致了,拽着奶娘胳膊的第三节就要回山上去,奶娘却突然回过头来,说了句:“要有……墓碑……” “妥,给你们定汉白玉的,”苏商一口应下,“对了,墓碑上刻什么名字?” 奶妈又不说话了,她的神智只是萤光乍现,可遇不可求。 白姑娘记得她姓周,便做主给她的碑上刻周氏。 等轮到她自己,她沉默良久,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却透着罕见的温柔:“白芽。” 芽儿其实是她早逝的母亲给她取的小名,她认为,这比父亲按着族谱取来的名字更该从生到死都伴着她。 苏青也跟着出门,打算去山上抓野味。 苏商看着它们三个高矮不一的背影走在月下,颇有种大家长的自豪感。 转头就见墙角缩着黑漆漆的一大团。 “起来,墙都被你染成凶案现场了。” 巫槐越发委屈了,仿佛死了的海洋生物般摊开,逐渐融化。 这回连地板也被荼毒。 苏商看着好好一个会客厅,已然化为了血池地狱,很是拿它没办法。 “我又不会丢下你,为什么就一定要证明自己很有用呢?” 有血契在,她想丢都丢不下呀! 而且,她自认为对如今的巫槐相当宽容,甚至称得上溺爱。 是嫉妒她和别人有说有笑? 可她费那么大的力气,承受着比死还严重的风险,不就是为了过热闹舒服的日子吗? 它不接受也得接受。 于是苏商只轻嗤一声,不再搭理巫槐,径直回了卧房,把脚从被血池地狱困住的鞋子里拔出来。 刚要躺下,突然又探出头来看着一地血泊,饶有兴致的问:“你之前吞了的那些个残魂中,有会开车的吗?” 这几天吃够了交通不便的苦,苏商早就打算买车了。 但她还差个司机。 倒不是完全不会开车,街边上废弃车辆有的是,随便砸开车门就能进去摸一把方向盘。 但到底没有系统学习过,尤其这会儿从国外运来的小汽车,都是最原始的手动挡,苏商懒得学。 有的享受干嘛自己受累?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自顾自躺下,留巫槐自己折腾。 过了一阵子,苏商感觉床边立起一个身影。 就见巫槐这会儿化作的漆黑人形,身量不高,脑袋缺了小半个,左胳膊也是扭成了麻花。 残缺的头颅高清复刻了临死前的状态,异色版脑花一跳一跳,仿佛随时能从碎裂变形的脑壳缝隙中流淌出来。 苏商无语。 不用这么逼真吧? 而且,这位明显是死在车祸里,驾驶技术真能信得过吗? 第20章 “我,懂了,大的,更实用。” 但是按巫槐的说法,还真信得过。 它大概是记得这片残魂的名字,摸摸从一沓旧报纸中找到了一则报道。 这年头,车是个稀罕玩意。昇国的汽车工厂最多只能拼装,核心部件还是要用轮船漂洋过海的运过来,价格也是高的很夸张,通常只有叫得上名字的富贵之家才会买。 这样的人出了车祸,上报纸并不奇怪。 按报道所说,这起车祸并不是司机的过错,而是车被人做了手脚。 接下来的报道基本都围绕着这到底是豪门恩怨,还是歹毒商战来猜测。 但那跟苏商没关系了。 她只知道这司机的技术信得过,那么,接手了他最后遗产的巫槐自然也信得过。 但是…… 她瞥了一眼巫槐这会儿的形象。 总不能直接让它断手缺脑壳的出门去,别说青天白日,晚上也不行啊。 黑灯瞎火的,路人见到飙车的司机黑漆麻乌还缺半拉脑壳,准吓出毛病。 不过,巫槐既然可以随意塑造它的外壳,那捏的漂亮些应该也能做到。 苏商决定,等明日再去城里,就让它照着电影画报上的帅哥去捏。 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第二日的买车计划被耽搁了。 因为一大早,就有人来请苏商去看事。 来人火急火燎,就好像苏商今儿若是不肯去,明天家里就要尸横遍野。 偏巧路上下了雨,便耽误了些时间,苏商正好是卡着晚霞在乌云团上镶边的黄昏才到了目的地。 分明是迟到了,可苏商踏进府门的一刹那,金色霞光正好炸开最后的光芒,主人家还当她是故意掐算着时刻来的,十分佩服。 而苏商也确实没让人失望。 她直奔主题,是快刀斩乱麻的就把事儿解决了。 根本就不像那几个来请她小厮说的那般紧急。 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副画成了精而已。 那画神出鬼没,会飘去不同的房间里展开,乍看不过普通兰花图,可到了夜里,那些纤长的叶子之间,就会探出许多小鬼欢闹游戏,若是和人的视线相接,就会将人的生魂勾进去一起耍。 虽然到了天亮会将人放出来,但到底是伤了神魂,就算不大病一场,也会萎靡数日。 这让苏商觉着自己乘坐马车在大雨天经过泥泞长路,屁股都颠疼了这件事很不值得。 于是她比心理价位多收了百分之二十,并用额外的报酬定了豪华套间。 南安城是整个昇国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这儿的小洋楼也很贵,苏商暂时还买不起。 她泡在热气腾腾的望着天花板上反复漂亮的砖纹,心说果然还是要尽快买车,才能随时来城里享受这些好东西。 转过头就看向趴在衣服上,仿佛在抱窝的巫槐,才想起自己没去找海报。 算了,反正一般司机坐在前边,不特意盯后视镜就看不见脸。 “你捏个人形的外表吧,别缺胳膊少腿就行。” 第21章 眼珠儿乌黑的小鸟歪了歪头,蹦蹦跶跶的飞去了隔壁方向。 哟,这会儿竟然害羞上了? 介于火腿肠小蛇和十几条腿的渡鸦这些先例,苏商对于巫槐的审美不抱太大希望,可等到洗完澡一推开门,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站在门边的是一具精致漂亮的瓷娃娃,看起来是个十三四岁的模样,手脚纤细,雌雄莫辨。 当然,也不着寸缕。 不是…… 这? 她义正言辞的叉腰:“你从那些残魂里,学了什么不健康的东西啊?” 不能怪她想歪。 穿越之后,苏商就没什么健康向上的娱乐,不是她自己品味低俗,而是这年头又没有严格的审核机制,所以不管是三流小报,还是老派话本子,内容往往带点香艳。 什么小戏子小书童,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从十二三岁就开始伺候主子之类的…… 漂亮少年却歪着头,似乎不明白苏商的意思。 她不满意吗? 在从前那个世界,巫槐并没有吃过还残留着人性的食物,所以并未察觉到苏商对于同类的外貌有何偏向。 但如今,它很确定,苏商喜爱漂亮的人。 而这段日子,它消化了不少残魂,甚至刚才还特意溜出去找了下参考,现在它能确定,自己精心制作出来的外壳,是非常精致漂亮的。 另外,因为苏商对于苏青格外照顾,甚至还把苏青抱在怀里给她梳过头发,先前在白家收拢生魂时,对于亚成年个体也更加温柔。 所以巫槐很确定,她更喜爱这个年纪的人类。 然而苏商显然并不满意。 它张了张嘴,嘴里黑洞洞的,没有唇舌牙齿,没法立时回答苏商的问题。 它立刻加急给自己捏了一套舌肉和牙齿。 不似人形,纤长的倒像是蛇信,声音也是低哑中带着“嘶嘶”的声音。 “你看,看,这很健康。” 这样说着,它还抬起手来,展示虽然纤细,但有着流畅肌肉的肢体。 苏商扶额。 她意识到她想多了,巫槐绝对没有不健康的意思。 它是连人话都还说不明白的天生邪祟,人间年龄也就一个月,哪可能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 只有她才是肮脏的成年人。 见苏商半晌没回话,巫槐又往前走了一步,像从前千万次死死缠绕她那样,抱住了她的腰,随即抬起头来,用那张精致漂亮的脸问了一句:“你不喜欢吗?” 面对这样一张脸,苏商说不出重话来。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这个年纪太小了,不适合当司机。” 这个时代还没有抵制童工的说法,但让个脚都踩不到油门的半大孩子去开车,还是显得过于没人性。 苏商可不想被人当成个压榨小孩的坏人。 而且,这么漂亮,也太惹眼了呀。 “我,懂了,大的,更实用。” 苏商决定忽略这句话里的歧义,努力当一个思想没那么肮脏的大人。 她转而给巫槐建议,让它捏个普通些的,不太引人注意的。 可巫槐并没答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卷着它已经开始融化变形的外壳去了隔壁房间。 难得它有吃之外的追求,苏商认为,自己这个做主人的不该一味打压,也就由它去了,转身踢掉拖鞋,钻进了松软的被子里。 哪怕下了一日的雨,雨停之后天气也很快就变得闷热起来,若是不将窗子开个小缝,屋子里便要反上来让人不舒服的潮热。 所以窗子开着一个小缝。 夜半,阴云全部散去,冷白的月挪到窗边,洒下一片清冷明亮,落在苏商平静的睡颜上。 南安城的夜并不算很寂静,偶尔有车行驶而过,也有喝醉的人勾肩搭背说着话,从酒店楼下经过。 这些声响编织成了南安城的烟火气,让人潜意识里越发安心。哪怕是习惯了在夜里警醒的苏商,这会儿也睡得很沉。 不和谐的声音,就是在人最失于防范的时候,从窗帘的缝隙随风飘了进来。 那是一群极为细小的,闪着翅膀的小虫子,因为太小了,在月色下几乎像是一片烟雾。 它们悬停在窗边,仿佛有人通过这无数只细碎的眼,观察着床踏上一无所知的人。 人对于安静的虫子,往往没有任何防备。 毕竟,若是一丁点儿的振翅声都会惊醒,那大部分人,恐怕都要因为无法安眠衰竭而死。 这些蛊虫又是格外细小轻盈的那一类,便没有吵醒苏商。 它们并未急不可耐往人的耳朵口鼻中钻,而是在试图寻找,某个被精心照料许久,马上就可以摘取,却被这人抢走的果实。 这样珍贵的东西,既然没有即刻拿出来使用,定然是要贴身藏着,睡梦中也不离开。 于是,蛊虫们被远处只有它们能听到的虫哨驱使着,便要往女子半敞的衣领里头钻。 它们并未注意到,有一滩翻涌的冷血悄然悬挂在天花板上,原本只是缓慢的流淌着,却在虫群突破了某个距离时骤然落下。 猝不及防的,一张血色巨网便笼罩了整张床,将所触碰的一切生灵溺毙吞吃。 而在触碰到熟睡的人时*,就成了一层温柔的轻纱。 第21章 再舍再入那就是啵嘴。 苏商原本差一点被突如其来的危机感惊醒,可不知怎么的,危险似乎被风吹散了,只剩下清凉的薄雾。 这薄雾亲切的像是母亲刚刚死去,却还保留着人类思维那阵子的手,并不温暖,却很柔和,带来了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她原本微微皱起的眉头逐渐舒缓,翻了个身,又陷入了沉眠。 而这层血色的,流动的轻纱,正覆在她的皮肤上。 巫槐并未和从前一样,紧紧的缠绕着苏商—— 吞掉了很多还残留着人性的残魂,它已经稍微的懂得了一些人类的喜好。 分明是脆弱且寿命短暂的生物,却偏偏喜欢迂回曲折含蓄的,过于热烈和直接,似乎并不讨人喜爱。 想必苏商也是如此。 以前无法细致的交流,她便始终默默包容着,实在是可爱又可怜。 今夜,它并没有贪婪的紧紧缠绕,而是轻轻的嗅闻,舔舐,汲取着苏商身上令它着迷的甜美气息。 直到天明。 准确来说比天明更晚一些。 在第一缕阳光试图爬上床沿时,它关上了窗,紧闭窗帘,让房间重新陷入昏暗。 苏商只觉着这一觉睡的格外悠长。 睁开眼一看挂钟,都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跳下床,打算直奔洋行去买车。人都走出房门了,突然摸了摸胸前口袋,这才想起来,巫槐已经不是攀在她身上的活彩绘,也不是揣在外衣口袋中的小玩意了。 一夜过去,它的新皮囊捏的怎么样了? 转头找了一圈也没瞧见它的鬼影子,直等到推开独立更衣室的门,苏商又一次震惊。 她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当然,苏商很清楚,眼前的并不是人,不是提前已经知道这是谁的先入为主的认知,而是在视觉捕捉到这具人形的一瞬间,就能察觉到强烈的非人感。 白的肤,黑的发,红的唇,一切颜色都浓烈的带有一种不真实感,像是创世的神明炫技的产物,为了追求极致的美而故意抛却了所有真实感。 而它就这么安静的站在窗帘半合的清浅阴影边缘,像是恒久伫立在生与死的边界。 下意识的,苏商连呼吸都放轻了,忍不住想要更长久的凝视它。 直到它陡然掀起眼帘,打破了寂静。 它走向苏商,随着脚步的靠近,带来一片浓烈的阴影。 比起先前苏商手中半成品的少年,这个躯体显然过于高大了,苏商并不是个娇小的体型,但仍旧要抬头仰视它。 至少有一米九,苏商想。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是搞成这样……” 这审美当然是非常好,无可挑剔。 可是这么漂亮的人,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 巫槐脸上露出了些微迷茫的神情:“不喜欢吗?你说过,大的更好。” 苏商扶额:“不是这回事……” 她对于这个身材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长手长脚窝在驾驶位里难受的又不是她。 “是这样太不像活人了。” 巫槐的表情更迷茫了:“要想更像人,那需要的是你的力量,而非我力所能及。” 这个外形,只是邪祟占据了可以作为躯壳的法宝。它可以雕琢形态,但终究缺乏活人气。哪怕是将每一处的色泽都精细的调配的与活人无异,再增加细纹和瑕疵,但冰冷的身躯,不会跳动的脉搏,最终也只能制造出一具精致的艳尸。 若是从前,它可以影响周围之人的心神,可显然,苏商不喜欢这样,她几次三番的提醒,不许它伤害那些人类了。 第22章 所以,若是想要光天化日之下也能完美融入活人之中,还得靠真正的活人气息来遮掩。 苏商叹了口气。 “算了,就这样吧。” 毕竟是每天在她眼前晃,那自然是越漂亮越好。 如果真能完美伪装成人,那引人注目又如何?就当做是她养的小白脸…… 至于渡生气,四舍五入就是人工呼吸,再舍再入那就是啵嘴。 苏商抬眼看着和印象中大相径庭的巫槐,按着它的肩膀将它压下来。 巫槐乖顺的低垂着眼眸,仿佛在等待神明降下赐福的忠诚信徒。 苏商凑近,呼吸落在它虚假的皮肤上,带来无比真实的触感。 随后,苏商对着它生着浓密睫毛的眼睛就吹了一口气。 这样就够了。 至于为什么不啵嘴…… 倒不是害羞,巫槐都不是人,有什么可羞涩的?不会有人亲一口自家养的猫猫狗狗都觉着初吻没了吧? 只是苏商还记得巫槐先前化作鸟形,甚至昨天初为人形时细长的舌头,异形似的,她就不是很想碰。 退开两步再看,先前还好似雕塑一般的人形,便鲜活了起来,发丝随着动作而微微晃动,眼中也有了闪烁的波光,皮肤仍旧白的发光,但其下的血管微微起伏着,散发着热度。 有个活人样了。 苏商捏着它下巴左看右看,没发现有破绽,十分满意。 “走了,去买车。” 维持着微微弯腰姿态的巫槐,这才抬眼看向苏商的背影,眼中浓黑流转,片刻之后才跟了上去。 然后苏商意识到,光是看着像人还是远远不够。 装人或许还是太难了,巫槐仍然是那副没有骨头的做派,悄无声息的跟上她之后,便用双臂圈住了她的脖颈,半张脸埋进了她的颈窝。 苏商:…… 接下来,她不得不又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教育巫槐。 走路要有声音,关节扭曲的角度要符合人体构造;不能和背后灵似的紧贴着她;不要踩着她的影子像在玩什么灵异游戏。 直等到它的形容举止过关,苏商才终于拧着门把手招呼它出发。 “走了走了,再不快点洋行都要打烊了。” 下到一楼大厅,巫槐理所应当的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顶着那样一张脸,注定低调不起来。 苏商侧目看它。 这是一次检验,要在众人瞩目之下也不露破绽才能当个合格的跟班。 巫槐这会儿倒是十分争气,腰杆笔挺,神态淡漠,显得清冷又矜贵。 一时整个大厅里都安静了,直等到二人相继出门,前台服务生才后知后觉嘟囔了一句:“我记得那位小姐是自己来住的啊……” 才走出酒店大门,就见一个男人迎面撞了上来。 那人眼睛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上头还在渗血,大约是目盲,却没有拿手杖,就这么横冲直撞的。 唉,都生活不能自理了还要独自上街,也是怪惨的。 于是苏商没把男人脸上扭曲激动的神情当回事,拽着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仿佛要研究一番的巫槐绕开他走了。 人比较惨的时候就会偏激,愤世嫉俗,正常的。 她风风火火,头也没回,自然是没察觉到,那人的脸上,逐渐露出个十分狰狞的笑容来。 成了! 虽然他不知道,昨夜偷偷送进这女人房间里的蛊虫,怎么突然就全军覆没,且还反噬了正在共享视觉的他,以至于他的一双眼睛差点儿废掉。 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失败。他往这女人身上,中下了最难以察觉的蛊虫,这些虫卵在孵化过程中会不断招来孤魂野鬼,哪怕她是确有实力的天师,但人力总有尽时。 等她疲于应对,身心交瘁,他就能堂堂登场,拿回属于他的珍宝! 第22章 “她是,我的,主人。” 洋行内,听说有顾客要买车,经理直接从二楼的办公室小跑着下来接待。 这年头,车可是金贵东西,这可是能让他狠赚一笔提成的大买卖。 经理的目光在苏商和巫槐身上打量了一圈,满脸堆笑的去和巫槐介绍,旁边的服务生一个劲给经理使眼色,示意他苏商其实才是那个做主的。但大约是因为经理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一直没有瞧见。 苏商并不介意,又不是她生吞了老司机,这些老爷车的配置她半点听不懂,本来就是要巫槐来开,它懂就行。 她百无聊赖的扫视四周,却突然在大厅尽头一条窄小昏暗的走廊上方,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 那东西紧贴着天花板爬进了一处视觉死角。 在苏商从前的世界,商场百货大楼这类地方,向来是灵异事件高发地。大约是因为晚上不用住人,所以投资方敢于用便宜但不干净的地皮来建。 这个世界好像还没有这种潜规则,这时候洋行也是个新鲜东西,仿佛只有大城市中顶好的地段,才配得上橱窗里普通人一辈子都买不起的东西。 所以,这儿为什么会有强大的鬼怪呢? 苏商怀揣着好奇心,立刻决定管上一管。 洋行,很有钱吧!如果能跟这儿来个长期合作,好像也不坏? 于是她拍了下巫槐的肩头,在它耳畔丢下一句:“你慢慢挑,挑完等我回来结账。” 然后不等巫槐回答,就溜溜达达往那走廊方向去。 那片残影飘忽不定,好像在故意诱惑着苏商一般,直等到苏商也走过拐角后,才溜进了一扇虚掩着的门后。 这是一间专门堆放滞销残次品,门都懒得去锁的仓库。 苏商推开门,站在门口的光影交接处往里扫了一眼,能看到架子上,以及地上都堆着不少海报和装饰画,大部分破烂发黄,有的还被雨水淋花了,摩登女郎的黑发红唇都往下流淌着,狰狞又诡异。 就在这时,和门斜对角的角落里,传来虚弱的低声求救:“谁在外边,救我……” 声音的源头刚好被货架挡住。 苏商歪了歪头,也没能看到货架后边,便要绕过去瞧个究竟。 等她随意垂在背上的头发丝也全都浸没在仓库的昏暗中,货架最顶上的一卷海报绳子骤然绷断,海报滚落下来,上头模糊狰狞的女人仿佛要将苏商抱紧一般扑过来。 苏商不闪不避,只抬手一划,海报就被指甲劈做两半,纸张落地,撕裂开的断口处立刻有血红色逐渐洇出来。 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看到,货架后头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求助,不过是个拙劣的陷阱。 与此同时,苏商身后,自上而下蔓延开丝丝凉凉的冷意。 “呜呜——” 哭泣声也爬上了肩膀。 苏商叹了口气。 她头也没回,只反手拍出一张符篆。 符篆贴在了从天花板上倒垂下来的女人假脸上,瞬间冒出一缕青烟,整个乱蓬蓬的躯体掉落到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苏商用鞋尖拨弄开,就见这精怪的残存躯体,是一团被揉碎了的旧画报。大概是从前贴在洋行外墙上,沾染了太多在夜里经过的女子的怨气,又被堆在暗无天日的库房太久,便成了精怪。 苏商抱着手臂瞥了它一眼。 啧,浪费了一张符纸。 拎着一团头发和半张破海报去找经理要佣金,人家只会当她失心疯。 这画妖弱到什么程度呢?是紧贴在她背后,都只像是站在空调出风口那种程度。 这样刚出生的精怪,缠上普通人也不能将对方怎么样,最多吓人一跳,甚至遇上阳气重又心狠手黑的,被活撕了都有可能。 它不应该躲好,暗中发育吗?为什么要在大白天的出来找死? 不过,苏商也只是纳闷了一小会儿,便不再深究,哼着歌回去了。 鬼怪的世界混乱无序,搞不明白的事太多,不必自扰,就当是洋行风水不好,也当她是日行一善。 巫槐已经选好了车。 它长手长脚,斜倚在敞开的车门边上,原本面无表情,在看到苏商回来时,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完美到近乎虚假的笑。 而旁边的经理面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他刚才和巫槐几句交流,才发现自己认错了客户。 南安城里头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不少,可是带着小白脸来买车的,他还是头一遭遇见。 为什么知道这是小白脸呢? 因为在他口若悬河的介绍哪辆车用的是德国最新的发动机时,巫槐却面无表情的打断了他。 “后座,要舒服,她,会躺着。” 经理听了这话,压下神情中的冒昧,用闲聊似的语气道:“你说的是那位小姐?她是你的……” 虽说打听客人的隐私不太好,但拉近关系也是维持长期生意的一种手段。 而他本来是在“朋友”和“恋人”两个词中斟酌,但这个停顿,却被巫槐自然而然的接了过去。 第23章 它勾起唇角,露出了交谈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她是,我的,主人。” 如遭雷劈的经理,在第二次看到苏商时,更卖力的堆起笑容,来试图弥补先前的疏忽。 因为太过用力,显得很有些僵硬,苏商很担心。 这是怎么了啊? 难道是被巫槐吓着了? 苏商这样想着,目光在巫槐和经理之间游移着。 而经理只是一个劲的奉承苏商年轻有为。 苏商很开心,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之后,经理又送给苏商一枚玛瑙胸针。 按着经理的习惯,讨好有钱的夫人小姐时,是不吝下血本送更高调的首饰,比如项链或耳环,人家戴出去,旁人问起来,也可以起到一个宣传的作用。 但是苏商…… 经理很难想象她穿起旗袍,盘起头发,温婉可人的模样。 苏商接过胸针,摩挲着酒红色的小珠子,很是喜欢,顺手就直接别在了衣领。 巫槐终于有个人样了,不用在她口袋里窝着了,这会儿就觉着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 但巫槐却不大高兴,它凑近,伸手点了点苏商的胸口。 “这是,我的,位置。” 第23章 “你怎么突然就能流利说话了?” 苏商策划了一次短途旅行。 自穿越以来,也算是生意兴隆,顺风顺水。 但苏商知道,比起从前,如今的她可算是捉襟见肘。 并不是指金钱上。 从前她所在的世界被危险填满了,但遍地是宝,咒物就和路边野草一样,随手就能薅,都不如一罐水果罐头珍贵。 这里不一样,热闹,阳气重,这就导致就算有曾经的鬼怪遗落下来的物件,天长日久,再重的阴气也会消散。 就比如古董铺子里卖的血玉,从棺材里刚挖出来的时候或许还很阴邪,可经了不知多少人的手去把玩,也已经只能当个工艺品了。 小打小闹无所谓,随便甩两张自己绘制的符篆就能搞定。 可一旦遇到厉害些的敌人,就容易出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状况。 苏商现在,就相当于打游戏时,等级很高但是没有装备的老玩家在逛新手村,理智上知道不会轻易遇到危险,但总怕突然蹦出个小boss来,心里不踏实。 哪怕是为了让自己安心,都得想点办法。 而刚好,她穿来这些日子,因为太无聊,看了很多堆积在琉璃观里的旧报纸。 其中一些值得注意的内容,并不需要时效性。 比如某公馆的主人突然发疯,原来是黑心掮客隐瞒了此处是为凶宅的真相;某地频有路过的旅人失踪,经过记者考证,从前竟是乱葬岗,失踪旅人的随身之物,散落附近,想必凶多吉少。 这类报道,苏商都记下来了。 今天卖了车,她便打算去把这些不祥之地都逛一圈,赌一把运气,看能不能进到点好货。 她买了张南安城周边的地图,在上边画了一条曲折的线,随后丢给了巫槐。 开头两个地点,都没有收获。 荒废的田庄别院,看起来阴森,里头也确实有不寻常的响动,可苏商一点儿鬼魂阴气都没感受到,都是占据了空屋的流浪汉在故弄玄虚吓唬人。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来到第三处。 视线越过绿的泛黑的浓密树冠,能看到小教堂的尖顶。 这是一座荒废的保善堂,是个洋人传教士经营的,传教士老死之后,保善堂自然而然就荒废了。 而隔了几十年,不知怎么的,有了这样一则传言:当年那洋鬼子表面心善,实则是人间恶鬼,养小孩是为了取血炼药求长生,保善堂地下堆满骸骨,经过此处,时常能看到挂着脚镣的小孩鬼魂向路人求救。 苏商摇开车窗,迎着风就能确定,这儿恐怕跟前两处一样,没有鬼。 不过,确实有小孩。 因为她听到了一阵哭声。 苏商拍了下巫槐的肩膀示意它停车,随后独自走下路旁的斜坡,很快就看到,疯长的芒草中跑出来一个穿着宽松白袍子,头发乱糟糟的小女孩。 女孩儿边跑边哭,半张脸都被杂草似的刘海盖住了,露出的皮肤蜡黄粗糙,一只脚腕上挂着镣铐,见到苏商,似露出惊喜的神色,急忙忙跑过来,可没两步就被镣铐绊住,重重摔倒在地,惶惶向着苏商伸手求助,虚弱的喊着:“救救我!” 苏商快步过去,要抓住女孩儿伸出的手,将她扶起来。 那女孩儿眼中迸发出喜色,急切的想要抓住苏商,可似乎太过虚弱,只触碰到了苏商的指尖便滑落下去。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下意识的探身去扶,苏商也是如此。 她抓住了女孩儿撑在地上的手,随后骤然用力,一个过肩摔将本该被锁链圈住了行动范围的女孩儿被苏商摔了出去。 只听“哎呦”一声,声音粗犷,赫然是个成年男人。 而他脚上的链子只有也半米长,否则不可能被苏商摔出去,只会手腕脱臼。 这矮小的男人骂了一句,试图爬起来的同时,反手掏向裙底。 苏商哪里会给他反抗的机会,直接飞起一脚,踢掉了男人刚摸到的小刀,随即踩住他的手,鞋跟狠狠捻着。 从一开始,苏商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人。 常年习惯和鬼魂相处之后,哪怕跟活人打交道,苏商仍旧改不了第一时间先去辨认气息的习惯。除此之外,眼见的,耳听的,都存疑。 至于一个身上满是尸臭味,又身强力壮的男人,为什么要装作小女孩儿求救,有许多种可能性。 苏商愿意相信,他或许是被人逼着搞仙人跳—— 虽然在这种从早到晚都不会有人经过的荒郊野岭,能逮着的鬼大约比人多,但苏商还是愿意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随着手指在皮靴的碾压下扭曲变形,男人口中的谩骂变为了哀求,他哭哭啼啼的说,自己是从戏班子逃出来的,脚上的镣铐也是戏班子的人给他扣上的,他根本就弄不开。 “我……我怕被戏班子找到,不敢离开这儿,但是实在饿得不行了,这才鬼迷了心窍,但也只是想要抢一点钱,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求你放了我吧,我肯定洗心革面!再不起歹念了!” “嗯?这样吗?”苏商微微歪头,可并没松开脚,反而踩的更重了,在男人的惨叫声中,她叹了口气,“真是浪费了我给你的机会。” 骗人也不编好一点儿的借口。 果然人还是不能太好心,日行一善就够了,等到第二善,就要出问题。 苏商踩着这侏儒,正在琢磨该如何处置他,原本在她的吩咐下,始终没从车上下来的巫槐摇下车窗看过来。 “他是个被通缉的连环杀人犯。” 苏商欣喜的吹了声口哨:“好哎!” 原本还想着,杀了脏手,扭送衙门又未见得会被重视—— 只是抢劫未遂罢了,能关多久呢,太便宜他了。 但如果是通缉犯,那至少这一趟就没白跑,至少能领赏金,一举两得。 骨架瘦小的侏儒,又会仿声,伪装成小女孩能很容易的骗人放松警惕,简直是天选的杀手。 但遇上苏商也没辙了。 苏商让巫槐将他绑好,自己则径直去了保善堂的的废墟中转了一圈。 有些已经分辨不出原样的尸骨堆在土坑里,财物则像老太太的旧袜子一般,东一箱西一罐的堆着。 腥气四溢,满是脏污看不出本色的锅子里,是煮脱骨的老鼠和田鸡。 大概是这条路上经过的人太少,实在没得吃,只能捉些小东西来填肚子。 苏商想赚钱,是因为她想吃香的喝辣的,享受最好的,把人生里缺失的十几年,都千百倍的弥补回来。 这侏儒杀人越货,守着这许多金银财宝,却只能过野人的生活。 这野人当的还不忘初心,仍旧不断截杀过路人,抢了钱呢,还是花不出去。 这种生活方式苏商实在是无法理解。 显然,当年的传教士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人,名声都是被这侏儒搞出来的惊悚流言给抹黑了。 保善堂里没有鬼,也没有值得注意的咒物,苏商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回到车上。 等车子再度发动,苏商越想越觉着奇怪,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是通缉犯的?” 巫槐不假思索:“看到了悬赏告示。” 苏商歪了歪头,还是不理解。 这一路都没见到过官衙,非要说的话……从酒店出去之后,经过了一条斜插进去的巷子口,里头似乎有个告示牌,但太远了,她甚至都分辨不出那是招工的还是悬赏的。 巫槐如今初具人形,可本质上仍旧是邪祟,固然能视常人所不能及,可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这种事? 还有—— “你怎么突然就能流利说话了?” 第24章 第24章 想要触碰,想要舔舐,想要缠绕上去 苏商还记得,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巫槐说话还是只能慢吞吞的往外蹦词组,它自己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故而惜字如金。 可这会儿,它说话突然就流畅了,很奇怪。 苏商抬头,从后视镜里看着巫槐。 这个年代的基建并不好,哪怕在南安城里,都几乎没有路灯,到了城外更是只剩星月之光。 四外没有光源,而巫槐也不开车灯—— 它本就是诡异,不需要凭借光线才能看见东西。 这会儿,它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在一片昏暗之中,就好似勾魂索魄的艳鬼。 巫槐通过后视镜与苏商对视,坦然道:“我又消化掉了一些魂魄。” 苏商有点吃惊:“这么有用?” 巫槐固然可以通过吞吃鬼魂来获取它们的知识,但语言这么高级复杂的技能,也不是说掌握就能掌握的。 在她的视觉死角处,巫槐的小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方向盘,勾唇笑而不答。 苏商是认为,它一共就只回收了她亲眼所见的那么两个碎片吗? 看来她是误会了。 她的存在,本身就会吸引它散落在各处的碎片。 当那些尚未萌生出意识的肢体碎片,顺从本能靠近时,就被它吸收融合掉了。 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有特意解释的必要。 除非苏商很感兴趣。 苏商原本确实是有点想追问的,可下一秒,就被窗外一个试图伸手拦顺风车的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巫槐没有减速,大有就算这人站在路中间拦也直接碾过去的势头,油门踩到了底。 小汽车和那人擦肩而过。 苏商回过头去,就能看到,那人虽然正面看起来完好无缺,可从背面看过去,赫然缺了大半个脑壳,里头的脑浆都已经流光了,空空如也。 而苏商刚转过头来,就见身边的车窗上,又贴上来一张惨白的大脸。 那脸瞬间消失,随即,车厢内弥散开一股泛着寒意的腥气。 转过头来,就见那个惨白发胀的人影已经坐在了她旁边,它就像是气球,皮肤鼓胀的将五官都挤成了深陷在皮肉中的几个窄缝,还在继续膨胀。 苏商手指动了动,又瞥了一眼巫槐。 “这个你爱吃吗?” 巫槐只道:“不,又腥又臭,难以入口。” 于是苏商一张符纸符纸拍过去,与此同时,巫槐反手拉开了另一侧的车门,那坨气球似的鬼怪就飘了出去,被小汽车甩开不远,就在半空中炸开,散落成一滩腥臭的黑水。 苏商立刻将车门关回来,皱着眉头扇了扇。 “果然很臭。” 应当是溺水者的衣物化作的精怪。 “这是一路上的第几个了?”她问。 巫槐不假思索:“第五个。” 天黑之后,在野外赶路,遇到些孤魂野鬼并不奇怪。 可这短短的一会儿,竟然接连遇到了这么多。 倘若附近是什么乱葬岗风水穴的聚阴之地倒也罢了,但并没有,那些被小报记者渲染的煞有其事的凶宅里…… 好吧,也是挺凶的,但并没有凶鬼,只有凶手。 所以这些鬼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的。 苏商很有些纳闷。 她先是怀疑巫槐:“是不是被你引来的?” 巫槐立刻撇清:“不会,这具躯壳很完美,在它们眼里,我就是人。” 就算是没有披上伪装的巫槐,那也只会让鬼怪畏惧,不躲开都算它们胆大且迟钝了,哪会一窝蜂似的主动找上来。 “所以是我的问题?” 苏商更纳闷了。 这情况昨日还没有呢,就是今天…… 该不会是那间酒店有什么问题,沾染到她身上了? 她立刻翻出一张驱邪除秽的黄符,点燃之后,将香灰洒落在身上。 可是没有指印,没有捆缚的痕迹,更没能让什么无形的东西显露出来。 苏商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又看向巫槐,问道:“我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巫槐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没有,你很好。” 连它都察觉不出问题在哪? 等等,巫槐虽然这会儿看起来很通人性,可到底不是人,得问的具体点。 她很好,但万一她身上有什么其他不好的东西呢? “那换个说法,我,或者说我身上,有什么可昨天不一样的地方?” 巫槐回答说:“你身上,更香甜了。” “啊?” 苏商迷惑。 巫槐思考片刻,解释道:“就像是本就醇香的美酒里又加了一片薄荷叶,会让一些本来会对烈酒敬而远之的食客产生好奇,萌生‘或许我也可以试试’的愚蠢妄念。” 果然还是被加了料。 苏商沉默片刻,刚好听到不远处的潺潺水声。 先前所勾勒的路线图上,最远处,也是这趟灵异地点小巡游的重点目标,名为星落湖。 那里不是被记者渲染出的灵异地点,曾经实实在在的失踪了数百人。 苏商不能带着未知的隐患去可能存在着危险的地方,让巫槐在溪边停了车。 左右无人,她抬手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丢在脚边。 “这回呢?”她仰头问道。 如果还不行,她就去用溪水洗个澡。 巫槐先前表现出来的社交能力仿佛昙花一现,这会儿又不说话了,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苏商。 苏商也大大方方的让它看,甚至还转了个圈。 毕竟,她皮肤的每一寸,都曾经是巫槐所缠绕过的枝丫。 哪怕如今巫槐已经披上了男人的壳子,可本质是没有变的,它是天生的邪祟,也是她的宠物。 她自然没有半点面对异性的羞涩。 清冷冷的月光洒落,巫槐的视线描摹过每一寸它无比熟悉的肌肤,它知道苏商锁骨的形状,知道她腰侧有一颗小痣,知道她的脚趾曾经踩过瓦砾堆,被刮破的一片细碎伤疤,知道她小臂上为了保持清醒自己划出来的痕迹。 它想要触碰,想要舔舐,想要缠绕上去,在那些它不曾伴随着苏商走过的岁月上,留下它的痕迹。 这原本是它的特权,但自从换了个位面,冷眼旁观了许多人类,也咀嚼过那些人类的残渣后,知晓苏商并不喜爱如此,它便没有再这样做了。 可如果,是在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苏商还会生气吗? 它想要试一试。 伪装成人类的邪祟陡然回归了原始形态,男人一瞬间褪去了生动的颜色,红中泛黑的粘液从几乎透明的躯壳中涌出,欢快的包裹住了苏商。 如它所料,这一次,苏商并未气愤的制止。 虽然这种被阴气肆意的粘稠液体包裹住的感觉很不爽,但如果这是检验的必要环节,好像也没什么不可接受。 直等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生出些不耐烦:“还没搞明白吗?” 要是这都不行,那它未免也太没用了! 第25章 听起来十分浪漫,可惜都是骗人的。 被苏商催促,缠绕在她身上的暗色冷血这才停止了涌动,重新回到了它的壳子里。 因为破开过一次,附着在外的生气消散殆尽,这会儿巫槐又恢复到了美则美矣,却没有活人气的状态。 这也很好的掩盖了它的兴奋。 以及意犹未尽。 “不在你身上。”它这样说。 那就是在衣服上了。 这次巫槐的动作倒是很快,不等苏商亲自动手去检查,便去将堆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 它在衬衫的下摆,发下了几颗排列整齐的虫卵。 那些东西实在太小了,加起来都没有半个指甲大,还是半透明的,若不是提前知道,哪怕摆在面前,苏商都只会误以为是织物摩擦起球。 她掏出火柴,将虫卵连同衬衫一角,一同烧了个干净。 已经能确定,就是在酒店门口装瞎往她身上撞的那人搞的鬼。 虽然早就知道该提防蛊师了,但还是略有失策。鬼和玩鬼的,她一眼就能分辨,能防得住。 但是玩虫子的不行。 毕竟她实在分辨不出街边路过的人,到底是不讲卫生身上生虱子,还是藏了蛊虫。 而且,这人真的不讲武德!旁人都是先礼后兵,好歹交涉一番,谈不拢再下手也不迟,直接就下阴招,太过分了。 不过,好歹也认识了他的脸,自然不会再让他有第二次下手的机会。 将衣服又穿回去之后,苏商已经能越过芒草,看到远处荒废的村落,打算直接步行过去。 没几步,察觉到巫槐紧跟在她身后,贴的很近。 苏商提醒它:“怎么出来一回就不记得怎么装人了?别又和软骨头蛇似的。” 却听巫槐道:“我现在本就不像人。” 第25章 苏商于是回过头来瞥了它一眼。 是哦,破开过伪装之后,现在又仿若精美却缺乏生机的雕像了。 她想了想:“算了,就这样吧,反正接下来又不见人。” 她的一息生气本就不够巫槐维持多久,就算现在给它补上,到明日太阳出来也没了。 而这星落湖邪性得很,附近早就没有活人出没,自*然不用多此一举。 默默顺着溪流下行,绕过一个弯,整片湖泊便撞入眼中。 星落湖并不大,水却很深,轮廓是整齐的浑圆,传说是陨星砸落形成的圆坑截断了几条溪流,久而久之形成的。 这星落湖边,有个名为云栖雅舍的书斋,约是百年前,一群文人雅士喜爱此处风景修建的。 文人们在此长住,附近供养他们的佃农,也发展成了一整个村落。 而在数年前,有一日来拜访云栖雅舍的人,突然发现云栖雅舍人去楼空,所有人一夕之间,都悄无声息的消失。 这还不算完,后来,这小村子的村民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仿佛星落湖中栖息着吃人的怪物,可偏偏寻不到任何人的尸体,甚至连残骸也没有。 这年头,已经有了所谓的探险家,专门去危险的地方寻宝藏,就算什么也找不出,至少可以拍下照片,写成传记。 在星落湖的诡异传闻流传开之后,便有不少探险家来探秘。 其中有胆子大的,深入云栖雅舍之中,发现了暗室,这才得知,这所谓的赏景书斋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隐秘教派。 说是教派,但实际上也并没具体供奉哪尊神仙,他们相信满天星斗皆有灵,想要参悟宇宙中的无上玄妙,就要从陨落的星辰上找寻线索,故而才钟爱这星落湖。 书斋中收录了许多传说,记载了星斗降落凡间,是如何在历史长河中点化有缘人,让其成就一番功绩之后,再飘然升仙。 听起来十分浪漫,可惜都是骗人的。 毕竟,星星就是星星,如果真有大邪祟冒充星星骗人,那肯定不安好心,所谓的升仙,也只可能是邪祟将人抓去吃了。 苏商这样想着,转头看向巫槐。 果然,蛊惑人心是邪祟与生俱来的技能。它还不怎么通人性呢,就知道捏一张勾魂夺魄的脸了。 现在它这样,换上一身仙气飘飘的衣裳说自己是神仙,要召集信徒,肯定有大把人信的如痴如狂。 还好她深谙此邪祟的本性,已经免疫了。 小报上的探秘也就到这里为止,谁也不知道这些教徒和村民,到底是因何消失的。 苏商回忆着报纸上看来的内容,一路走在水边,都没察觉到不干净的东西。 先前手太快了,不该将衣摆的虫卵直接烧死的,不然,现在还能吸引来个当地鬼打听些消息。 一路来到云栖雅舍,还能从雕梁画栋中依稀看出当年的气派繁荣。 苏商只扫了一眼,匆匆走过。 穿越前,为了学习怎么打开界门,她最常光顾的就是各种邪教窝点。 十个邪教,九个都是想要召唤些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用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在开启界门方面很专业。 那些邪教头子们生前不知搜刮来多少不义之财,总部自然也都建的极尽奢华,用金钱堆出神明的权威。 苏商看惯了,哪怕瞧见金丝楠木雕琢而成的各样摆设,在荒废多年后,仍旧流光溢彩,也并不当一回事。 又不能撬走卖了。 她径直走向最深处,也就是小报上写的,探险家发现的密室。 书斋中庭的假山上有个机关暗门,早就被人破解开,倒是省了苏商的功夫,她长驱直入,点起煤油灯一路向下,来到最深处时,面前豁然开朗。 富丽堂皇的祭坛正中,是巨大的星盘,天花板和地板都是用篆刻了星斗的黑曜石拼成。 苏商在昏暗之中绕着星盘走了一圈,随着脚步,头上脚下的星斗也依次反射着光辉,让人有种悬空走在宇宙之中的错觉,很容易让人被宇宙之浩渺所震慑。 确实是隐秘教派喜欢的唬人方式,就是感觉少了点儿什么。 苏商这样想着,越发注视着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细节,很快就找到了一块不那么和谐的地方。 在祭台背面不起眼的边角,天花板和地板的花纹错开了两格。 这不是寻宝游戏,不会故意将暗道修的叫人能察觉到,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匆忙打开过,却没能及时复原。 这样想着,苏商用刀尖撬开了那两块错位的砖。 瞬间,一股腥风袭来。 并非是血腥味,而是强烈的鱼腥夹杂腐败的臭气,像是死水塘中挖出的淤泥。 被撬开的砖块背面,有几条带血的刮痕,是人的指甲划出来的,不深,还带着太过用力以至于指甲绷断后继续用力蹭上去的血痕。 显然,这是个普通人留下的痕迹。 有人进去过这密室更深处的地道探险,却有去无回,倒在了逃离升天的最后一步。 苏商凝视着那窄小到只容一人通过,潮湿阴暗看不到低头的窄小洞穴。 洞穴地下有什么? 谁在外边匆忙将砖块盖了回去? 这两点搞不清,她是不会贸然进去的。 刚被蛊师摆了一道,虽然没什么切身损失,但警惕心高了一个档。 苏商驱鬼是一把好手,可毕竟是肉身凡胎,万一里头是怪物啊野人啊那类东西,未见得能轻易搞定。 她能活到这么大,尤其是在遇到巫槐之前能在天灾下苟活,可不是只靠着天资。 面对未知领域,她向来存着一份敬畏心。 等弄懂了前因后果,再统统砍瓜切菜下进锅里也不迟。 苏商的手指扯出几张黄纸,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想起身后还跟着个巫槐。 这家伙不需要伪装人类,连呼吸声都没了,所以相当安静,没有存在感。 要不然,让它下去看看? 第26章 反向瓮中捉鳖 眼下这情况,最方便的当然是派巫槐下去。 但苏商思考片刻,仍旧不打算这么做。 巫槐看似成长得快,可其实它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也只吞了些残魂。 下头究竟有什么还未知,别的方法也不过是更麻烦些,何必叫它去冒险。 万一被反噬了,麻烦的还是她。 于是苏商没给巫槐下任何命令,反而就地坐下,还是掏出黄纸,折了个小小的纸人。 她用自己的血给纸人点了眼睛,又吹上一口生气,将它送下地道去。 纸人怕水,在这样潮湿泥泞的地面走不了太久就会被浸透失去效用,其实用会飞的小东西更好,但蛾子屈光,鸟雀胆小,蝙蝠到了夜晚也更习惯在外头飞,没有魂魄驱使着,它们凭借本能,都不会探索到足够深。 还是只能用人形。 苏商闭上眼睛,视线跟着只有巴掌大的纸人,在洞穴内磕磕绊绊的往前走。 起先,还能看到干涸的鞋印,还有零碎的破烂衣衫,动物皮毛。 越往里,跋涉越艰难,高低起伏的泥泞对于巴掌大的纸人来说,就和山峦一样。纸人没法绕开所有水坑,很快双足就湿透破烂,只能跪着往前走。 苏商算计着,如果有十分钟的安全路程,就证明,它快要走进湖里了。 正这么想着,地底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纸人。 那只手泛着青绿色,两指之间连着蹼,尖端突兀的刺出尖锐下勾的褐色指甲。 纸人被捏在那只非人之物的手里,皱了起来,双目错位。苏商的视野也随之支离破碎,姑且还能看到,有一个口鼻前突,双目外扩,皮肤龟裂的怪物,从淤泥中逐渐爬出来。 它浑浊的如同腐烂蛋黄一般的眼睛盯着手里的纸人,似乎不能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用另一只手抓试图将其捋平,却不小心将纸人撕成了两半。 苏商最后能看到的,是更远处的泥土也在翻动,显然,泥土下还有许多怪物。 难道说,失踪的教徒和村民们,是被这些龟脸怪物给吃了? 眼看着剧情要走近科学,苏商却突然灵光一闪。 不,不对,那些怪物没有牙齿,就算它们真的吃人,也不能不吐骨头。 所以并非怪物吃了人,而是人变成了怪物。 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变成怪物的,多半是中了诅咒。 而蕴含着诅咒的咒物,本就是苏商这一趟旅行的目标。 贸然冲进窄小的地道并不是个好策略,苏商决定从洞穴连接着湖泊的那一边入手。 而才一离开地下室,就见院外已经有许多怪物在游荡了。 它们体型扭曲粗壮,皮肤龟裂,像不长壳的乌龟,动作却不似乌龟那样慢,时不时抬头嗅一嗅,听到声音,齐刷刷扭头看向苏商。 果然,之所以会有人只差最后一步却被关回了地道,就是被瓮中捉鳖了。 第26章 还好撤出来的早,不然被堵在地下室里腹背受敌,就很被动了。 “偷偷的走。” 她压低声音,勾了勾巫槐的手腕。 打当然是可以打的,但诅咒通过飞溅的血液传播的概率虽然很低,却不为零,她不想直接和这些怪物有所接触。 她还不忘提醒巫槐:“你也别吃这种脏东西!” 随后,掏出两张匿身符,拍在了自己和巫槐身上,悄无声息的绕开龟脸怪物们。 不光是书斋附近,村落里也同样散落着一些龟脸怪,但有了房屋的遮挡,躲猫猫变得更容易,没多一会儿,便跑出了它们的游荡范围。 苏商将失效的符纸撕下来团成团,回头望了一眼。 “可惜了,如果带了相机就好了。” 把它们拍下来,照片卖给报社,就说发现了水猴子,还能顺便小赚一笔。 “先走,回南安城。” 该怎么对付这些怪物,苏商这会儿已经想好方法了。 既然近身战可能惹诅咒上身,那就白日偷袭,上炸药! 炸鱼什么的,想想就很爽。 可一回到车子附近,就见车上捆着的通缉犯不翼而飞。 苏商对于自己打绳结的手艺很有信心,这只能是有旁人来将他救了。 “之前的通缉告示上,有提到这人的同伙吗?” 巫槐不假思索:“没有。” 苏商也认为没有。 那侏儒躲藏的地方,所有物品都是一人份,不像有同伙的样子。 而且那种疯子,也很难找出第二个。 碰巧有人路过救了他?不奇怪,那侏儒很会演。 苏商扫了一眼车子附近,就看到绳子上缠了打卷的头发,定是那侏儒挣扎时蹭掉的。 她反手薅了一把长草枯草,三下五除二就绑了个巫毒娃娃,将那跟头发塞进去之后,狠狠的一掰。 就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扑倒在地的声响。 声音很小,对方立刻就安静下来。 但这样欲盖弥彰的掩饰,更是让苏商确定了方位。 她立刻丢出两个纸人。 最基础款,沾了些阴气,没别的用,就是专门纠缠活人。 不用命令,它们自动就悄无声息的侧身飘入了芒草丛,一片叶子都没有惊动。 苏商自己则从正面缓步靠近。 她故意不遮掩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枯枝碎叶上。 很快,草丛中窜出几只硕大的老鼠,仿佛被开水烫了老窝似的慌不择路,差点儿撞到苏商腿上,被吓的蹦了老高,然后才四散着跑开,其中有一只吓傻了,也不知道躲人,只在原地乱转。 苏商轻哼一声,又往前一步,刚好踩在老鼠身上。 眼看着中指长的老鼠要被她踩的肠穿肚烂,可事实上,苏商脚底根本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 幻象消散,她径直踩在了半干的坚实底泥上。 然后就听到了一声嚎叫:“啊——谁!谁摸我?有鬼!” “不是鬼,是纸人,纸人!快用火烧!” 苏商面无表情的打了个响指,就见两个手长脚长的高大纸人从草甸子里站直不动了。 它们的手臂分别盘旋着,紧紧卷住了两个人的胳膊,将人架成了双脚离地的十字形。 那二人年纪都不大,穿着相仿,都是长裤短褂,底下配着皮靴,是很干练的打扮,又背着粗布挎包,乍一看像是在南安城里走街串巷的报童。 其中的男孩正手忙脚乱的点火,可是手臂被卷着,火柴拿不稳,反而掉在了裤脚上,只能左脚蹬右脚的尖叫着灭火。 另外的少女稍好些,但手中挥舞着的黄符也很难反方向贴到纸人身上。 再说,贴上了也没用,她把定身符贴上去,她也还是被卷着下不来呀。 苏商对这种有活力的小孩子很有耐心,只问道:“你们是哪门出身?来这儿干嘛?” 听了苏商这句话,两个半大孩子都齐齐抬眼,警惕的看着她。 这是把她当坏人了? 苏商也不恼,又问:“你们把那个通缉犯放哪儿去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女孩儿先开口了:“通缉犯?他……他不是你强行抓去要卖给戏班子的吗?” 苏商失笑:“卖戏班子才几个钱,哪有去领赏金划算。” 女孩儿见状有些犹豫,旁边好不容易把裤脚上的火灭了的男孩高声道:“别听她的,她用这种彩门的邪术,能是什么好人!” 苏商知道他突然拔高了声调,是在提醒侏儒快逃,她也不着急,只狠狠掐了男孩的脸蛋一把。 “啧,小小年纪就开始职业歧视,不学好。” 男孩被掐的疼出了眼泪,咬着嘴唇硬憋着才没哭出声,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显得顺眼的多了。 而且他的提醒没有用,就听远处一声惨叫传来,方才并没有跟上苏商,而是悄无声息匿入林间的巫槐,用一根手指头拎着侏儒的领子,远远将他丢了过来,划出一条沉重的抛物线。 苏商先前扎娃娃时只用了头发和名字作为牵引,不知他生辰八字,故而效果微弱,掰断了娃娃的腿,作用在那侏儒身上,才只是让他崴了脚。他假装吓破了胆,推这两个孩子抵挡苏商,自己却趁机开溜。 随后就被巫槐抓了个正着。 苏商一脚将他踢到那两个孩子脚下。 “他身上的死人气臭的熏人,你们都闻不到吗?” 干这一行,感觉却不敏锐,还是太不警惕了。 她收回纸人,两个孩子终于重获自由,他们从包里掏出了小瓶子,将泛着腥气的药水抹在眼皮上再低头去看那侏儒,随后便露出了惊讶不安的神情,连连给苏商道歉。 苏商摆了摆手,让巫槐去将侏儒重新捆到车上。 “这次,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她在报纸上看过不少阴阳先生打广告,但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同行。 虽然学艺不精,好歹是有真本事的,不是只玩腥活的骗子。 说不定还能跟她说说这里的江湖规矩呢。 第27章 唇与唇难免触碰 到底还是孩子,知道自己坏了别人的事便心有愧疚,对苏商的问题,几乎是有问必答。 他们分别名叫许令音和许景行,是湖州流霞涧虚宿观的弟子。 两江流域被称为河泽之国,早先还没有兴建铁路时,乘船而行,最是快捷,故而湖州和南安城所在的越州之间,哪怕是平民,往来也十分频繁。 前些日子,这对姐弟偶然间得知了星落湖的事,便想来一探究竟。只是他们并非和苏商一样纯粹是来碰运气的,他们早就知道云栖雅舍的底细。 他们认为,这些人或许并没有死,说不定还可以解救出来。 路上就遇到了被苏商绑在车顶的侏儒。 十二三岁最是年轻气盛又有侠义心的岁数,被人卖可怜忽悠一通,便傻乎乎的跟苏商杠上了。 原本听到流霞涧虚宿观这几个字,苏商只觉着这名号太仙侠了,很像是正统道门。 会不会这个世界里,佛家道家这些玄门正统,完全容不下灵活多变的江湖手段,只能燃烧自己硬刚鬼怪? 可随后,她余光看到许令音手里的符纸上带着灰鼠纹。联想到他们刚才放出去的障眼法,也是整整齐齐的一窝老鼠。 是了,虚宿是玄武七宿之第四宿,对应虚日鼠。 所以他们这个观,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说不定祖上往前数几代,就是供了个本事不错的老鼠精,然后一代又一代的往下传,跟着人家学本事。 那没事了,大家半斤八两。 再多的,那两姐弟也说不出来了,于是苏商一手一个,推他们上车去。 “湖旁边是成群的水猴子,小孩子就别掺和了,就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去了只能被活吃。看你们还挺乖的,送你们回城。” 反正她也要回去买炸药,顺便将悬赏领了。 司机不是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不用睡觉,开多久夜车都不怕疲劳驾驶。 眼见巫槐已经绑好了侏儒,坐进车里,许令音弯下腰,似乎是要系鞋带,却偷偷伸出手拉住了苏商的裤脚。 苏商低头就对上了小姑娘紧张的眼色,俯下身,悄声问她:“怎么了?” 怎么还有悄悄话跟她单独说? 许令音压十分紧张,用气声道:“苏前辈,你的司机,不是活人……” 苏商一拍脑门。 坏了。 之前嫌麻烦,没给巫槐补上那口生气,就叫活人见到了。 就听许令音接着道:“你要是跟他虚与委蛇,我就也装作不知,但是,别把这样的恶鬼带进城里……” 城里人多,万一恶鬼暴起,或者逃了,会伤很多人。 苏商让她宽心:“没事,它是我养的,很乖。” 许令音咬了咬唇,她方才用了药水,能看透本相,故而知道那个乍看上去精致艳丽的鬼怪侍从,实际上肚腹内吞了多少古怪。 第27章 她见过养小鬼的,也见过赶尸人,可从没听说过,强大的鬼怪能乖乖被人操控,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哪怕是用契约或法术束缚住,可人之精力有限,总有疏忽之时。 她忧心忡忡的提醒苏商:“那你……一定要小心啊,千万别被它反噬。” 苏商“嗯嗯”的答应了,心内却没当一回事。 巫槐能怎么反噬她呢,有血契的存在,她杀不掉巫槐,巫槐同样杀不了她。 最坏的情况是它突然恢复记忆,试图让本体降临在世间。 应该不会有这一天吧? 毕竟这个世界里,也没有吸引它的食物,它来干嘛,坐牢吗? 一路无话,只是苏商时不时的,会侧目打量巫槐。 哪怕是车里无人将它当活人看待,它也没有展露出非人之态。 回到南安城,苏商随便找了个街口放下两个孩子,下一站则是官衙。 夜已深,距离官衙还有一个街口的位置,苏商让巫槐停了车。 “凑过来。”她命令道。 巫槐很听话的俯身凑近。 苏商也迎上去,往巫槐的唇间渡了一口气。 为了降低损耗,唇与唇难免触碰。 这一日观察下来,她认为,巫槐不会突然冒出有违常理的行为来,那亲一口也没什么。 蜻蜓点水般,她的唇尖感受到了柔软与冰冷。 她自己的气息倒是温热,但一息之间,并不足以温暖本就没有生命的虚假躯壳,倒像是在亲吻一尊雕像。 一个不能称之为吻的触碰转瞬即逝。 “好了,这次够你挺两三日的,你可不要再随随便便破开壳子出来。” 苏商说完了之后,却见巫槐仍旧维持在先前的姿势。 怎么还卡住了? 她戳了戳巫槐的肩头:“听到了没?” 巫槐这才勾起已然有了活人质感的,带着浅淡细纹的薄唇,轻笑道:“我知道了。” 它记住了,想要再度这样亲近,只要再找机会,不经意的撕开这层伪装就行了。 只是不能太频繁,她会生气的。 隐秘的欲念在窄小的车厢里翻涌,苏商却并未察觉,她很满意巫槐重新披上的完美无瑕的人类皮囊,点了点头,随后便支使它去将侏儒从车顶拽下来,去领赏金。 侏儒紧闭着双眼,装死到底。 他已经没有试图逃跑的打算了。 先前在星落湖旁的林子里,他借着那两个小孩替自己打掩护,矮着身子溜出去好远,眼看着就要逃出生天,可紧接着,就被不知何时包围上来的,泥泞一样的沼泽困住了。 沼泽是暗红色的,流动的冷意自下而上蔓延着,透过皮肉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分明只有到膝盖那么高,却不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去,好不容易拔出了一只脚,又会被无数个身体残缺,哭叫哀嚎的鬼魂拖回去。 那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被打落血池地狱。 然后就被一个鬼怪拎了回去。 侏儒知道自己逃不脱,人跟人可以用万般计策,可以哀求,可以利诱,可以用自己藏在另一处的钱财拿出来换一条生路。 那并不比衙门发的悬赏金少,还能省去不少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可跟鬼就没得交涉了。 至于跟那养鬼的女人讨饶,他也不是没想过,可根本没机会。 他又是一路被捆在车顶上带回南安城,开车的正是那只恐怖的鬼,车灯不开,速度却是风驰电掣,一路下来,他脸上的皮肉都要被吹掉两层。 这会儿拎着他去换赏钱的仍旧是那只鬼怪,不知为何它披上了完美的人类伪装,触碰他的时候,不再带着那阴冷刺骨的寒意。 可他还是不敢作声。 罢了罢了,送官衙也未见得就是死路一条,虽然犯的是重罪,死刑不可免,可总不会明日就被推出去砍头,按着经验,他会被关押很久。 而狱卒中未必没有贪财之人。 他素日不舍得用,也没机会用的金银财宝,就是留着保命用的。 为了少吃点苦头,哪怕被人奚落是个天生怪物,一脚踢倒命令他爬着走,侏儒也只唯唯诺诺不吭声,很快就被单独关押在牢房最深处,拐角里的那一间牢房里。 这地方最阴冷,走进来就能听到虫豸老鼠四散的声音,臭气熏天,但他很满意。 这样可以偷偷游说送饭的狱卒,不容易被旁人察觉。 只要等到明早,有人来给他送饭。 到时候他一定可以…… 只是,还没等到人,他便注意到,墙角的砖缝中有血悄无声息的流淌,滴落。 就像是这间牢房早就浸泡在血池地狱之中,这会儿漏了一角,那些索命的冷血便急不可耐的渗透进来。 他连滚带爬跑去最远的角落,可没有用,血泊里伸出了一只黑色的枯手,攥住他的脚腕就往里拖。 他拼命叫起来。 可这里本就距离牢门口太远,就算狱卒没有躲懒去喝酒,也听不见。他的惨叫无人理会,只有拐角另一边的囚犯被吵醒,嘟嘟囔囔的骂了几句。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这样实在太吵,血泊中缓缓伸出另一只鬼手,扣住了侏儒的整张脸。 他呜呜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 那血泊只有巴掌大的一小滩,自然是容不下他的,是他的魂魄被拖了进去。 这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没用的部分不免皮拆肉烂,骨骼粉碎。 极度的疼痛让他连晕厥都做不到,他脑中念头纷乱,死死抓着砖缝不松手。 为什么他会遭遇这种事?难不成是他杀过的那些人来报复他了吗? 在他只剩一颗头颅还算完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漫不经心的一句回答:“你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 侏儒原本就目眦欲裂,这会儿眼睛瞪得更大。 谁?想要什么?我可以给!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但是这句话,索命的恶鬼却不肯听了,它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悄无声息的渗进了墙壁缝隙。 牢房里安安静静,只剩下一滩烂肉。 第28章 “你生气了?” 南安城的天亮的总比别处早一些。 总有店铺在天边还泛着灰蓝的时候,就掌灯开门,迎接第一批顾客了。 苏商买了份早报正坐在后座看翻看,至于巫槐,则被她支使去半条街外的小巷子里买包子了。 这家的叉烧包很有名气,每天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排队,所以巫槐去了很久才回来也不奇怪。 苏商原本也是眼都没抬,直等到吃到最后一个,报纸也看完了,叼着包子抬头的时候,才注意到巫槐回来时,跟先前有点不一样。 “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巫槐的脖颈上,赫然有一串艳红的珠串,虽不十分通透,但色泽浓郁深邃,乍看像是南红,但仿佛有生命一般。 苏商知道,这是它本体的一部分。 就听巫槐道:“刚才发现了一部分遗漏在附近的,我就将其收了回来,不想破坏伪装,就暂时这样放着。” 苏商舔了舔嘴角,又问:“所以,你回收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碎片?” 她印象里巫槐始终是粘着她,跟她形影不离的。 可她睡觉的时候就不好说了。 她昨日就感觉,巫槐的成长太快了些,难道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巫槐已经回收了很多很多出于同源的碎片? 巫槐很坦然的回答说:“只有感受到你的气息,主动找上门来的那些。这一片不一样,它前日就在官衙附近徘徊,被我注意到了。” 苏商“哦”了一声,这倒是解释了,巫槐为何会注意到悬赏告示牌上写了什么。 原来只是碰巧看到的。 巫槐转过身来,不再通过后视镜,而是用它湿润的眸子直视着苏商。 “你生气了?那以后我也可以不去融合它们。” 苏商失笑:“嗨呀,我有什么生气的,留在外边才麻烦呢。” 她只是没想到,随着她漂流来这个世界的巫槐碎片有那么多而已…… 巫槐状若乖巧的点头,转头发动了车子。 肢体留在外边,一点都不麻烦,它就是在放任那些尚且无意识的肢体去自行觅食,不断吞吃,生长,只等有需要的时候再收回,就像这串项链。 这样可以让它最快速的成长起来。 成长到苏商可以完全依赖它,只依赖它,不用再和其他的人人鬼鬼多费口舌。 昇国虽然也有危险品管制的说法,但苏商只是要炸个地道,并不需要特别多,只要出得起钱,在石料店就能搞得到。 采购一番之后,之后便再度驱车前往星落湖畔。 苏商的想法是,这些龟脸怪物们从不在白日出来,那就一定要给它们晒个日光浴。 过去的老习惯要改改了,太阳,就是她最好的盟友。 第28章 至于该怎么炸开地道—— 苏商先前拿到炸药的时候就意识到,这年头的**,比起她在老家的现代社会里,从兵工厂里弄出来的,有着天差地别。 强行顺条引线像是点鞭炮那样搞,倒是也行。 但或许会有更稳妥的选择。 比如雇个专业人士。 当时苏商差点就开口要老板介绍了,但突然想起,巫槐吞了一整个野坟地的残魂,便转头对着它勾了勾手,叫它附身凑过来低声耳语:“你的储备粮里,有没有会搞爆破的。” 这个年代,在工地干活,死亡率不能说低,简直算是刀口舔血。 巫槐点头:“有,不过——” 它眉眼弯弯,抓起一颗项链上的血珠:“在这里。” 苏商:“……” 巫槐要消化掉它,就得破开伪装,将血珠收回去。 所以几个小时前才渡过去的生气,又要因为这件事白费了? 但只是渡一口气,比起额外雇一个人带过来,还是方便太多了,苏商便还是将这差事交给了它。 再次来到云栖雅舍附近,巫槐拽断项链,将一颗血珠送进口中。 一闪而逝的舌尖跟它的薄唇一样,红的妖艳。 苏商并不知道,这个擅长搞爆破的残魂,正是昨夜刚刚送去官衙换赏金的侏儒通缉犯。 那人天生矮小,被家人卖到了矿上,专门负钻各种狭小的洞穴去探路,后来偷师学来了这一手,才终于不用被当成一条死不足惜的狗锁在矿洞的支架上。 他一直对自己能够从矿山逃出生天的经历引以为傲,但是直到死,他都只跟空气吹嘘过。 或许他的生命中,也有过愿意耐心听他说话的人,但无一例外,都被他杀了。 巫槐从悬赏令上看到了关于他的消息,便收下了他的魂魄,以备不时之需。 苏商虽然三令五申不让它乱吃东西,但吃个杀孽深重,会被判死刑的人,应当没关系。 昨日放下去的纸人,将洞穴的走向探的一清二楚。而巫槐的几个爆破点都找的刁钻,随着点燃了引线,烟尘四起,整座华丽古老的院落,从基座开始崩塌。 爆炸声接连不断,连锁反应让整个虚空秘藏的坍塌连绵浩大,砖石如同燃尽的烟花四散坠落,尘土如巨浪般涌向四周。 过了好一阵子,尘埃落地,地下室连同着一条幽深的洞穴,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洞穴两头都被堵成死路,眼见着腥臭的泥泞中冒着泡泡,像是有东西在慌张的往深处钻。 苏商抄起一块砖就丢了下去。 又丢下网兜,让巫槐将这怪物拖上来。 怪物被网上来的时候,眼珠子在滴溜溜的转,它当然没被砖头砸晕,而是被苏商贴在砖头上的定身符给控制住了,四肢都动弹不得。 这会儿被捞上来,粗糙如同老龟的表皮变的越发干燥,不断破裂,流出的血十分黏腻,甚至没法滴落下来,都糊在了伤口上。 像是大旱时的沼泽地,曾经丰润过,如今只剩下了狰狞和腥臭。 它神情扭曲惶恐,不断流着眼泪,已经不太像人的丑脸,做出只有人类能做出的,生动的表情,十分别扭,令人毛骨悚然。 等到阳光将它折磨的快死了,苏商才慢悠悠的将它拖到了树荫下,问道:“会说话吗?” 怪物仍旧被定身,点头都不行,只飞快的上下转着眼珠子表示肯定。 苏商扯下了它背上的黄符,它已经被折磨的只剩半口气,忙不迭的开口,语调却是晦涩呆滞,像是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过了。 “你要,什么?” 苏商开门见山:“找把你们变成这样的咒物。” 那怪物恍惚片刻,喃喃低语:“又一个。” 又一个觊觎秘宝,想将其据为己有的,狂妄自大的寻宝者。 苏商挑眉,心道那不然呢?大老远来这种荒郊野岭,当然是要找宝贝。 于是她踹了一脚乌龟脸,催促道:“说重点,说的太慢,你就要死了。” 第29章 巫槐那张漂亮但不真实的脸近在咫尺。 乌龟脸被苏商一脚过去就踢变了形,浑浊的目光慢慢移动,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湖心岛。” 星落湖并不大,一眼就能*望得到对岸,从夜晚到白日,苏商都没见过所谓的岛屿。 别说岛了,连块凸起的石头都没有。 毕竟是陨石砸出来的坑。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商的疑问,乌龟脸道:“只有,我们,可以找到入口。” 它被拖到树荫下不算久,才堪堪脱离濒死状态,眼中就又闪过狡诈的精光:“只有,我,能带你去。” 显然是在以此做交换,让苏商留它活命。 苏商虽然将地道都炸开了,可地底泥泞之中的洞穴盘根错节,很难抓到另一只活的龟脸怪。 只要苏商的目的是秘宝,就只能依靠它。 巫槐摆弄着脖子上的珠串。 不需要那么麻烦,只要让它吃了这怪物就行。 虽然它不好吃,闻起来就无比腥臭,但它可以借此得到怪物脑海中最深刻的一些记忆片段。 可苏商却只是轻嗤一声,随后笑着点头:“行,带我去找。” 转头就将拖着捆龟脸怪的绳子另一端交给了巫槐。 村子紧挨着星落湖而建,来时就看到过小船在岸边。 苏商把船推下湖,上去蹦了两下,确定它不会划出几米就散架,便对巫槐招手,让它将龟脸怪物也拖了上来。 巫槐这会儿的躯壳并不完美,但到了湖面上,是真的不用见活人,苏商也懒得立刻给它补上,毕竟待会儿不知道还会遇见什么,补了又破,破了又补,太麻烦了。 它拎着怪物上船,本就不大的船上缺乏配重,船尾立刻向下沉了一大截。 苏商急忙往后挪了挪,维持平衡,并让巫槐将龟脸怪丢在小船正中间,来增加一些稳定性。 巫槐手上照做,与此同时,抬眼用翻涌着浓黑的眸子看向苏商,问道:“为什么不差遣我呢?” 如今的它,虽然比不上从前,但随着收回了许多肢体,绝对算不上弱小。 这一点,苏商如今也知道了。 为何仍旧只让它做些零碎小事,她却亲身涉险呢? 苏商白了它一眼:“不为什么啊,就是不想让你乱吃东西。” 随后别扭的移开了目光。 从前支使巫槐去做事,是天经地义的,毕竟她是巫槐的契约者,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召唤它来到现世。 可自从她摆了巫槐一道之后,偏偏巫槐还什么都没察觉,仍旧粘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她的心态就不受控制的发生了变化。 虽然看起来很大只,可作为从本体上分离的,一片飘落入土的叶子,它也不过是刚刚发芽。 哪有让心智还是小宝宝的宠物单独行动,出生入死的道理。 干点取报纸买早点这类的活儿就行了。 巫槐点头,恢复了平日的沉默与乖巧。 很快,船靠近了湖中心。 波光粼粼之下,能看到一块并未突出水面的古怪礁石,悬浮在水面以下,有段距离,用船桨勉强可以触碰到,离水面大约有两尺远。 这块石头蜂窝一样,看起来结构非常疏松,在水中泡的久了,低头就能看到上边生满了水草。 但是没有岸边低头就能看到的田螺和小鱼,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将这儿隔成了一个单独的水草缸。 龟脸怪有气无力道:“放我下水,钻进洞穴。” 苏商又被这龟脸怪逗笑了。 都到这一步了,放它回去,它怎么可能乖乖将宝物带出来? 她可以再放别的小家伙去看看。 纸人是不防水,可是她也可以用草来编,只是更麻烦些罢了…… 而正这么想着,苏商陡然感受到一股很强劲的拉力,像是那块悬浮岛屿的上方,有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扯住了她的衣领。 猛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撞在了坚硬粗糙的地面。 苏商睁开眼,发现自己摔在一片崎岖的,满是巨大孔洞的悬空岛屿上。 这些孔洞,小的能陷进去一只脚,大的整个人都会掉进去,需要十分小心。 抬头不见天光,天穹之上只有一片不见边际的灰,偶尔荡过一丝涟漪,像是水面的波光,至于岛屿以外的下方,则是深不见底的昏暗,仿佛连通到永不见天日的冥河。 这是被拉入诡域了。 强大的鬼怪,或者咒物,若是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都可能在其周围生成诡域。 诡域各不相同,可以依附在现实存在的地点,也可以落足于虚空,出入口往往极为隐秘,需要触发特定条件才能进入,就像是游戏里的副本。 所以,只要靠近星落湖的中心,就是进入条件? 苏商有些纳闷。 第29章 一般来说,鬼怪对于人类的兴趣总是远大于同类,所以诡域的进入条件往往会将鬼怪卡在外头。 咒物则是一视同仁,毕竟那就是个死物,一般不会有口味的区分。 可龟脸怪和巫槐都被拦在了外头,显然是还有些隐藏条件在。 苏商并不慌张,她早就看出那龟脸怪不老实,也猜到那咒物既然没留在云栖雅舍,说不定就是藏在了诡域之中。 破解诡域虽然麻烦,可她本就是为了夺宝而来,早晚要进来一趟。 她四下看了看,只觉着这个诡域和谐的过了头,四下空旷安静,别说没有杀机,甚至连尸体血迹那类东西都不存在,就是光秃秃的石头罢了。 若说唯一有什么违和之处,就是她有些头晕,格外疲累。 像是中暑了。 不过,这点小问题苏商并不当一回事。 哪怕回诡域跟回家一样,她也不可能直接躺下睡一觉—— 当年她在自家睡觉都胆战心惊的,毕竟灵异天灾之下,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苏商点起了一支自制的引魂香。 这本来是招魂用的东西,但她倒是没接到过这种活,都是用它来追踪灵体。 顺着若隐若现的烟气,苏商看到了一座村落。 说是村落,其实非常粗糙,大部分物件都是用石头堆叠成了个很需要联想能力才能理解的样式。 而村民们,全都是活骷髅,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这些骨头都很干净,洁白的像是被精心炮制过,却并未带着刮擦过的伤痕,莹润漂亮。 和苏商从前见过的骨妖不同,它们对于活人并不怎么感兴趣,偶然投过来空洞的一瞥,就继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有几个高大的骷髅在搬石头垒院子,它们脚下,几只体型各异的小动物互相追逐打闹。 旁边有个大骷髅让小骷髅骑在肩膀上,试图带着它放风筝。 这地方没有风,风筝也放不起来,先前那两个高大的骷髅便凑过去想了个主意,叠起罗汉来用扇子扇。 结果风筝没放起来,两叠罗汉反倒撞在了一起,骨头散开,只好坐在一起互相拼,一边拼还一边“嘎啦嘎啦”的笑。 莫名的很和谐友爱。 苏商从它们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恶意。 只不过,来到这儿,她更加疲惫了,全身的骨头都很重,有种恨不得躺在地上再不起来的感觉。 如果不是骷髅们在作祟,又是为什么? 苏商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直到她看到,从一个地洞中,钻出了一条叼着石块的白骨蛇,之后将石头吐到了一旁,也愉快的加入了小动物的嬉戏当中。 苏商了然。 原来症结竟如此简单,就在于,她距离诡域中心越来越近。 苏商瞥了一眼那些那些足够让人进入的洞穴,收敛住好奇心。 那秘宝,是在吸引骨头。 离着越近,引力越大,若是她一不小心掉入洞中,恐怕是没法活着出来了。 而离开倒是容易,可以效法白骨蛇。 苏商记得先前的一路上都没找到太重的石头,便从骷髅们的村落里挑了一块儿抱走。 这里是货真价实的岛屿,似乎是悬浮着的,从边缘往下看,是一片漆黑,隐约还能听到水声, 活骷髅们原本并不理睬苏商,直等到她要离开,才对她勾了勾白骨手指,指了指地上的洞穴,似乎在提醒她,尘世苦多,不若留在这里,永享福乐。 苏商笑着摇头:“好意心领了,但我大概无福消受。” 这样的死后天堂,还是等她快死的时候,再考虑要不要加入吧。 随后,她艰难的回到浮空岛屿边缘,抱着沉重的石头一跃而下。 重力抵消了牵引力,再一次天旋地转后,苏商只觉着周围越来越热,身体也越来越轻,随后眼前骤然一亮。 同时,屁股下边也摔的挺疼。 几朵溅起的水花砸在脸上,苏商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 午后的阳光,实在太烈了。 睁开眼就看到巫槐那张漂亮但不真实的脸近在咫尺。 苏商原本以为,天生的邪祟装的再像人,也不会有担忧这种复杂的情绪。 它只会像一只认了主的冷血动物,知道主人消失了,且一定会回来,就安静的守在原地,无悲无喜。 然而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它脚底下正踩着一脸震惊……不,是薄薄一片,已经看不出究竟像什么脸的平面怪物了。 显然是在泄愤。 第30章 高质量的舍利子 龟脸怪被碾成了一张饼,躯干四肢都薄薄的摊开,仿佛是在压路机下过了几圈,给本来破旧窄小的木船,添加了几分暴发户品味。 像铺了整张兽皮地毯。 而它竟然还没有死。 巫槐踩在怪物的脸上,俯身看着苏商,冷血动物一般,不带任何表情。 瓷白的脸上,只有目光在缓缓的移动着,仿佛在寻找她身上,是否存在什么伤痕。 如果有,会怎么样? 会想出更残酷的手段,千百倍的报复在这怪物身上吗? 苏商有点好奇,可她把自己保护的太好了,在诡域里转了一圈儿,毫发无伤,甚至先前被晒的发烫的面颊也恢复了常色。 就是搬了半天石头,手酸。 然后巫槐就接过石头丢进了水里。 小船跷跷板似的摇晃起来。 苏商被它看的有些别扭,低头瞥了一眼怪物畸形的头颅:“先回岸上,这玩意倒是没用了……但是,还是带回岸上吧。” 龟脸怪物的双眼中满是惊恐,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因为整张脸都被巫槐踩在脚底下,只能吐出几个泡泡。 哪能放乌龟下水呢? 不过,它都成薄薄一张了,不仅未死,还试图说话,可真是耐杀。 先前,苏商就注意到了,龟脸怪们虽然皮糙肉厚,但动作很怪异,总是显得不那么利落,看着就难受。 现如今,看到它无比平滑的样子,苏商就明白了,这东西身体内,压根没有一块骨头。 说起来,虽然它们长着龟脸,却没有龟壳,大约也是这个缘故。 毕竟,龟壳就是乌龟的骨头呀。 历来就有骨肉魂灵各司其职的说法,这咒物的运行规律,就是将一切生灵的骨肉分离。 它爱骨而弃肉,有着骨头的生物接近诡域入口,就会被吸进去。 倘若当时她真的试图往洞里爬,距离秘宝越近,引力越大,恐怕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会脱离皮肉,欢快的滚进去。 而剩下的部分……会变成跟龟脸怪差不多的玩意儿吧。 骨和肉被分开后,各自承载了一部分魂魄,留在诡域里的,是骨承载的善与喜乐,被丢出来的,是肉承载的恶与欲望。 若是纯善的圣人,大概可以抛弃完全无用的皮囊,将魂魄依附在一把骨头上,在那座福乐之岛上永生。 确实是个宝贝,值得这些人代代相传的研究。 几十年前他们突然消失,大约就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开启秘宝的方式,便在诡域中以另一种方式永生了。 只不过,他们自己未必能料到,自己身上的恶念会随着被丢弃出来的皮肉,搞出一整个水猴子族群来。 快到岸边的时候,苏商推了推巫槐,让它松开脚,给了龟脸怪说话的机会,问它道:“你们不断抓人过去,是为什么?” 这领域入口就在湖心,不排除有会村民乘船到了附近被吸进去,但偌大的村子,青壮年一去不回也就算了,老弱妇孺也跟着送?直到空无一人,连个能将怪物的存在宣扬出去的都没有? 龟脸怪已经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吐出一句:“要……丰富那个世界,要……天下大同……” 咒物虽然是死的,并不用吃东西,但也需要供养。它承载了多少骨灵,就会扩出多大的诡域来。 如果只有最早自愿进去的那点人,巴掌大的地方,跟坐牢都没区别了。 简直是永生永世的牢狱。 而龟脸怪物们,为了让另一个自己过的好,便不断将其他人和动物都送进去。 反正它们全身上下不剩一点善念,这么做压根没有心理负担。 只有肉没有骨头,真是好牲口,适合当饲料。 她瞥了一眼巫槐:“你应该不想吃这东西吧?” 虽说巫槐不像从前那么挑嘴,可按苏商对它的了解,它还是更喜欢魂灵而不爱血肉。 巫槐点头,已经懂了她的意思,幽冷的血凝成尖刺,直接刺穿了龟脸怪物的头颅搅了搅,让它死的不能再死,便丢下湖去了。 它是不吃的,但可以喂鱼。 上了岸之后,苏商摸过地图看了两眼,便让巫槐直南安城郊。 那儿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名为慈航寺。 别管如今庙里的和尚们有没有真本事,但至少有真东西—— 第30章 一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子。 苏商能确定这并非欺世盗名的吹嘘,是因为那位得道高僧,跟琉璃观里供奉的妙法娘娘生前颇有交情,还曾结伴云游。 琉璃观传下来的那些术法都是真才实学,且那位娘娘亲笔写下的册子里,又不许徒子徒孙们滥用邪术,是个正的发邪的好人。 所以苏商认为,能和妙法娘娘有交情的高僧,舍利子的质量一定很好,功德很足不掺水。 她这一趟,就是想去慈航寺借这舍利子一用,当个鱼饵。 既然这湖中秘宝喜爱骨头,喜爱善念,那高质量的舍利子在附近,说不定就能将它给引过来。 而不管是鬼怪,还是咒物,偏离特定的环境,便很难继续维持诡域的稳定。 鬼怪还会有思考,会怀疑这是个陷阱,可咒物不会。 上车之前,苏商又给巫槐渡了一口生气。 等接近南安城之后,路上行人就会比较多了,这年头风气比较保守,苏商入乡随俗,会尽量发生当着许多人的面扯过司机吧唧来一口的情况。 之后,她就转身拉开车门,没有察觉到,巫槐转身的同时,用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角。 意犹未尽。 哪怕是很贵的进口小汽车,在颠簸的路上行驶久了,哪怕坐着躺着趴着,一会儿换一个姿势,也不会多舒服。 但因为熬夜又消耗了体力,苏商还是睡着了。 车上还是有些颠簸,阳光也刺眼,所以她睡的并不踏实,一直在做梦。 苏商从没觉着自己有多念旧,但毕竟她人生里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灵异天灾之下度过的。 所以她做梦的素材,自然也都取材于那片白日也只有灰蒙蒙的天际,太阳永远亮不起来,夜里更是群魔乱舞的世界。 还有那个,她当初拼了命想要逃离,却又隐隐有些怀念的家。 第31章 “你的男朋友,说来带你出去约会。” 房间闷热,可小小的苏商缩在被子里,却只觉着手脚冰冷。 这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饭的原因。 天灾并非一夜之间降临的,街上奇怪的影子越来越多,直到某一天,爸爸出差之后一去不回,之后,妈妈便不许她再去上学了。 妈妈说外边很危险,可她自己却还是要出门,没办法,总要上班养家的。 苏商知道问题是什么,她能从窗户看到,外边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似人非人的怪异身影越来越多,有跳楼的白裙子姑娘每天同一时间从窗前掠过。 就这样,没过多久,妈妈把电视和手机都砸了扔掉,同时兴奋的说,她不用再去上班了。 她神秘兮兮的和苏商说,这个单元就只剩她们这一户人家,而天台的锁被她撬开了,从今往后,她可以在天台上种的菜,足够母女两个一直吃下去,都不会短缺。 苏商起初还很高兴,后来,哪怕以小学生的常识,都逐渐反应过来,天台上固然可以种植,但不可能每天花样繁多的收获不同种类的蔬菜。 特别是,这些日子甚至没有一个出太阳的晴天。 而某一天,妈妈从天台下来之后,变成了地缚灵。 但地缚灵也是妈妈,虽然怀抱很冷,但仍然疼爱她,会拖着冰冷沉重的身体,在已经点不起煤气的厨房里,不知用什么方式给她做出饭菜来。 只是,最近妈妈的状态越发不对劲了,菜肴里,开始出现了肉。 肉是哪里来的? 苏商一点也不想知道。 那些柔软的肉乍看像加热过的黄油,实际上且冰冷异常,散发着腥臭,哪怕用再多的辣椒,芫荽去遮掩,依旧无法藏得住。 苏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她就是能够确定,吃了之后,恐怕就会和妈妈一样,变成只能依附这栋大楼生存的鬼怪。 妈妈其实也是为了她好。 毕竟,活着越来越难了,能无痛转变成更适合这个世界的鬼怪,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幸福。 可苏商并不愿意。 没有原因的,就是不愿意。 她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小孩,哪怕别人教育她这件事是错的,她也要去试试,撞了南墙再考虑究竟要不要改。 如今也是一样。 只是,人和鬼较劲总是不容易的,逃避吃饭的借口都用尽了,屋子里藏的小零食也早就吃完了。 再这么下去,她只能妥协。 小小的苏商决定了,趁着今天,在还没有饿的头晕眼花之前,一定要找到机会溜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只不过,往常会花很久在天台上搞种植的妈妈,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客厅里。 脚步声响个不停。 妈妈走过来,妈妈走过去。 太奇怪了,虽然明知道妈妈在不经她允许的情况下,进不来她这间卧室,这儿是绝对的安全屋,可苏商还是很难受。 原本的计划搁置,她决定出去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坐在桌边,跟她打招呼。 而妈妈的神情十分复杂。 难过,愤怒,不可置信交替出现在脸上,让地缚灵长久以来阴郁的脸都显得生动起来了。 她指着那个男人恨恨道:“你的男朋友,说来带你出去约会。” 苏商明白妈妈为何露出这种表情了。 她才是个小学生啊!!! 而且,那个漂亮男人本质上根本不是人,而是很强大的邪祟,妈妈才敢怒不敢言,否则肯定早就将它打出去了。 最后苏商还是跟着这个自称巫槐的男人……不,男鬼,去“约会”了。 因为她意识到,这跟记忆中的不一样,这是个梦。 而那个漂亮男鬼,还笑眯眯的,将她盘子里所有可疑的肉都夹到自己那儿吃了。 临出门,站在玄关,苏商回头看向孤零零站在房间中央的地缚灵,沉默许久。 随后笑着摆了摆手道:“我走了,你保重。” 她没有说再见,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名为巫槐的漂亮鬼怪是开车来的,接上了苏商,很自然的问她想去哪里。 苏商想了想:“游乐园还营业吗?” 巫槐思索片刻:“可以营业。” 苏商总觉着这个“可以”很有深意,她突然就不想去了。 “算了,去哪都行,不过,姑且有一个问题……”她晃了晃根本没法在座位上踩到底的腿,“你没有恋童癖吧?” 车子缓缓发动,精致漂亮的男人在后视镜里勾起红唇,露出一个很深的笑:“没有,事实上,我就是你,我们是任何关系都行,主仆,情人,兄妹,如果你高兴,亲子关系也行?” 苏商瞪大了眼睛,只觉着这鬼疯了。 她瞥了一眼窗外,虽然城市街景正飞驰着往脑后去,但反正是在梦里,跳车也无所谓吧…… 正在这时,车轮碾过减速带,重重的颠簸了下。 苏商睁眼,就看到了眼熟的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以及前方隐隐可见的南安城门。 看来是真的睡了很久。 她坐起身,揉着肩膀回味起刚才那个梦。 梦里巫槐的参与她一点也不觉奇怪。 一般来讲,人压力大或者疲劳过度的时候,别管多光怪陆离的梦,最终往往会往香艳的方向发展。 而巫槐捏出的外貌,在她目前浅薄的人际交往中,可说是远超旁人,遥遥领先。 还好还没发展到不可描述那一步就醒了,不然接下来的画面恐怕就要变得很重口味了。 毕竟它的本体…… 嗯。 忽略掉这一点,那其实算是个美梦。 现实中,年幼的苏商逃跑时也是一波三折,找不到机会,便装病手不稳打翻了汤碗,把妈妈支到顶楼天台去摘菜,才终于找到了机会用绳子绑在窗台滑了下去。 所以她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出小区,直到肺里被冷空气填满,疼的要炸开,都没有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直到后来,苏商已经不再畏惧地缚灵这类弱小的鬼怪,却也不敢再回家去。 她不确定那个在灵异天灾之下,妈妈那样的地缚灵,是否能一直存在而不被路过更强大的鬼吞噬掉。 就算妈妈还在,见了又如何? 苏商不敢。 直到她彻底离开老家那个世界,她都不敢去。 所以,能在梦里郑重的道个别,当然让人心情愉快。 于是苏商这会儿心情不错,完全没有因为梦里它的奇怪言行而迁怒。 但就算心情好,也不能带着巫槐去慈航寺,只让它在车里等着。 以它的身份,去正统佛寺里晃悠有点太地狱了。 再说了,她是要借东西,拿人的手短,当然要避免节外生枝。 慈航寺香火鼎盛,哪怕是这种暑气蒸腾的日子,往来香客依旧络绎不绝。穿着旗袍的富家太太,和一身粗布补丁短衫的苦力,都要踩过这道台阶,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 第31章 巫槐被强行留下,也不恼怒,只是摆弄着血红色的珠串,看向台阶两旁的葱郁。 枝头上,有雀鸟叽叽喳喳个不停。 它不方便跟着,鸟儿总可以吧? 第32章 它还有这种温柔可爱的爱好呀…… 苏商一路头都不回的登上台阶,只见慈航寺正门的两侧和正上方,高悬着镀金匾额,上书:千祈千应,苦海慈航,渡人彼岸。 这文字倒是浅显,一看就懂。 这慈航寺是以普度众人为纲领,苏商认为,里头的僧侣应该也是比较好说话的。于是等进了门,她便随手拽过一个经过的小和尚,跟他打听:“可以帮我引荐方丈大师吗?” 那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我寺方丈今日出行去讲经了,不知善信有何事?” 苏商只让他找个能管事的来。 小和尚不明所以,但还是引了苏商去后院,又寻了一位长老过来。 那长老生的圆圆胖胖,一对眉毛已然全白,慈眉善目,看起来脾气十分好。 然而就是这面团一般的老和尚,在听完苏商的来意之后,还是瞪大了眼睛,声音也高了几度:“什么?要借舍利子?施主这是要……做什么?” 苏商总不好说是要钓鱼,瞎话张口就来:“我是琉璃观如今的掌事,前几日梦到了我们妙法尊者,她说想要和老朋友叙叙旧。虽说,梦嘛,未见得就真是老祖所托,但我们这些小辈弟子,宁可信其有,还请长老通融一二。” 白眉长老一脸的不可置信,只以为苏商是疯了。 什么琉璃观,妙法尊者,都没听说过! 他打着机锋,说成佛成仙的人,魂魄云游天外,见或不见,不是简单的将遗物凑到一起就行的。 总而言之,不想借。 苏商听的头大,一句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那租呢,我就租来用一天行不行?” 老和尚更气了,吹胡子瞪眼的就要送客。 前辈的舍利子,那是能用来换钱的吗!而且他们慈航寺也不缺钱呐! 刚巧这时,另一位长老来寻他,这长老更年轻些,但一只眼睛瞳孔颜色极浅,无神的外扩着,是天生的盲眼。 这单眼失明的和尚原本颇为淡漠,看起来就像是个清心寡欲的,哪怕听到争吵,也目不斜视,不欲掺和。 苏商却觉着,一个说不通,或许找另一个说说就通了,便出声喊住他。 独目和尚转过头来,在另一只完好的眼中倒影出苏商身影的一瞬间,大惊失色,先是好似要犯羊癫疯似的眼球乱转,随后对着苏商双掌合十念起佛来。 苏商有些懵。 咋回事啊,怎么好像她是个脏东西,要把她给超度了似的呢? 她莫名其妙,胖长老也是一样。 直等到独目和尚念完了冗长的一整段经文,才问了苏商的来意。 他没和胖长老似的大惊小怪,听过之后,点了点头,拽着胖长老嘀咕一阵,就答应了苏商的请求。 胖长老显然也不是非常赞同,但架不住同伴的坚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商对人的态度再吃顿,也能察觉出,和尚们对她的态度很古怪,好像颇为忌惮她似的。 可她什么也没做呀! 至少对慈航寺,是什么都没做过的。 但她急着回去,只需要达成目的就行,便没问太多。 等送走了苏商,那胖长老才问:“大师兄,这……” 独目和尚神情严肃:“师弟可知,我方才,根本瞧不见这位施主。” 鲜少有人知,这位在同辈里较为年轻,却是大师兄的和尚,这只看不见寻常物的眼睛,其实可以看到人身上缠绕的因果纠缠。 正是因为这些恼人的因果,他看得,改不得,无能为力,为此自苦,所以年纪很小便出家斩断尘缘,至此不问俗世,后来辈分越来越高,却也不肯担任时常需要见外客的职务。 慈航寺香火鼎盛,不需以推算命理揽财,他的天赋并不为外人所知,就只有相熟的师兄弟们知晓。 独目和尚沉默许久,还完好的那只眼睛缓缓侧目,视线落在先前苏商短暂坐过的地方。 “那位施主身上的因缘纠缠,如茧外蚕丝层层包裹,且……那并非是同人的因缘,而是……某种连我也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定然极为凶险。那样的人,莫要得罪,莫要纠缠,不论她要什么,都给她,尽快打发了她,于我们都好。” 他不想叫师弟太过担心,没说的太细。 实际上,他看到的无数因缘线,自四面八方而来,甚至还有来源于天穹之上的,还在不断变动着。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敢想象,这位施主是遭遇了什么,他只知道,慈航寺大约也渡不了她,若非要牵涉进她的因果,这百年基业都不一定能延续下去。 苏商并不知道自己在独目和尚的眼里是个顶级大麻烦,她只当是这和尚讲理,好说话。 这么和气大方,怪不得分明是大师兄,却显得年轻呢,因为人家心态好! 拿到了舍利子,约定明日便来归还,苏商转头便小跑出了慈航寺。 还没下台阶,她远远就看到了巫槐。 巫槐的躯壳实在是惹眼,它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车,倚在车门边,长腿笔挺,容色过人,引得往来香客频频回首。 还有许多结伴而来的姑娘,目光频频往它的方向看,似乎想要去跟他结交,只是到底还是羞涩,你推我攘的都从车旁经过了好远,也都没敢上前。 苏商觉着有意思,又很好奇,它在那儿是做什么呢? 对于大邪祟,肯定是不需要下车来透气,舒展筋骨的,它没有筋骨,也不需要呼吸。 等走到台阶中段,苏商终于看清,原来巫槐在喂鸟。 它还有这种温柔可爱的爱好呀…… 真不像它。 苏商轻快的继续往下走,直等走近之后,就意识到,巫槐用来喂鸟的不是普通鸟食,而是一颗颗黑色的小豆子。 那些小豆子落在地上,还在微微颤动,像是包裹着活物,随时可能冒出一只肉虫子来似的,只是根本来不及冒头,就被群鸟争相抢食。 再看那些鸟雀,眼眶里满是暗沉的黑,见苏商靠近,也不害怕的飞起,只是齐齐转过头来,直勾勾看着她。 寻常人看到这一幕恐怕会被吓一跳,可苏商只觉着诧异。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认识巫槐十年,从以往到如今,它都是虽然挑食,却从不浪费的。 但凡已经被它吞下,从未见它吐出来一口,最终都会消化的一干二净。 如今跟着她的小巫槐更是连挑食的毛病都没了,僵尸也能啃一口,在野坟地荤素不忌的吞了那么多孤魂野鬼,都快涨破了皮囊,也没见它扔些不爱吃的出来,简直就是只出不进的貔貅。 它怎么把储备粮拿出来喂鸟? 残魂本来就只是死者步入轮回前,必须脱下的执念和不甘,再被掰碎成这样的小块,这种程度不至于让鸟雀被鬼气影响,从而异化成僵尸一类的怪物,只会短暂的机灵多疑,说不定其中哪一只有造化的,还会催生出灵智。 但总而言之,是个利鸟不利己的事。 她开口问了,巫槐便回答了:“我被独自留在这里,当然要找些事情做。” 这话落在苏商耳朵里,那就是它无聊找乐子。 挺好。 她这个主人,也不能从早到晚都跟宠物黏在一块儿,这里没有那种现象级的鬼怪给它玩乐,但它竟然适应的不错,有了这么阳间的爱好。 这让苏商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苏商既然回来了,巫槐便洒出手心里最后一把黑豆子,转身上了车。 事实上,它对于饲喂生物,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它只是观察过苏商折纸化生,充为耳目的手法,便效仿了。 只是它本就并非活物,无法将本就不存在的生气渡给死物,只能借用本就活着的生灵。 比如这些鸟雀。 它们会短暂的代替它的眼目,飞越高墙,去看*着苏商。 看着她的眼光流转,听到她吐出的每一个字,细数她每一次呼吸和心跳。 苏商与它枝叶相连,就应当每时每刻都密不可分,共享一切情绪。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有太多大惊小怪的人类,苏商太在乎他们了,便经常要和它分开。 没关系,它能通过其他方式来弥补就好。 期间,似乎有个人类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那不重要,他一个字都不敢跟苏商说。 说了也无所谓,苏商不许它进寺庙,它很听话,它没进去,那些雀鸟飞在半空,远高于院墙。 都比院墙还高了,怎么能算寺庙的地方呢? 不过,间接的通过鸟雀的眼睛去看,去感受,当然不如同在一个封闭的小空间里那么好。 如今在车厢里,四周满是苏商的气息,随着脉搏,被体温蒸腾出来的馨香,让巫槐觉着,呼吸真是一件好事。 第32章 它这会儿没有撕裂人类皮囊的借口,但可以从后视镜中看着苏商,可以嗅闻她的气息,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受到她进入车子之后,带来的暖意,以及随着血契相连,她达成目的之后的小小喜悦。 巫槐陶醉的眯了眯眼睛,将车速放缓。 就这样一路下去,永不停歇才好。 第33章 只能垫桌脚也不会白白便宜了别人。 最初,苏商也很担心,虽然是得道高僧,但对上已然吸收了一个村落的咒物能否占上风。 这会儿却不担心了。 慈航寺确实是清静修佛之地,平日渡化苦厄,积累善缘,哪怕这颗舍利子从前不行,如今也很行。 这一路车子开的很慢,苏商把能做的准备都做了一遍,也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之后她靠着车窗,又打起了瞌睡。 等再回到星落湖,茫茫天色已然覆盖上了一层无限接近于黑的墨蓝色。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无月之夜。 苏商在夜风之中伸了个懒腰,抬手招呼巫槐:“走,给我望风。” 养鬼千日用鬼一时,她要专心夜钓,就要防备那群龟脸怪。 巫槐微微弯起唇:“遵命。” 于是,夜钓开始。 苏商用自己的头发与符纸一道,缠成了一条长长的鱼线,这样一来,这颗舍利子就会短暂的成为她肢体的一部分,只要她还活着,哪怕最终鱼儿脱钩,也没法带走鱼饵。 毕竟是借来的,有借有还,苏商会尽量保护好这颗舍利子。 苏商伸出手臂,悬在水面上的舍利子便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在湖泊中心,逐渐出现了一颗格外明亮的星辰倒影,抬头却会发现,这颗星辰,在天穹上并没有对应。 虽无形,却有影。 随着那颗星辰的接近,苏商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引力。 好在先前定魂符贴了满身,这会儿虽然难受,却是岿然不动。 毕竟这秘宝是要建设大同乐土,只有骨头不行,还要带走这人魂魄里善良纯真的那部分。所以定住了魂,便也能定住骨。 舍利子微微颤抖,向湖心方向倾斜着,却始终没有脱离苏商的手。 无声的角力开始了。 而苏商的夜钓,自然引来了龟脸怪物们。 它们白日吃了一记爆炸,但并不认为这两人有多难对付,尤其现在是深夜,它们已经不怕阳光了。 肉身里残留的诸般卑劣之中,自然也包括了狂妄自大。 就在龟脸怪物成群结队,试图来围杀这二人时,刚一露头,前排的几个就被戳成了糖葫芦串。 巫槐不曾在苏商面前遮掩它的欲望,包括杀戮欲,从前如此,如今仍是。 这种东西它不吃,连从中剥取点精华的价值都没有,血线化作简短锋利的细长辫子,刺出去,刚好穿过头颅,搅一搅,将脑子搅浑,随后在轻轻一甩,整串龟脸怪物就被丢出老远,摔成一个个肉饼。 苏商头也不回,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了巫槐。 从前被它支使的溜溜转,一刻不得闲的时候是纯恨。 现在也是纯然的放心。 虽然没少将她从睡梦之中惊醒,勒的她喘不上气,可从没让别的鬼怪伤了她。 自从结下血契之后,苏商受的最多的伤,几乎都是自己鼓捣各种术法受的。 她专心致志的继续勾引那颗无形的星辰。 就这样反反复复推拉许久,身后的嚎叫声停了。 龟脸怪虽然会不择手段保护自己的半身,可若是要搭上如今这半条性命,便不值得了。 毕竟,它们本身就是被诡域所排斥的那部分残渣,秘宝被抢被毁它们不甘心,但至少它们自己还能活下去! 于是偃旗息鼓。 接下来,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 只有水面在夜风之中泛着粼粼波光,那颗原本仿佛还在犹豫着,走走停停的星辰倒影,终于靠近了。 诡域破碎,巨大的星体陡然出现在苏商面前。 在光芒升起的瞬间,苏商便闭上了眼。 纵然心知所有的星辰本质上都是很巨大的星体,同时也是咒物引发的幻象。但一轮巨大的天体迫近,依旧让人心生畏惧,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于是干脆闭紧双目不去看。 只凭着感知,去移动手臂,逐渐收线。 而与此同时,还有很多坚硬干枯的东西从天而降,有的掉在她身上,有的则擦过她身边,落在身边,接二连三发出“嗵”的声响。 是那些在秘宝中生活的骨灵。 它们大概已经猜到了苏商要做什么,但对于苏商仍旧没有生出敌意。 心内只有纯善和喜乐的灵,是不会生出那种情绪的。: 但是不断落下的骨头砸在头上,还是挺痛的…… 不过也没痛几下,很快,苏商的上方被遮住了,像一把伞,但更有弹性,骨头如同夏夜的冰雹被不断弹开,叮叮咚咚的落在周围。 最后,随着大厦倾颓,骨骼散落,让人怀疑自己即将融化的光辉也逐渐褪去。 苏商睁开眼,垂眸就见那颗舍利子前方,静静悬浮着一块十分不起眼的黑石头。 苏商用缠满了符篆的手去将它拿过来,触感沉重而冰冷,像是一块表面融化又凝固的陨铁,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去捡,也真亏着虚空秘藏能窥得其中的玄妙,还研究出了用法。 想要启动它,需要在特定的时刻,将它悬于映衬出漫天星斗,如镜的湖面上,这会儿在无星无月的夜里,将它强行带到岸边,自然而然便重归沉寂,变成了人畜无害又不起眼的模样。 握着沉甸甸的陨铁,苏商心头涌上成就感。 但随后,她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之前一心想要找点好东西,发现这咒物的存在后,便不论如何都要拿到手。 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嘛! 但等真拿到了,就陷入了茫然,然后她拷问自己——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啊?! 它很厉害的东西,但除了设陷阱,以及给自己死后寻一处理想国,还有啥用? 做首饰都要嫌它丑。 而且,当真是天外来客,上头说不定还带了点宇宙辐射。 但苏商没郁闷太久。 总之是个金贵东西,早晚用得上。 她站起身,将身上的符篆都拆下来烧了。 在夜钓之前,她把自己贴的和圣诞树一样,这会儿黄纸被堆成小丘,点燃后烟尘滚滚。 然后便准备回琉璃观去。 苏商完全没有去降妖除魔,追杀那些龟脸怪的想法。 没有了让自己的半身过的更舒服这一目的,龟脸怪们没有任何理由去各处抓人了。放任不管,也不过是给这片已经荒废多年的星落湖,增添个水猴子的传说。 于是不等烟尘消散,她便支使巫槐去发动车子。 巫槐应了一声,却没直接去开车,反而问道:“不给我渡一口生气吗?” 苏商摇头。 后几个地点今天不去了,回平江镇也不过两小时车程,到琉璃观之前,天都不会亮,撞不上旁人,不必多此一举。 巫槐只道:“可是,有一些人正在往这边来。” 苏商已然越过它上车了。 “不见,快走。” 来星落湖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秘宝,她这会儿很累,不想再跟人打一架,甚至懒得多费口舌。 哪怕想不到用处,她拿到了,那就是她的,只能垫桌脚也不会白白便宜了别人。 果不其然,原路返回的途中,苏商就见到了一群人迎面走来。 星落湖被一片广袤的森林包围着,就只有一条穿过村子的路能回到四通八达的大道上去,步行或许还能披荆斩棘强行,开车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若有两队人迎面出入,绝对是绕不开的。 天色昏暗,他们也并未掌灯,所以苏商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隐约看到其中有两个比较矮小的身影。 哦,所以是许家姐弟,带来了虚宿观的人? 算了,不重要。 心有灵犀一般,不等苏商开口,巫槐便将油门踩到了底,掀起一阵烟尘,扬长而去。 走夜路的那群人,虽然早就听说某个被豢养的鬼司机夜里开车从来不开灯,但谁都没防备,那辆车迎面冲来时会突然加速,完全不给他们反应时间便直撞过来。 他们只觉着已经看到黑白无常了,可那车子却并未真的撞到谁,只是贴着衣摆和他们擦肩而过,留下一阵烟尘,在心惊胆战中落了他们一头一脸。 第34章 这次又是要用什么理由抛下它呢? 荒草边,土路上,一行人狼狈的将脸上的灰尘擦掉。 许景行脸色不太好看,跺脚咬牙道:“应该是昨天那位前辈,果然还是让她抢了先!” 许令音拽了拽他:“别这么说,苏前辈应该也是去除魔卫道,这有什么抢先不抢先的……” 第33章 其他几个大人们早已知道两个孩子的经历,领头的男人一边捋着胡子上的尘土一边开口:“咳咳,她一个人未必能成,咱们再去瞧瞧,如果那咒物已经到了她手中,唉……那也是命中注定。” 他们此番前来,是觉着苏商其人,正邪难辨,行事乖张。 她处心积虑来探寻云栖雅舍藏了上百年的宝贝,也不晓得目的是什么,就算抢不过,至少也该知道那秘宝是什么,效用如何,也好做个防范,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等进到村落,就看到了遍地腥臭的肉饼,以及湖中浮着的皑皑白骨。 触目惊心。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行,这不是咱们虚宿观管的起的,要不,还是知会天衍盟一声吧?” 苏商则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她这两日十分忙碌。 在狠狠补了一大觉之后,她立刻去将舍利子还回慈航寺,虽然不信佛,但还是添了一笔香火钱。 回到琉璃观,又想起那枚陨铁,觉着这种随时可能要人命顺便批量生成怪物的玩意,放在人来人往的镇子里不大好。 一时想不到用处,不如埋到上山去。她险些忘了,那好大一个山头,现在都是她的! 于是一拍大腿,叫上苏青,即刻上山。 既然这陨铁需要漫天星光,也需要足够倒影出整个天穹的镜面才会运转起来,就把它放在不见天日也没有水的枯林里。 苏商打算顺路去看看白芽,又想到她不喜欢巫槐,这一趟便将巫槐留在了琉璃观。 巫槐没说什么,只坐在阴影里,静静看着她。 如果它非要黏上来,或者说些抱怨的话,苏商一准将它怼回去。 可这么乖巧,就莫名显得可怜。 于是苏商编了个借口:“最近广告打出去那么久,说不定会有生意上门呢?苏青口才不及你,只有你能留下来接待客户。” 仿佛委以重任似的。 也不知道巫槐信是不信,它只是面无表情的起身,凑近苏商。 苏商:“嗯嗯,渡生气对吧,我没忘。” 说着就凑上去亲了一口,渡了生气过去。 唉,多宠家庭就是这样,端水就是麻烦。 上山的时候,绕路去拜访白芽和她奶娘的新坟。 白芽的面颊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金三郎的半颗头颅,这会儿已经小的只能脖颈上凸出来一块,被白芽用披肩遮住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到两只恶毒的眼睛。 围巾的边缘正好卡在眼睛上,金三郎不断地眨眼,一想到眼球不断被摩擦的滋味儿,苏商就觉着白芽在无人看见的时候也要这么围,分明就是在上刑。 苏商跟她打招呼,白芽见没有巫槐跟着,便从树后飘出来,见苏商跟她身后的苏青都扛着铁锹,问道:“你终于要去挖了?” 苏商很纳闷,挖什么,地雷吗? 白芽则比她还纳闷:“这是你的山,你却不知道?” 苏商将铁锹插在地上,双肘撑在上边一摊手:“我也是半路才接手。” 才就比白芽早来一个星期而已,甚至因为太忙,也没去山上看过。 她歪头看苏青:“你知道吗?” 苏青也说不知。 当初老头子还没老到走不动的时候,还带着她去野采。 这座山上石头多,草木稀,也没有山泉溪流之类,十分荒凉,所以也采不到什么,就是带她去玩罢了。 后来她成了活僵,也并没往深处走,都是在山脚附近蹲蹲山鸡野兔。 白芽其实知道的也不多,是日前她在山间行走,能看到些许残魂在徘徊,看姿势是在运送木料石材一类。 若是修了旁的东西,表面总不会半点不留痕,应当是在修建陵墓,而他们穿的衣裳与如今不同,想来最少也是数百年之前的事。 需要许多人去大兴土木,说不定是王侯将相的陵墓,让人很容易产生去当一把摸金校尉的冲动。 但是并不急于在这一日。 苏商是不嫌钱多,但那是为了可以活的舒服,不是为了躺在钱上打滚,没急到扛着一把破铲子就去盗墓的程度,那手腕还不给累断了?至少也得再去买一批炸药开路。 于是带着苏青一路上山,找了一小片浓密的樟林,把陨铁埋了下去。 再回到琉璃观的时候,发现院门半掩,里头亮着灯。 已知巫槐是邪祟,它不需要点灯,甚至在夜里飙车都不开车灯。 所以这大半夜的,还真来客人了? 还真是巧了,一开始纯粹是为了找个借口,哄巫槐留下看家的时候别心里委屈。 却真被她给说中了。 好在巫槐如今真的很通人性,不仅没试图吃客户,也没恐吓他们,甚至还给他们端上了茶水。 虽说在待客之道上略有欠缺。 那两杯茶是冷的,里头浮着点可怜兮兮的茶叶沫子,仿佛很瞧不起来人穷酸似的。 但它才当了三天的人,已经不错了! 苏商递过去一个欣慰的眼神,转头再看来访者。 一男一女,男子穿着粗布长衫,剪了短发,戴着眼镜。女子则穿着半旧的松霜绿旗袍,她抱着手臂,时不时搓着披肩上的流苏,能看到手指上有墨水残留的痕迹。 当年小学都没念完,后来虽然为了生活,自学了许多东西,不至于成为一个绝望的文盲,但对于老师的印象,仍旧停留在会一秒变脸的班主任,以及在走廊里来回溜达的教导主任身上。 某种意义上十分可怕,和鬼怪不相上下。 于是苏商态度很是客气:“二位深夜来访,可是事态紧急?” 其中的男子立刻道:“很……不,不太急。只是我们都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要下了课才好有时间过来,如果您这里有电话,倒是可以……” 然后被身旁的女子捅了一下,急忙闭了嘴。 是哦,求天师出手相助,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分,就算有电话,只随便拨过来,那显得多不诚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明了来意。 一如苏商所料,他们都是教室,就职于江南区明德中学,之所以会在深夜来访,还要从明德中学近日才开设的女子班夜校说起。 男老师姓陈,是国文老师,女老师姓方,教数学,分别是女子班的两位班主任。 这个年头,愿意送女孩子去读书的父母很少,尤其是穷人家,顾虑是五花八门的,譬如没有闲钱交学费,孩子得去做零工补贴家用,甚至还有那分明出得起钱,却古板守旧,嫌男女同校败坏风气的。 而原本接收女子的学校就不多,江南区的中学有好几所,可除了收费颇高的女校和外国人开的教会学校,就只有明德中学这一所。故而许多女孩子虽然有幸念过小学,可再想多念,却苦于没有机会。 在这前提下,明德中学增开了个夜校。只有两个女子班,课时比普通学生少了一半,把音乐美术之类全删去,只剩下几门基础课程,但总归是让一些求学若渴的女孩有了继续念书研学的机会。 可偏偏,明德中学到了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 最近半个月,学生里便流传着一则怪谈,说是到了夜里,若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余光注意窗外,偶尔便会瞥见,窗外的树上挂着一个笑容诡异的瓷娃娃,那娃娃像是荡秋千似的枝叶间摇摆,若是等转过头去仔细去瞧,却会凭空消失,瞧不见了。 学校里的半大孩子,就是会比较喜欢传些真真假假的怪谈故事,起先方老师并不当一回事,可今晚,她亲眼瞧见了。 还不止一次。 甚至第二次看到时,她能确定,那娃娃比第一次,距离窗户更近了。 下课之后,她急忙去找隔壁班的陈老师问,而陈老师也看见了一次。 “按着这种速度,那娃娃,不出三日就要贴到窗户上。”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没法保证。 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应该停课。 可本来就是排除万难才开设的夜校女子班,若才一开始便停了课,等过阵子再想将学生召集回来,恐怕就更难了。 两人心内焦急,陡然间想起之前看的报纸上,有一则天师的广告,便打算来试一试。 苏商听完,便觉着这果然是件小事。 这鬼怪已经出现在学校半个来月都没伤过人,可见性情温和。 这种情况,都不需要她亲自出手,买点符篆回去贴一贴,也就没大碍了,不值当她专门跑一趟。 但话到嘴边,苏商余光看到了还站在门边的苏青,突然想到一件事,转而道:“这样吧,我明天去明德中学看一眼,你们学校开女子班也不容易,我便不收钱了,但是,这事儿解决之后,你让我家的小孩去你们那插班入学,如何?” 灯光如豆,那两位老师其实没看清站在门外,身形遮掩在夜色之中的苏青,只能隐约看到是个瘦削的女孩儿,异口同声的答应下来。 第34章 方老师更细致,她补了一句:“不过,我们那里没有办法住校,夜班也是没有伙食的,距离这么远,可能需要您这边提前给孩子安排好食宿。” 苏商:“好说好说,这不用你们操心,我会置办的。” 老师们听了这话都彻底放心了,脸上露出喜色。 毕竟,谁会放任自家小孩在不安全的地方读书呢? 而送走两人之后,满脸不可置信的苏青走进来:“姐姐,你要让我去上学,这……我哪能行?” 苏商不介意超级加辈,但总被喊老祖宗怪别扭的,于是早就纠正了苏青的称呼。 这些日子以来,苏青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召唤来的这位,大约跟琉璃观的前辈没有一丁点关系。 她是个活人。 但是没关系,当年爹爹的遗愿就是希望能有人振兴琉璃观,所以既然苏商愿意留下当这个观主,那结果就是好的。 所以她对苏商,向来言听计从。 但这会儿,听说苏商让她去上学,她还是不敢应。 她可是活僵,就算侥幸能继续存活于世,也应该避开活人,低调行事。 去跟一群活人坐在同个教室里,简直倒反天罡。 苏商只道:“有什么不行,你晚上的时候脑子清醒,跟活人没区别,脸色差了点,但是买点儿粉涂一涂也就能凑合过去了。” 她认为,孩子就应该上学,至少得念完义务教育,哪怕是个僵尸孩子也一样。之前因为活僵没法见光,只能作罢,这会儿有了机会,那当然得立刻打包送去。 不过,住宿确实是个问题,平江镇距离城里的中学还是太远了。 苏商想,如果能赶快再来一个爽快的顾客就好了,再狠狠赚上一票,她就可以在城里买一座小房子,要西式的那种,带水电,这样平日能过的很舒服。 最好再接上电话线,今天那两位老师说的很对,有些事直接电话说,就能方便很多。 唉,这么想来,钱真是不经花。 几个小时之前还觉着上山挖坟的事儿一点不急,这会儿心就有些痒痒了。 不过,卖炸药的石料铺子大半夜又不开门,急也没用,只能明日再说。 然而这计划到底没实现,第二日上午,琉璃观的破木头门又被敲响了。 叩门声还没响到第三下,门就被从内拉开。 苏商探出头来,视线缓缓扫过面前几个人,似笑非笑的问:“有何贵干啊各位。” 本来日程安排的就满,被吵醒还要应对不速之客,起床气三丈高。 五分钟之前,苏商抱着枕头睡的正香,突然感受到一丝幽冷的气息。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摆了摆手,而不仅没挥散这股冷气,反而还被那冰凉凉的东西顺势贴上了手臂。 柔软,冰冷,顺着她的手臂缠绕,悄然向上。 虽然不勒得慌,可这种感觉还是一下子激起了潜意识里被巫槐纠缠绞紧的记忆,她猛地惊醒,坐起来的同时,就见巫槐正在用沾湿了的毛巾给她擦手臂。 所以刚才她感受到的冷意,其实是……毛巾? “啧,干嘛呢?”她没好气的抽回手。 没睡多一会儿就被吵醒,晕乎乎的就很不爽。 巫槐只是低垂着眼眸,专心致志的擦拭着:“马上要有客人上门了。” 苏商外头瞥了一眼手肘,那里确实沾了泥土,昨夜黑灯瞎火,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眼见着巫槐对于被埋怨了也没有一丝丝怨怼,仍旧低眉顺眼的擦拭着她的手臂,苏商难得自我反省了一下。 现在得小巫槐实在是太乖了,不能总将它和从前那个极限压榨员工,没有一丝丝人情味儿的大邪祟联系到一起。 不过—— “客人?” 巫槐:“刚才有个小鬼登上院墙,不等冒头便又走了。” 苏商扫了一眼窗外,果然,今日墙头上的气息不怎么阳光。 看了一眼就走,这就是用小鬼探路,是同行。 可同行来找她干嘛?砸场子?她也没抢过谁的生意,坏过谁的事吧? 苏商越想越觉着不爽,抓过外套往门口走,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记得好好装人哦。” 她浑然不知,巫槐拿着毛巾的手上,裂开了一张嘴,几条尖长的舌头探出来,争抢着将她的气息舔舐了个干净。 苏商走到正门时,敲门声刚好响起。 对于让养了小鬼先来探路的客人,她觉着自己没有必要太客气。 这才先发制人,问他们有何贵干。 来者共有三人。 一个带着墨镜,典型算命先生打扮的,他袖子很长,但这会儿暑气重,就挽了起来,苏商能看到到他手腕上带着一串五帝钱,气息凌厉,应当是个咒物; 一第二个是个中年女人,生的圆润,脸上的妆很浓,用很粗的双股红绳挂了个吊坠藏在领子里,看不见究竟是个什么,但上头阴气浓郁,应当也是个咒物; 怎么人人都有好东西随身带着,独她没有! 这些人,简直是来炫耀的。 苏商更气了。 还好,第三人,也就是那个敲门的男人,他身着长衫,看起来三十多岁,相貌毫无记忆点,气质很温润,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同是穷逼,苏商看向他的目光就没那么凌厉了。 那人上前一步,笑道:“我们都是天衍盟的人,听闻琉璃观如今又有了年轻有为的观主,此番冒昧打扰,是想来问下观主是否愿意延续从前的传统,加入天衍盟守望相助。” 苏商轻哼一声。 天衍盟?还天眼查呢…… 不过,既然不是来找麻烦的,苏商还是请他们进来坐了。 守望相助是吧,那她可有很多话可以讲。 这三人从没见过琉璃观这么接地气的道观,远远看到一院子的鸡笼都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神,而等到在前厅坐下,中年女人的目光,又忍不住往墙根那里,已经被苏商买的刺绣毯子遮住的灶台方向看。 苏青吃生的,苏商自己也没有做饭的闲情逸致,偶尔有煮茶的需要,用院子里的小吊炉就行,那灶台便一直没人动过。 所以,先前被苏青啃剩的两具人骨还在里头。 苏商知道女人知道了,对她笑了笑。 大家都养鬼,家里堆几具尸首不是人之常情嘛。 寒暄几句后,为首的名为林凤远的男人,和苏商简略介绍了天衍盟。 在他口中,天衍盟也算是历史很悠久的一个组织,其中包含了很多大小门派的掌事,以及一些无门无派的江湖人。 身涉鬼神之事,凶险颇多,加入了盟会,便是认同天衍盟的理念,会尽量避免杀人夺宝,互相倾轧之类的情况。 如果发现有人仗着本事高强,肆意妄为,滥杀无辜,则会联合起来进行内部通缉和讨伐,同样也会联合起来,对抗外敌。 苏商眉眼弯弯,语气却充满了探究:“我有件事很好奇,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 她有些纳闷,倘若这个什么天衍盟真的秉持着他们口中守望相助的说法,那琉璃观这么多年,不该如此落魄,差点连祖宗基业都被拿出去抵赌债了呀。 林凤远却是心内咯噔。 他本来是日前接到了虚宿观的人传信,才知道早已没落的琉璃观,竟出了个狠人,行事颇为狠辣高调,不留余地。 他也带人去星落湖看过,只见整个湖面浮满了白花花的骨头,甚是骇人,偏偏附近还残留有许多无骨怪物,便担忧,或许是苏商在星落湖使用了什么十分蛮横的邪术。 这样的人不能轻易得罪,但总需要摸清底细,才好放心。 不然,若是那样的邪术在寻常住人的地方,或者和其他人起冲突时突然用出来,哪还了得? 可苏商竟是半点也不给他面子,竟是一开口就想要追究告密之人! 他不想出卖虚宿观,便打着哈哈道:“原是前些日子夜观星象,见破军异动,想来是有能人异士崭露头角,又听闻了最近小友你的事迹,这才前来拜访,小友不必担心,天衍盟并不会插手各门派内部的事务。” 苏商兴味索然的点了点头。 原来就是算出有能人了,就来巴结,如果是没有人才的小门派,就懒得搭理。 虽说捧高踩低也不算是什么罪过,但苏商对这样的天衍盟,实在生不出多少好感来。 眼见着苏商瞬间冷脸,林凤远脑门有些冒汗,只当是她没打听出想要的答案,就想撕破脸了。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就见苏商懒懒一抬眼。 “这天衍盟,我倒是愿意加入,不过,组织是不是可以立刻给我排忧解难呢?” 林凤远愣住。 不是,你这么霸道一人,难道还能被谁给欺负了去? 苏商自认为已经完美融入了人类社会,但也只是表面上,那些你来我往的弯弯绕,一层套一层的暗示,她就通通听不明白了。 第35章 她也没注意到林凤远眼底的尴尬,只将自己破了虫净瓶的蛊之后,又被那蛊师暗中针对的事讲了。 “这种人,不仅不顾后果的将蛊虫养在外头打野食,还搞邪教忽悠脑子不好的普通人,之后又藏头露尾的针对我,这像话吗?不把他给揪出来解决了,咱们天衍盟不要面子的吗?” 林凤远都听愣了。 怎么这就咱们起来了? 怎么就不要面子了? 不过,有这样一位蛊师在附近出没,也确实不该忽视,林凤远问了详细,表示自己记下来了,回去之后一定细细查找。 之后又试探几句,见苏商只字不肯提星落湖的事,也没奈何,只能就此告辞。 等送那三人出门,苏商看着他们的背影,反应过来,原来另外那两位都是来当保镖的? 一个字都没开口说过,总不能都是修闭口禅的吧! 天衍盟一行人沉默的远离了琉璃观,行过相当远的一段路后,林凤远转头问道:“二位,可看出什么蹊跷来没有?” 其中名为左凝的中年女子摇头,只探手捏了捏胸前的坠子。 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便那儿传出来:“有人骨,但跟星落湖的不一样,很新鲜,不曾用过邪术。而且并没有找到,先前那两个孩子说过的,诡谲难测的恶鬼,也没有咒物的气息,一个也没有。整个琉璃观里的邪物,应当只有一具活僵。” 林凤远皱了皱眉。 什么都没有?那她去星落湖难道没有带走咒物吗? 他转而看向带着墨镜的另一人。 “钱三钟,怎么不说话?” 左凝是从前被毁了嗓子,只能让小鬼代她开口。 可钱三钟不一样,他是阴阳先生,平日里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这会儿怎么…… 却见钱三钟喉头上下滚动,片刻之后,骤然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栽倒在地。 两个人急忙将他放平,林凤远又掏出一瓶丹药,往他嘴里倒了半瓶。 过了好一阵子,钱三钟才清醒过来,他一把抓住了林凤远的手腕。 “我看不到……看不透……” 他是开了天眼的,前世因,今世果,一个人大体的命途走向,是否能得善终,都可看得出来。 可唯独苏商,他看不透。 普通人的命途像是一眼便能看清全貌的树,可苏商不一样,她这个人在钱三钟面前,却好像只是一片叶子,与她的叶脉相连的,是根本没有边际的浩瀚树海。 钱三钟的双目在墨镜后边凝了凝,想更仔细去瞧,却仿佛是触动了什么,那林中便有一把利刃,逆着他的视线追溯过来,顺着眼睛刺进去,一路向内粗暴的搅动着,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碎了。 当然,钱三钟知道这是幻觉,可那感觉过于真实,哪怕只是幻境,也仍旧会影响到血肉之身。 他怕在琉璃观里吐血,会暴露探查之意,当场撕破脸便不好收场了,几个人都要折在里边,故而只能忍着喉头一口鲜血不呕出来,直到远远的离开,这才卸了一口气。 林凤远皱眉:“怎么会……” 钱三钟是因缘巧合修了秘术的能人,在当今,至少在东南四州内,都是颇有名望,在卜算命途上,无人能出其右。 他都看不透?那苏商到底是什么人,又或者,她虽然言笑晏晏,与他们对坐饮茶,可她…… 真的是人吗? 一行人面面相觑,都觉苏商其人深不可测,越发忌惮。 尤其是左凝,已然一身冷汗。 她可是……还驱使着小鬼,爬人家墙头去探查过!她抹了一把额头,打定主意,接下来立刻离开南安城,不,干脆离开越州,再也不回来了! 苏商不知道自己给这几位不速之客蒙上了多大的阴影,她算了下时间,这会儿去买了炸药,也赶不及先去挖个坟再折返回明德中学,干脆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等火烧云染红了天际,她便张罗着要带苏青进城。 这是苏青成为活尸之后,第一次进城,去人多的地方。 其实已经入了夜,而且今夜明德中学放假,她根本遇不到多少人,但苏青还是紧张。 都被推着坐上了车,她仍旧局促不安,犹豫再三,还是眼巴巴看向苏商:“姐姐,能不能像是对巫槐那样,也给我渡一口生气,让我能伪装一会儿活人,也免得吓到谁。” 苏商瞥了她一眼。 用不到吧? 虽然脸色差,可这年头吃不饱饭的人多,她脸上涂了粉遮住青黑,腮上也打了些胭脂,看起来还成呀。 不过,孩子终于要走出家门,确实应该给她点儿底气…… 这时,前排的巫槐突然开口:“不好。” 苏商好奇道:“为什么?” 巫槐沉默许久,就当苏商都要以为,先前那两个字其实根本不是它说的,它才解释道:“苏青要上学,你现在帮她遮掩,那么等她去上课,陡然以本来面目面对一班同学,没有过渡,如何适应?” 苏商连连点头,觉着很有道理。 “你很懂哦,所以你是刚刚消化了一个教书先生?” 不然怎么会对人类送孩子上学的事这么熟稔。 巫槐勾唇笑了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苏商颇为欣慰。 巫槐竟然也开始懂得关心小伙伴了,果然,慢慢培养,还是能养出人性的! 而苏青只是又往车门方向缩了缩。 她只觉着,巫槐那双幽黑而不见底的眸子里并没有笑意,至少对她没有。 一路来到明德中学,学校以电路检修为借口临时放了一天的假,只有几个老师在校门口等着。 苏商让苏青先下车,然后拍了拍巫槐的肩膀。 “你留下。” 巫槐从后视镜里看她,这次又是要用什么理由抛下它呢? 苏商却压根没解释。 她怕巫槐去了,吓得小鬼干脆不敢露面,今天捉不到明日还要再来,忒麻烦。 操场不算大,贴着教学楼种了一排的柳树,方老师指着其中枝叶格外浓密的一棵给苏商看:“就是这里。” 去到树下,她抬手:“那儿,是我第一次看到娃娃的地方,再往前这个枝子是第二次,距离窗户已经……” 回过头来,却见苏青正蹲在地上。 苏商则撑着膝盖,俯身问她:“就在这棵树底下?” 苏青先是迟疑,然后摇头。 “说不准,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气味太淡了,她不太确定。 苏商便道:“那就挖开看看吧。” 老师们都悄悄打听过,看事儿的天师需要多少报酬,而苏商最近可以说是名头最盛的,他们都心知,她只要自家孩子入学作为报酬,可以说是占了大便宜,自然是不敢劳动人家再去干杂活,苏商一说话,便忙不迭去杂物间找了铲子来开挖。 反正只是挖树根又不是挖坟。 大概挖到两尺深,陈老师的铲子触到硬物,他矮身,很紧张的起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这是……” 他不太敢打开。 苏商抽过来随手打开。 盒子里空空如也。 这次都不用给苏青闻了,在场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一个老师铁青着脸:“这里头,先前装的,该不会是……不会是……” 苏商没有那些忌讳,点头道:“对啊,先前装的是个小孩儿,早产的那种。” 方老师低呼一声。 “它就是我们见到的那个娃娃?” 苏商:“算是吧。” 鬼魂精怪,都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变换形态。尸体原本被埋在树下,倘若是自己化作了鬼,怎么会是个瓷娃娃的样子呢? 这就更像是被人挖走,放在瓷罐子里养出来的。 她掏出几根引魂香点上,就见线香的缕缕烟气上升,到半空中,就开始拐弯,绕着浓密的枝叶上升。 众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的去追着看那烟气会通往哪里,突然,浓密的树叶中突然探出一双干枯泛黑的小手,拨开几条缠绕的柳枝,露出一张瓷娃娃似的脸。 一大捧柳叶散落下来,砸灭了线香。 “嘻嘻嘻嘻,你们来抓我呀!” 等叶子飘落,那个娃娃就完全不见了踪影。 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几个老师都没来得及尖叫,过了几秒才忙不迭的后退几步,谁都不敢再靠近这棵树。 苏商直接抬眼看向教学楼二楼,也就是先前方老师看到过娃娃的教室窗口。就见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张白森森的圆脸就搭在窗台上,对上苏商的目光之后,又左右晃了晃,消失在黑暗之中。 苏商看着一群抱着铁锹做出防御姿态的老师,摆了摆手:“你们先走吧,那个小东西杀伤力并不大,之前吊在树上,现在下来了也不会伤人,现在就是抓着人陪它玩儿捉迷藏。” 第36章 几个老师讲苏商说的轻描淡写,心知自己留下也没有用,说不定还会碍事,便结伴想要先出学校,将主场留给苏商。 结果,硬是谁都没走出学校。 原本就这么一个操场,走到墙垣尽头,再拐个弯就是大门了,可不知怎么的,每次都一个晃神就走到死角去。 几个老师这样试了三四次,发现怎么都到不了有门的那个方向,只能灰溜溜的回到教学楼大门。 就见苏商嘴上说着交给她就行,其实啥也没干,就靠在树下数落她带来的小姑娘苏青。 “你这孩子,怎么能说上学没用呢?知识不嫌多,而且你平常总闷在家里不无聊嘛,换个环境,体验下不一样的生活多好!当初我想上学,还没那个条件呢!” 几个老师对视一眼,都觉着,这苏姑娘,人真好! 但是再好……也不能就在这儿啥也不干啊。 苏商见他们一脸纠结,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想着这都是未来苏青的师长,便耐着性子主动解释道:“那小鬼跑的飞快,追起来麻烦,不如等着。反正是捉迷藏嘛,过了时间我还捉不到它,它就要反过来捉我了。” 守株待兔,可比闷头追轻省许多了。 陈老师推了下眼镜,总觉着哪里不太对:“那……我们也走不出去,是不是说明,这捉迷藏的游戏,我们也要参与?” 苏商点头:“是啊,不过放心啦,那小鬼不凶的。真被抓了大概也不会如何,你们若是实在害怕,我给你们一张匿身符,拿着符纸,不说话,不挪动,鬼就看不见你们。” 于是,月上中天时,一群老师坐在操场中间,野餐似的团团围坐,谁也不敢吭声。 而苏商则大喇喇的等在教学楼门口。 那挖了它的尸骨,温养它魂魄的人,不知是谁,苏商有点好奇。 化鬼后,是它独个儿跑回来,还是故意被人放回了学校,苏商仍然好奇。 当然,那些只是满足一下她个人的癖好,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小东西,跑得真快啊!连她都反应不过来,就能闪现到那么远的地方,脚程一定很好,如果能抓来当个信使用,就很方便! 她对于这小鬼有点好奇,所以不打算暴力捕捉,它的气息弱,随便什么手段招呼上去,都可能让它灰飞烟灭。 就得遵循着它的规矩,等它主动找上来,再一举拿下。 子夜一过,教学楼内的灯齐齐闪烁,亮过之后,又暗下去,而这次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让人看了就觉着心里很不舒坦。 教学楼的大门突然被风吹开,一阵嬉笑声传出来。 “该我来找你了哟!” 几个老师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而面向着教学楼的陈老师非常着急,掌心都出了汗。 她能看到,就在苏商头顶,一条系了圈的绳子正在缓缓垂下。 不是说这小鬼没杀过人,也不会杀人吗! 这这这,所以就算是大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她还在犹豫着是该听苏商的话,还是出声提醒,却见苏商突然抬脚往前走,擦着绳圈过去,径直走进了教学楼。 徒留一段绳子在半空,升也不是,降也不是,颇为尴尬。 无人注意到,夜空之上盘悬着几只乌鸦,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苏商,直到她的背影完全隐没在昏暗之中。 第35章 “说什么呢,你又不是人。” 苏商慢悠悠的在教学楼里夜游。 她虽然没念过中学,可其实没少去过学校。 毕竟么,这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爱恨情仇浓缩在这么一片小天地中,若有人不幸身亡,就很容易含着一口怨气化鬼。 所以,学校素来就是各种事故和灵异事件的高发地,天灾一降临,彻底疯狂。 最初她比较弱的时候,得绕着学校走,后来开始各处找强大的厉鬼薅材料,做打开界门的准备,便化身成教育局出来考察的领导,途径的大大小小的学校一个也没放过。 甚至包括这种时代很近似于民国的学校布置,她都很熟。 毕竟,已经不止一次,深入一些诡域,其深层的景象就是回到了数百年前的学校,跟如今是差不多的款式。 一楼逛完了,除了没来由的滴水声和远处偶尔出现的脚步声,什么都没有。 苏商来到楼梯口,踩过台阶,在最后一阶前直接大跨步,越过了比先前的几层更高,突兀的多出来的那一阶,转头就见那截台阶逐渐的波动起来,赫然是柔软的,血肉的泥沼。 顺着走廊往前走,旁边教室里的灯突然熄灭,再亮起来时,能瞧见好多黑黝黝的后脑勺。 像是有学生在上课。 只是,再往前走,一直走到教室的正门处,回头去看,就发现,还是只能看到黑黝黝的后脑勺。 苏商停下了脚步。 咦?这个教室的思路她没看懂。 那个娃娃是要玩捉迷藏,所以一切行动都是以困住她,来捉她为目的,不管是楼下的绳索,陷人的台阶,都是如此。 这教室吓人,岂不是要把人吓跑,除非…… 正这么想着,就见教室里的小黑人们,陡然都涌到了门边,一群黑压压的影子挤在小窗户上。 寻常人在面前有危险猛扑过来时,往往会下意识后退。 而苏商没有,她只是回过头,就见身后,走廊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 有树枝从窗子探进来,似乎想要抱住她。 哦,原来是个反向陷阱。 这小鬼头,当鬼不久,脑袋却挺灵光的嘛,是个可塑之才。 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半空中好像有鸟在飞? 嗯?乌鸦有盘旋在半空的习惯吗……这不是海边等着叼薯条的海鸥才爱干的事儿么? 苏商纳闷了一秒,又觉着这事儿实在不太重要,可能是烘托气氛的背景,也没有细看,转头继续往前走。 就这么一路无惊无险,只是处处充满小惊喜的走过了三楼。 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苏商慢悠悠走了上去,推了推门。 木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乍一听像是从外头用链子锁上了。 这是唯一能爬上天台的门,谁会从外头反锁呢?好难猜哦。 就在这时,身苏商的后方,天花板上,一团黑气蔓延开,里头倒挂下来一个古怪畸形的身影,身体滚圆,四肢却瘦长。 那两只黑色的枯手,自背后按住了苏商的肩膀。 “嘻嘻,抓到你了哦。” 小鬼嬉笑着,就要把苏商往后拖。 拖了一下,没拖动。 再拖,还是没拖动。 苏商头也不回,只问:“好了,现在你也抓到我了,一整轮游戏玩完了,你尽兴了吗?” 就听小鬼在身后,意识到苏商是故意要引它出来,喉头发出“咯咯”怪声。 “你耍我!你耍我你耍我!” 虽然这小鬼不知道苏商为什么纹丝不动,没有被它拔起来带回黑雾里边,但它有的是办法让苏商吃苦头。 参加了游戏,如今却又不肯支付输掉游戏的代价,她就要受更多的罪。 于是,尖锐如同树枝一般的嶙峋黑手越发用力,仿佛要捏碎苏商的两肩。 苏商微微皱眉,瞥了一眼那两条手臂。 太脆弱了,随便她用点什么法门,都要弄断这两节。 多亏她早就打算不伤害这小东西了,这一路上,搜肠刮肚,回想起一段法决,这会儿得到机会,立刻低声诵念起来。 这是佛修的法门,太正统了,是不借助各种外力和奇巧,只一味消耗自己的生气,来净化魂灵,涤净一切恶念的,非常柔和的净化之力。 以往苏商不爱用。 活人的血肉凡躯终究有限,对上稍微强大些的,吸食过人的厉鬼,就不够看了。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多叫几个人来共同出力。 苏商从前连个活人都难得一见,哪能奢侈到这程度,最多也就是刚从不干净的地方逃出来时,给自己念一念,以免残留晦气,对身体不好。 眼前这个小鬼是足够弱小了,于是苏商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这段咒文用于实战。 温和的光明以苏商为中心逐渐扩散开,小鬼畏缩着收回了两只瘦长的手臂,它所栖身的那片漆黑也很快被光亮驱散。 没了遮挡,终于能看出它的本来面貌,是一尊面目绘制并不算精致的瓷娃娃。 瓷娃娃原本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并无四肢,这小鬼乱动的两手其实都是黏在身上的树枝。 这么看起来,并不狰狞,反而有些滑稽。 最后,无处藏身的小鬼“咕咚”一声掉落到地上。 它愣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你欺负人!欺负人!” 苏商用脚尖晃了晃它圆滚滚的身子:“说什么呢,你又不是人。” 她蹲下来:“好了,游戏也陪你玩完了,跟我聊聊?” 第37章 不聊也不行,这小鬼身上的煞气本就不重,被苏商这么一开光,已然是什么招式都用不出了。 它气的缩起手脚抱着圆滚滚的自己,来回滚来滚去,嘴里嘟嘟囔囔都是些骂人的幼稚话,不粗俗,显然都是从学生们口中听来的,毫无杀伤力。 苏商看得眼花,将它一把捞了回来,也不顾那娃娃脸上始终僵硬向下勾着的眼角和嘴角,明显是不大乐意的。 她盘腿坐在地上,将瓷娃娃半圈在怀里,揉着肩膀绞尽脑汁,才回忆起慈爱的阿姨该怎么跟小孩儿说话。 她清了清嗓子,夹了起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把你丢在这儿的呀,我们一起去找他,让他陪你玩儿好不好?” 见那小鬼被固定住了身体,可五官还是在脸上乱转,苏商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油纸包着的猪油糖。 要是让她自己主动想,她是一辈子都想不起买这种东西带在身上的。 还是前些天有个大婶来上香的时候送的。 这女人的丈夫在家里害病了,卧床好些天。男人想起自己前些天背地里传过苏商的谣言,认为一定是因为这个才被下了咒,便催他婆娘过来上香,祈求娘娘原谅。 苏商压根不在乎那些闲话,也没对那些人做什么,哪里想到会是巫槐暗中让这些人做了怪梦,才会阴邪入体,只当这人是心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硬是把自己给吓病了,都懒得去看一眼。 毕竟,都在一张床上住着,这大婶身上就没有阴气呀,好着呢,家里必然是干净的! 她想着自己又不是大夫,这事儿她出手也没用,便让那大婶去请大夫。 大婶哪里肯走,恳求说,就算苏商不愿意去,好歹给些符水吃一吃。 苏商只好给了她一张凝神符,也懒得收钱—— 毕竟是教导苏青的时候顺手画的,不值钱。 那男人确实嘴贱,但这年头女人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还得靠他养家糊口,苏商愿意日行一善,送走了大婶时还高声提醒她:“别光贴符,一定要去看病吃药啊!” 回头才发现,大婶到底留下了一篮子吃食。 苏青吃不了,苏商则不爱吃。 她姑且还是生了个现代胃,受不了这种过于甜腻吃一口就要上头半天的点心,只是想起巫槐这会儿有了随时随地喂街边鸟雀走兽的爱好,才随身揣了几块。 鬼当然不能直接吃东西,但是小孩子都抵御不了糖果,瓷娃娃小鬼脸上彩绘的扁平五官逐渐变化。 它眯起眼睛,贪婪的吸了一口气。 糖果瞬间风干失色,再没有一丝油脂的香气。 它这才肯回答苏商的问题了。 然而答案是:“我不知道。” 见苏商露出怀疑的神色,它又急了起来:“我才没骗你!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留在这儿的!” 从它有意识开始,它就是在这座校园里,白日的时候被迫沉睡,到了夜里才能从地底出来。只是又不能离开埋着它尸骨的树下,也没有人能看到它,它和谁说话都没有人理。 直到某一个夜幕降临时,它醒过来比往日要晚,却发现自己被塞进了瓷瓶内,有了身体和粗糙的手脚,被一根绳子吊在树冠最浓密处,晃晃悠悠,枝叶擦过脸颊,带来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受。 有了实体,它终于可以现身了,只是仍旧要等到入夜,而且,阳气稍微重一点的活人就近不了身。 比如学校里打更守夜的是个早年当过兵的老头儿,它是一点不敢靠近的。 后来学校开了夜校女子班,一群人聚在教室里,它仍旧只能远远看着。 直等到有个女学生偶然间看到它在窗户上留下的倒影,惊魂未定的和旁人提起,引来惊呼连连,它才发现,自己好似比先前,手脚活泛了些许。 随着许多人上课走神的时候,下意识的带着好奇和畏惧往外瞥。他们惊惧又好奇,总是想象着它的样子,逐渐补足了瓷娃娃的阴气,它便能一点一点的,越发靠近教学楼。 直到今日,一下子吓到了很多的老师,它终于能进入教学楼,还能制造许多幻象了。 苏商又问:“所以你想让别人看见你,就是为了陪你玩捉迷藏?” 瓷娃娃比划着它的树枝手:“才不是!我不仅要玩捉迷藏,我还要玩丢手绢,跳房子,捉七!” 苏商沉默。 前边的也就罢了,后边两个它能玩儿么?怕不是要把自己摔个稀碎! 第36章 苏商身上,有非常令它不快的气息。 这小娃娃就知道玩儿,一点不关心自己的来处,苏商倒是很稀罕这样的乐天心态。 大部分鬼怪都苦大仇深的,瓷娃娃这样的很难得,和她投缘。 死了就死了嘛,人生的下一阶段而已,甚至可能比活着的时间还要长,等爽够了,再无牵无挂入轮回,多好! 她又好奇游戏输了的人会如何。 瓷娃娃也并没瞒着:“当然是锁进柜子里呀!锁一晚上!” 它从前一直一直只能待在小盒子里,又没有谁烧给它些玩具点心一类,每日无聊到发慌。所以在它看来,把人关起来,就是极重的惩罚了。 但以它的道行,午夜开始的游戏,充其量也不过是关小半日。 这学校里能装人的,也不过是杂物间里那几个柜子,等第二天一早做清洁的人去开柜子,就会解救出来了,最多就是受点惊吓。 除非是寒暑假…… 但注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才学期中,她苏商就来了,免于小鬼误入歧途。 眼看着已经问不出更多内容了,苏商便开始引诱它:“你留在这,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你玩,你抓他们一次,他们就停课,夜里再也不来学校啦。” 见瓷娃娃的五官在光滑的表面上皱成一团,她笑道:“所以,跟我走如何,玩……不一定有人陪你,但至少有漂亮姐姐能给你讲故事。” 故事对于瓷娃娃的吸引力显然没有做游戏大,但它沉默了一阵子,在苏商的目光中,瓮声瓮气的妥协了:“我说不行,也没有用吧?” 见苏商点头,它忿忿,但最终还是问:“那我还能说什么,不过,你怎么能带走我?” 它能让别人鬼打墙出不去学校,可它自己也出不去。 苏商:“那当然是连你的骨头一起带走。” 这样小的瓷娃娃,哪里就能装得下先前匣子里的完整血肉呢,而且,她将瓷娃娃抱在手里盘了一会儿,能确定这不是骨瓷,就是个随手找来的普通瓶子。 这瓶子里,大约就只有脏器。 她猜测,炮制这瓷娃娃的人是个新手,没用恶毒的手法催化着小鬼的凶性。 而它的骨头,苏商已经让苏青去找了。 苏青不是人,从始至终都没被卷进这场对于人类来说略微刺激,但对于鬼怪而言太过温和的游戏里。 在苏商进到教学楼之后,她就按着苏商的吩咐,去找类似盒子里残留的气味。 这会儿早就找到,只差开挖。 等苏商抱着瓷娃娃出来寻她,她两铲子下去,教学楼的新修的一角墙就裂开来。 几个老师不知其中关窍,见状大为震惊。 得亏这本来就是为了当做食堂而修建的棚屋,不跟教学楼主体连在一起,不然这两铲子下去,明德中学妥妥就成了危房了呀! 但也不知道凶险过去没,老师们仍旧是不敢出声,抻着脖子焦急的等了半天,直等到苏商从教学楼出来之后,也去到苏青身边,苏青才放下铲子,他们也才终于放心了。 二人蹲下,凑在一起拼拼图,确定了骨骼完整之后,才一齐起身。 苏青肩膀上多了一个不算大的花布包袱。 苏商过来拍了拍手道:“散了散了,各位可以放心了,现在这学校里干干净净的。” 包袱里的瓷娃娃被形容成了脏东西,不太满意的动了动,但被苏青紧紧按住了,谁也没注意到。 几个老师终于将酸疼的手臂放下,不用再擎着符篆,面上露出轻松的神色。 却听苏商又道:“不过,到底谁将它埋在树下,又是谁将它的内脏取出来,催化成了小鬼,暂时还没有头绪,那人做事很干净,目的未知,你们今后小心一点,别让可疑的人进学校来。” 看那粗糙的手法,苏商猜测,这那种不负责任的傀儡师或者降头师,在试自己的本事。 苏商在两个世界都看过类似的记载,很多人心术不正,刚开始学邪门法术,很怕出现疏漏,制作出难以压制的邪物,缠上自己甩不掉,便会随机挑选些和自己毫无因果的死者,使其化鬼后并不归为己用,只放回原位暗中观察,确定自己的手艺完美了,再选择好的素材炮制出来自己养。 但这些就没有必要说的太多,反正小鬼她带走了,制作它的人多半也不会追着不放。 跟先前虫净瓶的情况不一样,这小鬼真的只是跑得快,不值钱的。 第38章 在一众老师们的千恩万谢声中,苏商摆了摆手,带着苏青径直离开学校。 但等出了校门,坐车的只有她一个。 因为苏青跟她走到一半,突然说她不想坐车回去,问其原因,说是要去寻找块好木头给小瓷刻牌位。 苏商有些惊讶:“这么快就连名字都起好了?” 苏青点头。 她当年是老头子收养的最小的孩子,因为体弱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个,为了证明自己有用,很希望观里再来个更小的孩子给她照顾,但后来琉璃观实在养不起更多小孩了,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死后成为邪物,已经不会产生新的愿望,生前的执念却会越来越深,故而在听说要将这小鬼留下来之后,苏青立刻将其当做了妹妹来看待。 更要紧的是,她真的不想再坐巫槐开的车了。 平日在琉璃观里,双方不怎么在一个房间待着也就罢了,今儿头一遭坐在同一辆车里,本能的恐惧让苏青很窒息。 哪怕她其实根本不能呼吸,可窒息是一种感觉,胸腔都好像要碎掉的感觉! 尤其是她每次和姐姐说话,后视镜里它的眼神都很带着一种看死人的神情。 虽说她本身也死了,但她知道,巫槐能让她再死一次,彻彻底底的,连转生机会都没有的死。 太可怕了,她受不了。果然只有姐姐能降服得住它,也只有姐姐能坐它开的车。 苏商并不知苏青在想什么,只当她有了个新玩具……不对,新朋友,正在兴头上,便由她去,只叮嘱她别在外头逛太晚,天亮了还不回家。 因为一段时间没有渡生气,巫槐在苏商进去学校后不久,就褪去了人类的伪装。 这会儿,车顶上落着几只乌鸦,见苏商过来,齐齐望着她。 而巫槐本身,则以原本的形态附着在车厢之内,将所有玻璃都遮挡的严严实实,像贴了防窥膜一样。 在苏商拉开车门坐进来时,它才潮水般褪去,重新披上人形皮囊,浮现于驾驶座上。 它发动车子,在引擎声中,逐渐勾起一个艳丽却虚假,哪怕连苏商都能看出来,并不发自真心的笑。 “你宁可以身犯险,跟那些东西交涉,也不愿驱使我吗?” 虽然看不见,但它能感受到,苏商身上,有非常令它不快的气息。 就在她的肩膀处。 那是两个很细,又很深的手印。 这会儿还只是泛着青黑,但之后大概就会肿起来。 苏商的衬衫下头穿着背心,肩带刚好会压在那两块淤青上,接下来的很多天,她都会觉着不大舒服。 巫槐知道,她是个轻易不喊痛的人,但如果不舒服,就会时常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脾气也比平日更暴躁。 付出这样的代价,就为了收服那个弱小的,甚至不够它塞牙缝的小玩意。 它配吗? 苏商皱眉,从后视镜里看着巫槐。 时隔多日,它这是又犯了逮谁嫉妒谁的病么? 可这是嫉妒谁啊,苏青? 她确实是为了让苏青入学多费了些心力,可苏青正是该上学的年纪。而巫槐,它这皮囊也不适合去念中学呀,当老师还差不多。 再者说,它又总是粘着她,让它去念书或者自己找点别的事做,它也不愿意啊! 苏商本就不多的耐性,今晚都在小瓷身上用完了,只觉着巫槐的情绪来的很莫名其妙,加上念咒本就消耗了些精气,肩膀又酸,便不耐烦起来,只白了它一眼:“闭嘴干活,金主的事你少管。” 当年巫槐是上司的时候,也没低声下气的总哄着她呀! 那如今身份对调,她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哄一哄,但她现在正累,才不惯着! 巫槐没再说什么,它收敛了神色,沉默的踩下油门,将南安城内的零星灯火甩在脑后,驶入茫茫夜色。 愤怒吗?似乎并不是,它只是有些迷茫和……焦躁。 它不理解苏商为什么对那些不相干的人和鬼那么好。 那些耐心和包容,专注的视线,这不都该只属于它吗? 苏商本就是它枝杈上的果实,缔结血契后,更是与它根系相连的唯一伙伴。 当然,随着吞吃了许多残魂,巫槐也逐渐知晓,人类就是喜爱用人情和关系编织成一张网,像蜘蛛,拨一根线,就有一根线的用处。 苏商也是如此,她在编织她的网,这会让她快乐。 可巫槐仍然很烦躁。 倘若它更通人性一些,或许就会明白,它是在担忧。 担忧苏商其实没有那么看重它,哪怕它更强,可苏商就是喜欢那些好拿捏的小东西。 这份隐约的焦躁,没有化为实质,自然也无法思考出一个答案,只是不断随着它体内的血海翻涌。 被这浓烈的情绪所影响,许多原本在山野间,荒宅中,墓穴内沉眠的暗色冷血被唤醒。 它们不知缘由的焦躁起来,开始凭借本能去游动起来,四处寻找着。 就算连问题都尚不明晰,但世间一切皆有答案,总会找到的。 斗转星移,到了天将亮未亮的时刻。 露水在难得的寒凉十分凝结,顺着窗沿上狭长的兰花叶子滴落。 与此同时,面色苍白的男人睁开双眼,喘息着,扫乱了面前的星盘。 从天衍盟两江分会里,给受伤的钱三钟喝了清心凝神的补药,让他睡下之后,林凤远自己却久久不能安心。 他先前与苏商说的虽是借口,但他也确实善于观星推演。 而就在方才,本不该在这一甲子中显露的祸星陡然闪烁,冲撞搅乱了一片星轨,对应到大地之上,刚好便是天衍盟两江分会所覆盖的越州共湖州两地。 林凤远骇然。 “封印……难道是封印不稳?” 倘若真是如此,这片江南富庶之地,恐怕要糟大劫难了! 第37章 光盘行动 从前的世界,天灾降临之后,除了在诡域之内的虚假天幕,就见不到星星。 苏商对于占星之术半点不通。 所以对她而言,这就是个无事发生的平安夜。 休息一日后,苏商去城里物色预备给苏青上学住的房子。 这是明德中学附近,一座小洋楼一楼拐角尽头的屋子,采光很差,推开门就能感受到一股子霉霉的冷意。 房东极力推销,说只是这会儿碰巧光线不好,*若是她早些来,赶上阳光晒进来的时间点,屋内还是很亮堂的。 分明是扯谎,这拐角坐南朝北,唯一阳光好的那会儿,日光刚巧会被旁边那栋楼的阴影挡的严严实实,把头探出去,就能看到墙壁上青苔的祖孙三代。 苏商立刻决定:“就这儿了。” 不见阳光,让苏青来住刚刚好,一个活僵又不用晒阳光补钙。 安排完了房子,苏商也没直接打道回府。 她近几日没有大生意。 这个世界一如她想的那样和平安定,鬼怪少,生意便少,虽然她已经栖身中产阶层,可比之她想要的生活,还有差距。 于是,她想起了先前白芽提过的古墓,便去了石料铺子,又来购置炸药。 一回生二回熟,老板认出了这位爽快的大主顾,忍不住想要结交一番,满脸堆笑的走近:“敢问小姐是在哪里发财,竟需要这许多炸药?” 苏商立刻来了精神,她行云流水的掏出前些天去定制的,今天刚取到的名片递过去一张:“免贵姓苏,是天师。” 老板看接过泛着油膜气味,以隶书写着几个大字的名片,表情僵住。 原本想说有财一起发,不管什么买卖,都可以合作的。 这会儿他不太确定了。 谁愿意见鬼啊! 而且……一个天师,那么些炸药是要用在哪儿?该不会是要炸人家祖坟吧! 不敢多问。 苏商估摸着,巫槐既然收回了许多碎片,又逐渐把体内的残魂消化掉,这会儿应该能敞开肚子吃很多也不怕被反噬了。 所以她也没去叫上白芽。 白小姐的力量很强,连她都会一不小心着了道,但那些真真假假的幻影和记忆操控,对付人比对付鬼实用,再说她还没消化完金三郎,也没必要劳动人家。 所以就只带着巫槐上了山。 要主动深入凶险之地,还是和十几年孽缘的巫槐最具默契。 属于琉璃观的这座秃山头在南岭尽头分支的尾巴尖上,没有正式名字,附近的人就叫它秃山。 越往高处,长年累月被吹走了表层泥土,裸露的花岗岩倒是挺好看,但是存不住雨水,便没有草木走兽,显得十分荒凉。 苏商并不会分金定穴的手段,不过先前白芽给她指了那些工匠的残魂们出没过的范围,苏商在那儿点起引魂香,很快就找到了那条路。 多年风吹雨淋,草木生息,已然看不出人走过的痕迹,可苏商能感觉到,这段路上风都比往处更冷些,是残魂们数百年来不断走过生前路,残留下的阴气。 第39章 在这条无形之路的尽头,是一块布满风化痕迹,灰白斑驳的山岩,看不出和别处石头有何不同。 倘若这是故意为之的伪装,那这手段确实够精。 但也抵不住苏商作弊。 再往前,就没有残魂的痕迹了,于是苏商能认准这就是墓穴入口,豪气干云的一指那块石头:“上,炸掉它。” 炸山是个和炸地洞有所不同的技术活,一个不小心,把墓穴甬道给炸塌了,有路变没路是小,山体滑坡,把附近的一切都埋下去陪葬是大。 不过,巫槐也能作弊。 先前在路上,它便放出了项链上的几颗珠子,去将附近沉眠的残魂吞了一部分。 将它们消化掉之后,巫槐就知道,这足以以假乱真的墓门最薄弱的一点在哪里了。 它将适量炸药黏在山石有隐秘接缝的地方点了火,随着几次鞭炮似的爆炸后,巨大的山石变作了蜂窝煤的样子,一块块拆开,幽深的甬道便重见天日。 苏商点了根蜡烛在甬道前晃了晃,火苗强健,颜色也健康,看起来氧气足够。 不充足也没事。前些日子,她已经又从苏青那儿攒了不少的尸气,真有意外情况,大不了就是将躯体活尸化,就可以一边闭气一边继续活动,不碍事。 当年在原本的世界也不知道闯过多少古墓了,有诡域里的,也有继承了考古工作者挖掘到一半的遗产,下墓和回自家别墅一样轻松。 沿着台阶一路向下,就见甬道四周都有已然失去了色彩,只有斑驳的线条依稀可辨的壁画。 苏商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并不熟悉,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时代留下的,但看这风化的速度,繁复华丽的衣裳,至少上千年。 壁画的内容则乏善可陈,没有古怪的传说,墓主人也不搞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指望着有后来人当他的接引童子,助他飞升得道。 从头到尾,就是按时间顺序描述他生前的大事。 大约是个平民出身的将军,狠狠打了几次胜仗,驱逐蛮族收复失地,后来封了爵位,还娶了个地位很高的女人,也看不出是不是公主。 如果不是这人青年丧妻,中年离世,那简直就是人生赢家了。 “这次是搞到大的了?”苏商跃跃欲试。 古董那玩意儿有价无市,她没有门路,变现又慢又容易被坑。 而且,这壁画也没说他有没有后人,虽说这秃山头是她家的,可挖坟在这个年代毕竟不是多光彩的事,万一有墓主人的十八代玄孙来找她兴师问罪,也挺不占理。 所以她打定主意了,只带走无名无姓,扭了融了也值钱的俗物—— 金银珠宝。 毕竟那些玩意儿,对死人,是真的没用。 苏商对于武将的刻板印象就是比较务实,不搞那些虚头巴脑,曲高和寡的玩意。 甬道呈方形弯折向下,经过两个弯,入口处的阳光就完全照不进来了。 只有一盏小灯拎在苏商手里闪烁跳跃,将两个颀长的人影拖在身后。 等走过三个弯,就见在入口的正下方,有一扇紧闭的石门,地上有扇形的摩擦痕迹。 苏商挑眉。 千年前的这位大兄弟,真给她省事。 之前的壁画上,既然还特意把娶老婆和老婆去世都当成大事来记载,别管夫妻感情到底好不好,至少地位上颇为重要。 且那位夫人早逝,是她的尸骨先安葬进来。 接下来大概没有歹毒的机关,门缝也没有被铜水灌注。不然二次送葬的人九死一生进去了又出不来,就成大笑话了。 为了生同裘死同穴,便宜了她这个后来者,让苏商唏嘘了一秒。 不过,正常人遇到这情况还是要废一番功夫。 这门是单向通道,从内向外开的,人如果在外侧,只方便关,不方便开,除非有特定的器械来牵引。 专业设备苏商自然是没有的,只能继续靠巫槐大力出奇迹。 但这次巫槐却没主动上前,苏商转头,看它垂眸静立,似乎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她问。 “没事。”巫槐这样说着,化作冷血渗透入门缝,自内向外将门推开。 它只是在靠近墓门时,感受到了属于它自己的气息。 是它的散碎肢体来过这里吗? 似乎是的,但也仅仅是来过,那气息很淡,就像是来吃了一口饭,然后就离开了。 真是个蠢货,它想,已经到了这儿,竟然没有直接来苏商身边吗? 打开门后,入目便是一间耳室,里头贴墙摆着数个兵器架,并几幅支起来的铠甲,寒光已逝,血腥犹在,斩落过的亡魂悲鸣,似乎也被圈在了这方小小的墓室之中。 当然了,是形容,这里其实很干净,没有鬼。 再往里走,下一间里是神态各异的奴仆石俑,衣着很笼统,唯有脸雕刻的惟妙惟肖,还一反常理的细致刻画了眼睛,眼白大过瞳仁,虽然是跪伏的姿态,却好似在抬眼盯着过路人似的。 但是,没有真的看,因为这儿也很干净。 苏商只觉着这儿干净过头了。 确实,这个世界没有被灵异天灾影响,不是所有陵墓里都会有鬼的,可千年前的陵墓,就这? 跟巫槐已经来吃过一顿似的,一整个光盘行动。 接下来,还有两间,应当分别沉眠着墓主人夫妻。 和许多人认为的,九曲十八弯的陵墓不同,除了皇帝,没人会将陵墓修的和宫殿一样复杂,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么多时间和钱。 皇帝能从登基就开始修皇陵,普通人从功成名开始折腾,那也是拍马都追不上。 所以在挑选位置以及隐蔽入口上多下些功夫就足够了,里头不会折腾特别多的花样。 根据先前的路线,苏商基本已经推断出,这墓穴就是个四方井,最底下一层就是很简单的田字格的格局。 这位英年早逝的夫人,墓室很空旷,又透着一丝丝诡异。 墓室正中的青铜棺椁威严厚重,四角蹲着身披羽翼,面目狰狞的镇墓兽,棺体则雕琢着一层又一层繁复的并蒂莲纹。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架通体由黄铜打造的,美轮美奂的梳妆台。 古时候的镜面都会用黄铜打磨到光可照人,可眼前的梳妆台上,镜子被磨花了。 磨的很细,一块能反光的边角都不剩。 这东西,包不对劲的! 第38章 体会到调戏帅哥的乐趣。 苏商向来目的明确,既然今儿是来赚钱的,那就要先把容易拿的都拿到,可疑的硬骨头就放在最后啃。 她又去主墓室转了一圈。 墓主人的棺椁更加气派,但是……连梳妆台那样不对劲的东西都没了。 不是……难道非要开棺? 一口棺材能装多少? 好歹也是战功赫赫的大人物,真不多带点心爱之物下来吗?别说是真的两袖清风不贪慕享受,若是那样,还修什么陵墓嘛,这些石料,那些工匠,也都是民脂民膏好吗! 苏商腹诽着,回到夫人的墓室去。 她虽然来挖坟了,但仍旧觉着,棺椁能不开还是不要开。 死了都要贴身带着的东西,只能说是顶顶喜欢的,苏商是抱着废物利用,财宝放在这不见天日不如被她利用起来的心态,不至于非要夺人所好。 所以她将蜡烛在棺尾放下,扫了一眼火苗,没有异状,便往梳妆台前走过去。 就在刚要拉开梳妆台抽屉的时候,苏商陡然从模糊的镜面上看到了一个身影。 镜面被刮花,在昏暗的墓室里,什么都映照不出。 那身影也不是倒映在上头的,像是炭笔画上去的薄薄一层,这是这画并不结实,无人去碰它,就扑簌簌的剥落下来,最终留下一个模糊残破的人形。 那人形似乎挣扎着要从镜中出来,但越是挣扎,溃散的越快。 紧接着,苏商眼前一黑。 嗨呀,就知道这梳妆台不对劲,果然,被拉进诡域了。 等雾气散去时,苏商睁开眼,见自己坐在一间华丽但昏暗的房间里。 梳妆台就是墓室里那一个,镜面被细细的磨花,什么也照不出来。 她刚想起来查看下四周,就觉着身体无比沉重。 低头一看,宽袍大袖,华美的锦缎至少穿了四五层。头上更重,感觉至少有两斤头发加上三斤首饰。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沉重的声音,节奏倒是符合脚步,可每一步都是蹭在地面上的,像是石门在开合。 转头就见门口进来两个矮胖的身影,梳着高高的发髻,做侍女打扮,皮肤灰白,神情呆板,唯有两颗瞳仁紧贴着上眼皮,不错眼的盯着苏商。 正是先前墓室里的石俑。 石俑婢女没法张开嘴,但面向苏商时,发出了声音:“夫人,庆功宴就要开始了,请梳妆。” 所以这诡域的规则是角色扮演?她代替了那位夫人的身份? 第40章 这情况倒是很少见,苏商觉着挺有意思。 但她还是立刻从镜子前起身了。 让那两个婢女往她的头脸上招呼,苏商是万万不能同意的,那可是石头人啊,两下不就得把她的脑袋开瓢了? 完全没有前情提要,但苏商毫不犹豫的开口:“不必,我就这么过去,以我的身份,谁敢多说一个字?” 她这话说完,石俑婢女便不说话也不动了。 类似游戏里的npc,早就被设定好了程序,应对得当就能过关,不会无止境的为难人。 有意思,像玩游戏,还是全息版本的。 可惜全靠即兴发挥。 苏商推开房门。 整个院子里的花草装饰也都清一色是石刻的,再到院外,就热闹许多,都是些匆忙往来的石俑仆役。 这些仆役见到速速昂,都恭敬行礼,然后提醒她去赴庆功宴。 看来这是主线剧情,不去不行。苏商一回袖子:“掌灯,带路。” 这位夫人的院子距离宴会厅,中间还隔了好大一片园子。 庭园整体还是石头雕刻而成,而本该流觞曲水的地方,则是白花花的细沙。 苏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珠宝首饰,以古朴的玉器为主,雕刻的很是繁复,但没有大的蛋面宝石,也是一丁点儿的倒影都看不到。 所以,这会不会是为了让她混淆认知? 一旦她想不起自己是谁,恍惚间认为自己就真的是这位夫人,就会被永远留在这方诡域里。 一路来到宴会厅,就更热闹了,到处都是石头人。 随着她的到来,石头人让出一条路来,苏商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身着月白色长袍,以金带束发的男人。 男人似笑非笑,面容精致,倒不像是个常年征战在外的武将,反倒像是擅长风花雪月的富贵王孙。 在一众石头人里,这人实在是显得太过璀璨了。 苏商一愣,之后加快了脚步,径直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来,直等到宾客们继续饮宴之后,才不太确定的低声道:“巫槐?” 不怪她疑惑,而是这事不合常理。 诅咒从来都是针对人的,普通鬼怪都很难触发,而巫槐更是诞生在世界之外的大邪祟,怎么会跟自己一块儿进来? 男人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冷色,他拉着苏商的袖子将她拽到自己旁边,看似是要递给她一杯酒,实则在她耳畔用气音冷冷道:“所以,你那位念念不忘的旧情人,叫巫槐?” 苏商:…… 不是,怎么还演上了? 虽然离近了看,她能确定,这人的五官身材,每一处都和巫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可细细分辨,就能发现,这应当真的不是它。 首先,巫槐的表情本就没有这样生动,它会笑,可也只是笑,是一种经过模仿和练习得来的,漂亮精致的完美表情,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弧度。 除此之外,它就没有别的表情了。 其次,来挖坟的整个过程,巫槐都没有刻意伪装成人,是个漂亮人偶的样子,自然也没有体温。 可这会儿抓着她胳膊的大手,热度透过层层衣料,是那么难以忽略。 最后,画龙不可点睛,画鬼也是一样,巫槐平日的伪装可以以假乱真,但如果凑得特别近,就会发现,它眼中最深处的瞳仁是可以翻滚的浓稠暗色。 而眼前的男人,有着极为正常的眼目,甚至大概是因为风尘仆仆,眼角还能看到几根红血丝。 怪。 很怪。 该不会,这个剧本的男主角,真就是个和巫槐长得一模一样的别人? 哎呀,那可就是这位夫人不对了,放着这么好看的丈夫不宠幸,一心想着老情人,暴殄天物啊! 除了察觉到这人似乎真的不是巫槐之外,苏商还注意到了一点。 她在这个男人的眼中,竟然能看到她自己的倒影。 脸是她的脸,只是身上的穿着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复杂而华丽,锦缎上绣着连绵不断的流云纹,领下袖口都点缀着苍翠色玉扣。 长发挽着她叫不上名字的复杂发髻,满是钗环。 脸上倒是并没有过多修饰,这大概是她拒绝了上妆的结果。只眉心贴着三片描了金线纹路的梅花瓣花钿。 另外就是,嘴唇也挺红的,大概是有些残留的口脂。 颜色不错哎,挺配她的,就是从瞳孔的反光来看,看不太真切…… 苏商对这一切都很新奇。 她从前人生中绝大多数的时间并没有观众,虽然也会兴致使然抓点漂亮首饰玩玩,但并不会这样细致的打扮自己。 结果苏商到底没能看清更多的细节,因为她被忍无可忍的“巫槐”给推开了。 男人皱着眉头,移开了视线。 大概是被苏商直勾勾看了太久,还越看越凑近,不自在了。 “简直是疯了。” 他嘟囔了一句。 苏商还是觉着很有意思。 她就没在真正的巫槐脸上看过这么生动的变化。 她笑嘻嘻的歪过头来看他,同时道:“你难道不是比我还疯,我喊别人的名字你不满意,我只看着你,你却还是生气……那我做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呀?” 男人目不斜视,故意不看她。 苏商从来也没料想到,自己会在诡域里,体会到调戏帅哥的乐趣。 这时候如果能来上两杯酒就好了,只可惜诡域里的东西吃不得,吃了就离不开了,除非真的将肚肠剖开取出,一丁点儿都不带走。 更别说方才“巫槐”递过来的酒杯里偷,仍旧只有白花花的一杯沙子。 她才不喝。 但是她不行,这诡域里的npc应该没关系,苏商见“巫槐”只是歪过头去,黑着脸不说话,便笑眯眯的将酒杯推到他面前。 “喝杯酒消消气吧,脸都黑了,别在庆功宴上气昏过去,不好跟宾客交代。” 万一这些个石头人冲上来给他做心肺复苏,把这个便宜老公的肚腹给锤烂了,就不好玩儿了。 “巫槐”的表情好似活见了鬼,瞪她一眼,又转过去,去跟石俑宾客们谈笑。 这个年代的应酬文绉绉的,礼仪又繁琐,石俑跳舞那也是根本没眼看。 苏商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觉索然无味。 既然留在这也找不出更多有用的线索,她便自称身体不舒服,要提早离席。 “巫槐”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但也没反对,苏商就当他默许了。 苏商的记性不错,虽然这园子路线复杂,但也不用再叫个石俑来领路了,径直就回了夫人的住处。 梳妆台既然是诡域入口,自然有特别之处。 说不定鼓捣鼓捣,就能找到离开诡域的方法。 剧本杀虽好玩,但用命玩就不值得了。 第39章 “让我来告诉你,巫槐是谁。” 苏商刚撸起宽大的袖子,就又听到了石头婢女的脚步声。 这剧情还是触发式的,她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开演。 就听婢女道:“夫人,老夫人听说您病了,特意叫了大夫来给您把脉。” 苏商:…… 不是,这戏也太密了吧! 刚才在宴会上也没看到尊贵的石俑老太太啊,哪儿冒出来的? 她耐着性子搪塞:“不用,我就是累了,歇会就好。” 可这次石俑婢女反而往前蹭了两步,锤子似的大头凑近苏商,似乎要跟她说些体己话。 “老夫人应当是在担忧,夫人进门这么久肚子都没有动静,是身子有问题需要调养……” 苏商:…… 她的肚子可以有动静的,再过半日没法从这诡域里出去,就能叽里咕噜来一段说唱。 这石俑大夫非要进来将她的手腕捏断不可是吗? 其他迂回的,以退为进的高深话术苏商一时也想不到,又想起这一对尴尬的夫妻关系,决定将骄纵人设贯彻到底,一拂袖,故意高声道:“用不着!让她回去告诉老夫人,我就是不能生,让她去给她宝贝儿子纳妾吧!” 反正又不是她的男人,脏了就脏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用着不熟悉的语气高声质问:“谁要纳妾?” “巫槐”怒气冲冲走进来:“难怪你今日言行古怪,原来是打着将我推给别人的算盘,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苏商眨了眨眼睛。 这么偶像剧套路的吗,说话必被人听到,必被人误会。 哎呀,这两口子到底都是什么人设啊?好烦好狗血,果然她就不适合这种古风言情的情感本! 苏商摆烂,她一摊手:“好好好,不想,毕竟我也没有人能塞给你呀。” 她推了一把石俑婢女:“就比如她,我让她跟你同床共枕,你也不会同意嘛。” 真要是能,那就真的有趣了…… 那石俑婢女坚硬的身体往后缩了缩,而“巫槐”也被气的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第41章 但就算这样,也没忘了顺便带走外头的石俑大夫。 她又找了个借口将婢女打发掉,随后把梳妆台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一叠紧贴在台面下的书信。 前几封信的内容乍看十分稀松平常,是这位夫人跟她的闺中密友的通信,无外乎是些日常琐事,看不出需要遮遮掩掩的必要。 直等到苏商在其中几个字上,发现了多出来的几笔。 打乱顺序重组之后,苏商便意识到,这些信里写的表面内容全是假的,实际上的内容是在互相报平安。 嗯?写密信报平安? 苏商多拆了几封,就发现这位夫人,渐渐的不怎么平安了。 她说,她最近越发感觉这具身子行将就木,早知道不贪图这人的富贵出身,都过了十二岁还强行夺舍。 苏商想起一种可以躲避轮回,夺舍换命的阴邪秘术。 一般来说,人死之后,摆脱一切妄念,经过天地滋养补全之后,便会再入轮回。 那些妄念往往会带着记忆执念凝成残魂,而给祖先上供,其实就是在温养残魂,将这个人曾经存留于世的痕迹,尽可能多保留一阵子。 巫槐在山间坟地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种。 毕竟,又不是人人都有那么深刻的执念和怨气,死后化煞的终究还是极少数。 若魂魄缺损太多,再怎么也补不齐,下辈子便会痴傻,或是落入畜生道。 特别残缺的,甚至拼都拼不起,就会散落崩解,灰飞烟灭,再无来世。 但总有些人,可能是为了未尽之愿,或者本就缺德,魂魄有损,自知入轮回必是一场苦旅,便会生出歪心思。 这种秘术过程麻烦,要长久同吃同住,使气息混淆,又要牺牲品的魂魄不稳。施术者往往会看中某个小孩之后,以其有仙缘为借口骗走当徒弟,养上几年,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夺舍。 每一次用邪术换魂,魂魄的折损都无法避免,却唯独缺乏了被天地滋养补全的过程,若甘心只用一二次也就罢了,一旦上了瘾,无法中途收手,那就是一条有今生没来世的不归路。 当然,这样的人往往没法坑害旁人太久,因为贪念重,尝到了甜头之后,胃口就越来越大,想要荣华富贵,好的出身,等换到了好人家的儿女身上,亲族都在身边,就很难不露馅。 这位夫人,大概就是如此。 果然,拆到最后几封,表面上的内容是诉说,她原本也想嫁鸡随鸡跟着丈夫好好过日子,可果然还是难忘旧情,想要和老情人见一面。 而密文里则是急切的说,这身子骨不太行了,得找机会弄个小孩来,越小越好。 所以这夫人根本没有老情人,信故意写成这样,好似遮掩着,其实又要故意被她丈夫看到。 目的就是想要让男人误会她。 苏商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位夫人的算盘打的是挺响,珠子都要崩到几百年后了。 施过这邪术的人,往往不会诞育子嗣,太损阴德,注定没有子女缘,生出来的只会是讨债鬼,在肚子里就保不住,只会一尸两命。 可墓主人若是纳了妾,生个庶子,那她就可坐享其成,澄清了误会,以正妻身份将孩子抢过来养在身边,趁其年幼夺舍,仍旧是在这个富贵之家。 不知这位夫人最后成功了没有。 大概是没有。 不然的话,那他就是给这对夫妇送葬的人了。 把自己当年用过的梳妆台,跟自己用过的尸体,和先当了丈夫后当了爹的男人合葬,这得是多恶趣味啊! 把信塞回梳妆台,苏商悄无声息溜出了屋子。 当事人的终末并不难猜。 夫人早亡,大概是没有能够夺舍的身体,又被超雄恋爱脑丈夫严防死守着没法逃走,活活困死在了这座府邸里。 这墓主人,跟寻常薄情的王公贵族不一样,是个一根筋的,非要跟她生同裘死同穴,所以还想要说清误会,但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只会认为她在装疯卖傻,反而看管的更严。 那被刮花了,完全照不出人影的镜面,或许这就是她绝望之际自己刮花的,她接受不了看到自己衰老腐朽,即将万劫不复的样子。 接下来,怎么破解这个诡域,在被同化之前离开呢? 宅邸四周是肉眼可见的高墙,没有物理上的出口。 要是着眼于这段过往,夫人怨啊恨啊,就是恨自己生前死后都被困住。 困住她的是谁呀?当然是她的丈夫。 所以苏商想,既然诡域给她安排了夫人的角色,那只要那个便宜丈夫比她先死就行了,那理论上,她爱上哪去就上哪去,哪怕是死在外头,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也充斥着自由的芬芳。 其实回头看之前的经历,就会发现谜底赫然写在谜面上,整个诡域里,就那墓主人与众不同,症结可不就在他身上? 诡域里没有星月之光,只有一盏盏灯笼在不知哪儿吹来的风中微微摇晃,脚下的影子也跟着摇晃。 苏商一路绕开石俑,来到了男人住的院落。 等推开门,就嗅到屋子里都是酒味。 啧,她不在的地方,就有酒水了,这剧本杀……不对,这诡域把细节搞这么真实干嘛,她都馋了! 正腹诽着,苏商突然被拽着手腕一把就拖到了床榻间。 昏暗之中,就近男人眼角微红,眸光潋滟。 他嗤笑一声,低声道:“又来找我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手却没松开,还将苏商越拖越近。 苏商心内不由感慨,这两口子一个拿着恨海情天的狗血剧本,另一个则是因果报应寓言故事,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但笑不语,只是顺势凑近,吻了上去。 只是在无限接近,却并未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男人的身体骤然一僵。 苏商袖中的金簪已经刺入了他的后心。 她立刻甩开男人的手,后退两步。 男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的问:“为什么!” 但似乎并不用苏商回答,他便咳出一口血,随后露出一个狰狞的笑:“你就那么爱那个巫槐?宁可给我偿命,也要摆脱我?” 苏商甩了甩簪子上的血,无奈的叹了口气:“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死?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杀你的。” 准确来说,是想杀也杀不掉。 男人愕然,就见不管是从金簪上甩落下来的血珠,还是苏商白生生的的手背上染着的红,都有生命一般,主动往他身边聚拢,逐渐爬上了他的衣摆。 “这……这是怎么回事?” 苏商一摊手:“很难解释。” 还能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巫槐和她之间的血契,来给她上难度了。 她起先一直都很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理论上应该是身在鬼蜮之中,作为类似阵眼作用的npc,会长成了巫槐的样子。 看完了剧本,她就猜测,会不会这个诡域固然是以梳妆台为入口,可中心并非是咒物,而是那个躺在主墓室的男人。 他执念深重,徘徊不去,成了个沉睡千年,想要和妻子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鬼魂,倒是也不曾离开此处作乱,就在墓穴里一直沉睡着。 巫槐的碎片跟炸烟花似的,落得到处都是,这秃山头上有一片也不奇怪。 或许它当时就落在这陵墓里,试图吃掉墓主人却被反噬,就会出现眼前的状况了。 好在这个诡域不需要暴力破解,不然她恐怕就真要留在这儿,和顶着巫槐脸的老男人谈狗血生死恋了。 苏商附身,居高临下的伸出手,虚虚捧起男人兀自带着不可置信神情的脸,温声道:“让我来告诉你,巫槐是谁。” 第40章 “你们两个到底谁是真的?” 男人并不想听到那个占据了自己妻子整颗心的名字。 可伤口的刺疼和愈合的痒意混杂咋一起,被心脏跳动所牵引着。 既然他此刻还活着,就没法不相信苏商的话。 事实上,如果他能看到身后的伤口,就会发现,那并非真正的愈合,而是被红色的血丝,简单粗暴的缝了回去。 而在苏商的手捧起他脸颊的时候,那些揪心的感觉都被抚平了。 因为苏商这样告诉他:“巫槐就是另一个你,非要说的话,你就当是你的前世好了。” 男人像是得到了神女赦罪一般,喃喃道:“所以,你总是透过我……” 苏商微笑颔首:“当然,看的是另一个你。” 这位夫人,透过男人看的是她的荣华富贵和青春不老。 但这又不是真的在玩剧本杀,苏商并不需要带入原角色,她不介意给这个尚且不知自己已经死去千年的墓主人构筑一场美梦。 反正它这会儿顶着巫槐的脸,陪它演一场,也不亏啊。 不过,相比于实用的本事,苏商的文学造诣简直就是没有。她一时没法凭空编出多么曲折离奇的故事来,便将自己上个世界和巫槐结伴而行的经历,挑一些班味不浓,和巫槐又充满默契的部分挑出来说。 第42章 男人听的无比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虔诚。 这让苏商自己都恍惚间觉着,那段日子巫槐对她好像确实不太差…… 只是无法沟通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会不会那些让她屡屡惊醒的纠缠,也会有所收敛呢? 这诡域里没有水,就算有,苏商也不敢喝,讲了一阵子,就口干舌燥。 她看时机成熟,语气里带着不屑于去隐藏的诱哄:“所以,回忆起来,好吗?” 前世有约,命中注定,对墓主人而言,就是甜蜜的陷阱。 而他也确实像是被顺平了所有脾气的乖顺的狗,顺着苏商的话,逐渐放开了对身体的掌控,也确实在脑中闪回过了一些片段。 他就这样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沉浸在即将和心爱的妻子回到上辈子的美梦之中。 那是天地万物皆为虚无,只有你我真实存在,彼此依偎的岁月。 阵眼都放弃了抵抗,并主动将一切都交给了巫槐,这幻境自然分*崩离析,被墓墙包裹住的空间瞬间收缩,宅院也好,石俑也罢,一切都被碾碎成了齑粉。 但这并没有伤害到苏商,穹顶贴上她后背的一瞬间,就停了下来。 苏商只觉着背后一阵冰冷,同时非常非常的闷,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陈腐的气味扑入鼻腔。 她反手触碰到了冰冷的棺盖。 她这是……被丢到青铜棺椁里了? 果然啊,那诡域幻境,就是墓主人心有不甘所化,他最深的执念,就是想知道妻子为什么不爱他。 真正的妻子早就灰飞烟灭,那就换个人进去填补这个角色。 怪歹毒的,别人按着剧本避开无数的坑,回答了他的疑问也没有活路,被丢在厚重的青铜棺椁中,自己又推不开,仍旧是死路一条。 但这对于苏商来说并不是难事,她将自己的双臂活尸化,一用力就推开了。 就是反作用力太大,硌的肩膀有点疼。 而就在她撞开棺材板的时候,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巫槐那家伙在干嘛? 不管是跟自己下墓的那个,还是幻境里借由她的嘴炮成功吞掉墓主人的碎片,怎么都悄无声息的,任凭她在棺材里搞出这么大动静,就在外头干等着? 推开棺盖,就见整个墓室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且空气浓重的叫人没法呼吸。 虽说苏商暂时将躯体活尸化,也就不需要呼吸,可总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而这片黑色的浓雾,有令她熟悉的气息。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巫槐?” 作为天生邪祟,它当然不会只有一种形态,化作雾气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什么? 话音刚落,就有冰冷的指尖勾上了苏商的掌心。 修长有力的手牵引着她迈出棺椁。 “这边走。” 苏商“嗯?”了一声,并没有跟上去。 “等下,把陪葬品捡走。” 她本来不欲开棺的,但既然是诅咒擅自将她塞了进去,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之前她揭棺而起时,硌得背后生疼的,除了那位夫人的尸骨,就是珠宝首饰了。 要么巫槐去捡,要么它把雾气撤了,她自己动手。 巫槐始终却没松开她的手,只是答应了一声,随后便是一阵珠玉叮咚之声。 随后它道:“我都拿着了,我们走吧,没有时间了。” 它压低了声音解释道:“那边的棺材里,有东西要出来,我才遮掩了它的视线。” 所以就是为此而放出了黑雾? 但苏商总觉着这事儿不太符合巫槐的性格。 巫槐是先天邪祟,哪怕只是一点点碎片,对上鬼怪也有着身为天敌的优势。 那边棺椁里的就算是个能生成诡域的千年王八,可它不是已经被嘴炮处理掉了吗? 难不成诡域幻象中的只是投影,做不得数?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棺椁被用力撞击的声音,仿佛墓主人察觉到自己被耍了,暴怒之下,立时就要冲出来算账。 牵着苏商的手紧了紧,无声的催促她快一些。 可苏商一身反骨,纹丝不动。 她用另一只手反过来抓住了那只冰冷的手腕,冷笑着道:“如果是往墓门方向,那主墓室的棺椁,该在我右边才对。” 可如今,声音赫然是从左后方发出来的。 所以,这只手的主人刻意制造出遮蔽感官雾气,是要把她带去哪儿呢? 下一秒,随着一声巨响,沉重的青铜棺盖被掀开,黑雾迅速沉淀下去。 朦胧之中,苏商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身影从棺椁中缓缓站起。 苏商瞥了它一眼,又转头瞥了抓着她,也同时被她抓着的这位,穿着和她近似款式的西装。 而那两张脸当然是一模一样。 两个巫槐? 有趣。 苏商瞥了一眼牵着自己的西装巫槐,它带着的方向,确实是墓门那一边。 而主墓室的棺椁,也确实和记忆中方向相反。 苏商立刻反应过来,是镜子。 谁也没保证说,只要通关了那剧本杀似的幻境,就能离开诡域,回归现实。 她当时是照了镜子才被拉进诡域,这会儿幻境随着墓主人的执念崩散,便只剩下了墓室的样子。 可仍旧身在镜中,左右颠倒。 还得再找出口。 问题在于,西装巫槐牵着苏商要往墓门方向去。 华服巫槐则给了苏商一个回头的眼神,示意她那架梳妆台,才是真正的出口。 苏商甩开西装巫槐的手。 而棺材里爬出来的华服巫槐,拖曳着宽大的衣袍走过来,也要拉住她,她则往后挪了一步,保持了距离。 总之是跟谁都不客气。 她可不想夹在两个高大的邪祟中间,都把她给显矮了! 她抱着手臂,左看看右看看,随后直接问道:“你们两个到底谁是真的?” “我是。” “我是。” 异口同声。 第41章 巫槐把那件染血的西装又穿在身上了。 苏商其实知道自己那句话明知故问了。 血契的存在,让她一早就能感受到,这两个都是真货。 而且两个巫槐都很表现出了有限的乖巧,各自改变了身体的一部分,暗色的冷血亲亲热热流淌过来,攀上苏商的脚腕。 不让牵手,脚腕总行吧?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苏商分辨不出它们的区别。 她跺了跺脚,甩开缠在脚踝上的冷血:“行了,别缠了,知道你们都是真的了。” “是的。” “没错。” 坦然承认。 两个巫槐出于同源,苏商选择谁,信任谁,其实没有太大所谓,区别只在于,等它们合二为一的时候,由哪个意识作为主导而已。 不过,对于巫槐来说无所谓的选择,对于苏商而言就很要紧了。 这是沉睡了千年的鬼魂搞出来的诡域,苏商可不认为,她有走错了路再回头的机会。 而这两个巫槐,想要引导她走的方向截然相反。 其中一个要带她直接出墓道。 另一个,则要让她回去再照一次镜子。 按理来说,吞吃了墓主人的巫槐,是确实的知道真正的出口在哪里的。 可它未见得会说真话。 这些个碎片,天生没有人性。 倘若它所有的知识和思想,都是从墓主人身上得来,那它的三观必然很扭曲。毕竟墓主人是个暴躁的恋爱脑,睡了千八百年,只会更偏执,满脑子就剩下恨海情天那点事。 偏偏苏商在先前那重幻境里,还非常入戏的扮演了夫人的角色。 很难说这个刚苏醒过来的巫槐,会不会被混淆了认知,认为苏商就该是妻子,从而产生将苏商永远留在这现成的诡域之中,和她生同裘死同穴。 留下来也不会立刻就死掉,但若是在诡域中困的太久,不得不为了活命吃里边的食物,就会逐渐变成只能依附诡域而存在的伥鬼…… 苏商冷哼一声。 当年妈妈都没能做到的事,怎么可能让巫槐做到呢?它算哪块小饼干! 哪怕从前的巫槐能做到,如今在她身边的也不行,只是两个碎的四分五裂的饼干渣。 于是苏商抬手,对着那两张漂亮的脸孔指指点点。 “你,还有你,不都是巫槐?在这儿闹什么呢?你们早晚会融成一体……啊,当然了,实在不想融合也可以分别待着,正好可以倒班。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用非要凭着你们的表现来选。” 她从来没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赌错了确实会死,但苏商选择不赌。 她谁也不看,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骨头。 这是一块新死之人的指骨,纤细,骨结处的血迹仍旧泛红,是属于白芽的。 苏商先前没跟白芽缔结任何契约,但拿了这块指骨,随时都可以。 第43章 之后她用这块指骨为脊,搓个纸人附上生气,送进其中一个出口,若是当真能回到现世,白芽就能感知到,等她到了附近,也不用再做什么,只要将这小纸人再送回来,苏商自然就能用它引路。 可要是纸人一去不回,就说明它走错了方向,另一处出口便十拿九稳了。 见状,原本想拖着苏商往门口走的西装巫槐,脸上原本完美的笑容逐渐破碎,脚下的血泊中也逐渐翻涌沸腾起来。 它无法接受苏商和其他鬼怪缔结这种会在魂魄上都留下印记的契约。 苏商注意到了这一点,瞥了它一眼:“哦,你才是那个原本躺在棺材里的……” 她的目光在两个巫槐身上扫过,神情变得鄙夷起来:“所以你怎么穿人家的衣服啊?” 华服巫槐的表情倒是没有变。 关于苏商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交友广泛,对谁都和善,对谁都亲切这林林总总的情况,它已经习惯了。 习惯于不表现出来,因为那只会适得其反,还不如看起来不争不抢,苏商反而会主动觉得愧疚,从而加倍的补偿。 刚苏醒的碎片,还是太幼稚了。 它非常贴心的建议:“白芽是吗,我去把它带过来会更快。” 不过在这之前,它要先将这个不老实的碎片吞掉。 顷刻之间,血河流淌,雾气弥散,撕裂之声不绝。 一旦脱离了人类形态,孰强孰弱就格外分明了。 墓中的巫槐虽然食物质量好,吞了千年老鬼,可到底就这么一个,再就是些摆盘的小菜叶——从石俑和兵器上凝出来的妖物。 但随着苏商四处跑的巫槐,回收了许多的碎片,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很快就分出了胜负。 只不过,巫槐这会儿还是穿着属于墓主人的华服。 在方才的争斗中,被偷走的西装不可避免染满了血污,破烂的没法看了。 白芽最初被叫过来的时候,是不太乐意的。 她作为鬼魂,自然没法坐在梳妆台前,以人类的方式被抓进诡域里去。 巫槐之前是在苏商原地消失之后,换上了墓主人的衣服,躺在棺材里进去的。 白芽只能依着巫槐的吩咐,从棺材中摸出那位夫人的衣服穿上,再躺进棺材。 但是她换衣服的时候,就觉着巫槐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善。 听它的话,它也能不高兴,还真是难伺候。 又不是她想和巫槐穿同个制式的寿衣,又不是她想躺进别人的棺材,原主魂飞魄散,哪怕对于鬼而言,也是很晦气的…… 问题在于,不这么搞,她进不去诡域啊! 等棺椁合上盖子的时候,隔绝了巫槐的目光,白芽才平静下来。 苏商等的百无聊赖,不停打着瞌睡,直等到看到白芽,终于换下了先前身上的龙凤褂,眼前一亮。 “这个好,比你先前那套好看多了。” 那套浸透了血的嫁衣太沉重,看起来就累得慌。 虽然如今这套是千年前死去之人的陪葬,可白芽自己就是死鬼,不用在乎忌讳不忌讳的。 白芽先是嘴角微微上扬,随后表情僵住,皮肤龟裂了一瞬。 她简直是被苏商那个怪女人给传染了。 苏商又转头瞥了一眼仍旧华服在身的巫槐。 也是委屈它了,原本是追着她进诡域,将衣服换了,结果却被个碎片偷了衣服,伪装成它试图偷人……不对,偷家,还是不对…… 苏商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件事。 她活尸化已经有一阵子了,这会儿脑子有点向苏青靠拢,不是特别灵光。 她亟需呼吸新鲜空气。 于是她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坐在了梳妆台前,将手抵在模糊的镜面上,闭上眼睛。 手指接触到的坚硬冰冷逐渐融化,身子仿佛被吸附般的前倾,穿过了一层厚实黏腻的膜,再睁开眼时,就见自己已然背对着梳妆台。 就像是从镜子里走出来的一样。 诡域溃散,甚至生成诡域的那个鬼怪,作为盘中餐也被消化殆尽,先前那种莫名空旷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只剩下被掀了棺材盖之后,留下的陈腐气味。 先前放在棺尾的蜡烛早就燃尽了,但随之出来的白芽素手一抬,便催生出两团悬浮的鬼火。 借着泛绿的光,苏商将两口棺材搜刮一空。 她尊重死者,可既然这二位,夫人死时魂魄残缺不堪彻底崩散,丈夫被巫槐给吃了个干净,谁都没有再轮回转世的可能,也算是殊途同归的一对怨侣,那他们的遗物,苏商就不客气的笑纳了。 夫人这边儿,梳妆台和棺材里,首饰很多,大多是扭曲变形,应当都是她死前发脾气摔的。 主墓室里的棺椁则很有趣,尸骨旁堆满了残破的锦帛,而在四壁上,像是节日彩灯似的挂了夜明珠串。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墓主人死了都不想闭眼呢。 而苏商看这串千年后依旧发出淡淡荧光的珠子有些眼熟,正是千年前,挂在夫人梳妆台边的。 唉,全都错付了。 离开陵墓时天已经黑了。 白芽自然是不愿意和巫槐一道走,飘回了自己的墓。 苏商一转头,就见巫槐到底是把那件染血的西装又穿在身上了。 满是深浅不一的血迹,还皱巴巴的,掉了两个扣子,简直没眼看。 都说人靠衣装,也就巫槐这张脸穿它还能看,换了别人,只会被当成流浪汉,还是刚偷东西被揍了一顿,一点不值得可怜的那种。 苏商觉着它实在是,便道:“把这套丢了吧,明天进城去给你多买几套。” 虽说其实巫槐这件衣服也不是她准备的。 她一开始压根没有邪祟也需要换洗衣服的概念,毕竟,大部分鬼怪也没在街上裸奔,都穿着生前的衣衫。 但是巫槐从前确实是没穿过衣服。 难为它了,身为宠物,刚化作人形就得自己找衣服穿。 苏商今日不止一次觉着有些亏欠巫槐,尤其是它今天的表现格外好,乖巧,任劳任怨,脾气也比往日更稳定。 巫槐点头。 苏商要送它礼物,它当然会收下。 但现在这套,它也是不论如何都不会扔掉的,这上边可是沾满了苏商的味道。 苏商并不知道巫槐心中所想,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难得的打算今天早点睡,明日赶早进城,卖一卖古董,再去购物血拼。 哪知快回到琉璃观时,就见又来了客人,还是熟悉的面孔。 是天衍盟又来人了。 第42章 万一它对苏青下口可怎么办? 苏商对天衍盟实在没有好感。 主要是,他们总是能完美的打扰她休息。 有点烦。 分明前两天刚来过,这会儿又来做什么呢? 苏商寻思着自己最近跟这些个玄门中人都没接触过,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她迎上去,高声问:“林前辈,可是那个蛊师有消息了?” 随行的人换了几个,可为首的还是林凤远,他原本也远远就看到了苏商,刚要迎上去,就听到了这句话。 他脸上的笑容保持的有些勉强:“那人行事低调,我们没能抓到……而且,最近乱象将至,四下很不太平……” 别说他们没工夫去帮苏商抓人,甚至还要来请苏商出山呢。 林凤远原本也不想来找苏商求助,他深知此人一身都是秘密,又嚣张跋扈,很不可控。 可是星象的预兆已然逐步显露,周围已经出现了好几桩从前封印过的鬼怪,冲破封印出来作乱的险情。 虽说都被遏制住,并未造成太惨烈的伤亡,可这不是个好兆头。 要阻止鬼怪作乱,就需要人手,这时候,实在没有余力去权衡行事正派不正派了,能打就是硬道理! 苏商听林凤远是想邀请她参加天衍盟紧急召开的盟会,维持这片土地的安宁之后,沉思了片刻。 鬼怪异动,劫难将至? 有吗? 她没感觉啊…… 虽然在几个小时之前,苏商还刚刚在诡域里走了一圈儿,但那是她主动去的。 而且还是因为最近生意少,清闲,才去的。 不,等等,她差点儿灯下黑了。 附近没有鬼魂骚动,冲破封印,怕不是因为,就算有鬼怪钻出来,也会被巫槐路过的碎片吓跑,不跑的,就会当小零食吃了。 林凤远见她沉默,还以为她不想答应。 他想,这样随心所欲的人,确实不容易被什么苍生道义之类的话架住,要不然,给钱?他作为天衍盟两江分会的话事人,手头还是有一些资源的…… 正绞尽脑汁的想苏商究竟会被什么报酬打动,就听苏商道:“可以啊,我去帮忙。” 别人猜不透,可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林凤远其人,看起来和和气气,像个生意人。 第44章 实际上还真是。 林氏是名门望族,这次盟会也是开在林家的一座山庄中。 苏商睡过了头,所以姗姗来迟,直接就蹭了一顿午饭,根本没有和其他成员互相引荐攀谈的环节,直接就去开会了。 主持会议的自然还是林凤远,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疲惫,而和众人所说的,昨日邀请苏商时已经说过了。 而比起直面苏商时的忧心忡忡,他看起来要镇定许多,颇有大局在握,不必担忧的领导者风范。 就,挺能装的。 苏商如今也比较懂得人情世故了,她知道林凤远是怕说的太严重,把这些人都吓跑了。 不然,要是都吓跑了,那可用之人就更加少了。 简单商议过之后,一部分人先行离开—— 是自认为本事不足以去检查并加固封印的,他们的任务是去尚且安定的地区调查,这个工作不危险。 留下的,则是愿意主动领任务,去检查记录在册的那些封印。 留下的人不多,只占盟会人数的三分之一左右。 他们各自都有熟悉的地方,但毕竟这一次要排查整整两个州,留下的几十个人,哪怕只去些大城镇,也是不够用。 苏商直等他们都挑的差不多,这才凑过去看林凤远面前的沙盘图。 她伸手圈了一块地方:“我负责这一块吧。” 眼见苏商愿意负责这么大一块地方,林凤远脸上的笑容却很勉强。 他身边一个人皱眉道:“那里是……” 不等说完,林凤远立刻打断了他,笑着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小友的,只是崖城地势复杂,曾经封印过的鬼怪妖孽又多,不如再找几人结伴同去。” 但苏商只是笑着摇头:“不必,我能搞定。” 她能不能搞定,自己心里有数。 “不过,这块地方以后的生意,要归我。” 在场有几人的神情瞬间僵住。 苏商的目光极快速的扫过众人。 咋回事,是信不过她,还是觉着她太乘人之危了? 却听林凤远道:“小友能者多劳,我自然是放心的。至于生意嘛……据我所知,天衍盟中,除了一位阴阳先生之外,并无人长居崖城,小友和他并无冲突,放心去便是。” 这话挑不出毛病来,苏商点了点头,气氛又逐渐缓和下来。 直等到商议完毕,众人分别散去,两人跟着林凤远走出一段路之后,才低声问道:“林兄,那位苏小姐……她执意要去崖城,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林凤远摇头:“不应当,她若真是跟那位有关,绝不会就这么大张旗鼓高调行事。” 声东击西的话,也该动别处,而不是直奔崖城。 大概是凑巧,也只能是凑巧。 否则,这太平年岁,就真的要到头了。 他叹着气,余光中突然看到了一个小东西,转过头去,就见一只不到一指长的小老鼠,在墙边缝隙内,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看向这边。 青天白日的,也不怕人,抬起脸来嗅了嗅,又转头钻进了洞穴里。 苏商不知道天衍盟的人在她视线范围之外,长吁短叹的都在担忧什么,她选崖城的原因很现实。 那儿之所以叫崖城,是因为整个城市依山而建,又被数百年前地震形成的峡谷分为了数块,山间崖下矿产丰富,有钱人很多。 因为先前看的小报上,源于崖城的异闻传说也多,是个发展生意的好地方。 虽说崖城已经是湖州的地界,从平江镇过去是远了点儿,可如果她未来要买的小洋房地段选定在南安城的西侧,单程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路程。 到时候接了电话线,生意谈妥,当天往返都不成问题,刚刚好可以弥补这个时代太安定和平,以至于她赚钱速度不够快的问题,美得很! 苏商又不是工作狂,她的计划就是打算狠狠赚上一大笔钱,实现财富自由,然后美美享受人生,把过去的缺憾都弥补回来。 回到琉璃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还没推开门,就见到小瓷在院墙上露出半个瓷器脑袋。 这会儿小洋房,电话线,还都是躺在箱子里的夜明珠,以及崖城里尚未接到手的生意。故而小瓷就真的要当全职信使,白日留在琉璃观,防止有上门的生意被遗漏,晚上则去城里陪苏青,防止她在学校遇到麻烦。 这会儿正是午夜,它突然回来,一定是苏青那边有事找。 小瓷:“你当我愿意回来嘛!我是在学校看到了怪东西!是一团活的,会动的血!很小,比我的手还小,可是很可怕!差点儿吃了我!还好我跑得快!” 苏商一听这话,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巫槐:“又是你?” 它到底还有多少碎片散落各处啊! 巫槐点头承认,随后又道:“我之前经过学校时并未感受到它的存在,可能太弱小,或者是最近才苏醒。” 苏商十分无语。 她抓着巫槐的肩膀使劲儿摇:“这是强弱的事儿吗!” 再弱,那也是以鬼怪为食的天生邪祟,小瓷是跑了,万一它对苏青下口可怎么办? 它又不是没有吃僵尸的前科! 第43章 如果巫槐全然知晓她的背叛 苏商向来不爱介入别人的因果,生意是生意,钱货两讫,生者和死者的因缘,不会因为她插手就消失,这辈子不报,下辈子也会来。 但自家小孩不一样,毕竟巫槐是她带到这个世界来的,若是无辜之人因此灰飞烟灭,连来世都不再有,苏商是真的会被愧疚折磨。 她命令巫槐,立刻,马上,用最快速度,驱车前往明德中学,把另一个自己的烂摊子解决掉。 可巫槐脚下一步也没动。 叫它独自离开一整夜,它才不会去。 它很笃定:“没关系,如果是另一个我,就算没有脑子,也不会吃苏青。” 苏商戳它肩膀:“怎么不会?” 组成它的某个碎片,就曾经钻入过僵尸体内,还不争气的被僵尸给反噬了! 巫槐只道:“它是你一手炮制而成,另一个我分得清。” 甚至,它都很怀疑,那个没生出意识的碎片,之所以想要吃掉小瓷,也是因为在它身上,感受到了苏商的气息。 但什么是和苏商有过接触,可以贪婪的吞入腹中的,什么是苏商的所有物,虽然看起来不顺眼,但不该去破坏,它还是分得清的。 苏商不相信。 当然,并非不相信眼前这个乖巧的巫槐,而是不相信其他的碎片。 之前坟墓里那个,坑她本人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她炮制出的东西。 “算了,今天直接去南安。” 去带着巫槐一起把碎片回收了,她也才能安心睡觉,不然让巫槐独自去,她也未见得能完全放心。 明天直接从南安出发去崖城,还要更近一些,比较方便。 既然是和苏商一道去,巫槐就没有意见了。 路上,苏商把玩着随手放在口袋里故而一同带出来的胸针。 是先前买车时候的赠品,用玛瑙珠子穿成了一朵朵小花,点缀在依着石料天然纹路雕琢出的藤蔓草叶之间,材料不珍贵,但样式十分可爱。 尤其是那些玛瑙小珠子,里头嵌着的暗色部分,就很像巫槐的眼睛—— 它不在容器之中,而是以本体强行凝出形体时的眼睛。 她没看巫槐,却在把玩着这小东西的同时,忍不住思索着巫槐本身。 会不会,它那时候虽然不懂的人类的语言,可知道的事,以及被打散成碎片后,记得的事,都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呢? 不然,很难想象,巫槐竟然认为,只是小小的一片碎片,就分得清她施展的法术,从而故意不去吞食她亲手留在世间的鬼怪。 这么说来…… 那她当初打开界门时画的阵法,从一开始就是相反作用,它该不会也知道,也记得? 艳红的小珠子已然在苏商指尖变得温热。 苏商不明白,如果巫槐全然知晓她的背叛,为何没有发怒? 不会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散落的碎片太过弱小,奈何不了她,从而虚与委蛇吧? 不应当,这不符合巫槐的性格。 苏商想不通,可又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不问了。 她对于现状很满意,那就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来制造变数。 一路无话,到了明德中学,都不用巫槐去找,苏商就在先前自己靠过很久的那棵树上,看到了那一小团冷血。 它在树杈上盘成了一条细长的蛇,苏商一凑近,就倒挂下来扭动着,生怕苏商瞧不见它。 苏商没让它往自己身上爬,示意巫槐去回收,转头瞥了一眼教室方向。 这会儿已经是午夜,学校内十分寂静安宁,没有发生过任何暴力事件。 第45章 同样,也没有什么鬼怪的阴气残留。 那一丝,真的一如巫槐所言,就是追着她的气息来的,其他什么目的都没有,甚至也没有试图伤害苏青。 它真的,分辨的出来。 再转头,就见巫槐仍旧披着它人类的皮囊,掌心中多了一枚戒指。 戒托像是藤蔓,戒面是漂亮的鸽血红,乍看价值连城,可苏商深知它是什么材质做出来的。 她原本不以为意。 毕竟巫槐如果不想破开人类的伪装,新收回来的血,只能暂时留在身体外,拟态成首饰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的珠串项链逼比这夸张多了。 反正它脸捏的好看,多贵气张扬的首饰都驾驭得住。 哪知巫槐只是拉过苏商的手,要将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苏商下意识缩了缩手指。 “干嘛呀?” 又要往她身上粘? “我又没有要支开你,这不是一直带着你么?” 巫槐却没有松手,只道:“分开过。” 苏商:…… 哦对,在古墓里是分开过一阵子。 可那才多久?她又不是故意的…… 她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算子,哪能知道那梳妆台是诡域的入口呢? 却见巫槐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又道:“分开,会很危险。” 因为下山之后接二连三的有事要忙,苏商也完全没回头去想墓室里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是她突然进了诡域,巫槐为了追着她去,才被刚苏醒的,几乎继承了墓主人意识的碎片偷了衣服,搞出真假巫槐的乌龙来。 “那也不用非得搞这么一个带在身上啊,之后遇到棘手的情况,不再丢下你单独行动了还不行吗?” 巫槐仍旧握着她的手,也并不抬眼,只道:“可接下来去了崖城,也能不分开吗?” 苏商哑火了。 好像是不太行。 那可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城市,绝对不算小,她为了独占生意而揽下了活,可到底只是肉身凡胎,难免需要支持巫槐去做事,就要分头行动。 不过…… 苏商骤然抬眼。 它怎么知道的天衍盟的会议里说了什么? 当时可以照旧,去人多的地方,就将它留在门口的车里了呀。 对上苏商满是探究的视线,巫槐很坦荡的承认:“我偷听了。” 如果它藏着掖着,或者找些借口,苏商定然要生气。 可眼下,就像是养的宠物,因为工作忙把它关在阳台,它就隔着玻璃一直盯着你,一直盯一直盯,就算你发现了,它也很坦然,不会觉着自己做错什么。 这怎么生的气起来? 苏商妥协了:“好吧好吧,我戴行了吧?” 这枚戒指虽然浮夸,但因为是巫槐本体的漂亮颜色,和她的胸针很搭,也不是那么的突兀。 而且,它也很乖,也始终没有化作别的形状在她手上游走。 这一晚,苏商说是睡在南安城的酒店里,但实际上,压根没怎么睡。 崖城的封印,实在是太多了! 林凤远给了她厚厚的一叠资料,苏商看的都头晕。 苏商在忍着困意看过大半之后,才意识到为何林凤远,以及其他天衍盟的人,在和她说话时,总是犹犹豫豫,似乎有些怕她的样子。 原来这儿,大部分的人去降妖除魔,多半都是众人齐心协力,搞些法阵或者蕴含功德的物件,将鬼怪给封印起来。 只有她,都是赶尽杀绝…… 虽然苏商其实不是这么做的,基本是话疗,谈不妥的才杀,可是谈妥的,也都是悄悄带回琉璃观,没有对外人解释的必要。 所以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什么阵法封印都没留下,可鬼就是没了,消失。 那他们理所应当就会认为,是苏商砍瓜切菜似的,都给强行灭了。 既然如此,那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呀! 于是,苏商难得用心的做起功课来,等将资料全部看完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苏商打着哈欠看了一眼挂钟,决定先补个觉再出发。 一回头就瞧见了巫槐。 它先前的一整夜,几乎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 苏商随口问道:“怎么一直站在那?” 巫槐眨了眨眼睛。 哪怕披上了人类的伪装,它本身也是不必须这样做的,但似乎是意识到,这样会让它看起来更真诚,所以和苏商对视时,它从来不会忘记这个动作。 它弯唇笑道:“因为我想看着你。” 其实更想缠绕在她身上,和她纠缠不休。 苏商早就习惯了它跟小狗一样粘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三个小时之后叫我”之后,便钻进了被子里。 巫槐仍旧站在原处,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消失。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世间生灵,所需所欲,大多都很直接,想吃什么直接去抓,想要谁直接去抢,如果对方不给,就杀掉。 它从前也是如此。 在来到这个世界,并吞噬了许多人类新死的,仍旧残留有记忆的残魂之后,它勉强理解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和大部分生灵完全不同。 很复杂。 想要的,需要的,都要由不同的人去制作出来,无法通过抢夺和杀戮解决一*切问题,最快捷的方式反而是做交易。 毕竟,杀光了,或者交恶了,就没有人去制作出更多好东西来卖给你了。 所以它勉强接受了,苏商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东奔西跑,去替旁人祛除鬼怪这件事。 可如今,它觉得自己还是懂得不够多。 它当然听了整个天衍盟的会议,知道苏商提的价码。 但就算如此,它仍旧不理解苏商的选择。 她完全可以坐视不理。 等天衍盟的人溃败,逃离,或者干脆都死了,这些地方的生意,自然而然就都是苏商的了。 非要说有什么弊端,也就是会死很多人罢了。 可那又有什么所谓? 世上的人哪怕一夜之间死掉一半,也不会影响到苏商想要享受的一切。 巫槐所诞生之处,也有其他自虚空中诞生的邪祟,也算是同类。 但这种同类相惜的感情是不存在的,若相遇,最好的结果是互不理睬,更多情况是大打出手,试图相互吞噬。 至此,巫槐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苏商和它不一样,她天然的喜爱着那些,甚至素未谋面,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同类。 这样一来,留给它的,究竟还剩多少呢? 第44章 巫槐低眉顺眼的将所有的抱怨照单全收。 那枚原本乖巧的戒指,这会儿也有所感应,迅速融化成为一滩流动的赤色,顺着苏商的皮肤蜿蜒向上,缠在她的手腕上,顺着她的脉搏起伏。 可是不够,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巫槐发现,再怎么亲密的依偎,都没法填补那仿若被掏空了所有脏腑一般的空虚。 它需要更多。 这一切,都是因为苏商 在遇到她之前,它从不会被这种焦躁所折磨。 原本它一如它的其他同类,在没有边界的空无之地生存诞生,百年如一日,只是存在着,既可以说是随心所以,也可以说是无意识的延伸着它的枝叶根须,像是丛林,蔓延着,生长着。 直到它的根系,顺着龟裂的缝隙,扎如某个即将崩散的位面之中。 细若蛛丝的根系,四散在山间,顺着草木的根系枝干生长蔓延。 直到有一个女孩儿“看”到了它。 她独自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在山脚下游荡—— 如果那个时候它懂得人类的语言,就能听到女孩儿是在抱怨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出差就要将她送到乡下来,她分明可以照顾自己的,也可以去找小朋友玩儿。 可是在乡下,没有同龄人接纳她,都嫌弃她是个胆小的怪胎。 那怎么能叫胆小呢,这叫谨慎! 她就是能看到水渠下,桥洞里,歪脖子树上,那些阴森可怖,对着活人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的影子啊! 没人跟她玩儿,她就只能一个人在山脚下走来走去,和想象中的,不存在的朋友讲话。 而某一天,她不知不觉走的深了些,被泉水边上,那一片漂亮的红雾所吸引了。 走近之后,她才意识到,那并非红雾,而是周围的植物,都镀着一层极为漂亮的红边,仿佛是某种赤色的宝石现镶嵌,晶莹剔透的在枝干的龟裂出流动,又点缀在每片叶子,每个果实上。 如果这是数年后,已经有了经验的女孩儿,就会先一步注意到,这片泛着红晕的林地中没有飞虫走兽,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般的寂静,她就会意识到,这是极为反常的,很可能蕴含着未知的危险。 可此时,她还太小,只觉着这像是仙境一般的地方。 第46章 而且还是独属于她的仙境。 而她步入其中,心跳快的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她并不能意识到,这是本能的恐惧在预警。 她完全当做了兴奋和好奇。 她经常独自一人到这儿来,终于在某一次,不受控制的被吸引,摘下了禁果,吃下了一颗。 那一丝腥甜的血液夹杂在甘美的果肉中,根本无法分辨,随着甜美的陷阱一同滑落进肚腹。 女孩儿就此成了它的枝头,延伸的最远的那一片嫩叶,它便通过她,一次感受到了何谓情绪,何谓喜怒哀乐。 这种感觉让它很新奇,它并不打算逐渐蚕食掉女孩儿的意识,接管她的身体,只是蛰伏着,继续从她的身上感受到那一丝不同于以往的奇妙感受。 女孩儿也因此,成了唯一一个仍旧保留了自由意志的猎物。 但饶是如此,它的进食本能,仍旧搅动了女孩儿的魂魄。 随之而来的高烧让女孩儿变得很痛苦。 她的魂魄很轻,羽毛一样,却像一根毛刺,坚韧而固执,谁在试图扰动她,她也一定会让对方不舒服。 照顾女孩儿的老妇人被吓得不轻,后来又在女孩儿的耳边念念叨叨,焚香烧纸,又跳又喊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这当然是没有用的。 可女孩儿还是痊愈了。 因为巫槐刻意收敛了它的所有进食本能,它不受控制的,将更多的视线,更多的注意,都放在了女孩儿的身上。 简直就像是女孩儿圣上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将它反噬了一样。 直到那方世界的外部越发崩散,它的根系急不可耐的越发探入那个世界,扎根在女孩儿附近。 而这一次,她又看到了它,义无反顾的靠近它,向它伸出手,主动和它缔结了更加亲密的关系。 它本以为,它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它的本体进入那个世界,和她彻底的合二为一。 不过,她似乎还有别的目的。 她跳入界门,漂流到了很远的,另一方世界。 这里和先前不一样,可是没关系,苏商在这里变得更加快乐,是从前的千百倍。 它也随之感受到甘泉一般的喜悦。 可如今,这份喜悦之中,夹杂了越来越多的不和谐音。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而它与她,从许久之前就已然是根系相连的一体。 她怎么可以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情绪,都没有来由的分给别人呢? 难道对苏商而言,它其实并没有那么特别,并没有那么重要? 唯独这一点,它并不想接受。 哪怕它是苏商所俘获的猎物,也该是最特别的,占据她全部心神的那一个。 随着巫槐的焦躁,原本散落在各处的冷血,再一次躁动起来。 它们吞噬周围所能找到的一切食物,以此来填补莫名的空虚。 原来只从苏商身上摄取到快乐还不够,它想要苏商只看着它,只想着它,只因为它而欢欣快乐。 它终于意识到,它其实想要,和苏商更亲近的,独一无二的身份。 但是,这个身份该是什么呢? 它不知道,不确定,所以它的心情仍旧很糟。 直到楼下一层,突然响起一阵喧嚣的吵骂声,是一对私奔的年轻男女被追赶而来的家人抓到了。 那对恋人声嘶力竭的抗争,甚至还推开窗户以跳楼相逼,宁可死,也要和对方在一起。 巫槐迷茫了一瞬。 所以对人类来说,恋人,配偶,只有这个身份是独一无二,比性命更重要的吗? 它以前从那些残魂那儿,几乎没有得到相关的记忆。 但如果,那只是因为那些残魂,可悲的终其一生,都没有恋人呢? 巫槐伫立在在床头,看着笼罩在它影子中的苏商,将先前在山中古墓里那个偷衣贼的记忆翻出来咀嚼。 原本它是不屑去看的。 看过之后,它得到了答案。 可这并没有让它好过一些,它反而更焦躁了。 这一次,它倒是很清楚原因。 它在嫉妒,嫉妒苏商在诡域之中,会主动吻上另一个它。 不是如同对待宠物的亲近,不是为了渡气,哪怕只是一个谎言,伴随的却是全神的注视,拥抱和亲吻,令人甘之如饴。 这唇齿间流出甜蜜的毒药,它也想要。 而就在这时,睡梦之中的苏商,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巫槐的愤怒带来的冷意,还是也被楼下的吵闹声烦到了。 那原本附在苏商手腕上的冷血,悄无声息的顺着窗缝流淌下去,化作一条细细的绳索,缠上那对作势跳楼的年轻人,将他们荡到了河对岸去。 接下来,世界安静了。 几个小时之后,苏商被叫醒,迷迷糊糊的上了车,然后在车上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日上中天,崖城也近在眼前。 鬼魂的异动是有能之人推算出来的,到昨日为止,还只初见端疑,并未造成伤亡。 所以崖城内还是一派安宁景象,还没进城区,就见附近的镇子上正开了集市,摊贩和往来赶集的人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车完全开不过去。 苏商掏出先前连着资料一起给她的崖城地图,整个崖城,是被开裂的峡谷分割成了数块,路线复杂,也并不是每条路都能开车,也都能通往城里的,退回去另绕别路,十分浪费时间。 最方便的,是下车直接步行穿过去。 “不然把车停在这儿,咱们直接进城去吧?” 苏商这样道。 这个年代也的城外,也没有停车场一类的设施,只能找个路边随便停。 虽说一般人也不会试图偷,但要是有人仇富起了坏心,砸玻璃扎轮胎什么的,还是不得不防备。 苏商之前没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便问巫槐:“你身上的珠子,还有没有,留在车上一颗?” 虽说离开本体太远后,拆分出来的一缕冷血不会太聪明,但驱赶不怀好意之人,这样简单的工作还是可以胜任的。 巫槐只道:“可以,但这样,伪装就又要破掉了。” 苏商没做他想,点了点头:“那我再给你补上就好。” 于是巫槐抬手,尖锐的指甲划开手腕,从伪装成动脉之处,流出一缕艳红色。 这一丝冷血四散开来,如同植物的根系一般延伸出去,顷刻之间就自内侧撑开了一张毛细血管似的网络。 而巫槐本身,则从伤口处开始变得灰白光洁,如同褪色一般,迅速褪去了所有生气。 这会儿,巫槐在驾驶位,苏商则在后座,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巫槐回头凑近一些。 而就在唇尖即将触碰上的瞬间,车子陡然发动,苏商没有把握好平衡,不受控制的向前倾身,便正好撞到了巫槐身上。 唇齿相接,舌尖也触碰到了一起,苏商瞬间瞪大了眼睛,连渡气都忘了,推了巫槐一把。 “怎么回事?” 她倒是不觉着恶心,巫槐就算吃东西都不是用嘴巴的,而且作为天生的邪祟,它的气息虽然阴冷,但是非常干净。 而苏商本身,也不介意亲自己俊俏的宠物一口,可…… 除非她主动,她乐意,否则就是不行! 巫槐被她瞪着,一脸无辜的稍微侧了侧身子,露出被血管网络压下去的刹车踏板。 “压到了。” 苏商蹙眉。 这也实在是太巧了…… 不过,眼见着红色的网络还在扩散,不光盖住了刹车板,还在往油门上延伸,哪怕是不会开老爷车的苏商,也知道接下来恐怕车又要一脚油门飞出去。 她有些哭笑不得:“那你还不管管它?” 一直到下车,她都还在抱怨巫槐,怎么对于离开本体的血,掌控力那么弱,真是让人不放心。 而巫槐一如既往,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低眉顺眼的将所有的抱怨照单全收。 第45章 “这是谁的手法,好难猜啊……” 苏商心情不爽,可因为待会儿要招摇过市,还是得把这口生气渡过去。 不然,穿过集市都能把往来赶集的老乡们吓的够呛。 于是才一下车,她就没好气的揪着巫槐的领子,凑上去渡了一口气。 然后她听到周围惊呼一片。 虽说这个年头已经有了自由恋爱的说法,但当众亲密还是太超前了。 周围立刻成了真空地带。 所以苏商就更不爽了,白了巫槐一眼,抬腿就走。 巫槐自知已经悄悄踩过了底线,安静的跟在她身后,嘴角的笑意就没有压下去过。 等穿过集市进了城内,苏商直奔第一个封印。 那是一座城隍庙。 崖城这个地方,苏商不是在天衍盟的盟会上才得知。 数百年前,这里闹鬼闹得很凶。 第47章 那时候战火缭乱,百姓流离失所,带着怨气而死之人也多,死后无人收敛,自然会作祟。 琉璃观的那位妙法娘娘,以及她曾经借走过的,慈航寺那位高僧,结伴云游,救世济人的时候,就曾数次来过崖城。 但那都是几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在这里安居乐业的人,尚且不知灾难的阴云已经逐渐聚拢在崖城上空。 城南的这座城隍庙很小,四四方方的小院内,有一方水池,正中心是一座偌大的玄武雕塑,玄武的头上身上,以及池子中,散落着铜钱。 扔铜钱讨彩头的人,不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池子下的天然泉眼中,封印着一只水鬼,所以才被这小小的一座城隍庙独占,不做饮用和灌溉,只白白的流到了污水渠中。 苏商扫了一眼这池子,直觉不太对劲。 封印是被打破了没错,可里头的鬼没了。 不是出来了,跑掉了,而是没了,原地消失,一丁点儿阴气都没残留。 毕竟也是很棘手的,无法直接超度,只能封印的鬼魂,它若是挣脱封印,可不是能够晒半日太阳,就不留痕迹的。 哪怕是在城隍庙这样香火气息浓郁的地方也不行。 仔细去分辨,发现这封印其实被破坏的很巧妙,沿着池底的石砖裂开来,就像用极锋利的刀子去拆开了快递,拿走东西之后又就将盒子原样盖回去,只凭着残胶都能在一段时间内保持原样。 这必然不是那水鬼自己做的,那只水鬼生前肥胖痴傻,被人戏弄,将他身上唯一值点钱的玉佩丢进河中,喊他跳下水去捞。 这人果真跳了下去,结果卡在了嶙峋崎岖的礁石之中活生生淹死,之后化为厉鬼,下半身被鱼吃光了只剩白骨,可上半身却膨胀的有常人两倍还多,这样狭小的缝隙是万万出不来的。 城隍庙的庙祝不知苏商是谁,一面扫地,一面紧张兮兮的偷眼看着她,十分怀疑,她虽然穿的人模狗样,其实已经落魄了,是要偷偷捞走池子里的铜钱。 不然,盯着这池水干嘛呢! 横看竖看,苏商也没搞懂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有人先她一步,将该做的工作完成了一样。 难不成是崖城当地,还有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察觉到封印异动,来当志愿者了? 倒也不奇怪,毕竟天衍盟也没有多高明,未必所有人都愿意和他们掺和。 苏商便也往池子里丢了几个铜钱,转头往下一处封印去。 那是一栋鼓楼,底下封印了一条蛇妖。 这蛇妖倒是不爱吃人,还性淫贪爱美色,毁了许多少男少女的贞洁,之后还喜欢将被蛇毒迷了神魂的受害者,赤条条的丢在显眼处,炫耀它的战绩。 数百年前风气还很保守,失了贞洁的许多人畏惧人言,悲愤自戮,终究还是这蛇妖间接造下的杀孽。 这封印设在暮鼓之下,每个日落都有鼓声震慑,令其不敢妄动,也无法在封印之中继续修炼,警醒受难,悔过自身,直到寿数耗尽,消亡在地下。 封印的阵眼在鼓楼的地窖之中,苏商按着天衍盟给的资料找到入口,刚一打开,都不用钻进去,就知道这儿跟那小城隍庙一个样子。 封印破了个缝隙,里头的东西不翼而飞。 不过,因为这儿封印的不是鬼,而是妖精,有实体的。所以苏商将剩余的封印连同地砖一同拆开之后,看到了残骸。 准确来说是一条完好的,也不知道伤口在哪里的蛇皮。 只剩外皮,内里都被吃空。 将自己拆解成极细的,难以察觉的血丝,悄无声息的探入猎物体内,从内向外的侵吞,最后剩下完整的皮囊。 苏商回头,斜睨着巫槐,幽幽道:“这是谁的手法,好难猜啊……” 只不过,从前它都是随着苏商一块儿侵入诡域,毕竟在那个人都快死绝了的天灾之境中,也没有什么封印让它破。 但原理是一样的。 苏商见巫槐不说话,她原本还略带戏谑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追问:“是你,还是你的其他同类,嗯?” 她也不知道,当初苏青打开的界门,到底能挤进来多少碎片,又能散落到多远。 如果是巫槐的其他碎片,弱的回收,强的……不知道能不能回收得了。 不能就跑,因为苏商不太想失去现在身边这个巫槐。 本来她是觉着无所谓的,可自从秃山墓穴里那一回,她就意识到,哪怕是同个根源上长出的枝杈,也是天差地别。 但这也没有太大所谓。 最危险的情况是遇上其他巫槐的同类。 在苏商原本的世界有句话,说人是预制鬼。 那这些天生邪祟专吃鬼怪,看活人,就跟老菜农看种子似的…… 巫槐可以说是游牧派,哪儿有吃的就去哪儿叨一口,效率不高,但它比较佛系,不太在乎。 和谁能确定,其他大邪祟里,不会有农耕派的,会搞可持续性发展,试图将一方世界变成自己的菜园子呢? 倘若真是如此,那苏商可不觉着,就凭天衍盟里头那小猫两三只能抵挡得住。 靠她也没用,她也是肉身凡胎,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那留在这儿就是等死,也只能再次跑路。 不至于吧? 她难道是什么扫把星不成,到哪个世界,哪个世界就要完蛋? 正郁郁不乐,眼前骤然被阴影笼罩。 巫槐凑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眨着眼垂眸看她,虽然面无表情,可苏商知道,它是又委屈了。 “这么不希望见到其他的我吗?为什么?” 苏商气不打一处来,知道它根本没有痛觉,还是抬手狠狠敲了它的脑壳一记,发出一记闷响。 “你的理解能力怎么还是这么差!我是因为你生气吗,我是怕,是你之外的什么东西,闹出没法收场的后果,懂了么?” 她心气不顺,又踢了巫槐一脚。 可巫槐却勾起唇角,笑了。 “别担心,那都是我。” 它会负责将这些肢体收回来的。 苏商这才略略满意了,抱着手臂问:“那你知道它们到底吃了哪些封印里的,又有哪些没碰过吗?” 这就有些难为邪祟了。 巫槐只道:“这个不行,只有距离足够近,我们之间才能相互感应到。” 事实上,就算距离远也可以有所感应,昨夜它们骚动的时候,巫槐自己也根本没有那种心思去关心它们在做什么。 那时候,它正在思考,该如何向苏商求爱…… 第46章 实在处理不了,她还可以跑啊! 不确定巫槐吃了哪儿的,没吃哪儿的,于是苏商还是得趁着白日,把那几处封印都走一遍。 果然,并非所有封印都被破坏了。 有些比较隐秘的,封印还好好的,这一类,苏商便没去动。 也有比较特殊的,比如在黄昏时分,苏商来到裂谷边缘,一个很隐秘的洞穴内的封印。 这封印被破坏了,里头的鬼怪却还在。 拆了包装却不吃里边的果肉,这可不是巫槐的性格,它可不会这么浪费。 走进去,苏商就发现,是这洞穴太过偏僻,不知被谁当做了藏尸的地点,横死的尸体纵然没有化煞,但在这腐烂,浊气横生,封印被腐蚀开裂。 只见畸形的沉重身躯挤出来,被苏商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三头六臂,身体崎岖的巨人,脖子上挂着一串婴儿头骨穿成的项链。 据资料上写,这三人原是专门流传在峡谷的桥梁两端,专门截杀过路人的匪徒,后来被官兵围剿,跳崖而死,摔在一处,成了一大坨分不出彼此的烂肉。 所以化煞之后,这哥仨就成了连体人。 六颗浑浊的眼看向苏商,然后兜头就迎来了不要钱似的符篆。 当然,作为大费周章被封印起来的厉鬼,这三头鬼可不只这点道行,就见它伸出两只手,捂住了中间那颗头颅的眼睛。 苏商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下一刻,她又失去了听觉。 大概是那三头怪又捂住了耳朵。 那下一步,如果再捂住嘴,她就没法说话了。 不能说话,便无法念法决,这对于大部分天师而言,可说是致命的。 对苏商而言也很麻烦。 然而这次,苏商完全没有思考对策,非常摆烂。 随后,她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啸叫。 再眨一眨眼,视线恢复了清明。 是巫槐的碎片,已经悄无声息的绕到了三头鬼的身后,顺着几人的拼合缝隙,钻进了它的身体里。 被控制着的手无法再捂住眼和耳,施加在苏商身上的禁锢自然就破了。 眼见着两方在争夺控制权,苏商心说,也不能让巫槐独自努力不是?于是她抬起一脚,踢飞了最上边的那一颗脑袋。 原本就是拼装的,这颗脑袋飞出去老远,剩下的两颗头立刻便处于弱势,被巫槐吞吃殆尽。 第48章 随后,一双血红的手撕裂看原本就七拼八凑的肚腹,从这具已经被吸干的皮囊之中钻出来。 看着这一幕,苏商指向感慨,巫槐装人是装的越来越好了,这会儿并没有容器来塑形,竟然也能维持住人类的外形,不再是烛泪似的模糊一坨,更像是精雕细琢的水晶人偶,五官立体,身材高大,直到膝盖往下的部分,才成了一滩流动沸腾的血。 像是择人而噬的艳丽海妖。 不过,苏商还有很多事要忙。 她去将仅剩的那颗头颅捡起来,打算换个地方重新封印。 做事要留痕,她要故意留一点无害的尾巴。 不管有没有巫槐头疼,她都知道,天衍盟的人其实从没完全信任过她。 那她也是一样,她得留点证据证明,这崖城的麻烦都是她解决的,省着力出了,转头人家翻脸不认账,说这些鬼都是自己跑了的,不计她的功劳,赖掉她的好处。 而封印完这颗头之后…… 苏商觉着,果然还是该兵分两路了。 崖城这地方,乱七八糟的大小封印实在太多。 苏商既然应承了要独自保下崖城的差事,少不了都要一一看顾。 反正天也黑了,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有也看不清几米之外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巫槐去单独行动,哪怕扯去伪装,也不会引来骚乱。 而苏商自己则拦了一辆黄包车,包了一整夜。 这东西她从前不爱坐,但在崖城这种遍布一人宽小巷子的城市里,这就比直接开车要方便许多。 这一路倒是没再遇到意料之外的凶险,只是随着苏商手上的戒指接连融合了两个碎片之后,又变的不适合盘踞在手上了。 她又一次将小巫槐塞进了胸前的口袋。 之前还担心,不同的碎片,会不会携带了记忆,对她没那么友好,可一旦意识到,跟在她身边的大巫槐其实也什么都知道,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果然,这小东西仍旧乖觉,伏在苏商的胸口上,仿若一枚玫瑰胸针,随着她的心跳呼吸而微微起伏着。 待月过中天,她这半边的计划就超额完成了。 可苏商逐渐察觉出了些许怪异。 这些封印,林林总总,大小不一,却都绕开了一处地方。 她靠在一座小庙的外墙上,打开崖城的地图,细细观摩起来。 崖城依照地势而建,街道和房屋都很散碎,并不是南安城那样依着从前的坊里,四方规制,所以乍看并不能瞧出异常来。 可走过的地方越多,越能意识到,此地的所有古迹,都建在一个规整的圆形之内。 而分隔开崖城的若干峡谷之中,唯有一条起伏似游龙,从始至终贯穿东西。 再就是,所有这些封印,都绕开的两个点,赫然与古城郭,裂谷一道,组成了一个偌大的太极。 当然,大大小小的封印,分布并不均匀,要说是特意绕开了太极两点,也没有十足的证据,其他地方的空白也有更大的。 但苏商就是觉着怪。 在听说巫槐全程偷听之后,她也问了关于天衍盟的事,所以知道林凤远和他的亲信忌惮她不说,还有事瞒着,怀疑她来崖城,是另有企图。 但具体隐瞒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巫槐驱使的雀鸟虫豸,不会在意那些人聚在一起都会交流些什么,只是在他们说出苏商的名字时,才会吸引它们的主意,近前去听一听。 如今看来,天衍盟给她的资料是不齐全的,这里还存在着一个几乎覆盖了全城的大封印。 苏商先前多少是有些瞧不上天衍盟的,觉着他们本事不咋地,就是仗着人多搞形式主义。 这会儿有些刮目相看了。 毕竟,都能覆盖一整座城的封印,得多大阵仗啊! 哪怕是在从前的世界,那些不好对付的现象级鬼怪,好像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该不会她先前的乌鸦嘴成真了,这个世界看起来和平安定,其实地底下埋着个沉睡的大家伙吧? 若是它突然醒了,身在崖城的人必然是十死无生,哪怕当时苏商还在南安城,也很危险。 难怪天衍盟的人会紧张成这样。 这样危险的东西就在附近,苏商心里不踏实,她要搞明白这究竟是什么。 能处理就处理,实在处理不了,她还可以跑啊! 天大地大,她就不信了,她连个能安生过活的地方都找不到! 最多就是这一次跑的时候,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拖家带口了。 第47章 仿佛被什么东西所缠绕着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苏商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危机。 好在这大封印没有任何被破坏的迹象,想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只不过……琉璃观先前也加入过天衍盟,妙法娘娘多次来过崖城,她留下的游记和心得之中,却没有半点儿关于这大封印相关的记载。 要么这大封印是她仙逝之后才有的,要么就是天衍盟的人鬼鬼祟祟,谁都瞒着。 苏商当即决定,她要回天衍盟拿资料。 明着如果不给就偷,偷不到就抢,反正这事儿她必须得弄明白,不然今后别想再安生睡觉了。 但那都是后话,这会儿最要紧的,是她多了件事要做—— 将崖城里,属于巫槐的碎片一个不落统统回收。 原本只是随缘,遇到了就收一下,遇不到也不会主动去找。 如今不行了,它们也不知道是饿疯了还是怎么回事,频频往封印里钻。 如果一个不小心,破坏了大封印,把里头了不得的东西放出来,或者直接被它反噬了,可就彻底玩球了。 于是苏商拍了拍胸口,对那朵不知为何蔫哒哒的小玫瑰道:“这附近还有你的其他碎片吗,带我去找。” 小玫瑰上立刻延伸出一条柔软的藤蔓,指向某个方向。 苏商又回收过两个隐秘的碎片之后,再到第三个,便见那条细小的藤蔓指向了裂谷方向。 完了,她想,不会已经有哪个碎片潜入到大封印下边去了吧? 急忙忙去到峡谷附近,远远的就看到有个人影陡然出现在桥上。 黄包车夫还以为遇到了鬼,也不考虑什么职业道德不道德,丢下苏商就跑了,身后的车都要被他拉的飞起来。 苏商倒是不慌,她看清楚了,那人影不是凭空出现,而是原本沿着桥面流淌的液体,察觉到了她,便陡然凝成了人形。 不是哪个碎片,就是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巫槐。 她狠狠揪了一把小玫瑰。 果然还是不大智能,她要找的是流落在外的,会乱吃东西的碎片,可不包括这一个啊! 不过…… “你回来这儿做什么,对面那半边的都回收完毕了?” 巫槐点头。 用原本的形态流淌于暗夜之中,它的行动速度自然是很快的,那半座城市,如今干干净净。 不管是鬼,封印,还是它的碎片,都不存在了。 苏商松了口气,为了防止意外,又指了指脚下:“那这个最大最深的封印,你的那些碎片,有动过吗?” 巫槐不解的微微歪头:“哪个封印?” 苏商:…… 白担心了,它压根没察觉到大封印的存在。 细想倒也合理,这大封印必然埋藏的极深,稍有裂痕,泄露出的东西就足够搅的崖城不得安生。 而既然它还完好,没有气息散逸出来,巫槐的那些碎片,自然也不会循着味儿去觅食。 它毕竟是遵循着本能在行动,而不是跟个反社会分子一样,哪里有封印就故意去哪里。 既是这样,苏商揉了揉奔波一整日已经酸痛的腰,打算姑且休息一夜再回南安去。 就算要去天衍盟偷资料,也不急在这一时,他们分头去各地稳固封印,没个三五日回不去。 转头见车夫早跑没了影子,她便随便找了个建在峡谷边缘的客栈住下。 南安城中就有海港,所有漂洋过海来的时新东西,都能第一时间用上。 而仅在几个小时路程之外的崖城,富庶,却也更保守,街上还有不少人束发穿长衫,而她走过好些地方,也没见到西洋式的酒店,就只有客栈。 在听闻苏商只要一间上房的时候,店小二的目光在她和巫槐身上扫过,似乎颇为好奇。 苏商也懒得解释。 说她的跟班干脆就不是人,也不用睡觉? 那还不如误会这是她养的老白脸算了。 原本以为,至少今夜能睡个安生觉,可眼睛一闭一睁之后,苏商发现,自己竟悬浮于半空中。 头顶无光,只有远处悬浮着时亮时灭的暗淡光点,也不知是在天幕中的星斗,还是深海中引诱猎物的凶残大鱼。 而在她正下方,是一口漆黑的,巨大的深井。 井上有许多植被和骸骨勾连而成的网子。 第49章 这张网是圆形的,有两个相对的阵眼,正像是一副巨大的太极图。 这张网虽然完好,可眼见着十分脆弱,随着不知谁的呼吸流动而起伏着,遥遥欲坠,仿佛随便来一道不算强烈的震动,便会支离破碎。 而那口深井下,有什么呢? 苏商有些好奇,本能的想要去一探究竟。 可哪怕是在梦里,她也*保持着一线警觉。 不是她可以理解的,随意把控的事物,便不要轻易去触碰。 而且…… 就算她想去,她也放不开手脚呀! 虽然悬浮于半空之中,可苏商并不觉着轻快,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缠绕着,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苏商的意识又一次沉入黑暗之中,客栈的房间里,蛇一样缠绕着苏商的冷血,才蜿蜒流下,重新在床边化作人形。 巫槐察觉到,她一睡着没多久,就做了噩梦,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却怎么也叫不醒。 与此同时,它能感受到,她的魂魄并不大稳固,就像有些患了离魂症的人似的,似乎要从身体中飘出去。 虽然这样的手段用在苏商身上,并不能够真的抽走她的魂魄,可在这样的撕扯中,她会很痛苦。 它知道该如何让苏商好过一点,立刻缠绕了上去,直到她从噩梦之中重新清醒过来。 再醒过来时,苏商并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觉着比奔波了一夜还要累,伸个懒腰关节都在响,合理怀疑是夜里被拆的七零八落又重新拼了回来。 而且屋子里又闷又热,窗户外头也叽叽喳喳的吵闹个不停,让人烦心。 她皱眉起身,看向窗外。 这是上好的厢房,两边都有窗子,一边可以看到峡谷风光,另一边则是面向客栈的内院,景色不错,本该相当清幽。 吵闹声自然不是从峡谷那儿传来的,而是客栈内。 苏商推开门,吵嚷声音就更清楚了。 昨夜,客栈里死人了。 而且还是死了两个,其中一个是莫名其妙,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就断了气,身上湿漉漉的。早晨的时候他随行的小厮去叫起,吓了一大跳。 另一个则是店里打杂的小工,就住在店里,今早没来上工,掌柜的差人到处找,最后发现他淹死在了后门附近洒扫院落用的水缸里。 现在呢,是客人的随从认为,自家少爷身体一向很好,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死了,定是被人害了,搞不好是要谋财害命。 而客栈却认为,这人一定是杀害了店小二的凶手,所以才会一身水渍,他杀人之后回了房间,可能是心有愧疚,睡梦里把自己给吓死了。 这会儿官差还没来,两边在争论不休,还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住客。 他们当然不会继续住下去了,可在走之前,姑且可以看个热闹。 院子并不算大,所以这两起离奇死亡案件,距离苏商都不远,她甚至能看到店小二死的地方。 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鬼气。 这会儿天也才刚刚亮,又是个阴天,哪有阳光?再者说,能杀人的鬼,也不会被稍微晒一晒就踪迹全无。 如果不是鬼怪杀人,而是单纯的人祸,巫槐自然是不在意的。 除非那人爬到了这屋子里,那他可就要倒大霉了。 可这真的只是人祸吗? 苏商直觉并非如此,她转头问巫槐:“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巫槐坦然道:“没注意过。” 只是死了两个人,关它什么事? 苏商点了点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却听巫槐接着道:“但我注意到了,你的异常。” “嗯?我?” 苏商确实睡的不舒服,可她还以为是这种老式房子影响睡眠的缘故。 所以昨夜,她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要离魂了? 第48章 可不能生出多余的期待啊…… 事已至此,苏商反倒不打算即刻退房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管是谁,主动来找她的麻烦,都别想就这么算了。 就算来源诡谲,连巫槐都察觉不到敌人用了什么手法,可到底只能入梦搞些小手段,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足为惧。 没有灰溜溜逃掉的道理,谁也不能保证,回了南安,这噩梦的侵袭就会彻底消散。 想要确保绝对的安全,就得知己知彼。 于是苏商扯了张椅子在窗边坐下,打算听听官差来了之后要怎么破案。 不多时,便来了两个捕快,还都挺年轻,乍看似乎都还没有苏商年纪大,一脸初入职场的清澈气息 出了人命却只来这么两个新手,没人问,他们自己倒先露了怯,状若无意的说起,崖城昨夜可不太平,出了好几桩案子,衙门的人手实在是不够用。 随着捕快的到来,围观的人都被打发掉,客栈的小院子逐渐安静下来。 苏商心知继续在楼上,也没法再听到更多消息,便直接下了楼。 两个查案的捕快已经在分头行动,那个去调查客人的已经进了楼里,也不知具体是在哪间房,剩下一个在院子里,蹲在水缸边上搜寻线索,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走近了才能听清他原来是在翻过来倒过去的不断念着:“无意冒犯,别找上我……” 苏商刚要跟他搭话,还没开口,他却突然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别过来!” 等看清了是个会眨眼有影子的活人,这小捕快才窘迫的站起身来,恼羞成怒的嚷嚷:“官家办差!这院子不许闲杂人等进来,你没看到封条吗!” 苏商:…… 不好意思啊真的没看到。 虽然看到了也还是会来。 她伸手要将这人拉起来,小捕快先前已经失了面子,这会儿面露愤愤之色,不肯承情,扶着水缸勉力站起,挥着手要将苏商赶走。 却见苏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见到“天师”二字立刻变了神色,立刻压低了声音问苏商:“所以果然是有鬼魂作祟?” 苏商先是下意识点头,随后又立刻摆了摆手:“昨夜崖城里确实有地方闹了鬼,可这两个应该不是,毕竟我就在这儿睡着呢。” 对方听了这话,拍了拍胸脯,肩膀明显放松下来。 不是鬼就好,他得到这个差事也才几个月,穷凶极恶的歹徒并未见过几个,对他而言,还是鬼怪更可怕。 苏商见状,忍笑道:“放心的太早了,这儿虽然没闹鬼,可是说不定有比鬼更可怖的东西。” 眼见着小捕快露出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委屈神情,她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甩成一把扇面:“跟我说说最近崖城的事儿,这些给你,保你无虞。” 那人脸上露出天人交战的神情来。 这种事儿寻常不该同百姓讲的,可他也觉着不对劲,心内惶惶然,不托底。 苏商手里扇着的,在他眼里,可是比一叠金叶子还要招人喜欢。 他吞了下口水:“那……那你凑过来点,我小声跟你说。” 分明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是怕哪个看不见的给听去了。 从前几日,崖城的衙门闹出了许多乌龙,不少人去报官说夜里家中进了贼人,但派人一查,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但有家来报案,又不能直接打发回去,总要去看一眼以防万一,所以衙门从上到下都被累得够呛。 结果到了今日,真的出现了大案子。 一夜之间,许多人离奇死亡。 蹊跷的是,这些人死法各异。 起先报案的,是夜里有被割喉和刺穿肚腹的案子,还有一个被烧死的,当时还当是寻常凶杀,衙门立刻派了经验丰富的老捕快前去调查。 可接下来,就不太对劲了。 巡捕头儿接到了峡谷对面,另外半片城区的衙门的电话,说是他们那儿出了好几起离奇被活埋的命案,人手不够,想要从这儿借调些人过去。 当时巡捕头儿便拒绝了,这边也有要紧案子,哪能抽出人手去帮忙呢! 而紧接着,就有接到了这客栈的报案,这时候,有经验的老人们都在外头了,这才轮到两个小年轻的,还没经手过凶杀案的新人前来调查。 这两个小捕快也不傻,这一琢磨,崖城昨夜死的这些人,眼看着就是暗含了五行啊! 目前是因为没有木而死的,保不齐就是太偏远还没来得及报,或者是属于峡谷对面,其他衙门所管辖的地方,目前还没有通过气。 总而言之,这事儿蹊跷,要么就是鬼怪所为,要么就是些练些丧心病狂邪术的江湖人。 不管哪个,都很吓人。 小捕快心有余悸的讲完之后,便伸手去拽苏商的符纸,将它们揣在怀里之后,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但下一秒,他又白了脸色,偷偷看向苏商道:“那个……你是天师,该不会这些人……他们……” 第50章 其实就是她给杀了吧? 苏商原本还垂眸沉思着,觉着这事儿跟她想象中一样棘手,听到这小捕快吞吞吐吐的怀疑,笑出了声。 就算真怀疑,咋还当面说呢,真不怕她翻脸灭口啊! “如果是我干的,那我需要跟你打听什么?” 小捕快不好意思的一拍脑袋:“是哦……” 而这边苏商心里已经有了数,点点头,转身就要回南安,找天衍盟要说法。 那人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问这些符篆到底该如何用,是不是只要贴身放着就行了,刚要追上去,突然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那是个和方才的姑娘很类似的,西洋打扮的男人,俊美的让人只觉惊悚,甚至生不出妒意。 这人拦在他面前,毫无感情起伏的开口:“你还有什么要和我的主人说吗?” 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若哪怕是生死攸关的事,说出来也只是浪费了它主人的时间,不值得说,说了是要折寿,要遭报应的。 小差役理智上觉着,这人都管那女天师叫主人了,那也就是个随从罢了。 他怎么敢对官家的人这样讲话? 可感情上,他却没法不屈从,支支吾吾了半天:“你……我……我就是……算了,没事……”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巫槐转身跟上了苏商。 出了离奇凶案后,为了补偿住客所受的惊吓,昨日的一切费用全免。 苏商手里颠着退回来的几个银元出门来,立刻就有几个揽客的黄包车夫凑上来,苏商点了其中唯一一个拉着双人车的,将房费都丢给他:“直接出城去。” 虽然昨夜出了许多起凶残的案件,可案情重大又离奇,消息还封锁着,并未来得及登报。 平民百姓消息传的没有那么快,就算听说了一两件,也未知全貌,这会儿崖城内仍旧热闹,行人们踏过早已磨的圆润反光的石板路,叫卖声此起彼伏,完全没有被影响。 苏商看着这建立在摇摇欲坠封印上的烟火气,不禁有些唏嘘。 她从前生活的世界,如果没有在灵异天灾中覆灭,可是比这里还要富饶热闹,可短短数年,就什么都没有了,文明的残骸就那么静悄悄的,若有声音传来,只会是鬼怪的嬉笑。 原本,她都打算好了,但凡有一点未知的风险,她就跑,自己这条小命保到如今可太不容易了,才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 可如今,她突然有那么点…… 不忍心。 出城之后,转乘小汽车,苏商咬着笔帽,在先前给她的那一叠资料的背面写写画画。 她实在是没想到,天师,也有需要写论述题的一天。 介于天衍盟未必跟她说实话,就算说了,以他们的眼界和所知,也未必是全貌,所以苏商还是要在心底先有个自己的推论,再看他们的资料,才会不至于被限制了思路。 首先,就是引诱离魂的手段,这人也是个高手,并没有借助任何用鬼怪炮制而成的咒物,所以不管是她还是巫槐,都没有察觉到。 而一旦魂魄被拘走,便是对其施加折磨,随后魂魄受到的伤害,便会全都体现在肉身上。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凶杀案呢?只是手段更凶残,寻常方式也无法追查罢了。 至于目的,苏商只能往大封印上联想。 要么是隔着封印向里头的东西献祭,试图唤醒它,要么,这些死亡本就是破除封印的方式。 也不知道为何选中了她作为祭品,总之,祭品缺了一个,别管是何目的都没有达成,今日无事发生。 今后……就不好说了。 就这样一路心事重重的直等回到了南安城,巫槐停下车。 苏商下意识就要推门下去,但手刚碰到车门,不解的问:“这不是才到城门?” 她记得自己说过要去天衍盟的。 就听巫槐一本正经道:“你没吃早饭。” 苏商“啊”了一声。 她起来时十分不爽,又直接围观了案件,压根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停车的地方旁边就是一处街市,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卖各类吃食的都出摊了,一摇下车窗,复杂的香气扑鼻而来。 被巫槐一提醒,她这肚子还真的有点儿饿了。 一想到接下来说不定要在天衍盟耗上许久,苏商便道:“去给我随便买点回来吧。” 她真的很贪恋眼前的市井烟火气。 很快,巫槐就回来了,手里拎着几个油纸包。 挨个拆开来看,馅料扎实的生煎馒头,酥脆的葱油饼,五香口味额外加了辣椒的熏鸡腿,都是苏商喜欢的。 很多人早晨起来不爱吃油腻的,苏商不一样,她只是不爱吃甜的油腻的,而这种热乎的咸鲜口味的点心,哪一顿都可以吃。 巫槐连这也记得吗? 苏商一边嚼着外皮香脆的饼,一边下意识瞥了一眼巫槐的背影。 它这会儿靠在车门外,在用点心渣喂…… 喂老鼠。 还真是不挑品种,有什么喂什么,完全没有物种歧视。 想到此处,苏商嘴角都微微勾了起来,但随即一愣,有些窘迫的狠狠咬了一口饼,强行转过头去,看另一侧车窗外浓密的有些呱噪的爬山虎。 要不是手指头上沾了些葱香四溢的油,她都想掐自己一把了。 最近,她偶尔会恍惚间,将巫槐当做同类来相处。 这势头可不太好。 她比谁都清楚,天生邪祟就像是扎根在腐败尸体上的树,那些源自于人类的记忆甚至连营养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调味料,巫槐绝不可能因为咀嚼消化了人类的记忆,就凭空多出复杂的感情来。 最多最多,就是鹦鹉学舌。 可不能因为它精妙的模仿能力,而生出多余的期待啊…… 第49章 功德之人耗尽心血骨肉,用命来填阵眼。 苏商嚼着早餐,虽然不再看着巫槐,但脑子里不受控制的,还是想起了关于它的事。 是在上个世界,是她还总是心底骂它是个黑心老板的时候。 那时候,不管苏商是在睡觉,是在忙里偷闲看电影打游戏,幽冷的血都会经常性的缠上来打断她。 她认为这是催促,便练就了一心二用,比如一边赶路一边看小说的本事,就是为了可以在老板眼皮子底下摸鱼。 但唯有她吃饭的时候,巫槐从不会打断她,还会主动离开她,在附近游荡一会儿。 或许,是在帮她望风? 食欲,是最本质的欲望,这大概是巫槐尚且完全不懂得人类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之前,就表现出来的体贴。 或许正是因此,苏商虽然过着朝不保夕流浪般的生活,但幸运的并没有罹患胃病,现在才有这么好的胃口。 但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苏商不会特意提起十年前的事,也不会因此来道谢。 巫槐靠在车门外,一次都没有回头,只是苏商胸前的玫瑰小胸针上,冒出了许多只小小的,好奇的眼睛。 只是很平常的早餐,也没有酸涩的水果,她的心情,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吃过了早饭,便又赶往天衍盟。 来开门的是庄园的管家,因为是自家老爷交代过,要特别小心对待的贵客,固然看出苏商来者不善,也不敢多说什么,任由她大步流星的进了内院。 林凤远擅长的是占星卜算,去直面鬼怪是不太能起到用处的,反而还要别人分神去保护他,所以留守在后方做调度是最稳妥合适的。 苏商进来时,他正和人议事,吓了一跳。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而且怎么也不敲个门呢?虽然门是没关,可是礼貌呢? 苏商懒得跟他玩虚的,只道:“崖城的大封印有异动。” 林凤远:“啊?” 他身边那个正在和他聊天的老和尚也:“啊?” 转过头来,苏商才发现,那个老和尚有点儿眼熟。 要说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和尚,那也就只有慈航寺的了,但不是跟她搭过话的那几个,大约是当时路过,只有一面之缘的那种。 慈航寺给她的印象不错,所以苏商对那和尚微微笑了笑,点头示意自己兴师问罪的人里并不包括他。 在转向林凤远的时候,态度就没那么好了。 “你啊什么啊,你给我的资料上一点没写关于大封印的事,差点把我埋在崖城,什么意思?故意坑我?” 林凤远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了。 “怎么会?不不不……我没有这种意思。” 他转头让那老和尚先去休息,转而连连道歉,又请苏商去茶室慢慢谈。 “小友不要误会,我绝没有坑害你的意思,崖城确有一处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封印,只是兹事体大,且实在并无迹象表示,那封印有所松动……” 非要说的话,就只有先前祸星闪烁的预兆,可到底只是闪烁片刻,略略搅动星轨,而非祸星入怀,彻底乱了星图。 第51章 所以,天衍盟的几个常驻掌事之人商议再三后,都认为这正好对应着最近菏泽之国的鬼怪异动,而非是大封印被破坏,这般严重的灾祸。 苏商冷哼一声:“是是是,死了十来个人而已,不算迹象。” 这话惊的刚要坐下的林凤远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抹了把额头上爆出的冷汗,无比后悔刚才将老和尚请走了。 这会儿要是有人陪着他,替他说两句好话,他也不会像是被重刑审问一般窘迫。 苏商不想学他们这些人腻腻歪歪的就知道卖关子,几句话,将死于五行之人的情况大体说了。 林凤远嘴唇都在发抖,喃喃道:“原来真的是……” 侥幸心理是没有用的,那祸星指的真是这件事! 他神色复杂的瞥了苏商一眼,长叹一口气:“这件事,还要从数百年前说起,其实……也与琉璃观的妙法娘娘有关……” 林凤远其人,别的不行,讲话很是利索,哪怕慌的仿佛风中残叶,随时都能昏过去,依然条理清晰。 但仍旧说来话长。 最初的源头,还要追溯到千年前,关中大乱那时,连绵战火下,加之天灾不断,十室九空,遍地流民,更有草原蛮族借此机会南下劫掠。 有一自称彭祖后人,永寿星君转世的妖道,善岐黄之术,蛊惑人心,聚拢了一批教众,多次阻截抢夺蛮族的队伍。 这彭道人表面上一派仙风道骨,甚至和许多玄门正统合作过几次斩除乱世催生的恶鬼,只是不肯和他们深交,自称已然一脚踏入俗世,倘若最终不幸,那些化外之民一统天下,那他就是悬赏榜文上的妖道逆匪,旁人还是和他划清界限为好。 当时,许多江湖人都当这彭道人是真心不想连累旁人,直夸他是大贤良师在世。 只是后来,有人追查一起诡异的案件—— 那些死者是在活着时,被毒药活生生融化成了粘稠的汁液,这哪怕是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也过于凄惨,定不是寻常人所为。 查来查去,竟是查到了彭道人身上,这才发现,这彭道人打着以身入局,渡化苍生的名号,实则是一面要乱世争雄,一面早早走上了那些求仙问道的皇帝的老路,在求永生。 他利用各种邪门术法,已经活了寻常人五倍还多的年月,可他不满足,想要毫无副作用的,一劳永逸的,真正的永生。 他广招教众,又用另外的身份,着手暗中挖掘古迹,试图复现上古绝地天通前,能沟通神祗的大巫的祭祀,只要神明可以实现他的愿望,他什么样的祭品都能奉上。 说到这儿,林凤远面露犹豫,叹了口气才道:“我不知小友信奉哪位神,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冒犯你……” 苏商敲桌子:“都这节骨眼了,你就别扯冒犯不冒犯的了,快说!” 林凤远这才道:“绝地天通后,这方天地里,就再没有那些无所不能的神明,咱们所供奉的,都是坐化成圣的先人们。而绝地天通以前那些巫者所沟通祭拜的,其实是……” “是邪祟,诞生于三界之外的先天邪祟。” 苏商实在是受不了林凤远这么吞吞吐吐的。 倒也不必顾虑她吧?她自家娘娘庙里,就没有什么神仙雕像,供的是妙法娘娘。 而先天邪祟,她可太熟了,巫槐就是这样的,而她则是巫槐手下的祭祀。 所以她跟那个彭道人,严格来说算一回事儿。 虽说她一直没多虔诚,甚至如今都倒反天罡,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林凤远大约是没想到,苏商这么一个没落小道观出身的野路子天师,不仅有狠厉的本事,竟然也晓得这样的远古旧事,他眼前一亮,连连点头:“是这样是这样,那彭道人其实就是要沟通这样的先天邪祟。” 因为彭道人势力庞大,表面上又颇有善名,诸多侠义之士阻止过他数次,却始终没能取其性命,最终还是让他得逞了。 彭道人献祭了许多追随者,珍贵的法器和咒物,甚至是被封印的鬼怪,最终得偿所愿。 但是,先天邪祟只是强大,而非万能。 以人的血肉之躯长生不死,是不可实现之事,彭道人当场被他所召唤来的先天邪祟吞了。 准确说来,是先吞了,又吐出来,成了个有着彭道人意识的邪祟。 邪祟版的彭道人并不从此收敛,他宣称自己是肉身成圣,理应受万民跪拜,神皇合一,做千古一帝。 这样狂妄的行径自然是引发众怒,必然迎来被讨伐的结果。 集结了上百位能人异士的讨伐联盟,与彭道人恶战许久,各有胜负,耗费了无数代价,最终将其重伤,封印在泰山脚下。 这样复杂的大封印,总要有人修补维持,所以这联盟一直没有解散,逐渐演化成了天衍盟。 直到许多年后,乱世逐渐平定,人皇封禅,龙气逐渐压制了煞气,这封印才彻底稳固,不用时时修补查看了。 就这样安定了数百年,可王朝兴衰轮回,谁也无法阻挡,草原上十六部蛮族结盟后,铁蹄南下,强占半壁江山,每一寸被侵占的土地,都被鲜血浸染过一遍又一遍。 之后,异族称帝,肆意欺压奴役中原百姓。 人祸乱天罡,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可这其中,又有许多浑水摸鱼的,其中有一群流民土匪集结起来的队伍,引起了天衍盟的主意。 这群人,打着的竟然是彭道人的旗号。 当时的天衍盟中,有一位精于扶乩占卜的,正是林凤远的先祖,他掐算出泰山封印有异,去探查过后,发现那封印竟然没了。 不是被破解,而是凭空消失。 花了很多功夫,他们才搞清楚彭道人是怎么跑的。 如果将封印比作一张网,那就是彭道人兜着这张网,随着地脉游走,悄悄远离了泰山。他尚且不能打破封印,却可以将力量通过网子上的缝隙渗透上来,影响人间。 彭道人身上封印一日不解,就不会太过嚣张。可他随着地脉游走,日行千里,天衍盟也奈何不了他,只能他在哪里点了火,天衍盟就追着去灭火,焦头烂额,十分被动。 到最后,有人想出一计:既然这彭道人只能沿着地脉游走,这地脉总有尽头吧?将他逼进死路,再加一道封印,让它动弹不得呢? 这个计划确实精妙,但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惨烈。 谁也不曾想到,彭道人最终确实被逼入了死角,可这死角,偏偏是在崖城之下。 这地方灵气贫瘠,时常生出瘴雾,想要再设封印,半点天时地利都借助不来,只能用身负功德之人耗尽心血骨肉,用命来填阵眼。 这最后一役,殒身在崖城的人里边,便包含了琉璃妙法尊者。 后来,她的徒子徒孙,在不远处的镇子里为她修了庙,正是琉璃观。 直到琉璃观由兴转衰,最后一人走投无路时,动用禁术迎来了苏商。 万事万物皆有缘法,这源头能追溯到千年前的大封印,在此处,终究是和苏商产生了一点交汇。 第50章 苏商觉着自己很唯物主义 在穿越之后,苏商其实对于玄门术法已经没有太多进取心,但因为看到苏青那个倔孩子将那写了秘法的册子视作珍宝,便也好奇心起,将琉璃观流传下来的东西都粗略看过。 妙法娘娘的游记里写过关于崖城的许多风貌,却独独漏了这封印。 原来是因为封印落成时,她已不在人间。 事态如此严重,苏商已然不似先前那么气愤,甚至有些理解为何天衍盟的人会藏着掖着。 毕竟她是个没有背景,凭空出现的人,不那么信任她,也有情可原。 她态度平和了几分,身体也没先前那般紧绷,逐渐靠在了太师椅中,随后主动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对了,慈航寺先前有一位高僧……” 林凤远回过神,接过话来:“对,对,济度禅师也是在那次殒身,因是在火中坐化,留下了一颗舍利子。” 那舍利子正好被苏商借用过。 缘分啊,真是难以捉摸。 苏商叹息一声,端起茶杯,追问道:“这封印落成之后,也没有一直安稳下去吧?” 确实如她所料,这封印有过一次摇摇欲坠,险些破开的凶险。 但这一次,并非人祸。 彼时昇朝已然开国,虽然经过连年的战火,十室九空,但到底也是安定了下来,至今都没于本土上,打过大规模的战事。 可天灾是谁都避免不了的。 距今二百零六年,崖城发生了一次地震。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裂开的峡谷走势竟与封印上最重要的那一线阴阳相重叠,虽然因为彭道人沉睡已久,并未因此而醒来,但大封印从此摇摇欲坠。 纵然天衍盟的人反应很快,立刻去进行了修补,可这之后,崖城本就不怎么好的风水,是彻底坏了,丝丝缕缕的不祥之气在城内无法散去,修建再多的庙宇和功德祠也只是杯水车薪,崖城的鬼怪凶煞比别处更多也更难缠,就是源于此。 第52章 而这点小问题,对于生活在那儿的人来说瑕不掩瑜,因为地震暴露了价值连城的矿藏,自然是谁家也不肯搬走的。 更别说,有人居住便有阳气,其实对于稳固大封印也是有益处的。 所以也就这样生活了下来。 苏商这会儿倒是可以理解,天衍盟为何在崖城都是设封印了。 你死我活的打起来,确实容易造成更大伤亡,也容易不小心触动封印。 苏商跟他们不一样。 她下手很快的,哪一次都没让无辜之人被牵连,从而连锁似的引发更多冤孽。 连渣都不剩,毕竟都被巫槐吃了嘛。 因为这封印正在天衍盟的两江分会的管辖范围内,所以这处分会虽然地缘偏远,但本质上,是天衍盟真正的中心。 只不过这联盟里多半是江湖人,相对松散,不兴阶级分明那一套,所以林凤远才那么怂……不对,平易近人。 交流过前因后果,林凤远表示,这大概又是彭道人间接影响外界的手段,不过,大封印倒也不至于因为这点手段就被破坏,死去的那些人既然多是些寻常百姓,也就是些微的削弱一些封印的效力。 而他接下来会立刻去调查大封印的情况,希望在遇到危急时,苏商仍旧可以出手相助。 这既然并非天衍盟自己的事,更是牵涉到两江流域,甚至整片大陆的安危,苏商便也点头应下,随后起身告辞:“那我先告辞了,有事喊我。” 既然大封印不会破,那就并不紧急,她可不要在天衍盟耗着,她要回家去。 人的大部分恐惧都来源于未知。 一开始,苏商还不知道那大封印底下究竟是啥,心内早就做好了提桶跑路的准备。可一旦知道,其实只是一个跟她差不多的,天生邪祟的祭祀,就觉着也不过尔尔。 就算被那大邪祟赐予了一部分肢体来当做身体,但也就是一部分而已啊,那先天邪祟总不可能自己不想活了,将全部的身体都交给彭道人来控制吧? 那如果只是一小部分肢体,有啥可怕的,那不就是另一个巫槐么?而且还是被封印封了千八百年,饿的前胸贴后背的那一种。 这么想来,苏商就觉着自己不需要走了。 就算之后真的还要再去崖城,也不算什么大事,说不定还能顺便让巫槐吃顿饱饭。 巫槐是和苏商一同回到车上的。 苏商正面去兴师问罪,但也命令它在同一时间去偷资料。 先前林凤远有所隐瞒,这会儿看似开诚布公了,但苏商仍旧保留了一份怀疑,要自己再验证一遍才能确信。 看完之后,苏商将资料递给巫槐。 “送回去吧。” 人啊,说话就很难有全都说尽的时候。 林凤远说的姑且都是真话,但还是隐瞒了一些细枝末节。 甚至当他是慌乱之下忘了说也行。 但就是让人不那么愉快。 这个小细节就是,当初去以身殉道的人中,有一部分人,未必出于自愿。 因为哪些人适合去,哪些不适合,是当时的几位卦师推算出来的,这其中,也包括了他祖上。 毕竟阵眼需要合乎阴阳五行,又要未来这一生,没有俗事未尽,否则千丝万缕的命途,很可能将其他人牵扯到这大阵上,在未来产生不可控的变数。 卜卦这种东西,玄而又玄,苏商摸不到门道,尊重,但不全信。 她觉着自己很唯物主义,是干着天师这一行没错,可那是因为她亲眼见到了鬼,所以鬼就是很唯物的。 但卦象么,要说所有人的未来都是既定不变,全靠着星象啊面相啊这类就能*算尽,且算完了,被别人知晓了,也改变不得? 就算时间真是一块可以俯视看尽的画布,那谁能保证,不可以施展笔墨,修改几分呢? 她倔,她不认命,同样,她觉着别人也不该认命。 就比如说这大封印,当初填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就是为了永世安稳。 可事实是,哪有什么安稳,一个朝代都没结束,它就先撑不住了。 回去琉璃观之后,见到小瓷在后殿里蹦蹦跳跳,分明是个小鬼,却一点儿不害怕那慈眉善目的妙法娘娘。 苏商随口问了句:“这两日家里有人来吗?” 才两日,这从来没有香火的娘娘庙,其实不该有人光顾的。 哪知不仅有,还不少,前前后后,竟然来了三拨人。 第51章 “你身后的那位肯不肯通融我就不知道了。” 短短两日之间,上门的三拨人,都是来请苏商上门看事儿的。 一拨是镇上的街坊,也不急,只是怀疑家里的孩子撞客了,便想让苏商去瞧瞧——清平镇就跟它的名字一样太平,镇民们知道苏商厉害,但因为几乎没人请过她,也不知她要价高。 这件事已经不用苏商去了,时效过了,小瓷闲的没事在镇子里溜达,方才看那孩子被打的满院子跑,他根本没撞客,只是偷懒不想去学堂罢了,才一日过去就漏了馅。 第二拨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进来找不到苏商,急急忙忙就走了,想来是拖延不得,扑了个空便又去别处求助。 这个不用管,他们要是没能得救,还有需要,自然会再来的。 第三拨只有一个人。 小瓷把妙法娘娘面前终于新换上的锦缎软蒲团当蹦床,在上头蹦蹦跳跳的道:“嘻嘻,那人可怂啦!推开门缝喊了两声没人应,一步都不敢迈进来,后来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最后现场写了封信从门缝塞了进来。” 苏商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唉,不是,这小子是有多倒霉啊? 果不其然,等小瓷把被它折成了猫猫头的信拿过来时,苏商展开就看到了程乾之的大名。 苏商腹诽,这么下去他早晚得把家产都双手奉送给她,要不直接全捐给琉璃观,他自己过来当个挂名的俗家弟子算了,混个终身制会员。 但拆开看内容,才发现这次竟然不是他自己倒霉,而是帮别人求助。 先前程乾之的遭遇传开了之后,熟人们不少调侃他,但也替他庆幸,真碰上个有本事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工厂的事解决干净了,否则他前期为了纺织厂投的钱可就要打水漂了。 这是一传十十传百,有个平日不熟悉,但也有过生意往来的熟人,突然打电话给他,求他引荐。 至于那人为何不亲自来,是因为他连着所有的亲眷和仆役,都被作祟的鬼魂生生困在了宅子里头。 那人有钱,住南安城的小洋楼,家中安了电话,姑且还能远程求助,否则,怕是全家老小都要被困死在家里边。 再具体的,程乾之便也不知道了,电话的信号不好,时断时续,对方也好似被吓破了胆,颠三倒四,说不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 其实就算胆色过人,也未必说得清,毕竟平常人,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呀。 就是这么云里雾里的一件事,但程乾之无条件相信苏商的实力,故而将出事那户人家的地址和电话写的很清楚。 镇里压根没有电话线,苏商决定直接**。 小洋楼,在南安城里,有电话的那种,美得嘞! 不过,她并不急着去,既然那家人数日都没遭遇危险,只是被困着,那她也并不着急。 于是睡了觉,吃了饭,直到月至中天,才顺着信上的地址找过去。 还离着老远,就能看到一排西洋风格的铁围栏,围住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小花园,花园中间,则是一栋漂亮又气派的三层洋楼。 乍看其实没什么,只是这洋楼一盏灯火也没有亮,就显得有些阴森。 苏商摇下车窗,感受到了一股说不上浓的阴气,路人经过,大概只会觉着这个夜很凉爽。 这鬼倒是目的明确,除了这家人,谁都不祸害。 下车之后,苏商去敲门,自然是没有人应。 不等她吩咐,巫槐已经变化了形态,流进了缝隙,从里边拧开仿若被锈蚀住了的门锁,将大门打开。 苏商步入院子。 原本,她是想在见雇主之前,先见见鬼的。 可巫槐这会儿没有披着人类的伪装,所到之处,连黑暗之中如有实质的怨气都缩回去了。 简直就像是它驱散了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引来明月独照。 而且,这月光不仅照在了它身上,还分享给了她。 直等到巫槐转过头来,略有些不解的看她,似乎疑惑苏商为何不跟上来,她才摇头道:“没事,你走你的,我看风景。” 等巫槐在小洋楼门前停下来,转头等着她的指示,苏商才跟上来和它并肩。 敲了好几次门之后,屋里都没有声音,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着颤从门缝钻出来:“谁?是……是哪位高人来救我们了吗?” 苏商:“知道还不给我开门?” 这话很不客气,可门立刻就开了,一个面色惨白憔悴的老妇人看到苏商之后,拍着胸口,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第53章 “大师,我们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他们这一家连主带仆都出不去,只能用电话跟外边求救,那困住他们的鬼怪并未阻拦,但自从求助电话打出去,就总有人换着声音来叫门,想要借机混进门去。只不过它化形的能力不够好,要么是五官的位置奇怪,要么是身上扭曲了一块,不似人形,总归能辨认出来。 这么经过几遭之后,它也懂得学习,外形上越来越像人了,便越来越难以分辨。 可外来人是救命的唯一希望,又不敢不理,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而这鬼虽然在戏耍折磨他们,可很有礼貌,说话温温和和的。像苏商这样的态度来叫门,还是几天来的头一遭。 因为没素质而被认证为活人,苏商心情还挺微妙的。 但是算了,她还要做更过分的事。 “你们这儿谁说了算,带我过去聊聊。” 跟着上到二楼,她就见到了这栋小洋楼的主人,武先生。 老头子被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妇人用轮椅推出来的,身材臃肿,一副被酒色财气掏空身子的模样。 虽说偌大的宅邸,食水暂时是不缺的,可这几天被吓的够呛,身心俱疲,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苏商,似乎对于一个这样打扮的年轻女子不能十分信任。 但求助的电话打了那么多,就这一个真的来了,也全须全尾的穿过院落,进了屋子,所以话到嘴边,质疑都被吞了回去,只恳切的希望苏商能救他一家老小二十几**命。 “价码……您尽管开,只是希望您能快刀斩乱麻,毕竟我……咳咳,还有好几个孩子尚且年幼,再这么拖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苏商哼笑一声:“什么价码都行?那这样吧,我看你这院子不错,以后归我,如何?” 老头子本来呼吸就跟破风箱一样,听了这话,一口气没喘匀,剧烈的咳嗽起来。 旁边的妇人急忙蹲下来给他顺气,好一会儿之后,才站起身看向苏商,拿出帕子来假装拭泪。 “苏小姐,您这就有些为难人了,若是赶我们出去,我们今后可怎么活呀,难道要流落街头讨饭吗?” 武先生拽了下妇人的袖子:“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咳咳……您要是想要宅子,或许我可以用钱来抵呢?我也有钱放在银行里,也投资了一些实业,只是,收回这么多钱需要时间,您能不能通融些时候……” 自从苏商干了天师这一行,通融两个字她都听了不知多少次了。 她很冤枉啊,分明她是明码标价,来给人排忧解难的,怎么都说的好像她才是那个放高利贷压迫他们的债主似的呢? 她抱着手臂,有些好笑的开口:“我当然是可以通融,但是你身后的那位肯不肯通融我就不知道了。” 武先生被吓得大惊失色,转头,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儿的窗户关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纹丝不动。 他转过头来,略微茫然的看向苏商。 苏商走过去,将窗帘猛地拉开,就见窗户上,贴着一张半腐烂的鬼脸。 这鬼脸已然没了半边,挂着黄色脂肪的骨头上,还有蛆虫爬进爬出。 它勾唇,露出一个笑脸来,用仅剩的一只浑浊的眼睛对着武先生,随后嘴唇开合,做了个口型。 苏商不是很会读唇语,但这不重要,左右这鬼怪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随即,她就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是年迈的武先生被吓的两眼泛白,裤子湿了。 那旗袍妇人惊叫了一声,推着武先生往卧室去,同时扯着嗓子喊佣人过来。 而这一分神的功夫,窗外的鬼影不见了。 苏商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放下帘子之后随便挑了个房间进去坐着,将兵荒马乱都隔绝在了门外。 自从有人应门开始,巫槐就没有跟进来,它这会儿没披着人类的外壳,很容易吓到这些犹如惊弓之鸟的人。 苏商留它在外头,它也没有意见,更是没问原因。 可很显然,它的目光一次都没有从苏商身上离开,这会儿苏商刚换了房间,它便从窗户缝隙流了进来。 它对苏商道:“要来一杯吗?” 苏商这才注意到,她随便挑来躲清静的屋子是一间茶室。 凭武先生的喜好,所谓的茶室里头其实放了很多酒,白的黄的洋的,还有装在漂亮罐子里的咖啡豆。 这倒是很符合苏商的喜好。 “帮我调一杯鸡尾酒吧,什么都行,要甜甜的那种。” 随后便窝在了偌大的皮沙发里,撑着侧脸看向窗外的浓黑,以及随风微微晃动的树影,只觉着惬意。 她爱上这座洋房了,势在必得。 第52章 这天师,什么都不做? 很快,巫槐给她特调的鸡尾酒就端了过来,里边加了椰子汁,入口清甜,回味也很舒服,度数不高,不会醉。 苏商喝的意犹未尽,刚想说再来一杯,就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就见是个跟武先生看起来年纪差不多的老夫人。 她说,武先生已经醒过来了,请苏商过去,说他什么都愿意了,只要能救这一家老小性命,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苏商点了点头。 酒也不急着喝,早晚也都是她的。 进门之前,这屋子里静悄悄的,武先生身边也只有一个姨太太跟着伺候。这会儿再路过客厅,苏商倒是见到了不少人。 还真是一大家子,上是没有老了,毕竟武先生自己就半截身子入土,小可确实是挺多。 一撮一撮的人,多是由一个女人带着一两个青年或者小孩的组合,还有几个原本就在东瞧西看,这会让凑过来,似乎想要打听些什么,却被老夫人警告的眼神都给吓了回去。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久,苏商已经接触过了许多活人,听了,也亲眼见证了许多故事,现在她对于别人家的八卦,已经没那么感兴趣了。 雨水她只是扫了两眼,什么都没问,径直去见了武先生。 要见外人,武先生还是硬撑着坐在轮椅上,他换了衣服,身上也盖了毯子,似乎又体面起来了。 而在他旁边,那旗袍妇人一脸不情愿的将房契地契和钢笔印章一一摆在了茶台上。 眼神如果能化为刀子,那她一定已经从苏商身上剜下去好几块肉了。 苏商能猜到她的心思—— 伺候一身老人臭的家伙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能分一份够厚的家产吗?这老头子虽然有钱,可实在太花,再多的财产,分到每个人手里就不多了。 不光是她,还有外边的人,大概都想着,如果能献祭一个武先生就能化解此事,保住房产,才是皆大欢喜。 看来这一家子都知道,外头的厉鬼,是冲着武先生来的啊。 可惜武先生虽然未见得还能活多久,还是很惜命也很有话语权的,他选择妥协,别人谁都不敢再置喙。 而且,看武先生先前咬牙切齿那样子,这小洋楼显然也在财产中占了很大的比重。 武先生自己其实也很舍不得,他说要缓一缓,通融一下慢慢凑钱给苏商,这其中可是有很多操作空间的。 至少他认为自己有。 苏商慢条斯理的拿起房契和过户文书,细细看了两遍,这才抬眼对武先生道:“房产过户是需要公证的。我呢信任武先生,待会儿签完之后,你们收拾细软,只管出去,接下来这房子既然是我的了,外头那位我怎么处理,你也就不用操心了。” 武先生咳嗽了两声:“可是……出不去啊……是您有什么法子吗?” 要是能逃,谁会在这儿干耗着,还被威胁着,拱手送出去半副身家呢! 被困在这里不得出去,已经整整五日了,分明从窗户里,还能勉强看到院墙和大门,可只要一走出去,就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管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小洋楼边上,就只能摸着墙壁绕圈才行。 而且,若是仆役出去,最多就是鬼打墙,可若是武家人,就能听到鬼魅在耳畔低语,让他们……欠债还钱。 这些自家老爷子白手起家时做的亏心事,他后娶的姨太太,他的儿女们,多半不清楚,但听多了,也能猜出个大概。 总之,什么撑着杆子,几个人手拉手,从窗户出去试图爬上院子里的树然后和猴子一样荡着绳子往外墙上跳,种种方式都使了个遍,除了把人折腾的青一块紫一块之外,一点用也没有。 武先生先前身体状况还好时,也曾偷偷的在窗户根烧纸,对着窗户外的昏暗树影念叨着,它要什么都可以,做道场也好,供牌位也好,甚至留下它家眷的名讳,他还钱,将钱都十倍百倍的还给他的后人都行。 甚至于还用极低的声音赌咒发誓说,拿走他的女人孩子也行,人命抵人命,一换一不够,那二换一,五换一,总可以了吧? 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第54章 所以武先生虽然知道外头那厉鬼一直喊着欠债还钱,可是,他自己也想不通,该还什么。 总不能是把自这条老命还回去吧? 唯有这个,他不想给。 哪怕他已经一把年纪,或许明天就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急病咽气,他也不想给。 苏商则只是嗤笑一声:“我当然有法子啊,我能好端端的进来,这还不够吗?” 颇为不耐烦,大有再浪费她时间,那她就不做这单生意了,拔腿就跑的架势。 武先生能说什么?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啊! 于是签字盖章按手印。 苏商眼看着合同上没有任何歧义了,便将房契地契折好,塞进口袋,侧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头推开门,对着一众挤在门口偷听的武家人宣布:“给你们一个小时收拾细软,然后三分钟时间,出得去就出,出不去,就得永远留在这儿了。” 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那又如何?苏商根本不看。 她回去茶室继续喝酒去了。 直等到一家老小大包小裹似的堵在大门口,苏商才姗姗来迟,站在一楼半的楼梯拐角上,吩咐道:“开门,出去就行了。” 有个起先收拾东西最快,这会儿被挤在门板上的半大孩子吃力的扭过头来,不可置信的问:“我们……就这么出去?” 这天师,什么都不做?那他们出去,不是还会跟先前一样吗? 苏商只盯着墙上的钟:“两分半。” 她先前定好的三分钟计时,早就开始了。 其实从院门到小洋楼这点距离,三分钟足够跑五个来回,可是人多,推推搡搡的,又不知道这鬼打墙的情况,会在路上经历什么。 所以听苏商在倒计时,他们心内立刻就慌了,争先恐后冲了出去,没敢再多耽误一秒钟。 苏商就这么站在楼梯上,看着一行人跌跌撞撞的往门外跑。 他们都猜对了,她确实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用做。 来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在院子里作祟的讨债鬼远没有武家人想象的那般可怕,要不然,能整整五日连门都进不来吗? 他们先前虽然诸般尝试,可都是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从来就没有这么多人一同行动过。 实际上,有这么多人,其中还包括了许多跟武先生没有亲缘关系,只是无辜被连累的佣人们。 他们只要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一同往一个方向猛冲,就是足够将这迷障冲破一瞬。 所以苏商只给他们三分钟,再久了,磨磨蹭蹭,队伍散了,那这法子就不灵了。 而她看得出来,对于道德底线似有若无的武家人来说,倘若这么轻易就能出去,肯定不会愿意再花大价钱驱鬼。 到时候,这小洋楼就算自己家住不了,也可以转手卖掉,大不了降点价格,至于接盘的人会不会承受鬼魂的迁怒,他们才不会管。 所以,不解释。 第53章 她有自己的现代化豪宅啦! 苏商倚在楼梯扶手上,就见一群人用了一分钟的时间,终于闯过了迷障,走完了平日只需要十几秒的路。 “摸到门了!我真的摸到门了!” 冲在最前头那几个男人喜极而泣。 “那开门啊!”后边紧跟上来的妇人尖声喊着。 就听喜悦之声瞬间变得惊恐:“打不开……这门锁好像锈住了!” 看来那讨债鬼动作倒是快,分明两个小时之前,被锈蚀的门锁已经被巫槐掰断了,这会功夫,它便又偷偷挂上去一个。 钥匙孔已经锈死,普通人力是没法打开的。 就听一个女声催促道:“你快爬上去!快点!然后把我也拽上去!” 这话立刻提醒了众人。反应快的,七手八脚的开始爬围栏,反应慢或者身体不行的,便央求着让别人把自己拽上去。 这时候,就算主人家再支使着佣人们给自己垫脚,也支使不动了,只能各显神通。一母同胞的分配好了,先垫脚把一个人抬上去,爬到墙头的那个再伸手下来拽。 先前尝试过突围的人这时候有了绝对的优势,身上带了绳子一类的工具,事半功倍。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一大家子从来都没跑过障碍越野的人,凭着求生意志陆陆续续都跳出了围墙,喜极而泣。 还有两个没子女的姨太太,趴在墙头和老夫人说了两句什么,竟然达成了共识,两个人一起站在墙头,哪怕衣服都撕扯坏了,还是拼力将老夫人给拉了上去。 眼见着三分钟就要过去,仅剩在墙内侧的,就只有试图扶着轮椅起来,奈何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直的武先生。 他神情扭曲,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大骂着白眼狼不孝子,又求人把他救出去,谁能救他,他的遗产就都留给谁!别人一个子儿都不要想! 先前带了绳子的少年刚将母亲妹妹都送到外边去,听了这话,动心了,转而又将绳子顺下去,喊道:“抓绳子,抓住了!” 可老头子本来身体就虚弱,还刚被吓晕过去,拿杯茶都要撒出来半杯的双手,怎么能承受得起他的体重呢? 墙头的儿子眼见着原本略微散去的迷障又要围上来,急的咬牙:“绑身上啊!快一点!时间要过了!” 外头她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别管他了!快下来啊!妈就你一个儿子,你可不能给死老头子陪葬啊!” 生死面前,再用钱和身份来压人已经没用了,武先生的手抖的厉害,越是着急,越是没法成功把绳子绑上自己的腰。墙头的儿子也急了,倒是想跳下来,又不敢,最终在外边人的催促下,一狠心,直接转头跳了下去。 只剩下武先生紧紧抓着墙砖,无能为力的被身后的迷障包裹。 对于天生阴阳眼的苏商来说,迷障阻碍不了视线,所以她能看到,那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厉鬼,是如何用它白骨嶙峋的手,将武先生抵在墙上,慢条斯理的,斯文而细致的,剥下了血粼粼的人皮,披在了自己身上,不断抚摸着,心满意足。 这是最华丽的皮草,也是它生前死后唯一的执念。 看起来,当年是武先生冒用了他的身份,才获得了后来的一切,这当然就只能剥下他的那身皮囊才能还清。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之后,苏商自言自语了一句:“要不然,这鬼就不驱了吧?” 巫槐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苏商看谁都有用,看谁都觉着可以交涉一番。 它习惯了。 但是没关系,它已经不用在意苏商会对谁心存恻隐,喜爱谁亲近谁了。它会得到那唯一一个,可以和她生死相依的身份。 苏商确实是想要留下这讨债鬼的。 这个不一样,这个真有用。 顾名思义,这类鬼怪轻易不会害其他不相干之人的性命,留在院子里,就是看家护院的好门卫,正可以防止小偷翻墙,或者暗地里要给她下绊子的坏人,比如到现在天衍盟也没捉到的那个蛊师,或者干脆就是天衍盟本盟,都挺有用的。 不过,不能让它乱伤人,得想个办法给它栓条链子,然后跟它讲讲道理,别吓唬走正门的客人,至于翻墙的梁上君子,那就怎么对付都成,给它的衣柜添一件新衣服苏商也没意见。 至于束缚它的链子用什么…… 苏商眼珠一转,就想起一样绝妙的东西来,从墓里带出来的那串夜明珠。 那玩意有价无市,本就不太好脱手,当初去山上挖坟就是为了买楼,如今小洋楼到手了,便没了急用钱的地方,倒不如将它制成咒物来使用。 在坟墓里不见天日一千年,用来束缚鬼魂成为地缚灵,正合适。 事实上,这次生意虽然没提前得到任何讯息,可因为来得晚,反而是苏商准备最充分的一次。 不管是那串珠子,还是炼制咒物所必须的材料,苏商都带在身上了。 这一切都是当着院子里披着武先生皮的讨债鬼的面进行的,但那讨债鬼一点攻击性也没有,只是站在门边,直勾勾的看着苏商热火朝天的制作咒物。 这类鬼怪就是如此,真讨到债之后,戾气就散去大半。 尤其苏商跟这宅邸里住过的人不一样,跟武先生可说毫无干系,自然也不会招它的记恨,很容易就用引导法阵,将它用夜明珠链束缚住。 每一颗珠子上都画好了密文,最关键的那一颗,苏商则直接钉在了宅邸正中,无形的线划定了讨债鬼的活动范围,刚刚好就是这座院落,完全不会影响到路过的邻居。 讨债鬼仍旧没什么意见,反正它就是要留在这里的,既然已经拿回了皮囊,那它理应住在武先生的家里,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反正离了这儿,它也无处可去。 随着太阳升起,已经转化为地缚灵的身影逐渐隐没入地面,苏商揉着脖子,再次看向窗外的景色,只觉着真是美不胜收。 从今天起,她有自己的现代化豪宅啦! 第55章 家具之类都不用换,先前跟武家人都讲过了,没能带走的,留在房子里的,都归她,完美实现拎包入住。 装修很麻烦,而从前在老家到处游荡的时候,她也是随便踢开别人家的门就进去躺的,完全不挑。 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呢? 哦,对了,电话,她现在是有电话的人了。 之前的名片上没有电话号,看来得重新印一批了。 还有广告,她得给南安日报打电话,告诉编辑,接下来再刊登的广告上,就要带电话号码了! 再然后……就没了么? 苏商总觉着,自己好像还忘了点什么,不过应当不是很重要,想不起来就算了。 然后她就打算去找苏青。 虽然这房子距离明德中学不是很近,但果然还是让她住回来更舒服,不然也太空旷了,她处心积虑的穿越过来,可不是为了过回从前的日子,她要热热闹闹的。 室友是不是人无所谓,但是得有。 于是哼着歌儿出了门,随后就看见大门外,还聚集着几个武家人。 经过他们时,苏商脚步略缓了缓,就见武太太上前来:“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我家老爷,他是已经……走了吗?” 苏商点了点头。 “是啊,我说了,你们的时间只有三分钟。” 当然啦,她可不是故意就要算计武先生,让他死在院子里,好消减讨债鬼的戾气,给自己省事的。 她又不是神算子,哪能知道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提前想着拉扯老父亲一把呢? 只能说是武先生做人很失败,对外人不行,对儿女也不行,没有福报。 武太太身形晃了晃,面无表情的留下两行眼泪来。 苏商也没什么可安慰她的,而跟在武太太身边的几个人,显然都不怎么伤心,对着苏商,又不敢闹事。 这人一看就很不好相处! 他们只能陪着小心问,可否进去再收拾些细软带走。 先前只顾逃命,太重了没法随身带着的衣裳之类的,如今想来,丢了也很肉疼的。 苏商却只是摇头。 她倒是不会锱铢必较的连那点儿东西也要攥在手里,但是为了不让院子里的地缚灵又被气的戾气横生,跟武先生有关系的人,最好是终身,都不要再踏进这座院落一步。 见状,那几人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遗憾的看着苏商的背影远去。 几人失望的刚要离开,却见一个带着墨镜,拄着手杖,哪怕在炎炎夏日也穿了很厚实的灰大衣的男人,从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拐出来。 他对一位姨太太道:“这位夫人……” 那姨太太正思念她藏在鞋盒里的金镯子,越想越是肝肠寸断,没好气的打断他:“我不算命!” 她的命还用算吗?明摆着就是很苦,谁也别想再从她口袋里掏走一个大子儿! 灰衣男人咧了下嘴:“我不是算命先生……我是说,你们难道不想拿回被那个女人抢走的东西吗?” 这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灰衣男人“呵呵”笑了:“我就知道,她这种横行霸道的人,走到哪里,都结不下善缘。实不相瞒,她也抢了我一样很要紧的东西。各位,咱们要不要联合起来?我有一个计划,只需要各位帮一点小忙,就可以连本带利的讨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第54章 苏商在四溢的焦香中下了楼。 出门之后,苏商径直去找了苏青,让她从今往后都去小洋楼那儿住。 苏青这会儿刚睡下就被叫起来,又是大白天的,脑子不很清醒,木着脸点了点头,又倒头睡了回去。 难得这么悠闲,苏商转过头来找了家看起来就贵的西餐厅吃了顿饭,又喝了咖啡,随后又去连看了两场电影,这才慢悠悠的打道回府。 哎呀,这日子太美了,果然,她这个岁数还是要住在市中心。 在清净的镇子里养老还是太早了! 等回到小洋楼门前,苏商想起来门锁是坏的,而且没有特别吩咐过,大概又叫那讨债鬼给锈上了——它的防卫真的很严格,自家人也照防不误,于是让巫槐先去开大门,再回来将车开进院子里头停。 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她从余光中看到,附近的树下聚着几个人,略微有些眼熟。 武家人? 不是,他们这么执著吗,还不走啊? 苏商叹了口气,心说算了,如果真是落下了很要紧的东西,让他们拉张单子,她去找出来给他们一一送出来。 可一摇下车窗,苏商就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弥散着似有若无的腥臭味。 这种腥臭味和她最常打交道的鬼怪或尸体的气味不一样,是温吞的,是活的,就像是有人身上生了病,肺腑都烂了,可人其实还活着,每一次呼吸时所喷出的毒气…… 然后,她就见那几人起身,摇摇晃晃的往车子这边走来。 这架势,简直像是丧尸围城。 苏商神色一凛,迅速将车窗摇了上来。 那些武家人出事了。 不是被杀后化为活尸,而是被炮制成了毒人,是还活着就被制成了行走的生化武器。 所以,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蛊师? 她气的咬牙。 这就像是家里的蟑螂,总是突然出现,造不成什么实际损害,但就是要让你恶心一下! 真的好烦人啊! 炮制毒人的方式有许多种,其中颇为棘手的一种,是将类似真菌的蛊毒,种在人的肺腑里,这样一来,这些毒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带着毒的,与其缠斗久了,也会中招。 苏商这会儿没有足够的尸气来将自己活尸化,同时也没有准备防毒面具,她要是贸然下车,被那些毒人追上,分分钟就要完蛋。 蛊师这一行业,其实非常讲求科学,在苏商看来,比起她这一行,更类似于生物医药生物,加上点畜牧业的交叉学科。 既然如此科学,那就用科学一点的法子来对付。 这些毒人喷的毒,一定都是在空气中的小颗粒,小孢子,那么点个火,都烧掉不就好了? 于是她掏出黄纸,咬破手指立刻画下一张引火符,随后将窗户摇开一个小缝,两指一送,引火符便飘了出去,浮空燃烧起来。 好消息,它确实烧起来了。 坏消息,苏商忘了,点燃浓度过高的粉尘,会引来爆炸。 更坏的消息是,这些毒人的智商显然也被侵蚀,它们追逐一切温热的,会动的东西,哪怕那是一团悬浮的火焰。 所以,炸了。 虽然符篆飞出去足够远,这小型爆炸并没炸到苏商和她的小汽车,以及她新房子的院墙。 但是那些个或许还有渺茫得救机会的毒人,却都被放了炸成烟花了。 随着炸裂的火光熄灭,双目也再次适应了昏暗,就能看见焦糊的断头残肢散*落一地,还有飞的高的,挂在旁边的树上。 苏商下车来的同时,开完了门的巫槐回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可以等我回来的。” “手快了,嗯……现在交给你也是一样的……” 如果她就躲在车里,等巫槐去解决毒人,它大概就是以本体凝成鞭子,把毒人们穿成糖葫芦,然后集中处理。 现在嘛,要收集这些断肢残骸,然后再集中掩埋。 也就是增加了十倍的工作量吧。 巫槐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它没表达任何不满,任劳任怨的在门口收拾残局。 苏商倒是也没闲着,她回去屋子里没多久,就盛了一碗生米出来。 她点了三根香,又将自己的血滴在生米上,闭目念了一段请神诀,随后低声问道:“何人杀我?” 逐渐的,一丝烧灼之意从背后贴了上来。 是先前畏惧着她和巫槐,不曾显露的枉死者的魂魄。 就如同天衍盟所一直笃定的那样,这个世界里,其实是没有神明的,所谓的请神,请的就是附近路过的阴仙,也就是鬼。 头七之前,魂魄哪怕不会化煞,也仍旧会徘徊在其死去的地方,直等到残魂携带着执念脱离,其他部分便会无牵无挂的去轮回。 苏商用请神的仪式,把不知道哪个,或者是哪几个倒霉的毒人请上身,又问了对于一般人而言,简直就是作死的问题,充分激发了这些尚且迷茫的新死之鬼的凶性后,便从心内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最主要是想要抬起手来掐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活活掐死。 鬼嘛,尤其刚死的鬼,脑子不大灵光,虽然苏商认为自己只是正当防卫,但在它们看来,苏商肯定还是直接凶手。 但是苏商不那么容易受影响,只是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嘎巴嘎巴想,就是不动手。 那份冲动转而开始驱使着她往一条巷子里走。 毒人被炸飞了之后是当即咽了气,但就算没有这一炸,他们也活不成了,真正杀他们的人,是在他们身上种了蛊的蛊师。 第56章 既然没法让苏商自己杀自己,那么退而求其次,借用她的手,去杀了那个利用他们的蛊师也行。 苏商放任双腿自己往前走。 之所以她会选择用这个法子追人,是因为她很清楚,这蛊师几次三番的找她麻烦,为的不过就是因为那虫净瓶。 既然如此,他必然不会走远。不然要怎么在她中招后,第一时间出来勒索她呢?总不可能等她死了才来摸尸体呀,那样的话,如果她没将虫净瓶随身带着,那他又去哪里找呢? 经过这几次三番的骚扰,苏商已经彻底厌烦了这家伙,就今晚,必须得把他给解决掉! 正这么想着,苏商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就见前方拐角处,几个被人随手丢在墙根的板条箱子里,爬出许多红头蜈蚣。那些蜈蚣有人的手掌长,身体漆黑油亮,头则红的好似要滴出血来,向着苏商的方向涌过来。 苏商默念一句口诀,随后往自己头上拍了一张符篆,附着在她身上的残魂立刻尖叫着逃远了。 对敌之时,可不能让那些鬼魂附身,万一影响行动了呢? 而紧接着,她出手极快,又一次往面前拍出引火符,这次不是一张,而是一整叠。 她面前霎时间腾起一面火墙。 虫怕火,蜈蚣们被火光所震慑,一时无法靠近,只摩擦着口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与此同时,就在苏商的背后,有一道诡异的闪光一闪而逝。 是一只腹部肥胖,有着黑白相间花纹的蜘蛛,悄无声息的自半空中倒悬下来,在她的后颈附近,亮出了尖锐的毒牙。 可下一秒,这蜘蛛就在半空中僵住不动了,八只小小的眼睛中,似乎有着一闪而过的疑惑。 因为面前的哪里是可以将毒牙刺入,灌入毒液的温热皮肤突然不见了。 人呢,哪去了? 随即,一张白花花的东西兜头飘落下来,刮断了蜘蛛丝,压着慌乱摆动四肢的蜘蛛栽倒在地上。 借用蜘蛛的眼目,蛊师只看到一片白,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儿只有一张纸。 所以是苏商用了替身术? 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被黄雀在后了,心道不妙,吹着无声的虫哨,转头就要跑。 但是不等回身,他就感受到了诡异的炙热,随即,看到了几抹漂浮不定的绿色。 自从之前一次偷袭不成,反而伤到眼睛之后,他的视觉就没法再恢复如初了。白日还好,还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可到了夜里,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在偶尔经过别人窗下时,才看到一团团的昏黄灯光。 所以这会儿,他看到的绿色就只能是—— 鬼火。 蛊师的万般手段,都没法奈何没有肉身的鬼怪,不等他反应过来,灼热就贴了上来,不仅舔上了他的皮肤,还深入了他的皮肉骨骼,这比置身火海还要痛苦,男人瞬间疼的面目扭曲,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墨镜摔出去,露出里边蒙着白翳的双目。 一般来说,滚动是可以灭火的,可鬼火是亡者的怨念,不可能用普通法子去熄灭。 那是深入皮肉骨骼的,在灼烧魂魄的火焰,哪怕将被炙烤着的肉挖下去,这块肢体切下去,也没法停止这灼痛。 此时此刻,苏商就站在三楼的露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幕。 从一开始,回房里准备好请神的材料,再出来的就不是她,而是替身人偶。 就对付这么一号人,她实在是没有以身犯险的必要。 而且她确实挺讨厌虫子,能不靠近,就还是不靠近为好。 她在楼上观赏了好一阵子,直等到蛊师被折磨的出气多进气少,才在四溢的焦香中下了楼。 第55章 “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我在收尸。” 听到脚步声,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蛊师,不知从哪儿又来了力气,拼命往苏商脚边爬。 “救……救救我!”他喊道。 苏商眯了眯眼睛。 这情景怎么这么眼熟呢?这些道德底线趋近于无的玩意儿,是不是思路都差不多啊? 她玩心大起,捏起嗓子问:“怎……怎么救啊?” 仿若真的是个不明真相的路人。 那蛊师装模作样道:“我看不见,咳咳,还犯病了……求你,帮我找找我的药掉在哪里了……” 苏商“嗯”了一声,似乎真的信了。 鬼魂栖身造成的伤,不会损坏他的衣衫,虽然这蛊师这会儿已经外焦里嫩,可如果真是一般路人,嗅到焦糊味大概也只会以为是附近谁家的厨房烧糊了,不会怀疑是这男人本身出了问题。 毕竟,一般人还是很难想象,自己走在路上,就哼撞见鬼魂索命的。 苏商好似真要帮他找那不存在的药,脚步往前踩了下,又在男人用尽全身力气扑过来的时候轻轻退了回去,让他扑了个空。 苏商没忍住笑出了声,打算让着蛊师死个明白。 “这么抓人垫背是行不通的哦,虽然别人也会被一同烧伤,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它们是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蛊师一愣,随后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 他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怒骂,也许是求饶,可他没有机会了。 倘若他的眼睛没坏,他便能看到一团鬼火顺着他的躯干烧上来,扑到了脸上。 而苏商看的要更分明。 在鬼火的包裹之下,是个通体焦黑,四肢也破破烂烂的鬼魂抬起手,硬生生伸进了他的嘴里,将他的口腔内都瞬间被烫熟了,尤嫌不足,将他那根颠倒是非,害人姓名的舌头硬生生的扯了出来。 苏商自己当然没有体验过,但听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 这样的怨气,自然会发泄在凶手身上。 直等到这蛊师咽了气,她才低声道:“你们折磨够了,就去投胎吧。” 冤有头债有主,搞完了正主,可就不该再来找她的麻烦了哦。 那几团鬼火自然是不肯听话的,转身就要往苏商身上粘,骗了他们的人该死,可直接炸死他们的人,同样该死。 苏商无奈,面无表情的抽出了几张符篆。 就知道跟它们说不通道理。 不过,毕竟是帮她解决掉了一个麻烦的跟屁虫,姑且还是对它们温柔一点好了。 把这些个焦黑的鬼魂超度之后,苏商打了个哈欠。 用这种传统的手法超度,真的挺费神的。 她转头,对着身后的黑暗道:“我玩够了,来给我善后吧,优先把这具尸体找个地方烧了。” 养蛊的人,身上多半沁过各种虫药,埋在哪儿都招毒虫,对环境不好,要优先烧干净扬了。 再之后,就该安葬武家人了。 苏商是决定让巫槐好好安葬它们的的,葬好后,还可以在上头种点什么,以示纪念。 死者为大,该让有个体面的终结。 武家这几个人被炸的稀碎,以巫槐的效率,倒是早已经将那几个毒人的残肢都收集起来了,只是因为要优先处理蛊师残留的污染物,便暂时和一堆垃圾似的,堆在家门口。 苏商把善后的麻烦事统统丢给了巫槐,自己回家去准备睡觉。 能者多劳嘛,反正邪祟是不用睡觉的。 而这时候,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忘了的小事是什么了…… 是她忘了告诉林凤远,她搬家了。 虽说她也不拿天衍盟的工资,可说过了会帮忙,然后,嘿,等需要的时候再一去琉璃观找,就发现人去楼空,连鸡都不剩一只,那些人一定以为她是害怕的卷铺盖跑路了! 那可不行,太丢人了。 刚拿起电话,想起来,她好像根本就没有林凤远,或者天衍盟的电话来着…… 但要说为了这事儿自己跑一趟过去,苏商又觉着好麻烦,好没有必要。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大不了就是他们真找到琉璃观去,让小瓷给传个话,也耽误不了太久。 正这么想着,便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是从正门方向传来的。 不是,难道这宅子是风水很不好吗?之前武家住在这儿的时候,讨债鬼上门,如今换了她,也是接二连三的遇上麻烦。 出门一瞧,就见几个人对着巫槐剑拔弩张的。 而巫槐…… 应当是处理完那蛊师刚回来,正打算掩埋毒人们焦黑狰狞的断肢残骸。 她再次下楼出门时,正听到为首的男子喝道:“妖人!你做了什么?” 苏商:……啊?叫他妖人啊,那没事了,压根没意识到巫槐根本不是人。 就听巫槐道:“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我在收尸。” 语气乍听起来算礼貌,实际上是压根不在乎的淡漠。 会有这么几个年轻的天师来到此处,是因为昨夜这一片闹了很多动静。 在寸土寸金的南安城里,也有这样的富人区,家家户户都是小洋楼,都有院子,互相离着也远,苏商本以为,闹得动静再大,也不会牵涉到旁人。 第57章 可距离再远,一走一过之间,也大约能窥到邻居家。 附近的人本以为,武家这么多天都死寂一片没有动静,是举家搬走。 可昨日,有邻居傍晚归家时,离着老远看到有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影在武家宅邸的大门外徘徊,等到了深夜,一旁巷子里又有鬼火闪烁,还有人哀嚎不止。 若只一件,或许还能当成是自己多心了,可接二连三的加在一起,实在是诡异,邻居们心内很害怕,便请了人过来看。 如今各个真有本事的门派都在各处忙着,要么是附近鬼怪异动的情况没处理完,要么便是已经动身去往崖城。 所以,能立刻前来探查的,基本都是些各门各派里尚未经过历练的小年轻。 这几人也不晓得武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了个大概,以为是有妖人在施邪术谋财害命,这一来刚好撞见巫槐在收尸,眼见着尸首面目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又被炸的四分五裂,十分惨烈。而在焦黑残破的断肢中,还点缀着闪闪金光,像是尚未摘下来的金戒指金镯子,正是印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想。 这些年轻人尚且没经历过多少大阵仗,如临大敌。 可苏商出来之后,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因为这双方,看彼此都眼熟。 苏商认识的人不多,很显然,这些个人大概是去参加了天衍盟的会议,在那儿见过的。 具体是谁,她想不起来,应该没去开会,只是被长辈带去见世面的。 苏商只觉着心头邪火蹭蹭的冒,不耐烦道:“低声些,是敌是友都分不清,难道很光彩吗?” 最早就跟林凤远提过这蛊师的事儿了,可一直没个着落,线索都没有一条。 等她把麻烦解决了,分分钟就有人来找她麻烦。 呵呵,还真是巧了呢! 第56章 这次巫槐竟然要求单独行动了? 先前在天衍盟,这几个年轻人并不知苏商的底细,可她明艳照人,气质出挑,哪怕只是见过一两面,也绝对不会认错。 所以,还真是自己人啊…… 于是他们讷讷的放下了手里的符篆木剑,听苏商简单说明了眼下的情况。 得知是那个蛊师枉顾人命,反被苏商制裁了,他们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道歉,之后便要告辞离开。 却又被苏商叫住了。 “帮我跑个腿。” 她撕了个纸条,写下这儿的电话号码丢过去,让他们带给林凤远,之后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打电话给她就行。省着每次天衍盟的人来上门找她,还要探头探脑瞻前顾后,看在眼里都替他们累得慌。 等到了午夜,苏青扛着有她两倍大的包袱,一趟搞定了搬家。 按着门牌号来到新住处,她抬头看了看精致漂亮的小洋楼,目瞪口呆。 不是……这小洋楼,至少要抵十个琉璃观了吧?这世界上真的能有人赚钱赚的这么快吗?抢劫都不行吧! 但一想到是苏商,又觉着不奇怪。 几日没见,苏商问她适不适应学校的生活。 苏青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学校还是适应的……” 一如苏商所料,本来就是收了很多贫民家女孩子的夜校,也不光苏青一个脸色不好,大家吃住都不在一处,也没人注意到苏青是个没有呼吸和体温的活僵。 这几日功夫,没被孤立不说,反而很多同学看她发色枯黄,人又矮小,脸色也差,都觉着她是个苦兮兮的小可怜,在家连饭都吃不饱,总会带吃的来投喂她。 “但别的就不太适应了。” 一说到这儿,苏青就有些激动。 城里的肉可太贵了!她虽然拿着苏商给的钱,完全不会饿着,也不敢饿着,怕对着老师同学流口水,但还是有些心疼。 苏商一挥手:“那没事,你看这院子不比琉璃观的大么,你在后院开垦一块,垒个窝,该养鸡鸭就养。” 当然,她也需要漂亮的景致,但前院漂亮就够了嘛,这么大个园子,又打理不过来。 雇园丁?她想也不敢想,非得被院子里的地缚灵吓个半死不可。 除非直接搞来个死的。 但这可遇不可求,以后再说。 苏青应了一声,却也没见多高兴,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那咱们,是不再回琉璃观了吗……” 苏商“嗯?”了一声,又道:“瞎想什么呢,当然不是,那是根基,不能丢,只不过琉璃观四面漏风的,都快塌了,肯定要先修缮一番,顺便再给妙法娘娘镀个金身,这样香火才能鼎盛啊。” 她摩挲了下手上的戒指,想了想,没告诉苏青当年妙法娘娘因何而死。 哎呀,她可真是越来越懂人情世故了,体贴得很! 数百年前的记录对于不光彩的一面,记录的语焉不详,也不好说当初谁是自愿,谁是被迫牺牲。 当然,他们以身入局,保了现世数百年安稳,大约不会有何遗憾,但终究不会真的肉身成圣,飞升而去。 接下来,就是分配房间。 苏青不能见光,她主动要去住在地下室。 苏商一想也成,但就是得把楼上房间的家具搬下去一套,刚要带着苏青去选,就见处理完了所有尸体的巫槐回来了,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凉。 而不等它比体温更冰冷的目光扫过来,苏青就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 “不着急!趁着天还黑,我先去看看后院。” 说完就跑没了影。 巫槐似乎想和苏商说什么,可还没开口,一旁的电话突然响了。 接起来之后,就听里头传来了苏商很不想听到的声音。 林凤远。 她忍着直接挂断的冲动,听林凤远说了情况。 原来这几日过去,崖城的大封印,终究还是破了。 不是因为发现的不及时,也不是因为先前的鬼魂动荡,或者彭道人又用了多高深的手段。 这纯粹是一个意外—— 那破洞,是一群矿工挖矿洞挖通的。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在峭壁之上,将矿坑挖了那么深。 原本这几日有人死于五行之法,消息传开后,崖城本就人心惶惶,阳气衰而阴气旺,大封印一旦破了口子,就像是气球上被针刺了一下,破口瞬间越撑大,根本就来不及修补。 这封印虽然还能支撑,但距离彻底崩溃,也要不了几日。 根据从前的经验,接下来崖城大概要变为一片死地。 苏商下意识用手指卷着鬓角的发梢,建议道:“那趁着彭道人还不能随意行动,疏散崖城的居民呢?” 天衍盟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朝廷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结果就听林凤远在话筒对面重重叹气。 朝廷知道天衍盟的存在是不假,可数百年过去,早已不将他们的话当回事,只当是招摇撞骗的江湖人,有些小手段,但所言并不可信。 等真有迹象向官家证明崖城有异,再去让百姓撤离,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只能天衍盟自己想办法,林凤远这会儿观星掐算也算不出对策来,只能随机应变,又拜托苏商能一道前往,助天衍盟一臂之力。 苏商并未全完答应。 “我去可以,但不跟你们天衍盟的人一路,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调查的。至于能不能给出解决方案,不好说,别太指望我。” 就像她也没指望上天衍盟帮她解决掉总是放冷箭的跟屁虫一样。 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她才不跟天衍盟的人沆瀣一气呢! 万一他们又要跟当年似的,打生桩用人命填窟窿怎么办? 固然这种事儿就算按头让她上,她也不会答应。可忽悠别人上,她也不愿意,她可不想担这些不相干的因果在身上。 至于林凤远说,这封印破除和先前的事无关,苏商倒是相信。 只不过,下矿的人多半很多讲究和忌讳,倘若那几天,崖城那些被封印着的鬼怪妖物无人管,真的出来作乱,搅的满城风雨,说不定矿坑会因此都停工,也就不会破坏大封印了。 所以啊,观了天象又有什么用?不管做了什么努力,结果总归还是那个结果。 唏嘘片刻之后,苏商伸手就去抓搭在沙发上的外套。 既然决定要去崖城,她就不打算拖泥带水,同时立刻就吩咐巫槐准备车。 巫槐却没有动。 “或许,这件事可以交给我。” 苏商反问:“那不然呢?” 巫槐确实得去干活。 对付先天邪祟,当然要它上,总不能让肉身凡胎去硬刚。 可随即,她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所笼罩了。 是巫槐上前一步,拦在了她身前:“我的意思是,我独自去,你留下。” “啊?” 这是穿越以来,巫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忤逆她。 苏商不可置信的和它对视。 第58章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巫槐不是向来粘着她,想跟她形影不离的吗,这次竟然要求单独行动了呢? 巫槐垂眸:“因为很危险。” 苏商和林凤远的那次“密谈”它也从头到尾都听了,苏商命令它从天衍盟偷出来的资料它也都看了。 它很清楚,这次要对付的,是它的某个同类。 一个非常难缠的同类。 第57章 “你本就应该享用我的灵与肉” 巫槐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个彭道人,但它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准确来说,是那个邪祟应了祭司的祈求,留在这里的一块肢体,不知被真正的先天邪祟差了多少。 但,它如今也是一样的,它的本体也在遥远的域外,如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比上个世界中陪在苏商身边的,更小更脆弱的一块碎片。 孰强孰弱,不等封印打开后,还真的难以确定。 倘若对方当真比它如今强上许多,加上那些难以提防的手段,它又怎么能确保苏商毫发无伤呢? 反倒是它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这甚至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死亡,只是损失一块肢体罢了,只要苏商愿意再次打开界门,它甚至可以本体前来…… 苏商下意识想反驳说,她很谨慎的,可下一秒,她的指尖传来到一阵冰冷的刺痛。 是巫槐牵起了她的手指,抚摸她的中指指腹。 那儿有一道不算浅的伤口,是先前苏商为了制作替身人偶放血时自己割开的。 毕竟需要引鬼上身,又要足够逼真,能坚持很长时间,直到将那蛊师彻底勾引出来,自然用了不少指尖血。 之后连同做法事请神上身,又观察并操控替身,这伤口就一直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这会儿整个指节都红肿充血。 滚烫麻木的皮肤在被巫槐冰冷的手指抚摸过,伴随着轻微的刺痛。 苏商微微蹙眉。 巫槐是想用这来证明,她没法很好的保护自己吗?可这分明是她自己弄得呀。 “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巫槐却道:“但那个蛊师,确实几次三番的接近了你。” 苏商沉默。 或许对上鬼怪时,她凭借足够的经验,或许无往不利。 可这世界上,终究还有很多她并不擅长应对的东西。 比如鬼心眼子特别多的人,加上很多防不胜防的手段,她确实没有自信,能防住每一次袭击。 上回在崖城那一夜,她在睡梦之中,距离魂魄被勾走,也就差一步之遥。 她沉默,无话可说。 而证明了这一点后,巫槐并没有松开手,而是低头,将手指含在了口中。 冰冷的舌尖舔舐过伤口,伤口上的血痂融化,暴漏在外的血肉仿佛被海葵似的温柔触碰,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感,瞬间席卷全身。 苏商有些不舒服,她强行将手抽了回来,就见自己的指尖上,已然覆盖了一层淡红色的薄薄的血膜,像是创口贴似的,封住了原本红肿的伤口。 她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抚摸着正在快速愈合的伤口。 自从和巫槐结下血契之后,身上的伤口总是愈合的很快,她本还以为这就是血契的作用之一。 如今看来并不是啊,是巫槐在主动帮她治疗啊! 所以她一直以为的冷血上司,实际上是个贴身奶妈…… 这怎么能不让她震惊。 就听巫槐舔了舔唇角,在她耳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我去崖城,你留下。” 苏商微怔,从回忆中将思绪拽回来。 她知道巫槐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可是决定权不在她手上,总让她觉着不大安心。 “为什么?” 从前是因为需要她来打开界门,可如今呢?不追究她阳奉阴违的背叛,又任劳任怨的陪在她身边,总得有个理由才是。 就听巫槐低笑了一声,喃喃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 巫槐能从苏商身上汲取一切鲜活的情绪,与她共感。 可这真的算是原因吗?人类有那么多,是哪怕一场战争或瘟疫葬送了大半,几十年就能够将数量弥补回来的顽强生灵,没了苏商,它完全可以换一个,甚至不止一个,本该这样才对。 可巫槐就是不愿意。 邪祟会滋生出感情吗?还是因为吞吃了太多执念深重的鬼魂,被它们所影响而不自觉呢? 巫槐自己也不知道,但它本就随心所欲,既然它想要苏商好好的活下去,尽享她所喜爱的一切,那它可不会去追究原因。 而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它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笨拙的学习这一切,一直一直在忍耐着。 忍耐的结果并不理想,苏商明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假装不知道,哪怕它已然表露的那么明显。 苏商的性格就是如此,她平日里似乎很大胆,但其实比谁都要谨慎,一旦让她认为现状很不错,她就不会去主动打破。 但是,不打破可不行啊,它想要成为苏商的恋人,就必须踏过那条界限。 做下这个决定之后,巫槐有生以来第一次,并非自苏商身上汲取,而是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了快乐。 它不再刻意控制形态,除了仍旧占据苏商大半视线的上半身之外,都涌出了容器,不再强行维持人类的姿态。 嬉笑的血色暗影如同凭空滋生的触手,般挤满了房间。 红色的脉络如同呼吸一般闪烁着,像是极细的霓虹灯丝,勾勒出一片艳丽诡异的仙境。 巫槐冰冷的指尖划过苏商颤抖的唇,并不应存在的冰冷吐息落在她的耳畔:“因为我们本就是一体,你本就应该享用我的灵与肉,利用我,驱使我,我亲爱的……主人。” 就如同它一直在肆意的享用着她的情绪起伏一样。 苏商呼吸一滞。 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飞速的失控。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她和巫槐的之间,必然包含了比血契,也比她所知的,更复杂的牵绊,但她自欺欺人的不想去探究这些。 因为很麻烦啊! 巫槐本来就是个不讲理的醋精,现在就已经总是暗搓搓的偷窥了,如果真让它以恋人,或者其他类似的身份自居,那还不得每天都去抓奸啊!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对于巫槐而言,谁作为主导,有没有“名分”都并不重要。 纯粹的彼此占有,根本不需要在乎那些。 这比起生死存亡更复杂,苏商只觉着脑子一团乱。 而巫槐距离她是如此的近。 原本,更近的距离也是有过的,当初她并不认为这是亲密无间,只认为那是残暴的剥削。一旦这个前提不存在,那这样呼吸可闻的距离,就很让人窘迫。 她很艰难的开口:“你……让我想想。” 让她想想该如何面对巫槐。 巫槐点头:“好,你可以想到我回来。” 说罢,便如同潮水一般涌出了房间,只留下冰冷的气息残留在周围。 苏商靠着墙壁,凝视着面前的黑暗,发了好久的呆,梦游似的去推开了窗户,大口呼吸着夹杂了草木清香的空气,被过度冲击的大脑才重新开始运转。 哪怕只是几个月之前,如果在上个世界,巫槐突然来这么一出,她都不会当回事,只会以为是它一时兴起,模仿起自己随手找来看的电影里的桥段。 可如今明显不是,哪怕它的人性都是伪装出来的,但至少,它也是深知这其中的意义之后,仍旧选择这样做。 所以它真的,会为了她,违背生物本能,去涉险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示爱,对方是个先天邪祟。 苏商其实再清楚不过,邪祟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尾巴草都大。 可是,她竟然不讨厌这样…… 方才,虽然她始终处在震惊状态,可身体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她不厌恶巫槐放低了姿态,充满心机的接近,也不厌恶它的触碰。 苏商心内觉着自己实在是太不争气了,竟然被巫槐那张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被惊艳到的脸蛊惑。 要知道,它本身可不长那样,它本身,是流动奔腾的血液,是遮天蔽日的树,是…… 是什么? 苏商皱眉,猛地感觉,巫槐刚才,眼白上那些流光溢彩的血色细线,还有在周围嬉笑着舞动的肢体,都有一些熟悉。 甚至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那棵树也带给她同样的熟悉感,这就是她在诸多岔路之间,生死一线之刻,毅然选择了它的原因。 所以那真的是她第一次见到巫槐吗? 她仔细从更久远的记忆中检索,终于想起,外婆曾经和她母亲说过,她和草木有缘。 关于外婆,苏商记得的并不多。 那个矮小的,却腰杆笔挺,嗓门很大的老太太一直生活在小山村里,当了五十多年的神婆,一直到死去,都不肯随着女儿去大城市。 第59章 而苏商仅仅在很小的时候去乡下过了一个假期。 那时候她还太小,不太适应新环境,也没有交到朋友。 虽然外婆会用香灰撒在屋前屋后,窗沿门边,可外婆其实看不见鬼,也察觉不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自门口经过,或者从井里冒出头来嘻嘻笑着。 她便从没有将自己能看到鬼这件事,同外婆说过。 只有一次,她得了感冒,躺在床上发着烧,可外婆不送她去医院,也不给她吃药,一口咬定她是撞客了,想尽办法给她驱邪。 苏商知道那是没有用的,因为她没在自己身边看到一个鬼影子。 自从她那天从山上下来,她身边一个鬼影都不曾出现过。 那么,驱邪,又能驱掉什么呢? 当时她烧的迷迷糊糊,其实不太确定,自己是在那片仙境里触碰了什么。 说不定,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生病了,或者中了什么诅咒…… 所以,后来虽然真的不药而愈,可她也再不敢去山里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就此结束。 那些瑰丽的画面被抛诸脑后。 等到再长大一点,听其他小朋友都提过自己的幻想朋友和幻想国度,苏商自然而然的认为,那也不过是她无聊暑假中至极编造出的一段幻想,或者是在山里乱走,沾了毒蘑菇也说不定。 可如果,那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呢?那片记忆中如梦似幻的粉红色仙境,进阶版就是那棵庇护过她的,遮天蔽日的树…… 那它不就是巫槐吗?! 苏商心情更复杂了,她原本以为,当初一个守株待兔,一个走投无路,随后才开始了狼狈为奸的旅途。 可事实上*,她和巫槐之间的孽缘,竟然从更早以前就开始了。 苏商沉默良久,突然一跺脚:“不对,我没答应它自己去崖城啊!” 是它自说自话的就跑了! 第58章 “你原来能直接伪装成人?” 很多事都经不起细想,比如现在,苏商就越想越气。 巫槐说她去崖城很危险,可它自己去,就不危险了吗? 它确实很强,大部分的鬼怪在它面前,简直就是把自己当外卖送。 可这个世界上,还有长了很多坏心眼的人类,这对于它而言,是很新的东西。 特别是大封印底下的那个邪祟,它可是被一个狡猾的人类的意识所控制的。 所以,巫槐用来说服她的那些理由,用在它自己身上,也同样适用。 不管她跟巫槐将来的关系会是如何,总之不能让它去送死。 作为一块游离在外的肢体,一块很小的碎片,巫槐的本体还在遥远的域外,所以严格来说,它是不会死于这个世界上任何危险的,最多就相当于断肢。 可如果这块碎片消失掉,那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记忆,不就彻底消失掉了吗? 先前,苏商宁可它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这会儿,她最担心的东西整个反过来。 如果忘却了这段时间的相处,那她注定不可能召唤巫槐的本体。 它固然是从很久之前就很在意她了,可它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它所表现出来的感情和“人性”,其中一定有这段时日以来吞吃了太多鬼魂,吸收了人类的记忆,也因为她而不断不断的学习着。 简称社会化。 可若是再来一个全新的,原本力量就处在鼎盛状态的巫槐,苏商可没有信心能把这一过程再来一次。 她不能用这个世界的安危来赌。 倘若真的走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她绝对绝对,不能召唤巫槐。到那时,巫槐和她就是两条永远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她不想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这一仗,只能赢。 不过,介于林凤远说过,大封印彻底破裂还需要几日时间,那么巫槐先行一步去探查情况也不坏。 她反而有时间做更充分的准备了。 走之前,她交代了苏青一些话,让她回平江镇做准备。 养鬼前日用鬼一时,这会儿谁都别想闲着。 而她自己,则直接雇了车前往崖城。 习惯了随机应变,打不过就跑,陡然要做周全的计划去主动对抗强敌,苏商有些不适应,在路上,她不断摩挲着仍旧伪装成静物的玫瑰胸针。这小东西却开始装死,大概是跟本体沆瀣一气,打定了主意不给苏商带路。 但是不要紧,苏商也用不着它,她自己找得到。 才隔了三日不到,崖城就和先前所见判若两城。 城门外不见集市,偶有人出入城门,都不声不响,来去匆匆。 拦人问过之后,才知道因为这几天每个夜里都会莫名其妙的死人,虽然人数不多,可崖城的知州仍旧怀疑是有些借助鬼神之力的人在作乱,下了命令,重启宵禁,且所有出入城门之人都要经过严格排查,无法确认身份者试图出入城池,一律当做乱党扣押。 前朝彭道人之乱,只差一点便真的篡国,哪怕过了数百年,朝廷依然心有余悸。 其实,朝堂上恨不得这些个方士道人,江湖八门,都死绝了才好,可到底民间还是常有鬼怪之祸,为了稳定民心,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们招摇过市。 所以这会儿,下这样的命令,其实百姓们都不觉奇怪。 可苏商立刻就察觉到了其中的反常。 朝廷是不想让江湖人作乱,可总不能把本来就是在压制最大隐患的天衍盟给排除在外。 她放了小纸人去偷听,才知道,今日天衍盟想要进城的人,已经被抓了好几个了。 嗯,果然有蹊跷。 天衍盟的人遭受这种待遇,纯属是因为人菜,而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送,苏商的调查立刻有了头绪。 这崖城的官府,一定出了问题。 想要调查官衙,就得先进城。 苏商擅长对付鬼,但不太擅长应付人,她的匿身符并不能让人直接隐形,而是遮蔽气息,对鬼好使,对人就没什么效果。 这怎么搞? 等到晚上再进城,就要更凶险几分,毕竟,夜是鬼怪邪祟的天然庇护。 又逢宵禁,她一个大活人夜里晃来晃去专挑危险的地方去,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思索片刻,苏商突然一拍大腿,她其实还有不少有名望的朋友啊…… 于是她从钱夹深处,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进城被盘查的时候,递名片过去的坦然道:“我是替我们少东家来看货的,最近这地方不是很太平,就前几天,少东家一位友人就是莫名其妙死在了里头客栈里,所以就只能让我来代理。” 最近,做生意的女子已经多了起来。尤其苏商看着干练,态度也坦然,那两个差役一点没怀疑,只低声商量了两句,又对她道:“那你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来?” 苏商抱持着“他不我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的原则,露出吃惊的神情:“没听说需要带呀!我们少爷昨日交代我来,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儿有禁令,你们向外发通告了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不然天衍盟的人也不会闷头往里冲,然后被扣下。 “看货要什么身份证明啊,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理不直气也壮。 那两个差役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阵子,后来苏商不耐烦了,自钱夹里又抽出一张票子。 那二人便露出早该如此的神情,终于放苏商进去了。 毕竟嘛,苏商穿着西装,俨然一副摩登丽人的模样,从没见过那些搞怪力乱神的人,会打扮成这样的! 反正这命令下来,他们也是加班随便查一查,既然有外快赚,自然要与人方便。 苏商进了城之后,直奔崖城的官衙。 她倒要看看,这个突然下了这命令的知州,还是不是他本人。 到了衙门后墙外,苏商抽出黄纸,折了一只麻雀送上去。 短暂得到了生气的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越高高的院墙,落在院内枝叶浓密的绿荫中。 鸟儿的视力好,离着远远的,苏商就能借着它的视线看到,这衙门内分外安静,整个院落里都没有人走动。 过了一会儿,听到下人随口闲聊,得知是知州吩咐不让人去打扰。 人不能打扰,但没说鸟不能去。 小麻雀又往里飞,落在了官衙二楼的窗沿上。 运气不错,有扇窗子开了个小缝,小麻雀蹦跳着踩过窗棂,进去的同时,能看到桌案后边坐着的男人,慢慢翻了一页手里的公文。 鸟儿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苏商从它的眼睛看到,这男人每两次翻书的时间间隔都是相同的。 这人果然被控制了。 彭道人这是一招鲜吃遍天,用的还是离魂之术。 人的生魂被控制之后,肉身也就成了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可以随便控制。 随着生气的消耗,小鸟越发不受苏商的控制,它大胆的飞到了桌子上。 第60章 苏商从它的视线中看到,男人的脸上趴着两只苍蝇,即使它们落在他的眼睛上,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小鸟似乎想要去捉虫,不过,还没来得再飞起来,就耗尽了生气,在男人桌上化作了一张带着折痕的黄纸。 这就有些麻烦了,如果之后有人进去,发现知州的反常,又看到了那张折纸,那这锅…… 无所谓,反正是天衍盟来背。 苏商转头打算去林凤远说过的,挖破了封印的矿井那儿瞧瞧。 虽说只要功夫深,就没必要费心思用技巧。 但彭道人好歹也是干过翻天覆地大事的人,它向来喜欢搞阳谋,这么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是不是就说明,它这会儿其实很弱呢? 被封印了数百年,没吃没喝的,也早就没了追随者的供养,确实该虚弱。 这时候,最好趁它病要它命,等它喘息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是这么想的,巫槐大概也是一样。 等来到峡谷的矿井四周,离着老远,苏商就看到了官差拉起围挡,不许人出入。 不是,之前完全没察觉到,崖城有这么多官兵啊! 而这时,苏商想起一个先前没有特别去思考的盲点。 林凤远和她说,这峡谷中的矿坑深处挖通了大封印。 那就只是破了吗?其他的后果呢? 显然,她这会儿就是看到其他的后果了,就见在矿坑附近支了很多帐篷,都被官兵守卫着,仿佛里头住的是什么重要人物。 苏商刚想找周围的百姓打听下究竟怎么一回事,余光就看有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从一间帐篷中出来。 他穿着长风衣,带着眼镜口罩和皮手套,就只露出来一丁点儿额头和,跟那几个看守说了几句话,就被放行出来了。 苏商盯着这人穿过缓冲区无人的街巷,将外套和手套都在这儿脱下来丢进了板条巷子里,露出里头的衬衫。 等颀长的影子来到巷子口,就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抓着领子带到了一旁角落里去。 “你原来能直接伪装成人?” “你果然还是来了。” 异口同声。 第59章 “你们留过洋的人就是新潮哈……” 巫槐不奇怪苏商会来,拦是它的事,苏商可没答应。 她有多倔强,巫槐可是再清楚不过。 所以,它也只能稍微拖延下苏商的步伐,先行来探查并排除些危险罢了。 苏商可是震惊坏了。 倒不是震惊巫槐在这儿,要调查大封印,这矿坑当然是绕不过去的,她早就准备好来这儿堵巫槐了。 哪怕她身上的胸针拒绝指路,巫槐也改变了容器的样子,为了潜入嘛,肯定要平凡不惹眼才好,甚至连身高都有所变化,但苏商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它。 苏商的震惊,来源于牵到它的时候,感受到的脉动和体温。 当时她还腹诽,这种没体温没心跳的邪祟去装成个医生的模样,如果真要给人看诊,岂不是一接触就露馅了? 这要怎么平安出来,总不会催眠了在场的所有人吧!大封印的漏洞就在旁边,真的很容易打草惊蛇。 结果伸手触碰到它,才发现,它的人类皮囊很完美,不光是外观层面上,还包括了状态,体温也好,带着血丝的眼睛也好,都真实的过分。 巫槐则只是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嘘,咱们去旁边说。” 这小巷子已经被清空成了一片隔离带,平民不准靠近,其间不时也会有官兵巡逻,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距离,拐进了一间空屋,地面上遍布划痕,灰尘满布,大约是已经废弃的仓库。 苏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兴师问罪:“所以你哪里搞来的生气,嗯?” 是要别人渡给它了吗?还是说杀了谁直接抢夺的呢? 苏商也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认为究竟是哪一种,总之就是很不爽。 巫槐似笑非笑,慢条斯理的解释道:“一些小生灵的回报罢了。” 它的目光扫过墙角,立刻就有一只壁虎爬了过来,歪头,用同样翻滚着漆黑的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苏商。 巫槐这段时间几乎是走到哪里就喂到哪里,当初就只是为了让它们充作自己的耳目,但如今倒是有了些额外的用处。 苏商这才反应过来。 她咬牙:“所以其实你早就不需要我渡生气给你……” 巫槐却摇头,无辜的语气恰到好处:“没有很早,我收回散落在崖城的肢体,也不过三日。” 大敌当前,苏商选择不追究这个理由的漏洞—— 虽然在崖城是三日,可在南安城到处投喂,以至于耳目遍地,可要早很多。 她又不太放心的问了句:“你真的没暴露?” 巫槐:“当然,我自从进了崖城,就没有脱下这层皮囊。” 苏商不置可否的挑眉。 在她看来,巫槐哪怕有了人类的皮囊,也总有很多细节不那么像人,比如它每次微笑都相同的,复制粘贴出来一样的弧度,比如它其实从来不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因为它单纯的不在意,目空一切。 平日倒是没关系。 她本来就是天师,跟班不同寻常,别人也会主动脑补很多理由,和外人也不需要过多交流。 可如果是现在这种情况,但凡跟它相处超过一刻钟,就会看出来它根本不是人吧? 巫槐却只是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自认为是主角而非观众,一旦它改变了那过于惹眼的外表,可不会有其他人,和苏商一样细致的观察它。 言归正传,巫槐将它的收获一一告诉了苏商。 前夜,下过雨之后,矿坑下边冲刷出了个从前崩塌过的坑道,雨停之后,矿工们进去探查,发现了宝石。 那宝石和从前挖出来过的完全不同,并非是不起眼的原石,直接从湿润的山石缝隙之中透出莹莹碧翠色,稍微挖开些,就能看到那一颗颗都圆润可爱,晶莹剔透。 毕竟是雨水冲刷出来的,倘若再来一场大雨,又被崩塌的山石掩埋也未可知,矿工忍不住徒手就能去从湿润的山石里将宝石抠下来几颗。 哪知在宝石后边的泥土却奇臭无比,无人能顶着这种腐尸一般的恶臭在狭小的洞窟内劳作,他急忙跑出了矿洞。 出来后,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一发现告诉众人,就见掌心里的宝石,一见光便融化成了碧莹莹的臭水。 在场所有闻到这味道的矿工都当场被熏的呕吐不止,随后立刻害了病,高烧不止。 官府的反应速度很快,立刻派兵封锁了矿坑这一带,说是可能矿坑下边,挖到了古时候的埋尸坑,他们挖出来的不是宝石,而是疫病。 苏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别的情报吗?” 巫槐说有,但就是一些细枝末节。 动物总是最先察觉到危险的存在,但是崖城里的飞禽走兽,并没有狂躁不安的吠叫,试图逃走,而是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日更安静了。 人也是一样。 被提线木偶一般控制着的就不提了,其他人的状态也很反常。 有人不断在死去,又传说有疫病,原本许多住在矿坑附近的居民,都急的不行,计划着该怎么偷溜出城,去外头避祸。 可一夜过去,他们却诡异的平静下来,跟街坊邻居聊起来,也只说是先前自己杞人忧天了,那些事跟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不需要在意。 就仿佛整个城市里的一切,都泡在温泉里,安逸,闲散,天塌下来也只会当被子盖。 苏商想,这也是彭道人的拿手好戏了。 他当年为了向他所侍奉的那位邪祟献祭,用尽残忍手段献祭了许多追随者。 按理来说,那些教徒之中,该有不少人察觉到危机的。 可直到最后,彭道人也是被天衍盟封印,自始至终手下都格外忠诚,无人反叛。 苏商又不是没接触过邪教,自愿投身其中之人,往往有所图,哪怕只是求个心里安慰,那也是一种图谋,而不是当真将教主当做了神明,愿意无条件奉献一切的。 “这手段,还真挺厉害的。” 但这一点,也就是能麻痹一下百姓,让他们不那么慌乱,再想让他们为其所用是不行了。 已经距离乱世数百年,普通人对于动刀兵的事太过陌生,也本能的畏惧,彭道人再怎么洗脑,也没法操控一城的民众来唯命是从,让他们替自己去对抗官兵和天衍盟。 那毕竟是要见血的。 再就是,崖城里所有的残魂鬼怪,妖邪秽物,全都被一扫而空。 这让苏商想起巫槐去过的坟墓,也是那么干净。 “这彭道人明知道封印破了,却不直接离开,也没有别的动作,所做的一切,该不会就是为了吃饭?” 苏商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踱了两步,衣角擦过架子,带起一片烟尘,在门缝透进来的明亮光辉中狂舞。 第61章 彭道人当年活着时,或许最是阴险狡诈,可它做了几百年的邪祟,一直被封印着,定然饥饿无比。在封印既破的当下,它将吃饭当做头等大事,是一点也不奇怪。 苏商只是觉着有些荒谬,她从前设想过会有邪祟圈养人类炮制鬼怪来吃,这竟然也能成真。 但确实也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这样一来,崖城的异状就全都能解释得通。 封城是为了将食材们留住,又不许天衍盟的人来搅局。 之所以在矿洞附近隔离了一批人,大概就是为了让他们在痛苦焦灼之下,连见亲人最后一面,交代后事的机会都没有,死不瞑目,催化成鬼,刚好就能第一时间吃到嘴。 而在这波矿工之后,彭道人自然还能想到层出不跌的阴毒法子,将这些卸掉了防范而不自知的人通过各种手段慢慢折磨死,再吃掉其魂魄。 政令反常,惹人怀疑也不要紧,彭道人已经不是人了,身在地脉之中,又不怕刀兵,若是朝廷派兵过来,那更是送菜上门,只要稍加挑拨,引来流血事件,催生出的鬼魂就更多了。 彭道人的目的和手段都已经明确了。 “但是……” 苏商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然而还没等问出来,她突然就被巫槐拉进了怀里。 它附身,轻轻贴住了苏商的唇。 不是意外,不是渡气,而是个很轻的,真正意义上的吻。 苏商瞪大了眼睛,下一秒,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几个官兵跑过来的同时喝道:“什么人!” 却又在看到巫槐的背影时,齐齐停住了脚步。 “苏……苏大夫?你们留过洋的人就是新潮哈……哈哈,你们继续,继续。” 然后转头走了,还贴心的把门从外头带上了。 大封印已破,彭道人这种先天邪祟,感知范围不知有多远。 在远离它的地方,姑且还可以在背人眼目之处用些小法术,此处距离矿坑不远,在做好万全准备前,万般手段都不能用。 得亏巫槐反应够快,避免了一场可能打草惊蛇的冲突,但是—— 苏商总觉着它有私心。 因为它在进来这间仓库之后,就悄然将外表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而哪怕门外的脚步都逐渐走远了,巫槐也没有松开双臂的禁锢。 它灵巧的撬开了苏商的唇,虚假的温度像是灵活又贪婪的蛇,与她纠缠不休。 苏商心知不是沉迷温柔乡的时候,但是,夕照下睫毛扑簌簌的颤动,像是有花开的声音。 就算有钢铁意志,也很难拒绝。 再者说,情况也没有那么急切,对吧? 第60章 谁说被封印不好啊,被封印可太好了! 直等到夜幕如冷雾一般降下,苏商靠在窗边,缓缓回神,将先前被打断的最后一个问题问出了口:“你混进矿区之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况吗?” 以多年来她对巫槐的了解,这个先天邪祟所在乎的事不多,吃饭算一件。 如今,她不得不承认,保护她也算一件。 眼下两件事可以合并成一件事,就没道理费了心思潜入矿区,走了一圈之后,肚子空空就离开了。 可见在吃掉彭道人这盘大餐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困难。 巫槐很少见的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道:“矿坑下的那个残次品如今应当很虚弱,可如果现在强行拆解封印,崖城的人,几乎都活不了。” 大封印破开了没错,但只破了那么一个小口子,就像是只开辟了一条蜿蜒小路来出入的城池,对彭道人来说,这是困顿,但也是保护,是易守难攻的天然堡垒。 任何人,包括巫槐,都没法绕别过这条路去偷袭它。 当初造成了裂谷的并非人祸而是天灾,可彭道人本就是被封印在地脉之中,真要大动干戈,暴力彻底破除封印,会造成史无前例的大地震。 更别说还有被激怒的邪祟释放出的阴气。 而不仅彭道人,巫槐其实也是一样的。就像先前在千年墓穴里,巫槐释放的雾气倒是不会影响到本就和它签订了血契的苏商,可其他人只要碰到,多半就要玩完。 可真打起来,你死我活,那谁也不会留手,哪能估计到一个个的普通人呢。 提前疏散崖城百姓可不容易,凭如今彭道人对崖城的掌控,都不光是打草惊蛇,那根本就不现实,知州就是他手里的提现木偶,真站出来的人,反而会成为活靶子,天知道会被彭道人用什么阴招来对付。 苏商蹙眉,只觉着这问题确实棘手,她都一时找不到破解之法,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略带不解的看向巫槐。 “真的就只因为这件事?” 见巫槐点头,她抿了抿唇,目光不太自在的移开了。 巫槐这先天邪祟,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苏青略略关照,理由都只是“它是苏商亲手所造之物”,才不会有多余的同情去分给住在崖城的预制食物们。 它会在乎这些人,投鼠忌器,只因为它知道苏商会在乎。 连苏商自己,都是不久之前才隐隐意识到的在乎。 但总之,如今就是这么个投鼠忌器的局面。 苏商下意识的搓了搓手指,目光下意识的扫过窗外。 笼罩在崖城上空的阴霾并未影响到天候,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清朗而高远,星斗闪耀。 对了,星象。 苏商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转头看向巫槐:“你能找到林凤远吧?” 他先前亲口说过会亲自来崖城,既然来了,总得做事吧,不指望着他真能抵抗先天邪祟,但好歹有个天赋,能当个帮手。 如今的崖城内,有许多的飞鸟虫豸都是巫槐的耳目,想要找个人,自然是易如反掌。 事实上,在苏商问起之前,它就知道林凤远在哪里。 这个人,简直就是苏商的大麻烦,这让巫槐实实在在的对他动过杀心。 杀了他,就没有人总来麻烦苏商,让她这也顾虑,那也操心。 不过,现下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崖城的事,苏商已经铁了心要管,这时候自然还是要让他物尽其用。 林凤远的境况并不算好。 他先一步在封城之前就进了崖城,可左等右等,与他约定了来汇合的人,全都没有来赴约。 后来他听说如今崖城内不准任何语及怪力乱神之事,便知那些人怕是来不了了。 要说越狱,他们倒是都有足够的手段。 可问题在于,杀伤人命,牵涉了太多因果,一个不小心损了自己的功德,后半辈子恐怕就再难有所建树了。 如今的风气,远不及百年前的任侠之风,舍己为人的心未必没有,但能立刻下定决心并付诸行动的,还是太少。 林凤远本人来得比封城更早,行事又低调,一直没被官差找上。 得益于家中本来就是时代经商,他虽然不管家中事务,但商人平日是什么样子,还是非常熟悉的。所以他在崖城,伪装成来看宝石的行商,无人看出端疑,这会儿正在一家距离峡谷相当远的客栈之中,默默推演天象。 正愁眉不展时,陡然看到窗外掠过一个影子。 随后,就见贴在门上的符篆凭空燃烧起来,转瞬变为一滩灰烬,而门外的东西仿佛压根没察觉到这符篆的存在,推开门,皮鞋碾过灰尘,露出一张俊美的让人惊愕的脸。 这张脸他很陌生。 不管是哪一次遇上苏商,巫槐都刚巧不在她旁边。 林凤远当然知道苏商身边养了个漂亮的不像话的鬼,但一时并没有联想到那里。 他强笑道:“这位先生,是走错了房间吗?” 林凤远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对方进错了房间,他掩在袖中的手指,这会儿正紧紧扣着一个沁血的玉扣。 这是他决定亲身涉险时,特意挑选了带在身上的咒物,里边封印着一个死在送嫁路上的新娘怨魂。杀伤力够强,动静也很大,虽然拿出来了,但只要有交涉的可能,就不会真的去用。 那玉扣上的裂痕,在接触到活人皮肤时,便散发出贪婪的丝丝冷意。 而巫槐只是打量了林凤远的袖子一眼,这冷意就消失无踪了。 谁会在天敌面前彰显存在感呢,谁说被封印不好啊,被封印可太好了! 林凤远额头冷汗都下来了。 巫槐见他狼狈的已然没了在天衍盟发号施令的虚伪模样,这才满意的勾了勾嘴角。 “我家主人想见你,请吧。” 林凤远一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谁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点头跟了上去。 被苏商给下马威不是第一次,也被指着鼻子教训过。 所以他也没指望着苏商所驱使的强大鬼怪会对他多尊重。 只不过……既然没见过,为何它那轻蔑又毫不掩饰杀意的眼神,有那么些熟悉呢? 第62章 就好像,他在不久之前,还和这样的眼神对视过…… 第61章 带走了伴随噩梦而来的汗水,留下淡粉色的勒痕 苏商早在宵禁之前就到了客栈,已经在客栈的大堂里喝着酒了。 宵禁加上封城,住店的人很少,这功夫也都没有闲情逸致在大厅里喝酒聊天,都在自己房间里待着。 空荡荡的大堂里,打着哈欠的店小二比客人还多。 往来之人都会忍不住多看苏商几眼,可谁都没怀疑她的身份。 偷偷摸摸干坏事的神棍不可能是这种做派。 很快,苏商也看到了林凤远,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林凤远由衷的佩服苏商的胆识,坐过来之后,神色如常,开口却是震惊的语气:“就在这儿谈么?” 苏商点头:“是啊。” 在哪里谈都一样,被彭道人控制的是木偶,魂魄都不在身子里,就算碰巧真有这样的人在他们身边,也没法偷听。 倘若它还有别的手段,无孔不入,那躲哪都没用,还不如在敞亮的大堂里喝着酒舒舒服服的谈。 这么想着,苏商抬手叫了小二过来,要了两盘下酒菜,同时问道:“你来的这么早,有计划没?” 林凤远苦笑着说还没有。 这就是明知故问,他要是有计划,早就行动了,还能是他高兴龟缩在客栈里吗? 苏商紧接着又问:“那星象呢,有什么预示?” 这次林凤远终于能点头了。 苏商这快言快语很不近人情,但又让他觉着安心。就好像,只要有她在,天就塌不下来。 巫槐所不知道的讯息,林凤远还是有一些的。 只不过,并不都是关于崖城的。 根据星象,两江流域对应的星象晦暗不明,情况是大大的不妙,难以破局,但是死星未亮,可见仍有一线生机。 反倒是两江上游,或有异动,恐有大灾祸。 “不过,这未必对我们的困局有帮助,按着季节和气象,每年的这段日子都容易出现洪汛,今年雨水又格外多,星象所指,大约是这件事……” 苏商眼睛一亮,打断了他:“这怎么能叫没帮助呢,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她先前最犯愁的是什么?就是如何疏散民众而不引发彭道人的怀疑,可若是天灾将至,那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到时候就说是为了保隔壁的南安城不被淹没,要往崖城的峡谷泄洪,让百姓都暂时撤出城外去避难,多顺理成章! 林凤远大为震惊:“不,这应该不成……” 他承认苏商这个想法很有吸引力,可是,借天灾疏散百姓,那得官家下旨啊! 就是因为当初彭道人就是天字头一号的逆匪,官家才一直看他们这些玄门中人不顺眼,恨不得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绝迹才好。 这事若放在前朝,还能有国师观星台之类能上达天听,本朝则通通没有,近来更是颇为推崇西洋科学。 哪怕天衍盟传承数百年,一直兢兢业业的守护着大封印不使邪祟现世,也并未得到什么优待,只是允许他们存在,也不阻拦他们做玄学方面的生意罢了。 “官家又不会因为星象之说就下这样的政令,就算会,那也要许多时日……” 苏商不耐烦的咋舌:“谁说真要让官家来通知,你们天衍盟那么多人,就不能出一些精通化形之术的来冒充吗?” 林凤远大惊:“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苏商真是受不了林凤远这瞻前顾后的个性了,她一拍桌子,把柜台后边打瞌睡的店小二给吓的一激灵,又压低了声音呵斥:“对付脚底下那家伙,不比应付官家刁难危险?这也怕那也怕,只是一丁点儿被查到的可能性就能吓成这样?要不都跑路算了!” 她冷哼一声,接着道:“哦,我知道了,真刀真枪对上邪祟,大可以跟数百年前一样,推别人去以身殉道,但被官家追查,可是真会查到自己头上,说不定还会影响祖辈经营下来的基业,是吧,林家大少爷。” 林凤远额头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姑奶奶唉,小点声,您小点声!冷静点儿,我也没说一定不行……” 但这样一来,他就得回去天衍盟统一进行部署,可这崖城这会儿出入都难,就只能留苏商在这里观察动向。 苏商答应的很爽快,分分钟把林凤远给赶走了。 然后……就没事可干了,用好酒好菜把自己哄高兴了之后,就回房睡觉去了。 毕竟有宵禁。 睡下之后,再一睁眼睛,苏商发现自己,正在冰天雪地之中跋涉。 身后寒风卷着飞雪和浓雾,夹杂着鬼哭之声,若仔细去看,还能看得到在雾气中有瘦长而扭曲的影子,那些影子随着大风摇摆扭曲,时不时的,肢体还会错位,就像是被寒风硬生生撕裂了四肢和脊柱。 苏商观察片刻,发现它们只是在身后遥遥跟着,并没有试图缩短距离追上来。 当然,追上来她也没在怕的。 总之,她懒的跑起来试图甩开它们。 爱跟就跟吧,鬼嘛,她见得多了,这么冷的地方要保存体力,不能一下子给自己跑脱力了。 再*说,她也不知该往哪里跑啊,在雪山里迷路,可比撞鬼危险。 紧接着,就见有风将附近盖在山石上的积雪吹散,其中一些根本不是石头,而是巨大的坚冰,冰中冻着一具具尸体。 听说人在即将被冻死之前,脸上会浮现出笑容。 这些尸体也是如此,脸带诡异的微笑,在四周凝实着苏商,等待苏商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 但这反而给苏商指明了方向,人走多了,就有了路,既然这些尸体都连成一条线,那顺着走就行了。 就这样艰难的跋涉着,在刺骨的寒冷之中手脚都逐渐麻木,苏商想,确实得想要找个暖和的地方稍作休息,不然她恐怕真的会死在这里。 等绕过下一个矮坡,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座冒着烟气的火山。 很远,也很危险,可只有那儿才足够温暖,才有生的希望。 但面对这副画面,苏商的脚步反而停下了。 这不对吧,还能想什么就来什么?她运气哪有那么好,而且先前她也没看到远方有在冒烟啊,火山那玩意儿是几块破石头能挡住的吗! 就在这时,她突然觉着腰上一紧,似乎是有柔韧细长的鬼手悄无声息的攥住了她。 可回头去看,那些鬼影子仍旧在老远的雪雾之中,并未靠近她。 所以她腰上那因为被衣服覆盖着,所以一时也看不到的究竟是什么,登山绳? 说到底,她不是身在南方沿海吗,为什么会突然跑到雪山上来啊? 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冰天雪地迅速炸裂,崩散成偏偏残渣,冰冷迅速褪去。 片刻之后,苏商猛地睁开双目。 现实里,她并不觉寒冷,但腰上的束缚感越发清晰。 低头一看,是赤色的绳索环绕在她的腰上,而且是非常自然的钻进了衣服,紧贴着她的皮肤,如同蛇一样缓慢的游动着,微微陷进去,带走了伴随噩梦而来的汗水,留下淡粉色的勒痕。 “巫——槐——” 苏商咬牙切齿。 冷血瞬间顺着床脚流淌下去。 这要是在从前的世界,苏商只会认为是巫槐又要催她上路,让她别偷懒。 但如今,不一样了,这种无距离的接触变的很让人别扭。 被恶狠狠瞪着的巫槐保持沉默。 它很无辜的,从前分明无数次这样亲密过了,这次又是事出有因,苏商其实应该夸夸它的。 苏商也知道自己生气很没道理,可从噩梦之中惊醒,哪可能有好心情? 她拒不道歉,只是吹了下刘海,决定揭过这一页。 “我这次记得自己梦到什么了。” 也彻底弄明白了彭道人这离魂之术是这么运作的。 当初苏商就纳闷,整个崖城这么多人,为何最初那次被抓去充作祭牲来削弱封印的人里,偏偏挑中了她。 现在想来,当时大封印未破,彭道人对外界能够施加的影响其实非常小。 它做不到主动挑选,只能日复一日的透过地脉,将力量拆解渗透出来,这些力量会自动组成一个隐秘的法阵,运行去筛选并诱捕魂魄。 越强韧的魂魄,便是威力越大的弹药,而当时,偏偏苏商揽下了崖城的活,帮手也没要一个便自己来了,那确实没人比她更符合条件。 这法阵因为没能成功抓捕她,卡住了,所以才没直接解放彭道人,反而又拖了两日。 只可惜,天衍盟并未利用好这两日。 如今彭道人还在大封印里龟缩着,大概是无暇拆解回收那法阵,所以苏商一回来,它便继续运转,等她夜里一闭眼,便又试图将她的魂魄拐走。 并非真的摄魂,而是勾引,拐骗,用尽一切办法让人在睡梦之中自己主动奔向真正危险之处。 第63章 真正的铡刀,在魂魄到了彭道人手里之后才会落下。而在这之前,哪怕是苏商或巫槐,都察觉不到,难以防备,因为它本来就不能算是一种危机。 糖衣炮弹永远比刀剑威逼更难防范,在不会带来伤害的梦境中,生魂主动想要出去逛逛,那怎么能叫危机呢? 如今已然知道其真正的手法,也就不足为惧。 阵法找不到,但不睡觉就行了嘛! 于是苏商跳下床:“走,咱们再去隔离区看看。” 彭道人既然不让她睡觉,那她自然也要给彭道人添点堵,不让他吃饭。 第62章 分享一颗糖果,同时品尝它的味道 夏秋交际的时节里,天气分外多变,到了午夜,乌云又聚拢起来,遮蔽了星月之光。 非常方便行动。 宵禁,也是有打更人在巡街的,所以只需要躲避人的眼目,不需要躲避邪祟的目光,毕竟,邪祟又哪里能隔着大封印分清,这块小酥饼,和那块小蒸糕,究竟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两个灵活的身影无声穿行过一条条街巷,很快来到峡谷附近。 矿坑附近仍旧灯火通明的,外圈有官兵轮班守卫,内圈的帐篷之中虽然一片黑暗,但门外仍旧挂着不少煤油灯。 这是怕有人趁着昏暗逃跑,毕竟这也不是专门的牢房或隔离区,旁边一条街外就是鳞次栉比的民居,一但有人逃到那儿,黑灯瞎火的,可就很难追上了。 苏商反手编了几个草人,又抽出几张引火符。 然后把它们又塞回了口袋里。 已经到了大封印的破洞旁,这些可能引发彭道人注意的手段,就尽量别碰。 这营地的看守也都是普通人,就很好对付。 巫槐将它的耳目,一些活动在附近的鸟雀和老鼠聚集起来,苏商则在它们身上洒了许多木屑和碎火柴头,让它们去营帐里溜达。 等到它们跑过一圈的时候,苏商已经悄然爬上附近仓库的房顶,瞄了瞄挂在帐篷门边的煤油灯,转头对巫槐道:“上,把它给我弄下来。” 巫槐先前是假装西洋大夫,可医药箱却是从医院顺来的真货,里边手术刀片尚未拆包。 它拆出一枚颠了颠,薄而锋利的刀身反射过一道暗橙色的光。 两指并拢,反手掷出。 微弱的寒光快速划过漆黑,灯笼落地,瞬间便点燃了帐篷门。 这么多明火照明,一不小心被点燃,这很正常吧?而巫槐之前也说过,它作为大夫,去也不是治病,而是花钱贿赂了守卫,说是没见过这种病症,想要长长见识,好写在著作之中。 搞研究的,那切点活体组织,抽点血带走,之后又不小心落下了刀片也无可厚非。 反正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徒手百步穿杨,自营地外用这种方式点了火。 其实苏商也没想到,被虚假的躯壳束缚着,并不能超越人类极限的情况下,还能用出只有在武侠片里才会出现的招式。 她对巫槐竖起了大拇指。 巫槐更想要别的奖励,不过现在他们得先换个地方。 营地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里头的矿工们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被放弃了,是在等死。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起了火,有了混乱,他们才不会甘心就这么死在这儿。 有了这样的机会,原本高烧着痛苦呻吟的旷工们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和速度,穿过烈火四散而逃。 听到官兵大喊着“站住!”“停下!”的时候,苏商和巫槐已经躲进了附近一座空院子里。 这里有活人气残留,显然其主人运气很好,刚巧没在这倒霉时候住在崖城。 一场火燃起来之后,那些安安静静的帐篷中,便趁乱出逃了很多人。 而一如苏商所料,官兵们虽然有命令在身,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抓人的。 先前奉命看守时,他们巡逻都要离得营帐远远的。 他们可比谁都清楚,一旦染上了这疫病,就无人来救治,只有死路一条。那么,谁要去亲手按住那些矿工,再一路押送回来?这过程中自己染病了可怎么办? 既然彭道人非要将毒说成是病,那就要承受扯谎的代价。 果然,官兵们追的很是敷衍,路过二人藏身的院子,甚至都懒得进来象征性的搜索一遍,就从旁跑了过去,不多时又慢悠悠的走回来,商量着该由谁去跟上司禀报这件疏漏。 苏商不通岐黄之术,也并未在乱中搞明白那些矿工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可至少,他们能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喝上一口热汤,总能舒服一些,不必在惊恐和绝望之中煎熬到死,可以没有遗憾的走。 就当是临终关怀吧,不能真的救命,至少化煞的概率低了很多,这样一来,至少还有来世,不至于被彭道人当了开胃小菜。 又或者,他们能多挺几天,说不定等到林凤远成功打开城门,他们就能外出求医了。 等四下安静下来,苏商推了推先前抱着她飞檐走壁,让她过了一把武侠瘾的巫槐,示意它松手。 方才刚从窗子钻进来时,外头就过来了巡逻兵,为了不发出声音,巫槐直接将她放在了桌子上,双手则是很自然的握着她的上臂,隔着几层衣料,感受着她的体温。 这会儿它仍旧没有松开手的意思,而是微微凑近苏商,轻声道:“你该奖励我。” 苏商当然可以当它的主人,它不介意,它和苏商建立的血契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单方面的束缚和掌控,只有深入灵魂的纠缠和侵染。 但既然苏商要做主人,就该有主人的样子。 它主动完成了本不属于它的工作,就该得到奖励。 苏商抬眼看它,揣在西装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 真想扔根骨头出去让它捡。 而指尖还真的触碰到了某个光滑的小东西。 不是骨头,而是糖块。 这大概是小洋楼的起居室里,精致的西洋盘子里的奶糖。 随手抓点零食揣在兜里,对苏商而言,已经是个不用经过大脑的习惯了。 苏商将糖纸剥开,嗅到了一股甜香。 香气逐渐散逸开,很难捕捉,就显得越发诱人。 “我还没问过你,你能品尝到人类食物的味道吗?” 巫槐:“我不知道。” 它其实从苏商的身上,间接体验过,进食这种转化效率很低却很花俏的食物时,产生的喜悦和满足。 但并未亲身体验过。 “那就尝尝看。” 苏商这样说着,咬住了奶糖,送到巫槐唇边。 丝滑的香甜逐渐升温,在唇齿间融化的越发浓郁。 既然巫槐说过,他们早就已经是一体,那也理所应当的可以分享一颗糖果,同时品尝它的味道。 第63章 坍塌,只需要短短几息。 在最后一丝甜味都被吞下之后,苏商决定,还是回先前那家客栈。 在有宵禁的夜里,住客凭空失踪,老板多半会报官,那可就自投罗网了,而且天衍盟那边如果要联系她,也会去客栈找人。 不过,回去了也不能睡觉。 不确定是否会再一次被拉进那邪门的梦里,在梦里挑战极限运动可比熬夜还累,苏商决定给自己找点别的娱乐,顺便提神。 这年头的娱乐项目乏善可陈,特别是在宵禁时,最终,她也只能在摸上楼之前,顺了一副扑克牌。 打麻将,她是不指望能凑齐四个人或者鬼了,玩牌总行吧! 事实上不行。 巫槐实在太强了。 当然,它没有故意作弊,只是作为先天邪祟,哪怕受缚于人类躯壳,也仍旧能观察到人类难以注意的小细节。 所有手牌在它眼里都是透明的。 最初两局,它故意让着苏商,被苏商察觉到了。 又不是三岁小孩,被哄着有什么意思?苏商让它认真点。 巫槐点头,然后苏商就再也没赢过。 怒掀桌子,不玩了。 好在这夜苏商其实过的颇为充实,剩余的时间也不是很久,她在窗边将扑克牌洗混,凭直觉抽出一张。 黑白色的小丑露出怪诞的笑。 苏商不会算命,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兆头,她只知道,天就要亮了。 又过一日,矿工出逃的事却仿佛没有发生过,既没有号外,也不曾有官兵去挨家挨户的搜寻。 苏商这日都在客栈旁边的赌场里泡着,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人就一点不犯困。 她跟巫槐随口聊了几句,巫槐思索片刻道:“它大概是认为,这一道前菜掉到地上不算什么,很快就能炮制出下一道。” 而林凤远这次的动作终于够快了,这日傍晚,他又亲自潜了崖城找到苏商,说已经尽量安排妥当,再做些准备工作,明日假做要求疏散百姓的钦差就能来到崖城。 其实今晚来也可以,但这事儿最好安排在清晨,朗朗乾坤之下,彭道人的力量也多少受点限制,崖城百姓们有一整日时间撤离。 第64章 但他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还是忐忑不安,问苏商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既然苏商这段日子一直留在崖城,还如此气定神闲,那她应该有对付彭道人的自信……吧? “有有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苏商打了个哈欠。 “偷偷把我送出城。” 林凤远:“啊?” 苏商:“然后明早,我再跟着钦差的队伍混进来。” 见林凤远一脸天都要塌了的震惊,她不耐烦:“啧,我在这儿根本睡不好觉!” 林凤远立刻应下。 看来苏商这两日,是做足了准备! 但苏商只是想去城外睡个安生觉。大战在即,连着两日不合眼,那状态能好么? 虽说要去刚正面的只有巫槐—— 以凡人的血肉之躯强行挑战先天邪祟,那不叫勇敢,只能叫鲁莽。 但总之,她不能拖后腿。 天衍盟在崖城外不远处包下了一座客栈,这一夜灯火通明,没人睡得着,所有人一遍又一遍的讨论一切细节,苏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但苏商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只在众人尚且听不到的距离,跟林凤远说了几句话,就打着哈欠上楼去了。 她一走,其他人围上来,问刚才说了什么。 林凤远只道:“苏小姐要了两套衣服,说第二日跟着假钦差一同回崖城,然后……让我们都走,谁都别留在城里。” 理所应当的,众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林凤远已经认了,不管苏商提出多匪夷所思的计划,做出多不可思议的事,他都只点头,不质疑,不追问,反正她答应的事有一样没做到吗?没有啊! 那就行了,难得糊涂,就不该刨根问底。 但还有其他人难以接受被蒙在鼓里。 第二日清晨,换好行头准备进城的时候,终于有个年轻人忍不住了。 他问:“那可是先天邪祟,你难道能一个人对付?” 苏商很坦然的点头:“对啊,我能,难道你还想偷师?”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鞋尖,轻哼一声,好像在说:除非你现在磕头拜师,否则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那人不忿的还要说什么,但被旁边的师兄拽了一把,才强行把话吞了回去。 实际上,就上他真肯,苏商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和先天邪祟纠缠至深的本事,别人学不来。 众人再无二话,很快,伪装的钦差带着他的随从们进城了。 到达衙门时,就见知州比先前苏商偷看时表现的更像个活人了,他表面上毕恭毕敬,立刻下令照做,背地里却立刻去给上峰打了电话。 从听筒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面无表情的停滞了一阵子,最终,在其背后的彭道人,选择接受了这一事实。 这一点并没有出乎苏商的预料,林凤远行事还是很缜密的,昨夜他们进行的准备工作之一,就是把崖城的电话线也给掐了,移花接木到别的设备上。 这彭道人作为一个被封印了近千年的老古董,能隔空看到衙门里的电话,就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该怎么用,已经算接受新事物很快了。 但它并不很清楚其原理,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东西叫电报,虽然仍旧心存疑惑,却并未用电报之类的手段进行二次求证。 疏散的命令强硬至极,这一日若不离开,之后生死自负,所有的财产损失也概不负责。 原本繁华热闹的崖城就变得安静下来。 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连风吹过都显得滞涩。 彭道人目前还没有异动。 是它太沉得住气,还是心生退却,偃旗息鼓呢? 显然都不是,因为哪怕是真的有水灾的预警在,仍旧还有零星一些人不肯离开。 可能是被彭道人蛊惑太深,他们没来由的乐观,笃定就算真的泄洪,那洪水冲入峡谷,不会伤害到他们这些住在高处的人。 也可能是别有所图,想要趁着这十室九空的“盛况”图谋些什么。 彭道人自己,姑且以为洪水真的会来,到时候,这些人多半会死在城里,仍旧可以成为它的美味食粮。 而洪水过境,到崖城已经是最下游,其中又必然裹挟了许多枉死之人的魂魄。 这简直就是流水席啊! 苏商独自在峡谷边缓步而行。 她原本穿着钦差随从书记官的衣服,本就不算长的头发盘在了帽子里,这会儿帽子被峡谷边打着转儿的风吹落,头发散落下来,随风飞扬。 正午已至,她勾起唇角,很不客气的戳破了彭道人的一切盘算。 “喂!下边的老王八!你给我听着!消息都是假的!从今以后,这里永远都是空城了!你就在地底下等着饿死吧!” 被戏耍后又当面羞辱,彭道人果然被激怒,随着剧烈的震颤,阴邪之气从峡谷中腾空而起。 被封印了千年的邪祟,终于再次出世。 那封印的破口太狭小,深入其中要通过的矿洞也太曲折,彭道人似乎有意保持着现状,有着引君入瓮的意味。 除非再强行用命去填,把窟窿补上,否则试图深入大封印,那就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的送。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彭道人引出来,而他们这边,反倒能以逸待劳,速战速决。 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并不多,撤离的命令哪怕骗过了彭道人,但终究是假的,撑不了多久。 最多一二日,去往外地投亲的人,就会将这消息散布开,引来真正的官兵,那不仅白忙,所有先斩后奏之人都要跟着遭殃。 大封印撕裂的同时,剧烈的震颤自峡谷一波又一波的向四周扩散。 墙壁龟裂,房梁倒塌。 建立起这样繁华富庶的一座城用了几百年,而它的坍塌,只需要短短几息。 烟尘散尽之后,只剩零星几栋房子抵御住了,孤独的立在大片废墟之中。 峡谷之中同样有烟尘下落,但随后,又被翻涌而上的阴气吹了上来。 随之出现的还有浓厚的化不开的灰绿色雾气,远远看上一眼,就觉着眼球和胸肺发痒,像是活的霉菌被扬上了天,别说是呼吸,哪怕皮肤接触到,都要中毒溃烂。 而先前在峡谷边上喊话激怒了彭道人的苏商此刻却仍站在原地,不闪不必,直等到这汹涌的雾气漫上了地面,触碰到她的瞬间,她的身体才逐渐变成了薄薄的一片,倒在了地上,顷刻之间就被腐蚀的千疮百孔。 来喊话挑衅的并不是苏商本人,而是携带了她生气的,足够以假乱真的纸人。 至于她本身,根本就不在峡谷旁。 纸人即将被腐蚀带劲,可诡异的,剩下了一双瞳孔。 那瞳孔由黑转红,原来是在用墨色点睛时,掺杂了一些血液。 活着的冷血。 这是彭道人在成为邪祟之后,头一次接触到同类的气息。 在大封印被破坏的前两日,巫槐和苏商可是将整个崖城的碎片尽数回收,一滴不留,它在苏醒后只是疑惑,这样一个地脉断绝,风水极差的地方,竟然如此“干净”,还当是近些年来天衍盟的人本事又精进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有另一个邪祟正用贪婪的目光俯瞰着裂谷。 第64章 她会知晓那赤色邪祟的弱点。 就在彭道人迟疑的片刻,冷血悄然从附近的门窗缝隙中渗出来。 这种会腐蚀一切生灵的毒气,对于同是邪祟的巫槐,可没有什么用。彭道人折腾人类是一把好手,对上同类可还是第一次。 从前还是人类的时候,彭道人将邪祟奉为神明,狂热的追逐,却完全没有敌对的经验,被巫槐伏击,吃了个大亏。 它的本意或许是迅速沁透整个崖城,让所有留在这儿的人全都成为它的食粮,随后便顺着地脉离开,但这样一来,它铺散开来的力量就太过分散。 但那些具有毒性和腐蚀性的雾气,根本就奈何不了巫槐。 这简直就像是一块主动蓬松胀大起来的海绵,被早就等在旁边的利刃狠狠刺破,紧接着,那利刃又融化成灵活的流体,渗入海绵之中,啃噬掉了一大块,又在对方反应过来,集中力量反击之前,灵活的流走了。 彭道人所操控的雾气迅速皱缩,凝结,像是绿色的蛛丝,退守盘踞在峡谷两壁之间,但随后,又迅速爬出来,蛛丝上缀生的眼球咕噜噜乱转,寻找巫槐的踪迹。 它已经反应过来,倘若敌人比它强大许多,根本不需要这种诱敌的计谋,就像熊想吃蜂蜜时并不会忌惮蜜蜂叮咬一样,只会一掌击碎这大封印,将它掏出来吞掉,它一点反抗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那个赤色邪祟也并不那么游刃有余,说不定,比它要弱小。 彭道人这样想着,将力量集中起来,逐渐凝成了一条巨大的壁虎。 第65章 如果让苏商近距离亲眼观察,她一定会赞叹:这扭扭棒缠的真好! 巫槐有一层躯壳来遮蔽阳光带来的损害,彭道人没有,但这种程度的灼伤并不致命,成条的霉菌交替滚动着出现在体表,将伤害降到最低,甚至可以说是不痛不痒。 它极快速的碾压过遍地的瓦砾废墟,试图寻找某个人。 先前在峡谷旁喊话的只是个替身纸人,可她身上的气息,彭道人觉着熟悉。 想必过去几日里,她曾多次出现在它控制的人偶身边。 那女人,和从前的自己一样,都是侍奉域外强大邪祟的祭司。她所侍奉的赤色邪祟不会顾忌一个小小的凡人,但她既然参与到了这场围猎之中,想必极得重用。 说不定,她会知晓那赤色邪祟的弱点。 灰绿色壁虎在废墟中快速穿行,目标明确。 作为人类,卷入邪祟之间的争斗,那女人肯定花了很多心思来自保,先前的纸人替身是,抵御住了它的怒火,仍旧伫立的几栋建筑应当也是。 只不过,她自己所在只有一处,其他的,应当都是陷阱。 彭道人当然不会亲自去蹚雷,它在已然化为废墟的崖城中穿梭时,会顺便寻找活人的气味,将那些愚蠢的,分明得到了大好的保命机会,却仍旧留在崖城的人搜罗起来。 那些人多半被压在废墟之中,半死不活,痛苦呻吟着,陡然被一股巨力扯出来,还以为能逃出生天,只是尚且不等惊喜,就被彭道人用阴气灌顶,立刻变为了活尸。 每到一处相对完好的建筑物附近,它就将裹挟着自己气息的活尸丢进去,确认没有触发任何陷阱,才亲自将其捣毁。 然而一栋栋建筑扫过去,它几乎找遍了整座城,也没找到苏商。 所以这些建筑,既不是藏身之处,也不是陷阱,怎会? 面对着空荡荡的一座城池,巨大的壁虎两只眼睛转向不同方向。 余光扫过那令它恨恶无比的峡谷时,它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那赤色邪祟为何要大费周章,将崖城的活人救出去呢? 激怒它有许多种方式,完全不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除非,这只是顺便,救人本就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这竟然是调虎离山之计!这些建筑物都只是牵扯它的靶子,而这段时间,那邪祟,或者至少是它的祭司,会深入原本的大封印之下,援救那些曾经被它用来控制崖城的生魂。 为什么?它不理解,那些人从前或许很有用,但如今都是废物。尚且及不上先前被关在牢里,这会儿早就趁乱跑了的玄门中人,至少那些人的滋味更浓厚,是品质更好的食材。 但就算不知原因,彭道人也绝不会让敌人如愿,它肩胛处的霉菌向两侧涌动,露出的空洞中探出两只如溃烂蝠翼般的翅膀,于低空之中滑行,眨眼间就掠过了半座城。 就在即将回到峡谷之时,它突然前足着地,一个大回旋停住了势头。 就在它的面前,有一张网。 那网几乎是透明的,只到了极近的距离,才能感受到一丝格外微弱的赤色。 倘若毫无防备的撞上去,它大约会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块。 不过,既然被它察觉了,那赤色邪祟分散了力量张开这样大的一张网,就像它先前那样,食客和菜肴的位置,可就要对调了。 而就在它弹出长舌,将那冷血织成的网卷进肚子的同时,它的身后,废墟之中又血色流淌,枯长的鬼手掌心裂开贪婪的巨口,咬向它的尾尖。 两个邪祟在地面上试图互相吞噬,打作一团。 与此同时,一把漂亮的小伞,在城西一座不起眼的枯井之中落地。 地脉在地底是相连的。 大封印已破,白芽这样没有形体的厉鬼,可以穿透层层泥土,从峡谷之外的方向潜入,去寻找被彭道人拘束的生魂。 早在苏商来崖城之前,苏商就打电话给学校,替苏青请了假,让她回去琉璃观给白芽带信。 这些个跟她相熟的鬼怪,除了巫槐之外,在崖城这局势下,略有自保之力的,就只有白芽了。 当然,这个自保之力,并不是说能硬抗下谁的一击,而是不会被那些邪祟散逸出来的气息震慑的动弹不得,只剩了逃跑的本能,仅此而已。 苏商当时也不知道它们过来,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摸清情况之后,便让白芽附身在纸伞中,将它带进了崖城。 白芽在听说,要让它去救人的时候,大为震惊。 它虽然已经将金三郎彻底消化掉,算是成熟的,能够独当一面的厉鬼了。可让它虎口夺食,这也太强鬼所难! 苏商却不这么认为,她跟白芽是这么分析的:“你也不用去硬碰硬嘛,正面有巫槐挡着,还有我这个招人恨的活靶子,你找不起眼的地方,悄悄的靠近那些生魂,给它们灌输一段记忆,编造一段幻境,让它们都附到纸人里。” 当初彭道人怎么拐走它们的,如今苏商就要再怎么拐回来。 反正彭道人和巫槐一定会打的很激烈,无暇顾及这些。 这是自从住到了苏商的上头后,第一次被吩咐去做事,白芽虽然觉着任务艰巨,但还是并无二话的答应下来。 生前,她的身份就是白家的女儿,在外人看来,这个名头底下的人究竟是谁,性情如何,擅长什么,都不重要,没有人把白芽这个人本身当回事。 可唯有苏商不一样,苏商看的是它,认识的是它。 那么,苏商说它可以,它就一定能做得到。 苏商本人,则坐在梳妆台前,慢慢的梳着头发,目光没有落在照不出东西的镜面上,而是在盯着打开盖子的怀表。 先前,苏青回娘娘庙可不只是去传话的。 这孩子生前第一次翻开师门流传下来的禁忌书册,就成功打开了界门。虽然召唤方向有误,缝隙也开的过于窄了,但能一举成功,可见其悟性出类拔萃。 刚成为活尸,脑子不大灵光没有办法,可是用进废退,去上两天课就好了。要说这世上有什么身份是最频繁用脑子的,学生一定位列前茅。 所以苏商让它去研究先前到手的咒物们的用途。 其实这该是苏商自己的活儿,可她当初忙着赚钱,赚钱间隙又忙着享受生活,就一拖再拖…… 平常见的鬼怪都太弱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得上这样大件的咒物嘛! 如今让苏青去研究,实在是时间紧任务重,苏商也不强求一定能研究出结果来,只拍了拍苏青的肩膀,让它别有压力。 不说还好,说了,苏青更是拼,拿出靠前冲刺的劲头来,不吃不睡,整个活尸都干瘪了。 直到昨夜,它将那山中古墓里的梳妆台搬到了崖城附近。 “这东西,贴墙放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之中,就可以模仿从前的墓主人,展开一个连环的诡域。” 第一层诡域是个四方的墓穴,踏进房间门就算进来了,转头踏出房门就能走,迎来送往,平平无奇。 坐在镜前,对着模糊的镜面梳妆,就会被拖进第二层。 这第二层就是当年它所在的,那位夫人的房间,一如苏商当初被拖进去的那一间,仍旧是暗无天日,处处华贵却透着压抑。 这一次,没有石俑给人出送命题了。 梳妆台自己不乐意搞那些,它就只是想要安静的存在于熟悉的环境之中,不破坏房间内的陈设,就不会触发它的敌意。 这诡域很小,很简单,但足够用。 一步踏入诡域,哪怕是邪祟,都寻不到她的位置。 就算彭道人真的碰巧看到这梳妆台,也只会当它是谁家的收藏。 崖城嘛,折腾宝石发家的有钱人多,谁家要是没几个有说道的古董,那都丢份儿! 第65章 只要它再追过去就好了。 苏商所在的地方很安全,如果她愿意,可以藏到天荒地老。 但她没有这个打算,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昨日黄昏到来的时刻她记下了,今天,会再早半分钟。 随着指针在她眼中一圈圈的转动,崖城内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仿佛那虚构的洪水已至,只是这洪水并非从上游宣泄而下,更像是从地府黄泉涌出来的,底层是血海翻腾,上层则漂浮着浓厚的毒雾。 在血海和雾气交汇之处,是数不清的泡泡不断破裂着,泛着让人看一眼就头晕目眩的诡异光影。 几次交锋之中,两个邪祟已经改变了数次形态,最后不约而同的选择用最原始的形态厮杀。 在*这一刻,任何技巧和计策都没了意义。 这互相吞噬,随着时间流逝,似乎隐隐出现了终结的势头,彭道人徐徐图之的计划尽数落空,没能吃上过一口饱饭,打起消耗战来,逐渐落于下风。 苏商偶尔会心虚,觉着她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把巫槐养的很不好。可食物在精不在多,光是先前在秃山坟塚里吞下的墓主人,就是难得一遇的滋补佳品。 第66章 反正彭道人被封印前是吃不上那样的好东西。 更别说它被激怒之时,一瞬间将大封印彻底撕裂,也要耗费不少力气。 意识到敌强我弱,毒雾极速拔高,在半空中骤缩,身形逐渐变小成了悬停在天际的鸟,凭借着小而灵活的体型,将巫槐的几次攻击通通闪开。 彭道人准备开溜。 初见的愤怒和狂傲褪去之后,它的身体收缩了,精神上却想开了。 原本以为这赤色邪祟实力在自己之下,便想反过来将其当做突破封印以来的第一餐。 可如果打不过,也不是非要一决生死。 这会儿它身上没再背着大封印,想跑到哪里都可以,完全不必沿着地脉游走。 生魂遍地的繁华所在,出了这崖城,遍地都是! 彭道人化身的雀鸟灵活的越飞越高,躲过了巫槐一次又一次的袭击,眼看就要飞出崖城的城墙。 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这是天衍盟的人,沿着外城墙绘制而成的巨大法阵,隔绝了先天邪祟的出入。 多亏当年天衍盟的前辈们也有所准备,假设了大封印不能永久困住彭道人的情况,留下了法阵的传承,甚至在崖城附近,也残留有提示和痕迹,才能这样快就复刻出来。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样耗费巨大的法阵不可能永久存在,甚至想要多维持一会儿都难。 天衍盟把家底都掏出来,也最多就是从午后维持到彻底日落。 林凤远终究做不出选人去燃烬魂魄和阳寿来维持阵法这样残暴的事来。 但是他有别的主意。 他记得,在前往崖城的路上,有人十分同情崖城的百姓,这样急忙忙就被假消息骗出了城,家财基业恐怕都要毁于一旦。 苏商当时头也不回,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可是救命哎,付出些代价怎么了?平常可是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保雇主性命呢。” 林凤远深受启发。 既然这一切,也是为了让他们尽可能的活下来,那这些尚且不知自己躲过了什么样的灾厄的崖城居民们,都分担一些代价,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最终,这法阵所燃烧的,除了天衍盟珍藏的咒物之外,也有从每个经过城门出来的人身上的阳气。 不致命,会让他们没精打采几日,甚至大病一场,但至少,这法阵的维持又能更长一些,万一苏商落败,彭道人无人可挡,这法阵也能阻拦它一阵子,让这些普通人,有时间逃到足够远。 粗略估计,法阵可以运转到天完全黑下来。 不过,这只是理想情况,等到黄昏时分,阴阳逆转,就会后续乏力。 事到如今,别管天衍盟是否真的信任苏商,都只能赌一把,赌苏商可以在日落之前解决掉彭道人。 城墙之内。 彭道人察觉到自己一时逃不出去,立刻调转了方向,几个起落,仿若空中有透明的台阶一般,沿阶跳到了崖城中心的最高处。 它将自己凝结成了人类的模样。 悬空而立的彭道人须发皆白,身披古朴的麻黄色袍子,乍看有些仙风道骨的调调,也难怪当年能骗到那么多人誓死追随。 它垂首,似乎认为这里很安全,便开口说话。 声音很小,却像是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涟漪荡开,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见。 文绉绉的,大约是想要向巫槐投诚,说巫槐大可不必这样顾念人类。这些朝生暮死的生灵看似虔诚实则狡诈,表面再怎样臣服,都仍旧怀揣着反叛之心,它过去的百年,就是巫槐的明日末路。 但是它就不一样了,它可以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都献给巫槐,它只需要保留很小很小的一块肢体,能让自己活下去,就够了。 这之后,它可以成为巫槐的爪牙犬马。 只要它还存在,为了对付它,那些愚顽的人类就会一直将巫槐奉为神明。 巫槐压根懒得听。 叽叽歪歪些什么呢。 难道这家伙被关了几百年,脑子已经被关傻掉了吗? 成为食物的主人,再跟食物拽着一群人过家家,有什么意思。它巫槐想要获得喜悦和幸福感,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有苏商就够了。 而且,到底是谁给了彭道人一种,邪祟竟然还会受到形态限制的错觉呢?之所以容它废话这么久,单纯只是它要找一个角度,一击必中。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不等彭道人长篇大论完,就化为了黑雾,自下而上笼罩过去。 彭道人可以化雾,它就不能吗? 彭道人见自己说了许多,对方半句也不听,气急败坏,也不用法术能力传音了,直接吼道:“蠢货!早晚落得个被利用之后抛弃的结局!” 巫槐才不在乎呢,苏商会抛弃它么?或许会,但那一定是因为它有什么让苏商不开心的地方。 苏商不开心,它也会跟着被酸涩和愁绪所包裹,所以,在那种情况下,苏商抛弃它没什么不对。 只要它再追过去就好了。 第66章 “我是金主,你是我养的老白脸。” 日落西山之时,崖城内,原本遮天蔽日,不时变幻的浑浊光影,只剩下了独一的颜色。 城外,半山腰一株巨树之上,林凤远安排去一直用着法术遥遥观测崖城的人,捏着传音符皱眉头。 这是结束了吗? 谁都没亲眼见过先天邪祟,他的法术也有限,这半日来,他觉着自己观察的不像是一场战斗,更像是在看万花筒。 华丽,精彩,不知所以然。 他解读不出城内的战况到底如何,只能确定,那位被寄予了全部厚望的苏小姐本人始终没有露面,而是召唤出了某个强大之物和彭道人抗衡。 只是,彭道人如今有着先天邪祟的身躯,寻常鬼怪纵然道行再深也无法与之匹敌,否则的话,天衍盟内也不是没有擅长驭鬼的高人,又怎会一筹莫展? 该不会,她其实也……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城内的雾气,颜色越来越澄澈纯粹,在斜照夕阳下,透出一抹醇厚艳丽的红。 随后他看到,仅剩不多的城墙上,探出一个脑袋,不算长的头发随风飘荡,像是被赤色的手轻轻托起。 是苏小姐。 那人心头一喜,颤抖着点燃手中的传音符,声音中透着不可置信的喜悦:“赢了,我们赢了!” 崖城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其实随便找个缺口就能出去,苏商当时爬上的墙也只有一人多高,跳出来,踩着树枝借力,人就能来到城外。 但好歹是大战过后,总要有些仪式感,于是苏商还是慢悠悠的绕回了城门。 她跟天衍盟之间终于是磨合出了了点儿默契,天衍盟众人,也都在这里迎接她的凯旋。 林凤远率先迎了上来,深深作揖。 今日,他比谁都要紧张。短短一个白昼过去,他鬓发都斑白了,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 一切的决策都是他做的,他早就打算好了,哪怕苏商不让他也进城,他也要留下承受一切后果。 如果彭道人破城,他将会用尽一切手段来拖延它的脚步,直到这条性命被燃尽。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承受苏商的怒火。 召唤邪祟现世,这到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邪术。 虽说,能请神,就能送神。 可苏商性情狂放,她会愿意吗? 倘若苏商真是召唤了域外邪祟作为助力,又不肯将其送归,那接下来,她便也是……敌人了。 是以,那可以放活人出入,却会隔绝鬼怪邪祟的法阵,仍旧在运转着,犹如风中残烛。 而苏商没骨头似的,抱着手臂倚在城门边还完好的侧壁上,睨了林凤远一眼,先一步开了口:“大体上算是搞定了,我这次可是把家底都用光了,所以,接下来时不时得给我报销?” 林凤远一愣,第一句话是这个? 这倒是很符合苏商的性格…… 他立刻答应下来。 “只要小友不嫌弃,天衍盟的府库永远向你打开。” 苏商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她身后的赤色雾气也逐渐淡去了。 这让原本神色紧绷,都悄悄握紧了武器和咒物的众人松了一口气。 果然,这位苏小姐虽然平日里有着嚣张跋扈的风评,可毕竟在这种关键时刻肯挺身而出,自然是心怀大义的。 随着最后的日光消失在地平线后,一声碎裂的脆响炸开。 法阵耗尽,最后的屏障消失。 这时,先前许多人都已经见过的巫槐从废墟后现身了。 它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手里拎着牛皮公文包。 和这场景格格不入。 而它显然也没有合群的意思,无视对面神情各异的众人,只凑在苏商的耳畔道:“需要我去将车开过来吗?” 苏商只道:“不用了,没几句话,待会儿一起过去。” 第67章 都知道它的一贯套路是,看似走了,实际上还安插了耳目在附近,既然如此,干嘛还要让它走,大大方方的留下便是,又没什么它不能听的! 在场没有一个人将苏商身边这漂亮跟班,和域外的先天邪祟联系到一块,只当它是去给苏商做了些善后工作,回收了用过的咒物之类。 毕竟,先天邪祟是几乎无法沟通,原始而可怖的存在,又怎会以人的样貌久留世间,却没造成大规模的灾害呢? 更别说,它这会儿身上没有一丝一毫阴森可怖的气息,反倒有些……懒洋洋的。 他们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跟苏商打听,可否还有什么事,是他们能做的。 苏商低头,装模作样沉思片刻,才道:“或许还真有一件事……就是劳烦你们去找找看,彭道人的尸首。” 在场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忍不住问:“尸首?它的尸首会是什么样……” 苏商接话:“当然是他从前的模样。” 她的目光慢慢扫过众人。 “按理来说,它该死的不能再死了……可你们都没忘了吧,当年彭道人标榜自己肉身成圣,就是它本身还没死呢,就和它召唤来的域外邪祟融合了。邪祟喜食魂灵,不碰血肉。所以,他就应该留下尸体,人模人样的那种。” 这样说完,她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就是如果找不到彭道人的尸身,就说明那家伙狡兔三窟,在刚刚破坏掉大封印的时候,就给自己留了后手,还是逃掉了。 不等他们回答,苏商便迈开步子,扬长而去。 随后众人听到她的声音远远飘过来:“咱们大家已经很熟了,下回要来找我做生意,可以给友情价。” 他们这才明白了苏商的意思,将来……或许还有需要她再度对付彭道人的时候。 两小时之前,就在夕阳降临之际,苏商离开了她的藏身之处,点燃了一根只对生魂奏效的引魂香。 这城中,先前被彭道人勾走的生魂,尽数都被白芽引到了纸人当中,这会儿正在手提箱里坐着好梦。 却见缭缭烟气,却倾斜着,没有分叉的,指向了某个方向。 苏商寻过去,在靠近北边城墙找到了一个被压在房梁之下,正昏迷着的活人。 那是个中年男人,相貌和穿着都平平无奇,要说他和旁人有何不同,大概就是,他在这样的灾厄之下,竟然毫发无伤。 人类这种生物,就是有种执念在,一如苏商当年不论如何都要在灵异天灾之下继续做个人。彭道人追求长生,却仍旧保留下了自己的人类躯壳。 它将这当成了自己最后的后招。 苏商没有杀了他,也没叫醒他,只是在他的后脑的伤口处,滴了一滴血。 她和巫槐之间有血契的存在,那么,就算彭道人有着通天的本事,巫槐也能立刻找到他。 这还不够,苏商又摘下了玫瑰胸针,对这个始终跟在她身边的小号巫槐道:“跟紧了他,如果他真的那么废物,会被天衍盟的人追上,你就稍微帮帮他。” 虽然彭道人屁话连篇,但有一句说的很对。只有它还存在,那天衍盟,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才会容得下她这样勾结邪祟的人。 随后她才转头爬上了城墙,宣告胜利。 是夜,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的彭道人,一身狼狈的从已经距离崖城很远的某个乡村野坟中钻出来。 他甩开身上泛着腐臭味的破席子,抹了一把满是污泥的脸,心说,这不算什么,他当年耗费许久,只不过是因为要一步步去尝试,走了很多弯路而已。如今,他只需要避过风头,很快就能东山再起。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座湖畔。 渡船,对,他需要渡船,去了湖的另一侧,他就能彻底摆脱追捕。 而湖畔恰好有那么些小渔船停靠着。 彭道人喜出望外,跳上一艘小船解开绳索,径直向另一侧划过去。 而到了湖中心的时候,他隐隐看到,水下悬浮着一小块奇异的礁石,他担心小船触礁会撞破,刚要偏转方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 是陷阱,是有人故意引导他来这里的。 这是他的骨肉魂灵被硬生生撕裂开之前。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不久之后,便有一团浑身软肉的怪物凭空出现,落在小船上,它还想着去抓船桨,却被突然探出的血色长鞭刺穿,按在水中。血腥味立刻引来鱼儿们的争相抢食。 这咒物在星空与倒影之间被触发的伊始,可不似苏商先前那一趟那么和平,其内部空间之狭小,容不得人逃离。 直等到巫槐展开身躯化作血雾,遮挡了全部星月之光后,将那枚陨铁回收,上了车,将其递到苏商掌心。 虽然苏商要让天衍盟的人认为彭道人还活着,但这可是个手段很多,又很难杀的脏东西,还是死透了才好。 而且连魂魄都被拆解开,就算真有下辈子,也是个流口水的傻子,这才能让人放心。 但她又不想让巫槐吃掉它。 巫槐现在的状态就很好,既然它能通过自己感受喜怒哀乐,感受到幸福和痛苦,那它就该和其他人一样,享受这个丰饶多姿的世界。 它不需要有任何改变,苏商绝不留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让它被彭道人影响。 巫槐倒是没问苏商,为何选择这样曲折麻烦的方式来让彭道人彻底消失,它另有关心的事。 修长的手指扣在方向盘上,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通过后视镜看向苏商。 “你没有让我回避他们。” 苏商知道它说的是先前面对天衍盟那些人的时候。 “嗯,然后呢?” “那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要如何介绍我呢?” 苏商豪气干云:“那还用说吗,我是金主,你是我养的老白脸。” 巫槐没生气。 是的,它从不生气。 更何况这个说辞相当不错。 当天晚上,它就出现在了苏商的卧室里。 苏商其实给它安排好了房间。 她现在可是有三层小洋楼了呢!如今跟她住的又没几个,别说一人一间房了,一人一层楼都行! 可巫槐还是来了。 它总不能白白被包养,要尽到义务才行,人类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嗯,不能尸禄素餐。 苏商坐在床边,看着月光下那张比她见过的艳鬼都要更加勾魂夺魄的脸,赤足轻踩它的小腹。 “好啊,给你次机会,只有一次哦。” 喜欢巫槐吗?当然是喜欢的,否则她也不会煞费苦心,为了未来做这么多打算。 不过她没有容忍的义务,自己的体验是要排在第一位的。 如果体验不好,那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没想到,好过头了。 这不应该啊!巫槐对于这种事,没有任何经验才对。 直等到第二天,苏商才反应过来,怎么不应该呢,既然巫槐能通感她的一切感觉,那分明就是答案已经写在了考卷上。 这是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