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青》 第1章 《樊青》作者:子鹿【cp完结】 文案: 据说这里是艳遇之都。 樊青x栾(luán)也 山野少年x散漫摄影师,年龄差9岁,年下。受有前任。 沾点公路元素。有救赎元素但治愈大于酸涩。 文内出现地点有实际+虚构成分。 第1章 出租车一脚急刹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栾也及时拽住住了窗户边缘,才没跟着车一起甩出去。 师傅挺淡定,回头看了他一眼:“到了啊,帅哥。” 栾也没说话,松开手低头看了一眼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八百米。 “里面就是村子了。”司机估计看出来了,解释道:“你要去那个地方路窄,都是石头路,我这车子底盘低,真不好进去,麻烦你走两步。一百二,你付一百就行。” 栾也没说话,扫了靠椅背后贴着的收款码转了一百二。司机看了他好几眼,接着搭话。 “那个小什么书上说的吧,小众旅游打卡点。”司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上次我也送过几个人过来,回去路上他们都说被骗咯,没什么好玩的。” “就是个雪山下面的小村子,没什么景点。来我们这还是要爬雪山和骑马嘛,要去的话可以包我的车。” 收款提示音响起,栾也拉开车门下车,司机探出头看他,坚持不懈接着往下说。 “你今晚还是明天回去,要是想去其他地方可以存个我号码,这里太偏了,打不到车哦。” 他是在机场接到这个人的,除了背了个黑色的小包,什么行李都没带,不太像是来旅游的。 栾也回头看他一眼,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师傅,借个火。” 这句话声音很低,有些沙哑,说完他还咳嗽了两下。师傅愣了一下,掏出打火机。 栾也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直起身。 “我不回去。”因为咬着烟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谢谢啊。” 把导航切换成步行,栾也顺着耳机里机械的提示音进村。 他也不太在乎司机是进不去还是懒得再往前走了。两天时间他先后从加州到墨尔本,再到东京转上海,又从上海到云南,一路从飞机换到高速再换到山路。长时间的旅途让他头痛欲裂,急性感冒雪上加霜,刚才司机加速过了几个弯道,栾也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吐车上。 喉咙痛得像沙子混着石头在嗓子里磨了三天三夜似的,烟草味是苦的。 这种嗓子抽烟除了把自己毒哑没有其他作用。不过没关系,现在没有人管他。 ——至少已经管不到他了。 栾也看了眼手机,时区和天气几天内变了四五次,现在已经自动跳转成国内,显示下午四点。 六月的云南天气变幻莫测,栾也从机场出来的时候还是大雨,这时候已经雨停了。空气里是湿漉漉的水汽混着草木的气味。栾也把烟拿在手里,深深呼吸了两下,把五脏六腑的翻涌压下去,才重新抬眼。 这里确实有些偏,四面几乎全是山,村子窝在山里。道路是石子路,不太好走。村里的房子高高低低,是当地常见的农村小院,大多是石头砌成的,看起来坚固冷硬。 最显眼的,是正对面的那座雪山。 这时候是夏天,但或许是海拔太高,山上的雪不多,但依旧很明显。黑色的岩壁和积雪交错,在六月里突兀的矗立着。 三三两两的人从旁边路过,有些是当地人,有些披着花花绿绿的披肩,应该和他一样是游客。 拐过几个巷子,一根烟抽到三分之二,导航显示到达目的地。 栾也发了条微信,两分钟后,面前小院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探出头看他一眼。普通话带着当地口音,听起来有些拗口。 “租房子的是吧?” 栾也愣了一下,把烟掐灭。低头看了一眼聊天界面那个五大三粗的墨镜男头像,又抬头看了眼面前穿着当地民族服装,蓝布包着头发的老太太。 “微信我儿子帮我搞的,他在外面打工,有时候帮我在网上打广告。” 老太太知道他在想什么,推开门,说话挺直接:“这么高个子,还怕被我这个老太婆骗啊。” 栾也笑了笑,跟着走进院子。 院子外面和村子其他房子没什么区别,里面种了挺多花草,枝繁叶茂连成一片。正对面是两层的木头小楼。 对方带着栾也上楼,推开最里边那间:“楼上楼上一共四间,楼下有人住了。” “一室一厅一卫,家具都齐的。客厅窗户也大,对着雪山。” 老太太在门口的地垫上仔细蹭了蹭鞋,这才往里走。 “1200一个月,押一付三,水电不超额不另算。有网,密码贴茶几上了。不能在房间里做饭,要做饭院子左边是公用的厨房,做完自己收拾。” 老太太回头看了栾也一眼,笃定道:“你应该不会做饭。” “啊。”栾也被她机关枪一样的语速震住了,回过神用那副破锣嗓子哑着回答:“我不做饭。” “村里有饭店,你要在家吃也行,记账,月底算伙食费。”老太太语声音低了一点,很笃定。 “放心,不坑你。” “……好。” 在家吃。 这句话他挺久没听过了。 栾也被她逗得有点想笑,咳了两下,压低了声音问:“租金给你还是你儿子?” “那肯定给我!”老太太瞅他一眼,抬高了嗓门。“我的房子!” 除了出租的那栋楼,院子右侧还有套两层小楼。规模比起出租的那套小挺多,一楼是一间茶室,落地玻璃,亮堂通透。栾也在茶室里和对方签完合同。三个月短租,加上押金一共4800。 老太太从兜里翻出手机翻了个面,手机壳背后贴了个巨大的收款码,周围有点磨边了。 栾也把钱转过去,到账提示声音挺大,对方递了三把钥匙给栾也,其中一把是黄铜的,沉甸甸。 “两把你屋的钥匙,一把大门钥匙,大门不锁,你锁好自己房间。” 她指了指茶室的楼上,“我住这上面,房子有什么事情就找我,你和他们一样,叫我木阿奶。” 她顿了一下,语气挺严肃:“下午三点到五点不能找我,我要去打麻将。” 栾也被她搞得也严肃起来,特别郑重地点点头。 木阿奶接着说:“你的号码也给我一个。” 栾也愣了一下,没立刻开口,翻出手机点开sim卡,把上面那串数字念了两遍。 木阿奶按照他念的号码拨了过来,等打通了又挂断,边存边问:“年纪轻轻,自己号码记不住啊?” “嗯。”栾也点点头:“记性差。” 整个租房的过程太过迅速,等回到房间栾也脑子还有点晕——也可能是病的或者累的。 位置虽然偏远,但房间还是不错的。 头顶是三角形的吊顶,显得空间很高。房梁和柱子裸露在外,客厅里的茶几和书桌也全是木制。 卧室在左侧,没有和客厅明显的区分开,只不过多加了一个地台。柱子两旁绑着纱帘,放下来的话勉强算作隔断。不过因为房间确实挺宽敞,也不显得拥挤。 卧室和客厅都朝东开了两个长方形的窗子,挺大,正对着雪山——栾也看了一眼,现在天气又阴了下去,外面是沉沉的云,遮住了山。 他把窗子全都打开透风,打量卧室里那张床。 床单被子都是白色的,酒店用的那种。栾也走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下,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污渍,但不确定铺多久了,毕竟租房不可能像酒店一样一天一换。 靠墙放着一个木衣柜,栾也打开看了一眼,空的。 栾也回到沙发上,又下意识掏出一支烟放进嘴里,才想起来自己的打火机留在机场安检了。 他干脆把自己唯一一个包打开,浑身上下所有东西都翻了出来,放在面前小小的木头茶几上。 身份证,护照,充电器,手机。 这是跑路必需品。 随手拿的z9相机和镜头,备用电池和充电器。 这是他的饭碗,也是他出门的理由。 出门拍几张照片,这个理由对他来说太充分了,充分到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足够让他从地球另一端悄无声息的消失,出现在西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 机场买的手机卡,全新到连他自己都没记住号码。 微信是新注册的,联系人列表里只有今天刚加的租房老板的儿子。 银行卡是很多年前回国时办的,几乎没用过。 非常好。 栾也关掉手机,重重倒在沙发上。 按道理他应该出去买点生活用品,牙刷牙膏,新床单被子什么的。或者出去吃个饭,过去30多个小时里他只吃过一次飞机餐。 栾也闭上眼。 第2章 太累了,先睡再说。 这应该是他这段时间来睡得最沉的一觉,醒过来的时候窗户外昏暗一片,不知道是几点。 风从窗外吹进来,窗帘晃晃悠悠。有点冷,栾也缓了一下才爬起来。 睡了一觉,感冒症状不减反增,他喉咙疼得厉害,下意识想要清一清嗓子。 一开口,栾也就知道完蛋了。 虽然之前自己嗓子哑得跟唐老鸭亲戚似的,但至少还能简单的说两句话。结果在沙发上对着窗户睡了一觉,不知道吹了几小时风,现在栾也居然彻底失声了。 他努力尝试着张开嘴啊了几声,只能感受到嗓子里微弱的气流经过,别说正常说话了,连一个音节都没能成功发出来。 这时候房间里没开灯,挺暗,他坐沙发上努力尝试发声的场景看起来挺心酸。 试了大概十秒,栾也果断放弃了。 去他的吧,反正自己现在是一个人,哑了正好,用不着和人说话。 他头发有些长,之前东奔西跑没时间去剪,干脆用皮筋在脑后扎起来。睡了一觉有点散了,栾也用手随意拢了两下重新扎好,拿起手机出门下楼。 院子里没人,只有两三盏地灯昏昏暗暗的亮着。穿过院子走到门口,大门是农村很常见的木头门,朝里挂了一把大锁,确实没锁,虚掩着,一推就开。 他得出门买点东西。 第2章 比起下午,现在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看起来有些冷清。刚刚应该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有积水。这时候天色已经暗沉,被雨淋湿的路面微微泛着光。 栾也慢慢往前走,打开手机搜索附近超市。 他这次走得干脆利落,什么都没带,所有东西都要新买。本来也应该吃顿饭的,但他估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喉咙状况,除了水大概什么也吞不下。 饿着吧,饿死拉倒。 但不洗漱不换衣服不行。 栾也打开手机地图搜素附近超市,600米外有一个,1.2公里外有一个……栾也往下一滑,第三个直线距离10.9公里。 栾也:“……” 其实还好,比这更惨的情况他也经历过。两年前为了拍极光,他在阿拉斯加一个人口只有几百的小镇住了半个月。连日大雪导致火车停运,唯一一条车道只能轮流单行。酒店没有中餐,镇上又只有一家超市,零下30度的冬天,栾也吃了十几天的面包和熏鱼,再后来…… 后来有人开了三天车给他送来了衣服和吃的,一直等到他拍完照片。 “依照你的性格,其实不应该选择这个职业。”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适时响起,夹杂着极地的风雪声。 “风光摄影为了抓住一个瞬息,可能需要固定待在一个地方,几小时、几天、甚至几个月的探索和等待。这些都会牺牲你的生活。” “你根本不适合,也不爱摄影。”他的语气很笃定,带着一点怜悯。 “你只是在强迫自己接受。” 栾也的笑意淡了下去,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好歹这是在国内,栾也继续往前走。 总不至于跟当时似的买不到东西吧。 走完两个有且仅有的超市后,这种担心成了现实。 栾也站在那家连名字都没有的超市门口,盯着柜台后面正在看《士兵突击》的老板。 比起超市,这家店叫便利店更合适。店的年纪估计和电视剧差不多了,五六排货架上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酒水饮料、泡面牛奶,最里面放油米酱醋的货架最底层珍藏着几瓶不知道什么年份的洗发水和香皂……角落里还有两三包郁美净。 挺好的,至少还有这家一些生活用品。 如果这个超市大约和电视剧同龄,600米那个超市——杂货铺,有且仅有的一个柜子看起来是自己年纪的两倍。 老板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拔出来,抽空瞅了他一眼,问:“买什么?” 被子床单,衣服内裤,毛巾剃须刀……栾也下意识想张嘴,张了一半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法说话。 他沉默着从柜台上一盒子打火机里抽了一个,扫码转账。 出了超市看了眼时间,手机显示晚上八点半。栾也顺着白天的记忆,开始往自己下车的地方走。 到了马路边,栾也点开滴滴,输入第三个超市的地址,软件开始转圈搜寻附近车辆。 十分钟后,软件还在转圈。 栾也叹了口气,切回去看了一眼,超市看位置是在最近的一个镇,图片显示是个连锁店,看起来比前面两个强一些。 重点是,镇上应该能买齐自己接下来这段时间的必需品。 软件提示步行需要2小时30分钟,自己走快点,两小时应该能到,买完再打车回来。 两个小时。 要不明天再说吧,今晚就忍一忍,反正一路上也这么过来了,不行就回上一个超市买块香皂。至于出门以来就没换过的衣服,以及房间里不知道上一任租客是谁洗没洗干净的被子床单…… 栾也转过身,往导航指示的方向开始走。 两小时就两小时,哪怕明天他就死了,今天他都得先把这些东西给换了。 就矫情了,怎么样吧。 在地图都找不到的地方徒步,五天睡不到三小时,差点从一千多米的断崖摔下去,在雨林里差点病死的时候,怎么他妈的没人来说其实你根本不爱摄影。 无所谓,大不了以后老子不干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有路灯,栾也拿手机照明。柏油路旁是两行无限延伸杂草,参差不齐的松柏,风从前方吹过来,草木摇摇晃晃。 孑然一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山村,第一天晚上徒步十公里只为逛超市。 独一无二的人生体验。 风吹得他头又开始疼,脑子里那个声音又来了。对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突然犯轴,然后让人为你担心。” “你难道没有想过吗,这些事其实完全没必要。” “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让爱你的人难过。”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哦,好像没说话。 真怂啊栾也。 他嗓子又开始疼了,下意识去摸兜。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烟,栾也放进嘴里,用刚买的打火机点燃。 淡淡的烟雾里,栾也抬起头。四周都很黑,远处的雪山已经看不见了,连绵的山峰变成了无尽的阴影。阴天,头顶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只有自己手机都照出来的一点点范围。夜风里,杂草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整个天地都很孤独。 有种死在这儿也不会有人找到的错觉。 不知道是烟草还是环境的作用,栾也思绪变得毫无边际。 如果,我真的死在这儿——这里叫湖什么村来着。 虽然这个地方只是他前几天偶然刷到的,连名字都没怎么记住的小山村,一个突发奇想的目的地,但万一真的死在这儿了……也不错。 身后突然有光源由远及近,照亮了大片的道路。栾也整个人被笼罩在光线里,身前的影子无限拉长又慢慢缩短。 “滴——” 身后的车速度明显变慢了,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喇叭。 栾也往路边让了一步,继续往前走。 最好谁也别发现,从生到死一个人待着挺好的,反正也不一定有人愿意来收尸。 “滴——” 栾也皱了皱眉,又往路边靠了一步。 来的人他也不一定想见,死者为大,就别来给他找不痛快了。 “滴——” 操。 栾也猛的停住脚步,转身盯着后面那辆车。 按按按按按,这么宽的马路过不去,驾照租来的吧。 身后是一辆非常普通的白色面包商务车。灯光太刺眼,栾也看不清司机的样子。直到这辆车缓缓停在他旁边。 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驾驶位上的人,对方偏头看向栾也:“去哪儿?” 人很没素质,声音很好听。 是那种很干净沉澈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很悦耳,能听出来年纪不大。 栾也抬目看了对方一眼,三秒后,他选择打开手机把超市地址亮给对方。 那人扫了一眼,没什么犹豫地开口:“送到三十,往返五十。” 果然,大晚上遇到的大概率不是活雷锋,是黑车司机。 价格其实挺合理的,估计是位置太偏,刚才软件显示的价格比这个还要高——前提是,面前这辆车只是路过。 现在已经天黑了,而自己第一天到这儿。 上午那辆车把自己扔在了距离目的地八百米的地方自己还能走过去。现在这个时间点要是被随便扔哪儿,刚才的假设很容易成为现实。 栾也把手机收了回去,车里暖黄色的照明灯开着,他用这点光线打量车里的人。 单从长相上能看出对方年纪不大,眉骨清晰,鼻梁很高。肤色是很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和栾也对视,不急不躁,像刚才路上积的一滩雨水。 第3章 长成这样应该不至于当绑匪,有点屈才了。 “现在这个时间,一小时内这条路只会有我这辆车路过。” 对方看着栾也,语气淡然:“走不走?” 栾也没出声,直接拉开后座车门。还没等上车,一个庞然大物飞快从椅子上窜起来,欢快的冲着他摇尾巴。 我靠!什么东西! 栾也下意识退后一步,才看清后面的座椅上趴着一条体型硕大的拉布拉多,估计是一路上终于遇到了生人,正在万分激动的朝自己撒欢。 这是猪还是狗? 栾也和它大眼瞪小眼,前排的人回后喝了一声:“来福!” 拉布拉多立刻坐好了,只是尾巴依旧飞舞得跟螺旋桨似的,抽人身上估计很疼。 “它不咬人。”司机顿了顿,“要不你坐前面吧。” 栾也盯了一会儿非常想往自己身上扑的狗,又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的人,重新打开了副驾驶车门。 车里的空间不大,看起来有些旧,但挺干净的。副驾驶前面放着一只哆啦a梦小摆件,脑袋对着栾也一晃一晃。 旁边的人打了个方向:“安全带。” 栾也拉过安全带扣好。 下一秒,对方接着开口:“烟掐了。” 啧。 栾也立刻扭头看向驾驶位,对方没看自己,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线条分明的侧脸。 几秒钟后,栾也收回目光,把烟灭了。 对方没有再说话。 栾也把手机揣回兜里,目视前方。 黑车司机年纪不大,车开得挺稳,路两边的树在夜色里沉默着往后退。车刚开出去三分钟,有雨砸在了挡风玻璃上,片刻间越来越多,车前方的视线变得模糊。 下雨了。 窗户没关全,雨水混着夜风扑到栾也脸上,好像比烟草让人清醒。旁边的人沉默得像是不存在,后座的狗撒欢了一会儿又安安静静躺了回去。 在这样的环境里,栾也感觉自己脑子好像比刚才清晰了点,或者说已经超然出世,从个人的生死推己及人了。 死在这儿确实挺好的,栾也想。但是—— 死之前,我也要先把柏明川宰了。 作者有话说: 一心赚钱的司机突然出现。 第3章 这个念头一出,栾也先把自己逗笑了。 算了吧。如果他真的有宰了柏明川的勇气,现在也不至于和全世界断联,跑到一个小山村,大半夜打黑车去逛超市…… 栾也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对方仿佛感受到了栾也的目光,率先开口:“来回吗?” 栾也点了下头。 “那我在门口等你。” 栾也又点下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要是遇到这种交流里一句话不说光点头的死装男,很难忍住不在心里抽对方。 旁边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稍微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过了国道,路灯已经接连亮起。道路旁边建筑越来越密集,看起来比刚才热闹挺多。 一个随处可见的小乡镇,修车铺五金店饭馆混杂在一起,水泥路因为经年累月车来车往的碾压有些凹凸不平。但因为是少数民族区,建筑大多数是木质门楼,墙上喜欢描彩绘图,被车灯一晃,显出奇异的和谐。 车拐过几个弯停在了超市门口,栾也下了车,几步跨了进去。 目送对方进了超市,樊青把车子熄了火。后面睡觉的来福从座位缝隙里钻过来,估计是坐不住了。 樊青摸了摸它的头:“等一会儿。” 来福听懂了,在他手上蹭了几下。 超市两层,东西还算齐。下着雨没多少人,栾也快速从一楼扫到二楼,凭直觉拿着东西往购物车里扔。牙膏牙刷毛巾浴巾,床单被子内裤袜子……栾也一时间也没时间列购物清单,想起来什么买什么,先应急两天。 换洗的衣服没忘,镇上估计有服装店,但还有人等着,栾也懒得再找,在超市99元三件的货架上随便选了几件,摸起来手感还挺好。 他把塞满的购物袋往后座扔的时候,一人一狗都忍不住扭过头盯着他。 樊青:“……” 他没见过来旅游连被子都要买的。 他的表情太过明显,栾也倒是想解释两句,但嗓子不允许,只能继续做一个高冷帅哥,把门一关,闭上眼睛打盹。 回去的时候雨慢慢小了下去,速度要比来时快点,等到了刚开始上车的地方,樊青问:“你住哪儿?” 栾也睁开眼拿出手机,想点开房东儿子的聊天记录让对方看地址。 手机屏幕黑着,栾也点了一下,没反应。 他一愣,长按开机键,手机震动了两下,依然没亮起来。 我靠。 没电了?失灵了?想不开先自己一步自杀了? 刚才出门的时候手机是多少电量?忘了,不过拿来照明的那段时间确实跳了一次电量提醒,但是自己没在意。 超市付钱的时候还有多少电来着——没注意。东西太多了,他连自己付了多少钱都没看。 人倒霉到一定程度甚至没心情生气,栾也握着手机,居然有点想笑。 这一天过得,太精彩了。 没听到回答,樊青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又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手机。 “手机没电了,地址在手机里。”两秒后,他说。 真聪明啊,要不是气氛不对,栾也都想给他鼓掌了。 “知道怎么走吗?” 栾也点点头。 “我要看路。”前方村子已经露出轮廓,樊青语气变得有些冷。 “你能直接说话么。” 今天之前能。 栾也有些惆怅。在樊青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再一次转过头的时候,他干脆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在沉默的对视中摇了下头。 然后他看到眼前的人,非常明显的愣住了。 片刻之后,对方转过头,表情凝固着,车速明显降了下来。 栾也心道,好好一帅哥,被我吓死机了。 樊青目视前方,喉结滚了两下,抿抿嘴,再开口时声音明显降低了不少:“那你……”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之后,他拿起旁边的手机解锁。点开导航递给栾也,才继续道:“大概的位置记得吗?” 比起刚才,他语气明显软了下去,甚至有点温柔了。栾也笑了一下,重新绷住表情低头输地址。 不需要大概,今天他看了好几遍,连门牌号都记得住。手机换到樊青手里,他低头看了一眼,一愣:“木阿奶家。” 栾也在心里回答:啊,知道啊。 “知道了。”对方仿佛能听到似的,立刻接了一句。 这位司机明显比白天那个靠谱,村里的石头路确实有点颠簸,但他还是一路开到了巷口。最后五十多米的巷子,三个人并排走都够呛,车明显进不去。 栾也打开车门,没想到旁边的人先他一步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栾也愣了一下,来福还以为到目的地了,有些兴奋地起身,樊青示意它坐下,拎起栾也买的东西。 那几袋东西其实加起来挺沉的,樊青全拎在手里大步往里面走。栾也揣着兜跟在他后面,有些想笑。 等到了门口,樊青回头他:“要帮你拿进去吗?” 栾也摇了下头,樊青没坚持,把东西放下。栾也点了点自己的手机,又指了指门,看向樊青。 樊青居然看懂了。 “算了。”樊青后退一步,转身就走,语速很快。“不用了。” 车重新发动起来,栾也站在门口目送白色的小商务离开,给对方下了个定义。 好人,还好骗。 看到自己表示自己说不了话时表情……栾也又忍不住乐了。 没办法,谁让他这么寸,刚好就赶上了自己生病。 出发前情绪还差到极点,现在暂时烟消云散。栾也边笑边想,希望好人今晚别失眠。 樊青不知道身后的人给自己贴的标签,出了巷子右转开了十分钟,车子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樊青下车把门打开让来福出来,一人一狗推门进去。 院子里灯开着,正在洗漱的男人听见声音扭过头,樊青松开牵引绳,来福冲过去跟他撒欢。 男人揉了两下狗头,笑道:“哟,今天回来得有点晚。” “有点事耽误了。”樊青没细说,转而道:“疫苗打了,检查也做了。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就是太胖了,得给它减肥。” “谢谢啊。”对方说。“店里太忙,还真没时间带它出去。” 说完他顿了顿,问:“后天有时间吗?” 樊青看着他,他继续道:“观山客栈那个老宋你知道吧。店里有几个客人想要包两天车,带着他们到处玩一玩,最好还能做向导。他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带一趟?” 樊青点头:“两天七百。” 第4章 “行,成了的话我把你微信推他,让他把钱转你。” “给你就行。”樊青说,“算下个月的房租。” “说了不收你的。”男人对上樊青眼睛,有点无奈。“不攒钱了啊。” “暑假人多,生意好。” “口气挺大。”对方笑着说:“刚考完几天啊,生活费是不是挣够了。” “还差点。”樊青揉揉狗,上楼进屋。 房间是单间,有点小,但够他一个人住了。樊青洗漱完躺在床上回消息,明天有人去峡谷徒步,找他做向导。 樊青定了出发时间,又连发了好几条注意事项,等一切敲定才放下手机。 时间已经不算早了,但樊青有点睡不着,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明天需要注意的细节。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今晚遇见的那个男人。 他停车时还以为对方迷路了,毕竟天黑还在国道走的人挺少见。车灯下,对方个子很高,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啾,挺露出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皮肤很白,能看出是外地人。 平心而论,对方长得挺不错,第一眼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但是后来他一直不说话的时候,樊青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态度不算好。 不仅不好,还问人家能不能说话。 樊青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点睡不着了。 作者有话说: ps:柏明川不是前夫哥(哇哦,悬疑起来了) 第4章 雨淅淅沥沥下到了半夜,第二天又是一个晴天。 可能是夜雨的凉气还没过,又或者是这里海拔有些高,太阳照在身上并不太热,暖洋洋的很舒服。院子里铺的是青石板,被雨一冲又被太阳一晒,显得格外的透亮。院墙上的三角梅开得挺热闹。 院子中央的大青树底下放了小小一套竹桌竹椅,桌子上压了块厚厚的玻璃。茶室的木桌子上有个养生小茶壶,栾也烧了壶热水,坐在院子里慢吞吞地喝。 洗完澡睡了一觉,又喝了些水。栾也现在勉强能发出几个字音,就是嘶哑得有点不忍细听。 木阿奶背着竹背篓从外面进来,栾也先冲她点了个头打招呼。 “起这么早啊。”阿奶说。 这时候已经快要到下午一点钟,栾也没揣摩出来这句话是问候还是嘲讽。对方已经接着宣布:“中午煮米线吃,你能吃米线吧。” 栾也点点头,酝酿了几秒,尝试发声:“能吃。” “哎哟!昨天还好好的!”对方扬起眉毛,有些不可思议。“怎么搞成这样子哦。” 栾也心说,那是你没看见昨晚我说不出话被人当哑巴爱心助残的时候。 但这段话实在是太复杂了,现在的嗓子条件他说不出口,只能冲人笑了一下。 木阿奶把背篓放在厨房门口,又问:“发不发烧,流不流鼻涕?” 瘦瘦小小一老太太,嗓门还挺大,栾也摇摇头。 木阿奶伸手在他额头上搭了一下,又飞快拿开,速度快得栾也都没反应过来。 “光嗓子的毛病,好治。”她迅速下了诊断。“下午我去玉花家要几片枇杷叶来煮水,你把它喝掉。晚上蒸个梨子。” 栾也愣住了半晌:“……哦。” “那臊子不能做辣的了。” 木阿奶把马褂袖子挽起来,风风火火往厨房里走,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吃酸菜肉沫的。” 厨房里锅碗瓢盆开始咣咣作响,栾也好半天才回过神。 这么多年栾也为了拍照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不少人——防备的,友好的,善良的,冷漠的。 但是木阿奶不太能用上面任何一种概括,她应该是……自然。 就是那种小学时中午放学回家,外婆已经给你做好了饭,催你赶紧吃下午别迟到,走之前又在书包里塞了一块钱让你买冰棍那种自然。 但因为栾也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这种自然感,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合适。 厨房的窗户对着小院,酸菜肉沫的香气传出来,栾也突然感觉饿了。 他又低头喝了口热水,背后“哐嘡”一声,有人开门。 栾也回头,自己楼下那间房的门开了,有人汲着拖鞋往外走,穿了套背心裤衩,头发染得金灿灿的。在太阳底下有点晃眼睛。 那人明显还没睡醒,看到院子里的栾也时脚步顿了一下,反应了两秒才走过来:“你……” “刚搬来的,你楼上!”木阿奶在窗口接了一句。 “哦!”金头发明显热情了起来,嗓门洪亮地回应了一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栾也旁边。 “终于又有人来了。你来旅居啊,什么时候到的,昨天我出门的时候楼上还空着呢。” 栾也喝了口水顺顺嗓子,答:“昨天。” “难怪,昨天我上班,回来的时候你们都睡了。”对方立刻接话。“你从哪过来的,打算待多久啊。我从山东来的,淄博你知道吗,就前段时间烧烤特别火那个地方。你下次旅游可以去试试。” “……”栾也点点头,“行。” “我叫乔飞白,你叫我小乔就行,这的人都这么叫我。”金头发——乔飞白笑得挺灿烂。“就那个游戏里的小乔,我可厉害了,国标。你打游戏吗,打的话我带你。诶,你叫什么?” 栾也:“……” 栾也光听他说话嗓子又开始疼了,只能在对方山路十八弯的聊天里挑有重点的回应:“栾也。” 乔飞白“哦”了一声“我今年二十二,你哪年的呀,看起来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栾也又喝了一口水:“我二十八。” 乔飞白点点头,非常自然的接话:“也哥。” 栾也:“……” 木阿奶救世主似的端着两海碗米线出来,往两人面前一放。 “你别问了,他嗓子坏了。” 乔飞白眼睛瞪得像只猫:“嗓子怎么了?病了?我有药啊,吃完饭拿给你。什么治嗓子的药我都有,我还有胖大海呢。” 栾也看他一眼,木阿奶接话:“他酒吧唱歌的。有时候也在村中央戏台旁边卖唱。” “那不叫卖唱。”乔飞白鼻子一皱,指正,“街头艺术。” “刚来的时候也老把嗓子唱哑。”木阿奶不理他,“我也给他吃枇杷水和梨子,管用。” 乔飞白疯狂点头佐证,扭过头又看向栾也。 “你刚来还没逛过这儿吧。这比景区那几个古镇小,但有意思的店挺多的,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待一天。我唱歌的店就在村西边,一三五六七上班,你来我请你喝酒——嗓子好了以后。” 栾也笑了一下。 乔飞白挑起米线吹了吹,嘴上还没停:“村里逛完了还可以找个靠谱点的向导进山玩,风景特别好。” 栾也点点头:“行。” 虽然说要出门逛一逛,但刚开始那几天,栾也依旧没出门。 他每天睡到中午起来吃饭,吃完饭木阿奶会把枇杷叶给他煮上再出门。栾也待在院子或者茶室里,一喝就是一下午。 等晚上八九点,又等着木阿奶蒸梨子。本地的梨,长得挺丑,就着蜂蜜蒸挺甜。 就这么吃了三天,加上乔飞白给的药,嗓子终于恢复正常。又在房间躺了两天,栾也终于决定出门逛逛。 或许是因为白天,加上车子不好开进村,路上的人比他那天晚上出门找超市时多一些。有条溪流一路沿着道路旁的排水沟顺流而下,曲曲折折穿过整个村子。水很清澈,栾也碰了一下,冷冰冰的,估计是山上融化的雪水。 顺着水流走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村子虽然不大,但巷道小路挺复杂。村子里虽然没有大型超市,但店挺多。除了客栈,最多的居然是咖啡馆。装修看起来都挺有特色,毫无例外都对着雪山的方向,挺多游客坐在窗台前面打卡。 斜对面那家叫来福咖啡,栾也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一下子没想起来在哪听过。 他推门进去,门口挂着一串铜制小铃铛,推门时清脆作响。 吧台后的男人有点胖,抬起头笑得一团和气。 “看看喝点什么?” 栾也选一杯拿铁,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咖啡店窗户很大,阳光投射进来,很舒服。外面人群三三两两走过。巷口有穿着民族服饰的老奶奶在卖纪念品。 有只拉布拉多趴在街边晒太阳,路过的游客正在喂它吃烤肠。 栾也愣了一下,觉得这只狗也似曾相识。 这个品种都长这个体型吗? 老板把咖啡放在他桌上,走到门口吼了一声:“来福!” 烤肠还没吃完的狗胖成这样还挺灵活,立刻弹射起来,往咖啡店狂奔。 栾也:“……” 行,现在想起来了。 老板一脚把狗踹进店里,转头对喂东西游客笑着解释:“它减肥呢,太胖了。” 来福夹着尾巴进了咖啡馆,转头看见栾也,立刻跑到他身边打转。栾也摸了它两下,问:“这狗是你的啊。” 第5章 “是啊。”老板说,“天天趴路上等人投喂,胖成猪了都。” 栾也笑了:“挺聪明的。” “心思全用这儿了。”老板也笑,“你来旅游啊?” “嗯。” “挺好,雪湖村好地方。”老板说,“有空多过来喝咖啡。” 又有客人进来了,老板转过头介绍,手机震动了两下,栾也看了一眼,是邮件消息。 邮箱还是自动登录状态,栾也点开,是封工作邮件,问他能不能出席参加一个摄影展。 邮件来自海外一个以前合作过的工作室,措辞也没那么官方。最后一句是:“打扰了,本来已经询问过柏先生,他说请直接询问您。” 栾也盯着这句话看了好几遍,面无表情在输入框里写下:“抱歉,我在休息。” 两分钟后,他又把这句话删掉,直接退出了对话框。 直接询问,是因为柏明川联系不到我。 柏明川会以为自己又去哪里拍照了吗——不太可能,以前栾也就算拍照,也不会直接失联这么久。 柏明川知道自己不见了,但他暂时没有在意。 栾也放下手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来福凑过来,栾也挠挠它下巴,看它舒服地眯起眼睛。 来福没有套绳子,也没有关在狗笼里。还拥有趴在这儿晒太阳的权力。 除了它很亲人,没什么伤害以外,还因为—— 养久了的狗是不会走丢的。 栾也收回手。 门口的风铃又响起来,老板“咦”了一声:“以为你得晚上过来呢,挺沉的吧这咖啡豆。” 栾也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人身材修长,侧脸很俊朗。 他一愣,黑车司机。 来福又兴奋起来,立刻站起身甩尾巴,对着门口“汪”了一声。 “刚好顺路。”樊青把手里的箱子递给对方,扫了一眼店里,目光落在了来福身上,余光扫到了旁边的人。 看清对方的脸后,樊青目光停住了。 那天晚上的事樊青记了好几天,他还以为这人已经走了。 对上栾也的眼神,樊青就知道对方也还记得自己。 那再装不认识就有点不礼貌了。 樊青在心里叹了口气,朝着栾也走过去。 栾也看着对方走过来,白天光线充足,他才发现对方看起来非常年轻,看起来比乔飞白还要小一点。 樊青在栾也面前站定。 “你……”樊青顿了顿,“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太会说话了,栾也感慨。 樊青低头扫了一眼桌上已经空了的咖啡。 “他家咖啡挺好喝的。”樊青接着说,“我让他给你打个折。” 他这话听起来语气有些生硬,应该很少这么主动和人搭讪。栾也在心里笑着叹了口气。 小帅哥心眼太实了,回去估计真内疚了一下,以至于今天看到自己都有点不自在,还得勉强上来搭话。 栾也不逗他了,点点头。 “是挺好喝的。”他说。 第5章 店里没人说话,窗外暂时没人路过,挺安静。 樊青盯着栾也。 栾也看着樊青。 来福在旁边兴奋的绕着两个人喘气。 樊青脸上的错愕褪去,眉头慢慢皱起:“你——” 栾也打断他:“手机。” 樊青没反应过来:“什么?” “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再点开收款码。”栾也说,“来回六十是吧。” 樊青没动,依旧皱着眉看他,语气很冷:“我不是因为钱。” “我知道。”栾也拿手机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心平气和。“你要是为了钱那天晚上就不会先走了——手机。” 樊青沉默了几秒,拿出手机。 栾也开始扫码,樊青低着头,看见对方左手手腕戴着一条蓝黑色的手编绳,不像一般手绳一样坠了金或者玉,干干净净,只是花纹有点复杂,有点像尼泊尔的风格。 等付了钱,栾也抬头看他,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 栾也笑了笑:“觉得被骗了?” 樊青没说话。 “我那天晚上是真说不了话,生病,嗓子失声了。”栾也说,“喝了三天枇杷水,你要不信可以去问木阿奶。” 樊青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对方的表情很平和,觉得眼前的人没有说谎。 刚才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樊青除了不自在,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那天夜里对方一个人走在国道上,樊青按喇叭的时候他皱着眉回过头,整个人除了有点不耐烦以外,看起来还很……冷漠。 是那种全世界都别来烦我的冷漠。 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刚到新环境,是不会试图走十公里去逛超市的,要么他心情很好,要么他心情很差。对方明显不是第一种。 所以车上对方不说话,樊青只觉得是心情不好——而自己并没有一次又一次包容陌生人脾气的理由,特别是行程因为对方出问题的情况下。 等发现对方其实是不能说话的时候,他的愧疚感达到了顶峰,还持续了好几天。 这也是他今天主动过来搭话的理由。 结果对方非常自然的开口了。 被耍了——这是樊青的第一反应。 但对方明显比他冷静得多,不管是转钱还是解释。 情绪在短短一段时间里经历了过山车,他一下子变得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哦。”樊青说。 栾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 “谢谢啊。”他说。 樊青愣了一下。 “那天晚上要是没有你我得淋雨走十公里。”栾也说。“手机没电的情况下。” “……不客气。”樊青语气缓和了不少。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老板放好咖啡豆,从吧台后面转出来。见他们在聊天有点惊奇:“你们认识啊。” 栾也答:“坐过他的车。” 老板了然地点点头:“进山是吧。” 栾也挑了下眉,老板继续道:“你别看他年轻,做向导绝对是这片最靠谱的。” 向导? 这下栾也是真的有些诧异,看了一眼樊青。 老板还在坚持替樊青谈生意:“你想去什么地方玩,接着找他就行。” 栾也点点头:“行啊。有推荐的吗?” 刚才进来那桌客人在喊老板,老板转头去接待,走之前在樊青肩膀上拍了一下:“推荐!” “……” 樊青看向栾也,对方正在注视着他。 “向导?”栾也问。”平时都干嘛?“ “进山、徒步、环线景点、客人需要的时候也接送机场。”樊青回答。 “活还挺多。”栾也听笑了。“导游?” 樊青扫他一眼:“没导游证。不带消费,不陪聊。” 还挺牛。 “有推荐的地方吗?”栾也喝了口咖啡 “雪山北线,杜鹃坪,大峡谷,达措山。”樊青说,“新手徒步基本就这几条。不喜欢徒步也可以去景点,几个古镇,或者更远一点,虎跳峡,大理什么的。” “什么价格?” “看你去的地方,去几天。拼团的话会便宜点。” 聊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樊青比刚才放松了一些。 栾也重复了一遍:“拼团?” “就是五湖四海一群人,如果都想去一条线,就一起找领队,平摊费用。” 这对栾也有些新奇。 他以前去过很多地方,但基本都是一个人。极少数特殊情况请过向导,也是单人服务。 樊青看出来了,顿了一下:“周五有四个人想去徒步,看日照金山。两天一夜。你要是去的话——” 他看了一眼栾也,觉得对方不像是缺钱的人,但还是继续道:“可以和他们一起。” 栾也喝了口咖啡,没立刻回答。 日照金山。 他以前在尼泊尔拍过,很震撼,对一个风光摄影师很有吸引力。 【其实你不适合,不爱摄影。】 “好玩吗?”栾也问。 “看你怎么定义。”樊青想了想,“有些人会觉得从早到晚都在徒步很累,很枯燥。” 【栾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栾也点点头:“挺好。什么时间出发?” 他做决定速度太快,樊青反而有些愣住了:“……一般是早上,会提前一天通知。” 电话号码还没记住。 “那留个微信吧,到时候顺便把向导费用转你。”栾也低头,点开手机。 “……” 樊青沉默着拿起手机,加上微信之后,又把自己的电话发了过去。 “微信名就是真名。”樊青说。“号码你可以存一下,出发前我会打给你。” 栾也低头看了一眼,对方的头像是青色山野间的一棵树,名片写着樊青。 第6章 他顺手把自己的名字发了过去,收起手机:“行。” 两天一夜的徒步团,其实线路很简单,基本上算是新手团。但对于这个三分钟内就决定进山的人,樊青稍微有点犹豫。 “你之前有没有……” “我有徒步经验,很多。”栾也说。“但是没带装备。” 樊青松了口气:“可以买,也可以租。” “买。”栾也立刻回答。 樊青看他一眼:“那你得去市里买,有专业的店,东西很全。” 栾也看向他。 “市区来回一百。”樊青说。 栾也笑了:“现在就走吗?” 樊青点点头:“行。” 市区离村子有点远,但还是有好几家专业的登山设备专卖店,在市中心的商业街。樊青很熟悉,带着栾也直奔店里。 导购吹得天花乱坠,一直在推荐当季新款。栾也随便看了几眼,让樊青挑了两套觉得合适这趟徒步的款式。 出了店门,栾也看了眼时间:“在逛会儿,买点其他的。” “什么?”樊青没反应过来。 “日常穿的衣服裤子鞋,那天就买了三件,轮班都轮不过来了。”栾也说。“还有赶时间没买齐的洗面奶面霜防晒,拖鞋睡衣……” “你是来旅游的吗?”樊青终于忍不住问。“什么都没带?” “不是。”栾也笑笑,转头往其他店里走。“来逃难的。” 樊青闻言看过去,对方带着笑,看起来像是随口接茬。 樊青止住话题,没再问。 这次时间充裕,栾也逛了一个多小时,把觉得可能缺的东西都买齐了,还有时间去了趟药店,买了点感冒上火之类的常备药。 嗓子疼的时候喝了点乔飞白的胖大海,栾也重新买了一包还给对方,又买了点老人家能吃的钙片红枣之类,带回去给木阿奶和送梨的老太太。 樊青一路上都没吭声,顶多在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帮栾也拎了一半。 他发现这人挺爱买东西的。自己就见了对方两次,两次都是带人来买东西。 也可能因为对方什么都没带。 想到这儿,樊青扫了一眼前面的人。 逃难。 有人逃难连换洗的床单都要买三套吗? 虽然不陪聊,但樊青还挺尽职尽责,知道栾也不是哑巴了,依然帮忙把东西拎到了门口。 来来回回加上逛街,还挺累。栾也连东西都没拆,洗了个澡直接躺下了。 直到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晨,栾也洗了个澡出来,抬眼就看到了客厅里那堆购物袋。 他看了一会儿,又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就这么突然遇到了黑车司机,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向导,然后莫名其妙决定跟着进山,为此还莫名其妙跑这么远买了装备,以及一大堆东西…… 七八个袋子,放在茶几上请壮观。栾也看了一会儿,有点想不起来到底买了多少东西。 睡了一觉冷静下来了,栾也没拆那些大大小小的袋子,在窗台边抽了支烟,才从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抽离出来,隐约开始有点后悔。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去徒步…… 每个字听起来都让他有种马上鸽了樊青的冲动。 那为什么会答应呢? 可能是因为脑海里不注意就出现的柏明川的话,让他有时候会生出一点稍纵即逝的 抗争欲。 但好像自己是徒步还是在房间里睡两天,对于自己和别人来说都差不多。 突然发作的高昂情绪混合着紧接着冒出来强烈的逃避情绪,交错发作的时候有点像人格分裂。 栾也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点开樊青的聊天框。页面还停留在自己发的名字上。 怎么拒绝,生病,有事,还是直接说今天兴致勃勃买完装备回来以后突然不想去了? 对方估计觉得自己有病。 他犹豫了一下,先点开了樊青的朋友圈。 他都准备迎接一片空白了,结果扑面而来的是一长串图片。 这么一个青春年少爱装忧郁的年纪,樊青的朋友圈居然不是三天可见,内容还挺丰富。文字依然很少,但图片非常多,隔两三天就会发几张,大多都是山野,花草,湖泊,还有几张松鼠,以及挺漂亮但不知道名字的鸟。 应该是徒步时拍的,每次发图配文都是日期和地点。 1.20 雨崩。 2.01 阿布吉措。 2.05 苍山。 …… 栾也一张一张划过去,专业的角度来看,有些图构图光线并不完美,但能感受到扑面而来自然的生命力。 看到一半樊青消息跳出来的时候,栾也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点了个赞被逮住了。 大清早偷窥被人朋友圈。 但对方只是发了个时间。 樊青:后天早上七点出发。 樊青:新买的登山鞋这两天最好磨合一下。 栾也盯着看了三分钟,最后还是回了个好。 进山那天是个晴天,最后敲定早上七点出发。栾也提前十分钟出了巷子在路边等。 除了那天进市里买的装备,他还是带上了相机。一支烟抽完,蒙蒙亮的天色里,樊青的白色小商务已经出现在路尽头。 栾也看了一眼,七点整,挺准时。 车停在了自己身边,栾也看了一眼,后座已经坐了一群人,正在语气兴奋地聊天。看起来气氛还行。 他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一路开车到了营地,接下来的路车上不去,得徒步上山,晚上在山里定好的民宿住一晚。民宿对面就是雪山,第二天看完了日照金山,再从另一条路下山返回这儿。 樊青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一群人开始跟着他进山。 这时候太阳刚刚出来,日光迷蒙,山里还有淡淡的雾,笼罩着漫山遍野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风景非常好,路线也好走,一看就是新手村徒步线路。 栾也把拉链拉上,身后四个人正在叽叽喳喳讨论一路上看到的各种景色。 三女一男,很年轻,听对话应该是放假的大学生,对一切都很新奇,一路上经常停下来拍照,还问了樊青很多山里问题。 不认识的动物和植物,路上别人留下的标记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能看到日照金山,在山里迷路怎么办…… 年轻人的求知欲,栾也在心里感慨了一下。 但更让他感慨的是,樊青虽然话不多,但居然都能回答得上来。 和那天在市里帮自己挑徒步装备一样,非常专业。 问到最后,估计是觉得这个向导挺厉害,看起来又太年轻,其中一个女生还问了一下年龄。 樊青答:“马上十九。” 栾也看他一眼。 马上十九,那就是十八——栾也有点想笑。 可能觉得这么介绍自己显得大一点儿。 女生“啊”了一下,估计还是觉得他挺小。 “我十六岁就当向导了。”樊青没回头,“家就在山里。” 他今天穿了一套黑色的冲锋衣,袖口裤腿都束好,整个人身材挺拔,看起来比平时成熟不少。 女生放心了,竖了个大拇指,真心实意道:“真牛。” 刚开始在车上估计因为刚见面,还有些尴尬,几个人没怎么和栾也交流,现在一起走了一段路,气氛好了很多,开始主动和他搭话。 “我们还以为约不到人了呢。”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笑着说,“没想到还能遇到帅哥拼团,好幸运。” “帅哥你哪人啊?” “……叫我栾也就行。”栾也说完才回答上一个问题,“杭州人。” “我们去年也去杭州玩了。”对方立刻兴奋起来,“特别美。” 栾也笑了笑没说话。 去年,那比他好点。 他都好几年没去过杭州了。 唯一一个男生指了指他的相机:“哥们,专业的啊。” “拍着玩儿。”栾也说。 “中途能不能帮我们拍几张照啊。”其中一个女生说,“我们没带相机。” “不太行。”栾也说。 他拒绝得太快,樊青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栾也脸上还带着笑,语气很随意,听起来很有礼貌。 “我这个是风光相机,拍人像不好看,肯定不如你们自己拍的。” 他都这么说了,对方自然不会纠缠。“啊”了一声表示了解,转而又说起别的。 路程过半,山里的雾已经散得一干二净。高海拔和长时间的行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喘息声和脚步声。 栾也在看了一眼前面的樊青。 比起他们对方的气息明显要平和很多,看起来并不觉得疲惫。还会有意识的控制速度,发现他们落后,会放缓脚步等一等,让他们调整。 太阳越来越高,穿过林区进入草甸,路段开始变低。转过一个山谷,蓝与绿铺天盖地,交织着朝眼前压过来。 第7章 四周山野丰饶,野生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山坡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水和天空一样蓝得刺目。湖边堆着玛尼堆,上面挂满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摇曳。 “草甸湖。”樊青回头简短的介绍了几句,“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 风景使人满血复活,一群人顾不上吃东西,尖叫着奔向湖边,窜来窜去开始拍照留念。 风景太好,栾也同样拿出了相机。 拍了几张,樊青就知道他不是自己口中所说的“拍着玩儿。” 对方拍照的样子非常专业。拍两张之后栾也会低头调整相机的参数,动作很熟练。有时候估计是对照片不太满意,对方会稍微皱一下眉头,重新调整。 不过栾也也没拍多久,大概五六分钟后,他就放下了相机,转头朝樊青看过来。 目光对视后,栾也问:“你走这条线路走过多少次?” “二三十次了吧。”樊青回忆了几秒,“一般带新手都会走这一条,安全。” “那这种景色你应该已经看麻木了吧。”栾也说,“会不会觉得拍照的人有点傻?” 以前他去很多地方拍照的时候,当地人也会开玩笑说栾也拍照的地方他们都快看吐了,不明白千里迢迢来拍摄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栾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但没想到樊青摇摇头,表情和语气像是草甸缓和的风。 “我之前接过很多像他们这样——”樊青指了指底下围着湖疯跑尖叫的大学生。“非常开心的。” 栾也笑了笑。 “也有人在这儿求婚,有人在这儿吵架。还有人一到这儿就开始哭,因为旅游前分手了。”樊青接着说。 “每一秒钟,每一个人,心情不一样,风景也不一样。” “不管哪种情绪都有意义,没有人会觉得傻。”樊青说。 山野里的草木温柔的包裹着湖岸,风里有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青草的味道。栾也看了樊青好一会儿,轻轻笑了。 他把相机递给樊青:“要不要看看?” 樊青只犹豫了一秒,就把相机接了过去。 栾也拍得不多,只有五六张,但摄像头里的照片不管是构图、取景、光线,都非常漂亮。 “怎么样?”栾也问。 “很漂亮。”樊青答。 他想了想又问:“这个相机拍人真的不好看吗?” 他是疑问的语气,但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 “假的。”果然,栾也笑了一下。 “我不喜欢拍人像。” 第6章 樊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我还以为你要问为什么。” “你说过了。” 樊青目光远眺,招手示意了太靠近湖边的几个人退后一些,才转过头看栾也。 “因为你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喜欢,不喜欢就不要做。 这样的原因在樊青这里完全合理。 栾也敛起笑容,看了他一会儿。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窥私欲,或者一点八卦心理,但这样的情绪在樊青身上好像是不存在的。 他不在乎你是不是愿意说,或者有没有在说谎。你开口他就聆听,你安静他就安静。 像是这里的草木,经幡,山谷下无言的湖。 这会让大多数人都觉得很舒服,包括栾也。 一群人休整够了,继续上路。太阳落山之前,按时赶到了今晚入住的民宿。 这里原本是半山腰的一个少数民族村,住的人家不过一两百户。后来因为游客越来越多,几乎都变成了民宿和酒店。 樊青们订的酒店在村子最高的位置。酒店后面,古老的雪峰无言的矗立着,云雾像是缓慢翻涌的海浪。 “402,403,404,两个人一间。” 樊青登记完从前台拿了钥匙分给其他人,分到最后一把,他扭头看向栾也。 “你和我一间。” 同行的四个大学生里一对男女是情侣,住同一间,另外两个女生住一间。樊青之前微信问过栾也,他的房间需要双人还是单人,栾也的回答是随便。 樊青干脆订了三间双人间。 栾也接过钥匙,樊青继续道:“晚饭已经定好了,6点,就在院子里。可以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也可以在村里逛一逛,但是不要进山。这里海拔更高,有任何不舒服的及时和我联系。” 他的表现确实是个靠谱的向导。 一群人走累了,纷纷回了房间。栾也上楼洗了把脸,脱下外套倒躺在沙发上。 他有点累,待会儿还要下楼吃饭。他又不想穿着衣服上床,干脆在这儿躺一会儿。 樊青在楼下和老板核对晚餐,过了一会儿才上楼。推门看到沙发上的栾也,他顿了一下才关上门,朝对方走过去。 “你不舒服吗?”樊青问。 栾也手臂压在眼睛上懒得移开,简略回答了句:“没。” 他能感觉到樊青走到了自己旁边,稍微俯下身看自己的状态,声音也随之清晰了很多。 “头晕、头痛、呼吸不畅有吗?” “诶。” 栾也笑了,放下手睁开眼,樊青的脸就在自己上方,眉心微微拧着。 这时候太阳正在落山,阳光斜照着从房间的阳台照进来,刚好落在樊青的脸上。他的发梢和睫毛都被余晖染成了淡淡的金色,瞳仁变得很浅。 像明亮、柔和的琥珀。 “没有,我就是走累了休息几分钟。”栾也稍微往后靠了一点,“懒得换衣服。” 樊青认真看了看他的脸色,过了一会儿才退开。 栾也重新闭上眼,只能听见四周细碎的动静。 他听见樊青关上了阳台透气的窗户,拉上了窗帘挡光,又打开了空调。 非常会照顾人。 栾也又想到了对方所说的,十六岁就在当向导。 他不像樊青,顿时对对方有了一些好奇。 樊青做完这一切,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整个人安静得像是不存在。栾也只听到了一次对方手机震动的声音,后来就没有了,估计是调成了静音。 栾也其实没那么困,只是想闭上眼躺一会儿。但这样的环境下,他居然真的睡过去了。直到樊青把他叫醒下楼吃饭。 除了他们,酒店还入住了挺多的旅客。三四个人一张小桌子,围着院子里的火塘坐成了一圈。他们几个下楼晚了,刚好坐在圆圈末尾。 这时候风已经有些冷了,但院子里火塘烧得正旺,也不觉得寒冷。酒店的老板是摩梭人,叫做拉措。四十多岁,体格结实,普通话却很标准,也很健谈。 一边吃饭,他一边拿着梅子酒每个桌子倒一圈,开始绘声绘色讲故事。 他讲不同民族的特色,讲五彩经幡的作用。像以前遇到过的游客,讲对面雪山的神话,后来讲着讲着,又聊到了独有的殉情文化。 “雪山垭口过去,有一个山谷,当地人把它叫第三国。” “旧社会的时候,有些男女之间谈恋爱,父母不同意,恋人就会结伴到这里来殉情。他们穿过山,淌过湖,长途跋涉到这里,在雪地里相拥着死去。” “据说在这里殉情的,就能够去往第三国,那里只有花草和动物,没有死亡和分离,是最美好的地方。” 拉措问:“鲁般鲁饶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见所有人都摇头,他喝了口酒,开始讲故事。 他确实是个好的讲述者,院子里感叹声此起彼伏。好几对情侣扭头开始说话,也有女生眼睛开始红了。 樊青听过太多次,偏过头,正好和一旁的栾也对上眼神。 栾也一挑眉,压低声音问:“真的吗?” “……传说故事。”樊青有些无语,“殉情以前有吧,现在没有了。” 栾也笑着点点头。 估计是讲完故事现场太伤感,拉措又开始活跃气氛。食物和烈火让情绪重新高涨,拉措语气一转:“现在嘛,没有人殉情!不需要殉情!我们自由恋爱,自己找对象!” “要是想找对象就大胆点!天南地北的人,需要很多缘分才能坐在这里!不要害羞!” 拉措说话的方式带着少数民族特有的豪迈。 “这里是艳遇之都!” 艳遇,一个比相遇更加暧昧,比相爱又稍微欠缺的词,像是一段旅途之中一个小小的休止符。 所有人都笑起来,院子中央的篝火熊熊燃烧,烤肉的香味、菌子的香气和梅子酒的清冽交织在一起。气氛热烈得像是过年。 对面桌有女生看了栾也一眼,扭头和旁边牛仔外套的同伴说了几句,捂着嘴笑起来。她的同伴看了一眼栾也,最后喝了一口酒,抬起手开口喊了一声:“嘿!对面的帅哥!” 女生语气爽朗,毫不扭捏:“你有女朋友吗,能认识一下吗?” 第8章 一群人开始欢呼着起哄,火光明亮,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栾也身上。 栾也刚吃了两口,没想到自己突然变成了目光中心,有些无奈地放下筷子。拉措笑着大步跨过来,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帅哥!大声点,坦诚地说!” 栾也看向对面,对方还在等着自己回答。 “我有对象。”他笑着回答。 “啊——” 现场大多数人发出可惜的声音,却是带着善意的。拉措老板一手杯子一手酒壶,声音豪放。 “谈了多久了,怎么不一起出来玩?” “从十七岁。” 片刻之后,栾也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扭头看到樊青,指了指对方。 “比他还要小一点儿。” 樊青:“……” 这只是旅途路上的一个小插曲,对面的女生似乎也并不觉得遗憾,只是“哇哦”了一声:“真的假的哦。” 栾也嘴角一弯:“真的,我早恋。” 一屋子的人都乐了,拉措老板大笑着和栾也碰了一下杯子:“我和我的老婆也是早恋!现在娃娃都读初中了!” 后面的老板娘笑着用方言骂了一句,一群人开始起哄让老板老板娘分享恋爱史。餐厅里重新热闹了起来,话题从栾也身上转过去。 樊青看见栾也低下头,笑着喝了一口梅子酒。 其实有些时候如果不想认识对方,也会拿自己有对象的来搪塞,这种事点到即止,一般也没有人会深究。 就像路上有人想让栾也拍照的时候,他不喜欢,却只是说自己的相机不适合。 但樊青看到了栾也刚才的样子。 对面的人没有询问之前,樊青觉得栾也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有人主动和他搭话时他会回答,但是没有人说话,他只是靠在椅子上看着篝火,不参与到任何一场讨论之中。 可回答刚才的提问时,他稍微坐直了,嘴角带着一点笑,眼神平静,看起来坦荡又认真。 他觉得栾也说的应该是真的。 第7章 这顿晚饭并没有持续太久,天黑透了就逐渐散场。几乎每个人都是来看日出的,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要准备起床。除了还有几个没尽兴,依然在院子里喝酒唱歌的,其他人都陆续回到了房间。 刚才吃饭的时候还没什么问题,散场回房间后,那对情侣之间的女生突然来敲门,告诉樊青她男朋友好像有一点高原反应。 樊青立刻拿去包里准备好的氧气和药。栾也已经脱掉了外套,闻言转头问:“要帮忙吗?” “不用。” 樊青迅速找齐需要的东西,语气很镇定。 “我先去看看。” 查看完那个男生,情况确实和樊青想象的差不多,轻度的高原反应,并不严重,可能是晚饭喝了一点酒的原因。樊青让他吃了药,又吸了半罐氧气,症状已经缓解得差不多了。 等情况稳定,樊青留了一部分药给他们。又把剩下的药分成了两份。一份请小情侣间的女生走一趟,带去交给另外两个女孩子,以防万一。另一份他带了回去,防止栾也可能会用到。 这一折腾就折腾了快半个小时,等他回到房间关上门,一转头,栾也刚好洗完澡,推开浴室门。 酒店的吹风机不太好用,栾也头发长到颈间,吹了个半干不干,身上还穿着在超市买的99元三件的白色短袖。浴室的白雾随着他打开门一同四散奔逃,让他的眉眼看起来也带着温润的水汽。 樊青在门口停顿了几秒。 男生留这样不长不短的发型其实很考验颜值,但栾也这张脸太经得住考验。加上前几次他一直把头发扎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并不柔美,反而很明亮利落。 樊青没想到栾也放下头发是这个样子。 栾也一抬眼:“回来了,没事吧?” 樊青关上门,“咔嗒”一声拧上小锁,答:“没事。” 栾也“哦”了一声。樊青把东西放好,脱下外套进了浴室。 浴室里水雾弥漫,但收拾得挺干净。栾也用过的牙刷毛巾都收得整整齐齐。栾也手上那条手编绳放在一旁,应该是洗澡前取下来的。 樊青以为栾也已经睡下了,等从浴室出来,才看到栾也在阳台上抽烟。 房间的阳台是外阳台,有一扇双开的玻璃门隔着。阳台上放着一张圆形的小茶几和两把椅子。 阳台门被栾也关上了,应该是怕烟味传到房间里。 大概是夜里风有点冷,他裹了一条酒店提供的,薄薄的小毯子。盘腿坐着,懒洋洋地后仰靠在椅子上。右手搭在茶几边缘,指间的烟还没燃尽。 在栾也的正对面,就是雪山。 月亮已经升高,月光落在山间,让它看起来更加冰冷。五千多米的海拔上,晶莹的雪爬满山峰,山中央云雾翻腾,下面是纵横交错的黑色山脊。 山和月,和栾也的背影一样安静得有些寂寥,好像他们隔绝开所有喧嚣,马上就要融为一体了。 樊青莫名的不太喜欢这个感觉,走过去拉开玻璃,栾也回过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栾也抬起手示意:“抽支烟。” 他的本意是如果樊青觉得呛,可以先把阳台门关上,但樊青只是点了下头。 他提醒栾也:“明早看日出的话,要五点起床。” 栾也在月光下看了他片刻,问:“你困了吗?” 樊青摇摇头,栾也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椅子:“那坐一会儿看看月出。” 樊青:“……” 他坐下了。 对面的雪山与阳台上的两个人静默着对视,院子里还有没散场的人在唱歌,断断续续传到楼上,唱的是《乌兰巴托的夜》。 还有半包烟被放在了茶几上,栾也秉持着成年人的社交礼仪询问了一句:“你抽吗?” 还没等樊青说话,栾也自己又否决了:“算了吧,十八岁抽什么烟。” 樊青皱了皱眉,回答:“差三个月十九。” “嗯。”栾也点点头:“十八岁。” 樊青无言片刻,反问:“你呢?” 栾也学着他的样子答:“差五个月二十八。” 樊青:“……” 栾也接着问:“做这行多久了?” “上山的时候我说过了。”樊青说。 “那是你跟别人聊。”樊青坐在自己右侧,栾也把烟换到了左手,目光落在樊青脸上。 “现在是我们俩聊,认真点。” “……两年多,三年。”樊青回答。 栾也问:“那时候你能开车吗?” “……那时候只是带人进山。”樊青说,“车是今年租的,驾照是去年生日以后考的,要给你看证吗?” “不用。”栾也笑笑。“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觉得……挺厉害的。” “我都忘了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干嘛了。” “一般都在考大学。”樊青语气很淡。 栾也笑着点点头:“好像是吧。” 栾也十五岁不到就被他妈扔去了美国,在美国读的高中。十八岁,好像刚考完了sat,分数不记得了,应该挺高的,因为他把成绩单发给他妈的时候,他妈给了他一笔钱。 栾也问:“为什么做向导?” “挣钱快。” 栾也看着他,樊青继续道:“学费,生活费,都需要钱。” 栾也愣了一下:“你还在读书?大学吗?” 这话问的,樊青表情有些复杂:“我说初中你信吗?” “……我就是好奇。”栾也笑得被烟呛了两声,“不好意思啊。” “刚高考完,还没出分。”樊青说。“这有什么好奇的。” 刚高考完。 栾也回忆了一下自己遇见对方那天,没记错的话,距离国内高考结束也就两三天。 “可能因为我没读完大学吧。”栾也说。 樊青飞快扫了他一眼,有些诧异。 倒不是因为学历论,他只是觉得,栾也看起来应该是脑子很聪明那一类人。 “读了一年多,退学了。” 栾也简略解释:“生病。” “我还以为……”樊青顿了一下,“你大学学的摄影。” “不是。”栾也笑了一下,垂下眼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我对象教的,后来我自学。” 樊青点点头。 两个人之间稍微安静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声音也渐渐散去了。月亮逐渐升高,云雾消散了一些,月光下的雪山变得柔和。 栾也裹着毯子,懒得去拿相机,拿过桌上的手机,拉低曝光调整焦距,对着夜里的雪山拍了两张。 樊青终于开口:“那你来这儿是为了拍照吗?” “不是。” 栾也看了一眼照片,重新把手机放回去。 “休息。”樊青说。 “算吧。” 片刻之后,栾也转头,对着樊青笑了一下。 第9章 “不太想活了,想找个地方等死。” 说完这句话,樊青的脸色就变了。 刚才轻松的表情消失,樊青坐起身定定望着栾也。眉头轻蹙,嘴角微抿成一条线,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栾也愣了一下,笑意收敛。一根烟还没抽完一小段,他把它按灭在烟灰缸里。 “我开玩笑的。”栾也说。 樊青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 “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栾也一时没说话,樊青又紧接了一句。 “不要在雪山下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栾也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知道了。” 说完,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语气重新变得轻松:“睡吧,明天还要看日出。” 樊青跟他一起站起来,目光不自觉落在对方身上。一直看着他刷完牙躺回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还指使樊青:“空调开高,然后关灯。” 语气懒洋洋的,很正常,好像刚才那句话真的是个玩笑。 樊青关灯上床,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第8章 看日出的时间是早上五点。樊青四点半就起了床。昏暗中他扭头看了一眼,隔壁床的栾也没什么动静,连呼吸声都很浅。 樊青没有开房间灯,借着浴室里一盏小夜灯洗漱完,出去敲了隔壁两户的门叫他们起床,又折返回来叫栾也。 等推开房间门,栾也已经洗漱完,正在换衣服。 栾也拉上冲锋衣的拉链:“怎么不叫我?” 樊青答:“觉得你一个人应该比他们两个人的收拾的更快一点儿。” “所以能多睡十分钟?”栾也偏过头笑笑,“真贴心啊。” “……” 本来挺正常一件事,因为栾也的语气樊青突然有点儿不自在,转过身没有说话。 看日出的地方有很多,可以留在酒店上的天台,也可以顺着山路往上去更高处的观景平台。昨天晚上身体不舒服的那对情侣最终选择留在酒店。另外两个女生和栾也跟着樊青出门,往山上去。 一路上陆陆续续也有出门的人,这时候天光熹微,天空还是深蓝。一群人在朦胧中缓慢往山上蠕动,看起来像是一场迁徙。 山崖上建了好几个观景台,天色一点一点明晰,逐渐有人停下来等待日出。樊青带着他们到最高处的平台,天色刚好变亮。 海拔太高的地方爬山更累。两个小姑娘已经顾不得干净,把包扔在地上当做坐垫坐着休息。栾也站在观景平台边缘,望着对面的雪山。 没有日光照耀,它云雾缭绕,看起来有些阴冷。旁边的有人祈祷云雾赶紧散开。 栾也扭头问樊青:“能看到吗?” 樊青答:“天气预报说可以。” 栾也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什么向导的经验和嗅觉呢。” 其实是有的。但樊青一般都这么说,避免游客追着要他传授经验,很烦。 看着栾也的样子,樊青跟着叹了口气,答:“向导的经验和嗅觉说能看到。” 栾也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扬起。 樊青说完不到十分钟,日出终于到来。 晨光倾泻而下,刺破云层洒向雪山,金色弥漫像是海浪。云雾消散,无数条冰冷的山脉闪烁着金光,像是被阳光点燃。 整座雪山在燃烧。 火焰一样的光芒包裹着雪山,倒映在栾也的眼睛里。 山上不同地方传来同步的惊叹与欢呼,栾也拿出相机,把取景器对准远山。 这样的场景樊青看过多次,对他来说吸引力并没有那么大。看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目光扫过那两个一边惊叹一边拍照的姑娘,又落到了前方栾也的身上。 此刻栾也同样沐浴在阳光里,他的头发又扎起来了,发梢和指尖都流淌着金色的阳光。背景是日照金山,他逆光站在那儿,变成景色里一个剪影。 樊青注视的时间有点长了,栾也转过头看向他:“看什么?” 樊青语塞几秒,最后指了指对方手里的相机。 栾也晃了晃手里的相机,突然问:“你要不要拍两张?” 樊青一时没反应过来,栾也已经把相机扔给他。 樊青下意识接住,居然有点紧张:“我——没怎么拍过,可能没你拍得好看。” 他能感觉到栾也这台设备很专业,估计价格也不会低。 “废话。”栾也看着他,“我干了这么多年,你要能比我拍的好看,我直接退休得了。” 樊青忍不住笑了一下,那股紧张消散了不少。 “前面是镜头后面是相机,大圈调对焦,左边的小圈调曝光,右手按快门。” 栾也随便给他指了指:“凭感觉一直拍就行。” 他态度太过随意,樊青最后一点紧张也没了,抬起相机凭感觉调整参数,开始拍照。 栾也目光落在他身上。樊青拍得很认真,能从神色看出来。睫毛特别长,垂目去看显示屏的时候特别明显。 栾也笑了笑,走到樊青身旁和他一起去看照片。 一张一张翻过去,栾也发现樊青其实拍得挺好的。构图不错,光影也可圈可点。 栾也伸手替他调了调白平衡和感光,挑出几张他觉得好的照片。 “挺好的。”栾也一边动手一边说,“比我第一次拍的好。有几张取景太多,有点多余,可以拉进点。” 樊青跟着他一起低头去看照片,余光扫到栾也正在调整相机的手上。 栾也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和黑色的相机对比,显得皮肤很白。或许是穿的太多,有点热了,他把袖子稍微拉起来了一截,露出同样白皙的手腕。 樊青余光扫过去,顿时愣住了。 栾也一直带着的那条手编绳不见了,手腕上空空荡荡。 暴露出一条陈年的伤痕。 伤痕非常齐整,像是刀划造成的。时间太久,只留下了浅色的疤痕增生,加上平时对方一直戴着手绳,粗略一眼很难发现。 但手绳被忘在了酒店。现在日光明亮,照在他的手腕上,看起来就很明显。 樊青像被烫到了,飞快收回目光,脑子里有些空白。 栾也调好数据,收回手。 “继续拍吧。” 樊青重新抬起相机,经过调整,显示器上的景色确实更加明亮,但他有些心不在焉。 那道伤看起来很久了,但依然能留下痕迹,说明当时很深。 为什么? 十分钟后,太阳逐渐升高,雪山的金光散去,天空澄澈。 游客陆陆续续开始下山,旁边也有长枪短炮,特意赶来拍日照金山的人。无比满足的开始卸装备,一边和樊青同行的两个小姑娘侃侃而谈。 “我在这儿蹲了快一个星期了,前几天天气一直不好,今天终于让我拍到了。你们运气真好啊,一来就看到了。” “日照金山是雪山的祝福。”他说,“你们都是被雪山祝福的人。” 周围听到的人万分雀跃,感叹自己不虚此行,有些人双手合十,开始祈福。 樊青把相机还给栾也,栾也偏过头,面带笑意问:“他说的是真的?” 樊青望着他,点点头。 栾也一挑眉,他以为樊青会和刚开始冷酷地说“天气预报”一样,让自己相信科学呢。 栾也收起相机,看向雪山。 蓝得让人眩晕的天空下,白茫茫的峰谷浩瀚无垠,静默着俯瞰对面的来客。山崖上的经幡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传递着听不懂的语言。 “雪山的祝福。”栾也重复了一遍。 “雪山祝我什么?” 樊青脑子里还是刚才看到的伤痕和栾也昨夜的话。过了很久,他在雪山的注视下开口,仿佛真的在传达一个神讯。 “它祝你从此以后,平安,如意,健康,勇敢。” 栾也栾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樊青,最后慢慢笑起来。 他突然开口道:“我在雪湖村大概要待三个月。” 话题变得太快,樊青一下没能跟上:“嗯?” 栾也继续道:“这三个月,我包你怎么样?” 樊青:“……” 这句话歧义大得有点惊世骇俗,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平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当向导,带游客,再有这种拼团……” 栾也指了指对面的雪山。 “你觉得适合拍照的,你问我一声。” 哦。 包车的包,包向导的包。 樊青重新开口:“我不知道哪种适合拍照。” 栾也“啧”了一声,看着樊青:“那就选你觉得我会喜欢的。” 隔了一会儿,樊青点点头:“哦。” “我如果需要去哪,也会提前联系你,到时候你记得来接我就行。估计不会太多,没什么事我不喜欢出门。” “一个月2000。”栾也把相机装回包里,站起身。 第10章 “按月给你结钱。” 樊青看着栾也,知道对方一部分原因是昨晚的谈话,想变着法让自己快点挣到学费。 他谢谢栾也的好意,但还是不想贸然让对方这么花钱。 樊青说:“你可以租个车……” “高中回国考的驾照,然后再也没开过。”栾也打断他。“你要觉得能上路就帮我找个车。” 樊青:“……”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放弃挣扎:“一个月1500吧,你不是不喜欢出门吗?” 真不会赚钱啊,栾也在心里感叹。 “行。” 雪山恢复往昔的模样,一群人又原路下山,回酒店收拾东西退房。等到了酒店门口,樊青转过身,没有去看栾也,对着另外两个女孩子说话。 “退房的时候东西别拿忘了,帽子,墨镜,充电器,戒指手链什么的,收拾好到酒店大厅集合。” 栾也愣了一下,飞快摸了一下手腕,立刻转头看向樊青。 对视的瞬间,樊青的神色波澜不惊:“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另外两个人。” 栾也盯着他,对方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现。 他点点头:“行。” 等确认情侣身体恢复正常,能下山之后,樊青又在走廊里待了两分钟才回房间。 栾也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在沙发上玩手机。樊青飞快扫了一眼,手绳重新戴在了原位。 樊青收回目光,拎起自己的包:“走吧。” 第9章 虽然在雪山上说包了樊青三个月,让对方随叫随到,但栾也回到村里,又先休息了好几天。 看到日出当下那一刻心情挺好,但一旦回到家,像潮水一样的疲惫感又让他懒得出门见人。 加上这几天天气又开始变了,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大多数时间栾也都在房间里睡觉,顶多雨停的时候下楼在院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 睡了几天,雨终于停了。 栾也午觉睡到两点多钟,被楼下的吉他声吵醒了。 他洗了把脸,推开门往下看。 乔飞白今天休息,正在院子里正坐在断断续续弹唱。这首歌栾也前几天听过几次,乔飞白说是他自己写的。 木阿奶坐在旁边绣东西——鞋垫腰带披肩什么的,村里买手工品的老板会定期收,再转手卖给游客。 乔飞白一抬头就看见他了,吉他声一停,声音挺洪亮:“也哥,下来喝茶!” 天气凉爽,三个人坐在大青树底下喝花茶。 大朵大朵的风干玫瑰,用透明的小茶壶煮着,花瓣在开水里展开,像是又活过来了。 “花茶还是上一个住我隔壁的姑娘买的,留在茶室没带走。” 乔飞白语气挺怀念。 “她在国外学美术的。假期一个人游川西,到云南,在这住了半个月,后来又自己去了西藏。”乔飞白眼睛放着光,“特别牛,特别酷,画画特别好,名字特别可爱。” 这么多形容词,栾也喝了一口茶:“你喜欢她啊。” “暗恋。我还给她写了一首歌呢。” 乔飞白特别惆怅地把手搭在茶几上,用手撑着下巴。 “后来聊天,她说她有两个哥哥,我一听就想完了,她两个哥肯定看不上我一个酒吧唱歌的。” 木阿奶瞅他一眼,有点嫌弃:“得了,人家芮芮自己也没看上你。” 栾也乐了半天,问:“那你怎么不干点别的?” “喜欢啊,我从小就喜欢唱歌。高中的时候写了我第一首歌。吉他,五线谱,编曲,写词,全是我自己琢磨的。” 乔飞白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我还发网上了,想着能火,结果根本没人听。一共两百点击,我自己听了一百九十遍吧。” 木阿奶和栾也一起笑了,栾也夸了句:“还挺厉害。” 乔飞白也跟着傻乐:“也哥,你不知道。我爷爷奶奶是医生,我爸我妈,我舅舅舅妈表姐全是医生,我还没出生就已经做好就业规划了。” “后来高考,我一看家里帮我选的志愿——我靠,国内医科大学排名表!” 栾也笑得仰头,乔飞白满脸悲愤:“我当时就想,这辈子完蛋了。后来读了一年,我就退学了。” “我爸妈知道以后——” 乔飞白脸上的各种表情淡了下去,难得看起来有点忧愁。 “反正挺生气的,我爸心脏病都犯了,我妈都被我气哭了,说她整夜整夜睡不着。” “后来全家老少一起给我做工作,三堂会审劝我复读。我说打死也不读了,我爸妈说那就再也不管我了。” “别埋怨你爸妈。”木阿奶停下绣鞋垫的针叹了口气,“过了半辈子,知道什么样的路不好走,怕你吃苦。” 乔飞白摇摇头:“不怨他们,其实很多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他们,我妈哭的时候,我也偷偷哭。” “但是没办法,真的。”乔飞白语气诚恳。“哪怕他们生我一辈子气也没办法。” “瞎说。”木阿奶接着穿针。 “哪有亲父母真生子女一辈子气。” 栾也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目光看过去。 木阿奶接着说:“一个人一个活法,自己选了就别抱怨。先把自己管好了,你爸妈也就好了。” 乔飞白感动得往木阿奶的肩膀上蹭,边蹭边嚎:“阿奶,以后我也给你写歌。我现在的歌有人听了,软件上两万多粉丝呢。” “走走走——”木阿奶狠狠拍他两下,“手里有针也靠过来!” 栾也笑着看了半天,最后问:“你唱歌的酒吧叫什么来着,你上次没说。” “我靠!我没说吗!”乔飞白猛的直起身。“在村西,名字叫去见山。” 栾也点点头:“明天去听你唱歌。” “行啊!”乔飞白立刻兴奋起来了,拿过一旁的吉他。“干嘛等明天,我现在就给你们唱!” 在这儿听和店里给你捧场一样吗——栾也有点想叹气。看着乔飞白斗志昂扬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好不容易消停会儿。”木阿奶看着栾也:“你就招他吧。” 栾也笑着没说话。 乔飞白也没能闹腾多久,刚唱了两首,有朋友发消息。一个咖啡馆原定的歌手突然来不了,问他能不能救个场。 乔飞白连钱都没问就答应下来,挂了电话拎着吉他就窜出去了,又回头让木阿奶不用给他留晚饭。 没了他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茶喝完了,栾也添了点水,继续放在小炉子上煮。 院子里只有花茶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一个,看着跟我比我孙子年纪还要小。我问他来干嘛的,他说,喜欢这儿,想在这唱歌!” 木阿奶对着栾也压低了声音:“我一听,小娃娃说大话,过两天就回去了!” 栾也忍不住笑了。 “后来一待待了一年多。”木阿奶捋捋手上的线。“是真的喜欢这儿,也是真喜欢唱歌。”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你来的时候,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不喜欢这儿。” 栾也手里转动着的茶杯一停。 “以前我租房子给别人,别人都要这里看看那里拍拍,讲讲价。你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木阿奶说:“病殃殃的,表情冷冰冰的,不高兴。” “有吗?”栾也问。“我记得我笑了好几次来着。” “笑哪个不会笑,人人都笑。”木阿奶把手里的鞋垫翻了个面。 “笑的时候高不高兴,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栾也不说话了。 小茶壶跳到了自动保温,他拿起来先给木阿奶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上。 一直等到茶凉,他才重新开口。 “可能比起自己不高兴,更害怕别人不高兴吧。” 木阿奶看他一眼,栾也又停顿几秒:“因为不管你做什么,总会有人告诉你,这样爱你的人会担心,会伤心,会不高兴。” “然后你就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栾也说。 木阿奶语气严肃:“犯法害人的事不能做。” “诶。”栾也笑了,“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不像。”木阿奶说,“整天整天睡觉,门也不出。” “……骂我呢。”栾也笑着喝了口茶,才接着开口。 “也不是对你不好,对你很好。什么都替你准备好,就希望你好好待着就行了,什么也不要做,也不要问,最好什么事都能听话。” 木阿奶端详他一会儿:“你不像是听话的人。” “嗯,不是。” 栾也放下杯子,似乎在想怎么解释。 “……可能以前习惯了。” 现在不想习惯了,所以来这儿了,这句话没说。但老人家应该能听得明白。 木阿奶的针从鞋垫上拉出来,空中划个圈又穿进去。 第11章 “听起来可不像对你好。” 栾也沉默了一会儿:“他照顾我挺多年的。” 生活、工作、人际关系、衣食住行。 “父母啊?”木阿奶问。 “不是。” “亲人?” “……算吧。”栾也顿了一下,“我叫他大哥。” 叫了十多年。 木阿奶“哦”了一声,不接着问了。 “知道自己不开心,那就先顾自己开心嘛。只要不害人,哪里管得了别人。”木阿奶说,“这点你还不如小乔。” “……可能吧。”栾也笑着说。 乔飞白比自己没心没肺多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多出去逛逛,多出去走走。” 木阿奶在他手背上拍一下,很嫌弃。 “我七十多的人下午都出去打麻将,哪像你,天天睡觉。” 栾也乐得不行。手机震了两下,点开一看,是樊青。 樊青:明天出门吗? 这也太巧了少年。栾也笑着应了木阿奶一声“好”,手上跟着回了个行。 第10章 那头樊青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快,隔了一会儿才回复。 樊青:你不先问问去哪儿。 栾也:随便。 樊青盯着这几个字,有点无话可说。 在这种旅游景区,栾也应该是最受导游喜欢的游客——去哪儿,吃什么,花多少时间或者钱对他来说好像都无所谓。 前几天樊青也带人去过好几个地方,但因为下雨不好走,景色也一般,他一直没有联系栾也。但栾也作为刚付了钱的老板,居然也没有发消息问一句。 今天放晴以后,他问对方要不要出门,栾也又答应得很干脆。 手机稍微安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樊青打了一大段字,坚持介绍了一遍。 樊青:去甘海牧场,早上去晚上回。同行还有一家三口。去的话我明天早上八点来接你。牧场有餐厅,餐饮自己解决。徒步路段少,但山里刚下过雨,最好穿登山靴。温度低,带外套。 栾也把这段话看两遍,觉得这小孩长得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怎么遇到事还挺细致入微。 这么长一段话只回一个“好”,好像又有些不礼貌了。 栾也想了想回复道:你每个客人都交代得这么细致吗? 隔了一会儿,樊青回复:不是每个客人都包月。 栾也笑了半天,回了他一个ok。 放下手机,栾也垂下眼,手绳随着他缓慢转动手腕的动作微微晃荡,他顺手拽了两下。 那天在雪山,洗完澡栾也忘记把手绳带回去了,起床的时候也没想起来。 樊青是发现什么了吗,拍照的时候自己离他有点近。 还是只是常规的提醒,毕竟出来旅游丢东西的人挺多的。 算了,随便吧。栾也把茶喝完,不再去想。 这次去的地方稍微近一点,离雪湖村不到两个小时车程,但全是山路。同行的三个游客是一家三口,还自备了下午茶和各种食物,像是来野炊的。 虽然名字里带着海,但在云南,海通常是只指大一些的湖。湖水清澈无波,对面是山林,靠近他们这边被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草甸包裹着。有许多露营帐篷,都是牧民经营的。栾也甚至看到了卖咖啡和烤肠的小餐车。 雨刚停没两天,草地还是湿润的。车停在山脚,几个人把东西放在定好的帐篷后四散开拍照,栾也先去买了杯咖啡。 今天天气还是有点阴,天空里压了云。他站在朝天上看下去,除了打卡的游客,草甸还有四处散落的马和羊群,也不怎么怕人,闲适地吃着草。还有当地人把胡萝卜一盒一盒切好,卖给游客喂羊。 他带了相机,有点懒得拿出来拍照。天气太差,光线不好,人有点多不好取景。 但是如果不拍照,那他这趟出来的意义是什么? 栾也,做没有意义的事就是在浪费时间。 意义意义意义。 栾也喝了一口咖啡,买咖啡的餐车在湖边,他们的帐篷在另一头。栾也看过去,樊青站在帐篷旁边,正在和一个一个牵着马的当地大爷说话。 这个距离栾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两个人聊了大概一分多钟,大爷笑着拍拍樊青的肩膀,走开了。 等咖啡喝完,栾也把杯子扔餐车旁的垃圾桶,又买了一杯石榴汽水。 等回到帐篷,栾也把汽水放在樊青面前,坐到他对面。 “这里东西挺贵的,不用给我买。”樊青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饮料。“我不喝这个。” “不喝就扔了吧。”栾也语气听不出好坏,“我也不喝。” “……谢谢。”樊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栾也没回应,从帐篷看出去,能看到有些游客骑着马,由当地人牵着在湖边一圈又一圈的散步拍照。 栾也问:“这样骑马多少钱?” “不知道。”樊青看他一眼,“你要骑的话我帮你问问。” “我还以为你想骑呢。” 栾也扭过头看他:“不骑你刚才和人讲那么半天,人家没揍你啊。” “……不是。”樊青觉得栾也有时候脑回路挺神奇的,“那个人认识我,邻居。” “嗯?”栾也一愣。 “我家就在这座山后面。”樊青指了指湖对面那座山。 “这座山后面是个村子,从这儿进山走过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刚才那个人和我一个村的,看到我了,过来说几句话。” 栾也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就是雪湖村的。” “租的房,就在李哥——咖啡店老板家里。” “那边方便,离家和城里距离都差不多。游客也多点。”樊青说,“没什么事的时候再回家。”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那你今天怎么不回家?” “老板。”樊青叹了口气。“我今天是带你们来的,中途跑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栾也笑了:“没关系,反正他们一家人——” 他往外看了一眼:“连拍照带喂羊得三四个小时,肯定不会找你。” “你呢?”樊青问。 “我找你干嘛。”栾也说。 樊青望着他,意思很明显——你现在不就在找我吗? 栾也不说话了,拧着眉看他。 樊青又喝了一口汽水:“不回,这几天家里没人。” 见栾也望着自己,樊青顿了顿:“我姑姑一家都在昆明打工,这几天把我奶奶接过去体检,家里没其他人了。” 栾也点点头:“哦。” 樊青没有提他爸妈。 栾也很有眼力见的没有问。 “你要是想进山玩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樊青重新开口。 “等吃完午饭,我可以带你进去逛一逛。” 另外三个人一来就融入了景点,拍照打卡喂羊骑马,不亦乐乎。但栾也只是坐在帐篷里和自己说话,估计是觉得无聊。 其实他有点不明白对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如果是旅游,对方可以一直窝在一个地方,看起来对任何景点都没什么兴致。但你要问一问他,他又会很自然的和你走。 果然,栾也问:“徒步?” “没那么专业。”樊青说,“都是村里人走惯了的路。” “山里好玩吗?” “还行吧。”樊青想了想,“前几天下了雨,这几天可能会有菌子。”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吃了能看见小人那种吗?”栾也问。 “少听网上瞎说。”樊青有点无奈,“那种见阎王的概率比见小人大点。” 说完他猛的又想起栾也那天晚上说的那句话,立刻抬头去看栾也的表情。 栾也看起来挺平静,闻言只是笑了一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行啊,进去看看。” 大多数游客都带了糕点野餐,牧场旁边也有好几家卖凉粉和炒饭的交易小摊位,估计都是附近的村里人,围着牧场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其实牧场也可以租烤架,在帐篷里自助烤肉,但是栾也没什么胃口。 他和樊青吃了炒饭,休息了一会儿。樊青找刚才的邻居借了一个原本给游客放胡萝卜喂羊的小竹筐。 两人开始往山里走。 山路确实比上次的好走,至少有人自然踩踏过后形成的山路。有些陡峭点的地方还用石头搭了台阶。 樊青没带他走远,只是带着他走了几条小路,一路上还真让栾也看见好几种菌类。但经过樊青鉴定,基本都不能吃。 “这里离路太近了,能吃的都被路过的捡完了。”樊青说,“想找能吃的估计只能再往山里走。” “那就进去。”栾也看向他。“能进去吗?” “能,你——” 樊青本来想说你跟紧我注意安全,人转过头看到栾也的时候愣了一下,嘴里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 第12章 “你外套呢?” 栾也只穿了一件长袖t,刚才进山的时候他居然没注意。 栾也也愣住了,回忆了几秒:“吃饭的时候扔帐篷里了。” “……” 樊青有点无奈:“下过雨的山里温度很低,你衣服穿少了。” “哦。”栾也听完点了下头,“那算了。” 林子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只能听得见偶尔传来的鸟叫声。栾也往下走了两步,语气很平静。 “回去了吗?” 回去继续在帐篷里坐着吗? 樊青没有动,微微皱起眉看了他一会儿。 随后,樊青抬起手把自己身上的冲锋衣脱了下来,递给栾也。 “干净的,昨天刚洗过。”他说。“穿上,然后我带你进去。” 第11章 栾也第一时间没有伸手去接衣服:“你呢?” “我习惯了,以前天天这么走。”樊青说。“不觉得冷。” “要不我先去拿衣服……” “先下山拿衣服,再折回来,再进山。”樊青有点无奈,“你刷微信步数呢。” “……”栾也被他一形容,也觉得挺好笑的。 “穿着吧,反正转一圈就出来了。” 栾也这次没再坚持,接过衣服穿上。衣服刚脱下来,还带着一点余温,以及不知道什么牌子洗衣粉的味道。栾也把拉链拉到脖子,跟着樊青往山里走。 走了快半小时,栾也就知道刚才樊青为什么会犹豫了。 往山里面走,走的就是平时山里人山上放羊捡柴走的路,高高低低不平整,加上刚下了雨,泥泞湿滑,比刚才的主路要难行得多。 栾也又一次真切的有了自己在给别人添麻烦的实感。 他抬头去看樊青。对方穿了一件灰色的薄卫衣,领先自己两步在前面带路。有些地方太滑太陡,他会停下来转头看着栾也爬上去。 “我是不是——”脚下踩的泥打滑,栾也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往前扑。 关键时刻樊青眼疾手快,拽着小臂把他拎正,等人站稳了才放开,顺便接话:“什么?” “……是不是挺麻烦的那种老板。”栾也叹了口气。 樊青闻言回头,有点疑惑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不是。” “那哪种算麻烦?”栾也学樊青拽着旁边的矮松,跟着往上爬了一段。 “有那种半吊子登山爱好者,不听劝导,不尊守注意事项,不按照路线走。最后迷路或者受伤,很麻烦。” 脚下有断掉的树枝,樊青把它踢开以防后面的人绊倒,又回头去盯着栾也走过来。 “你挺听话的。”樊青评价道。 栾也:“……” 被小自己快十岁的人评价听话,栾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谢谢啊。”他说。 又往里走了一小段,脚下青苔混着泥土,有些洼地还有积水。栾也能看出来樊青已经挑着好走的地方走了,还是打滑了好几次。 又添麻烦了,栾也。 他的速度逐渐慢下来,冷不丁道:“要不回去吧。” 樊青还以为栾也累了,看他一眼:“要不休息十分钟?” “不用,回去吧。” 栾也花了几秒放平呼吸,笑笑;“我想了想,进山也不一定能找到菌子。就算找到,我也不认识。而且我也不会做饭,也不能带回去。” 他顿了一下:“感觉在浪费时间……做些到头来没有意义的事。” 而且还浪费了对方的时间。 樊青皱起眉头,盯着栾也的表情,理解了一会儿对方的话。 栾也刚才要进山时跃跃欲试又带点好奇的神色不见了,又恢复了没什么情绪的淡然。 “再走一小段有片缓坡,走到那儿吧。”樊青开口,“在那儿休息一会儿就回去。” 栾也点点头,跟在樊青后面接着往前。 走了不到五分钟,樊青停住了。 栾也看见他往右手边一棵松树底下走过去,蹲下身掀开掉落的松针。栾也跟着走过去,从他背后探头看了一眼。 他一愣:“我靠?” 挨着树根,几朵青白色的蘑菇挤在一块,半开不合的,伞面还挂着水雾。 樊青伸手扒开浅层的泥,把底部露出来,扭头看着栾也。 “摘吧。从根部摘,别太用劲。” 栾也蹲下身去,按照樊青说的掐住菌子底端往上一摘,凉凉的,还有点软。 “这——”他居然有点紧张。“能吃吗?” “能,没毒。”樊青回答,“可以煮汤。” 他看着栾也把剩下几朵摘完,放进竹筐里,带着对方继续往前走。 栾也边走边低头看竹筐里里那几朵孤零零的蘑菇,看了好几次,那股兴奋劲又稍微冷静下来。 “这带回去能放多久?” “不能久放,最好当天就吃。”樊青说。 当天吃,但是自己不会做饭,他又不太想麻烦木阿奶。 樊青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我会做饭,带回去一个人刚好。” “嗯?”栾也一愣。 樊青扭过头看他一眼,语气很淡定:“这是我找到的。” 栾也看了他几秒:“我靠。” 找到的菌子不归老板,这什么向导。 樊青笑了一会儿才开口:“也可以带下山,付给吃晚饭的饭店一点加工费,让他们做。” 他顿了一下:“如果你能找到的话。” 栾也抬眼,盯着樊青。 小朋友激将法挺明显的。 但是栾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了点好胜心。 接下来栾也没有再说下山,不再闷着头走路,开始到处张望。 他才发现山里东西挺多的。厚得像毛毯似的落叶和松针,到处滚落宝塔一样的松果,倒掉树干上面长了青苔和野生木耳,还有树下草里各种形状不一的蘑菇。 这时候他又发现了带樊青的好处。 他确实是长在山里的人,找到的菌类,樊青过来看一眼就会告诉他能不能吃,要不要摘。 有些长得人畜无害的蘑菇有剧毒,有些皱皱巴巴像坏了的又能吃。有些白白嫩嫩的吃了会中毒,有些颜色有点怪的又无毒…… 栾也碰了一下蘑菇有点红又有点棕的小伞,抬头看站着的樊青。 “这能吃吗?” “能。” “这不是红的吗?” “你们不是有首歌,我刷到过。”栾也清清嗓子,“红伞伞白杆杆——” 他没唱完樊青就乐了,转过头笑了半天。 栾也看着他,樊青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和年龄相符一些,很阳光。 “煮熟就能吃。”樊青止住笑意,“这也不是白杆杆,黄的。” 栾也低头观察了一下,的确。 他很熟练的把菌子摘下来。 等栾也摘菌子的时间,樊青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透过茂密的枝叶看上去,一小会儿的功夫,天突然变得更阴了,气压很低。 等栾也站起身,樊青问:“回去了吗?” 栾也“啊”了一声,有点恋恋不舍。看了眼时间,才发觉他们已经在山里待了两个多小时。 居然过这么快。 竹筐已经装了小半,今晚肯定够了,再找也是浪费。栾也点点头:“回吧。” 语气微微上扬,听得出来心情很好。 樊青扫他一眼,眼睛里略过一点笑意,带着对方从另一条路下山。 这条路低矮的灌木多一些,挤挤攘攘的。两人一路拽着树干枝叶借力,没那么容易摔倒。 走到一半,樊青又停了下来,示意栾也去看路旁的一棵灌木。 那是一棵野生的树莓,长得郁郁葱葱,果子已经熟了大半,挤挤攘攘在上面挂着。 “当地人叫乌泡果,其实就是树莓。黑色的就是熟了,可以吃。” 被雨冲过的小野果看起来挺水灵,栾也看着樊青摘了一颗放进嘴里。他也跟着摘了一颗,挺甜。 等他去摘第二颗的时候,樊青没让他摘。 “没洗过,尝一颗就行了。” 他从旁边树的枝桠上拽了两片宽大的叶子,扭头对着栾也道:“伸手。” 栾也愣了一下,冲对方伸出手。樊青把叶子垫在他手里,转身开始摘果子,摘够一把就往栾也手里放。 “树上有刺。”樊青解释了一句。 栾也捧着手里的果子,终于感觉自己不止像老板,还有点像监工。等手里的果子堆得冒尖了,樊青停下手。 栾监工示意了一下树上剩下的熟果:“还有呢。” 樊青看他一会儿,似乎有点想笑。 “留着吧,山里的鸟、松鼠,路过放羊的人还会吃。” 栾也微怔,樊青语气很自然,这句话是对方没什么思考就说出来的,好像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跟人一比我真是资本主义的老板啊,栾也感慨。 第13章 “放兜里,别和菌子放一起。”樊青说,“有些菌子生的时候有毒,会沾到。” 身上穿的是樊青的冲锋衣,兜挺大的,栾也把果子用树叶包着放进去。樊青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走吧,不能停了。”他说,“山里快下雨了。” 说完这句话不到十分钟,雨滴就砸了下来。 这场雨下得急而迅猛,这时候更不可能在山里躲雨。幸好两个人走得挺快,等到了进山的主路上,急雨几乎把两个人浇透了。 栾也还好,上身的冲锋衣还算防水,樊青整件卫衣几乎全湿了,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的身形。 栾也指了指衣服:“要不我——” 话没说完,樊青开口打断:“再换回来两个人都湿透了,没必要。” 这倒也是,栾也叹了口气。 “先下山吧。”樊青走在前面,“我车里有衣服。” 一路下山,雨随着海拔变低越来越小,等到了湖边,几乎快停了,淅淅沥沥的,半晌才落两滴。 还有些游客还在闲适的游湖,只有刚从山上下来的栾也和樊青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路过的人看着他们,有点震惊。 栾也和樊青对视,有点被气笑了:“耍我们呢。” “山里的雨经常这样。”樊青也有点无语,“山上下雨山下晴,东边下雨西边晴。” 车停在牧场的停车场,两个人一路湿漉漉地走过去。樊青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背包,从里面拿了一条速干毛巾递给栾也。 栾也先把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擦了一遍,又拉开衣服拉链。里面几乎没怎么湿。他随意擦了擦,递给樊青。 他擦头发的当口,樊青从包里拿出一件白t,又接过栾也递过来的毛巾。 “准备的东西还挺多。”栾也说。 “上次进山带的,没来得及放回去。” 樊青犹豫了一下,拉开后座车门。 “还得进去换啊。”栾也反应过来,笑了。“又不是换裤子。” 樊青回头看他一眼,没吭声,把车门关上了。 栾也笑着摸了摸裤子口袋,放着烟和打火机,稍微有点潮,但因为樊青的衣服刚好盖住,烟并没有湿。 他抽出一支放进嘴里点燃。 车的玻璃是淡茶色,透过玻璃,能看见樊青背对着车窗,抬手把身上的卫衣脱了下来,用毛巾擦去身上的雨水。 他低着头,后背独属于少年人的肌肉与骨骼漂亮且线条分明,在茶色上留下朦胧的影子。 栾也笑了笑,移开目光去看远处,一棵被雨水淋湿的雪松笔直的矗立在湖边,湿漉漉的,又郁郁青青。 作者有话说: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樊青的男小三,不能,也不会是栾也情侣关系续存期间和他发生恋情的男小三哈。是他内心天人交战激烈斗争后自己认为的三。 青:不是故意的,下次还敢。 第12章 火盆里的碳烧得挺旺,栾也坐在矮凳上,学着其他人把手摊开在火盆上方取暖。 裤腿和鞋子从潮湿逐渐变得干燥,整个人暖烘烘的,很舒服。 刚才老板过来往他们的炭火盆里塞了几个土豆,这时候应该差不多熟了。对面的樊青用拨碳的铁筷子翻了一下,把土豆拨到一边,等不烫了才捡起来其中一个,拍拍灰递给栾也。 栾也接过去慢慢撕开皮,沾了点火盆旁边用小碟子装着的干辣椒面,挺香。 这是樊青找的,牧场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店面不大,四五张方桌,擦得挺干净的。老板应该也认识樊青,见到樊青进来先和他说了几句话,见他们湿着裤子,又赶紧给他们生了火盆。 菌子已经被老板拎进去了,洗完了探出头说捡的品种太杂,担心炒着吃生熟不一样,问栾也他们要不要干脆杀只鸡烫火锅。 樊青去看栾也,栾也开口:“行。” “多少钱?”樊青替他问。 “你带来的人,连加工费算你们一斤六十。”老板声音挺大。“我这都是散养的,跑山鸡,和城里那种不一样。” 樊青接着看向栾也,栾也点点头。 “不要太大的。”樊青接着补充,“吃不完。” 老板爽利的应了一声,又问:“其他烫火锅的菜要来几盘吧?” “你看着上吧。”栾也说,“新鲜点的。” “四五个就行。”樊青接道。 等老板回了后厨,栾也先笑了。 “挺勤俭持家啊你。” “你——”樊青没笑。“出来旅游什么都不问啊。” “嗯。”栾也把最后一口土豆吃完,拍拍手。“容易被宰吗?” “容易。”樊青抽了两张纸递给他。“你知道今天一起来那家人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樊青和栾也来饭店之前问过那一家三口要不要一起吃饭。对方犹豫着商量了一下,最后婉拒了,说小孩子肠胃不好,不能吃菌子,他们自己找地方吃就行。 “怕我们捡的菌子有毒。”栾也笑笑。“不一起吃挺好,人家还有一小孩呢,万一真出问题挺麻烦的。” “一半吧。还因为担心向导宰客。” 樊青拨弄了一下碳:“会有向导和饭店老板商量好,带客人吃饭,然后按饭钱拿回扣。” 说完,他抬头观察栾也的表情。 “哦。”栾也一副了然的样子,并不觉得惊讶。望着樊青:“那你今天这顿拿回扣了吗?” 他这话问得太直白,樊青皱起眉,刚想说话,又被栾也打断了。 “我知道没有,下次有机会记得拿。”栾也说,“然后反我一半。” “……我以前也没拿过。”樊青被他前半句话说愣了,听见后半句又有些好笑。 “你是不是闲的。” 栾也擦干净手,把纸扔进垃圾桶里:“有点。” 樊青扫他一眼,不说话了。 确保菌子煮熟以后,火锅被老板端了上来。底下烧着碳的铜锅,香气四溢,鸡肉和菌子在锅里翻腾。 栾也先喝了两碗汤,从内到外暖得身心舒畅,又去夹菌子。 菌子全部洗干净切成薄片煮在汤里,栾也认不出来是哪里摘的了。他尝了两片,里面吸了汤汁,很鲜,是自己以前没有吃到过的鲜味。 也可能是因为菌子是自己捡的,有心理加成。 老板选的鸡分量挺有分寸,两个人没剩下多少。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等最后放下筷子,栾也感觉自己有点撑了。 樊青早早已经放下筷子,看栾也吃饱了,问:“怎么样?” 栾也以为他说的是火锅,评价道:“挺好。” “算有意义吗?”樊青问。 栾也神色一愣,有些意外:“嗯?” “你担心的能不能找到菌子,找到了会不会做,做了能不能吃……都没发生。你找到了,也吃到了,吃得很饱——算你要的有意义吗?” 栾也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刚才要下山的时候和对方说的话。 对面的樊青说了那么长一段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听起来像是顺口说的,再简单不过的普通询问。 “这也算有意义吗……这也太简单了。”栾也失笑。 “不是两块钱的彩票中了一个亿这种概率的事才叫有意义。” 樊青站起来,看了一眼手机。 “至少上山的时候你不太高兴,但是现在心情挺好的,这也算有意义。” 他没去看栾也,语气很淡:“走吧,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栾也非常安静。 后座的小孩估计是累了,又哭又闹吵了一路。樊青都有点受不了,转头看了一眼副驾驶的栾也。对方闭着眼,肯定没睡着,但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里山路有些难走,有时候会有些颠簸,栾也也没睁开眼。 樊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吃饭的时候那些话有些越界,惹对方不太高兴了。 樊青微微叹了口气,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话多了——以前除了必要的对话或者对方搭话提问,他基本上不怎么和游客主动交流。 可能因为几次接触下来,栾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看起来挺……寂寞,挺无聊,也挺丧的。 加上雪山上的对话和对方手上的疤时不时就会在樊青脑子里冒出来。 所以今天他明显很高兴的时候,樊青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觉得轻松不少。 等把一家人送回酒店,樊青又把栾也送了回去。 下车的时候,樊青终于开口:“回去最好泡个澡。” 栾也关车门的手一顿。隔着半开的玻璃往车里看进去。 “今天淋雨了。”樊青说。 栾也反应过来:“知道了。” “吃饭的钱我回去转你一半。” “不用。”栾也关上门,“算我请的。” “你每个月已经——” “因为我今天开心。”栾也接着说。 第14章 樊青话断了,坐在车里和栾也对视。 天已经黑透了,车灯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栾也对他露出一个笑:“真的,因为我今天开心,所以请你吃饭。这种机会不多,好好珍惜就行了。” 他挥挥手,转过身:“走了。” 等回了房间,栾也先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 身上还残留着一点火锅的香气,以前栾也挺讨厌衣服沾上食物的味道,但今晚他觉得很好闻。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烟,手伸进兜里,先摸到了树叶和圆滚滚的果子。 栾也一愣,低头才发觉自己穿着的还是樊青的上衣。他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叶子已经有点蔫巴了,果子还挺新鲜,紫红紫红的,在灯光下很漂亮。 栾也抓了几颗,一颗一颗扔进嘴里。 用自己找到的菌子煮了火锅,算有意义吗? 算吧,樊青说算。 那找到了野树莓,带回了家,也算有意义。 在外面呆了一天一张照片没拍,但是他今天挺开心的。 这也算吗,算有意义。 栾也又没那么想抽烟了,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泡个澡,出来把剩下的这几颗树莓洗了吃完,然后睡觉。 往浴室走的时候他想什么,拿出手机给樊青发了条消息。 栾也:衣服还在我这儿。 发完他也没等对方什么反应,先去泡澡。等从浴室回来,扔在茶几上的手机有了回复。 樊青;这几天你要是出门的话,顺路扔咖啡馆就行。 樊青:不出门就算了,下次找你拿。 栾也笑笑,回了个行。 樊青考虑得挺全面,栾也没什么事的确不怎么出门。但给樊青还衣服,也算一个出门的理由。 第二天他先把衣服扔楼下洗衣机洗了,挂院子里吹了一天。第三天下午干透了,才翻了个袋子装着拎出门,一路晃到来福咖啡馆。 来福趴在门口,太久没见看起来好像是瘦了点。一看见他就兴奋得狂摇尾巴,栾也俯身摸了它两把。 咖啡店老板,樊青说的李哥刚给客人送完咖啡,扭头看到栾也进门。 “哟,是你啊。”李哥笑起来,“出来逛逛?” “嗯。”来福一直凑过来闻栾也手里的袋子,栾也不得已把袋子提高了点。 “顺便还衣服。” 李哥“嗯?”了一声,应该是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给对方借了件衣服。 “樊青的,前几天进山借的。他说放你这儿。” “哦哦。”对方恍然大悟,“行,你放我这儿吧,我晚上回去拿给他。” “他——”来福开始往自己大腿上扑,栾也往左边挪了点躲开。“他进山了?” “没呢,今天没客人,他又生病了,休息一天。” 来福坚持不懈地扑过来,这次栾也没想起来躲。 “病了?” “感冒。”李哥说。 栾也点点头:“哦。” 山里淋了场雨就感冒了,身体素质是不是不太行。 废话,人家为什么生病,因为衣服在你身上穿着呢。 “严重吗?”栾也问。 李哥摆摆手,边回柜台收拾东西边回答:“小感冒,睡一觉就好了。衣服你放那儿就行。” 栾也点点头,但是没动。 来福再一次往他身上扑试图和他互动的时候,栾也终于又开口了。 “那个——他住哪儿啊?” 李哥扭过脸,栾也冲他笑了笑:“反正我没事,顺便拿过去给他吧。” 第13章 “嗯?” 李哥原本在柜子里翻杯子,听见这句话回头看了栾也一眼:“行啊。” 他把手里地杯子一放,走到门口开始指路:“你从这条路一直下去,过了古戏台,左边的巷子到头往右拐,到第二个巷子进去,然后——” 说到一半,估计是觉得太复杂了,李哥犹豫了一下:“要不让来福带你去吧。” 栾也猝不及防:“谁?” 这还有其他叫来福的吗? “来福!放心,它认识路!” 来福听见自己名字就开始兴奋地喘气,绕着两个人开始打转。李老板从门口放雨伞的伞架上拿起耷拉在上面的牵引绳,给来福穿上。 “你就跟着它走就行了。”李老板把绳子交到栾也手里,拍拍来福的狗头。 “来福,回家去,知道吗!回家!” 他把回家重复了两遍,来福好像真的听懂了,起身抖了抖,昂扬着开始往门外走。 栾也被它拽出了门,还是忍不住回头确认:“能行吗?” “能!”李老板站在门口,乐呵呵的。“来福!好好带路啊!” “……” 栾也被迫拉着牵引绳跟着走,来福在前面气宇轩昂。看似人遛狗,其实狗带人。 走了几分钟,栾也逐渐放心,至少李老板说的前几段路来福都走对了。一路上还经过了他第一次来时去过的小超市。 毕竟是去看病人,栾也进去转了一圈,最后在相对贫乏的选择里拎了一箱纯牛奶。 来福乖乖蹲坐在门口,等到栾也出来了,又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一人一狗走街串巷,绕了几个弯,停在一家小院门口。栾也扫了一眼,应该是对的——樊青的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 来福已经开始扒拉门了,栾也看了一眼,院门没锁。这的人都不太爱锁大门。 他伸手推开门带着来福走了进去。院子挺小,两旁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花木都挤挨着,只留出中间一条路,直通院子里的两层小木楼。 来福完成任务,兴奋的在院子里汪汪叫了两声。 栾也附身拍拍它的背以示嘉奖。二楼左边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樊青从窗子里面探出头看了一眼。 “来福?” 他的目光看向院子里此时恰好仰头的人,愣了一下。 “先看见狗,才看见我是吧。”栾也说。 “……不是,你没抬头,我以为李哥回来了。”樊青直起身:“你等等。” 他大概是想要下来,栾也及时开口:“不用,我上去。” “……哦。”樊青还有点恍神,下意识应了一声。 栾也把牵引绳从来福身上解开,让它在院子里晒太阳。自己顺着侧边的楼梯一路上了二楼。二楼没有木阿奶家那么大,一上楼中间是堆东西的大平层,左右隔成了两间,樊青站在左边那间门口。 樊青看见栾也上楼,问:“你怎么过来了。” 声音确实有点哑。 “还衣服。” “去咖啡店了吧?”樊青想到楼下的来福。大概琢磨过来了,“其实放那就行了。” “顺便看看你。”栾也说,“不是生病了吗?” 栾也语气稀松平常,樊青看过去,对方已经走到了面前。抬眸注视着樊青,抬起左手敲了两下本来就半开着的房门。 “能进去吗?” “……能。”樊青把门推开让栾也进去,“这有什么不能的?” “害怕来得太突然了,你没收拾好。” 栾也笑笑,走进去:“穿过的衣服袜子,上学时候的情书照片什么的。” “……” 樊青跟在他后面进房间关上门,表情有点无奈。 “我没有。” 岂止是没有,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一张床,床对面衣柜。窗子旁边放着一套木质桌椅,上面放了两盒拆开的药和半杯水,还有一本摊开的,挺厚的绿皮书。 能看出来,这就是个用来休息的地方,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房间里挺干净整洁的。唯一凌乱一点的是床。被子被半掀开。 栾也把衣服和牛奶放在桌上:“吵你睡觉了?” “没睡着,躺会儿。” 樊青过去,把椅子抽出来转了个圈:“坐吧。” 目光落在桌上的牛奶上,樊青觉得有点好笑。 “你怎么还买了一箱这个?” 栾也坐在椅子上:“生病了,多补补。” “牛奶治感冒吗?” “不治,留着慢慢喝。”栾也说。“长身体。” “……谢谢。”樊青点头。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望着椅子上的栾也,想了想开口:“不是因为淋雨病的。” 就这么几句话的时间,樊青就猜到对方为什么来了。 “那天淋雨之后没生病,第二天带人上雪山。在雪山上待的时间久了点儿,回来病的。” 樊青解释完声音又哑了,咳了一声才继续说。 “没什么事。” 房间里窗户还开着,这时候太阳刚好能照进来,填满这个小小的房间。栾也坐在阳光里听樊青说完,才开口道:“都一样。” 樊青没明白他的意思。 “不管是不是因为淋雨,你都生病了。”栾也接着说,“来看你是应该的。” 第15章 樊青和他对视了几秒,率先移开目光。 “你——”他停了几秒,终于接上话。“我下楼倒杯水吧。” 栾也指了一下桌上的大半杯水:“这还有。” “给你的。”樊青站起来,“那个我吃过药了。” “坐着吧,我不渴。”栾也叹了口气,“渴了我喝牛奶。” 樊青望着他:“不是给我带的吗?” “我买的。”栾也说。 “行。”樊青笑笑,又坐回去了。 房间里稍微安静了几秒,栾也伸手去拿樊青放在桌上的书。 这本书看起来挺简陋,有点像路边图文店印刷的册子。栾也还以为是什么学习资料之类的,一打开,里面全是按顺序排列的国内各个大学各个专业,还有近五年来的录取分。 栾也愣住了:“这什么?” “学校发的,高考志愿填报参考书。”樊青突如其来的有点不好意思,“叫我们提前看看。” “还有这种东西。”栾也居然没笑,翻了几页,一脸“真神奇”的表情。 “挺贴心啊你们学校。” “年年都发,我还以为全国都一样呢。”樊青有点无奈,“你们没有吗?” 栾也看得挺认真,回答随意:“不知道。我初中读完就去美国了,看什么大学志愿。” “……我还以为你读大学才出的国。” 栾也笑笑:“不是,15岁。” “那时候我爸妈刚离婚,我妈一个人开厂,天南地北的没空管我,干脆把我扔出去独立了。” 樊青侧目去看栾也的神色,对方低着头看书,看不清什么表情。他沉默几秒,真心实意回答:“那你挺厉害的。” “跟自己当向导赚学费的比差点。” “……还行吧。”樊青脸上带了点笑意,“当向导挺好的,有时候会有老板明明不爱出门还包月。” “听起来人傻钱多的。”栾也表情严肃,“那你抓紧多宰点。” 两个人对着乐了半天,栾也终于重新开口。 “想好去哪了没?” “分数都没出来,随便看看。”樊青喝了口水。“不离家太远就行。” 气氛太过轻松,栾也看着书没考虑太多,随口问:“舍不得?” “奶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栾也想起来了,对方说过姑姑一家在昆明打工。 栾也扭过头看他,两人对视了几秒,樊青索性接着解释。 “我爸妈不在了。” 栾也沉默片刻,把书合上放回去才开口:“我是不是问多了?” “好多人第一二次见面就问了。”樊青说。“除了你。” 十几岁的少年自己赚学费这种事听起来挺苦情的,从学校到工作,樊青遇到过很多人,知道他年龄后,会忍不住问他家里特别是父母的情况。 樊青理解这种带着怜悯的好奇,但有时候也会觉得烦。 只有栾也,知道自己在赚学费和生活费,提出每个月给自己打钱,但从来没问过家庭情况。 “我不至于那么没眼力见。”栾也说。 樊青笑了笑:“没关系,挺久了,十三四年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十三四年前。 那时候樊青什么年纪?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阳光浮浮沉沉,楼底下来福哼唧了两声,不知道在玩什么。 最后由栾也率先打破。 “怎么不在的?” “淘金。”樊青回答。 栾也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樊青知道他没听明白,嘴角弯了一下,又放下去。 “从这里到瑞丽,再从瑞丽出去,越过国境线到缅甸的村子。那儿有条河,应该是是湄公河的一部分,我也没去过。” 樊青抬手划了一圈地图,示意一个虚无的方向。 “河沙里面有金砂,他们那个年代,很多老板会租一条开采船,雇人去河上淘金砂。就是把河沙挖起来,用机器或者人手工筛,把金砂一点点从泥里筛出来,融成金子。” “这个他们就叫淘金。” 栾也表情逐渐变得错愕,比起他,樊青的语气反而很平静。 “我爸妈生我之前就去过,有了我之后回来了两年,等我三岁的时候又出去了。” “具体怎么回事也是老板告诉我姑姑,我姑姑后来又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太小了,基本没什么印象。” 樊青停顿了一下,身体稍微往后仰了一点。从栾也的视角看过去,对方的神色在光里变得有些模糊。 “他们说,我爸去船边看水况的时候没站稳,掉了下去。” “河上那么多船在挖沙,把河底挖得到处是深坑。水又急,一卷就下去了。他们在河上捞了两天,旁边的船也帮着找了,没有捞到人。” 栾也看着他,没能说出话。反而是樊青看起来比他平静一些。 “我妈当时在船舱里,听到消息直接晕过去了。醒过来就跟着他们找人,好几天没睡觉,拉也拉不走,待在船头往水里看。” 说到这儿,樊青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才接着开口。 “本来一直有人看着她的,那天那个人进船舱想给她拿点吃的,再转头,人就不见了。” 第14章 栾也以前因为工作去过东南亚一带,在缅甸和越南采风。对他而言,记忆里最多的是灿烂的阳光,浓郁的香料,湿热的气候,以及密密麻麻的椰树。空气里好像永远弥漫着热烈、嘈杂、混乱、散漫。 他或许也途径过樊青所说的那条河流的某一个分支,见过它的水流像时间一样数年如一日安静的流淌,最终汇入广阔的湄公河。 没有人知道那里埋葬过一对年轻夫妻的命运,像两滴雨落在河流。 “是因为……”栾也开了个头,没说下去。 “不知道,没人看见。” 樊青转过头看着他。 “奶奶和我说是意外,她太久没睡觉了,那段时间刚好下了雨,船很晃,水流很凶。” 或许是虚弱的身体和恶劣的环境,让她在船晃动的一瞬间没能抓紧。 或许是其他原因,但是他们都没有说。 樊青不知道为什么又重复了一遍:“我奶奶说是意外,她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丢下我。” 顺着樊青的目光看出去,窗外阳光很好,透过玻璃,能看到高高低低的村落和远处连绵的山。 穿过村落翻过山,回溯十多年的岁月。很久以前,一个女人站在船头,脚下汹涌的河流吞没了她的丈夫,千里之外是她年幼懵懂的孩子。 在那一瞬间作出选择的可能是她,也可能只是命运。 没有人知道。 “他们俩不在以后,船老板来过我家。那年行情很差,他买船的钱还欠别人五十多万。给我奶奶磕了三个头,赔了一些钱,又拿了点金子抵钱。” “钱花光了,金子还放着。去年生日的时候,我奶奶说把它给我,我没要。” 樊青的讲述很平和,转过头看栾也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是窗外吹进来的,宁静的风。 看到栾也表情太过凝重,樊青反而坐直了点,注视了对方几秒。 “没事吧你。”樊青说。 “我——”房间里稍微凝固的空气流动起来,栾也顿了顿,有点想笑。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我没事。” 讲完那么一大段话,樊青嗓子好像又有点哑,他端起杯子把剩下的水喝完,再开口时声音好多了。 “那个时候太小了,对他们俩……只有一点印象。后来的事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 “她经常和我提我爸妈。” 栾也有些意外地看过去,片刻之后,他问:“提他们什么?” “……挺多。” 樊青不知道栾也为什么突然想听这个,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奶奶叙述的一大堆故事里挑挑拣拣说了一些。 “说我爸小时候特别皮,经常被她打。我妈和我爸一个班,结伴一起去上学。我爸老不写作业,每天早上就在路边上蹲着抄我妈作业,被我奶奶逮住了,一顿骂。” 虽然有点不合适,但栾也还是听笑了:“你呢,抄过小姑娘作业吗?” “没有。”樊青微微叹了口气。 栾也不太信,还是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后来两人家里条件都不好,他们辍学打工,结婚。说他们当时是村里感情最好的小夫妻,每天干活都要挨着,一天种不了三分地。” 樊青扭头,栾也注视着自己,听得挺认真。 他回忆几秒,接着说:“还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俩可高兴了,取名就取了半个月,后来还是选了个最简单的,好养活。” 樊青,郁郁青青,像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树。 “不简单。”栾也说,“挺好听的。” 樊青笑笑:“我奶奶说我眼睛和长相都像我爸,都挺——” 第16章 他顿了一下,栾也帮他接下去:“都挺帅的是吧。” 樊青清清嗓子,错开目光继续往下说。 “我妈从小到大都特别活泼直爽,人又聪明,村里没人不喜欢她。要不是我爸长得帅……” 樊青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栾也跟着乐了半晌。 背后是窗外涌进来的阳光和风。栾也坐在椅子上,他想象着,或许也是在这样的阳光里,一位老人平和的,毫不避讳的和年幼的孙子提及他父母的童年与青春,爱情与孕育,生命和死亡。 栾也想起了自己在雪山上和对方说起要找个地方等死,对方严肃的神情。 他大概明白了,因为父母的意外,特别是母亲无法探寻的离去,樊青是忌讳别人提到死亡的。 但那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恰恰相反,那是他对生命的尊重。 “我姑姑有时候会劝她别和我说这些,怕我听了难过。” “不会吗?”栾也问。 “刚开始会。”樊青抿了抿嘴,又飞快松开。“但如果总是不敢提,我对他们的记忆永远都是三岁时候,一个模糊的……影子。” “听多了以后,就会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 所以现在的樊青能够这么坦荡的,平静的讲述这些听起来对普通人有些坎坷的经历。 因为过去十年来每一次讲述所拼凑的父母,不再是三岁时候两个模糊的影子,不是课本上学的一个名词的概念。 是没来得及陪伴,但聆听过的,依旧完整的爱与生命。 “……挺好的。” 栾也把头后仰靠在椅子上,整张脸浸在阳光里。樊青看到他眼睛闭上了,睫毛被光线在脸上拉长纤长的倒影。 “挺好的。”栾也又重复了一遍。 “我也很久没见过我妈了。” “因为留学吗?”樊青问完,又发现不对劲。留学这么久了,栾也都能跑到云南,回去看自己妈妈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因为我早恋,惹她不高兴了。” 樊青一愣,没明白栾也说的是玩笑还是真的,还没来得及问,就看见栾也说完直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五点了,走吧。请病患吃饭。” 樊青被他的想一出是一出搞得有些无奈,被他一说又想起来了。 “病着呢。”樊青指了指桌上的药,“算了吧,传染。” 这时候栾也已经走到门口了,回头看了眼,又走过来抬手摸了一下樊青的额头。 他的手被太阳晒得挺暖,在樊青额头上放了几秒,随即离开。 “没发烧,不严重。”栾也说,“实在不放心就把药带上,吃完我带一半走。” “……” 栾也已经推开门下楼了,樊青随手拿了件外套穿上,跟着下楼。 来福打了个滚起身,樊青给他倒了一碗狗粮。栾也问:“想吃什么?” 樊青想了想,答:“要不我来弄吧。” 栾也扭过头看他,樊青突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煮面条行吗,不行的话……” “行。”栾也没等他说完。 厨房在一楼,樊青把需要的东西从冰箱里翻出来,点火开始煮面。 栾也在院子里跟来福玩了一会儿,对方一有狗粮就不搭理他了,吃得很忘我。栾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转去厨房门口看樊青忙活。 对方正在切肉丝,动作很熟练,旁边已经拾掇好的酸菜和配料。 栾也看了一会儿,问:“你在家经常做饭?” “不算经常。”樊青没回头,“农忙的时候她们没时间做饭,我会做几顿。” “你姑姑她家——” 栾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措辞合适,樊青看他一眼,知道他要问什么。 “她一家对我都挺好的。我以前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们出。” “哦。”栾也松了口气。 面条煮好了,樊青关上火。 “他们说过帮我出学费,但这几年他们生意不太好,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觉得……不合适。”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微微笑了。 两碗牛肉酸菜面,栾也那碗稍微飘了几片辣椒,樊青那碗辣椒挺多,满满两勺。 栾也低头看了一眼:“病了还吃辣?” 樊青回答:“发汗,好得快。” “吃了不会病得更重吧?比如吃完就失声什么的。” “不会。” 樊青一愣,接着笑了半天,把筷子递给他。 “我也不搭车。” 栾也笑着接过筷子。 面热气腾腾的,味道不错。栾也一口接着一口吃完了,还喝了小半碗汤。 生病的人吃得比他慢一点,放下碗时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抬眼时汗润湿了睫毛,让眼睛看起来好像也是湿漉漉的。 栾也忍不住乐了。 “怎么还吃哭了,小朋友。” 他边笑边从桌上抽了两张纸递给对方,逗他。 “擦下眼泪。” 樊青看他一眼,接过去把汗擦干净。把碗收过去洗,栾也坐在凳子上不动弹,嘴上问:“要帮忙吗?” “不用。”樊青没回头。 “你不是病着吗?”栾也说。“折腾病患是不是不太好。” 洗碗池水被打开,樊青在水声里回答:“差不多快好了。” 他说完,想起了什么,又扭头问:“后天有人去泸沽湖,你去吗?”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信息提醒。 栾也一边拿出手机一边问:“好玩吗?” “还行,就是人有点多,你去的话六个,坐满了。” 是一封邮件,栾也跟着点开。 “后天是吧,我——” 网络图标转了一圈,邮件页面打开,只有一句话。 “在外注意安全,休息够了早点回家。” 落款是柏明川。 栾也脸色变了,“蹭”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带翻了凳子,咣当一声响。 第15章 这动静太大,樊青猛地转过头,关掉哗哗流淌的水,表情有些诧异。 “没事吧?” 栾也没说话。 应该说他根本没听见樊青说话,低头盯着手机上那短短的一句话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正撞上樊青投过来的目光。 “……什么?”他问。 樊青看清了对方的脸色,皱了皱眉,往栾也这边走了两步,又重复一遍:“你没事吧?” 第一遍问是他以为栾也摔了,现在问是因为栾也的脸色太难看了。轻微拧着眉,表情很冷,有点像那天晚上在公路上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隔了几秒,栾也按灭手机,回答:“没事。” 他转身把身后碰倒的凳子扶起来,没再回头,冲着空气短促地说了一句:“走了。” “你——” 见到栾也出了厨房,樊青下意识跟了出去。来福吃完了狗粮又凑过来围着栾也打转,这次栾也没理它,甚至没有低头看它。 “那你还去吗?”樊青在后面出声。 “什么?” 栾也已经走到门口了才停下脚步回头,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哦,那个什么湖。” “泸——” “不去了。”栾也打断他,没什么犹豫就开口。 樊青望着他:“那独克宗或者进雪山呢,这几个地方人少点。还有几个人想去……” 栾也猛地转身盯着樊青。 “不去。” 他语气像是结了一层霜:“这几天哪也不去,别烦我。” 片刻后,樊青点点头。 栾也转过身,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巷子弯弯绕绕,人烟稀少。栾也思绪飘,没看路凭着直觉往前走。手伸进兜里下意识想要拿烟,仔细看的话,能看出来他整只手都在发颤。 摸了一圈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没带出来。 他骂了一声操,手还在抖,栾也把手揣进衣服里,继续往前走。 其实这段时间,甚至收到邮件的前一秒,栾也心情都挺好的。 不管是在自己的房间睡觉,下楼看木阿奶绣鞋垫,听乔飞白唱歌。还是跟着樊青去这儿去那儿,采菌子进雪山。甚至就是刚刚,和对方一起聊一下午,再吃一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面。 这里面的绝大部分时刻,栾也很高兴,至少很舒畅。 就像是有些鱼在深水里潜了太久,终于能到水面换一口气,让自己不被憋死的舒畅。 而柏明川这条消息,就像是海里有一条锁链,把他硬生生又给拽回去了。 早点回家。 就像鱼浮上来换气,管它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还是海鸥,最后还是要回到深水里。 就像栾也从大洋彼岸跑到不知名的西南小山村里,柏明川不会问他在哪在干些什么,只需要发一句早点回家,就能把栾也的心情毁于一旦。 柏明川是在哪个国家发的这条消息,不知道,反正对方的酒店好像开得到处都是。 第17章 也有可能是在栾也自己的房子和工作室,检查一圈发现居然还没回去什么的。 拽回水底的窒息感又来了。 脚下的石板路左拐右拐,从窄变宽又变窄,旁边的沟渠水声时大时小。栾也再抬头时不知道自己绕到哪了。 远处的雪山吞没光线,天际只剩下落日微弱的余晖。道路两边房子稀稀疏疏,开着几家银饰和民族服装。 右侧不知道是什么店,窗子一小格一小格连成一片,被涂成五颜六色的。中间厚重的木门开了半扇,上面雕刻着彩绘木雕画,是鱼咬荷花。 侧边的招牌也是木头刻的,七扭八歪三个字:去见山。 栾也思绪乱七八糟,下意识觉得这个名字听过,还没在记忆里搜索出来,里面钻出一个金灿灿的脑袋。 金头发伸手想把另外半边门推开,扭头随意扫了一眼,瞧见路边的栾也,顿时门也不推了,从台阶上跳下来吼了一句:“也哥!” 是乔飞白。 栾也想起来了,这是乔飞白说过自己唱歌的地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乔飞白已经飞速窜过来,一把揽住栾也肩膀往酒吧里带。 “你真来听我唱歌啊!我还以为你说着玩的呢!我还没准备好,你先进去坐会吧!吃饭了吗,没吃我们这有披萨!” 别说拒绝了,栾也连插话的缝隙都没能找到,人已经被拽进去塞到了沙发上。 酒吧里除了栾也还有两个人,红色短发的女生和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光头。正在吧台说话,同时转头看过来。 “曲姐和大姚,酒吧是他俩合伙开的。”乔飞白抢先介绍,“也哥,我楼上的朋友,来听我唱歌的!” 栾也原本想说的话被他这句介绍硬生生截断,只得冲着两人点点头:“栾也。” 两人同样打了个招呼,曲姐开口声音有点低,很悦耳。 “哟,小乔说的帅哥邻居。” 栾也努力礼貌地扯了下嘴角。乔飞白问:“你吃饭了吗,没吃让大姚做披萨,他主厨。” “主厨兼服务员。”大姚插了句嘴。 “吃过了。”栾也答。 乔飞白以为他是在家吃的,顺嘴问:“木阿奶做的什么,我今天都没回去吃饭。” “不知道。”栾也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才回答,“在朋友家吃的。” 乔飞白“哦”了一声,没在意,接着说:“那你先坐会儿,想喝什么和曲姐说,我请。” 他指了指对面的小舞台上各种设备:“我得去准备了。” 栾也要了半打黑啤。端上来的时候先喝水似的喝了大半罐。 大姚转头看见,愣了一下:“不错啊,酒量挺好。” 手安静下来不再抖了,栾也礼貌性地冲对方笑笑。 乔飞白上台开始调试,舞台在整个酒吧东面。酒吧装修很繁复,墙上各种彩旗、相框和明信片,中央的柱子上还挂着一个牛头骷髅。空间不大,除了桌椅以外还塞了书架酒柜,角落里还塞了个转经筒。 等乔飞白开始唱第一首歌的时候,陆续有客人进门。 乔飞白挺会和客人互动,会唱的歌也多,酒吧开始变得热闹。栾也位置靠墙,在这样的环境里喝完两罐黑啤,逐渐冷静下来。 手机还在兜里,他拿出来,又把那封邮件看了一遍。 如果栾也这时候还是十九二十岁,他会觉得这是对方的关心,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栾也明白—— 这是柏明川的警告。 回去以后大概会问栾也为什么换号码,失联,乱跑,为什么对自己的人生这么不负责任。最后大概才会问问他这趟去哪了,玩得怎么样,但其实根本不在意。 这个模式刚开始还不明显,后来愈演愈烈。 无所谓,那就让他警告吧。 栾也把这封邮件删了,点进柏明川账号拉黑。 又打开一罐啤酒,栾也退出邮箱,点开微信。 微信联系人已经增长到四个人,第一个加的木阿奶的儿子,除了租房第一天没再联系过。后来一起喝茶时加的木阿奶,对方不习惯聊天,只方便用来转房租和伙食费。还有一定要加微信的乔飞白,明显比起打字更习惯说话,消息还停留在打招呼。 聊的最多的,至今还在聊天页最上面一位的,是樊青。 栾也盯着对方头像看了一会儿,逐渐有点后悔。 收到柏明川一封邮件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要被拖回去了,烦躁里夹杂着生活被打破的恐慌,让他情绪跌到谷底。 他知道自己语气肯定很不好——应该是很恶劣。 该道个歉来着。 他点开两人的聊天界面,停了一罐啤酒的时间,又退出去了。 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好意思,刚才我语气不太好。 不好意思,刚刚心情不好。 好像怎么说都有点奇怪。 要不直接等过几天问问对方有没有新团好了,栾也用手机敲了敲桌子,思忖道。 成年人给自己个台阶什么的……已经成年的小朋友应该能理解。 栾也还没考虑完,台上乔飞白几首客人点的歌唱完,从高脚椅上蹦下来,飞快扫了个弦。 “接下来这首歌送给我朋友!谢谢他来听我唱歌!” 栾也拉回思绪,有点愧对乔飞白,在鼓掌声里冲他举了举杯子。 等到最后一罐啤酒喝完,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酒吧里却气氛正好,还有人在往里进,台上台下三个人都挺忙的,暂时没空管栾也。 黑啤多少钱老板和乔飞白都没说,栾也也没问,扫了墙上的二维码转了三百过去,多的算是谢谢乔飞白的歌。 乔飞白还在台上,栾也出门时冲他示意了一下,乔飞白明白了,对他用力挥挥手。栾也推开不知道被谁顺手关上的木门,走了出去。 天黑了,四周朦胧一片,路灯间隔有点远,照得不是很清晰。栾也自己刚才是瞎逛过来的,这时候更看不清路,只能点开手机导航,按照指引走。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散了栾也身上淡淡的酒气。整段路上都很安静,只剩下手机的导航语音。 前方直行两百米,前方左转直行三百米,前方第三个路口右转…… 走到一半,感觉周围有点熟悉了,栾也把手机揣回去,走到路口,右转。 巷子里,路灯下,樊青刚好转过身。 栾也停住脚步。 两个人隔着十几米长的巷子对望,路灯柔和,影子黯淡。不知道谁家种的三角梅,在夜里开了半面墙。 估计是检测到栾也太久没动弹,手机以为他迷失了方向,机械女音重新开始播报。 “前方即将到达目的地。” 第16章 这声音像是一个信号,栾也终于回过神,往樊青那走了几步。两人的影子一点点靠近,融入进三角梅的花影里。 前不久才冲人发了通莫名其妙的脾气,栾也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大晚上的,在这儿干嘛呢?” 比起他,樊青反而更淡定,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遛狗,来福要减肥。” 那遛得还挺远的,挺远的,都快遛到到栾也住的地方了…… 栾也低头看了一圈,樊青脚边空荡荡的。 “狗呢?” “走一半犯懒不肯走,拽都拽不动,自己回去了。”樊青说。 栾也愣了几秒,没忍住笑出声,乐得前仆后仰的,都有点站不稳了。 樊青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真的。” “那你怎么没一起回去。”栾也笑意收不住,“比它强点,还能走会儿是吧?” “去的时候不是来福带的路吗,怕你找不回来,过来看看。”樊青望着栾也。 以及栾也出门的时候情绪太差,他有点担心对方出什么问题。这句话樊青没有说出口。 栾也的笑瞬间止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天黑以后。”樊青望着栾也。“阿奶说你还没回来,我就出来了,刚走到这儿。” 为什么是天黑以后,栾也花了几秒差不多就想明白了。 村里巷子太多,又大同小异。如果自己直接回家了还好,如果在外面待久了,等到天黑以后容易走错。 自己冲人乱七八糟发了一通火,脑子一团乱麻在村里到处乱逛,在酒吧喝酒,在想怎么熟练运用成年人社交方式婉转找台阶,把这件事解决的时候。 樊青心平气和地洗完了碗,估摸着栾也回家的时间,还能顺路遛了狗,再过来看一眼自己有没有到家。 “我还以为你没来福就迷路了呢。”樊青说。 “……这么大点村子,能迷路才神奇吧。”栾也再开口的时候嗓子有点哑。“我去喝了点酒。” “闻出来了。” 樊青借着路灯观察了下栾也的神态,看不出太多的醉意,也不像下午走那会儿一样表情难看。 第18章 “那我先走了。”樊青收回目光,“你能走回去吧,往前直走然后——” “没路痴到那地步。”栾也听着又笑起来,“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还不如来福啊?” 樊青也笑了:“没有,你不是喝酒了吗。” 两个人在巷子里傻子似的笑了一会儿,有风吹过来,墙上的三角梅轻轻晃动。 樊青刚想道别,栾也先开口了。 “进去喝杯茶吗?” 见樊青抬眼,栾也绕过他往前走:“来都来了,我醒醒酒,你要是没事的话进来坐会。” 两秒钟后,樊青转过身,跟在栾也后面重新往木阿奶家走。 栾也没说谎,到这他确实认路了。他关掉导航带着人一路走回家。推开院子,小院里的地灯亮着,院里没有人,木阿奶应该已经回房间了。 栾也打开茶室的灯,老树根雕的茶桌,年轮荡开像是水的波纹。上面放着各种茶叶和茶具。大晚上的怕睡不着,栾也还是选了花茶。 他没说话,樊青也安静着不出声,整个茶室只有水开时翻滚的声音。第一遍茶倒进杯子里,栾也递给樊青。 茉莉花被冲泡得花香四溢,热气烟雾似的散在两人眼前。栾也喝了口茶,终于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啊。”栾也说。 什么隔几天发消息,什么成年人的台阶。 “下午我语气不太好。”栾也注视着樊青,重复了一边。“对不起。” “……没事。” 对方这么郑重其事的道歉,樊青反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真的,我没生气。” “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樊青放下杯子。“就是……挺突然的。” 栾也又笑了:“不好意思,我——” 我心情不好,因为工作,因为家事,因为感情,或者没有原因就是一瞬间有点烦。 很简单的理由,一般他这么说的时候,不会有人追着刨根问底。 但现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樊青,一个不会说谎,不会敷衍,非常、非常真诚的小孩儿。 他不想这么回答对方。 “我有点犯病了。”栾也说。 樊青一怔,隔着桌子望向栾也,对方表情很平静,还给自己添了点茶。 “就是……精神上的病,有时候会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放心,不是会发疯出去砍人那种。” 栾也说完对着樊青笑了笑,樊青却没有笑,一双眼睛注视着栾也,想到了对方手上的疤,那天晚上的话,还有对方一会儿高涨,一会儿又突然跌到谷底的情绪。 外面夜色如墨,茶室里的灯只开了一盏挂在墙上的,孤月似的壁灯。灯光下,樊青的眼睛就像那晚的雪山。 在这样的目光里,栾也的笑容浅了点。 “很久以前生的病,断断续续的,吃了好几年的药,断断续续的……今年本来停药了来着。” “欸。”栾也笑意和语气一样淡。“我还以为好了呢。” 樊青盯着栾也,整个人僵在原位。两人之间一直安静到第二壶茶也开了,栾也敲了下桌子。 “茶,再不喝凉了。” 栾也给他杯子里添了点热的,看到樊青的脸色反而笑了。 “你这表情怎么跟明天我就死了一样。” “……能别瞎说吗。” 樊青总算抬起茶杯喝了一口,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两个人的表情比起来,樊青好像才是生病那个。 “早知道能把你吓成这样我就不说了。”栾也叹气。“真不至于,大多数时候我还挺正常的,不然你也遇不到我。” 嘴里的茉莉花茶味有点涩,樊青把它咽了下去。 “什么时候生的病,严重吗,能……治好吗?” “挺久了,上大学的时候。”栾也被他一连串问题逗得笑了一下。 樊青突然想起来对方说的,大学因为生病退学。那个时候他以为是身体上的病。 “比起以前不算严重,其实大多数时候能控制住。今天是……特殊情况。” 不是好了,是能控制住。 这是不同的概念。 “今天刚好出了状况,刚好你在,刚好撞枪口上了。不好意思啊。” “怎么了?” “嗯?”栾也看他一眼。 “今天怎么了。”樊青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能说吗?” “我还以为你对什么事都不好奇呢。”栾也觉得有点惊奇。 樊青忽然有点心慌,低头喝了口茶压一压才开口。 “我好奇自己为什么挨骂。” “诶。”栾也瞅他一眼,有点无奈。“我不是道歉了吗,能不能体谅一下病人。” 大概是自己有点理亏,栾也居然真的开始解释。 “……有人给我发消息,叫我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栾也说:“我不喜欢。” 樊青等了一会儿,“就这样?” “就这样。” “……”樊青表情复杂。 栾也看乐了:“神奇吧,我们精神病就这样。” 樊青没搭理他。 就这么一句话,樊青实在想不出来有哪里值得突然控制不住情绪的地方,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发消息的人惹栾也不高兴了。 “发消息的人。”樊青揣摩着,“是你家里人?” 栾也过了一会儿才答:“……不算。” 不算,很微妙的形容。 “你……女朋友?”樊青问。 “谁?”栾也倒茶的手停在半空中。 “……女朋友。”樊青被他的反应搞得愣了一下,“你不是有对象吗?” 栾也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勾起嘴角。 “……我有对象。但我没女朋友。” 栾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樊青说这个。 按理说两个人认识的时间其实不算长,自己时间一到离开这个地方,很大概率也不会再见面。他也不是倾诉欲爆棚的人,更多时候,因为生病的原因,他懒得跟人交流。 所以有些事其实可以不用说。 比如自己的病,他明明可以找个理由随便搪塞进去,但他还是和对方说了实话,而对方的反应不是厌恶,不是疏远。是非常认真且有点难过的,在为自己担心。 所以接下来的话,他也好奇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我只有男朋友。” 说完,他抬眼去看樊青的反应。 茶室里很安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茶壶里的水温降了下去,开始自动从保温跳到加热。又开始咕噜咕噜冒着泡。 过了很久,樊青抬起手把杯子里的茶喝完了。 “哦。”樊青说。 “那——” “嗯。”栾也示意自己在听。 那你喜欢男的?那你是同性恋? 樊青顿了顿,锲而不舍的把问题绕了回去。“发消息的是你男朋友?” “……” 这种心情有点像是你准备引燃一个惊天动地的炮仗,结果引线燃了三分钟之后它开始呲五颜六色的小烟花,你才发现自己买的原来其实是个仙女棒。 栾也叹了口气:“不是。” 第17章 说完这两个字以后,栾也沉默的时间稍微长了点。 杯子里的茶还热着,樊青低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没尝出来什么味道,只是杯子温度透过茶杯薄薄一层瓷胚传递到指间,让他震惊到有些发僵的手稍微舒服了点。 最起码停滞了一会儿的脑子开始重新转动起来了。 但还是没敢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樊青不是没见过同性恋,他当向导时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同性情侣一起旅游,也有同性向他婉转的示好。 他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但也不太在意。 这是别人的事,和他无关。 但栾也就这么说出来的时候,樊青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那个停顿不为别的,纯属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下意识的前一句顺着接了话。 栾也说的有对象是指男朋友。 对方有男朋友。 栾也有男朋友! 樊青飞快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栾也虽然总是扎着头发,但并不显得阴柔,反而因为眉目分明,加上平日里优游不迫的意味,让他看起来落拓俊朗。 这样的人有男朋友。 还就这么说出来了——他怎么就突然说出来了? 哦,因为自己问他发消息的人是不是他女朋友。 我有病吧为什么会问到这个,我们刚才在聊什么来着? 哦,栾也的病。 栾也一直在生病。 想到这儿,樊青的思绪重新开始链接,落到了他认为的这个重点上。 栾也不知道这么点时间樊青头脑风暴了这么多轮。他烟瘾有点犯了,茶机上放着烟和打火机,是他落在这儿的。 第19章 他伸手想要去拿,余光瞟到了对面的樊青,两秒后又收回手,转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么多年了,他确实不太知道怎么去概括柏明川的身份。 “债主。”栾也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嗯?”樊青思维又有点断档了。 收到债主的短信心情好像确实会不好。但是什么债就会给你发注意安全,担心出问题还不上钱吗? 还没想明白,对面的栾也说完自己都笑了。 “开玩笑的。”栾也放下杯子。“是我认识了很多年的……” 栾也想了想:“朋友和长辈。” “我刚出国的时候年纪不算大,语言不通,也没什么朋友。打电话求叫我妈接我回去,她让我坚强点。” 栾也笑笑。 “他是我寄宿家庭的儿子,大我七八岁,那时候刚大学毕业。” “后来因为一些事,我和我妈挺久不联系了,一直没回国,接着又生病。” 栾也说得不疾不徐,樊青听着心稍微堵了一下。 “我刚才和你说我的病现在好多了是真的。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我状态比现在差……挺多的。不想见任何人,很多事干不了,也不想干。每天都除了睡觉就是吃药,有点……浑浑噩噩。” 栾也看眼樊青:“没想到吧,我在国外也学成语。” 樊青:“……” 他的情绪被栾也搞得忽上忽下,一瞬间觉得对方确实有点大病。 “是他一直在照顾我,帮我处理了很多事,工作,生活,退学,治病之类的。” “一直到现在,我很多工作——不止工作,所有事情,都是他的人负责。”栾也说。“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听他的。” 樊青差不多明白了:“类似经纪人?” “差不多。”栾也答。 “那你男朋友呢?”樊青忽然问,“你生病了他不陪着你吗?” “……陪着呢。” 栾也被他问愣了,隔了一会儿才微微笑起来。 “要不是因为他,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哦。”樊青喝了口茶。 “他怎么不帮你处理。” “……他当时和我一样,也才二十岁。”栾也回答。 樊青想起来了,栾也说他的摄影是男朋友教的。 “那他这次怎么不和你一起来云南?” 这次栾也没回答,他定定望着樊青,片刻后仰头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 “你老问我男朋友干嘛?”栾也笑着看向对方。 “……随便问问。” 樊青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空的,刚才喝完了。 他镇定自若的把杯子放了回去。 “你经纪人让你注意安全,你为什么……不高兴?”樊青看了他一眼,“他对你不好吗?” 樊青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一是因为这话题跳得随心所欲,显得非常心虚。二是因为说完以后,茶室立刻又安静下来了。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虫一直在叫。一声接着一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 “挺好的,特别好。”栾也终于开口了。“感觉自己这辈子可能偿还不了那种好。” “那为什么——” “你今晚问题有点多。”栾也打断他。 樊青说了一半的话停住了。 栾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看不出来生气。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樊青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今晚好像确实挺奇怪的。 对着栾也,他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好奇心。 就在他以为栾也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抬起杯子,把最后一口茶喝干净。 “你刚才出门遛狗的时候牵绳了吧。”他突然开口。“为什么?” 见对面的樊青皱起眉,栾也笑了笑。 “因为对它好。” 他这话说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樊青似乎明白了什么,抿了下嘴。 “有些感情你能一直感受到,是因为他在你的记忆里。比如你的父母,比如你谈恋爱——” “我没谈过恋爱。”樊青说。 “……我举个例子。”栾也看他一眼。 “但有些感情就像绳子,你能感受到它的方式——” “就是它在你脖子上越收越紧。” 栾也说完没给樊青反应的时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休息了,今晚谈心结束——要送你回去吗?” 他结束得仓促又果断,樊青还没回过神,跟着站了起来。 “……不用。” 栾也看起来也就是随口一问,樊青说完他立刻点点头:“行,那就晚安。” 出了茶室,栾也把人送到门口,见樊青要走了又开口了。 “对了。”他说。“这几天不出去了,不用问我。” 樊青闻言立刻回头看他,看出他得紧张,栾也嘴角弯了一下。 “没事,就是休息几天,我们精神病偶尔犯病一次也挺累的。” 栾也伸了个懒腰:“得养养精神。” 他这话很不着调,但樊青手按在门边不让它关上,语气比对方还要认真。 “那你什么时候……休息好。” 好吧,问题又多了。 “到时候给你发消息。”栾也说,“1500呢,记得随叫随到。” 樊青一颗心落地,终于松开手:“好。” 今天天气不好,湖面很阴。坐在岸边看过去,景色灰蒙蒙的一片,估计在照片里也不会好看。因为樊青看见不远处一个披着民族风披肩的女生拿相机拍了两张照片,又非常沮丧地转头和男朋友抱怨。 樊青能听见她说了句:“坐了三小时的车,白来了。” 樊青第一个念头就是:幸好栾也没来,来了也拍不了照。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对方计也不会在乎能不能拍成照片。不同于其他一定要出片或者打卡的游客,好坏对于栾也好像都一样,既不兴奋,也不丧气。 对于所有人和事,他像只是路过旁观了一下,然后开始等待离别。 樊青深吸一口气,把心里那点烦躁压下去,捡起一片有点像瓦砾的石头往湖面平掷过去。 一、二、三、四、五……湖面被挑破,水波一圈一圈荡开。直到石子在远处沉底。 樊青又捡了一块扔出去,这次跳了八下才沉底。 还挺远的,他乐了一下。觉得如果栾也今天来了,拍不了照片还可以打水漂。 不过对方可能会觉得没什么意义,就像上次进山时一样。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执着的在每件事情上体现意义,现在他大概有点了解了。 因为生病。 很多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很多时候他宁愿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待着。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对于他的震动大于对方说自己有男朋友。 但是话说回来,对于栾也喜欢男生这件事……樊青也挺震惊的。 樊青没谈过恋爱,但是高中里谈恋爱的学生不少,流言也挺多,两个人一起做个作业,去食堂或者放学一起走几段路,一般都会传点恋爱闲话,但基本都是异性。他只听说过一次关于同性的,是高二的两个学生,据说是晚自习牵手逛操场被同学撞见过,不知道真假还传得乱七八糟,等传到高三年级的时候不知道渲染夸大了多少。 樊青当时在背书,听得有点烦,合上书开口:“别说了。” 前排的同学被打断,讪讪道:“干嘛,你恐同啊。” 樊青同桌笑嘻嘻解围:“他恐恋,听见别人谈恋爱就烦,没见他从来不谈恋爱吗?” 听见别人谈恋爱就烦。 有吗? 樊青看了眼时间,手机显示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不知道这个时候栾也是不是还在休息。 樊青抬起头,之前来过很多次的地方。不远处的小岛,平静澄澈的湖面,靠近岸边各种颜色的小木船,上面系着彩带…… 如果栾也来,会觉得哪个比较有意义? 樊青看了一会儿,忽然点开手机摄像,凑近湖面。 有些阴沉的天气下,湖面的水草纵横,随着水流微微荡漾,上面开着很多白色的小花。 樊青稍微拉高亮度拍了几张。坐再岸边有点远,他又换了个位置,踩着石头稍微往湖里靠了两步,把画面放大。 拍了十多张,樊青重新坐回原位,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挑了其中三张给栾也发了过去。 图片有点大,信号不好,发过去的时候一点一点跳着进度。 10%……30%……70%…… 发送成功。 樊青立刻后悔了——自己在干嘛呢。 他只是觉得栾也可能会感兴趣,所以想发给他看看。但对方真的会吗? 这时候栾也可能在睡觉,可能在吃饭,也可能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干,突然收到了两张意义不明的小花,估计都会思考一下自己和樊青到底是谁有病。 第20章 可能还会礼貌且疑惑的问一下樊青什么意思。 ——我觉得挺有意义的,如果你来了可能会喜欢,所以给你看看。 ……神经病吗? 樊青手指动了动,按在图片上面,有点想撤回。 消息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栾也:拍的不错。 栾也:还有吗? 第18章 樊青消息发过来的时候,栾也还躺在床上。 说是要休息,但栾也睡着的时间也并不多,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闭着眼放空。 窗帘拉着,栾也不知道现在现在具体什么时间了。但房间里光线比平常暗,今天天气应该不太好,但他懒得爬起来拉开窗帘求证。 手机震动了一下,隔了几秒,又震动了一下。 第三次震动的时候,栾也终于睁开眼,从床头柜上把它拿过来点开。 樊青居然发了三张照片过来。 他稍微清醒了点,点开大图。图片是开在湖面上的小花,花瓣白得有些剔透,花蕊是淡黄色。光线有点暗,让它看起来更加突出,一簇一簇的,衬得水也很澄澈。 三张图分别是近景中景,还有带着远处山水的远景,拍得挺好,至少看得出很用心。 栾也笑笑,给对方回消息。 栾也:拍的不错。 栾也:还有吗? 樊青盯着这两句话看了会儿。 栾也没问自己为什么要发照片,还夸了一句拍的不错……他还以为对方会直接发个问号过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樊青点开相册从头看了一遍,挑了两张,又站起来重新拍了两张,又溜达了一圈,拍了几像栾也可能会感兴趣的照片。 等发送成功,他又点开大图自己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补上了一句:阴天,光线不太好。 这个过程稍微有点长,栾也在床上等了一会儿,整个人都清醒得差不多了,才接二连三收到对方的消息。 花,湖,山野,还有刷得五彩缤纷的,像童话的小木船。 栾也一张一张翻过去,这些照片基本都不在同一个位置,估计对方还走了两圈。有几张贴近水面,也不知道是不是踩水里了。 光线确实不好,但照片无一例外拍出了充沛的生命力。 栾也心情忽然就好了点,从床上爬起来,掀开窗帘看了一眼。 天气确实有点阴,远处的雪山雾蒙蒙的。栾也放下窗帘走进卫生间,一边刷牙一边给樊青回消息。 栾也:这是什么花。 樊青刚才下水拍照脱了鞋子,这时候也懒得穿。赤着脚踩在水面回复:海菜花,当地人叫水性杨花。 栾也发来的点评很简短:什么破名字。 樊青忍不住笑了一下。 天气虽然不好,但因为是夏天,湖水并不冷,凉凉的很舒服。樊青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回复:为了吸引游客,这在当地是道菜。 栾也一愣:骗人的吧。 隔了一会儿,樊青又发来一张图片,是一个餐馆门口。木盆里用水泡着同一种植物的花和茎叶,上面竖着小牌子:当地特色:水性杨花。 好一个无声的证明。栾也笑了会儿。 栾也:怎么吃? 樊青:凉拌、炒菜、火锅。 栾也:我们这儿的饭店有吗? 樊青:有。 栾也:好吃吗? 樊青回得很快:不好吃,别点。 好废话好无聊的一段聊天记录。栾也都能想象樊青面无表情打下这条消息的样子,一个人乐了半天,又从头看了一遍照片。 挺漂亮的。 樊青隔了大老远,特意给他拍的照片。 他知道为什么,因为自己又开始情绪不稳定了。 虽然那天晚上自己已经尽力的把话说得轻松了一些,还开了几句玩笑。但樊青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己情绪不好。 所以拍了很多觉得自己会喜欢的景色发过来。 栾也的确很喜欢,同时又觉得樊青有意思。 一个看起来很冷酷,有点生人勿近的帅哥,掀开一看里面是碗热气腾腾的小汤圆——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栾也后知后觉有点饿了。 洗漱完走出房间,栾也下楼时在聊天框删删减减,最后发道:这几天还去其他地方吧。 樊青:嗯。 栾也:记得拍照发我。 樊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劝栾也出门,思索几秒后还是回复道:好。 栾也说他要休息,虽然不知道要休息多久……但至少要等到对方自己说想出去。 于是接下来一个多星期,栾也总能收到樊青发来的照片。 有时候是雪山,有时候是一片湖或者山谷。还有些时候只是一棵不知名但是非常漂亮,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 所有照片栾也基本都会存下来,有感兴趣的植物就问樊青,对方基本都能回答上来。栾也偶尔也点评一下光线构图,看到更适合的角度,会指使对方重新拍一遍,跟批改作业似的。 这些时候樊青都挺听话,栾也让他怎么拍就怎么拍,拍得还挺好,有点孺子可教的意思。 除了第一次,其他照片基本都在早上十点多发过来。准时得栾也都怀疑对方是故意的。因为看光线和位置,有些照片明显是前一天下午拍的,留在了现在发。等栾也批改完也清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洗漱。 下午和晚上照片会少点,栾也刚开始会出门溜达两圈。但这段时间开始是旅游旺季,村里游客也稍稍增多,虽然不至于太热闹,但栾也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基本只去李哥的咖啡馆或者去见山。 去见山下午三四点就开始为晚上做准备,不会开门营业,但栾也能进去待着,和乔飞白他们聊聊天什么的。李哥一般会给他留二楼角落里有绿植的位置,没什么人打扰。 栾也觉得自己到这儿以后遇到的人都挺神奇的,木阿奶那种淳朴热情的当地人,乔飞白这种什么话都往外冒的傻乐青年,李哥他们这样聪明会观察人的老板…… 还有樊青。 汤圆馅酷哥。 性格五花八门,说话做事的方式也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不会对你有过分的好奇,就连乔飞白这种见面恨不得把自己户口本念一遍给你的人,也绝对不会问让你觉得冒犯的问题。 这让栾也觉得舒服。 栾也喝了口咖啡,今天咖啡馆人挺多。二楼坐了五六个像大学生的游客,轮流在窗边对着雪山打卡,该聊着自己的期末成绩。 “我高数挂了,五十六。”其中一个男生长叹一口气。 “给老董发了消息求他捞我,他说已经是尽力捞过的结果了。” “那咋办?”有人问。 “开学补考呗。”男生痛苦地抹了一把脸。“我就不是学计算机的料。” “那你干嘛报这个专业?” “我妈说好就业,这下好了,毕业都悬还就业呢。” 对方憋屈得声音都有点变调:“旅游都没心情了!” “没事啦,补考会让你过的。”一群人轮流安慰,“老董没那么不近人情。” “你多少分啊周周?” “我啊,八十。” “为什么我只有六十二!” …… 一群人声音越来越大,栾也放下杯子起身。 刚才的男生还没缓过来,听到别人成绩一个比一个高,长叹一口气:“早知道当初报志愿,死也不学计算机。” “对喔。”窗边的女生搭话。“今年高考是不是出分了?” 栾也立刻扭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有人搭腔:“是吧,昨天出的。” “我高考出分的时候还在睡觉呢,我爸帮我查完就冲过来哐哐敲门,没把我吓死……” 高考出分了。 上次樊青是不是说自己刚高考完来着。 国内高考出分是同一天吗? 下了楼,李哥在吧台后面洗杯子,栾也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敲了两下台面。 李哥回过头:“哟,怎么下来了。” “回去了。”栾也笑笑,“过两天再来。” “刚上去那群学生是不是有点吵。”李哥笑道,“我让他们小声点?” “不用。聊高考呢。”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樊青——是不是今年高考来着?” 李哥一愣:“啊,我记得是,怎么了。” “随便问问。”栾也笑笑,“走了。” 出了咖啡馆,栾也低头开始搜云南高考出分时间。 网页转了两圈,大量的信息涌了进来——云南昨天出分了。 栾也脚下加快了点速度,推开大门的同时,他已经拿出了手机给樊青打电话。 这个电话没响多久就被接通了,那头樊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 “在哪儿呢?”栾也问。 “……下山路上。”樊青不知道栾也为什么突然打电话。“信号不好,照片还没来得及……” 第21章 “……照什么片。”栾也深吸一口气,“你们高考出分了?” 樊青脚步一停,半晌没说话。 山里的风有点大,信号不太好。电流的沙沙声夹杂着风声传到耳朵里,让樊青在一瞬间有点愣神。 他当然知道高考出分了,昨天晚上开始班群里就炸锅了。有黑马也有考砸的,还有忘记密码,忘记账号,网址登不进去的……消息动不动就九十九条往上。 老师发了两遍网址他倒是存下来了,但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人太多,用手机登陆了两遍没能进去,他就打算放放再说。 他没想到栾也特意打电话来问这个。 等不到回答,栾也“啧”了一声:“你不是说自己今年高考吗,不会是骗我的吧?” “……不是。” 客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樊青终于开始往下走。 “在山里不方便,链接一直点不开,想回去查。” “用不用——” 栾也说了一半,又立刻改变主意。 “算了。” 与此同时,那边的樊青也一起开口,帮他把话接下回去:“你帮我查?” 两人都沉默了几秒,最后栾也率先开口。 “你自己回来查吧。” 在门口站了半晌,栾也终于想起来把门关上。 左手的手绳跟着他的动作微微晃荡。栾也放下手,对着电话那头说。 “我运气不太好。” 自己没高考过,大学没念完就退学了,生病挺长时间……虽然考试这种事已经在交卷的时候就确定了,但是万一呢?听说还有人高考前要吃粽子油条鸡蛋呢。 万一霉运会传染什么的。 那边的樊青没说话,电流和风声时断时续,隔了一会儿,两个声音都小了下去。 “我把准考证发你,你帮我查吧。” 樊青应该是找了个避风点的地方,重新变得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 栾也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 “你不着急的话……” “我想让你帮我查。”樊青说。 第19章 栾也没立刻回答。 刚开始他只是因为想到樊青今年高考,有些冒失的打了这个电话。毕竟对方父母不在,奶奶年纪大了,他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会替樊青记得这件事。 现在冷静下来,栾也又有点后悔了。 这种事学校老师肯定会通知,樊青也不是大大咧咧的人,自己一个外人不知道在着急什么劲。 但是现在樊青让自己帮他查分…… 同行的人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临时休息,山风吹得杜鹃花摇摇晃晃。电话那头暂时安静下来,只留下了风声。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樊青低头看脚下丛生的杂草。 他有时候觉得栾也对待外面的世界像一只蜗牛。偶尔会兴趣来了,会突然伸出触角去碰一下。但马上又会因为情绪陡然低落缩回壳里。 刚才问自己有没有查分的时候还挺兴冲冲的,下一秒又变成了沉默的拒绝。 所以樊青直说了。 就像这几天的照片一样,忍不住想要轻轻拽对方一下。 帮自己高考查分……还挺有意义的吧。 但现在栾也半天没说话,樊青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或者等我回来吧,大概两个小时。”樊青率先开口,“我和你一起查。” “……你都回来了还一起查啊。” 栾也终于有反应了:“自己查呗。” “我紧张。”樊青立刻回答,“不敢一个人查。” 栾也有点震惊:“你还会紧张呢。” 他一直觉得对方挺淡定自若的。 “查高考成绩一般人都会紧张吧。班群里还有同学因为手抖,准考证半天没输进去。把自己急哭了。” 栾也被他逗笑了:“你又不会手抖。” “不会,但是——”樊青顿了一下,“不太想一个人查分。” 电话里又只剩下了风声。休息的五分钟已经快过了,但樊青没动。 往前走了五六米左右,那头栾也开始说话了。 “你平时成绩还行吧?” 有点热,樊青把衣服拉链往下拉了一截:“还成。” “考完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樊青回答。 栾也回了声“哦。” 又是几秒的空档,这时候樊青不太急了,耐心等着对方开口。 “两小时?”栾也问。 “也可能一个半。”樊青明显变得有些轻松,“到了给你打电话。” “别打了,直接过来。”栾也说。 挂了电话,栾也没立刻上楼,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刚开始不是就想提醒一下吗,怎么突然自己就要等两个小时和对方一起查成绩了。 栾也叹了口气。 用电脑查是不是稍微正式点,万一手机不太准什么的。 自己没带电脑,樊青房间上次去也没看见。乔飞白倒是台式和笔记本都有,用来做歌和打游戏。 今天乔飞白休息,窝在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栾也敲了两下,乔飞白开门的时候整个人头发到睡衣乱七八糟的,还有点喘。 “也哥。” “你……在忙呢?”栾也问。 “写歌。”乔飞白痛苦地抹了把脸,“写不出来,做几个俯卧撑找灵感。” “……”栾也点点头。“加油。” 乔飞白房间的构造和楼上差不多,客厅挺大,堆了些看起来挺贵的录音和电子设备。书桌正对着门,笔记本被埋在一大堆稿纸和笔里。栾也问:“能借一下你电脑吗?笔记本。” “行啊。” 乔飞白飞快转身,把笔记本从一大堆稿纸里翻出来,连同充电线一起绕成一团递给栾也。 “随便用。” “谢谢啊。”栾也把东西接过来,“用完还你。” “没事,拿着吧。”乔飞白满不在乎,“我平时都用台式,你要打游戏啊。” “查……资料。”栾也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乔飞白,忽然问。“你大学学的是医?” 乔飞白一愣:“是啊。” “那你——”栾也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挺不礼貌的。“高考考得怎么样?” “记不得了,好像挺不错的,一本。”乔飞白挠挠头,回忆了一会儿。“反正运气挺好,刚好到我爸妈叫我考的那所学校录取线。” 运气好就行。 栾也抱着电脑点点头:“谢谢啊。” 乔飞白一脸茫然:“啊,不客气。” 栾也拎着电脑上了楼,坐在书桌前打开,网络自动连接。电量显示还有百分之三十。 栾也先充上电,长舒一口气。 两个小时其实不算挺长,中途木阿奶叫他们下楼吃晚饭,吃了饭栾也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茶室进门的柱子上挂了一副老式撕页黄历,木阿奶早晚烧香,出门打牌都要先看一看。 以前栾也进进出出都没在意过,今天他凑过去认真看了看。 上等吉日。宜结婚、出行、乔迁、纳财、求学…… 宜求学。 栾也继续在院子里溜达。 两圈过后,大门被推开了。樊青探进身看到栾也,顿在门口。 “你——在散步?” “消食。” 栾也停住脚步转身往楼上走,推开门时回头冲身后的樊青道:“进来。” 樊青跟着他进去,后知后觉这是栾也的房间。 房间很干净,原木风。东西非常少,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没什么生活气息。上次那台相机被放在书桌上,旁边台笔记本电脑。 电已经充满了,栾也把它往樊青的方向推了一下。 “查吧。” 书桌旁边只有一个椅子,栾也让给了樊青。樊青输入网址,一路到了查询页面,需要输入考号和身份证。 樊青停了手,忽然问:“不是说你帮我查吗?” “……得寸进尺是吧。”栾也看他一眼。“什么时候说的。” “电话里,我说想让你帮我查。” “我没同意。” “也没不同意。” 栾也皱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樊青声音平缓悦耳:“我有点紧张。” 片刻后,栾也绕到卫生间洗了个手。 樊青先是一愣,紧接着有点想笑,但不敢表现出来,栾也这时候看起来挺烦的。 回电脑前,樊青自觉站到一旁,栾也看他一眼,坐下开口:“考号,身份证。” 一旁的樊青微微俯下身,依次给栾也报数字。栾也输完所有信息,按了查询。转了五六秒的圈,栾也感觉自己有点僵硬了,终于跳到信息页。 全国普通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考试,姓名:樊青,语文127,数学132,外语102,理科综合251,总分:612。 栾也没在国内高考过,又离开太久。不知道这成绩算好还是不好,飞快扭头去看樊青。 第22章 “怎么样?” 应该算好吧,每一科看起来都挺高的——外语怎么才102啊? 不过数学看起来还行。 樊青盯着分数页面看了几秒,转头和栾也对视,笑意逐渐变得明显,看得出来是真的很高兴。 “挺好的,比我想的好。”樊青语气有些轻快。“今年一本线505。” 高了一百分左右。 栾也整个人放松下来,倒在椅子里,看着旁边樊青的表情,也忍不住想跟着乐。 “我考完自己估过分,大概590到600。”樊青又垂目认真看了一遍分数。 “比我算的高了十几分。” “……” 栾也抬脸去看樊青,眯起眼睛:“你自己估过分还紧张个屁,故意的是吧?” 樊青反应挺快:“怕估高了。” 栾也气笑了:“滚。” 樊青没滚,他的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目光从屏幕移到栾也的脸上,和他对视。 刚才看成绩的时候,他稍微俯下身,这么一转头两人的距离就有些近了。樊青能看到栾也眼睛里带着的笑意,看起来和自己一样愉悦。 “真的。”樊青说。 “我们老师总说考试九十分靠努力十分靠运气,所以我每次都扣十分。” 栾也笑得不行:“你运气挺好的,以后别给自己扣分了。” “你也是。”樊青答。 说完这句话,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电脑因为长时间没有触碰,屏幕黑了了下去。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房间里没开灯。一片晦暗不明里,樊青近在咫尺的眼睛看起来很透亮。 栾也轻轻笑了笑,脚下稍微一蹬,椅子往后挪了一小段,两人的距离稍微拉远了点。栾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给你奶奶和姑姑打个电话吧。”栾也说,“报个喜。” 第20章 栾也顺势走过去把灯按开,房间里变得明亮。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很自然,樊青沉浸在兴奋里并没有察觉不对。 “明天吧,给我姑姑打一个。” “我奶奶那儿……我想这周回家自己和她说。” 樊青直起身,手依然撑在书桌上。 “她肯定得让我去山上和我爸妈说一声。” “应该的。” 栾也顺势坐回沙发上盘起腿,顺手扯过一个抱枕放在腿上。这个距离和樊青隔了五六步。他偏头看对方一眼,笑笑。 “接下来是不是该报志愿了?” “嗯。” 樊青说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股兴奋劲又淡了一点。 “不知道去哪儿?” 栾也观察了几秒他的表情。“上次去不就已经在看指导书了吗,没认真看吧。” “……不是。”樊青有点无奈。 每次看到樊青这种有点无语又有点无奈的表情栾也都觉得特别有意思,笑了半天才开口。 “没想好去哪儿?” “有想学的专业,但是好的学校都有点远。” 樊青说:“如果走了的话……奶奶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她。” 但如果这个分在省内读大学,其实是很浪费的。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 从认识到现在,栾也觉得樊青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无论什么外表什么性格,樊青的底色里最浓重的是善良。 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他就感受到了。 也因为这种骨子里的善良,对方会把很多事压在自己身上。 “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听听她们的意见。” “我奶奶不太懂这些……我姑姑肯定说家里不用我操心。”樊青声音有点低,“让我想去哪就去哪儿。” “那就听她们的。”栾也道。 “其实很多事你现在承担不了,也暂时不需要你承担,所以没必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多考虑点18岁该考虑的事。”栾也说,“我考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哪疯玩。” 樊青听得有些想笑:“那你怎么选的学校?” “别人选的。”栾也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他想去加州,就去了。” 别人。 能决定栾也去哪个学校的人。 樊青立刻明白过来是谁了。 “你……男朋友?” “嗯。”栾也回答。 “……哦。” 樊青手从书桌上拿开,身子站直了。目光扫过窗户,才惊觉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外面是茫茫一片,房间里柔和的灯光开着,只有他们两个人。 “慢慢想吧,四年呢,自己喜欢最重要——啧。” 话说了半截,樊青抬眼去看。栾也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回去,不小心碰掉了怀里的抱枕,滚出去了一点距离。 他懒得站起来,窝在沙发上俯下身伸长手去捡,整个人像只伸懒腰的猫。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后颈露出了一小段光洁的皮肤,有几缕发丝垂落在上面,从脖颈到耳边,缠绕着往衬衫里的脊背延伸进去。 樊青目光落在那一小截皮肤上,几秒过后,他垂下眼走过去捡起抱枕,拍了两下递给栾也。 栾也接过来的同时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懒。 “我先走了。”樊青开口。“今天进山有点累。” “哦。”栾也愣了一下。“行。” 樊青往门口走了两步,刚拉开门又停住了。 “谢谢你……帮我查分。” “……不用谢。”栾也笑了,“刚才非得我查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客气。” “我这周末得回家两天,回去看看我奶奶。”樊青有点不好意思了,岔开话题。 “照片可能发不了了。” “知道了。等你下次回来我差不多也休息够了。”栾也没想到樊青会特意说这个,稍微一挑眉。 “到时候去什么地方提前发我。” 樊青点点头,走出去替栾也把门拉上,最后还剩一点距离时又停住了。 “晚安。”樊青说。 栾也望着他笑了笑:“晚安。” 从栾也住的地方出来回樊青那儿,要穿过一段主街。回去的路上人不是很多,路旁边的水渠里溪流声很大,一路上潺潺作响。 樊青的思绪也和水流一样朝着四面八方发散。 到底该报什么学校,省内还是省外。 奶奶肯定会说不用担心她,但姑姑做生意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自己走了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栾也说自己喜欢最重要……可他当时那个学校是别人挑的。 樊青抬起头,月亮已经升在半空,柔和洁白,像是后颈的一寸皮肤。 他想去所以去了——栾也说这句话的时候低头喝着水,看不清表情,语气很平静。 他的,男朋友。 那他自己喜欢吗? ……关你什么事。 樊青回过神,微微皱起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烦人。 他把手揣回兜里,继续往前走。 奶奶已经回来了,体检完说身体挺好。他不知道什么一本二本线,只知道高考是为了上大学。之前打了几次电话,问樊青有没有大学念。 得回家和她说一声,就像栾也说的,就算不太懂,也要和她商量一下。 还得买点东西带回去。新鞋新衣服之类的,老太太一年到头也舍不得买一次,上次还说那顶小毛线帽破了得补补。 还有吃的,得先去镇里买几斤她最喜欢吃的鸡蛋糕…… 上次去镇里还是送栾也去超市,对方买了一大堆东西,很多都是临时买的生活必需品,不像旅游,有点像逃难。 还不会说话,被自己当成了哑巴。 怎么又拐到栾也身上了。 樊青拧着眉,轻轻吐了一口气。 云南的天气阴晴不定,下雨有些凉,天晴时午后的太阳又有点晒。但院子里的大青树遮蔽了大半的阳光,风吹过去,凉爽惬意。 栾也靠在躺椅里,脸上盖了本茶室里随意拿的书,有点昏昏欲睡。 樊青的照片两天没发过来了,应该已经到家了。栾老师每天批改作业的时间空了出来,又不想出门。有点不知道该干嘛。 栾也长长叹了口气,那天晚上应该文问樊青什么时候回的。 木阿奶刚好从外面进来,听见他动静在他背上轻轻拍一下。 “小小年纪,不要唉声叹气,把福气叹走了。” 栾也哭笑不得,把书从脸上拿下来,顺着应了一声。 木阿奶接着宣布:“明后几天都不在家吃啊,带你们去做客。” “做客?”栾也扭过头。 “玉花奶奶不在了,家里面办客。要去帮忙,没时间做饭。” 木阿奶把手上拎着的袋子放下来,坐在旁边的小草墩上,往外一叠一叠拿金色银色的箔纸。 “你和小乔也去那吃。” 栾也望着那叠纸,瞬间领悟了“不在了”的意思。 “……我一个陌生人,也不认识。”栾也坐直了点。“能去吗?” 第23章 木阿奶瞅他一眼:“怎么不认识,你刚来的时候生病,我去她家要过枇杷叶煮水。梨子还是她给的。你还给她买过钙片呢,不记得了?” 栾也立刻想起来了。 “活了九十四岁,晚上睡着觉就走了,一辈子无病无灾,这个年纪,算好事情。” 相较于栾也的严肃,木阿奶反而显得平静得多,手上开始麻利地折元宝。一双手粗粝干瘦,布满岁月的痕迹。 “在我们这儿这叫喜丧,全村都要去帮忙的。”木阿奶说,“你在这儿住,也算半个我们村的人,跟着去吃饭就行了。” 在我们那儿这好像叫蹭席,还是白事…… “蹭饭啊。不太好吧?”栾也笑了一下。 “你还迷信啊,觉得不吉利。”木阿奶笑了。 “……不是。”栾也想叹口气,怕被念叨,又忍住了。“就是……不太熟。” “生一场席,死一场席,迎来送往的,其实都是一回事。” 手里的纸三翻两翻,变成一个元宝,木阿奶重新拿一张纸。 “红事白事在我们这儿都是热热闹闹的,没什么不一样。” 栾也第一次听说这个理论,有点发愣。 “那我——” 不好拒绝,他有点紧张,“礼金带多少?” 这里都是少数民族吧,有没有其他禁忌什么的,多了少了万一不小心冒犯了别人,是不是容易被人赶出去。 礼金应该给现金,那他还得去取钱。 木阿奶一挥手,语气干脆:“用不着,跟着我去就行了。” “……”这也太随便了,栾也点点头。“行。” 嘴上这么答应着,等木阿奶低头专心折元宝的时候,还是给樊青发了个消息。 栾也:你们这儿吃席礼金一般包多少? 这条消息对方没有及时回复,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到吃完晚饭,栾也回到房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樊青依然没动静。 除了查分那天的电话,两人的微信消息还停留在上次对方发的照片。其实不算长,但作为栾也这段时间唯一的联系人,骤然不回消息还有点不习惯。 说好的老板随叫随到呢? 栾也在樊青微信头像上点了两下,立刻跳出来一行小字。 我拍了拍樊青说,别拍,有事直接说。 ……我靠? 还挺冷酷。栾也乐了,过一会儿又伸手拍了两下。 别拍,有事直接说。 就拍。就拍就拍。 这个过程持续了五六次,樊青终于有动静了,聊天框上方显示正在输入,半晌却没消息发过来。栾也等烦了,又在对方头上点了两下。 下一秒,语音界面直接跳了出来。 栾也都能想象樊青现在的表情,笑了半天才接通。 电话那头四周挺安静,栾也听见那头樊青叹了口气,估计挺烦的,但开口时语气又带着点笑。 “干嘛呢你。” 第21章 “你干嘛呢。”栾也往床上一倒,原封不动把话还给的樊青。“一回家就玩野了?” “……刚看到。” 樊青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估计这时候才注意到栾也的上一条消息。 “陪我奶奶去还愿,手机忘家里了。” “还愿?” “她说考得好是因为考前她专门去庙里拜过文曲星。”樊青有点无奈,“带我去吃了一天的斋。” 栾也笑了半天,迷信归迷信,还是能听出樊青的奶奶很心疼这个孙子。 “你要去做客?”樊青问。“玉花奶奶家?” 栾也有些诧异:“你认识啊?” “她小儿子给我打电话了。他当导游的,帮他带过几次客人进山。” “认识的人还挺多。”栾也说。“你在雪湖村挺久了?” “初中的时候我姑姑在这儿开了两年饭店,寒暑假我会过来帮忙。”樊青回答。 “认识一半吧。刚做向导的时候,很多客人都是村里搞旅游的人介绍的。不过后来村里新来的人也挺多,那些不太认识。” 栾也躺在床上,声音也跟着变得懒洋洋的:“我也是新来的。” “你是例外。”樊青说。 栾也没说话,只是低低笑了两声。 他的笑声很轻微,还是隔着手机传到了樊青的耳朵里。樊青突然就觉得自己前面那句明明很正常的话一下子变得有些怪。 他耳际瞬间有些发热,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试图把聊天往原路扯。 “你刚才问——” 话说到这儿卡了一下,樊青一时记不得栾也这通电话是干嘛的了,飞快把手机从耳旁拿下来,试图再看一眼聊天记录。 栾也的声音适时响起来:“礼金。” “……哦。”樊青又把手机放回耳边。 “礼金你应该不用带。” “什么也不带就去吃饭啊。”栾也叹了口气。 “喜丧挺隆重的,他家估计全村都请完了。”樊青说。“一般村里人礼金也就五十一百的,没多少钱,就是为了热闹。你是跟着木阿奶去的,礼金算在她那份里了。” “如果不习惯的话,就在村里小超市买箱喝拎过去。啤酒,酸梅汁,加多宝什么的都行。” “……行。”这也太返璞归真了,栾也翻了个身。“到时候我就说你让我买的。” “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吗?”栾也接着问。“比如风俗禁忌民族习惯什么的。” “没那么多讲究,你跟着木阿奶就行。”樊青忍不住笑,“木阿奶要是忙,我明天回来。实在不行你跟着——” 樊青没说下去,栾也等了几秒,微微笑起来,替他把话往下接。 “跟着你啊。” 片刻后,那头樊青的声音听起来挺镇静:“可以。” 被木阿奶带去做客那天,栾也还是没好意思空手去,听樊青的买了一箱饮料,又替同行的乔飞白也带了一箱。 木阿奶没说什么,乔飞白挺不好意思,一定要把钱转给栾也,栾也没推辞。等到了别人家里,栾也发现带东西的人挺多,最多的就是酒和饮料,在院子一角堆成了小山。还有些鸡蛋大米茶叶之类的。 花圈也挺多,里里外外大概有三四十个。栾也扫了一眼挽联,应该都是沾亲带故的人才送。 栾也和乔飞白把饮料放过去,一个头上带着白孝的中年男人在旁边清点东西,没问栾也是谁,只冲他点点头,还给他散了一支烟。 栾也接过来说了句节哀。 木阿奶今天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蓝黑色民族服装,头发包得一丝不苟。招呼两人跟着她去灵堂。 灵堂里收拾得干净肃穆,正中央孤零零放着骨灰盒。前面放了又长又宽的一张桌子,满满当当摆了水果甜品,旁边是戴孝的亲属。栾也跟着木阿奶进去磕了头。 玉花奶奶家院子挺大,来的人也挺多,一进门就挨个过来磕头。木阿奶和几个同样衣服的老太太跪坐在灵堂里,开始轻声念经。 栾也听了一会儿,一群人语调低沉,快速却又带着一点独特的音调,因为是民族语言,听不出来念的是什么。 来吊唁的人逐渐多起来,栾也为后面的人让开路。来的人里有人认识乔飞白,拉着他说了几句话。栾也独自走出院子,抬眼就看见了门口的樊青。 樊青冲他笑了笑,栾也走过去。 “刚到?” “早上来的。”樊青说,“帮他们去镇里拿了两趟东西。” 栾也点点头。院子门口用一根竹竿高高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幡,宝塔似的一层接着一层,在风中微微晃动。左右还有两个纸人,一男一女,门神似的插在门口。 栾也以前没见过,觉得有点新奇。“你们这儿风俗挺有意思。” “白族会多一些。”樊青回答。 “你是什么族?” “汉族。” 栾也看他一眼:“有点普通了。” “在这儿还挺稀有的。”樊青回答。 栾也被逗乐了,又觉得不合适,咳了两声。不过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来的人越来越多,院子里吵吵嚷嚷的,笑声混杂着哭声,还有不断重复的,念经的声音。 没热闹多久,一位头上缠着白布,有些精瘦的老人拿着唢呐站到了院中央,院子里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一群念经的老太太和带着孝的亲属全都站了起来。 栾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樊青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外走了一点。 “出殡了。”樊青轻声说。 老人举起唢呐放在嘴边,凄厉一声响,击鼓打镲立刻跟随。同时有人点燃爆竹,巨大的声响里,一群人鱼贯而出。 打头的是哀乐的队伍,还有人举着刚才栾也看见的灵幡和纸人,紧接着是一身白孝的家属,后面是拿着香条念着经的老太太,最后面长长的,举着花圈的男男女女。 “这是——”栾也愣住了。“送到哪啊?” 第24章 “亲属送到山上,其他人到村口。”樊青回答。 队伍很长,一路放着鞭炮。队伍里有人在哭,有人在说话。混乱中带着奇异的和谐。栾也看得目不转睛,目光落在前方的亲属身上。 打头的应该是老人的儿子,一个抱着骨灰盒,另外一个抱着遗照。 栾也扫过那张照片,微微皱起眉。 遗照相框非常小,大概只有七八寸。里面的照片还要更小一些,一个手掌左右。 照片应该很久了,是黑白照,像素很差,看得出努力复原过,但依旧只能放大到这个程度,再大就模糊到看不清脸了。 “这个照片……”栾也没说下去。 “老人家的照片不好找,村里也没有照相的地方。”樊青说。“一般都是去镇里,那儿有个图文复印,也照证件照。” “老人去一趟有点麻烦……没来得及。” 栾也点点头。没说话。 栾也樊青他们不算亲属,只送到了村口就折返。这时候才刚到十一点,但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院子里折叠桌已经支了十来张,有人正在放凳子。 乔飞白刚才还到处窜来窜去和人聊天,这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不认识樊青,冲人自来熟的打了个招呼,手顺便就勾在了栾也肩膀上。 樊青看了他一眼,乔飞白没察觉,兴冲冲的对着栾也开口。 “也哥,待会咱们几个争取坐一桌,你动作记得快点。” 栾也没明白什么意思。乔飞白指了指院子里。 “桌子,十张,一桌坐八个人。” 他手在院子里小幅度划了一圈:“这里最少有三百个人,还不算有些人正在路上。” 他拍拍栾也的肩膀,语重心长:“知道什么叫流水席吗?把这当成春运抢票现场,一有位置就坐下,慢一秒就来不及了。” “……” 栾也转过头去看樊青:什么东西? 樊青嘴角微扬,已经有笑意了。栾也再一转脸,院子里的人已经自发靠在桌子旁边聊天了,一簇一簇的,就等着发号。 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爷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 “开席!宾客入座啊!” 一群原本在聊天的人跟发号枪响了似的,抽出凳子就坐了下去,乒呤乓啷跟打仗一样。旁边的乔飞白立刻兔子似的窜出去,成功在大爷大妈中间抢到一个位置。 一片动荡里,樊青和栾也站在原地,看起来像两个傻子。 “我……操。”片刻后,栾也嘴里挤出来两个字。 乔飞白恨铁不成钢地回头看了他俩一眼,想要站起来。 “坐着吧你,晚上不是上班吗。”栾也摆摆手,“吃你的。” “那我吃了啊。”乔飞白坐了回去。“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多练就行。下次记得快点。” 下次什么下次,再下八百次栾也估计自己也没这速度。他转头去看樊青,对方扭过脸,已经乐得不行了。 见栾也看过来,樊青忍着笑说:“农村吃席就这样。” 栾也无语夹杂着震惊,最后跟着笑了出来。 “反应还没乔飞白快。”栾也叹了口气。“自己位置都抢不到,还让我跟着你呢。” “我能抢到。” “那你刚才不动,尊老爱幼是吧?” “感觉你抢不到。”樊青说。 栾也不说话了,抬眼看了对方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又放下。 樊青没注意到栾也的表情,笑着指了指乔飞白。“你要是饿了……要不在他旁边加个椅子,坐得下。” “加个屁。”栾也望着他。“你怎么不说让我坐他腿上吃呢?” 樊青闻言转过头,和栾也对视几秒,又错开视线。 “那算了吧。”他说。 第22章 话虽这么说,栾也不太饿,更不想和那么多人挤位置。樊青陪着他站在一边,一直等到人流少了一些,两人才挑了张没坐满的桌子坐下去。 桌子上摆着玻璃瓶的酸梅汁。栾也左边坐的是樊青,右边坐了个六七岁的小男生,饭还没吃多少就已经把自己的饮料喝完了,偷偷摸摸往栾也那瓶没开封的瞟了好几眼。 栾也把酸梅汁打开在他眼前晃了晃:“喝吗?” “喝。”小男生飞快接过去。“谢谢哥哥。” 旁边樊青没说话,只是把自己那瓶打开,插上吸管递给栾也。 栾也转过头盯了他好一会儿,笑了笑。 “不喝。”栾也鹦鹉学舌,“谢谢哥哥。” 樊青:“……” 他沉默着把瓶子放到一边。 席面上十二道菜,不像酒店那么多且花哨,没有过多的摆盘。六凉六热,除了当地特色的几道菜,还蒸了一小抽屉的米糕,切得整整齐齐,点了几点红色的花瓣。 菜几乎都是肉,有点腻,为数不多的素菜又大多都是凉菜。栾也吃不太惯,只挑着自己感兴趣的尝了几口,最后夹了块米糕。 米糕是甜的,中间有一层玫瑰酱,刚蒸出来挺松软。栾也多吃了两块,随即放下筷子。 樊青在旁边看着,觉得他吃得还没有被强制要求减肥的来福多。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吃不惯?” “没有,挺好吃的。”栾也回答,“我就能吃这么多。” 樊青看他两眼,没再说话。 等到他们吃完饭,院子里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大部分都已经回家等着晚上再过来吃正席。也有一些还没走的,吃饭的桌子被归置干净,变成了四五桌麻将,稀里哗啦全是洗牌的声音。 木阿奶和其他唱经的老太太也刚吃完,坐在树荫底下聊天。栾也看了眼时间,刚到一点。 “要待会儿吗?”樊青问。 虽然这么问,但他直觉栾也不会待在这儿——不认识的人太多,太吵。 果然,栾也摇摇头,语气和表情都有点怠:“走了。” “哦。”樊青顿了一下,“那走吧。” “你不再待会儿?”栾也看了樊青一眼。“打打牌什么的?” “我不会打。”樊青说。 栾也看了樊青片刻,不知道信没信,只是笑了一下。 “行。”栾也点点头,“走吧。” 路上还留着早上的爆竹碎屑和一路未燃尽的香条。远处雪山上的雪不太厚了,就剩下山尖莹莹一点。 栾也刚开始是想回去睡觉的,但樊青陪着他出来了,他又改主意了。 “这有没有近点的,好玩点的地方?” 栾也说完又补充:“不爬山不徒步,坐着玩——最好能躺着那种。” ……什么地方能躺着玩。 “有个古镇,开车15分钟到,游客不太多。”樊青想了想,回答。 “有个壁画博物馆,古镇里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店,你可能……” 栾也看他一眼,樊青接着往下说:“你应该会喜欢。” 刚开始包樊青——的车的时候,栾也说过让樊青多找点觉得自己会喜欢的地方。 “就这儿,你开车。”栾也笑了笑。“博物馆改天逛吧,找个奇怪点的我应该喜欢的最好能躺着的店。” 这么多修饰词跟绕口令似的,栾也还能一点都不磕巴地说出来……樊青点点头:“好。” 今天天气很好,栾也坐在副驾驶吹了会儿风,远远已经能看见房屋逐渐变多。这和雪湖村比管理严格一些,小巷路口拉着隔离桩,只能步行进入。 樊青找了个停车场停好车,两人步行往里走了两分钟,巨大的牌坊矗立在雪山下,红墙黑瓦,牌匾上写着古镇的名字。 古镇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几乎都是老房红墙。墙上彩绘着各种奇怪的壁画,有些挂着斑斓的扎染布料。里面开的店挺多,但因为房屋的古旧气息和浓重的民族氛围,商业感并不那么重。 樊青带着栾也一路穿行,最后走进一条巷子末端的店里。 这个店两层楼,墙上用各种玻璃相框装着图形各异的壁画,整整挂了两面墙。中间放了张巨大的长方形木桌,堆满了奇怪的小雕塑和手账本。服务员正在给客人介绍一些小雕塑是什么寓意。 樊青带着栾也上了二楼,楼上比楼下东西少点,靠墙放着一个书架,上面几十个瓶子里放着不同的颜料,彩绘盘。 侧面墙上的窗子从头开到尾,整个二楼很亮堂。他对面是一面红墙,上面一排排画着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图案。下面附着翻译。 “象形文字。”樊青解释,“这是家壁画的非遗体验店。” 除此之外,楼上就只剩下了间隔很远,看起来无比松软的沙发,以及沙发前垫着毛毡摆着画笔的小木桌。有几个位置已经有人了,正埋着头拿画笔在桌上的白纸上认真涂画。 栾也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闻言抬眼笑了笑:“你带我来画画啊。” “你要是懒得画。”樊青又有点没底了,“光休息也行。” 第25章 栾也看了他几秒,原本陷在沙发里的人重新坐了起来。 “画呗,来都来了。” 桌子底下一层放了白纸,栾也伸手去拿,才发现这东西沉甸甸的,还有点厚,不是他想象的画纸。摸在手里有点粗糙。 栾也一愣:“这是墙皮啊?” “泥板,壁画都是画在墙上的。”樊青说,“待会他们会拿相框帮你裱起来。” 栾也终于来了点兴趣,低头观察自己手上的泥板。 泥板上大多已经勾了形,图案和墙上的差不多,菩萨仙女神兽什么的,基本只需要填色,旁边还有一本彩绘小册子,示意哪里该涂哪几种颜色。 栾也看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拓本。 “去楼下问问有没有那种没图案的,自己画的那种。” 樊青一愣:“你要自己画啊?” “都准备画了,总不能坐在这儿玩填色小游戏吧。”栾也看了看颜料,矿物质的,在墙面保存时间会很长。 “去。” 樊青定定看了他片刻,站起身下楼。 等到他拿着全新的泥板上楼,栾也已经选好了颜色,画笔从笔架上被取下来,和栾也的手相互映衬着。 樊青把泥板递给栾也。 “你不画啊。”栾也问。 “不画。”樊青坐到对面,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兴趣。“从小看到大了。” 栾也笑笑,低头端详了一会儿,抬眼问:“画什么?” “……啊。”樊青冷不丁被这么一问,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们一般都喜欢画菩萨。” “能不能来点有创意的意见?”栾也看着樊青。“准大学生。” “我……一下子想不到。”樊青忍不住笑了,片刻之后才开口。“你想画什么画什么。” “只要是你喜欢的或者想画的,都行。”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低下头开始动笔勾形。 服务生上来送了一壶茶,樊青喝了一口,大麦茶,很温润,有股独特的谷物香气。 栾也低着头,手上的画笔没停。勾勒线条用的墨很淡,樊青坐在对面,看不清泥板上画的是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凑近,只能抬头去看栾也。 这个角度樊青第一眼看到的有碎发垂下的,光洁的额头。接着是鼻梁,嘴唇,还有握着画笔,骨节分明的手。 樊青突然想起上学时班主任说的,一个人专注的时的样子是最迷人的——虽然他下一句话就是特别是你们专注学习的时候。 但前面这句话还挺正确的。 栾也专注摄影的时候,专注画画的时候,甚至是在茶室聊天时,专注煮茶的那两分钟。 又或者他只是偶尔抬眼,非常专注地朝着你看的时候。 都会很容易让人感受到这种“迷人”。 也可能是因为这些时候,对方不会坚持为自己做的事找“意义”,什么都没想,包括自己的病。 “看什么呢?”栾也突然出声。 樊青猛然间醒过神,差点被吓得从沙发上窜起来。 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樊青喉结滚动了一下,“就是没想到你会画画。” “小时候学过八九年,我妈教的。” 说到这儿栾也顿了挺久,才接着开口:“好多年没动笔了,也没在墙皮上画过,期待别太高。” “哦。”樊青点点头。 两人之间又安静下去。 整个二楼都很寂静,偶尔有人上楼下楼,木制楼梯会吱呀两声。窗外飘着几朵云,绵绵软软,天蓝得让人眼晕。 等服务生上来换第二壶茶的时候,栾也手里的笔换了一支,已经开始上色。 太阳斜斜洒进二楼,整个空间变的柔和。樊青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眼皮逐渐变得沉重,最后终于完全闭上。 他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到猛然惊醒,楼上的阳光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光线有些暗淡。二楼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桌。对面的栾也仰头躺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桌上的画笔和调色盘被放在角落,泥板晾在桌子中央等着干透。樊青看了一眼闭着眼的栾也,伸手小心翼翼拿起泥板,转了个圈朝向自己。 满目深浅不一的青绿,最上面是蓝天和雪山,山影重峦叠嶂,底下树影重重,唯一多彩的风马旗颜色也很淡,像是笼罩在云雾里。最下面是草甸,笔画交错着,勾勒出无尽的夏意。 景色很熟悉。 左下的草甸山坡上画了个背影,因为篇幅不够,画得只有手指差不多高,但能看出来是个男人,穿了一身黑色。 樊青凑近了点,看出他穿的是徒步的冲锋衣,还背了个包。 是栾也吗? 不太像,画上的人是短头发。 底下留白处写了几个象形文字,樊青虽然是本地人,但是汉族,一下子没看出是什么意思。 “太难上色了,泥板也没压平,就这样吧。” 栾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樊青猛地抬头,对方依然闭着眼躺在原处。 “没画好。”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樊青肯定觉得对方是在自谦或者装逼,但栾也语气很平淡,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情绪。 大概率是画到一半心情又有点不对劲,开始自我评判了。 “……挺好的。”樊青注视他几秒,低头重新看画。 栾也睁开眼,目光落在樊青身上。 “这画的是第一次徒步的时候吗?”樊青问。 “能看出来啊。”栾也终于笑了一下。 “能,挺熟悉的。”樊青笑了笑,“雪山,草甸,风马,还有——” 他看了一眼底下的背影,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樊青盯着左下角的小人,心脏突然有些失控,整个人从里到外变得有些发热。 “还有——” “你。”栾也说。 第23章 栾也跟着凑过来,低头去看画,问:“看不出来吗?” 他四五岁时学的水彩,出国以后就很少动笔。刚才画到一半,他已经有点后悔了。 技巧已经生疏了,泥板应该是用稻草和泥土、棉花之类的压出来的,纹理有些凹凸不平,颜料也挺难调…… 借口很多,但总结下来就是——那股一开始的热情劲又褪了下去,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 要不就这样吧,反正画不完又不会和小时候一样挨骂,找个借口说说困了回去睡觉什么的…… 栾也边想边抬头抬头,发现樊青已经睡着了。 靠。 栾也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樊青睡得挺沉,眉目舒展,胸口轻微的起伏着,整个人安静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樊青长相很优越,栾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但现在认认真真打量会儿对方睡着的样子,这个感知便更加明显。 要是现在把人直接叫起来,说自己懒得画了不如回去吧……对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的,栾也想。估计樊青会愣一下,然后直接站起来和自己说“好,走吧。” 他不会说,为什么半途而废,为什么不坚持一下。也不会说,栾也,我对你很失望。 对方的情绪比自己,甚至比大部分人稳定得多。 栾也轻轻吐了口气,重新低下头,在左下角勾了个小人。 这次再动笔,栾也莫名就平静了许多。 反正樊青也不是专业的,更不会挑剔说栾也你这幅画哪儿有问题——他要是敢说自己就把他从楼上踹下去。 樊青不仅没说这些,反而因为紧张,盯着画半天没出声。直到栾也开口提问。 “看得出来。”樊青的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回到栾也脸上。 “我就是……没想到。”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点,“你画我干嘛?” “不干嘛,就是那天你穿成那样挺帅的。”栾也被逗笑了,“留个纪念。” “……哦。” 目光对视几秒,樊青又低下头去看画。 “这个……”樊青指了指底端又像蝌蚪又像图画的象形字。“是你写的?” 栾也示意了一下后面写满这种文字的墙壁:“看着挺有意思的,本来想问问你的。睡得太香了没好意思把你叫醒。” 樊青有点不好意思,耳朵的热度又上来了。 “服务员上来换茶的时候问了几句。她说这种文字是世界上唯一还在用的象形文字,已经一千……” 他停了一下,樊青替他接上。 “一千七百年。” 一种奇怪、神秘的,已经流传了一千七百年的文字。现在被栾也写在了自己的画上。 “对。” 栾也笑笑,俯身太久了有点酸,他手放在后颈按了按脖子:“就和她学了两句。” “你不是本地人吗?还以为你能看出来呢。” 樊青看着那句话,半天没有动弹。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小学学过,忘了。现在看出来了。” 第26章 这算是当地文化遗产,不管是不是少数民族,小学阶段都要学习。但太久了,刚才樊青一下子没想起来。 现在他看出来了。 “金榜题名,万事顺利。”樊青说。 “真能看出来啊。”栾也放下手,有些惊讶地挑眉。“我写的时候都以为那个小姑娘逗我呢。” 樊青用指腹轻轻碰了一下那几个字:“你写得挺标准的。” 但是为什么要写这两句呢。 栾也似乎看出来了他的心思,笑了笑。 “你不是在报志愿嘛,感觉这两句吉利点。” 樊青立刻抬起头。 栾也接着说:“下楼让他们找个相框装起来。送你了。” 樊青盯着栾也看了许久,正准备开口,栾也抢先一步。 “别说不要,我字都写上去了。” “……我就是想说谢谢。”樊青笑了笑。 “不客气。”栾也跟着笑了。“去吧。” 樊青把画拿下楼,先小心谨慎地蹭了一下,确认颜料已经干透了,才放心地递给前台的服务员。 “哇,画完了呀。”服务员接过去,语气有些惊讶。“画得真好。” 这应该就是刚才教栾也写字的服务生了,樊青点点头:“嗯。” 画得真好。 服务员看他一眼,有点想笑又憋住了。樊青拿出手机:“一共多少钱?” 没记错的话,这里都是最后统一结账。睡了一觉就收了个礼物,让他有些过意不去。而且对他而言,栾也这个礼物挺贵重的,虽然对方可能不觉得。 “刚才上去送茶的时候,画画那个帅哥已经付过了,茶钱也付过了。”对方笑着转身找相框替他装画。“你稍等。” 樊青一怔,眉头微皱,随即叹了口气。 等服务员装好画,放进袋子里递给他,栾也刚好从楼上下来。 “装好了?” 樊青拎高手里的袋子给他看一眼,栾也应了一声:“饿了,找个地方吃饭。” 这时候已经五点多,按理说晚上才是正席。但中午人已经多得流水席都得三四轮,樊青觉得栾也肯定不会想去了。 他想了想:“前面有家店,店挺小但是吃的东西挺多的,砂锅烤肉米线……也有米糕。” 栾也重复了一遍:“米糕?” “中午吃的那种。”樊青回答。 过了几秒,栾也嘴角勾起:“行。” 栾也应该是真的饿了,吃饭的时候没怎么开口。一直到两人吃完饭返程,在车上才开口说话。 “志愿报哪儿和家里人商量了吗?” “商量了。我奶奶说她身体好着呢,用不着我操心。”樊青比上次轻松了不少,“我姑姑也说让我想去哪读都行,学费她来出。” 樊青笑笑:“我说我自己有钱。” “太有钱了。”栾也点头,“一个月两千都嫌多,只要一千五。” 樊青一愣,反应过来乐了半天才开口:“那时候不太熟。不敢要那么多。” “现在熟了点。”栾也说。 前面有减速带,樊青踩慢了点速度,过了才开口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栾也接着问:“学校和专业选好了?” “选了挺多的。”樊青答。“就……看哪个能录上。” 他其实有点想问栾也大学时学的是什么专业,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话还没开口,他又忍住了。 他有点害怕对方和选大学时一样,回答因为男朋友选的之类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樊青现在突然有点——应该是非常不想听到这个原因。 到了木阿奶家巷子口,栾也下车关上车门。 “走了。” 樊青车没熄火,但也没离开,一直看着对方推开门走了进去,才掉头回家。 李哥还没回来,来福应该也在咖啡店。院子里静悄悄的。樊青上楼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了会儿。 栾也的画被带回来了,樊青打开包装拿出来,把相框立起来放在书桌上。 雪山草甸很美,就像是在云雾里。左下角的自己,挺帅的留个纪念。还有那一句祝福,专门学的。 樊青看了很久,有点想笑,最后却头抵在桌子边缘,微微叹了口气。 收到礼物时的冲击和喜悦感慢慢退去,樊青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好像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儿慌张和无端的失落感。 是不是得回个礼给栾也。 但对于对方到底喜欢什么,樊青其实不太清楚。 这么长时间,樊青没见过栾也对什么特别热衷,表达过自己的喜欢,或者提出过一定要干什么。他所有的活动,都建立在一个虚无的,可有可无的基础上。 栾也明确表达过的,关于他自己的信息,目前只有那天晚上喝茶时说的“我犯病了。” 以及提到过好几次的,他的男朋友。 男朋友。 栾也有男朋友。 樊青抬起头,暮色里,画上自己的背影被染上一层昏黄。 栾也曾经给这个男朋友画过画吗? 栾也的摄影是对方教的,他们一起徒步过,在某个地方看过雪山吗? ……有病吧你。樊青不耐烦地想。人家的事你这么好奇干嘛,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算做过又怎么样? 他垂下眼,栾也写的象形文还在画上,樊青用手指隔着玻璃在上面点了两下。 全世界最后还在使用的象形文字。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的文字。 栾也写在了这幅画里送给自己,现在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独一无二的,唯一性。 想到这儿,樊青触电似的飞快收回手,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了。 第24章 晚上六点多,这时候席面应该已经散场了。栾也进门的时候,木阿奶正坐在院子里折元宝。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余晖笼罩了半个院子。她一个人坐在柔和的光线里,面容和神色都有点模糊。 旁边的纸箱子里折好的金银纸元宝码得整整齐齐。见到栾也进来,木阿奶把手里那个放进纸箱里。 “吃饭没有?” “吃过了。” 栾也走过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外面吃的。” “晚上才是正客呢。”木阿奶语气有点埋怨,“叫你和我去吃,人又跑不见了。” “下午出门了,玩得有点晚。”栾也笑了笑,“晚上没好意思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昨天这个纸箱还是满的,今天又只剩下了小半箱。 “这是明天要用的?” “不是,明天用的放她家里了。”木阿奶利索地把手里地金纸翻了个面:“这些我顺便折了,十五给我家那个烧过去。” 这时候院子里光线还好,手里这个折好了,她认真对着夕阳看了一眼有没有折歪,才满意地放下去。 “好久没烧,昨晚上就梦见他了,坐在田埂上,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不晓得是不是埋怨我哦。” “可能是想你了。”栾也笑了笑,故意宽慰她。“你也想他了。” 木阿奶接过去,握在手里,闻言瞥了一眼栾也,露出一个笑。 “死了十几年咯,想什么想。” 栾也画了一下午的画,这时候其实有点累了。但他没上楼,把椅子往木阿奶那儿拉近了点,从一叠金锡纸里抽出一张给她递过去。 “怎么不在的?” “生病嘛。” 木阿奶低下头,继续折纸。 “下午还在地里面干活,吃晚饭的时候说是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送去医院,医生看了说要送大医院。又送去昆明。一检查,说是肝癌。” “以前他也疼,那时候穷,就靠种地。水泥路都没有通,哪有人来我们这里旅游啊开店啊,没有人。” 木阿奶叙述的语调像村里缓缓流过的水,眼神落在纸上,又像落在了空气中虚无的一点。 “没有钱去医院,就去诊所开点止疼药。止疼药也不管用,就打吊瓶。三十块两大瓶。他能挨啊,打完躺一晚上,第二天又可以下地了。” “结果那次一查,医生说晚期了,救不活。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就不行了。” 栾也望着她,木阿奶语气很平静,手里的元宝稳稳当当折了出来,放进纸箱里。 “一儿子一个姑娘,都在外面打工,他生病那两个月倒是全部回来了,日日哭夜夜哭。我不哭,人要走了,医生都说没办法了,哭有什么用。” “他走的头几天精神好点,就说要回家,儿子姑娘还想在医院头养着,我说没有用了,你爸想回来就让他回来。” 栾也喉结滚动了一下,安静听着木阿奶继续往下说。 “走的那天早上,儿子姑娘,孙子孙女,还有一大堆亲戚全部围在床边准备着。他呢,人早就不行了,就一口气吊着,撑着没闭眼。” 第27章 说到这儿,木阿奶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望着栾也,身子往他这边靠拢一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吗?” 栾也配合她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啊?” 木阿奶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得意地笑了,“放不下我,担心着呢。” 栾也手撑在下颚,注视着她,跟着弯了弯眼睛。 “半辈子了,家里的田都是他种,重活累活都是他干,他害怕自己一走,我一个人干不动。家里面遭贼遭难的,我一个人没办法——我清楚得很。” 微风四起,她耳后裹在头巾里的白发有一缕散了,在落日最后的余晖里颤动。 “我把一屋子的人赶出去了,说我跟你爸爸有话要讲,你们不要听了!等他们都出去了,我凑在他耳朵旁边和他说。” “我说你不要操心,儿女们都大了,会养我。我还做得动活,一样种菜种田。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叫村里人帮帮忙,再把娃娃叫回来。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的,每天吃饭,做活,睡觉。” 木阿奶偏过头,冲着栾也得意地笑笑。 “我这么一说,他就放心了。那个手挪过来,握一下我的手,又放开,人就闭眼了。” 夕阳终于完全隐没在山间,等着第二天从另一个方向再升起。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轮转着,带走了数不清的岁月和离别。 “好多年咯。”木阿奶又重复了一遍,“走了好多年。昨天晚上不梦见一下,样子都快忘记了。” “没有照片吗?”栾也轻声问。“留个纪念。” “你说遗照啊,没有。年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去拍照片。” 木阿奶笑了:“生病的时候忙晕头了,也想不起来拍个照。再说了,生那个病,人好难看,脸乌青的,照了看到也难受。” 说完,木阿奶叹了口气,又笑起来:“去年去镇上赶集,我倒是照了一张,想留着当遗照,结果拍得不好。” 她撇撇嘴,表情有点嫌弃:“赶了一天集,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才想起去拍。表情也不好,皱皱巴巴的,还要十五块。我说给我重拍一下,那个拍照的男的好不耐烦。” 她粗声粗气学着对方的语调:“啊呀,老头老太太拍出来就是这样了,重拍什么!” “听他放屁呢。”栾也说。 木阿奶看他一眼,被逗笑了:“就是,听他放屁。那张照片我拿回来就藏起来了。等过段时间,有去市里面的客运车,我去市里面拍,她们说市里面照相的地方多。” 她语气很洒脱,栾也看着她,想象着一个老太太坐一个多小时的客运车,去到市里,在满目的车水马龙里一家一家找给自己照遗像的地方。 木阿奶让栾也看自己衣服上面的绣花:“我穿这个去,好看吧。” 她身上的衣服还有新衣服独有的折痕和浆洗的气味,混着今天念经时沾染到的,淡淡的檀香,融合成一种复杂的,像是陈旧岁月的气息。 栾也靠近了,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两下。 “好看。”他说,“不去市里也行,我帮你拍,咱们就在自己家里拍。” 木阿奶脸上的讶异藏不住:“你会拍啊?” “会,我就是学这个的。肯定比他们的拍得好。”栾也说,“就是得等几天,我准备准备。” “麻烦你了吧?”木阿奶乐不可支,接着有些担心。 “不麻烦,特别方便。”栾也笑了笑,“还有你一起打牌、念经的老头老太太,你问问,他们要拍的话就一起来,免费的。” “那他们肯定要拍。”木阿奶高兴得元宝也不折了,一拍大腿,“我明天就问。” 栾也陪她坐到院子里暗了下去,木阿奶要去洗漱了才上楼。洗了个澡,栾也躺在床上开始搜东西。 他很久没有拍人像了,现在的相机和摄像头不合适拍遗像这样正式的人像照,得重新买。还有照片打印机、电脑、相框……要买的东西还挺多。 搜了一会儿,栾也微微皱起眉。 其他东西倒是好解决,但他想买的相机和镜头,几个购物软件居然都是缺货。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先给樊青打了个电话。 那头响了挺久,快挂断了才被接起来。 栾也问:“睡着了?” “没有。”那头樊青犹豫了一下,“洗澡呢。” “哦。”栾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洗完没,不会刚洗一半吧?” 樊青语气含糊,没正面回答:“有事吗?” “没洗完啊。”栾也边说边乐,“那你先洗吧,别冻着了。” “你——”樊青深吸一口气,“到底什么事?” 栾也不逗他了:“你们市里有卖相机和镜头的地方吗,专卖店,数码城之类的。” “有。”樊青想了几秒,回答。“但是没有专卖店,型号估计不会太全。” “明天没事的话,带我去转转。” “行。”樊青停顿了一下,“你要买新相机?” “嗯,还有镜头打印机什么的。”栾也回答。“拍人像,原来这个不合适。” 樊青微怔:“你不是不拍人像吗?” “……有点复杂。”栾也没想到樊青居然还记得,忍不住笑了。“你确定现在要听?” 那头樊青一下子不吭声了。 “先去洗澡吧你。”栾也又笑了。“光着打电话容易感——” “冒”字还没说完,电话那头樊青直接挂了。 栾也猝不及防,盯着手机看了半天,笑倒在床上。 第25章 两人清早从村里出发,路上栾也把自己要买的东西列了个清单,顺便把自己拍人像的原因告诉了樊青。 他略过了木阿奶老伴去世那些细节,只是轻描淡写道老人家拍照太麻烦,刚好他没事干。 最后一句话说完,栾也退出备忘录,转头看向樊青。 见樊青一直没说话,栾也挑眉:“是不是觉得我挺闲的?” 樊青摇摇头。 栾也从刚来到现在一直都挺闲的,但对方宁愿在屋子里睡一整天,也不愿意出门溜达两圈。何况对方明确提出过不喜欢拍人像,因为没事干,专门买一大堆设备帮人拍照这个理由听起来完全不成立。 只是因为对方善良。 包自己的车,帮自己查分,帮老人拍照。都因为对方善良。 想到这里,樊青的一颗心又开始往回沉。 “挺——”一旁的栾也还在等他回答,樊青犹豫了一下,“挺有意义的。” 栾也一直说不知道做某件事的意义是什么,但其实他想做的事都很有意义。 “你要是忙不过来的话,可以叫我帮忙。”樊青说。 以前栾也都是自己一个人背着相机天南地北的跑,拍的基本是风景,最多还有动物。对于帮村里老人照遗照这件事会有多忙,暂时想象不出来。 “不赚钱了?”栾也问。 “你……这件事更重要点。”樊青说。 栾也扭头看了他几秒:“是吗?” “木阿奶一宣传,来拍照的人估计挺多,还得引导他们排队别拥挤之类的。”樊青一紧张就开始解释。“村里老人基本都只会说方言,一高兴全围着你说话……” 栾也打断他:“你来,必须来。” 樊青没忍住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提醒栾也。 “还有,按照你计划的连拍照带冲洗还得装裱……全弄完挺麻烦,也挺累人的。” 就算他把其他自己能干的活全干了,光给那么多人拍照,栾也估计也会很累。 “我知道,没事。” 距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栾也闭上眼休息:“反正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就当留个纪念。” “……哦。” 樊青跟着闭了嘴。 车里安静下去,车窗外只有风呼啸而过。樊青想着栾也刚才那句话,有点走神。 差点忘了,不管栾也表现得再不像一个游客。对方都只是暂时在村子里待一段时间,总有一天会走的。 每过一天,这个期限就离得更近。 可能会回杭州,对方是杭州人。更有可能回美国,毕竟工作和男朋友都在那儿…… 转过一个路口,对面的护栏上一行大写加粗的标语:弯道驾车,保持专注! 提醒得还挺及时,樊青无声地叹了口气。 两人花一个上午把市里数码城和商场走了一遍,和樊青预料的一样,栾也想买的那款相机和镜头都是断货。 “这种机子我们这儿都不好进。”其中一家老板解释,“太热门,不好抢。订了我们这儿也卖不出去,太贵。” 樊青问:“你知道的有卖这种相机的吗?” “你要说市里,肯定没有。”老板斩钉截铁。 “昆明估计都悬,你这张单子上面都是专业的,肯定还得配货。你要只是随便玩一玩,没必要买这么好的。” 第28章 栾也此时才开口:“买来帮人拍照。” “约拍啊,那就更没必要了。”老板愣了愣,“你用多好的设备客人也不懂行,修图修好点就行了。” 樊青转头看向栾也,栾也看了眼时间;“先吃饭吧。” 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小锅米线,栾也吃了两口,又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列出来的单子。 在这儿确实挺难买,他也有点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求有点高了。 其实很多人对相机和镜头的好坏都没有那么敏锐,更别说村里那些进一次市里都不太容易的老人。这一上午也有店主给他推荐了其他各种还算能用的型号。 但他很久没有这样想好好做一件事了,要让他放低标准,差不多就行了……他又觉得不甘心。 对于那些很可能穿着新衣服新头巾,带着希望来的老人。也对于他自己。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人在外面买好,再给他寄过来——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找个靠谱的人。 靠谱的意思是,能帮他买东西,嘴巴还得严。 樊青一直没有说话,埋头吃完了一碗米线,拿出手机埋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等到栾也放下筷子,樊青才开口问:“要去看看吗?” 栾也一愣:“什么?” “昆明。”樊青说。“高铁四个小时。要不我让我姑姑先找几家店帮你问问。”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嘴角的笑意逐渐掩饰不住:“现在去?” “你带身份证了吗?”樊青问。 “你呢?”栾也不答反问。“和我一起去?” “可以。”樊青说。 栾也望着他,笑了半晌才开口:“算了,老板也说了不一定有。” “那——” “我让人帮我问问,看能不能买了寄过来。”栾也把随手拿的可乐喝完,站起身。 “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挺安静,栾也一直闭着眼睛,樊青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直到回到村里,对方才睁开眼,眼里根本没有困意。 要看要到家了,栾也才开口:“这里要收快递的话,写什么地址才能收到,待会你发我一个。” “地址一般写到村,姓名和联系方式写好就行。”樊青回答。“但拿快递的话得去镇上服务点,他们不送过来。” 挺麻烦,栾也有点惆怅。 如果只是他自己想要拍照,这件事估计已经夭折在今天上午走完最后一家店以后了。但是现在,他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可能会用你的联系方式。”栾也说。“到时候你去拿就行。” 樊青只愣了一秒,立刻点头:“好。” 回到楼上时间还早,栾也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等到太阳渐渐西移,才拿过放在一旁的手机。 樊青的地址已经发过来了,栾也复制了一遍,又点开添加朋友,输入了一个手机号。 查找到的微信显示了一串阿拉伯文昵称,栾也把备注改成了许颂,点了添加好友。 发过去的验证信息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栾也。 过了五分钟左右,手机震动了两下。栾也低下头,聊天框显示:我通过了你的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 还没看完,语音通话页面已经弹出来了。 栾也叹了口气,接通开了免提:“喂,是我。” 对面那头足足寂静了五六秒才开口:“我真是操了。” 栾也听笑了:“至于吗,这么惊喜?” “刚从摄影棚出来,还以为诈骗都智能成这样了。”许颂没理他这茬,压低了声音。“你现在在哪儿呢?” 栾也不答反问:“你在哪,还在上海?” 许颂“啧”了一声:“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呢?” “我问你。”烟放在书桌上,栾也抽了一根放进嘴里,回答得很干脆。 “你要不乐意就挂了。” 隔了几秒,对方回答:“在。” “帮我个忙,我给你发个清单,你帮我把上面的东西买齐,然后寄过来。” 栾也不和他废话,点开备忘录截了个图发给对方,又把刚才复制了的地址也一并发过去。 “寄这个地址和联系人。” 对方估计扫了一眼,片刻后才问:“你在国内?” 栾也拿过打火机,把烟点燃,在淡淡的白色烟雾里回答:“嗯。” 许颂沉默了片刻:“柏明川前段时间找过我,问你是不是回国了,我说我不知道。” “挺好的。”栾也笑笑。“下次他再问也这么说。” “他还说要是你和我有联系,让我记得和他说一声。”许颂接着说。 栾也没说话。 电话那头许颂的声音有点无奈:“我知道,肯定不会告诉他。” 栾也这才开口:“你肯定不会,不然我也不会第一个联系你。” 许颂笑了:“真行,还能记得我号码。” “就那几个朋友,在国内的只有你一个,有什么记不住的。”栾也笑了笑,“总不能打给柏明川吧。” 栾也能听见许颂好像关了个门,声音稍微正常了点:“你们……闹掰了?” “我配吗?” 栾也靠在椅子上,透过窗户去看外面的雪山,语气有些发冷。 “一般人不都觉得我罪孽深重,他以德报怨吗,都快把他形容成耶稣了。” 栾也垂眼,弹了弹烟灰。随着他的动作,左手上的黑色皮绳往下滑落,隐约露出狰狞的伤口。 “欠钱或多或少还有个数,我欠他家一条命呢,这辈子都还不清。” “……不至于。”许颂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叹气。 “那你不声不响就跑了……” “感觉还不上了。”栾也笑了两声,但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不行就让柏明川弄死我算了。” 电话那头的许颂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行了,什么死不死的,当初的事和你也没多大关系,那时候你也才十九。” 栾也垂眼,没应声,许颂紧接着转了话题。 “你要的这些东西我估计得跑一圈,大概三四天吧。买齐了寄给……这个叫樊青的,是吧?” 栾也:“对。” “不能直接寄给你?” “虽然我相信你,但还是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号码。”栾也说,“很麻烦。” “知道了。”许颂有点无奈,但也没介意。“这人谁啊,新认识的朋友?” 栾也笑了笑:“算吧。” 朋友吗? 栾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东西寄给他,但别给他单独打电话,别和他打听我。有事找我就发微信,别烦他。” 第26章 许颂是栾也上大学时认识的朋友。那时候他们同在圣地亚哥拍落日,栾也刚接触摄影,对方已经入门好几年。后来许颂回国开了工作室,专门接杂志名模的拍摄,人脉四通八达,过了三天,就发消息告诉栾也东西买齐了。 “你要的那两个镜头缺货,我请一个朋友从香港带来了,昨晚刚到。” 许颂估计还在工作,语音四周的环境乱糟糟的:“已经给你寄过去了,快递说下周一能到。” 栾也真心实意道了谢,让对方算算花了多少钱。隔了一会儿许颂才回复。 “不着急,你先用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条。 “柏明川肯定还会找你,找个时机你还是和他聊聊吧。不管怎么样,认识了这么多年。” 栾也看了半天,没好意思拂他的好意,没再回复。 许颂其实说得有道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柏明川的时候15岁都还没到,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崭新的寄宿家庭,让彼时还算年少的他有点像惊弓之鸟。 寄宿家庭的父亲是美国人,工作原因经常出差。母亲是美籍华裔,姓柏,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几次说让栾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但栾也依然一连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那天晚上他睡到一半又惊醒,想下楼去餐厅喝水。又不敢开灯怕打扰到别人休息,摸黑到了楼下,刚拿起水杯,黑暗里门外传来声响,好像有人在开门。 出国前满脑子都是美国治安问题的栾也警觉地转过头,动作太大导致杯子打翻在餐台上,滚了两圈掉进地毯里。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黑暗里对方看起来人高马大。 栾也惊恐地抬头,还没来得及喊人,对方随手打开了灯,室内灯火通明。 门口的人西装革履站在原地,皱起眉看了眼水淋淋的餐台和地毯,又去看一旁栾也。 那个人就是柏明川,当时他大学刚毕业。 从那个时候开始,栾也叫了柏明川快十三年大哥。这十多年里,栾也真的感激过柏明川,也是真的恨过他。 这两种情绪有时是逐渐过渡,但也有很多时候是共存的。 厨房里饭菜香飘了出来,木阿奶从窗子里探出头,冲着院子里的栾也喊:“吃饭了!去叫小乔!” 第29章 栾也叹了口气,站起身。 他知道跑不是办法,都是成年人了,自己某一天必须坐下来和柏明川坐下来聊聊——但是现在不想。 再说了,现在他还挺忙的,那么多人等着他拍照呢。 “四十多,五十来个吧。”木阿奶吃饭的时候也兴致勃勃,“都在我这儿报名了,我说我得先回来和你说一声。” 她问:“是不是有点多了,你忙不过来吧?” “分两天拍,应该能拍完。”栾也略一思索,“就是后面修图打印之类的会慢点,得等几天才能拿。” 木阿奶一听就放心了:“那没事。又不是拍了照就等着死呢,都能等。” “哎呦你——”栾也笑着叹了口气,老太太还挺不避讳。 东西周一能到,栾也得先试试设备。他想了想:“下周三开始拍吧,你们先准备准备,想想穿什么,要在哪拍。” 木阿奶一听,笑得眼角皱纹堆叠:“行。那群老头老太太,好几个准备下次赶集买套新衣服拍照穿,害怕赶不上呢,正好。” 乔飞白听他们说了半天跟加密通话似的,急得饭都不吃了,张嘴就嘚啵:“什么什么,拍什么照?” “遗照。” 木阿奶转过脸,乐呵呵的和他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乔飞白听完,眼睛瞪得跟网上那种受惊小猫表情包似的,再看栾也时里面全是崇拜。 “我靠,也哥,你也太了不起了吧!这简直,简直——” 乔飞白边说边把自己感动得眼眶都快红了:“感动中国啊你!” 这孩子怎么跟氢气似的一点就燃,栾也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差不多得了,你敢吹我都不敢听。” “我是真心的!” 乔飞白提高了一个声调来展示自己说话的真实性,木阿奶“哎哟”了一声,拍他两下:“别嚎!” 乔飞白声音赶紧降了两个度:“到时候有事叫我,我一定过来帮忙。” 照还没拍呢,帮手先多了两个。栾也哭笑不得;“你能帮什么吗?” “你安排什么我干什么。”乔飞白简直有点把栾也当偶像了,“打杂搬东西,裁照片装框之类的。人要是不够,我在把曲姐和大姚叫过来。” 栾也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方说的是去见山的那两个老板,忍不住笑:“你还指挥老板啊?” “你放心,他们肯定特别乐意来。”乔飞白信誓旦旦,“再说了,拍照不是还得化化妆什么的吗,可以叫曲姐来,她技术可牛了,化妆品也多,还帮我化过。” “你演出还得带妆?”栾也一愣,“这么专业。” “不是,上次我软件粉丝破三万的时候,粉丝说要看女装。”乔飞白有点害羞,“曲姐给我化了一个,cos阿尼亚。” 栾也:“…………” 听起来很离奇,但发生在乔飞白身上好像又很合理。 栾也原本没考虑这个,但乔飞白一说又觉得很有道理,加上木阿奶说拍照的老人都挺重视,还要买新衣服什么的…… “你帮我问问吧。”栾也说。“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 乔飞白斗志昂扬,郑重点头:“好!” 想着栾也可能急用,许颂寄东西的时候特意选了特快。樊青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周一上午,电话那头快递员说有个急件时,樊青差点没想起来是什么。 过了两秒,他就想起应该是栾也买的东西到了。 挂了电话,樊青立刻给栾也打过去,电话响了挺久才被接起来,栾也“喂”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樊青愣了一下:“你在睡觉啊?” 他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了。 栾也没回答,樊青清楚的听见栾也那边翻了个身,好像坐起来了点,声音比刚才清晰了点:“怎么了?” “你的东西好像到了。”樊青说,“快递给我打电话了。” “还挺快。”栾也语气明显有些上扬,“你在村里没,一起去拿?” “带人去了趟白马雪山,在回来的路上。”樊青顿了顿,“你睡吧,经过镇里我带回来就行。” “……还睡什么睡,一个电话把我叫醒了,然后和我说你自己带回来就行。” 栾也有点无语,忍不住说乐了:“故意的吧?” 樊青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怕你等急了,提前和你说一声。” 那天他和栾也跑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找到,栾也托朋友买估计也不会太容易。 栾也笑了半天才开口:“我不着急,开车慢点。” 樊青先到镇上拿了快递。东西还挺多,分了好几个箱子装得严严实实。樊青全部搬上车,一路开到木阿奶家门口的巷子。 这次他没和栾也打电话,手上抱着一堆东西腾不开,他肩膀轻轻撞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 这时候已经下午了,栾也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竹躺椅上,在大树底下闭着眼吹风。 听见门响栾也没有抬头。直到樊青走到身边,椅子上的人才睁开眼。 “我以为你还睡着呢。”樊青把手里一大堆箱子稳稳放在小木桌上。 “本来是。”栾也端起一旁的茶杯,“早上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叫醒了。” “……我就是想让你惊喜一下。”樊青有点想叹气。“不是等挺久了吗?” “提前通知一声也叫惊喜啊。”栾也笑了,“怪不得你没谈过恋爱呢。” 樊青看他一眼,没吭声。 直到栾也去厨房拿了把水果刀,开始拆桌子上的那堆大大小小的纸箱,樊青才慢慢开口。 “那要是谈恋爱的话——”樊青看着栾也拆快递的手,“怎么样才算惊喜?” “嗯?”栾也抬头看向樊青,似乎一下子没跟上他的节奏。 樊青问完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不知道刚才那一秒思维飘到了哪个国度,莫名问出来这么一句。 也可能栾也提到了谈恋爱,让他一瞬间冒出来了很多乱七八糟想法,但回过头又不知道具体在想什么。 或者说是不敢去想。 这种迷茫且混乱的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有点像踩在云里,下一秒不知道会不会掉下去。 “……我瞎说的。”樊青帮栾也扶住纸盒,“算了。” 栾也看他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 院子里只剩下了水果刀划开透明胶带的声音,还有大青树被风吹得沙沙轻响。 “刚才那样。”栾也冷不丁开口。 樊青一愣,飞快抬眼。 “我在这睡着呢,还在想你这么久还没到不会是半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被我早上那通电话给吓着了……” 看着樊青一脸的欲言又止,栾也笑笑。 “然后你就推门进来了,我一睁眼,站在我旁边。” “这样就行。”栾也说。 樊青感觉自己思考能力在一瞬间失灵了,目光落在栾也的脸上没有移开。 栾也的声音接着响起,平静无波:“——打个比方。” 哦。 只是打个比方。 樊青的思考能力暂时又活过来了。 “有时候恋爱里所谓的惊喜感,不一定非得特别刺激,就是让人觉得……安心。” 栾也说完又笑了笑,低头把最后一个包裹拆开。 “算了,我瞎说的,别学。” 樊青没应,他觉得挺有道理的。 至少栾也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栾也把相机所有外包装拆完,把机子拿出来在手里垫了两下,非常满意。 “后天没事吧?”栾也问。 樊青意识还停在刚才栾也的话上,下意识回答:“没有。” “行。”栾也拍板,“记得早点过来,开始拍照。” 第27章 木阿奶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了,行动力比栾也还要强一些。说好周三早上九点开始拍,八点多,人就已经集合完毕了。 集合的地点选了村中央大青树旁边的空地,栾也和樊青收拾好东西过去的时候,一群老头老太太穿着民族服装扎堆在广场上聊天,远远看上去,有点像要举行什么神秘的活动。 旁边还有游客好奇地举着手机拍,可能以为有表演之类的。 栾也开始点人头:“一共有……” 木阿奶凑到他身边刚想回答,旁边的樊青已经开口。 “52个。” “……数得还挺快。”栾也放下手。 “对,52个。”木阿奶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还有好几个附近村的,都七八十岁了,儿女不在身边,自己又去不到镇上。” 估计觉得把隔壁村的叫来给栾也增加负担了。木阿奶说完,先去看栾也的反应。 栾也只是点点头。 每天光线适合拍照的时间就那几个小时,还得化妆,期间老人家可能会对拍摄有些要求。 他结合这些条件飞快算了一下:“还行,两天应该能拍完。” 第30章 “拍完会挺累吧?”木阿奶问。 “不累,我只负责拍照。”栾也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樊青。“体力活有人干。” 樊青背了个黑色的书包,装着栾也的相机、镜头、电池,手上还拿着遮光板和三脚架。看起来有点像古镇里随时问人要不要拍写真的拉活摄影师。 而且还是仗着一张脸迷惑人那种。 樊摄影师转头问栾摄影师:“咱们现在拍吗?” “等会吧。乔飞白去酒吧拉苦力了,估计马上就——” 话还没说完,那头乔飞白已经跟兔子似的窜过来了,后面跟着曲姐和大姚。 栾也指了指对方,把话补充完:“来了。” 自从第一次去过去见山之后,栾也后来也去过几次,一般都是晚上乔飞白叫他去听歌。那时候酒吧正是营业时间,两个老板一个调酒一个打杂,都挺忙的,栾也只是偶尔和他们聊两句。 生意做久了,对方也能分辨出来,栾也并不是那种喜欢和不熟的人聊天的性格。 所以见乔飞白就这么把人带过来了,栾也有点震惊。 还让栾也震惊的是,酒吧营业的时候,曲姐穿着打扮一般很酷飒,妆化得挺精致。大姚挺喜欢穿皮夹克,看起来特别型男。 两个人往那一站,有种在酒吧撒酒疯会被老板往脑袋上抡瓶子的感觉。 但现在两人都素面朝天的,穿了白t牛仔裤,白t上印了挺大的米奇米妮——居然还是情侣款。 大姚手里拖着一个20寸左右的行李箱,在石子路上拖过来,一路震得咣咣作响。 “开始了吗?”乔飞白问。 “还没呢,等你们。” 栾也冲旁边两人打了个招呼。 他其实不太会说场面话。特别是面对这种其实不是很熟,还愿意来帮忙的人。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栾也只说了一句“可能会有点辛苦。” “为人民服务。”大姚回答。 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栾也笑了半晌,那种有些不熟的气氛一下子消散不少,能够自如的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了。 “化妆品估计要用不少。”栾也笑着说。 “都带齐了。” 曲姐把箱子打开,满满一箱瓶瓶罐罐。 “一次性染发膏,护肤品,化妆品,连卸妆巾我都带了两大包,等拍完就能擦掉。” 栾也肃然起敬——染发这件事连他都没想到,曲姐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 “不用化得太精致,让人看起来精神点就行。”栾也带着敬意接着说,“52个人。就算化最简单的估计也挺累的,要休息就直接说,要人帮忙的话——樊青。” 栾也看向樊青,对方点了点头。 “不用。”曲姐干脆利落,“你们忙你们的,我让大姚帮我就行,忙不过来再说。” 旁边的乔飞白很激动:“还有我呢。” “那你先和木阿奶一起给照相的人排个序,从1到52号,挨个叫号拍照。”栾也说。 “然后让30号以后的人先回去,明天再来。今天只能拍这么多,剩下的别晒着了。” “行。”乔飞白立刻点头。 “照相的时候你帮我交流。”栾也看向樊青,“他们要怎么拍,站着还是坐着,什么姿势,有什么要求,我和他们要相互沟通。” “知道了。”樊青说。 栾也以前拍照都是独来独往,第一次要这么细致的安排别人干活。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暂时没什么纰漏了,才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 现场老人家虽然多,但都挺有秩序,乔飞白嗓门又大,一吆喝,所有人都到他跟前,按照先后顺序领号了。 每领一个,就先去曲姐那儿化妆。 大姚带着手套拿着小刷子,负责帮老人家把花白的、颜色杂乱的鬓角、额间染回黑色。 另一头。曲姐负责化妆。 她化妆很有技巧,不像平时自己那样全须全尾。只是帮老人家补了几笔眉毛,均匀了一下因为常年干活晒出来的斑点和不匀称的肤色。停手时整个人就精神了很多。 等化妆完毕,再一个一个到栾也这儿来拍照。 之前栾也跟木阿奶商量过,是不是得准备块红布或者蓝布什么的,拿来当背景。但是老人家们一致反馈,不想那么严肃,看了让人怪难受的。 最后他们把拍照地点定在了村里那棵长了上百年的大青树旁。一把小小的木椅子,背后是繁茂的青树,再往远方,是连绵无尽的雪山。 老人家轮流端坐在椅子上,面带笑容拍下一张照片,百年之后用来给家人留作纪念。 他们这群人在广场上很显眼,有路过的游客好奇,过来问这是在干什么,就会有老人家特别爽朗地告诉对方,好心人给我们免费拍遗照呢。 游客眼神一半震惊一半变敬佩,还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拍照。 好心人栾也没精力管那么多,专注拍照,还得和拍照的人对话——通过樊青。 反而是樊青抽空往拍照的人那儿看了一眼。 也有人过来凑热闹,冲着栾也的方向:“免费拍照是吗,给我也来一张。” 栾也低头正在看刚拍的照片,樊青皱起眉抬眼,是个四五十岁的男的,像是来旅游的。 “遗照。”樊青语气冷淡,“要拍就排队。” 对方讪讪走开,栾也终于抬眼看向樊青,笑了好一会儿。 还挺凶。 也有人觉得站坐着不太精神,坚持要站着拍。还有想拍半身的、全身的,拍完一看取景框,问栾也自己是不是不笑更好的…… 老人家在村里待了一辈子,很多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讲民族语。每次沟通的时候,樊青都得站在旁边充当翻译。 只要自己能够办到的情况下,栾也都会满足对方的要求。 每拍完一个,对方都会笑容满面的和栾也说一句谢谢,这个他听得懂。还有人会从包里抓出来一把瓜子、水果糖之类的,问栾也吃不吃。 看着挺眼熟,估计是去哪里吃席抓回来哄孙子的。 “腾不出手。”栾也举起手上的相机,又示意一下旁边的樊青:“小朋友先吃。” 樊青:“……” 一群奶奶笑着把糖塞进樊青卫衣兜里。 中午回去吃了个饭,一群人接着加班加点。下午拍到一半,一位老爷爷凑了过来。 他七十多岁了,当地口音浓重,连比带划半天,栾也一句也没听懂,最后还是樊青听了两句,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问能不能稍微等他一会儿,他现在去家里把狗牵过来。” 栾也微怔:“狗?” 他看向樊青,樊青点点头,侧过脸安静地听老人说话。 对方年纪大了,一句话磕磕绊绊,要翻来覆去说好久。但樊青没有丝毫地不耐烦,他整张脸上的神色平静,偶尔低声和对方交流几句,声音很温和。 栾也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慢慢带了点笑意。 不管是对七十多岁的老人,对平常接待的客人,对故去没能来得及陪着长大的父母,以及对自己这个有点精神疾病的同性恋…… 很温柔,很耐心,很包容。 这些都是樊青身上共存的,自己却缺失的部分。 “他说他那条狗养了十一年了——” 樊青抬头和栾也说话,撞上了对方的眼神,突然停了。 “嗯。”栾也应了一声。 “……已经快走不动路,马上要死了。他想带着狗拍张照片。”樊青接着说。 “可以。”栾也想了想,“你让他路上慢点,我们先拍后面的。他什么时候回来了让他插个队。” 樊青逐句翻译给老人,对方冲着栾也点点头,转身弓着背,慢慢踱步回家。 等后面又拍了三个人,老人家带着狗踱步回来了。 那条狗看起来确实很老了,毛色杂乱,耷拉着脸,走路和主人一样晃晃悠悠的。 老人家扶住椅背,缓缓坐下来,黄狗站在旁边盯着他看,直到对方坐好了,才卧在了主人腿边。 主人稍微俯下身拍拍它的头,直起身对着栾也露出笑容,老狗跟着他望向栾也。栾也对着他们笑了笑,按下快门。 一人一狗,一棵树,一座山。 老人家仔细看了会儿取景框,估计非常满意,伸出手要和栾也握手。栾也单手拿着相机和他握在一起,对方大力晃了晃,说了句谢谢,又用非常生涩,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了一句。 神奇的是,这句栾也听懂了。 对方说:“它也老了,我也老了。它的遗照,我的遗照。” 说完,他松开手,在逐渐西移的日光里,一人一狗又慢悠悠的晃着回家了。 和这个老人一样,虽然拍照时有人有时会提出一些要求,但态度永远是恳切的,而且基本都是小事,并不复杂,拍摄总体非常顺利。 和栾也推断的差不多,两天时间,他们就把村里老人的照片全都拍完了。 第31章 最后一位老太太拍完,拎了五个比拳头还大的苹果,走之前一人给他们发了一个。 这时候已经六点多了,五个人又累又饿,干脆找了块空地席地而坐,埋头啃着苹果。 旁边放着曲姐的化妆箱和栾也一大堆设备,一群人特别像刚结伴出来流浪,顺路捡破烂为生。 “化妆化得我手抖。”流浪化妆师·曲姐咬着苹果含糊不清,“太磨炼技术了,感觉能开个店了。” “开吧。”流浪染发师·大姚马上接茬,“美妆美发,你美妆我美发。” 流浪歌手小乔:“那去见山怎么办?” 两口子齐刷刷回答:“还有你啊。” 流浪头子栾也边听边笑,苹果咬了一口叼在嘴里。手上翻着这几天拍的照片。 都挺好的,感觉自己也能在这儿开个图文印刷证件拍照之类的,态度还比镇上好。 旁边的樊青也低头去看:“接下来是不是要打印了?” 栾也想回答,但嘴里咬着苹果说不出话。他转头看向樊青,朝对方抬了抬下巴。 樊青看了他两秒,领悟了他的意思,伸手把栾也嘴里的苹果拿了下来。 “有些图还需要修一修,调个色。”栾也回答。“还早呢,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先别睡。”大姚把最后一口苹果咽下去,拍拍手。 “我老婆说今晚请大家吃烧烤,去见山酒水免费畅饮。” 第28章 因为拍照,这两天去见山没有营业,曲姐和大姚把酒吧中间的桌子挪开,空出挺大一块地方,塞进去一张烧烤桌。 底下的碳烧得挺旺,大姚把烧烤用的肉和菜串端了出来,整整两大盆,码得整整齐齐。 “都是直接从镇里那家烧烤店订的。”大姚招呼他们入座,“他们买好菜穿好了送过来,特别新鲜。” 栾也拉了把椅子坐下:“烧烤桌也是?” 服务这么周到呢。 “烧烤桌是我们自己的。”大姚被栾也逗乐了,“我们俩都爱吃烧烤,以前是自己弄,今天没来得及——调料是我自己弄的。” “大姚弄的比烧烤店好吃。”乔飞白说。“正宗东北烧烤。” 大姚把烤串喷上油往架子上一放,翻串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专业:“下次的,下次我来弄。” 曲姐站在酒柜前往下拿酒,又转头问:“红酒能喝吗?” “可以。”她看的是栾也,栾也回应。“喝什么都行。” 进门前樊青接了个电话,这时候刚好最后一个进来。栾也右边坐了正在帮大姚一起翻串的乔飞白,左边的位置还空着。 栾也和曲姐说着话,没转头,只是拍了两下自己旁边的椅子。 樊青走过去,坐在了那个椅子上。 等他坐下了,栾也才转过头问:“能喝酒吗?” “能。” “能喝多少?” “不知道。”樊青回答。“就高考完那天毕业聚餐喝过……一罐啤酒。” 栾也盯着他看了几秒,真心实意地夸奖:“乖孩子。” 他有点想告诉曲姐要不别算上樊青了,还没来得及措辞,曲姐一只手各夹着两瓶红酒,咣当放桌子上了。 “朋友酿好寄过来的。” “砰”的一声,她把其中一瓶软木塞打开,倒进醒酒器里。 “刚开始别喝太烈的,把这四瓶先喝了再说。” 喝了再说……这四瓶下去,樊青大概率得睡到明天下午才能再说了。 栾也叹了口气,心想大不了自己看着点,别把只喝过一次啤酒的高中生灌倒了。 大姚给烤串翻了个面,香味已经在炭火里传了出来。吃了第一轮垫垫肚子,酒已经醒好了。 曲姐给他们每个人都倒上,又率先举起杯,语气爽朗。 “庆祝我们拍照活动圆满成功,大家先干一个!” 杯子撞在一起,配合着炭火,气氛很热烈。栾也试着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味道很醇厚。能喝出来是好酒,但品不出来具体多少度。 他看了一眼樊青,一杯红酒下肚,对方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还算正常。 炭火烧得挺热,喝了酒,气氛也挺热烈。一群人开始拉东扯西,聊得最多的还是这两天的拍照。 比如染了两天头大姚的米奇情侣衫彻底报废了,现在花得不像老鼠像斑点狗。乔飞白叫号喊人吆喝得嗓子都快哑了,木阿奶昨晚还给他蒸了梨。还有人不放心,问曲姐后面拿照片是不是就要收费了…… 几个人边说边乐,声音挺大,有外面路过的游客,好奇地从涂着颜色的玻璃窗往里看一眼。 新一轮烤串熟了,栾也拿了一串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吃。 刚把嘴里的肉吞下去,对面的曲姐和大姚一起站起来,对着他举起了杯子。 “栾也,我们俩敬你一个。” 栾也起身,举起杯子冲对方笑了笑:“一杯换两杯啊,那我占便宜了。” “你要想陪着喝两杯,我们也不拦着。”大姚说。 三个人一通乐,杯子在半空中碰了一下。 喝完了酒,栾也重新坐下,樊青伸手帮他扶了一下椅背。等人坐下又放开手,继续吃东西。 栾也察觉到了,看他一眼。 “小乔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都挺惊讶的。”曲姐放下杯子。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和大姚说这哥们真酷啊,没想到你这么酷。” “小乔和我说你们来帮忙的时候我也挺惊讶的。”栾也重新转过头,“这两天辛苦了。” “没事。我们都来这五年多了,雪湖村约等于半个家乡。”大姚给烤串上撒了调料,一人分了一把。 “做点事应该的。” 曲姐的酒刚续上,杯子又抬起来,对着樊青隔空举起。旁边的大姚收到指令,立刻跟上。 “还有你,小帅哥。你是叫樊青对吧。” 樊青拿起杯子点点头:“对。” “虽然没说过话,我对你有印象。村里年轻人不多,帅哥就更少了。” 曲姐笑笑:“喝一个,以后多来玩。” 樊青也对着他们笑了笑,放低杯子和两人碰了一下:“好。” 栾也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着他喝完一杯酒安安稳稳坐了下来。 “还行吧。”栾也低声问。 “嗯?”樊青转头看了栾也两秒,点点头:“还行。” 栾也定定望着他,樊青也没收回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栾也率先转头了。 旁边乔飞白还再问曲姐:“我呢,怎么没人敬我?” “吃你的吧。”曲姐给他盘子里放了一把串。“唱歌的嗓子少喝点酒。” 栾也有点想说我旁边这位背课文的嗓子也能少喝点吗,但听起来有点不讲理了。 酒过三巡,话题从拍照时有游客过来问他们是不是公益组织,逐渐变成了村里的旅游建设,说到游客虽然比不了其他景点,但已经算是越来越多了。 “五年前我们刚来的时候,基本没什么店,也没什么游客。”大姚说。 “去见山投了五十多万,我俩的全部积蓄。有时候四五天都没一个人进来,我俩就就坐在门口边晒太阳,晒完正面晒反面,都晒脱皮了。” 曲姐插话:“我朋友说真厉害,花五十万来这美黑了。” “就没想过换个地方?”栾也问。 “她就喜欢这儿。”大姚指了指曲姐,“我听她的。” “我和他之前都在北京上班。”曲姐带着笑容喝了一口酒,语气清爽,酒意丝毫不上脸。 “都是大厂,每天都卷谁下班时间晚,一点两点三点,累得跟狗似的。说什么时候有假期一定去云南旅游,见见山看看水——哪有时间啊,睡觉都得争分夺秒的。” “后来我总头痛,加着班呢,眼睛会突然看不见。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脑子里有肿瘤,不排除是恶性的,要马上手术。” 曲姐笑了笑:“从医院出来我就哭了,哭着给他打电话,他还安慰我,说肯定没事,有他在呢,别怕。” “是不是觉得当时我挺帅的?”大姚问。 “帅了那一段时期吧。后来住院,做手术,肿瘤送去切片……那时候我也想过要不要拍遗照。” 曲姐说:“万一是恶性的,还得放疗化疗的,那时候拍多丑。” 桌子上的人都安静听着,只有大姚望着曲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我告诉她别瞎想,咱们还得去云南呢。其实我也害怕。” 大姚喝了口酒。 “有天早上医生把我叫出去,我手都哆嗦了,结果他跟我说,结果出来了,没事,良性。” 大姚笑了笑:“回病房我们俩就抱在一起哭了。” “我可没哭。”曲姐说。 “没哭吗?”大姚看着她。 “刚开始没哭。” 曲姐撇撇嘴:“我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呢,你抱着我嚎啕大哭的。” 第32章 “我就想说陪一个吧。” 大姚哈哈大笑,和她碰了下酒杯,转过头看着栾也。 “那时候她边哭边问那我们还去云南吗,我说去!马上就去!” 一桌人都笑了,大姚帮他们倒上酒,举着杯子站了起来,每个人碰了一下。 “所以这家店叫去见山。” 他仰起头,率先一饮而尽。 烤串消灭了大半盆,红酒一瓶接着一瓶。外面夜色越来越浓重。开始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栾也吃饱了,靠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烧烤桌底下的碳火没那么热了,在夜里带着微弱的暖意,让人感觉很舒服。 一群人坐在一起喝酒吃串,分享着趣事、人生、喜怒哀乐……这个聊天的氛围也让栾也觉得很舒服。 之前他没有经历过。 他认识的人很少,学校时期的已经基本没有联系,其他通过柏明川认识的艺术家、策展人、老板、投资人…… 见过一两次,说过三五句话,除了邮箱没有其他联系方式,算不上是朋友。 许颂是大学时认识的,算是例外。柏明川后来也偶然提出过,对方一个时尚摄影师,和栾也的风光摄影是不同的方向,又是异国,其实没有交流的必要性。 按照他的理解,这里坐的所有人都没有交流的必要性。 大姚、曲姐、乔飞白……还有樊青。 栾也转头看向樊青。 对方是话最少的,可能还没熟悉成年人的社交场合,基本只是有问必答。栾也转头看了他几次,对方看起来一切如常。 结果栾也转头和乔飞白说了两分钟的话,再转看过去,樊青眼睫下垂,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栾也看了他几秒,用膝盖在对方的膝盖上轻轻碰了一下。 樊青猛地睁开眼,扭头看向栾也。 “困了?”栾也问。 隔了两秒,樊青开口,口齿还挺清晰:“有点。” 困了还是醉了,栾也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樊青喝酒居然不上脸,要是没刚才的困倦,栾也都觉得对方没什么问题。 “快散了。”栾也压低了声音。“再等等。” 樊青望着他,点点头。 等到去见山窗外连路过的游客都没了的时候,曲姐终于拍拍手。 “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她说。“都累了,改日再续摊。” 一群人纷纷起身,想要帮着收拾一下,大姚连连喝止:“放着放着,我明天收拾。” 栾也拉开椅子,看向旁边的樊青。 “没事吧?” 樊青眨了两下眼:“没事。” 除了反应慢点,其他还算正常。估计就是微醺,还没到醉的程度。毕竟这时候他还不忘把栾也放着相机的包拎起来背到背上。又想要去拿三脚架。 “放着吧。”栾也拽住他胳膊,叹了口气。“这些明天拿。 乔飞白应该是喝得最少的,活蹦乱跳的,语气和平时没多大区别:“也哥,咱回了吗?” “你先回去吧。”栾也转过头。拉着樊青的手没放开。 “我先送送他。” 第29章 出了去见山,烧烤和酒气被隔离在酒吧里。虽然是夏天,但这时候接近12点了。刚出门的时候还挺清醒的,现在夜风一吹,酒意四散,栾也开始觉得有点难受了。 “送你回去吗。”旁边的樊青开口。 栾也停了一步,看向他:“怎么还抢我话?” “……我没醉。”樊青看着他。“真的。” “那就都别回了。”栾也笑了一下,不和他纠结。 “随便走走,吹吹风。” 樊青不说话了,两人顺着道路,慢慢往前走。 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人了。村里的路灯很稀疏,光线暗淡。只能隐约照出前方道路的,以及路边建筑模糊的影子。 走出去大概五六分钟,栾也指了指旁边。 “那是戏台吧?” 樊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嗯,村里的古戏台。” “平时有人表演吗?” “过年过节的时候可能会有。”樊青说,“平时都是空着。” 可能因为喝了酒,他说话之前都会稍微反应几秒。语速有些慢,不像平时那么干脆利落,听起来回答得很认真。 栾也觉得他这样有点可爱,笑了笑才接着问:“能上去坐坐吗?” “……能。”喝多了的樊青也很听话,带着他转个弯,往戏台方向走。 “底下有个小门,是楼梯。” 古戏台就是这里很常见的样式。不大,底下两道小门,推开就是楼梯,以前供演员进出,现在供游客上去打卡。二层才是戏台,离地面有两三米的距离。左右小门分别写着将入相出,墙面和拱梁都画了些花花绿绿的壁画。 虽然已经没人唱戏了,但当地似乎觉得这也勉强算是一个小景点。在戏台左边柱子上挂了一个十几瓦的小灯泡照明。 栾也借着这么点聊胜于无的光线勉强观赏了一圈,光线太暗,其实也没怎么看清。最后他坐在了戏台边缘。 樊青在他旁边坐下。 底下空空荡荡的,两人脚悬空着,抬头看着远方。 远处山野间已经升起了月亮。孤孤零零的。挂在天空。光线很暗淡,照不清山上的树林,只能看得出重重的山影。 栾也看着远山,樊青微微侧过头,去看栾也。 他没有醉,但确实有点晕。人生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虽然是红酒,被夜风一吹,脑袋还是有些沉。 但思维还是不受控制的挺发散。 夜色里,栾也的侧脸轮廓分明。这两天对方拍照的时候自己看得最多的也是对方的侧脸。一般都在相机前,稍微低着头,看起来专注又认真。 “相机呢?”栾也突然问。 樊青反应慢了半拍才回神。 背相机的包被他坐下时放在了身后,他拎过包,把相机取出来递给栾也。 打开相机,还剩最后一格电。栾也调好焦距,对向远处。对面白墙灰瓦,一支白色的花叶从墙内探出头,正好盛放在路灯下。 栾也按下快门,拍好又返回去看了一眼,有些不满意地皱了皱眉。 “不行吗?”樊青看着他的动作。 “拍景不行。”栾也又拍了一张。“和我之前那台差别很大。” “这是专门拍人的。”樊青说。 “对。”栾也低头看了眼相机,把刚才那两张图删掉。 “很久没用过了。” 很久,那就是之前用过。 酒意总是会激发好奇心。樊青有点想问栾也为什么不喜欢拍人,又有点想问对方为什么这次愿意拍。但总觉但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这两个问题听起来都有点冒犯。 于是他顿了顿,转而问:“你之前……拍过人像吗?” “刚开始学摄影的时候什么都拍,最先开始拍的就是人像。” 栾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了笑。 “有一段时间很喜欢,拍了很多。” 樊青望着他:“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学的风光摄影。” 栾也扫他一眼:“你以为高考报志愿呢?” 樊青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 “刚开始那几年人像拍得比风光还多,老人、小孩、男人、女人。” 栾也把相机放到一边,双手往后撑在地面上,目光远眺,看路灯下的花。 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的话比平常稍微多一些。对于过去一些不想或者不愿意和别人提的事儿,也轻易说出口了。 也可能是因为,旁边坐的是樊青。 “不同的人,不同的长相,经历了不同的事,照片里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同样是你拍的,10岁的男孩,可能一个在自己收到的游艇上过生日……” 栾也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回忆,片刻后才接下去:“一个赤着脚在街上捡垃圾。” 樊青安静地听着,没出声。 栾也给他描述的是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更加广阔的世界。他并不羡慕这个,但是他能听出那段时间里栾也并不像现在这样病恹恹,反而非常恣意,以及自由。 他更喜欢这种对方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自由。 “那为什么后来不继续拍了?”樊青声音很轻。 这次栾也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语气在夜色里显得很平静。 “在风光摄影里,你的镜头可以是对世界的探索,接触,或者抗争。可以是与自然的一种联系方式,甚至只是一种证明。” “用自己去过的地方,拍过的痕迹,来证明自己的确还活着。”栾也说。 “而人像摄影,你专注的只有取景框里的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的一个人。” 栾也目光落在樊青身上,声音夹杂在夜风里。 “镜头应该是用来爱人的眼睛。” 第33章 樊青坐在左边,柱子上那盏老式灯泡投下的光从侧面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像开了滤镜似的,在夜里朦胧而温暖。 栾也笑了一下,抬起手,将镜头对准樊青,按下快门。 拍照时自动对焦的声音很细微,传进樊青耳朵里,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樊青愣住了。 “挺适合拍照的,这个光。”栾也放下相机,解释了一句。 几秒钟后,樊青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来一个“哦。” 他这声回应完全是下意识的,这时候樊青满脑子只有自己突然急促的心跳声。 栾也也觉得自己这话跟画蛇添足似的,干脆把相机递给他,让他自己看。 樊青看着镜头里的自己,被光包裹着,发梢和侧脸都被染成了昏黄,看起来很柔和。 相机拿在手里,微微有点沉。 这是栾也说的,用来爱人的眼睛。 “我……”樊青顿了顿,“我能试试吗?” 栾也愣了一下:“行啊,相机在你手里呢。” 这也要问,喝醉了这么有礼貌啊小朋友。 不过和刚才樊青微微侧光的位置不同,自己大晚上的迎着这么点光拍照,光线应该挺死亡的…… 栾也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不打击小朋友的积极性,对着樊青侧了一点脸,试图拯救一下光影。 樊青安静下来,又盯着相机看了一会儿,才举起来,把镜头对着对方。 取景框里栾也眼神看过来,带着一点笑意。对方身后都是黑夜,只有正面迎着光,一双眼睛像是透明的琥珀。 樊青透过取景框看了栾也十多秒,最后放下相机。 “……耍我呢。”栾也有点气笑了。 “到底拍不拍。” 樊青没有回答,只是略抬眼,专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栾也。 栾也那点笑意在这样的目光里慢慢淡化。 他停在原地,看着樊青垂下眼眸,在夜色里逐渐朝自己靠近,微微偏过头。 樊青的动作很慢,谨慎认真,直到那点温热落到了自己唇边,栾也才真切的确认,这是真的一个吻。 嘴唇相贴,仔细的触碰与试探,带着一点湿润感,细腻柔和。栾也能听见自己和樊青呼吸交缠的声音,和缓得像是夜里的风。 一个来自樊青的,干净,轻柔,不带任何情色意味的吻。 樊青垂着眼睛,栾也能看见对方的睫毛有些轻微的颤动,像是不安的蝴蝶。 刚开始的那一点错愕消退,脑子里有个声音冷硬又清晰,提醒他,在一个喝了酒的夜晚,在云南一个村子里的戏台上,和同样喝醉了的十八岁的男孩接吻……这件事挺荒谬的。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连相遇的原因都有点不合时宜。 栾也脑子里把这些紧箍咒似的言论过了一遍,然后伸出一点舌头,在樊青的嘴角轻轻舔了舔。 樊青立刻有点僵硬了,一下子拽住了栾也的手,似乎想控制住他不要乱动。 亲得好好的……伸什么舌头啊! 所有的醉意好像在这一刻迸发了,樊青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有一点惶惑和不受控制的紧张,又有一种坠在云里,昏沉的舒服。 片刻后,他还是按照抑制不住的冲动,往栾也的嘴唇上压了压。 很柔软,很温热。 栾也不动了。 四周很安静。没有人经过,没有犬吠鸟叫之类的任何声音,甚至连风都挺安静。 那盏光线昏暗得好像马上就要奄奄一息的钨丝灯泡底下,栾也只能听见樊青有些慌乱的,急促的呼吸。 “滴——” 一声非常突兀的电动车喇叭声划破夜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是惊雷。 下一秒,樊青跟听到冲锋号似的飞快从从栾也身上弹开,猛地站起来退后了两步。 速度之快,栾也差点没反应过来。 相机本来放在樊青手里,因为太紧张了他一下子没想起来,大幅度的动作下,相机自然从他手上滚落,差点掉下戏台。 栾也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相机,才没让它从戏台边缘滚下去。 “我——靠。” 栾也拽着相机带子的手停在原处,相机在空中一晃一晃的,他转头盯着樊青。 快一分钟的吻就相互蹭了蹭嘴唇,纯情得放小说里都构不成违规。要是把相机砸了,代价是不是有点大了。 远处一辆小电瓶从路口转过来,转弯时车灯在戏台上飞快扫了一下,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对不起。” 樊青第一次看起来有点茫然无措。他下意识想去帮栾也拿一下相机,手往前伸了一点,又立刻停住了。 他看了一眼栾也手上的相机,又将目光落在栾也的脸上,停了两秒又飞快挪开,重新回到相机上。 这么一趟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流程下来,他终于又开口了。 “我……可能喝醉了。” 樊青抬眼看了一下,电瓶车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估计车上的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人啊晚上十二点在村里鸣笛,有没有基本的素质了! “啊。”栾也把相机收回来,点点头。“看出来了。” “嗯。”樊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应了一声。 自己刚才在干嘛。 好像在和栾也接吻。 或者也不叫接吻,毕竟……没伸舌头。 不对,栾也伸了。 自己为什么没伸? 不是,对方为什么伸舌头?! 两个人之间又死寂了几秒钟。夜风吹过,樊青终于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抽回一点理智,抬眼看向栾也。 “我……先走了。” “哦。”栾也望着他,点点头。“行。” 樊青像是听到什么命令,立刻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栾也。 “要不要先送你……” “不用。”栾也有点想叹气。“回去吧,我找得到路。” 樊青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那我……” “晚安。”栾也截断他。 樊青抿了抿嘴:“晚安。” 樊青终于再一次转过身,估计是知道背后栾也在看着,他这次没有回头,一直走到路口,转身飞快的进了一条巷子,紧张得跟后面有鬼追他似的。 栾也在戏台上又坐了三分钟,对方没回来。 还真亲完就跑啊。 栾也有点无奈,又想到了刚才那个吻,以及对方颤动的睫毛。 整个过程都挺荒谬的。 刚才出门还说自己没事呢,现在又喝醉了。这酒半个小时才见效是吧。 算了,不管醉没醉,估计现在也吓醒了。 把相机放回包里,栾也起身下了戏台,慢慢溜达回家。 还晚安。 睡得着吗就晚安。 栾也笑了半天,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也有点喝醉了。 第30章 睡不着。 虽然已经很晚了,又喝了酒,白天拍照时忙了一整天,但樊青依然睡不着。 这几天天气挺热,纱窗有一小半没关上,樊青翻了好几次身,最后侧着身把头埋在枕头里。 这个姿势睡了一会儿,他又总感觉能听见窗子外面传来的,有点像有人闷声敲东西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挺有节奏。 刚开始他还以为来福又大半夜偷偷去拍装狗粮的柜子试图加餐,但刚从床上坐起身,那个声音又立刻不见了。 保持盘腿坐在床上的姿势反应了半分多钟,他才明白过来,刚才听见的应该是透过枕头传来的,自己的心跳声。 模糊,但非常急促。 樊青往后一倒,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深深吐了一口气。 这么平躺着心跳声是听不见了,但大夏天的裹在被子里有些热。他能感受到自己呼吸洒在被子上的温度。 栾也落在自己脸上的呼吸也很温热,但比这个要平静很多,带着一点残留的红酒香气,落在自己唇边。 樊青重新把被子掀开,盯着天花板。 这么一通翻身又起床又躺下又掀被子的流程走完之后,樊青都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嘛了。 应该说今晚从他透过相机看向栾也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有次独自跑去山里玩,回来以后就生病了,意识迷糊,睡觉总是睡不安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那时候有人说是进山的时候被山魈狐仙之类的“迷”住了,还让奶奶在路口烧了些纸。 非常封建迷信。 但今晚那种感觉又重现了。 从栾也说的那句“镜头是爱人的眼睛”,然后给自己拍照。到自己放下相机,去吻栾也。以及最后自己被一声喇叭吓得差点摔了相机,还丢下戏台上的栾也先跑了…… 整个过程都和戏台上那盏钨丝灯一样,朦胧不清又黯淡混乱。 第34章 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时隔多年又一次像老人说的,被……“迷”住了。 被栾也。 要是栾也知道自己拿他和狐仙类比也不知道什么心情……樊青笑了一下。 估计不会怎么样,对方总是一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样子,还挺契合这个设定的。 包括今晚,樊青记得自己吻上去的时候,除了刚开始有点惊讶,对方没有闪躲,就连呼吸也很镇定。 反而是自己,被一声喇叭从混乱中拽了出来,剩下满脑子的震惊和茫然失措。 结果就是莫名其妙被亲的还坐着呢,莫名其妙亲人的先跑了。 樊青又翻了个身。 明天得给栾也道个歉吧。 不好意思昨晚不该突然亲你……听起来挺欠揍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亲上去了……不揍有点不是人了。 可能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樊青愣了一下。 自己喜欢栾也吗? 他又翻了个身,风从纱窗往外吹进来,满室的燥热被吹散,轻柔又舒服。 舒服得像那个吻,又像自己从一开始认识栾也之后相处的这段时间。 栾也刚来时的状态,手腕上的伤痕,以及生的病,彰显着他经历过一段非常不好的岁月。但对方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平和自然的,像是山林里一棵安静生长的树。 这样的相处让樊青觉得舒服,甚至有点……依赖。 但他不知道这样的相处对于栾也来说,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毕竟栾也已经二十七岁,或许有他一套通用的社交法则。 成年人呢,比自己大九岁,留过学,会摄影,会画画,去过很多地方,还有男朋友…… 樊青猛地坐了起来。 栾也有男朋友。 自己吻了对方。 方才理不清的朦胧情绪在这一瞬间立刻全部消退,脑子陡然变得清晰,成了一种带着震惊的恐慌。 我靠。 我靠我靠! 疯了吧樊青,亲的时候你没想起来吗? ——没有。 在被子里时产生的一点薄汗此刻全都冷了下去,樊青盯着房间里的黑暗,陷入了巨大的无措之中。 怎么办? 纠结怎么道歉合适,纠结自己是不是喜欢栾也……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来福又开始拍柜子——不是,心跳又开始剧烈起来,都不需要通过枕头这个媒介,在房间里分外清晰。 这次是因为茫然,不安,自责。 以及一点……失落。 对方早就说过自己有男朋友,17岁的初恋,教自己摄影的人,一起上大学。 栾也毫不避讳,不管是自己有男朋友这件事,还是他们之间经历过的很多事。 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吻了栾也。 这是什么行为。 理智被来福当狗粮吃了吧……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干出这种事。 那栾也呢,为什么没有躲。 没想起来,又或者是太突然了没反应过来。 还是一些……其他原因。 毕竟对方是不是没躲,还……舔了一下自己。 哦,也可能是喝醉了。 樊青抬起手,在黑暗中捂住脸。 这次真的睡不着了。 栾也点了一支烟,扔下打火机的时候顺便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凌晨1点15分。 这个时间整个村里都挺安静,窗户外一片黑暗,有种全世界除了他都已经沉睡的感觉。 电脑是让许颂买了一起寄过来的,刚打开时栾也就发现需要的软件全装好了,估计是许颂让人弄的。 把刚修好的图存好,栾也点开了下一张。 这两天挺累的,但栾也依然睡不着。可能是喝了点酒思维还很活跃,也可能是因为晚上那点突兀的插曲。 栾也确实没想到樊青会突然凑过来亲自己一口——还亲得很纯情。 非常意外。 但他也确实没有躲。 可能因为喝了酒,也可能因为其他原因。 比如就是单纯的因为气氛微妙,酒意刚好,水到渠成,适合接个吻。 毕竟……艳遇之都呢。 但他不知道樊青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吻上来的。 十八岁,青春萌动的。好奇夹杂着荷尔蒙…… 哦,马上十九。 栾也叹了口气。 修图修到天际微微发白,栾也睡了一会儿,睡醒刚好十点。 满打满算也就睡了四个小时,再过两小时木阿奶就要在楼下叫人吃午饭了。 洗了个澡拉开窗帘,外面天气挺好。栾也站在窗口吹了会儿风,熬夜带来的一点头痛被风吹得差不多了,他倒了杯水,继续坐到电脑面前。 昨天樊青说过整理照片的时候会过来帮忙,一般这个时间,樊青早就应该应该起床了。 但今天不是平时,樊青同学第一次醉酒。 也是第一次喝醉酒亲人。 估计还得睡一会儿。 栾也没给他打电话。 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图修了一多半,栾也眼睛有点受不了了,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 樊青没过来,也没什么动静。 青春期的荷尔蒙需要缓这么久呢,都消极怠工了。 栾也想给对方打个电话。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重新放回兜里。 算了,让人再缓会吧。 院子里很安静,乔飞白应该还睡着。昨晚留在去见山的东西倒是已经放在茶室了,估计是乔飞白带回来的。 淘宝买的相框和相纸也堆在茶室,打算用的时候再让樊青搬上去。 栾也下楼看了一圈,最后也没动,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出门溜达溜达,做消极怠工第二人。 太阳晒在身上挺舒服,栾也从村里慢慢绕过去,路过昨天的戏台,抬头扫了一眼。 白天看得更清楚,戏台不大,有股古朴的味道。 看不出来昨晚有两人偷偷在这接吻。 栾也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去见山门还关着,今天应该不营业,毕竟连轴转两天了。 栾也调转方向,最后决定去李哥的咖啡厅待会儿。 村里下午人也不少,来来往往的大多数是游客,还没走到咖啡店门口,栾也已经能看见来福趴在店门口的路边,冲着路过的游客无比谄媚地摇尾巴。 一个姑娘拿着袋牛肉干,拿出一片吹了吹,小心翼翼放到来福旁边。 来福窜过去的架势像是饿了三天三夜。小姑娘摸了摸狗,心满意足的走了。来福还在原地和牛肉干斗争。 被李老板看见估计又要挨揍。 栾也这么想着,刚往那边走了两步,店里出来一个人,在来福屁股上踹了一下。 “又吃什么了?” 踹得比李老板温柔,是樊青。 “牛肉干。”栾也回答。 樊青立刻抬头,看到两三步外的栾也,脸上明显有些错愕。 “这么巧。”栾也说。“揍狗呢。” 第31章 “……啊。” 栾也用“吃了吗”的语气说出了这么新奇的开场白,让樊青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店里东西没了,我帮忙送一趟。” 今天樊青穿了件蓝色的上衣,估计刚刚干完活,袖子挽到了手肘,整个人看起来挺清爽。栾也端详他一阵,开口。 “喝了那么多酒,以为你还没醒呢。” 年轻真好啊,醒酒也醒得挺快。 一提到喝酒,樊青脑子里又忍不住闪回了一下昨晚的片段——戏台,相机,取景框,红酒味的吻。 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早上就醒了。”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习惯了,到点就醒。” 何况根本自己几乎没睡觉。 “进山了?”栾也一愣。 “没有,昨晚喝了酒,今早开不了车。” 樊青说完,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飞快看了眼栾也,欲言又止。 栾也看着他,樊青继续道:“在家……休息。” 很早就醒了,人挺清醒,在家待着,还有空帮咖啡店送东西。 那就是单纯的不想过来。 栾也点了下头,没再说话。来福牛肉干吃完了,又开始围着栾也打转,想看看他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吃的。 栾也那揉了揉它的头,往咖啡店里走。 “进来坐会儿。把来福也带进来,别让它沿街乞讨了。”他看了眼樊青,“怪丢人的。” 樊青看着他。 “丢狗。”栾也更正。 樊青笑了,叫了声来福,跟着栾也一起进店。 李哥刚刚忙完,正把一堆杯子往杯子上放,看见栾也,先和他打了个招呼。 “哟,来了。还喝拿铁?” “美式。”栾也笑笑,“多加冰。” “这几天拍照挺累的吧。”李哥拿出杯子,“都改喝中药了。” 第35章 栾也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对方说的中药是指自己点的咖啡,笑了半天。 “这事连你都知道了?” “半个村都知道了吧,摄影志愿服务小队。”李哥笑道,“今天咖啡我请了。” “那得两杯。”栾也没推辞,只是指了指身后的樊青。“我还得请他呢。” “他不喜欢喝咖啡。”李哥说,“一般就喝气泡水。” 栾也挑眉,扭脸看向樊青:“你还怕苦啊?” 真是看不出来,他还以为樊青这种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大了起码10岁的人什么事儿都不怕呢。 “不是。”樊青立刻否认,“就是喝不惯那个味道。”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弯。 还是怕苦。 端着美式和石榴气泡水上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樊青的气泡水底下是粉红色,上面飘着冰块,看起来挺漂亮。 “那之前你还跟我介绍他的咖啡不错。”栾也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自己天天在这喝气泡水。” 他说的是两人第二次在咖啡店见面的时候。 “别人都这么说。而且你都点完单坐下了……” 樊青喝了口气泡水。“我总不能和你说,要不换杯气泡水吧,我喜欢喝这个。” 两人一起笑了,来福本来是跟着他们上楼的,在桌子旁转了两圈。发现他们没拿吃的,又毫不留情地连蹦带跳下楼继续它的乞讨生涯。 樊青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今天本来应该帮你打印照片的……我忘了。” 至于为什么忘了,他没说,栾也没问。 “不着急,图我还没来得及修。”栾也回答,“今天太累了,睡了一天。” “哦。”樊青愣了一下,明显放松了一点。 “明天和后天下午过来吧。两天估计能弄完了。” 樊青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刚才还算活泼的气氛骤然间变得有点安静。栾也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的同时看向樊青。 “有事啊?” 樊青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回答的有点不干脆。“这几天……有点忙。我不知道能不能过来。” “啊。”栾也点点头,语气如常。 “那我叫乔飞白吧。反正他下午都在家打游戏。” 樊青身后,二楼窗边角落放了挺大一盆散尾葵,有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的时候,叶子会轻微的摇一下。 等到叶子摇了第三下,樊青又开口了。 “……算了,还是我来吧。”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放下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要上班。” “白天不上。”栾也放下杯子。 “白天干活晚上唱歌?” “没事,我看他这两天劳动得意犹未尽的。”栾也说,“发挥一下余热。” “压榨劳动力啊。” “毕竟资本主义国家待了十多年。”栾也说。 樊青被他逗得笑了半天,重新开口。 “还是我来吧,每天下午——” 他看向栾也,栾也开口:“一点。” 樊青点点头:“好。” 栾也笑了笑,低头喝了口中药……美式。 樊青回答完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才和栾也说过自己这几天有点忙。结果下一秒又说自己能过去帮忙…… 这反复无常得也太快了。 他抬眼去看栾也。 “这几天很忙吧。”栾也忽然开口。 “暑假游客多,是不是挺多人找向导进山?” “……嗯。”樊青微微松了口气,抿了下嘴,“比以前多。” 栾也应了一声,拿起旁边的手机点了一会儿,樊青的手机跟着震动两下。 他打开手机一看,显示栾也刚刚给他转了两千五。 樊青一怔,立刻去看对方。 “一千五是包车费用,七月的。”栾也放下手机。 ……对,现在已经进入七月了。 栾也已经来了一个月了。 他说在这儿住多久来着? “还有一千是涨的。”栾也接着说,“七月和八月都按两千五给你。” 樊青低下头,盯着那笔转账。 按理说拿到钱自己应该高兴的,但是此刻樊青皱着眉,心里莫名有点慌。 从刚才在门外遇到栾也的时候他就挺慌的。昨天晚上纠结了一晚上的人和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去面对。 怎么面对栾也,怎么面对已经发生的事。 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去见对方,刚才又下意识的选择找一个借口,想要减少和对方的接触。 至少在现在这个理智可能被来福吃了还没长回来的阶段,他下意识想要先远离栾也。因为他隐约能感觉到,如果放任自流…… 有一些微妙,甚至危险的东西……可能会不受控。 但是当栾也因为自己的拒绝,需要重新找人帮忙的时候,樊青又忍不住反悔了。 那么多照片,乔飞白上班,大概率还是栾也自己动手。栾也对工作的要求很高,从买相机就能看出来。万一真的忙不过来,肯定会又心情不好了……毕竟他还在生病。 万一就,又犯病了呢。 万一万一……因为这点万分之一,樊青非常明显的言辞不一,前后矛盾了。 现在栾也突然给自己转钱,还转了这么多。他有点吃不准栾也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理由且没有征兆的改口,惹对方不高兴了。 樊青重新抬起头:“当初说的是一千五。” “旅游旺季。”栾也带上点无奈的笑,神色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烤肠都从三块涨到五块了。还一千五呢,能不能好好做生意了樊同学?” 樊青还想说什么,栾也已经先开口了。 “然后再帮我多拿几趟快递,我还得买些东西。”栾也说,“还是发你地址。” 樊青微怔:“相机?” “衣服鞋子床单餐巾纸,剃须膏洗面奶沐浴露……”栾也马不停蹄报了一长串。“家居产品,日用百货,零食酒水。” 樊青盯着栾也看了几秒,确认他真的没开玩笑。 “这些镇……” 他本来想说镇里都有,但想到了栾也买自己用习惯了的东西,镇里还真不一定能买齐,于是又改了个字。 “市里也有。” 栾也慢慢喝着中药:“懒得去。” 樊青看着他:“懒得去市里直接买,但是愿意等四五天快递。” “我乐意。”栾也抬眼,“我刚雇了快递员。” 快递员小樊愣了一下,笑着叹了口气。 “把钱收了,然后明天准时过来干活。” 栾也放下杯子。 “迟到一分钟扣五十,实在不好意思的话,迟到一小时就可以把两千五还我了,还可以再返我五百。” ……算数还挺好。 “知道了。”樊青点点头。 栾也笑笑,站起身:“回去了。” 樊青跟着站起身,有点懵:“就……回去了?” 真奇怪啊,今天一整天都躲着对方,但是现在对方要走了,又有一点儿舍不得。 “留下来等着李哥请我俩吃饭啊。”栾也侧过脸看他。“喝杯气泡水差不多了。” 樊青忍不住笑了,闷了一整天心情突然好了不少。 楼下进来了三四个客人,李哥正忙着,栾也没打扰,冲对方挥挥手就出了店。樊青亦步亦趋,把他送到门外。 栾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天来的时候买把裁纸刀。” “知道了。”樊青答。 栾也笑笑:“走了。” 回去的路上,栾也拿出一支烟放在嘴里,没有点燃,只是轻轻咬着烟蒂。 他烟瘾不重,一般只有太累或者心情很差的时候会抽一支,或者有点烦的时候,会咬在嘴里分散一下注意力。 烦。 旁边有人三三两两的路过。路边小摊变多了,栾也穿行在他们之中,咬着烟,面无表情。 烦烦烦。 拐了个弯,主街走了一半,栾也忽然拿下烟,冲着前面喊了一声。 “嘿!” 五六米开外,一个看起来年纪就十来岁,但体重有栾也一个半的小胖墩儿,正拽着来福两条后腿,把狗拎起来在半空中抖落衣服似的抖来抖去。 来福减肥应该有成效了,这个体重被他拽得动弹不得。脾气也好得惊人,这样了居然都没叫唤,在空中用前腿颤颤巍巍的努力扑腾了几下,挣脱不了,肚子上的肉被抖的一颤一颤的。 小孩抬起头,应该是来玩的,带着牛仔帽,手里还拽着狗。 来福努力挠着地面想要下去。 “放下!”栾也用手指了指他,“听见没有!” 小孩犹豫了一下,把狗稍微往下放了点,依旧拽着腿:“你谁啊!” 第36章 “这是我的狗。”栾也往他那儿走了两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青树。 “我数到三,再不放我就把你也吊起来,挂在上面两小时。” 小孩后退了两步,尖叫起来:“我去告诉我爸!” 栾也语气很冷:“去吧,把你爸带过来,一起吊在你隔壁。” 他说完,立刻开始倒数。 “一。” 小胖子明显有点犹豫不决。 栾也突然厉声道:“三!” 小胖子火急火燎扔下狗,看着栾也后退两步,嚎啕着转身跑了,不知道是不是真去找爸爸了。 来福重获自由,飞奔着窜到栾也身边。 “你这乞讨路线还挺长的。”栾也蹲下身,摸摸来福,来福把腿搭在栾也膝盖上,冲着他哈气。 “谢谢啊,骂了人心情好多了。”栾也挠挠它下巴,“送你回去吗?” 来福没表态,只知道摇尾巴。栾也说完,又改主意了。 “算了,自己回去吧。”栾也笑了笑,“有人都躲着我了。” 第32章 离一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栾也去茶室泡了壶茉莉花,在院子里等樊青。 一杯茶还没喝完,院门就被推开了。樊青从外面进来,看到院子里的栾也,顿了顿才往里走。 栾也看了一眼时间,离一点还差三分钟。 虽然不想来,但只要答应了,就不会临阵脱逃。 这就是樊青。 比如现在,虽然对方看到自己的时候明显有点犹豫,但还是站到了栾也面前两三米的距离。 比上次查分时站得远了不少。 “今天打印照片吗?”樊青问。 就这么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还挺准时。”栾也没回答,“吃饭了吗?” “吃了。”樊青接着问,“打印完就得装框了吧?” “吃的什么?” “炒饭。”樊青看他一眼。 “自己炒的?”栾也喝了口茶,继续问。 “……嗯。”樊青有点无奈,“蛋炒饭,自己炒的自己吃的,好吃。来福想吃没给它。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栾也笑起来:“没了。” 樊青也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就想找人聊会天啊。” “随便问问,毕竟你一进来就和我聊工作。”栾也说,“我还以为演杨白劳和黄世仁呢。” 樊青愣了一下。 “修好的图先打印出来。”栾也终于站起来,开始安排工作,“没问题就把多余的边裁了,然后放进相框里。” 樊青点了点头:“在哪弄,去你——” 他莫名有点紧张,顺了几秒才把话接下去:“去你房间吗?” 栾也正喝着茶,一时没出声,喝完了才放下杯子开口。 “不用,我把电脑拿下来,在茶室弄。” 剩下的图不算多,也没有需要精修的地方,栾也花了两个多小时修完,剩下的时间就负责泡杯茶监工樊青干活。 从刚进来到现在,除了刚开始被栾也问了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樊青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地裁图,安静地装框,看起来非常专注。 以前樊青也挺安静的,不管是做向导还是平时生活里,他不是那种没话找话硬要和谁聊天的人。 也不是会刻意回避和谁交流的人。 栾也从后面看了他一会儿,旁边给他倒了花茶喝了半杯,栾也帮他续上。 樊青终于停下来,回了个头。 栾也把杯子递给他:“累了就歇会。” “不累。” 樊青看向栾也端着杯子的手,手指细长,在淡青色茶杯反衬下显得的很白。 他伸手去接杯子,不可避免碰到了栾也的指尖。 温热的,和体温一起传过来的还有像是带着细微电流的一点酥麻与悸动。 樊青飞快接过杯子喝了口水:“今天应该能弄完。” “那得到几点?” 樊青看了眼时间:“七点吧。” “明天再来弄也行。” “不用。”樊青说。 栾也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就是想——他们早点拿到照片,就结束了。”片刻后,樊青回头看向栾也,“你忙了好几天了……” “我知道。”栾也笑了,“忙你的。” 樊青没立刻动手,看了栾也好一会儿。 “再看会就要到八点了。”栾也说。 樊青终于转过身。 一旦不摸鱼,工作效率就快了很多。中途吃了顿晚饭,乔飞白有事,早早就出门了,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栾也和木阿奶说明天可以通知人拿照片了,老太太挺高兴。 “这么快啊,那我明天叫他们过来。” “照片都放茶室。”栾也说,“让他们自己领,叫人代领的要自己记好,别拿混了。” “知道。”木阿奶语气爽利,“还有好些人拿照片的时候说要把你叫到家里吃饭。” 栾也扭头:“请我?” “请你。”木阿奶说,“他们和我说了,那个拍照的小兰是住你家里嘛,叫他过来家里吃饭,他太辛苦了……” 栾也重复了一遍:“小兰?” 樊青一边吃着饭一边笑了,栾也看他一眼。 木阿奶也笑了:“嗯,小兰。” “le wu an——栾。”栾也有点无奈,“小栾。” “哎哟,当地人叫不来。”木阿奶笑着摆摆手。“我还是让他们叫你小也。” 樊青一直乐到吃完饭回去干活,栾也望着他:“有那么好笑吗?” 樊青摇摇头,又忍不住接着乐:“小兰。” 栾也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朝着樊青的脸摸过来。 樊青脸上的笑意和身体一起僵住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 栾也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 樊青立刻反应过来,停在原地不再动弹。 栾也继续往前,动作很轻,手指像羽毛似的在樊青耳侧抚摸了一下,又收回去了。 “纸屑。”栾也摊开手。“干活的时候沾上的吧。” “……哦。”樊青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盯着栾也手里那一丁点纸屑。“应该是。” 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微妙。樊青盯着栾也的手,小兰还是小栾已经被抛诸脑后。 躲什么啊你?!以为人家会干什么啊,今天又没喝酒! 幸好这种微妙的气氛没持续多久,被栾也手机的震动打破了。 栾也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吹走:“明天收拾,先干活吧,小樊。” 樊青应了一声,坐在桌前,看着栾也拿着手机出了茶室,又收回目光。 很尴尬,很奇怪。 他和栾也的关系,和原来一样相处很奇怪,要是近一点好像也很奇怪,刻意的疏离……显得更奇怪。 樊青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干活。 院子里的栾也点开手机,是许颂发来两条消息,一条是一个微博的链接,第二条是:“这是你吧?” 栾也点开链接。 【来雪湖村旅游,遇到有人义务帮村里所有老人拍摄遗照。在场的所有老人安静等着拍照,很坦然,很开心。这或许才是照片的意义,留下来过的痕迹,告慰永恒的离别。】 栾也心陡然往下沉了沉。 底下配了几张照片,栾也点开,基本拍的都是老人,还有化妆的曲姐大姚,其中一张有自己,但被相机挡住了,只有一点侧脸,以及扎起来的头发。 最后一张是樊青,正转过脸,刚好面对着镜头,在照片里沉稳俊朗。 栾也重新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任何正脸,才微微松了口气,退出大图。 这人应该是个旅游小博主,底下的转发评论有几百条,栾也翻了翻,大多都是感动惊讶,其中有人问【博主,最后一张是摄影师吗,看起来很年轻啊。】 底下有条博主回复;【不是,是摄影助理。我也挺想采访一下摄影师的,但和这位小哥特意走过来和我们说不要拍摄影师,应该是个人意愿。】 栾也微怔,把这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一旦真正进入摄影状态,栾也就会把所有注意力放在镜头上,完全察觉不到周围的情况。更何况那天太忙了,他几乎没有从相机前离开过。 对方什么时候拍的照,樊青什么时候离开去提醒的……他完全不知道。 他笑着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张樊青的照片保存了下来,才回复许颂。 栾也:是,这你都看得出来? 许颂直接拨了个语音通话,一接通就开口回答:“确认了八九遍,认不出你我还认不出相机和镜头吗,我买的。” “也是。”栾也乐了,“你是赞助商。” “你跑路就是跑村子里给老人拍遗照啊。”许颂听起来还是挺震惊,“为什么啊?之前——” 许颂安静了几秒,再开口声音有点低:“那件事之后,我还以为你就不拍人像了。” 第37章 “情况很复杂,电话里说不清。”相较于许颂的小心翼翼,栾也反而很平静,“反正既不参展也不比赛,拍了也没人知道。” “……参展比赛也能拍。”许颂重重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栾也,没必要。” 栾也笑了笑,没说话。 “怪不得特意换相机了,叫我帮忙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给别人买的。” “这么贵的相机,我能给谁买?” “给你那个收件人,什么青,樊青。”许颂笑了,“我还以为你去艳遇,搞了半天是在做公益。” 栾也笑着转过头看了眼茶室,天色暗了,茶室灯开着,樊青的侧脸透过玻璃,落在眼里很清晰。 他半天没说话,许颂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不会真有艳遇吧?什么人,干什么的,怎么认识的?” 栾也叹了口气:“你有点像我妈。” “我不是怕你被人骗嘛。”许颂乐了。 “……不算艳遇。”最后,栾也还是回答。 虽然这里是艳遇之都,但一开始,栾也并不是抱着这个想法来的,也并不是抱着这个想法认识樊青。 他没打算认识任何人开展一段感情。 因为他在雪山下和樊青说的话并不全是玩笑。 只是后来的事渐渐不太受控,而他也确实渐渐觉得樊青……很有意思。 但他不知道樊青是真的喜欢同性,还是只是因为听见自己喜欢男的所以有些好奇——估计樊青自己也没搞清楚。 毕竟在喝酒的状态下接了一个舌头都没伸的吻,就已经把樊青搞得无所适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还有自己那些极其复杂,解释起来估计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起的过去…… 如果只是喝醉了想要尝试接个吻或者喜欢一个人的十八岁小男孩,没必要承受一个随时可能会离开这里,偶尔打算直接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乱七八糟的过去,来作为自己第一次恋爱的负担。 或者说,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将来,包括自己本人。 对他来说应该都是负担。 毕竟自己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好像只能给别人带来负担。 栾也,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为什么总让爱你的人伤心,为什么总是给人带来麻烦…… “算了。”栾也睁开眼,逼着自己把脑子里的声音赶出去,“不说了。” 他不想说,许颂立刻转了话题。 “行,我就是刷到了那条微博来给你提个醒。你觉得柏明川会不会……” “应该不会。”栾也想了想,“传播体量不大,他也没有微博。” 在社交媒体浪费太多时间,对于柏明川来说是无意义行为。 许颂松了口气:“那就行。” 挂了电话,栾也没急着回去,先在各种社交软件搜了搜关键词,确认提到这次拍照类似的博文只有两三条,许颂给自己发的已经是传播量最大的。 他收起手机,身后茶室的玻璃被人敲了两下。 栾也转过头,樊青站在门口看着他:“弄好了。” 不仅照片弄好了,茶室也打扫干净了。那么多相框整整齐齐放在一起,看起来挺震撼。 “都整理好了,现在就等他们来拿就行。”樊青说。 “行。”栾也看了一遍,目光回到樊青脸上。 “之前拍照的时候。你是不是不许游客拍我?”栾也问。 “我就是提醒了一下。”樊青一愣,马上回答。“怎么了?” “为什么?”栾也看着他。 “感觉……你不想被拍。”樊青回答。“你一个人来的,收东西要用我的地址,还有个……债主。” “感觉被人拍到了可能会有点麻烦。” 栾也看了他半晌,眼里带了些许笑意,重新去看那堆照片。 “这么多照片,辛苦了。” 听到这三个字樊青又想起了木阿奶的话,忍不住乐:“你也辛苦了……小兰。” “啧。”栾也看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小樊。” 两个人笑了半天,樊青才收敛笑意开口道:“那我……先走了。” 栾也:“送你出去。” 樊青刚想说不用,栾也接着说:“算了,送你到门口吧,懒得出门。” 他这么直白,樊青连拒绝都说不出口了。 两人走到门口,樊青推开门。刚往外走了一步,身后栾也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樊青。” 他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很认真,樊青回过头看他,栾也的表情在暮色四合里宁静平和。 “我昨天问了乔飞白,他说曲姐那个红酒估计15度,比啤酒高一倍。”栾也接着说。 “那天喝了挺多的,人均都快一瓶了。” 樊青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看着栾也。 “所以喝醉了很正常。”栾也看着他。 “用不着放在心上。” 樊青站在原地看着栾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抿了抿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放在心上,樊青。 如释重负,又有点……失落。 “还有。”栾也笑了一下。“这两天我休息,等想出门了再联系你。” 栾也每次提到自己要休息,樊青总是忍不住特别敏感,飞快抬起头。 “你……没事吧。” 上次栾也休息是因为……犯病了。 “没事,就是这两天太累了,懒得出门。” 栾也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樊青手依旧停在门上没动,目光注视着栾也。 “休息多久?” “两三天三四天四五天……”栾也叹气,“休息够了会骚扰你的,记得随叫随到。” 樊青看了他半晌,终于松开手。 “好。” 第33章 事实证明栾也有时候说话真的挺不靠谱的。 说好了休息两天三天四天……到今天已经第八天了,樊青都没收到栾也的消息。 暑假旅游的人的确很多,樊青带了几趟人,一连几天回雪湖村的时间都不固定,上午下午晚上……乔飞白上班下班都被他偶遇了两次,但是从来没见过栾也出门。 有时候从木阿奶家的巷子前经过,他会下意识看一眼,门有时开着有时关着,但见不到栾也。 李哥关门回家的时候问过两次,栾也这几天也没去过咖啡馆。 就这么个逛一圈一小时都用不了的一个村子,栾也愣是能休息出人间蒸发的效果。 好几次樊青犹豫着要不要给栾也发个消息,但点开聊天框没多久又退出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休息得怎么样,休息够了吗,要不要出门溜达一圈,这两天下了场雨估计又有菌子了……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樊青,用不着放在心上。 直觉告诉樊青,栾也是因为看出来了自己下意识在躲着对方,所以才说出了这句话,让自己别那么无措。 这让樊青更没有联系栾也的理由。 一开始躲成那样,现在几天不见又没有理由的想给别人发消息…… 烦人。 “又进山徒步去了?”电话那头姑妈嗓门挺大,“别老带人进山,危险。你才多大啊,自己也不安全。” “都走过多少遍了,不会有事的。”樊青把这两天徒步用的包放在地上,盘腿坐在地板上一件一件往外拿,左手举着手机回话。 “这段时间挺忙的吧?” 她在一个单位的食堂做饭,晚上七点多应该刚下班到家,樊青能听见电话那头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不忙,反正一天三顿饭,准备着就行。倒是你——”姑妈关上门。“该休息休息,该玩玩。学费生活费我都给你准备着,用不着你操心。” “我知道。”樊青声音有点低下去,“没操心,就是假期太长了闲在家挺无聊的,顺便带几趟。” “哎哟,让你闲着还不乐意。”姑妈笑了。“山里有意思还是带一群人漫山遍野折腾有意思哦?” “都挺有意思的。”樊青笑着说。 山里的树花鸟虫,溪流石头,还有潮湿的泥土和松木的气息。 人有意思的倒是不是很多,樊青只负责把人安全的带进带出,没怎么关注过谁有意思……哦,有一个。 快把自己休息成失踪人口的栾也。 樊青收拾东西的手速慢了下来。 “通知书什么时候到啊?”电话那头姑妈继续问。 “还早呢,一般都是七月底,八月。” “也快了,等拿到通知书到了先带回去给你奶奶看看,让她高兴。”姑妈说,“以后去读书了一去大半年回不了家,奶奶嘴上不说,肯定想你。” “知道了。”樊青回答完,接着往下说。 “奶奶要我给你寄点她晒的红枣,地址还是原来那个吗?” 第38章 “哎哟,什么买不到啊,还得她寄过来。”虽然这么说,但樊青能听出姑妈声音挺开心的。 “换了,原来租的房子离你表哥上班的地方太远了,待会我把地址发你。” 电话那头姑妈又讲了几句才挂断,樊青放下手机,下楼把挂在院子里的衣服收回房间。 刚回到房间,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樊青还以为是姑妈把地址发过来了,放下衣服拿起手机。 栾也发来了一张表情包,一张距镜头零距离,脸都有点变形了的小猫,正在盯着镜头看。 我靠。 失踪人口突然出现……这猫是什么意思? 樊青盯着这张表情包看了两秒,直接给栾也打了个电话。 “回个消息就行了。”栾也接得挺快,声音懒洋洋的。“你们年轻人不是不喜欢打电话吗?” “……我还行。”樊青本来想问问栾也为什么发表情包,还没说出口先跟着对方思路走了。 “你不喜欢打电话?” “我不喜欢接电话。”栾也说,“不经过我同意就打电话的我都装没看见,等他自动挂断。” 樊青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刚才接得挺快的。” “你不算。”栾也笑了,“我给你打完招呼就猜到你会打过来了,等着呢。” 怪不得接这么快……那个表情包是打招呼啊。 樊青跟着笑了好一会才问:“你休息好了?” “差不多了。”栾也那头估计是躺着的,“这几天有安排吗?” “周末去香格里拉,三天两晚,其中一晚要住在山里。” “知道了。”栾也说,“算上我。” 樊青没立刻回答,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次人有点多,七个人,你去的话八个。” “这么多人?”栾也有点没想到。“都你一个人带?” “两辆车,还有一个向导。”樊青坐在床边。“人太多了,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吵。” 虽然他挺想见一见栾也的,但又害怕对方因为人太多了会觉得不舒服。 栾也“啊”了一声示意知道了,就安静下来。估计是在考虑要不要出门,还是再休息两天。 “我和他们说一声。”樊青没等太久,先开口了。 “让他们换个向导。你要想去哪儿我们再单独——” “你和我再单独去啊?”栾也笑了。 樊青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了好几秒,才镇定自若地接下去。 “嗯。” 电话那头栾也笑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没事,就周末这个吧,你都答应人家了。” “那你——” “我跟着你就行。”栾也说。 樊青的心情跟着语气一起愉悦起来:“好。” 这种愉悦一直持续到进山那天,他见到了栾也。 两辆车,八个人加上开车的两个向导一共十个人,其他人在路上已经慢慢熟悉起来开始聊天,只有副驾驶的栾也在睡觉。 栾也穿了上次进山时那套冲锋衣,因为要在山里睡一晚,需要带的东西挺多。包装得很满,让他看起来好像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点。 也可能是真的瘦了。 中途休息的时候其他人都下车活动和拍照了,樊青转头看着栾也,对方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有点不知道该不该把对方叫起来,下车吹吹风上个厕所什么的…… “不下车。”栾也突然开口。 “你没睡啊?”樊青被吓了一跳。 “没。”栾也依然闭着眼,语气慢吞吞的。 “后座那哥们从一上车就开始给旁边女生介绍自己辉煌灿烂牛逼哄哄的旅行经历,说书都没他敬业,我都想给他递瓶水了。” “吵得你睡不着了吧?”樊青先是笑了,紧接着又有点不好意思。 当时应该坚持一下推掉这趟,至少别让栾也来。 “还行。”栾也终于睁开眼看向樊青。“好几天没见过活人了,乍一听人说书挺有意思的。” “你休息的时候……就在房间里呆着?”樊青看着他。“不出门?” “休息出什么门?”栾也重新闭上眼。“我从床上到客厅倒杯水都得做心理建设。” 樊青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 等一群人再上车,刚开出去几百米,后座的说书先生又开始讲述自己一个人徒步穿越尼泊尔魔鬼峰的光辉事迹。 栾也闭着眼听着,不知道这位仁兄是从哪个贴子东拼西凑来的,地名和路线错了好几处。 尼泊尔的惊心动魄刚开了个头,栾也听见旁边樊青的声音响起。 “声音小点,有人在睡觉。” 语气非常冷酷,后座的声音立刻降了下去。 栾也安静地勾起嘴角。 十点多,两辆车到了独克宗。 香格里拉的藏式风格和气息已经非常浓厚,古城里随处可见的转经筒,经幡,彩绘,还有穿着藏族服装拍写真的男女。 一行人里有人想去拍写真,有人想逛古城,最终约定好下午两点在停车场集合。 古城不同于徒步,不需要过多交代。一群人迅速四散,淹没进人群里。樊青回过头,栾也站在原地,看起来比车上精神了点。 “随便逛逛?”栾也问。 樊青点点头。 另一个向导四十来岁,这条线跑了十几年,来古城的次数跟回家差不多,窝在车上用手机斗地主。樊青也来过几次,如果是以前,他应该会在车上睡觉。 但这次有栾也。 今天天气很好,云层薄如蝉翼,远远压在山顶。古城粗糙的红墙与彩绘在阳光的笼罩下色彩更加强烈,远处山顶上巨大的转经筒折射着闪闪金光。 “山顶有个公园可以俯瞰古城,有个挺大的转经筒。还有一个小白塔……这个不太好看。” 樊青指了指山上的金光闪闪。 “附近还有个大经幡,挺多人喜欢去拍照,人太多了可能要排队。” 栾也听他介绍:“倒背如流了吧。” “差不多吧。”樊青笑了笑。 “懒得爬山,不想排队。”栾也慢慢往前走。“就在古城里转会儿。” 虽然来过好几次,但这么认真的逛古城还是对于樊青来说还是第一次。以前每次带人过来他都习惯待在车上睡觉。 逛了没多久,路边有卖酥油奶茶的,牌子上加粗大写藏族特色,栾也买了两杯。 “不用给我买。”樊青接过来的时候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游客。” 栾也没说话,把奶茶举起来看了一遍包装。 樊青:“你看什么?” “我看看上面是不是写着游客专饮。” “你……”樊青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来过太多次了……” “每次都没怎么逛过吧?”栾也说。 樊青一怔。 “因为太近了,有很多次机会来,所以从来没有认真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挺可惜的。” 栾也喝了口奶茶。 “也没怎么好好吃过里面的东西……这杯也给你。” 前面樊青听的还挺认真的,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愣了下,紧接着笑了。 “你是不是喝不惯啊。” 栾也“啧”了一声:“拿着。” 樊青笑着接过去,喝了一口。 挺神奇的,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认真逛一逛这些地方。毕竟比起人造的古城,他更喜欢徒步那种接近自然的感觉。 如果不是今天和栾也漫无目的地在里面溜达,他都不知道里面居然有这么多店,乱七八糟零零碎碎……生机勃勃的。 栾也也挺神奇的。 对于大部分人选择的景点他好像不太感兴趣。但是他觉得有意思小店,又会每一个都走进去,认真专注地去看里面的东西。 古城里人来来往往,大都是穿着藏族服装的人,一多半是拍写真的。还有一部分是当地的藏民,正在叫卖手里各式各样的纪念品。 从一家店里出来,对面红墙边蹲着一个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羊。小姑娘的目光和栾也对视了一下,从墙边站起来,往栾也的方向走了两步。 “哥哥,要抱着小羊拍照吗?”小女孩怯生生的,普通话不太标准。“10元。” 栾也低头看她几秒,转头去看樊青。 “你过来,抱着羊拍张照。” 樊青一愣:“我拍?” 奶茶才刚喝完呢。 “你抱,我拍。”栾也说。 樊青顿了顿,把小姑娘手里的羊接了过去。几个月的小羊,不算重,软绵绵的,洗得很干净。被人抱着也不动弹。 樊青抱着羊,抬眼看向栾也。 目光对上的瞬间,樊青很明显看到了栾也眼里越来越多的笑意。 “还挺……可爱的。”栾也打开相机。“来,对着镜头笑一个。” ……笑什么笑,多傻啊。 第39章 这句话从樊青脑子里过了一遍,但栾也把手机对准自己的时候,樊青还是抬头对着栾也的手机弯了弯嘴角。 栾也拍了两张,低头认真看了一遍照片,笑意从眼睛溢到了嘴角。 “挺帅的。”他说。 背后是古城交错的屋檐,粗粝的墙面。天蓝得有些失真,樊青抱着羊看向镜头,嘴角带了一点笑,眼神干净得像是连绵的山野。 “我发现你们长得挺像的。”栾也接着说。 “……谁?”樊青把手里的羊往上搂了搂,害怕不小心给摔了。 “你们俩。”栾也把手机转过来,给樊青指了指照片里的一人一羊。 “眼睛大,睫毛长。”栾也分析,“还听话。” “……”樊青抱着羊叹了口气。“谢谢啊。” “不客气。” 栾也把相机换成自拍模式,没转头径直开口:“过来点。” 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 樊青抱着羊站到了栾也旁边。 相机里塞着两人一羊稍显拥挤,古城的檐角和天空只在边缘体现了一点,小羊非常有镜头感,头往栾也肩膀靠了靠。 樊青犹豫着,也跟着它往栾也那边挪了半步,两个人的肩膀磨蹭到了一块。 栾也笑了笑,按下拍照键。 第34章 几个月大的小羊抱在怀里挺软和,像是抱了一团云。拍完照樊青转头:“你不抱一抱吗?” 栾也顺手在羊脑袋上揉了两把,又及时收回手:“不抱。” 为了不入镜,小姑娘刚才特意走远了点,离他们三四米的距离。樊青压低声音问:“为什么啊?” 栾也学着他压低声音:“它是活的。” “……不然呢。”樊青愣了一下。 “害怕我一不小心把它磕到碰到,抱紧了不舒服踹我,没抱紧掉地上摔了……” 樊青盯着栾也看了挺久。对方语气很散漫,但脸上的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抱着羊拍个照这种三十秒就完成的事,樊青没想到栾也居然会一瞬间在脑子里假设这么多不好的可能性,然后杜绝它发生。 就像之前进山找菌子时候的可能找不到,找到也拿不下山…… “你……”樊青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开口:“思维挺活跃的。” “羡慕吗?”栾也笑了笑。“精神病的想象力。” 樊青没吭声,望着对方。栾也已经低头去看刚才的合照了:“行了,就这样吧……” 樊青打断他:“伸手。” “嗯?”栾也抬起头。 樊青把栾也手里的手机抽走,把羊推到了栾也身前。 栾也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一团小云——小羊。这小东西挺乖的,被这么传来传去也不动弹,乖乖趴在栾也胸口,脑袋在他肩膀蹭了一下。 温热,柔软。 “我……靠。” 栾也瞪着樊青,脸上有点错愕。 樊青拿着手机稍微走远了点,对着栾也飞快拍了两张,又折回来把手机递给栾也,把羊从对方手里接走,还给小姑娘,独自扫码付钱。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栾也全程盯着他,直到对方走回自己身边。 “你干嘛呢?”栾也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生气,“强买强卖啊?” 旁边有路过的游客飞快看了他们一眼。 “抱过了,还拍了照。”樊青没在意旁边的人,只是看着栾也。“没摔,也没踢你。” “……真牛啊你。”过了一会儿,栾也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樊青细微地笑了一下:“走吧。” 独克宗古城并不算大,但按照栾也那种逛法,他们还是花了挺长时间。中午吃饭栾也让樊青挑一个,樊青选了一个以前吃过觉得还不错的藏餐。 栾也应该是又逛累了,吃饭的时候挺安静,没怎么说话。吃完饭回到停车场已经接近两点,他俩依然是第一批到的。又等了二十多分钟,一群人才陆陆续续到齐,看起来依然挺兴奋,上车了还讨论个不停。 栾也依然闭着眼,但手机握在手里时不时打转,樊青知道他没睡着。 下午,他们去往松赞林寺。 这时正是太阳最烈地时候,147格台阶之上,天空蓝得如同水洗,帝庙高低错落。红白黄交错的墙壁一层一层垒叠,彩绘的唐卡在阳光里艳丽得有些刺目,经幡在风中飘动。 一路上都是穿着藏族服装拿着转经筒拍写真的游客,放眼看去全是镜头。樊青看了眼旁边的栾也,这次对方把相机带上了。 是他原来那个。 栾也拿起相机在寺庙底拍了两张,察觉樊青在看自己,栾也转过头。 “早知道把另一个带过来了。”栾也叹了口气。“拍写真看起来挺赚钱的。” 樊青不信他真的会拿来拍人像,不听他满嘴跑火车,只开口提醒大家:“海拔很高,路上不舒服就停下来休息,不要勉强,车里有氧气。” 在3300米的海拔上爬楼梯,对于在平原生活的人确实是挑战。一路上人流慢慢减少,刚才跟在身后的人逐渐留在了路上,最后只有栾也和樊青走在了最前面。 中途休息的时候,樊青看了一眼身旁的栾也。对方仰着头喝水,呼吸声有点沉重,但没有说要休息。 再往上,游客就不太多了,取而代之的是穿梭在各个法殿之间,穿着深红色藏式僧袍的僧侣。 殿内禁止拍照,松赞林寺不同的法殿挺多,栾也和樊青一个一个转过去。不同的法殿供奉的神佛不一样,却一样坠着花纹繁复,颜色纷杂的经幡。有僧侣围坐着诵经,是低沉的藏语。殿内殿外,甚至长长的台阶上都有人在磕头,有些是游客,有些是藏民。 有一个女人藏族女人皮肤黝黑,风尘仆仆,每走几步就匍匐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磕长头。栾也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路过的僧侣会停下来,用手轻轻碰一下她的头顶。念一句藏文。 樊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解释。 “可能是生病了,或者……”他停顿了一下,“他们相信这样可以祈福。” 松赞林一百多阶登顶,上面有拍照的游客,磕头的女人,路过的僧侣,还有天上盘旋着的红嘴鹰。 有人到这儿是为了观光,有人是为了信仰,还有人每一次俯身把头贴在地面,背上驮着的是痛苦和希望的重量。 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你没有相同的信仰,也会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情感。 栾也收回目光。 山上大大小小的法殿各式各样,其中一个偏殿里人不多,只供奉着许多酥油灯,烛火安静的燃烧着。门口坐着一位师父,替人写祈福帖和点灯。 栾也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樊青:“你信佛吗?” 樊青看他一眼,还是实话实说:“不信。” 好歹在人家地盘上呢,栾也盯着他长叹一声:“真诚实啊。” 门口的师父应该听见了他们的话,转头冲他们微笑了一下,神色很温和。 樊青能看得出栾也应该也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别人进殿都会朝拜,但栾也只是进去转一圈,认真仔细地去看墙上的壁画。 宗教场所的窗子狭小且高,殿里光线很暗。栾也仰头的时候,头顶的光线会在他的侧脸掠过深浅不一的影子。 “点一盏吧。”片刻后,栾也开口。“来都来了。” 樊青听到后面四个字没忍住笑了:“旅游哲学是吧。” 栾也接着念了一长串贯口:“保佑我吉祥如意工作顺利发财暴富……” “……”樊青点点头,“太有追求了。” 栾也笑了一下,往供灯的地方走过去,樊青没进去,站在门口等他。 穿着僧袍的年轻僧侣抬起头,问栾也供灯人的名字。 门口的樊青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于是转过头朝对方看过去。 这个时间已经接近黄昏,太阳没有那么炽烈。 法殿之外,是无尽的远山和红日,天空,山野。成百上千条彩色的风马随风流动,一起填满了整个天地,再挤进这个狭小的门楣。 法殿之内,栾也抬眼去看那些供灯,日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有点模糊。风铃轻响,藏香焚烧时微弱的烟雾像影子一样笼罩着他。 在那一瞬间,樊青突然就意识到栾也这盏灯应该不是给他自己点的。 果然,几秒钟过后,栾也开口了。 “柏树的柏,明亮的明,丞相的丞。” 栾也垂目,声音略低,平和舒缓。 “柏明丞。” 第35章 三天的行程,第一天在香格里拉景区,第二天一早进山,从雨崩到冰湖,大概要走七到九个小时,晚上住在帐篷营地,第二天返程。 从松赞林寺下来,他们到酒店休整,准备第二天上山。 第40章 大家估计逛得都有点累,失去了早上一上车就叽叽喳喳的氛围,连后座的说书哥都偃旗息鼓,只偶尔点评两句旅游城市的交通问题。 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樊青的思绪偶尔会忍不住飘到其他地方。 栾也没说自己是在帮谁点灯祈福,但樊青非常轻易就能猜到。 就是因为能猜到,樊青反而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没有了戏台那次回想起来的震惊和无措,又不能做到真正的不放在心上…… 这种心情很难描述,连樊青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间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 带着这种开小差也开得一团乱麻的心情到了酒店,一群人下车陆陆续续往里走的时候,樊青终于想起了什么,立刻转头看向栾也。 “这次订的都是双人间。” 栾也侧目看他。 另一位向导已经吆喝着人往里走了,他俩落后了点,樊青语速稍微加快。 “你们八个人里一对情侣两个女生。剩下六个男生,今晚得两个人一间。” “我们八个人?”栾也重复了一遍。 樊青顿了顿:“我跟老和住一间。” 老和是此行的另一个向导。栾也看了他片刻,随后轻轻“啊”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樊青下意识补充:“向导多的话……一般不和客人一起住。” “知道了。”栾也语气平静,似乎没把这当回事。“不用,我自己订一间就行。” 樊青看了他几秒,又开口:“要不我和老和说一声……” “说什么说。”栾也打断樊青,笑了笑,“多大点事儿。” 樊青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等两个落在后面的人走到前台,其他人已经分完房间了,只剩下了白天那位说书哥拿着房卡,扭头去看刚走过来的栾也。 “哥们,你晚上睡觉打呼吗,我睡眠还挺浅的……” “打,特别大声。”栾也把身份证递给前台,“所以我自己开一间,那间你自己住就行。”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房费我付一半。” 听前面那几句对方还紧紧皱着眉想要说什么,听到最后一句,眉头立刻舒展开了,一边“哎呀哎呀”了两声,说了句“也不是钱的事”,一边把两张房卡都放进了自己包里。 向导老和拍拍手,提高了声音:“那咱们回房休息一下,晚上记得检查下明天的装备,缺的的及时补充。睡袋帐篷营地有,不嫌麻烦的话你们自己带上去也行,附近可以租。晚饭可以自理,也可以一起,你们自己决定。” “大家聚个餐呗。”有人立刻道,“还得在一起待两天呢,认识一下。向导也一起!” 一群人纷纷响应,老和笑了:“行,这附近有家牦牛肉火锅不错,咱们就六点还在这儿集合。” 樊青立刻看了眼栾也,对方刚拿过房卡,没跟着表态。 酒店靠近明天出发的地方,不大,但挺干净。回房间洗了个脸,出来时老和正在整理明天的装备。 “明天还是你前我后?”老和问。“体力好的你带着先走,我保障一下新手别掉队。” 樊青点头:“行。” “换房间那个人你朋友啊?” 樊青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嗯。” “看起来不像喜欢徒步的人。”老和拉上背包拉链。“白白净净的,还留长头发,一看背影我还以为是个高个儿的姑娘。” 樊青笑了笑,没说话。 栾也喜不喜欢徒步樊青也看不出来,不只是徒步,对很多事栾也都保持着奇怪的态度。 试图接近,又抗拒着接受。 休整了一会儿,还差十分钟集合吃饭的时候,樊青出门去找栾也。 栾也换的房间在403,比他们高了一层.樊青上楼敲了门,隔了十多秒里面没动静,樊青又敲了两下。 这次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栾也单穿了一件白t恤,肩上搭了块毛巾,胸口沾了水有些潮湿,头发湿透了,乱七八糟的往后撩,毫无保留地露出整张脸。 他皱起眉盯了樊青两秒,又笑了。 “真会挑时间啊。” 樊青盯着栾也的脸,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在洗澡啊。” “还没来得及,刚过了个水就听见门铃了。”栾也回答。 “一声接一声的,衣服都差点来不及穿。” 樊青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想来提醒你……快要吃饭了。” 栾也拿毛巾随意擦了下头发:“我就不去了。” 虽然知道对方大概率会这么说,樊青还是看他一眼,猜出原因:“人太多了?” “嗯。”栾也笑笑,“也不饿,就想躺会。” 见樊青盯着自己看,栾也叹了口气。 “今天听后座那哥们讲故事听得我头疼,让我缓缓。” “……行。”樊青往后退了一步,“有事打电话。” 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樊青还是会忍不住提醒一句。 除了栾也,其他人都如约到了火锅店。入座的时候其中一个女生问:“是不是少个人啊,那个长头发的帅哥呢?” “他头疼,睡觉呢。”樊青答。 “还是缺少锻炼。”说书男立刻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走了一天就头疼。我之前徒步的时候一走就是十多个小时,当时我记得是在西班牙吧……” 不是累的,就是被你烦的。 樊青忍了又忍才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低头开始吃东西。 牦牛火锅吃得食不知味,反正对面的人西班牙讲完,开始和旁边两个女孩子聊文学的时候,樊青就已经饱了。 也可能和栾也一样是被烦的。 不过这家的牛肉炒饭挺好吃的,樊青去前台自己单独点了一份,让他们打包。 等到炒饭打包好,一顿饭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所有人聊得热火朝天,没有要离席的意思。他看了眼时间,转头对着老和说:“我回去看看我朋友,这里……” 老和立刻摆摆头:“去吧,这有我呢。” 樊青站起来,桌上有人转头,樊青只简略说回去看看没来聚餐的人。 众人了然,毕竟向导得对每个人负责。对面的男生没抬头,正在问旁边的女生明天的装备收拾齐没有,需不需要自己去帮她清点。 樊青撤开凳子准备走人,临了又转过头看向对面,忽然开口。 “明天要早起,晚上早点休息,门窗关好。” 樊青没看说书哥,只看着对方旁边的女生,神色和语气都有些严肃。 “装备按照之前发的清单整理就行,有问题直接联系向导。” 出了火锅店,樊青神清气爽,有种从松赞林开始积攒的莫名其妙的情绪终于发泄了一点的畅快。 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泄什么情绪。 樊青“啧”了一声,有点嫌弃自己。 等回到酒店,站在栾也门口的时候樊青有点犹豫,不知道栾也这时候是不是在睡觉,迟疑着轻轻敲了两下。 栾也开得挺快,刚打开门就问:“带的什么?” “……炒饭。”樊青把食盒拎高点,“你怎么知道?” “猜的。”栾也笑了笑。“进来吧。” 樊青有点被人看穿的感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还是跟着栾也进了房间。 炒饭还热着,栾也坐在桌前拆开筷子埋头吃饭,樊青坐到了沙发上。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香气,应该是栾也洗完澡身上浴液的香。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不透光,到房间里灯开得挺亮,有点刺目。 沙发上的背包已经被打开了,估计是为了拿衣服。但床上的被子还是整齐的,没有被人睡过的痕迹。 樊青愣了一下,但没说话。 等到栾也饭吃得差不多了,开始收拾餐盒的时候,樊青才开口:“你没睡觉啊。” 栾也抽了两张纸擦手:“没。” “那你在房间里干嘛呢?” “绕着沙发散步,散步累了就在沙发上坐会儿。” 把纸和餐盒一起扔进垃圾桶里,栾也看向樊青。 “躺了一个多星期,感觉四肢都快退化了,明天爬山都怕自己掉队。” 一个多星期。 樊青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你每次休息就是一直在睡觉,别的什么都不干?” “休息还能干什么。”栾也坐到沙发上,看向樊青。 樊青看着栾也,眉心轻轻蹙起。 “也不是睡觉,就是不想动。”栾也说。“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不想说话,费劲。” 栾也说的休息,是指每天除了下楼吃饭的那点时间,几乎都待在房间里,具体点是待在床上。 也不就是一直睡觉,其实很多时候他是睡不着的。就是单纯的躺着,有时候会想很多,有时候什么也不想。躺累了就起来去窗户边站一会儿,然后再回到床上躺着。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是完成了一件想做的事情之后紧随而来的累,乏味,和无意义感,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干嘛。 第41章 以前每次出门摄影回来的时候也这样,累得半死拍回来的照片突然就没什么意思了,栾也很长时间都不会去碰它,甚至有点烦。先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干待个三四天,起床的时间很随机。有时候过了一两天才感觉到自己快要饿死了,然后下楼吃点东西,回去继续躺着。 这种状态差不多十天左右能慢慢减退,这次还算快的。也可能是楼下每天都有来拿照片的人,挺热闹挺欢腾,有时候栾也都隐约能听见一点。 虽然依然是自己在楼上躺着,至少楼下这些天来来往往热闹得像赶集似的氛围,能把他内心里那点虚无感冲淡不少。 在加州时他一个人住,每次发神经都没人管。除了柏明川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看他两次,但只是确认他在家,再叫人给栾也送吃的或者打扫卫生,基本不会管他是睡是醒,睡了多久,甚至还会让来的人别打扰他。 只要栾也能待在家里,柏明川对于栾也的状态保持高度自由。 只有樊青会皱着眉头看着栾也。 “什么表情啊?”栾也看着樊青,忍不住笑了。 “你是不是……”樊青说了一半,停住了。 栾也帮他补充完整:“生病了?” 樊青沉默着向他。 “没有,就是累了,我都好久没吃药了。”栾也看起来确实很平静。“再说了,这种程度不算生病。我病的时候……” 栾也笑笑:“不是这个样子。” 樊青目光飞快扫了一下栾也的左手,又收回来。 樊青从小失去父母,在亲人的照拂下长大。做向导的这些年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在很多时候,他是一个非常有分寸感的人。 比如很小的时候他会想念父母,但他清楚奶奶肯定会更伤心,所以通常不会主动提起,只是等老人说起来时沉默着聆听。 比如虽然姑妈说过会为他准备学费,但他清楚对方家里还有刚毕业工作还在租房的儿子,还在读高二的女儿。所以他会自己赚点钱,尽量不让他们操心。 比如虽然认识了很久的张哥再三说过不需要他付房租,但他还是会每个月初把钱直接打到对方卡上。 以及每一个他带过的,去各式各样的地方,形形色色的旅人。他们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面对同一座雪山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悲喜,但他从来不会过问。 他是山野里一棵安静生长的树,或者是草甸下平静无波的湖。 但是面对栾也的时候,这样的分寸感就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动。 就像是飞鸟掠过树枝,石子投进湖底,以及此刻樊青自己都可能没有察觉到的沉沉的目光,落在栾也身上。 这样的休息会让你轻松点吗? 不对,这不叫休息,只能叫把自己关起来。 你为什么生病? 你男朋友知道你在生病吗,你的病是他造成的吗? 那个一条消息就让你犯病的债主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来这里,什么时候会离开? 无数的问题在樊青脑子里像潮水涌来,但樊青知道,这些问题对于栾也来说,很可能是复杂且沉重,不愿意回答那一类。 最后他开口,还是选择了一个听起来最无关紧要,不至于让栾也太难回答的。 “今天你点灯的人——”樊青停了一下,“是你男朋友?” 栾也侧目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是。” 樊青不惊讶,只是点点头:“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长不短的安静过后,栾也问:“我能抽支烟吗?” 见到樊青点头,栾也从包里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然后点燃。 他仰头靠在沙发上,不去看樊青,只是去看头顶的天花板,淡淡的烟雾上升,有点像今天寺庙里的藏香。 栾也缓缓开口:“一个……好人吧。” 樊青猛的抬眼。 在他不解和错愕的目光里,栾也似乎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 “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第36章 大概是觉得樊青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挺有意思,又或者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不太不恰当。栾也想了一会儿,还是尝试着从头开始描述。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就寄宿在他家里,那个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樊青愣了一下。 “上次你说的那个债主——经纪人。”樊青紧急纠正,“也是你在寄宿家庭认识的。” “嗯。”没想到樊青还记得,栾也看他一眼,笑了笑。 “他们是亲兄弟。” 准确的说是快要开学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柏明丞已经开始对摄影感兴趣,假期去了西雅图采风。直到临近开学的某一天,栾也刚刚起床,听见楼下有人花园里说话的声音。 栾也走到阳台往下看,花园里一个穿着连帽衫,黑色头发的男孩,一边和阿姨说着话,一边抬头往上看。 对上栾也的目光,对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用力冲栾也挥了挥手:“你好!我是柏明丞!” “我和他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后来同一所大学。”栾也垂下眼,思付了一阵,重新开口。 “你有遇见过那种人吗?”他没有去看樊青,只是看着手里的烟,微微笑了笑。 “好像从生下来开始人生就是满分。” 永远名列前茅的成绩,社团里的意见领袖,焦点人物。对每一个人都永远热情开朗,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活力,所以也朋友众多,所有认识他的老师学生都会喜欢他。兴趣爱好广泛,辩论、足球、钢琴……不管是什么事,都能让自己做到无可指摘的优秀。 “……还有摄影。”栾也补充。 樊青想起来了:“你的摄影是他教的。” “对。”栾也说,“他很厉害。” “和你比呢?”樊青问。 栾也没立刻回答,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他比我厉害,喜欢的方向是新闻摄影。拿过很多奖,对于自己的要求也更……苛刻。” “同样的照片,他可以拍几百张上千张,然后从里面挑出一张他认为趋近于满分的一张。”栾也笑了笑,“我不行,太累了。” “听起来他挺……”樊青犹豫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完美的。” 完美的成绩,完美的性格,完美的家庭。 就像栾也说的,满分的人生。 栾也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把烟在桌上的烟灰缸上方轻轻点了一下,落下一点燃尽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开口,没有回答是或者否,只是回答:“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你们谈恋爱……”樊青目光飞快扫过栾也。“是在高中?” “嗯。”栾也回答,“四年级。” 樊青点头。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颗心慢慢往下沉,虽然不至于难受,但还是拽着他的思绪也跟着迟钝起来,只能点点头:“挺好的。” 一个完美的人,栾也的男朋友。 真好啊,谈恋爱。 真酸啊,樊青。 “他现在在美国吗?”樊青突然问。 栾也看向他。 “海地。” 烟剩下三分之一,他把那一点零星的火苗在烟灰缸里按灭,松开手。 “他在海地采风。” 樊青这才发觉他俩聊得挺久了。 “那我先回去了。”他猛然起身,看了眼栾也。“明天还得早起。” 栾也被他突然的起身搞愣了一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啊,行。” 拉开门走出去的前一秒,樊青还是没忍住回了个头。 “还有睡袋……”樊青看着栾也,“你没带吧。” 他们去市里那次,栾也只买了基础装备,这次时间紧,网购估计也来不及。 果然,栾也摇摇头:“没,这能买吧。今天过来的时候,我看见街上有店。” 毕竟来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为了徒步,附近片区都是因为徒步发展起来的,产业链也非常完整。 “待会我出去买一个就行。” “我带了两个。”樊青飞快看了他一眼。“都在车里。” 栾也在那一瞬间沉默了,抬眼去看他。 走廊里的应声灯已经暗了,唯一的光源来自栾也的房间,透过狭小的门打在他们身上。这也让光线下栾也的目光也很明亮。 这样的眼神里,樊青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有一个刚买没多久,用过一次,我自己用的。”他语速不自觉变得很快。“你要买新的也行,这里挺多的。” 栾也终于开口:“那就用你的吧。” 樊青微微松了口气:“行。” “那……你早点休息。” 栾也望着他,语气听起来很轻松:“放心吧,都躺了这么久了……” 他本来想说不休息也行,但樊青没有让他说完。 第42章 “也不差这一晚上了。”樊青接着他的话往下。“明天还得上山呢。” “……” 栾也看了他几秒,微微笑了:“知道了。” 也不知道栾也说完知道了之后到底有没有休息好,但樊青难得的没睡好。 失眠这件事对樊青来说还挺少见的,毕竟他是那种高三冲刺阶段还能按时上床睡觉,且躺下就入眠的类型,在心态上已经战胜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同期学生。 上次失眠还是喝醉酒那次,因为想起了栾也有男朋友。 这次失眠是因为终于听栾也说到了他男朋友。 樊青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的失眠理由听起来都挺……不可理喻的。 旁边床的老和已经打鼾了,樊青就这么一阵一阵有节奏的鼾声里试图理一理自己不可理喻的脑子。 栾也有男朋友,并且非常优秀。 十七岁的初恋呢。 那你在纠结什么呢。 或许因为栾也是独自来的云南,也很少提到自己的男朋友。樊青曾经想过,或许他们之间和自己以前见过的很多情况类似,因为感情问题暂时分开,才会导致栾也这趟旅程。 可他们不是。 如果是的话—— 那又怎么样。 第二天上山的时候,樊青在人群中看了栾也一眼,对方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按照昨晚说的,樊青在前,老和在后,一群人往山里出发。 他们徒步的路线难度不算低,整条线路很长,但却是景色最丰富的一条线路。沿途会穿过密林和溪流,也有雪山和草甸。穿梭在密林里,脚下是潮湿的泥土,好像整个世界都坍缩成了这一小片隐秘的空间。 “真美啊。”一个女生低声赞叹,见有人转头看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徒步,太震撼了。” “没事,一次就成熟手了。”另一个男生接话。“这条线确实美,我来过一次,简直念念不忘。” 女生笑着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立刻有声音穿插进来。 “在国内还算不错。”说书哥推了推眼镜,紧跟着发表自己的见解。“但要说震撼还谈不上,也就骗骗小白,和国外比的话还是有差距。” 樊青回头看了他一眼。 后方第一个是栾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了下头。目光撞上的瞬间做了个口型:开始了。 每日说书先生的奇妙旅行时间。 樊青有点想笑,又忍住了。 说书哥没有发现他们的动作,还在激情四射的演讲。 “像国外这样的景色更好,我去过好几个地方,都比这里更加自然,更加野生。国外他更崇尚自然美,国内还是人工的痕迹太多了,失去了本真。” 更本真更也野生的地方,哪儿,亚马逊三日游吗? 樊青吐了口气,目光又撞上栾也。 栾也又做了个口型:烦了吧? 樊青的那点烦又变成了想笑的冲动。 身后的小姑娘看起来有点尴尬,还是秉持着礼貌问:“是吗?” “太多了,比如比如法国的洛米多蒂。那才是真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经雕琢……” 还没说完,樊青听见身后栾也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淡定。 “多洛米蒂。”栾也说。 整个人群诡异地沉默了十几秒。 樊青有点想笑,忍着没有回头。 说书哥终于开始接话茬,打断了这份沉默:“哦哦,我记错了。没办法,去的地方太多有时候记不住名字……” “也不在法国。”栾也接着说,“在意大利。” 樊青死死抿住嘴不让自己乐出声。 说书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啊?不在法国吗,在吧,我记得是在法国啊,你没记错吧。” “应该没有。”栾也转头冲他笑了一下,“因为我真的去过。” 一群人开始不约而同扭过头看天看地看树,樊青立刻抬起头,假装看着前方,对着山一通傻乐。 乐了一分多钟,他终于整理好表情,假装不经意地回头去看栾也。 栾也也正抬着头,对上目光,栾也冲他挑了个眉,用口型问:爽吧? 樊青的笑意还没退却,心跟着他的动作剧烈跳动了两下,喉结微微滚动,忘了要做什么反应。等回过神,栾也已经转头了。 接下来这一路就安静多了。走了大半天,新手和老手逐渐拉开了一点距离,但因为有两个向导,也不用担心会出事。 历经千帆的说书哥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体力跟不上,渐渐融入了后面的队伍。栾也反而一直能跟上节奏,每次樊青转头,对方都在不远处。 到了中途的休息点,前面的人停下来休整,顺便等待后面的队伍。 栾也拿雨披当坐垫坐在草甸上,正在仰头喝水。樊青走过去坐到他旁边,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没说话,先把刚才没好意思乐的乐了一通。 “怎么想的你。”樊青想起来刚才的事还是忍不住乐,“睡了一觉攻击性变这么强。” “强吗?”栾也放下水,“我还没点评他昨天尼泊尔传奇之旅里那些狗屁不通的路线呢。” 樊青又笑了:“别了,太尴尬了。就这么几句话就把他说到新手队伍里了,我怕你点评完他当场下山。” “会吗?” “会吧。”樊青把包里带的饼干递给栾也,“你这不鸣则已,一鸣……吓人的。” 栾也咬了口饼干,笑着问:“吓人吧?” 樊青看了他一会儿,头转了个方向,冲着远处的山野笑了笑。 吓人。 但是可爱的。 冷不丁会呛人的栾也,会流露出和生病时不一样的短暂的活人气,可爱到樊青有时候会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有点不敢看对方。 一路跋涉,一群人终于在下午四点到了冰湖下的营地。 营地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是专门为徒步爱好者准备的,设施很完善,还提供晚饭。走了一天一群人累得够呛,连休整洗漱都顾不上,扔下包爬进帐篷东倒西歪,只等着吃饭。 栾也没那么狼狈,躺在营地的椅子上,用衣服盖住了头,遮住整张脸。 樊青整理完东西,在栾也旁边停了几秒,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睡着了,在他旁边放了瓶水。 这种半死不活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一群人吃完饭才稍微活络了点。除了他们还有两三支队伍,人不少,说话间就热闹起来。有人开始相互拍照留念,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还有人徒步,还千辛万苦背了一副狼人杀的牌上来,开始热火朝天的玩游戏。 栾也没有参与,一个人在营地附近溜达消食。 这时候景色很好,远山带着最后一点余晖,整个山林变得寂静幽深。樊青找到他的时候,栾也看着远处的密林,不知道在看什么,手里的水喝了一小半。 樊青站过去,栾也看他一眼,指了指远处的林子。 “能进去走走吗向导?” “不休息会吗?” “还行,没那么累。”栾也说。“昨晚休息得挺好的。” 樊青看着他:“我和你进去。” 虽然挨着营地很安全,但两人没进去多远。这是一片松针林,树木高且茂密,脚下的落叶潮湿绵软,听起来没什么响动。林子里的树长得很高,也有一些已经倒下的,树干粗壮,上面长满了青苔和植被。 两个人都很安静,栾也似乎也只是想随便看看,偶尔会指着一些树或者花问樊青名字。 转了两圈,眼前出现一条安静流淌的溪流,一路蜿蜒曲折穿过林地,应该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 栾也蹲下去洗了个手,水很冰。 溪流旁边有一棵突兀的树桩,从半人高的位置断掉。在高耸入云的密林里显得格格不入。 栾也拍了拍树干,转头问:“这是死了吗?” “没死。”樊青也蹲下洗手,起身时看了两眼,言简意赅。“等明年春天来了,会长出来的。” 栾也看了一眼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又看了一眼搞得跟植物医生似的樊青,持怀疑态度:“真的假的樊大夫。” 樊青瞥他一眼,摸了一下树干截面。 “还是潮的,没彻底干死。估计是树冠生病了,这一片的护林人干脆把它都锯掉了,保住树根让它重新生长。” “有水分说明根还活着,明年会开始冒芽,抽枝。” 樊青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淡淡的,但有股莫名其妙让人信服的能力。 “你知道那个成语吗,枯木——” “逢春。”栾也接上。“说过了,我在国外也学成语。” 樊青没忍住笑了,栾也跟着笑,转头又去看那棵树……树干。 原来这样也能活着。 真神奇啊,自然的生命力,好像比自己的生命力强多了,至少不用躺着十天半月不想起床。 “真好。”栾也笑了笑。“下辈子要不当一棵树算了。” 第43章 樊青闻言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你也是……一棵树。” 栾也愣了一下,抬眼:“什么?” “你也是一棵树。”樊青又重复了一遍。 他迟疑了一下,把栾也放在树干上的的手拉过来,在对方手心里写了个“栾”字。 他写得很慢,端端正正的,指间划过皮肤,带着刚刚残留着的,溪水的冰凉。 “有一种树叫栾树。春夏是绿色的,开黄色的花。秋天结果的时候,整棵树就会变成红色,很漂亮。” 栾也看着他。喉结动了一下,没能说出话。 “很多地方都有,云南也有。耐寒耐旱,有时候可能会生虫,但是不怕生病。生长速度不够快,但也会慢慢长大,一直一直活着,枝繁叶茂。” 字写完了,但樊青捏着栾也的指尖没有放开,只是抬头去望他。 他背后是广袤的,无尽的绿,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叶翻腾得像是海。 他的话也像风一样传进栾也耳朵里。 “你应该是这种树。” 第37章 林子里很安静,营地的声音传不过来。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树木高耸的枝叶会被风拨动,微微摇晃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也是一棵树,栾也。 活了27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 他垂眼看了几秒自己被樊青握住的指尖,刚才对方在上面写字的触感好像还停留着,痒痒的,透过皮肤沿着神经传到心脏。 他抬眼看向樊青:“你——” 他清清嗓子:“真没谈过恋爱啊?” “……没有。”樊青屏息凝神等来这么一句话,有点无奈。 “不应该啊。” “哪里不应该?” “从长相到性格到说话。”栾也弯起嘴角,“至少应该有人暗恋你吧,收过情书小零食之类的。” 樊青没说话。 “真有啊。”栾也挑眉。“没接受?” “……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樊青回答,“就是没想过。” “没有喜欢的女生?”栾也问。 樊青看他一眼:“没有。” “哦。”栾也点头笑道:“还没开窍。” 还没开窍吗? 可能吧。至少在之前收到表白或者礼物的时候,樊青没想过要和谁谈个恋爱。 那现在呢? 栾也的手指温度比自己低一些,骨骼和其他人不同,非常软,握在手里很舒服。 “你呢,当初你谈恋爱……”樊青没松开手,只是开口。 “就……发现自己喜欢男的?” 栾也沉默了几秒:“嗯。天生的。” 樊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一声。 栾也是天生的,那他男朋友应该也是。 那自己呢?至少前十多年,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他都没有想过要去喜欢谁——他觉得挺没意思的。 但这段时间对于栾也,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矛盾、迟疑,以及……冲动。 冲动到酒后亲了人家一口…… “但不是每个人都一样。”栾也突然开口。 “青春期荷尔蒙旺盛,对于感情还在探索阶段,有些人叛逆期,觉得喜欢同性比较酷,有些人单纯为了炫耀,还有人……只是好奇。” 樊青看着他,抿了抿嘴。 栾也笑了一下:“每一种都很正常。” “如果不是呢?” “不是叛逆不是炫耀……”樊青握着栾也的手稍微紧了紧,开口有点艰难。“也不是好奇。” 栾也愣了一下,抬眼去看他。 “可能只是喜欢这个人……本身。” 他们待得有点久了,密林里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潮湿的苔藓气味里,樊青的眼里藏着树的倒影。 栾也静静望着樊青,对方眼神太澄澈了,以至于让他突然有点心跳加快。 真奇怪,除去生病时没办法控制的心悸反应,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因为一个人这样过了。 栾也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打断了。 “嘿!在这呢!” 有人冲他们喊了一声,往他们这边走了两步。 樊青条件反射般立刻把栾也的手松开,往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来人。 栾也笑了笑,把手揣回兜里。 “还以为你们去哪了。”来的人是老和,走了两步就没往前,没看见他们的动作。 “他们开始烧烤了,回去吧。太阳落了林子里不安全。” “知道了。”樊青应了一声,转头看栾也。 “回吧。”栾也说。 从森林静谧的环境出来,投身于营地的热闹之中,樊青有一点轻微的不适应,也能是因为思绪还短暂的停留在刚才栾也和自己的谈话上。 栾也看起来挺正常,和众人一起围坐在火塘旁,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把他整个人染成了暖色。 热闹到了深夜,一群人里三三两两回到帐篷休息或聊天,还有一些不想睡的人自动聚拢,留在火塘旁打牌和闲谈。 樊青问旁边的栾也:“休息了吗?” 栾也点点头。 营地的帐篷挺多,大的能睡三四人,小的就是栾也选的一人。老和已经睡着了,鼾声震天,樊青先把栾也的睡袋拿了出去,想递给栾也。 出了帐篷,樊青看了一眼刚才的火塘,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愣了一下,才发现不远处的缓坡上,栾也一个人躺在那儿,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樊青松了口气,走到对方身边。 “你——” 他想问栾也是不是困了,还没说完,栾也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上方。 樊青抬起头,看到了栾也所指的,满目星空。 群山广袤将他们围绕其中,但头顶的天空没有边际。今夜无月,整片星空熠熠生辉,连缀着远处的雪山,像是一个梦境。 樊青看了一会儿,重新低下头:“要帮你去拿相机吗?” “不用。”栾也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笑,“就这么看会儿。” 片刻之后,樊青在他身旁躺了下去。 头顶是浩瀚无垠的银河,像是铺天盖地的网。绚烂却寂静,遥远但明亮。不远处火塘的笑声会隐约传过来,被风模糊着四散。 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群星[1]。他们在苍穹之下,石滩之上,渺小的像是两棵草木。 樊青听见栾也很轻的说了一句英文。 “the cosmos is within us. we are made of star stuff.”[2] 宇宙在我们心中,我们由星辰组成。 栾也在异国他乡拍过很多星空,极光,流星。很多次他一个人孤独地守在镜头前,在冷风中去看跨越虚无宇宙和光年传递过来的光线,会忍不住想,自己哪天要是死在这样的星空下,其实也挺浪漫的。 但是此刻,身下是草甸和碎石,远处燃着火塘。数万年前的星光落下,身边陪他一起躺下的是樊青。 他终于在这样无尽的黑夜和宇宙的虚无里,感受到除了死亡之外的,一点活着的平静。 “樊青。”栾也突然出声。 樊青转头看向他,栾也依旧看着星空,没有和他对视。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虽然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挺烦的,但是这一个多月……”栾也笑了笑,“挺开心的。” “认识了村里的人,做了些以前肯定不会做的事,拍了很多照片,还有——” 他转过头,看着樊青,声音有点低。 “遇见了你。” 樊青看着栾也,觉得自己有点完蛋了。 今夜没有喝酒,但在无尽星夜,樊青依然想吻他。 但栾也说完就起身了,拿过旁边的睡袋,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太晚了,睡吧。” 第二天一早,一群人离开营地,去往冰湖。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气温很低,湖对面的冰川和雪山依然未化,湖水澄澈如同青玉。雪化后的瀑布奔腾着。湖边有人堆着玛尼堆,充斥着自然的空灵。 樊青作为向导,叮嘱来的人:“拍照注意安全,不要下水,垃圾自己带走。” 景色很迷人,但昨夜刚刚看了更浩瀚的星河,这样的景色对于栾也来说失去了一点震撼。他随意拿相机拍了几张,转头去找樊青在哪儿。 一群人四散着拍照打卡留念,这条路线挑战的徒步者很多,湖边有前人野餐的痕迹,石头缝隙里散落着矿泉水瓶和食品包装。 樊青似乎已经习惯了,从包里抽出早上从营地带的垃圾袋,蹲下身把东西一点一点捡干净。 栾也注视着他的背影,所有人都在感慨造物主的神奇,没有人在意樊青的举动,他也不在意,动作非常熟练利落,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直到栾也跟着蹲下来,樊青才开口。 “你别捡了,脏。”樊青没抬头。 第44章 “这得带下山吗?” “下山路上就有垃圾桶。”捡完地上的垃圾,樊青站起身,拿出准备好的纸巾擦了擦手。 “但是很多人懒得带下去。”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微微笑了笑。 从冰湖折返,下山的路比起进山并不容易多少,因为太过湿滑,很容易踩到青苔滑倒。新手和老手又逐渐分成两队,老和跟樊青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确保没有人摔倒和掉队。 转过一面山,到了传说中的魔鬼坡。由于体力带来的行进速度的不同,一群人逐渐分成前前后后好几拨。 栾也和樊青走在前面开路,有时候得停下来等一等后面的人。中途还临时找了个稍微平坦点的地方休息,恢复体力,顺便等后面的人追上来。 栾也心情不错,在小范围内溜达了几步,用手机拍照。樊青坐在他身后喝水。 栾也往林子里走了两步,眼看距离樊青喝水的地方有点远了,但他没注意。 直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快的,不知道怎么发出的哨声。 栾也飞快转过头,樊青冲他笑了一下,嘴里不知道含着什么东西。 “靠。”栾也忍不住笑了,走过去:“什么动静?” 樊青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又在旁边繁茂的草堆上揪了一下,这次栾也看清了,对方摘的是一种类似豌豆荚迷你版本的植物。 樊青把豆荚沿着缝剥开,去掉里面的籽,又揪掉一头,放进嘴里。 有点像鸟叫,又有点像哨子一样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来,在密林里非常响亮。 栾也有点震惊:“我靠,什么玩意儿?” 樊青笑了笑,把嘴里的“哨子”取出来。 “响响草。” 栾也听愣了:“……名字还挺直白。” “村里田埂上很多,小时候放学路上经常摘了玩,一群小孩比谁吹得响。” 栾也想象着那个场景,忍不住笑:“童年生活这么丰富。” 他低头在那堆草里选了一个饱满的响响草摘下来,照着刚才樊青的样子弄好,放进嘴里,试着吹了一下。 同样的声音跟着他的动作从嘴里传出来。 “挺厉害的。”樊青笑了,“好多人都吹不响。” 栾也觉得挺神奇,又跟着吹了好几声。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出去,悠长又嘹亮。 “这算不算野生的哨子。”栾也休息了一会儿,认真研究手里的小玩意,又转头去看樊青,“感觉声音和普通哨子差不多,万一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樊青突然伸出食指,在栾也嘴唇上飞快碰了一下。 栾也猝不及防,话卡在嘴边,看见樊青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北岛《结局或开始》[2]出自卡尔·萨根《宇宙》 第38章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栾也屏住呼吸,和樊青一起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两秒钟后,他也听见左侧的密林里,传来一个女孩子微弱的呼救声。 这声音非常小,如果不认真听,估计没人会注意到。 “我得进去看看。”樊青反应很迅速,“你在这儿等着,如果——” “我和你进去。”栾也打断他。 樊青看向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栾也没给他机会。 “能听见呼救代表她离这儿不太远,走不出来说明她可能暂时动不了,可能太虚弱,或者受伤了,”栾也看着樊青,“万一你一个人带不出来怎么办?” 樊青犹豫的几秒钟里,栾也已经把自己的包解下来,放在了路中央。 为了方便找人,出发前他们的包上统一系了一条橙色的弹力带。 “后面的人估计十分钟就过来了,看见了会在这儿等。” 说几句话的功夫,那道呼救的声音又没了。樊青最后还是没劝阻,只是把响响草放回嘴里,用力吹了一下。 几秒钟后,呼救的回应重新响起。 两人顺着声音的来源一路走过去,中途又吹了两次响响草,直到呼救声越来越清晰,是从一处山崖底下传来的。 距离崖边还有一两米,樊青示意栾也别动了,自己慢慢踏到崖边,低头往下看。 山崖估计有四五米高,四周杂草丛生。从上到下都是石面,没有受力的地方。底下是一道狭小的沟渠,一个穿着绿色卫衣的姑娘趴在灌木丛里,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她估计也知道,看到樊青时挣扎着挥了挥手:“你好,我徒步不小心迷路了……” “别动。”樊青没等她说完:“身体有事吗?” 对方反应了好一会儿,开口声音很虚弱:“右边腿动不了了,手也疼,使不上劲。” 樊青俯下身,尽量看清楚一点。 “摔了多久了?” “两天……今天第三天。” “吃过东西吗?” “一瓶水……还有一个面包。”对方答。 樊青皱了皱眉:“有没有严重的伤口或者大量出血,头、颈椎、胸口和腹部有没有受伤?” 底下安静了一会儿,估计确认了一下,才慢慢回答:“没有。” 樊青松了口气,转身从包里拿出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又拿上系带。 “她手使不上劲。我得下去把绳子系她身上。”樊青把另一头选了棵树系牢,中间挺长一截余量交到栾也手上。 “我系好让你拉,你就把她拉上来。” 栾也攥着绳子:“那你呢?” “等她上来,你再把绳子扔给我。”樊青语气很笃定,“这么点高度我能上来。” 樊青拽着绳子顺着岩壁飞快到了底,确认对方没什么紧急情况,才把绳子给她系牢固,让栾也把她拉上去。 等人上去,樊青检查了一下四周,旁边扔了一个腰包,他捡起来掂了两下,很轻,好像是空的。 绳子又扔了下来,樊青拽着飞快爬了上去,又把包里的急救袋拿出来。 对方身上擦伤看起来很严重,有点血肉模糊,但伤口都不深,樊青用碘酒处理了一遍,爆伤纱布,又去检查对方的手和腿。 一动就疼,应该是骨折了,樊青没再动,用束带固定了一下,下山让医院去处理。 他做这些的时候栾也在旁边帮忙递东西,樊青面无表情,动作非常专业,看起来很熟练。 处理完伤口,樊青收拾好东西,把人背到背上。 栾也把樊青的包背上:“走吧。” 两人原路返回,走到密林边缘,栾也放包的地方已经或坐或站围满了人,有人扭脸看到他们俩,立刻喊起来:“这呢!出来了!” 一群人呼啦啦全围了上来,接人的接人,拿东西的拿东西,嘴上还不停:“怎么了怎么了?” 樊青没说话,直到把人放下,才转头看着老和:“骨折了,右手和右腿都动不了。” 老和也挺着急:“那得赶紧下山。” “我,栾也,再来两个男生。”樊青指了指两个速度还行,是徒步老手的年轻人,“先轮流把人背下去,剩下的人跟着你下来。” “行。”老和立刻答应。“有事及时联系。” 魔鬼坡离雨崩村还有挺长一段距离,但四个人轮流背人,一路到了雨崩村开车,把人送进医院。 一路上女孩子都很安静,没说过话。 两个男生送完人就马不停蹄回酒店了,他们今晚的高铁,还得去高铁站。栾也和樊青帮忙办了入院,小姑娘的身份证在腰包里,办入院的时候栾也看了一眼,小姑娘叫周苓,川渝人,18岁,应该也就是高中毕业的年纪。 周姑娘手轻微骨裂,右腿骨折比较严重.,但生命体征还算平稳,没什么生命危险。 “要手术啊。”医生看了眼片子,通知两人:“联系一下家属,得签字。” “我手机……掉下去的时候弄丢了。”周姑娘躺在病床上,闭着眼,语气很虚弱。 “号码记得吗?”樊青问。 片刻后,小姑娘缓缓道:“我能自己签吗?或者你们帮我……” “帮不了,手术单不是成绩单。”樊青回答得很干脆。“打电话,或者我们报警。” 过了很久,对方才开口:“我出门之前和我妈吵架了,大学没考上……她肯定不会来,还得要骂我。” 樊青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头看着栾也。 栾也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过话,这时候终于开口了。 “你先试试。”栾也示意樊青把手机递过去。“先和你妈打个招呼,要是她骂你,你就把电话挂了,再拉黑。” 樊青火速扭头看了他一眼。 心理挣扎了十多分钟,小姑娘犹犹豫豫地按下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被接通的时候她明显紧张地深呼吸了几次,开口时声音宛如气声。 “妈妈,是我。”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随即传来了女人嚎啕的哭声。 第45章 哭声大得病床前的栾也和樊青都能听见,还夹杂着语气激动的询问,问她在哪,出什么事情了。 病床上的人也哭了。 栾也拍拍樊青,两人出了病房。 这通电话打了快一个小时,电话那头的父母决定连夜订机票飞过来,凌晨能到医院。 或许是太虚弱,又因为父母即将赶到,栾也出门和护士交代了几句的功夫,病床上的人就已经睡着了。 栾也和樊青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这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两人还没吃晚饭。 老和发来消息,说已经带着剩下的人回了,让他放心。 “吃点东西吗?”樊青问。 “点外卖吧。”栾也看了眼时间,九点多。“她父母一点多就能到,咱们在这儿守一会儿。” “你是不是担心……会出事?”樊青问。 栾也看了他一眼。 “她不是迷路了。”樊青说。 片刻后,栾也笑了一下:“看出来了?” “一个人过来的,走的路线也不是容易迷路的线,距离正确的路不远。像是专门从路线上钻林子里的。” 栾也看着他没说话。樊青接着往下说。 “没带任何登山装备,没穿登山服。一个小包里只装着身份证。她说手机弄丢了,但是我找过,周围没有手机。” “她是……”樊青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两个字。 “未遂。不管她为什么走进去,但她选择了求救,说明她放弃了。”栾也说。 “一般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求生的本能会让她发出求救信号。” 樊青抿了抿嘴,盯着眼前光洁的地板。 “我妈掉下去的那天,没有人听到。”樊青突然说。 栾也愣住了。 “我有时候……会猜,可能是因为太突然,船上风太大,或者……只是没人听见。“ 只是没人听见。 而不是在那一秒里,她做出了选择。 医院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走廊偶尔路过一个护士或者病人。栾也看着樊青,半晌之后,终于开口。 “樊青,看着我。” 樊青抬起头,对上栾也的眼睛。 “不要脑子里的假设,怀疑已经存在的东西。” 樊青下意识反问:“什么?” “爱。”栾也说。 樊青的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攥紧了。 “你不知道她离开那一秒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根本不重要。” 你不敢和任何人说的,从记事起就困扰你的这件事,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把你生下来的那一秒,每次照顾你的那一秒,为了争取离开村子去往金船的每一秒……她爱你,这件事是确定的。” 三岁失去父母,只能从描述里去感知父母的过去,记忆模糊得像是虚无。 但出生时稚嫩的,脆弱的生命,橡父母取下的樊青的名字一样,如同树木年复一年成长着,构建成现在十八岁的骨骼。 每一点重量,都是爱的衍生。 “我——”樊青刚开了个口就哽咽了,他有点狼狈,吸吸鼻子飞快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见,想要在自己兜里翻点纸。 翻了一圈没翻到。 明明记得有的,是不是王在哪儿了,在对方面前哭也太丢人了…… 栾也的手出现在樊青眼前,手里有两张折好的餐巾纸。 “只有这两张。”栾也语气不紧不慢。“不行你只能拿我衣服擦了,你挑这款是不是挺防水的?” 樊青接过纸,擦了把脸才看着栾也回答:“嗯,可以当雨衣。” 栾也和樊青对视了几秒,走廊里暂时没人,灯光明晃晃的。 樊青把头抵在了栾也的肩膀上。 栾也没说话,拍了拍对方后颈。 樊青垂着眼,余光能看到栾也左手的手绳。 等病房里的周小姑娘父母到的时候已经快两点,千恩万谢了樊青和栾也,非要给他们钱,两人没收。 “别骂她,小姑娘受了惊吓,又有伤。”栾也冲着这对父母道,“她老害怕你们骂她。” 周母泪水连连,冲着他点点头。 这个时间连夜回雪湖村不太现实,两人在附近找了个酒店凑合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去。 今天太累了,洗漱完躺下的时候樊青觉得自己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但意识还是很清醒。 黑暗里隔壁床的栾也没什么没什么动静,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今天医院里和栾也的对话还在他脑子里,以及对方手上的伤疤。 如果说自己能猜到今天那个女孩是自杀,是因为向导当太久了对于一些不合理的东西的怀疑,那么栾也是怎么猜到的。 樊青没有问。 第二天一早两人返程,长途开车,一路上两人都很安静,只有樊青放在一旁的手机隔一会儿震动两下,似乎有消息进来。 等手机震动到第四遍的时候,副驾驶的栾也问:“有人找?” “不知道。”红灯间隙樊青看了一眼手机,愣一愣,转头看栾也。 “快递。” “嗯?”栾也抬头。 “四五个快递。”绿灯亮了,樊青把手机递给栾也。“应该是你的。” 栾也盯着那几条取件码看了几秒:“我的吗?” “……我没买过东西。”樊青有点无奈。 “那应该是我的。”栾也笑了笑,“好几天前买的了,这么慢啊,我都不记得了。” “偏远地区都得五六天。”樊青问,“要去镇上拿吗?” “拿吧,顺便吃个饭。这个时间木阿奶和小乔估计都吃完了。”栾也说。 转了个弯到了镇上,一路上又收到了三四个取件码。等樊青把所有快递都拿完,刚好塞满整个后排。 他还没说话,栾也看到那堆大大小小的箱子先震惊了:“这么多呢?” “啊。”樊青叹了口气,“你自己买的不知道吗?” “忘了。”栾也笑笑,“休息的时候睡不着刷手机,刷到什么买什么,买完就忘了。” 消费是缓解无意义空虚感的方式之一,但过了那一瞬间,栾也又会觉得这样买东西也挺无聊的。 樊青看他一眼:“那你……拆开看看吗?” 栾也关上车门:“回去再拆,先逛逛,找个店吃饭。” 两人就近找了家店,入座的时候,栾也开口问:“镇上有剪头发的地方吗?” 樊青一愣:“你要剪头发?” “嗯。有点太长了。” 樊青看向栾也的头发,好像比第一次见面时确实长了一点,被对方随意扎在脑后。 “有,但镇上的理发店不太行,顶多就是推个平头烫个卷……去市里更好点。” “懒得去,也用不着那么高端。”栾也听笑了,“剪短就行。你平时在哪剪?”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真的不太在乎。 买的东西能塞满后座,但买完就忘了。 休息的时候像失踪人口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出门徒步走三天两晚也不会掉队喊累。 较真的时候可以走十公里去买新的床单被套,随意的时候又不在乎自己的头发说剪就剪了。 看起来想一出是一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但樊青直觉和对方的病有关系。 “我没去过理发店。”樊青回答,“都是我奶奶给我剪。” 栾也一愣,目光落在樊青头发上。 “就用她平时裁纸的剪刀。”樊青接着说,“头发长了就搬个凳子往院子里一坐,围两条旧毛巾,十分钟就剪完了。” “真厉害。”栾也边听边乐,盯着樊青的头发。“奶奶手艺挺好。” “小时候不行,十来年了练出来了。”樊青也笑了。 栾也一直乐到老板上菜了才止住:“那怎么办,去找奶奶剪是不是有点来不及了?” “其实……不剪也行。”樊青抬眼看着栾也,“这样挺好看的。” 他说的是实话,栾也应该是他见过的,留长发最好看的男人。 栾也闻言看向樊青,没说话,只是嘴角弯了弯。 樊青突然就有点紧张,避开对方视线,随便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你要剪的话待会我陪你出去看看,这条街尾好像有一家,开了挺久了。” “那就算了。”栾也笑笑,“先不剪了。” 樊青愣了一下:“不剪了?” “不是好看吗?”栾也低下头,开始专心吃饭,“先这样吧。” 樊青盯了他几秒,跟着低下头。 吃完饭回到家,木阿奶还在茶室看着电视绣鞋垫,看见栾也和樊青抱着一大堆快递进门,老太太电视都不看了,语气里带着惊讶:“出去一趟,买了些什么啊?” 栾也抱着东西上楼,抽空把头从一堆箱子里偏出来回答:“不知道。” 他是真忘了。 等所有东西堆进栾也房间的客厅,栾也盯着那堆东西,眉头紧皱:“这都什么东西?” 第46章 樊青叹了口气:“拆开看看呗。” 刚从山里出来,衣服挺脏,他没坐沙发,选择坐到了地上。栾也学着他盘腿席地而坐,随便拿了一个最上面的袋子撕开。 拆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红色的小方巾,还带着系扣。 栾也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买给来福的。” “什么东西?”樊青一愣。 “小方巾,系在脖子上,然后这面翻到背上……” 栾也把方巾翻了个面,上面的字体挺大个,写着:减肥!请勿投喂! “我靠。”樊青一下子笑出声了,“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免得它天天装可怜。”栾也笑道,“沿街乞讨招摇撞骗的。” 樊青接过那条方巾,越看上面的字越笑得停不下来:“来福要是认字得恨死你。” “没办法,吃了没文化的亏。”栾也说,“我好像还买了一条蓝色的,让它换着穿。” “太贴心了。”樊青笑道。 两人笑了半天,栾也放下方巾,开始拆其他盒子。 第二个盒子包装看起来挺高端,盒子上印着一个大牌的美妆品牌logo,是一个礼盒。栾也打开,里面放着一瓶香水,两支口红。 樊青一愣,飞快抬头去看栾也。 “给曲姐的。”栾也盯着看了一会儿,买东西跟回忆犯罪过程似的边想边说。 “上次拍照化妆,人家都是自己提供的。”栾也说,“虽然别人不在意,总得补偿点。” 樊青没想到他还记得,看了他挺久:“你……还会挑这个呢?” “打开榜单,选择热销第一。”栾也回答。“相信群众的眼光。” 樊青又笑了好一会儿。 两人一个接着一个拆着盒子,接下来拆开的还有大姚的一套餐具,乔飞白的音响,木阿奶的按摩仪,甚至李哥都有一套摩卡壶…… 最后一个包裹挺大,被压在了最底下。栾也拿起来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我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给你的。”栾也把包裹推给樊青。“自己拆吧。” 樊青看了他几秒才低下头。手里的包裹挺大。他把包装撕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藏青的冲锋衣。 衣服的品牌他认识,了解徒步的人应该都认识,很专业,也不便宜。 樊青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除了收到礼物的那点开心,更多的是复杂。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休息那几天栾也应该是有点儿犯病了,才会疯狂买东西,买完又不记得买了什么。 他下意识逃避,不想记得的不是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而是自己生病时无所事事,疯狂购物的那种状态。 但现在把东西全拆开来看,即使生病的时候,对方挑的东西也全是给别人买的,自己的东西居然什么都没有。 “太贵了。”他把盒子重新盖上,抬眼看栾也。“我不能收。” 如果说每个月对方包车的费用还算是自己的劳动所得,上次的壁画是留作纪念,这件衣服已经超过了樊青能够心安理得接受的范畴。 “不光你有。”栾也指了指地上一大堆东西,“每个人我都买了。” “我知道。”樊青回答。 哪怕栾也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也不能减轻他心里的那点负担。 因为他知道,那点负担甚至不全是因为礼物的价格,而是因为栾也每一次给自己送东西都是坦荡且毫无私心的,但自己却不能同样平等的回报给对方。 “我用不着这么贵的装备。”樊青说,“你留着下次进山的时候自己穿。” “……如果是因为价格,没必要。”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开口。 “我说过,认识你们,特别是认识你,这段时间我很开心。但我这个人……有时候挺让人讨厌的。” 樊青心里一紧。 “太久没交过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心情好的时候和别人聊天,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见人就烦。” “有次摄影展,我上一秒和人好好说着话呢,下一秒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直接打车去了机场回加州,把主办方吓一跳。” 栾也说完,自己先笑了。 “是不是挺烦人的。” “没有。”樊青立刻回答。“你来的这段时间……挺好的。” 栾也挑了下眉:“是吗,我记得我还吼过你呢。” 还是在樊青生着病给自己煮了碗面之后。 “但你还是出来找我了。” “休息那几天木阿奶和乔飞白叫我吃饭,我有时候不想出声,也老装没听见。他们后来就开始给我留饭。还有我去店里懒得说话的时候,从来不会非要和我聊几句的李哥,曲姐,大姚。” “之前有人一直和我说……除了爱你的人,没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栾也停了停,说得有点艰难。“别人带给你的每一种……价值,哪怕是情绪上的,都是需要付出条件的。” 如果你不能接受这种社交的方式,就不要试图去和人构建联系。柏明川说。否则以你这样的状态,你的病会越来越严重。 樊青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但你们不是。” “你们觉得我不烦人,不是因为我挺好的。是因为你们挺好的。”栾也说。“这种好让我有点……怎么说呢,受宠若惊坐立难安的。” 哟,一口气说了两个成语呢,真棒。 “这堆东西就是这个意思,和价格没关系。” 栾也笑了一下,“我就是太久没和人近距离相处了,不知道怎么能让你,你们感受到……我很感激。” 是那种终于用不着自己一遍一遍提醒自己,栾也,你有病所以你得离人远点的感激。 栾也说完自己先感慨了一下,太久没和人说这么多话,听起来颠三倒四的。 但樊青似乎听懂了,他注视着栾也,过了一会儿,把衣服往栾也那推了推。 “如果是因为这个,那就更不需要了。” 第39章 他大概能够理解栾也这种因为别人对他好倍感压力,下意识想要回报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不安的状态。 虽然他不知道这种状态是怎么产生的,是因为对方的病,还是因为像对方说的,在过去的时间里一直有人和他强调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每个人都有条件之类的…… 这是哪个神经病惊世骇俗的傻逼言论。 刚才他就想这么说,但想到对方可能是栾也很亲近的人,忍住了没说话。 他就是想让栾也知道—— “我,还有其他人对你好,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因为认识你很开心。” “就算不收这个。”樊青指了指衣服。“也是一样。” “是吗?”栾也看着他。 “至少在我这儿。” “我从来没觉得你烦人,不是因为我……挺好的。” 樊青声音低沉悦耳,目光落到栾也脸上。 “是因为你本来就……是最好的。” 房间里很安静,两人坐在地上,中间是一大堆拆开的快递。栾也看着他。 “……人。”樊青说。 好突然的一张好人卡。 “……你眼光真好。”栾也笑了。“行吧,衣服先放我这儿。” 樊青点点头。 “那其他的呢?”栾也看了一眼一地大大小小的盒子,“还送吗?” 被樊青这么一说,他一定要回报点别人什么的心理负担没那么重了,又有点迟疑。 “送吧。”樊青笑了一下,“别把它当成别人对你好的补偿或者负担。就是给朋友送了个礼物。他们肯定会高兴的。” “送你一个礼物都费劲。”栾也“啧”了一声,“剩下的还能送出去吗?” “我上次已经收了一幅画了。”樊青忍不住笑笑,接着回答。“能送出去,至少来福的肯定能。” 没文化的小肥狗。 “别气我了。”栾也看他一眼,语气倒是没有真的生气。 难得被人直截了当的拒绝了还能这么平静。 “那就挑个节日,火把节的时候送吧。”樊青思索片刻说。 “马上快到了。” 火把节。 之前栾也听说过这个节日,但也仅限于听说。第一次经历这种节日,还挺神奇的。 离过节还有一周多,村里所有人都已经能够看出在为节日做准备。村广场上花了三四天的时间搭了一个巨大无比,需要四五个成年人围抱的火把,一层接一层扎得挺牢固。上面插了些纸糊的小彩旗,松枝,水果,还有鲜花,点缀得很漂亮。 每家每户门口基本都放着几个火把,比广场上那个小点,大概是人能举起来的程度。上面一圈一圈挂着香梨和小苹果,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精致点的顶上还插着描着花纹的纸质小升斗。去见山门口的还挂了好几串啤酒瓶盖穿起来的风铃,非常有特色,风一吹绕着火把叮铃咣啷脆响。 第47章 有点像少数民族版圣诞树,但比起圣诞树的精致,多了一些西南地区的质朴与狂野。 “有些自己家里会扎。”樊青陪着栾也在村里溜达,“有些嫌麻烦,可以直接从镇上买回来装饰。” 这几天樊青好像都在村里,没怎么上山。栾也去李哥的咖啡店或者在村里闲逛的时候,经常会遇见对方。 “上山的人少了,很多人都想一起过节。”樊青说,“市里要在古城举办一个大型的火把节活动,这几天那边人挺多的。” 他说的古镇在城区,但这几天村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除了游客,都是去镇里赶集又回来的村里人。手里大兜小兜的拎着,背上还背着沉甸甸的背篓。 青松枝,鸡鸭鱼,糕点,火把……还有挺多栾也没见过的东西。一般都是坐客运,买太多的时候还请樊青帮他们拉过几次东西。 转了个弯,对面路口里有个老太太应该刚从镇上回来,坐在石台阶上休息,身后的背篓暂时靠在石阶上,里面满满当当。 栾也抬眼刚好和她对上眼神,礼貌性地冲人笑了笑。 对方看了他一会儿,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栾也一愣,看了眼樊青:“叫我呢?” “嗯。”樊青说,“应该是——” 还没说完,那头人家已经喊人了。 “小兰,是木月英家那个小兰吧。”老人家中气十足,“拍照那个。” “……上次拍过照的。”樊青忍着笑说完。 看来木阿奶打麻将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纠正完。栾也叹了口气走了过去:“是,叫我小也就行。” 老太太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回头从自己背篓里翻了包木瓜干塞给栾也,又拿了两小袋用塑料袋扎好的粉末递给他们。 “拿去。” 手脚之麻利让栾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已经站起身了才开口:“不用,我……” “拿着拿着!” 喊完这一句,人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脚程比在村里闲逛的他俩利索多了。 留在栾也和樊青面面相觑几秒,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欸,我是不是得学习一下。”栾也先开口,“送东西往你手里一塞就行了,还和你说那么半天。” 两人忍不住笑了,栾也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那两小袋粉末。 “这是什么?” “松香粉。”樊青回答。“往燃着的火把上撒,火焰会蹿得更高,火焰越高,拿火把的人来年越顺利。” 听起来很吉利,但是。 “我还没火把。”栾也说。 “可以去镇上买一根。也可以自己做。” 栾也看了他一眼。 “我帮你做。”樊青改口。 栾也本来想问樊青要不要回家过节,又想起来对方是汉族,应该不会特意过这个节。 本区域的少数民族。 “行啊。”栾也笑了,“不要太大,到时候给我送过来。” “行。”樊青说。 他答应得挺容易,但一做就做了好几天,直到节日前两天,才把栾也的火把给他送过去。 扎得挺好,不止手握的地方,所有树枝的倒刺和不平整的地方都修过,平平整整,用干掉的藤蔓扎起来。拿在手里有点沉,很扎实。 就是—— “是不是有点小了?”栾也说。“怎么和别人门口的不一样?” 院子里正在洗松枝的木阿奶笑了半天:“哎呀,小孩子玩的。” “是吗?”栾也笑着看向樊青。 “比小孩子的大点。”樊青眼里有点不明显的笑意。“你第一次玩,这个安全。” 栾也笑了笑,没和他争执。 虽然木阿奶笑这是小朋友的火把,但还是赶在节前帮栾也的火把插上了小彩旗,挂上了小苹果。还专门剪了几支三角梅给它插上。 看起来特别花里胡哨和喜庆。 做好了心理建设,栾也终于把礼物在火把节前一天送出去了,栾也从此晋升去见山和咖啡馆的免单客户。乔飞白激动得就差抱着他哭了,只有木阿奶忧心了一下他花了多少钱,但看笑容依旧挺开心。 就连来福都天天带着小方巾在街头耀武扬威的,丝毫没想明白怎么没人喂它烤肠了。 就像樊青说的,一个好朋友节日里给你送了点东西,没有栾也想得负担那么重。 火把节当天,从早到晚的炮竹声就没停过。那是各家各户开始祭神的信号。放炮仗的任务落在乔飞白身上,在门口放了两百响,那动静直接把栾也从床上拽了起来。 木阿奶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叫两人帮她抬出来放在院子里开始烧纸念经,又把两人拽过去磕头。 “我跟菩萨说了,让她保佑你们。”木阿奶很严肃,“漂泊在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栾也和乔飞白跟在她后面,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祭完了神,村里还要一起祷经。木阿奶穿着上次的新衣服马不停蹄出了门。只剩下了乔飞白和栾也。 栾也原本想问问樊青在干嘛,还没发消息,就被乔飞白紧急通知:“曲姐叫拍照小队晚点到去见山集合!” ……什么拍照小队,听起来跟狗仔似的。 “今天啊?”栾也问。 “过节嘛!”乔飞白整个人都挺兴奋。“去呗去呗,去见山有活动!” 栾也叹了口气,发消息通知樊青。 吃完晚饭出门,村中心的人已经非常多了。去见山今晚没关门,节日的原因人还挺多,但还是单独给他们留了一桌。店里所有的人都带着笑,气氛很热烈。 作为拍照小队,虽然听起来名称很狗仔,但在去见山保持了vip待遇,酒水免费畅饮。曲姐还给他们调了新推出的酒,酸酸甜甜的,不知道什么度数。 栾也特意转头叮嘱了樊青一句:“少喝点。” 樊青抬眼,两人对视了几秒,栾也忍不住笑:“喝多了伤身,没别的意思。” 樊青飞快转过头:“知道了。” 今晚樊青和栾也都喝得不太多。曲姐和大姚要营业,也只是坐着聊了会天。只有台上的乔飞白连着喝了几杯,还在每桌都窜来窜去和人打招呼,唱歌都带着兴奋劲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当地人呢,热情似火青春洋溢的。”栾也看向旁边非常沉稳的樊青。“你俩到底谁十八?” “他吧。”樊青说。 曲姐被逗笑了:“哎哟,昨天他妈主动打电话给他了,说过段时间来看他。” “哦。”栾也端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笑笑。“难怪。” 樊青察觉到了他那一秒都不到的恍神,看了他一眼。 虽然和父母关系破冰值得开心,但本着不想拖醉鬼回家的心情,栾也还是稍微制止了一下。 “少喝点吧。”眼看又一杯见底,栾也敲敲桌子。“待会还得扶你回去。” “没事。”大姚笑道,“让他睡店里。” “放心!我没喝多!” 乔飞白拍拍胸脯,“待会还唱歌呢!” “哟。还能唱歌呢?”曲姐问。 “能!”乔飞白跳起来,“我写了新歌,唱给你们听!独家首发!” 说完,他飞奔上台,低头调好吉他,抬头时冲着台下露出笑容,在满室喧嚣里拨动第一根琴弦。 总是遇见比较晚 路上淋过雨 也转过几次弯 见过梦想总是没下文 时间说要允许一切都发生 他不笨 只是习惯往上攀 就算 没有人礼赞 也会 不是每次都勇敢 …… 可是怎么办 迷途我也不知返 如果一万次没有到彼岸 我一万零一次扬起帆 …… 一首歌结束。乔飞白抬起手做了一个夸张的骑士礼,手在空中转了两圈,放在左胸,对着底下的人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眼角也有点红,可能是被酒气熏的,也可能是因为灯光的原因,因为就算在此刻,他的表情和声音依然是骄傲且昂扬的。 “我的新歌,《一万零一次扬起帆》,谢谢大家!节日快乐!” 和乔飞白的致谢一起响起的是外面的烟花声,还有烟花炸开时一起涌进来的欢呼与笑声。 节日开始了。 第40章 窗外已经有了举着火把的人流,男女老少,大大小小,手里都举着火把。去见山里所有人跟着混进人群,一起往广场跑去。 广场正中央,烟花已经放完,最大的火把被人点亮,正在熊熊燃烧,照亮了半边天空。所有人轮流凑上去取火,大大小小的火把一根接着一根点燃,在黑暗里是流动的橘红,蔓延到整片天际。 广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的音响,音乐放得震耳欲聋。加上四周的尖叫和欢笑声,整个场景分贝高得有点混乱。 “怎么回事!”栾也对着旁边的樊青吼,“这么多人!” 第48章 他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雪湖寸这么一个小村子能塞这么多人一起过节。 樊青跟着提高音量:“游客!还有附近村子人!” “乔飞白他们呢!”栾也接着吼,“不是一起出来的嘛!” 樊青示意他往不远处看,乔飞白举着火把,已经加入了一群半大小子相互挥舞火把的混战。火把你来我往,橙红色的火焰在半空中舞出残影。 “……什么毛病?”栾也有点无奈。 “没事!”樊青笑着抬高嗓门,“有人看着呢!” 广场不远处放了四五缸的水,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大多数游客不敢和村民一样挥舞火把,顶多举着当个气氛组,举着火把在村子里游行。 一部分好战分子,譬如乔飞白之类,已经打成一片。还有人开始往火把上撒松香粉,周围都是浓郁的香气。 栾也和樊青跟着人举着火把四处转悠,难得已经晚上了,村里还有这么多店开着。还有村民。就在路边摆摊卖一些小火把和松香粉,还有花环彩辫,生意出乎意料的好。 太有头脑了,自己应该把相机拿下来帮人拍照的,10块一张,让樊青现场打印。 想到这儿,栾也看了眼樊青,止不住的乐。 迎面走过来一个老太太。手左手手臂上挂了十来个花环,用各种鲜花编成一个圈,在路过的火焰下显得很动人。 栾也对上她的目光,感觉对方似乎想要叫自己,赶紧走了过去,生怕对方在这么人山人海的环境下喊自己小兰。 老人笑着示意栾也低头,拿下一个花环戴在了栾也头上,说了一句白语。 栾也听不懂,只是和对方一起笑着,说了句“谢谢。” 直到对方走了,栾也才转头,在一片嘈杂里问樊青:“她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 “她说祝福你!”樊青扯着嗓子答。 “什么!”栾也喊。 这时候不知道哪个小孩儿在不远处放炮竹,噼里啪啦一顿乱响,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樊青不得已偏过头,靠近栾也耳边。 “她说——” 他唇齿间带着呼吸的灼热,身上还有刚才染上的淡淡松香,在这一刻一起贴近了栾也。 “祝福你,无病无灾,生生不息。” 栾也抬起头看樊青,身后是无尽的,长龙一般的火把,他头顶的鲜花簇拥着,在风中招摇。 樊青抬手帮他调整了一下花环的位置,笑着道:“带着吧,挺好看的。” 夜深了,广场上的音响又提高了八个度,开始放打跳歌。男男女女慢慢围着火把手拉手变成圆,里一圈外一圈,开始打跳。 曲姐她们也在里面,转头看见樊青和栾也,拼命挥手让他们赶紧加入。栾也笑着摆摆手,和樊青站在广场边看着人群。 热情的音乐,打跳的男女,卖东西的摊贩,还有拿着火把打闹的人,全都沉浸在星火与松香里。 到处都是热闹,鲜活的生命气息。 “真幸福啊。”栾也感叹。 樊青问:“谁?” 栾也指了指载歌载舞的人群:“在这生活的人都挺幸福的。” “你也在这儿生活。”樊青说。 栾也转头看向他,笑了笑:“暂时。” 四面八方不同的火光里,他身上染着光,看向樊青的眼睛里也倒影着跳动的火焰。 暂时。 樊青也像被火灼伤了,喉结轻微滚动。 一群拿着火把打闹的小孩从巷子里窜出来,火把在半空中抡来抡去。火把燃得挺厉害,其中一个把一把松香往半空中一扬。刹那间火星四处飞溅,奔着栾也他们过来。 樊青眼疾手快,一把拽过栾也往后退了几步。 “我靠。” 栾也震惊地抬眼,一群小孩已经跑远了,遥遥传来一句“对不起——” “没事吧?”樊青问。 两人低头去看,人倒是没什么事,但栾也的白衣服被火星一飘,全是深深浅浅的烟灰。 “……”栾也皱着眉,又有点想笑:“这几个小孩今晚得尿炕吧。” “要去换一件吗?”樊青问。“这件估计穿不了了。” “没事。”栾也摇摇头,“刚好准备回了。” 樊青问:“不再待会?” “太吵了,听久了耳朵疼。”栾也看了一眼樊青,“走吧,请你喝茶。” 樊青笑了一下。栾也手里的火把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接过去扔进最中央的篝火里,两个人折返回木阿奶家。 大门一关,所有的喧闹都被隔绝在外,周围立刻清净下来。栾也松了口气,转头开始吩咐樊青。 “茶室的架子上随便拿包茶,茶具在桌上。一起拿上楼。” 樊青应了一声,进茶室取了东西又出来。这时候栾也已经不在院子里了,他跟着上楼,推开门,对方站在床边,刚换的衣服还没整理好,背对着樊青的腰还有一截露在外面。 樊青飞快转过头,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红茶——”樊青清了清嗓子,“行吗?” “行。”栾也回头看他一眼,“还挺快。” 骤然安静下来,两人坐在沙发上等茶。房间里的茶几不比茶室的那么大,煮上茶就只剩一点位置,放着栾也刚才收到的花环。 花环扎得很漂亮,花朵由白到粉深浅不一,配着错落的叶子。 栾也指了指花环:“这是什么花?” “格桑花。” “这就是格桑花。”栾也一愣。“我还以为格桑花挺稀有呢。” “在云南很常见,路边就有。”樊青笑了笑,“花期挺长的,从夏天到秋天。” 栾也来的季节正是花期。 他看着花环,轻声笑了一下:“真巧啊。” “什么?”樊青问。 “刚好在这个时间来了云南,刚好遇上火把节,刚好在格桑花的花期。”栾也喝了口茶。“刚好来的时候出门买东西,遇见了你。” “要是冬天来,估计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冬天我估计咬咬牙就睡了。”栾也说,“徒步十公里买床单有点考验我意志力。” 樊青被逗笑了。 “冬天也没有火把节和格桑花。”栾也接着说。 樊青答:“冬天有冬天的玩法。” “是吗?” “你可以等到冬天的时候看看。” 栾也笑笑,低头喝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樊青跟着沉默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了茶水沸腾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走?”樊青问。 “可能八月底。”栾也想了想,“和你开学的时间差不多。” “出国?” “还没想好。”栾也答。 樊青没有接着往下问。 八月底,距离现在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会离开雪湖村去上大学,栾也也会离开这里,去另一个连他都没有确定的地方。 他们认识和离别的时间、方式,都显得仓促且不受控制。就连离别以后,通向的也是不同的轨迹。 樊青突然开口。 “其实有的时候,它冬天也会开的。” 栾也看向他,樊青指了指桌上的格桑花。 “云南的冬天没有其他地方那么冷,有时候阳光很好,温度升高,它们就会以为到了合适的季节,在冬天开放。” “一切都刚刚好的时候。”栾也说。 “对。”樊青笑了。 “就是……一切都刚刚好的时候。” “它不会觉得这个季节是错误的,遇到这样的天气,它就开放。” 再开口时,樊青声音很低。 “像……我在今年夏天遇见了你。” 栾也握着茶杯的手不动了。 “就像你刚才说的……”樊青笑了一下,“真巧啊。” 从云南的小山村到美国,他们之间隔着山川、峡谷、河流,隔着九年的岁月,以及那些彼此没有感知过的,遥远的曾经。 但是,但是。 今夜他们在这里。 下定了某种决心,樊青再开口时就顺畅了许多。 “我知道你只是来旅游,你住不了多久就会走。” 栾也安静听着,没有说话。 “我们只认识了一个多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之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嗯。”栾也看着他。 “我还知道……你有个男朋友。” 挺好的,樊青想。至少这次没忘。 栾也望着樊青,刚开始眼里的笑意还随着前面那几句话越来越深。听到这一句时,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但我还是想说,哪怕就是让你知道一下……”樊青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坚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 “我喜欢你。” 真欠揍啊,樊青。 他没谈过恋爱,也确实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表白就能这么……惊世骇俗。 第49章 但他这次没有躲,看着栾也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栾也。” 外面节日的热闹或许还没消退,但房间里此刻是寂静的。寂静到两个人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栾也看着他。他手上好像还残留着火把的温度,心脏却像是浸进了水里,湿漉漉的,慢慢蔓延到眼睛。 心脏变成山里的雨,眼睛是雾中的山野。 “那——” 第一个字就带着沙哑。栾也顿了一下,试图和樊青开个玩笑,把自己声音里的异样压下去。 “那怎么办,你要当小三吗?” 樊青语气平静:“可以吗?” 栾也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我好像疯了,樊青想。 不过,虽然按照栾也说的,对方的男朋友是个几乎完美的人,但自己优点也挺多的。就像上次在香格里拉,栾也对于自己的评价,眼睛大,睫毛长,还有…… “我还挺听话的。”樊青说。 栾也看着他,过了几秒终于开口。 “你今天没喝醉吧?” 樊青一怔,瞬间又明白了栾也的意思,忍不住笑了:“没有。” 两人对望着乐了半晌,栾也止住笑意。四目相对里,他认真注视着樊青,一只手放在对方耳际,偏头靠近,垂下眼睫。 他吻了樊青。 第41章 和那天晚上一样,栾也的嘴唇很软,带着温热。但今夜两人没有醉,所以这个吻没有红酒的味道,只有刚刚喝的,淡淡的红茶香,和樊青身上松香的味道混合,是一种奇异的香气。 以及这一次,终于不是简单的触碰。 双唇相贴,厮磨片刻。没有等到栾也像上次一样暗示,樊青的舌尖已经试探性的碰了碰栾也的唇舌,尝试着深入。 他的动作依然很青涩,栾也能感受到他落在脸上的,有些慌乱的呼吸。但与此同时,樊青又吻得郑重且认真,伸出右手小心地捧着栾也的后脑勺,不让他退开。 舌尖缠绵,气息灼热。桌上的红茶冒着热气,暖烘烘的,好像蒸腾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交错的喘息太过急促,栾也引导着樊青呼吸,自己稍微后,在樊青脸上的手滑落到衣襟,微微拽着樊青跟着他往后仰。 两人一上一下倒在了沙发上,栾也抬起头,樊青的手依然垫在他脑后,俯身接着吻他。 等到玻璃茶壶里红茶的温度都降了下去,由保温重新跳回了加热,这个生涩又绵长的吻才终于结束。樊青从栾也唇间退出来,人却没起来,又小心的去吻栾也的鼻尖、脸颊、额头。 他吻得很轻,落在皮肤上有点痒。栾也呼吸还没喘匀,又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角度看樊青,对方优越的骨相反而更加明显。栾也松开衣服揉了揉樊青头发,又顺着摸到对方耳际,轻轻捏了一下耳垂。 “还挺厉害。”他说。“能亲这么长时间。” 栾也手下的耳垂立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蹿红了,一路红到耳廓。 “……这算长吗?”樊青问。 “挺长的。”栾也说。 虽然听起来奇怪但好歹也是夸奖,还是刚刚表白完就因为接吻被夸奖…… “谢谢啊。”樊青哑着嗓子,跟上学时接受表扬似的。“继续努力。” 栾也笑了半天,直到樊青耳边红色消退,又低下头开始亲他。 这次稍微熟练了一点,也没刚才那么急切了。樊青亲吻变得很柔和,有点缠绵的意味。 两个人的姿势没什么变化,也就是说樊青一直坐在栾也的大腿上,腰往后一些的位置,由上往下压着他。 还挺沉的,但栾也没有出声提醒。 他看得出樊青需要这样的一点时间,来确认一下这份感情的真实性。 反而是樊青先开口问:“我这样是不是有点烦人?” “还行。”气氛太好,栾也声音也很轻。“没觉得烦。” 有点像刚养熟了的小动物,没有安全感,非要往你身上蹭一蹭。 樊青放心了,又低头亲亲他。 “我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莫名其妙的冲动,道德沦丧的表白,以及突如其来的吻…… 这一连串的举动像是今夜的火把一样,来势汹汹又烧得热烈奔放。让他现在有点患得患失。 “挺真实的。”栾也说。 “亲是真亲……” 他稍微动了一下腿,忍不住笑了。 “硬也是真硬。” “你——” 樊青立刻僵硬了,脸的热度烫到耳尖,嗓子有点发紧。 “能看见啊。就,这个角度,我以为……” “看不见,感觉得到。”栾也笑着说,“你是不是忘了你坐我腿上呢。” “我——忘了。” 樊青飞快从栾也腿上下来,坐回原来的位置。栾也跟着坐起来,感觉自己腿都麻了。 “卫生间要借你吗?” “……不用。”樊青扯了几下裤子,“我待会儿就好。” 说完,他又去看栾也的裤子。 “你……没事吧?” “我又不是十八岁。”栾也喝了口变温热的茶,“过了接吻都能硬的年纪了。” “哦。”樊青脸上的温度又升高了点。 “我以前也没这么……” 他顿了顿,试图找到一个委婉的措辞,“容易……冲动。” 栾也看他一眼。 “今晚不一样,太兴奋了。”樊青咬了下嘴唇又得快松开。“可能是因为……对着你。” “怪我。”栾也点点头。“那怎么办,帮帮你吗?” 樊青反应了三秒那个“帮帮你”是什么意思。 “怎么……帮?” “方法挺多的。”栾也勾了勾嘴角,“你要试试吗?” “……今晚算了吧。”他扭过头,喉咙有点干。“够刺激了,有点受不了。” 栾也乐得不行,好不容易止住笑,院子里传来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动静有点大,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唱歌。 栾也和樊青对视一眼,推开门往楼下看。 是大姚把乔飞白送回来了,乔飞白估计是喝多了,被大姚抗着,颠三倒四唱着一首粤语歌,都醉成这样了,居然还没走调。 大姚应该是害怕打扰到木阿奶他们,非常想压低声音,但先天的嗓门优势还是让他有点没压住:“别唱了哥,先告诉我你住哪间?” 乔飞白歌还没唱完,栾也接了个话:“一楼,底下这间。” 大姚抬头看见他,跟看见救星似的:“还没睡啊,能下来帮忙开个门吗?” 栾也叹了口气下楼。樊青应该是缓好了,跟在他后面一起下去帮忙。 看见他,大姚有点惊讶:“哟,你也在呀?” “嗯,我在这儿——” “喝茶。”栾也接着说。 “哦。”大姚愣了愣。 “点火把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栾也从兜里翻出钥匙打开门,“怎么成这样了?” “回酒吧,一个没看住又喝了两杯。让他住那还非要回来。” 大姚和樊青一起把乔飞白扔到床上,去洗手间找了块毛巾帮他擦脸。乔飞白哼哼唧唧,嘴里还往外蹦歌词。 一切收拾妥当,大姚总算松了口气。 “行了,就这样吧。其他的等他明早自己起来收拾。” “坐会吗?”栾也问。 大姚摆摆手:“太晚了,快一点了,改天。” 樊青看了眼时间,居然真的快一点了。 过得太快,完全没感觉到。 把大姚送到门口,看着对方走远了,樊青转过身,看向栾也。 “那我也先回去了。”他说。“明天再来。” “……啊。”栾也愣了一下才回答。“太晚了,路上慢点。” 在大姚来之前,按照栾也成年人的思维逻辑,他一直以为樊青会留下来——就算什么都不干,毕竟刚才樊青的黏人程度,应该不会轻易想走。 “早点休息,这几天过节挺吵的。”樊青说,“你应该没怎么睡好。” 栾也明白过来,看了他片刻,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樊青已经出去了,临了又转身。 “那个茶。煮太久。”他说,“别喝了。” “知道了。”栾也说。 樊青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我帮你拿下来吧。” “不用。”栾也被逗笑了,“明早我拿下来。” “怕你睡到半夜不清醒渴了就喝。”樊青说,“隔夜冷茶,喝了容易拉肚子。” 栾也看了他几秒,笑着轻叹:“你真是……” 他伸手捏了捏樊青的耳朵,又顺手在他脸上蹭了一下才放下。 “去吧,晚安。” 第42章 大概是今晚不管是情绪还是经历都太过跌宕起伏,樊青一晚上睡得都不是很安稳,做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梦。 第50章 梦大多是关于栾也的,但场景很跳跃,还有一些乱七八糟不太和谐的场景,湿热的接吻以及触碰,但樊青有点记不清了。 他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最后,他梦见了那天晚上在雨崩看到的星空。星空下只有无尽的山野,他和栾也一起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潜意识里有些不安,开口问对方要去哪儿。 栾也转身看着他,指了指前方:“我男朋友在前面等我呢。” 就算在梦里樊青也能感受到自己心里一空,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拉住栾也的手却没有放开。 于是栾也跟着停了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拽着樊青的衣领让他俯身,轻柔的吻了吻樊青的眼睛。 然后栾也起身拍了拍他的脸,语气很轻快:“好了,你先躲起来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凭什么啊?! 就这么做了一晚上不着调的梦,这一觉睡得太久太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看见房间里透过窗帘投射进来的日光,樊青还有点愣神。 拿过手机一看,显示已经快十点了。 生物钟失灵,樊青有点痛苦地摸了一把脸,起床去洗澡。 从浴室出来,手机多了两条信息。老和说最近有几个徒步者要挑战一条刚被开发的路线,正在包向导,问樊青能不能带人进山。 这种专业的团队包向导是不带其他人的,带开的价格也更高。但是那条路线樊青知道,大概要走个三四天。 如果是以前进山三四天也没什么,但是现在…… 他犹豫了一下,回复:这几天有点忙。 婉拒后又给对方推荐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发过去的同时微微叹了一口气。 有点堕落了,樊青。 过节这几天外面人太多,来福没被带去咖啡店。樊青洗完澡下楼,对方扑过来围着它打转。 上次生病时栾也带过来的牛奶还剩半箱,樊青喝了一瓶,随便吃了两块饼干,又给来福倒了半碗狗粮。来福终于消停了点专心埋头苦吃,背上还系着栾也上次买的禁止投喂小围巾。 樊青看到这条围巾就想笑,然后又想到了栾也。 也不知道对方起床了没有。 现在阳光强烈,光线明亮。让昨晚梦一样昏暗迷幻的场景回忆起来都有点像做梦。 自己说的话现在想想也道德沦丧到有点不真实。 但是栾也居然答应了。 算答应了吧。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十点多了。 他拍了一张来福埋头吃狗粮的背影,给栾也发过去,等图片发送成功,又点进栾也的主页。 栾也的微信名就是一个点,头像是第一次去徒步那晚拍的夜里雪山。没有朋友圈,也没有任何其他信息。 干干净净的,像是对方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窥探不出过去的任何痕迹。 樊青返回聊天界面,对方的消息刚好跳过来。 栾也:是不是瘦了点。 樊青:前几天称瘦了7斤。 栾也:孩子辛苦了,7斤一减背影都清秀了。 樊青笑了一会儿才问:你醒了? 栾也:早醒了,躺着呢。 啊,躺着呢。 樊青其实挺想过去找栾也的,但对方还躺着……那就是懒得起来,懒得出门,大概率也懒得见人。 樊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 估计是他太久没回消息,过了几分钟,那边栾也的消息跟着发了过来。 栾也:我要吃鲜花饼,村中心那家,现烤的。 樊青立刻站起来,飞快回复:我去买。 昨晚刚过完节,清晨的村子里显得有点冷清。樊青买完栾也说的那家鲜花饼一路走过来,路上还有昨晚火把留下的炭灰遗迹。 他以为栾也还在楼上,推开门,对方已经躺在青树底下的椅子里晒太阳,整个人懒洋洋的,看起来好像还是没醒。 听见开门的声音,栾也扫了一眼门口:“我的饼呢?” 樊青把手里那盒饼拎过去放到桌上,又看了一眼栾也。 对方坐的椅子是类似于躺椅的款式,栾也整个人窝在上面,距离桌子还有一段距离。樊青干脆拿了一个饼,递到栾也嘴边。 栾也就着这个姿势咬了一口,果然是热的,表皮很酥。 樊青问:“其他人呢?” “木阿奶出门了,乔飞白还没醒。”栾也从樊青手里接过那个饼。“就剩我看家呢。” “哦。” 院子里确实只剩下他俩,樊青哦完了,过了两秒,俯身按住栾也肩膀亲了一口对方嘴角,还飞快地舔了舔。 鲜花饼味的。 “诶。”栾也被他这一流串流畅的动作先是搞懵了,紧接又笑:“你这是冲我来还是冲饼啊。” 废话。樊青说:“你。” “我还以为你饿成这样呢。”栾也说,“虎口夺食。” 樊青问:“你是虎吗?” 栾也又咬了一口饼:“没你虎。” 樊青笑着撒开手,进茶室给栾也倒了一杯水,放在院子里的小茶桌上。 “太贴心了。”栾也都感觉自己像个残疾人了,“坐下一起吃会吧少年。” 上午的太阳没有那么毒辣,加上大青树遮挡,只稀稀疏疏落下了几缕阳光,两个人坐在树下椅子上,鲜花饼很酥,桌上那杯水微微冒着热气。 “过完节得进山了吧。”栾也问。“最近人应该挺多的。” 是不少,但是—— “你想去吗?”樊青问。 “什么意思?”栾也转过头,觉得有点奇妙。“我不去你还不去了?” “也不是。”樊青抿抿嘴,“就是……你能去的话更好。” 栾也盯着他:“不赚钱了啊。” “没想挣多少,够这学期的生活费就行,加上之前存的差不多够了。”樊青说,“还有你给的那些。” 说到这儿,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什么叫我给的,那是你挣的。”栾也说,“你自己的钱。” 他笑了笑,声音轻快:“包你的钱。” 樊青立刻转头看着他,无奈里夹杂着好笑。 栾也顺手在他脸上动作轻浮地摸了一把,又抬手弹了下对方的额头。 “去给金主爸爸续杯水。” 樊青忍不住笑:“金主爸爸要求还挺低的。” 栾也闭着眼笑笑:“更过分的还没提呢,先准备着吧。” 两个人的称呼挺奇怪,说话走向也很奇怪,导致樊青的思维立刻往着奇怪的地方去了。 他咳了一声加以掩饰,拿起栾也的杯子,刚要转身,门口传来了两声敲门声。 两人一起抬头,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男人探进来,看到院子里的两个人,顿住脚步。 “你好,请问是——兰老师吗?”对方问。 栾也沉默了。 樊青忍着笑看他一眼。 怎么办啊,老被叫错名的金主爸爸。 见两人都没有说话,对方估计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又解释了一遍。 “兰老师是住这儿吧,前段时间帮村里老人拍照的那个兰老师——” “栾,亦木栾。”樊青先受不了了,开口打断他,“栾老师。” 栾也看向他,笑了笑。 门口的人一愣,跟着乐了:“我说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里老人口音有点重。他在家吗?” 栾也坐在椅子上暂时没说话,樊青接着问:“你找他有事吗?” 对方似乎不知道从何讲起,只能先自我介绍。 “我叫李弘阔,之前他帮村里面老人拍照,其中有一个老人家是我外公。” 樊青余光看到栾也喝了口水,听对方说话。 “这次我回来看到那张照片,问了我外公,他跟我说了拍照的事。我一看那个照片就知道他应该是专业的,想请他……帮我的工作室拍几张宣传照。” 他顿了顿:“有偿也行。” 樊青皱了皱眉:“他不接这个,上次拍照也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不好意思让他白拍。”对方连忙解释。“而且就算为了钱,高一点的我也出不起。” 李弘阔挠挠头:“我工作室都快倒闭了。” 栾也终于开口:“你工作室是干什么的?” “造纸。” 李弘阔立马来了精神:“就是当地的传下来的民族手工造纸,一千多年了,最早能追溯到<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我们这儿的非遗文化,独一无二的。” 李弘阔介绍的时候显得很兴奋,介绍完又恢复了冷静:“你们应该不知道,没多少人知道。” “我知道。”樊青说。“我是当地人。” 栾也看了一眼樊青,终于开口了:“进去说吧。” 他站起身,示意了一下茶室,顺便对李弘阔道:“我就是栾也。” 昨天晚上用过的茶具已经被拿下来清洗好了,现在又被泡上了普洱。樊青倒了三杯,先放一杯到栾也面前,又递一杯给李弘阔。 第51章 李弘阔道了声谢,冲着栾也中气十足的自我介绍:“你好栾老师,我叫李弘阔,我这次来是因为——” “刚才听见了。”栾也笑了笑。“我是栾也,这位……”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樊青:“是我的助理,樊青。” 樊青还没来得及反应,李弘阔已经积极起身和他握手:“你好樊老师,樊老师真年轻啊,年轻有为。” 樊青只得伸出手和他晃了晃,松开手看向栾也。 栾也冲他眨眨眼,转过头看向李弘阔,语气很正经。 “说说你的那个……造纸。” 李弘阔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带了副眼镜,蓝色衬衫加球鞋,看起来有点像程序员,实在不像是折腾什么千年造纸术的。 但提起自己的工作室,对方又显得很激情。 “造纸就是我外公传给我的,传到现在在我们家也好几百年了。以前当地人拿它用来写字抄经,画神画鬼,还有记录当地的民族文字。” 听起来很神秘,很有民族特色。 “我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小时候五六岁就跟着我外公打浆,晒纸。后来长大了我打了几年工……没混出什么出息,又不想留在那儿,就回来搞了这个工作室。” “在哪打工?” “宁波,做袜子的厂里。”李弘阔挺实诚。“流水线,一个月休息三天,也不认识什么人。” “工作室开多久了?” “到现在开了三年。”李洪阔说,“要是今年不倒闭就是第四年。” 樊青看他一眼,栾也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工作室具体是干嘛的?” “造纸体验,同时也卖这种纸制品。” 李弘阔接着说:“但是当地人现在不用这个纸了,造价高,价格也高。a4纸三十块五百张,又白又光滑。游客也不了解这门手艺,一看这纸这么粗糙还这么贵,都觉得忽悠傻子呢。” “造纸体验呢?”樊青问。 “开着呢,体验的人也少。”李弘阔更惆怅了。“造一张纸的程序太多,最快也要两三天。很多游客一听觉得等不了。” 云南的风很慢,云很慢,阳光和时间像是缓缓流动的溪水。但现在太多人生活的节奏是汹涌奔腾的河。 栾也听着,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那你今天来找我……” “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我这几年也想过办法,开网店,直播卖纸都试过,没效果。我一直有个工作室账号,平时拍点造纸的照片视频……” 李弘阔笑着叹了口气:“拍得太差了,也没人看。” “原来我外公还在我工作室,这些年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们工作室就两个人,也没人会拍照。一直想找个摄影师憨憨拍点能宣传的东西,但是没找到合适的,直到前天回来看到那张照片。” 听到这儿,栾也明白了。 “都快倒闭了,还要请人拍照。”栾也喝了口茶,“挺有情怀的。” “别别别,要说做生意只为情怀不为赚钱,那是假话。”李弘阔笑了笑。 “当时开工作室的时候当然希望能赚点钱,但是也没指望暴富。就想着这门手艺既然传承到了我手里,我又喜欢,希望能用这种方式把它再传下去,至少别再我这儿断了。哪怕多一点人能知道,我们这儿有造纸呢。” 李弘阔语气变得有点苦涩:“结果……可能我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吧。我以前在深圳当程序员。” 看出来了——栾也和樊青同时想。 “我外公当初听说我要回来开这个工作室,真的挺高兴的,觉得这门手艺能传下去了。为了这个工作室忙前忙后,病了好几次。” “后来生意不好……他又觉得对不起我。” 李弘阔低着头,看自己眼前那杯茶。 “觉得是他教我的这门手艺耽误了我,老是劝我不行还是把工作室关了回去上班……其实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李弘阔抬起头,语气刻意轻松了点:“再试试呗。” 栾也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樊青知道他在考虑,只是抬手帮他把杯里的茶续上。 “留个电话给我助理吧。”隔了接近一分钟,栾也重新开口。 “我考虑一下。” 樊青一愣,立刻拿出手机。 李弘阔并不气馁,反而感谢了好多次,一直到樊青把他送出门。 栾也还坐在茶室里,慢慢喝着茶,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到樊青回来了才问:“人送走了?” 樊青坐回栾也旁边:“送走了,栾老师。” 栾也笑了半天,问:“你怎么看?” “……有点傻。”樊青说。 因为一张照片就这么贸然来访的行为有点傻,说话和经营的方式有点傻,明明赔了还要坚持为了一件事奋斗的样子也有点傻。 不是蠢笨的傻,是在这样的倍速社会里抱残守阙的傻。 “是有点。”栾也点头。 风吹进院子里,花草摇晃,连带着茶室玻璃上的树影也跟着晃动。栾也又不说话了,樊青也不急,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栾也转头看向樊青。 “怎么样,樊助理。我们要去看看吗?” 樊青没立刻回答,只是转头看着栾也:“助理?” 就……助理啊。 “不喜欢啊。” 栾也毫不磕巴地换了一连串称呼:“honey宝贝对象老公男朋友,喜欢哪个?” 樊青瞪大眼睛,盯着栾也没说出来话,半晌才转过头低声憋出来一句:“我靠。” 栾也笑着又问了一遍:“我们要去看看吗?” 樊青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想去的话就去。” 第43章 虽然决定了要去看看,但直到第二天晚上,栾也才让樊青联系李弘阔,让对方把工作室的地址发过来。 第三天午后,樊青和栾也出发去往对方的工作室。 李弘阔的工作室不在雪湖村,也不在之前去过的镇里,而是在距离雪湖村有些距离的一个小古镇。古镇还算小有名气,不比知名的古城有太过成熟的商业体系,又比雪湖村客流人流更多一些。沿街而过的溪水很清澈,茂盛的水草顺水飘动,一路弯弯绕绕通向不同的街巷。 两人开着导航走进去,李弘阔工作室所在的巷子在一条无比僻静的巷子最深处。可能是怕太偏僻他们找不到,李弘阔早早就在巷子口等着了。看到栾也和樊青,万分热情的先上来握手。 “栾老师,樊老师,辛苦了。” 方向是先冲着栾也去的,樊青余光瞟到栾也没有伸手的意思,先一步截断李弘阔,抬手握住对方晃了晃。 “不辛苦。”樊青手没放开,问:“工作室在里面?” “对对对。”李弘阔看向栾也,见两个人都空着手,有点愣住了。 栾也说看,好像真的就只是打算看看,连相机都没带。 “虽然来了,但我不一定能拍。”栾也语气平淡。“先看看再说。” “行,看看也行!”李弘阔立刻调整好了表情,往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在里面。” 见李弘阔准备带路,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了,樊青松开手。两人跟在对方身后往里走,巷子很短,最里面那间院子门口挂着招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硕大但质朴的两个大字—— 不急。 底下一行小字:非遗文化造纸工作室。 樊青乐了,转头去看栾也。栾也失笑:“你工作室的名字叫不急啊。” 李弘阔有点羞涩,转头呵呵一笑:“自我鞭策。” 所谓工作室其实就是租了一个当地小院落,里面两间平房加一个院子。造纸的程序全在院子里,有序放着各种原材料和工具,李弘阔絮絮叨叨,依次给他们介绍过去。 “这是荛花皮,是造纸的原材料,剥下来先得在竹筛里晒干,清理完杂质。再去浸泡,浸泡三五天,然后放在锅里蒸煮。等煮好了——” 李弘阔指了指院中巨大的木臼:“放到这里面舂料捣浆,有时候得舂三四遍,全都捣碎成浆状,看不出来树皮了,再放到这儿。” 他脚步转向院子里的石槽,和旁边的纸案。 “在水里慢慢抄出纸帘,一张一张揭下来贴到木板上晒。等晒干了,再用架子夹起来晾几天,完全定型以后,裁边,用麻线和针装订起来。” 除了各种工具,院子里还拉了几条晾衣绳似的线,上面用夹子夹着大大小小的纸张,错落着迎风飘扬。 栾也伸手摩挲了两下,微微粗糙的手感,纸张很厚实,还能隐约看见纤维的痕迹。 “装订出来的本子就放在屋里卖。” 李弘阔带着他们进去看了一眼,两间里屋靠墙放着几排柜子,上面的本子整整齐齐。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女人正在给本子掸灰尘,见他们进来,有些羞涩地露出一个微笑,赶紧出去了,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见外人。 第52章 “工作室的杨大姐,也会造纸。”李弘阔介绍,“平时就是我们俩在打理工作室。” 栾也低头去看底下标着价格,从八九十到一两百,不算便宜。 “有人买吗?”樊青问。 李弘阔苦笑:“别说买了,这星期进来看的只有你们俩。” 参观了一圈,几人在院子里的茶桌前坐下。 茶桌是圆形的,三个人围坐着,栾也坐在樊青斜对面。此时他正在低头喝茶,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弘阔问:“栾老师,你觉得我这里怎么样?” “你说经营还是拍照?”栾也问。 李弘阔一愣:“就……要不你都说说?” 栾也放下杯子:“都一般。” 樊青立刻扫了他一眼——虽然确实一般,但你这也太平铺直述了。 幸好栾也直接,李弘阔比他还愣,一点也没生气,虚心求教道:“栾老师,你说。” “东西和场景都太单一了,拍摄没有突出的主体。造纸的流程挺有意思的,但单独一张一张拍制作过程,人物、背景、光影、道具,都得重新设置。否则构图太零碎,往网上一发刷过去就忘了,很难给人留下印象。” 樊青看着栾也,还是第一次听见对方在自己的专业上讲这么多东西。 李弘阔挠挠头:“那拍点制品呢?” “如果拍制品就更少了。”栾也继续道。“屋子里光线不好,加上只有本子、信纸几种东西,主体太少,没有新意。别说故事感,光影和氛围的塑造就很难。” 栾也语气很淡,专注对话,目光没有分给樊青。但樊青看着他,有点移不开眼睛。 在自己的专业上侃侃而谈的栾也,和平日里懒得说话的栾也在樊青眼中都很迷人。 是不一样的迷人。 这么冷淡而理性的栾也,好像让樊青看到了自己之前没有见过的,对方在异国他乡工作时的样子,也让樊青在这一瞬间意识到,对方确实是历经千帆的,比自己大九岁的成年人。 那头的李弘阔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之前自己拍过照片,也请人拍过照片,但就是没多少人看。栾老师,我给你说说我之前拍的……” 樊青又看了栾也片刻,才转头拿起杯子喝茶。 温热的茶水刚碰到嘴唇,樊青感觉到自己的鞋子被人轻轻踢了一下。 樊青喝水的动作立刻停了,低头看了一眼。 栾也穿了上次去市里买的一条蓝色牛仔裤,腿挺长。上半身和目光依旧不偏不倚,依旧看着李弘阔,脚上又轻轻踢了一下樊青。 ……刚才还夸你成年人呢栾老师!能不能严肃点! 樊青抬起头继续喝水,等到栾也第三次踢过来的时候,他抬脚轻轻踩住了栾也的鞋尖。 栾也飞快掠了他一眼,端起杯子作势喝茶。樊青看见的对方藏在杯子后的嘴角微微勾起。 樊青笑了笑,松开脚,也喝了一口茶。 李弘阔估计是讲累了,看到他俩喝茶,也跟着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紧接着问:“栾老师,那你觉得怎么改善合适呢?” 栾也放下杯子:“造纸的过程可以拍一个视频摄影,不用太长,处理好衔接和光影,看起来会更流畅。也可以拍照片,但要调整挺多地方的,尤其是背景和道具。制品只有这几种肯定不行,你还会做别的吗?” “……什么?” 李弘阔有点没想明白:“纸还能加什么制品?我从小到大做的就是本子,信纸。哦,还做过书签和明信片,卖得不太好。” 栾也看向樊青:“你觉得呢?” 樊青抬眼看了片刻院子里随风轻轻摇摆的纸张,开口。 “扇子吧,或者纸伞,灯笼,纸雕,小摆件……之类的。” 栾也看他的眼里带了点笑意。 李弘阔听愣了:“这些……我没做过啊。” “那就做几样试试。”栾也接着说。“除了成品,制作的的时候也可以加点步骤。花,叶子之类的,别捣碎,留个影子,原生态一点。” “那样顾客不好写字吧?”李弘阔问。 “谁来旅游买个本子是为了写字的,写旅游心得吗?”栾也叹了口气。 “好看和有纪念意义最重要,最好还能有特色。你之前说这个本子是用来画你们的神鬼的——你会画吗?” “我会一些。”李弘阔有点傻了,下意识回答。“我外公会,杨大姐也会。” “画一些,拍照估计要用。”栾也说。“你也可以拿来卖。” 李弘阔嘴动了动,估计还想说我们画了顾客怎么写字。樊青没让他说出口:“卖的话可以让他们挑,现场画给他们。” “还有你们的文字,买本子的时候可以帮他们写几句。”栾也说,“吉利点的,合家欢乐百年好合,金榜题名万事顺利之类的。” 樊青听到后面两个词,看了栾也一眼。 “我……我先找个本子记一记。”李弘阔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原样坐下,看起来心理斗争有点激烈。 “我以前没做过,我外公传给我的时候,这个纸就是用来做本子抄经画画的,没搞过这么多东西。我外公的爸爸,我太公传给他的时候也是……” “先让更多人看见,愿意买单,才能接着往下传。”樊青打断他追忆历史。“否则我俩今天一走,还是没人来。” 栾也笑了笑。 “我……试一试。”李弘阔不知多少次挠头了,“我试一试吧。那我要是弄出来了……栾老师你能来帮忙拍摄吗?” 栾也思索几秒,开口:“你先试试再说。” 离开工作室时李弘阔再三让两人留下来吃饭,见实在留不住,一路把人送到了停车场。 “谢谢,谢谢栾老师,谢谢樊老师。” “先别谢了。”栾也笑笑,“还没说一定能拍呢。” “没关系,栾老师。”李弘阔晃神的状态已经恢复了,语气很诚恳。“你们愿意来看一看,帮我想这么多办法,我就已经很感谢你们了。” 回去路上,樊青问:“你要帮他拍吗?” 虽然栾也说不一定,但他给李弘阔提了那么多建议,樊青知道对方大概率已经决定了。 “拍也得等几天了。”栾也闭目养神,“脑子里只是一个思路,还要看他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用。我也不太会拍视频,真拍得先问问专业的。” 樊青应了一声:“那我们现在——” “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你跟我回去。” 樊青一愣,看了眼对方。 “给我刷鞋。”栾也接着说。 “……好。”樊青笑着点点头。 第44章 栾也虽然口头上说自己不一定能拍。但回到雪湖村,又重新买了索尼fx3和一堆辅助设备,准备用来拍摄视频。 樊青帮他拿回来的时候,栾也自己都觉得挺神奇的。 回想他刚到雪湖村的时候,手里只有一个随便拿的长焦镜头。当时他想的是,反正也没什么拍照的机会了。 住了没两月,人像人文都拍了,变焦长焦全有了,还准备从静态往动态发展。 还有了一个男朋友。 男朋友就坐在身后,和他一起研究新相机。 大下午的两个人都没出门,樊青坐在沙发里,栾也靠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就头压在樊青胸口。手里拿着刚收到的相机,一点一点调试着各种数据。 “这是拍视频的吗?”樊青问。 “嗯,不过我以前没用过。”栾也打开视频录制,慢慢调节感光。“得多试试。” 樊青穿了一件圆领t恤,栾也刚洗了头,没扎头发,蹭在皮肤上有点痒。他手指在对方发尾勾了一下,绕了两圈。 “决定了吗?”樊青问。“昨天李弘阔打电话给我,我还说你还得考虑考虑。” “是还在考虑。”栾也笑了笑,“先买个玩一玩也行,他那儿拍不了就试试拍点别的。” 栾也头发很软,带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樊青忍不住埋进栾也的颈窝里,深呼吸了两下,含糊着问:“拍什么?” “你。” 樊青愣了一下,抬起头:“嗯?拍我什么?” “拍你就跟现在这样摸来摸去蹭来蹭去的。”栾也语气里带着笑意,“无聊?” 樊青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把头压在栾也肩膀上:“我就是……忍不住想摸一摸。” 栾也闻言低声笑了,樊青也跟着笑,边笑边问。 “是不是影响到你了?” “没有。” 栾也笑着把相机放到一边,坐起来面对樊青坐到对方腿上,把手一摊。“来吧,随便摸。” 樊青笑了半天,手按着栾也的腰,凑过去和对方接了个吻。 栾也的嘴唇柔软,腰间的温度透过衬衫传递到樊青手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对方腰间流畅的线条,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 第53章 樊青手紧了紧,忍不住反身压了过去,把栾也挤在沙发靠背和自己之间,去咬栾也的嘴唇。 这次不是扯一扯裤子能解决的了。樊青喉结滚动两下,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就……你上次说的。” 栾也声音也很低:“嗯?” “方法……怎么帮?” 两秒后,栾也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 樊青被他笑得脸上有点蒸腾,还想说些什么,察觉到栾也的手已经放在了自己腹间,隔着裤子摸了两把,顺手把运动裤的绳子拉开,探了进去。 樊青感觉自己心脏跟着呼吸一起暂停了一秒。 伴随着栾也的动作,樊青呼吸越来越急切,在两人之间很明显。手控制不住挑开栾也的衣服,在腰间重重磨蹭了几下。 栾也闷哼了一声,声音有点哑。 没有了那层阻隔,皮肤的温度和细腻毫无保留的传递到了手里。樊青呼吸声变得有点重,手顺着腰滑到小腹,又急切的往下滑。 …… 电话响的时候,樊青刚把运动裤的系绳重新系好。 平时听起来挺普通的振动声在此刻格外急促响亮,手机跟要蹦起来似的,把他吓了一跳,飞快转头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手机。 是李弘阔。 李弘阔虽然一根筋到有点傻,但对于栾也和樊青的建议还挺听话。每天打电话沟通各种需要的纸制产品的细节,大到纸伞小到书签,从制作到设计,每个细节都反复确认,生怕到时候拍照出不了效果。 栾也没有留联系方式,于是所有电话都打到了樊青这里,联系从早到晚随时随地,非常的求知若渴。 “我……靠。”樊青骂了一声,接起电话。 今天这通电话同样是在沟通纸制品。李弘阔絮絮叨叨,说之前说的制作工艺已经更新了,带着花叶的本子书签已经做好了,画也画了几幅。但纸灯,伞之类的,还有问题需要沟通一下。 “要不明天早上我来找一趟,带上东西让你们看看。”李弘阔说,“然后我们再面对面沟通?” 樊青看了一眼栾也,回答:“行。” 栾也还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樊青凑过去把他抱住,整个人和对方贴在一起,小声说:“吓死我了,这电话要是早五分钟打……” 栾也闭着眼笑道:“还能把你吓萎了啊。” 樊青笑了两声,重新把头埋进对方的肩膀。 “明天说李弘阔过来聊聊。” “听见了,让他直接来茶室。” “那你……” “你和他聊。”栾也声音还有点沙,“我听着。” 樊青抬头看他:“我?” “如果他要问的是摄影方面的事,那肯定是我跟他聊,但现在他想问的是产品上的事,之前那些主意不都是你提的吗?伞,灯,摆件。” 栾也说:“所以你和他先聊。” 樊青“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问:“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真的拍不了照片吗?” 栾也终于睁开眼,目光转向樊青。 “如果非要拍,也能拍,就和他给我看的之前找人拍的一样。找角度,修图,拉色彩。但是那样没意义。” “他工作室的问题不是拍照能解决的,风光摄影只需要遵循自然,商业摄影就需要考虑需求。他工作室的需求是活下去。所以比起我,你说那些东西的作用可能会更大。” 樊青看着栾也,栾也笑了一下:“好好努力吧少年。” “目前做出来的东西倒是没问题,我给好几个认识的人看过,都说特别好,游客肯定能喜欢。” 李弘阔看起来状态好了不少,说话声音都精神了点。 “就是之前提的那个纸灯扇子和伞,我和杨姐都不会做骨架,试了几次都不太成功。” 樊青想了想:“能不能给别人做,工作室只负责最后裱纸这一道工序。” “想是想过。”李弘阔又开始挠头,“但哪儿能只做前面的半成品,网上买吗?” 栾也慢慢喝着茶听他们讨论,目光停在樊青身上。 对方认真考虑事情的样子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不像是十八九岁。 片刻后,樊青开口。“镇上有个做竹编的店,开了二三十年了,卖竹篮竹筐,簸箕之类的。应该也会做灯和扇骨。” “可以问一问。” 李弘阔反应了一会儿:“你说卖簸箕竹篓那家啊,是挺久了,我镇上读中学的时候就在了。但是——能行吗?” “他家卖的都是农村干活用的东西。” “先去问问。”樊青语气笃定,“不行再说。” 栾也笑了一下,点点头:“那就去先问问。” 李弘阔立刻站起来:“那我们现在去?” “你们俩去吧。”栾也说,“我就不去了。” 樊青立刻转头看他。 “研究一下相机。”栾也说,好多地方还得问别人。” 过了几秒,樊青点点头。 “那我们看完就回来。” “嗯。”栾也笑笑,“好好谈,不着急。” 李弘阔跟打了鸡血似的,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手上还招呼樊青:“快快快,再晚点人家要收摊了。” ……大下午的收什么摊!你的工作室名字叫什么忘了吗?! 栾也笑着在樊青腰上拍了一下,示意他赶紧去。 李弘阔站在茶室门口,更多的事做不了,樊青跟着对方出了门。 其实他刚才是想问,对方要找人问一问相机,是要找谁。 会是柏明丞吗? 但是樊青最后还是没有问。没有问的原因……可能是怕栾也说是吧。 一路走到巷子口,樊青又顿住了。 “我东西忘拿了。” 李弘阔立刻问:“啊?什么东西,重要吗?” “挺重要的。”樊青转过身,“你等我三分钟。” 穿过巷子回到小院,茶室里,栾也还在电脑面前,听见脚步声转过头,见到来的人是樊青,挑了一下眉。 “嗯?” 四下无人,樊青走过去,抬起栾也的下巴压着亲了过去。 栾也虽然有些没想到,但还是抬头和对方接了个吻。 怕李弘阔一着急跟着回来,说了三分钟,樊青只亲了十多秒就松开手,退开的瞬间栾也紧接着笑了。 “返回来就为这个?” “嗯。”樊青笑了一下。“等我回来。” “知道了。”栾也拍拍樊青的脸。“去吧宝贝。” 等樊青真的走了,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木阿奶出去找人绣花加聊天了,乔飞白今天外村中心卖唱——义务演出,家里只剩下栾也。 栾也又在茶室喝了会儿茶才上楼,给许颂发了个消息,问对方熟不熟悉fx3。 许颂今天大概率休息,回得挺快。 许颂:熟悉肯定熟悉,我们平时拍摄都用得到。 许颂:但你又不拍视频影像,问这个干什么? 栾也闲来无事,大概和许颂说了一遍,要帮一个当地的非遗工作室拍个宣传片,关于造纸的。 过了一会儿,许颂直接打来电话,栾也接了起来,对方第一句话就是:“没事吧你。” 栾也笑笑:“我能有什么事?” “那怎么回事,之前又给人免费拍遗照,现在又拍摄非遗文化的……” 许颂语气有点不可思议。 “你在云南考上村官了?” 第45章 “大学肄业能考吗?”栾也被他逗乐了,“能的话我试试。” “那你这一天天的,纯热心助人是吧。”许颂不太相信,“不像你的作风。” “我不热心?”栾也问。 “你对人的事都不太热心。”许颂说。 听起来非常离谱的形容,但放在栾也身上很精准。 “就因为换了个环境,去一个月云南真这么洗涤心灵啊,不会吧?” 栾也笑了笑,没说话。 插科打诨几句后,许颂语气变得正经:“不是因为环境,就是因为人了。” “这么爱推理应该写小说的。”栾也说,“天天待在摄影棚里屈才了。” “这话题转得太失败了。”许颂不吃他这套。 “是不是上次说的那个不算艳遇的艳遇,叫什么来着,樊青是吧。” 栾也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方说的那次聊天还是在拍照的时候:“记性真好。” 许颂答:“谢谢,你一年跟我通话就那么几次,再记不住就过分了……真是艳遇啊?” 栾也认真回忆了一下上次和许颂的通话。 上次之所以和许颂说樊青不是艳遇,是因为当时两个人的吻是醉意促成的突兀之举,加上樊青酒醒以后明显的无措和回避,让两个人一起越线之后,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但是现在…… 他想着刚才特意折回来和自己亲一口的樊青。 第54章 “不是艳遇。” 听起来和上次差不多的回答。 栾也说完停了两秒,手指攥紧又缓缓松开。 太过安静的环境里,他好像听见了心脏悬在半空中震动的声音。 “我……谈恋爱了。” 声音有点紧,以至于断了一点节奏,听起来有点迟疑。于是栾也又重复了一遍。 “我谈恋爱了。” 悬在半空中的心脏缓慢落地。 不是艳遇,是正儿八经,彼此喜欢,是谈恋爱。 那头的许颂沉默了三秒,再开口时声音骤然提高了八个度:“好事!” “我靠。”栾也被他吓一跳。“你这什么动静?” “为你高兴的动静。”许颂听起来开心得跟自己才是当事人似的,“谈恋爱啊,多好的事,爱谈多谈。” “……这能多谈吗?”栾也语气跟着对方一起轻松了点,“在娱乐圈待久了问题很大啊许摄。” “我就那么一说,少污蔑我啊。”许颂啧了一声。“孟昭削水果呢,拿着水果刀就转过来了。” 孟昭是许颂谈了四年多的女朋友,果然,许颂说完那头女声立刻跟上:“少污蔑我啊!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苹果!” 许颂和栾也隔着电话笑了半天,许颂问:“就是上次我寄快递那个樊青吧?” “嗯。”栾也回答。“当地人。” “愿意给你收快递,一听人就不错。”许颂接着问,“干什么的?” 栾也顿了顿:“学生,刚高考完。” 这个回答许颂没想到,愣了一下先问:“那……成年了吧。” “这话问的。”栾也说完自己也没忍住,笑着答:“十八岁,差几个月十九。” “哟,好年纪,青春洋溢的。” “哎哟这顿夸。”栾也喝了口水,“要不是你俩不认识,我都怀疑他请你吃饭了。” 许颂接得挺利索:“哪能让他请,有机会我请你俩。” 栾也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我还以为……” “你会劝我呢。”沉默几秒,栾也接着说。 “我为什么要劝你?”许颂问。 “不知道。可能距离不合适,年纪不合适,时间不合适……之类的。” 短暂的寂静里,栾也看着太久没点开而黑屏的电脑,上面映照着自己笑容逐渐淡去的脸。 “或者……为了柏明丞。” 毕竟都是拍人像居多,刚开始时,比起自己,许颂和柏明丞更熟悉一些。 栾也开始重复那句自己听过无数遍的话:“如果柏明丞知道了,他会——” “他不在了,不会知道。”许颂深吸一口气,直接打断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伤心。” 栾也的话停在了半空中,没接下去。 许颂那边有人轻手轻脚的离开了,传来一声隐约的关门声,应该是孟昭特意回房间,让他俩单独聊。 “……是吗?”再开口时,栾也声音很轻。 窗帘拉了一半,房间里没那么亮堂。手腕上的黑色手绳垂下来,隐约露出一点陈旧的伤痕。 很久没有出现的,柏明川的声音又开始跟广播似的,在脑子里定点播放。 栾也,当初最后一通电话你到底和小丞说了什么。 你这么伤害自己,如果小丞知道了会伤心。 你要快点好起来,不要让小丞担心。 你根本不爱,也不适合摄影,你坚持下去,只是为了不让小丞失望,对吗。 小丞永远留在加州了,如果你离开,他,还有妈妈都会伤心。 栾也盯着前方一点,漆黑一片的电脑屏幕开始无限扩张,好像吞噬了所有视线。 日复一日,从生病时开始,每一次的重复。 好吧,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当初出事之后,柏明川不让和你联系,怕刺激到你……的病。后来再和你联系,大家都有意回避提当时的事。” 电话那头许颂的声音突然响起,栾也视线一缩,眼神重新聚焦。 “所以八年前具体发生了什么,很多情况我不清楚。但是栾也,我要提醒你。” 许颂隔着电话,声音很严肃,甚至称得上有点严厉。 “柏明丞的死是意外。” 栾也的手下意识蜷紧了。 “那种情况下他的死没有人能预料到。你只是作为他身边的最后一个人,刚好见证了他的……” 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许颂语气一滞:“……离开。” “就算非要活着的人对他的离开负起责任,也不应该全部推到你的身上。” “……我本来应该和他一起去的。”安静了不知道多久,栾也接着开口。 “那天我本来应该和他一起去,但是我没有,我让他一个人一个人走了。” “那不是你的问题。”许颂语气发涩。“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没有理由只有你必须还在原地待着。” 良久之后,栾也对着电话那头的许颂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请?” “嗯?”许颂没反应过来。 “不是要请我俩吃饭吗。”栾也语气恢复正常,“刚把他夸成那样,不介绍你俩认识有点不合适了。” 他这话题跳跃得太明显太突兀,但许颂只反应了刚才那一下,就立刻若无其事接了下去。 “过段时间吧,刚好我们要去趟云南。到时候吃饭也就顺路的事。” 栾也一怔:“你要来云南?” “孟昭想去,计划好久了,好不容易有个假期,顺路来看看你。”许颂说道,“不是追着你来的,我自己有对象。” “……你这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往下接了。”栾也叹了口气。 “接不了话就直接接机得了,能不能吃顿饭啊?”许颂问。 栾也笑了:“能,到时候联系。” 话题终于转到了专业领域。栾也虽然没接触过专业的视频影像拍摄,但底子在这儿。两人沟通挺顺畅,许颂给栾也讲了挺多视频拍摄的问题,还给对方推了几个小型人文纪录片的视频,以及认识的导演。 一通电话打了两个多小时,挂掉电话,栾也听见木阿奶在楼下叫他,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栾也没下楼,只是推开门出去几步,弯腰搭在二楼的栏杆上,回答院子里的木阿奶:“不吃了,不饿。” “吃什么了就不饿?”木阿奶不赞成地皱眉,“晚上饿肚子要睡不着哦。” “鲜花饼。”栾也回答。 “小樊青给你带的哇?”木阿奶问。 樊青这段时间爱来找栾也,木阿奶见过好几次。但每次对方提起来,栾也就忍不住想乐:“你怎么非得加个小字?” “还是学生娃娃。”木阿奶也笑,“小娃娃嘛。” 栾也笑着点点头:“对,小樊青给我带的。” “饼子不顶饱。”木阿奶摇摇头,“待会饿了自己下来煮米线。” 栾也笑着“嗯”了一声,看着对方进了厨房才又折回房间。 许颂发过来的几个纪录片还没看,栾也先倒在了床上,整个人埋进了被子里。 但被子隔绝掉绝大部分光线,狭小的空间,紧密的包裹,加上绝对安静的环境,会让栾也觉得舒服一点。 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谁没睡着,反正每次陷入昏沉的时候,脑海里有根神经总会突然绷紧一下,让他从逐渐放松的状态里抽离出来,重新变得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门被人推开了,栾也立刻睁开眼,抬头看过去。 哦,小樊青。 樊青也愣了:“你……在睡觉?” “没有。”栾也缩了回去,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躺会。” 门口的樊青看了他几秒,转身关上门,轻轻小锁上好,才走到栾也床前。 “你没吃饭吗?”樊青问。“八点了。” 居然这么久了。 栾也闭着眼:“没。” 樊青安静了几秒,栾也隐约听见了对方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一旁。 床微微一沉,栾也感觉到樊青爬上床,就这么面对面隔着被子把自己抱住了。 对方动作不轻不重,头差不多抵在自己颈窝的位置。被子挺严实,温度传递很微弱,但栾也能感受到对方和自己贴得很紧密,像是一个契合的容器。 “上床脱衣服了吗?”栾也冷不丁开口。 樊青看了一眼,对方依旧没睁眼,他把下巴抵栾也他脖颈间,语气有点闷:“我帮你洗。” 栾也笑了笑。 对方说话的时候呼吸落在皮肤上,有点痒。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感觉。 栾也感觉脑子里那根神经偃旗息鼓,终于不跳了。 就这么抱了一会儿,十几分钟,半小时,或者更久。栾也长长舒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樊青。 樊青一直没睡,这么一抬头,两人目光对视,樊青问:“饿了吗?” 第55章 “给你带了小荞饼,还有酸奶,镇上买的。” 片刻后,樊青听见栾也好像笑了一下。 “那就吃点。”他说。 第46章 “伞和扇子镇上那家人都能做,那个师傅快七十了,做了五十年竹编,现在和他女儿一起开店。”樊青把酸奶戳开,递给栾也。 “我们和他一说他就懂了,花一下午给我们做了几个样品。我挑了几个觉得可以的,就让李弘阔先带回去试试。明天去看效果,你要是想看的话……” “你觉得可以那就是可以。”栾也说,“都按照你的想法来。” 这话本来听起来应该是开心的,但此刻樊青情绪有些复杂:“我以前没搞过这些,到时候做出来拍不出效果怎么办?” 小荞饼里包着豆沙馅,虽然不是热的,但还是挺香。栾也把嘴里的咽下去,又就了口酸奶。 “首先,我都干了这么多年了。”栾也说,“其实只要不是特别惨不忍睹,都能拍出来,顶多是九十分和七十分的区别。” “场景不行看构图,构图不行就打光,光线不行靠后期,还不行就说自己拍的是艺术,立于不败之地。”栾也说完,自己也笑了。 “这么牛啊?”樊青笑着说。 栾也接着说:“其次,还相信你。” 樊青立刻抬眼看他。 “从做向导,到这次提意见,沟通竹编师父。你有自己的想法,也从来就不是因为觉得做不好就会退缩或者敷衍了事的人。”栾也说。 “这些就足够了,至于经验,是里面最不重要的——不止这件事,以后不管在哪,你遇见的每一件事也是一样。” “按照你的想法来弄,然后再交给我。” 一直等到栾也又吃完一个小荞饼,樊青终于点点头。 “……知道了。” “竹编这儿是你沟通的吧?”栾也问。 樊青应了一声,栾也接着道:“那就还是你来沟通。先做纸灯和伞,其他的放放。” 樊青愣了一下才点头:“嗯。” 接下来一连几天樊青都很忙,比以前带人进山还要忙点,在造纸坊和雪湖村来回跑,有时候还要去趟老镇,改进灯和伞的制作。等来栾也这儿一般都有点晚了,一般都是和栾也聊一聊进度和场景的构想。 等栾也再到不急工作室的时候,樊青和李弘阔已经把当时讨论的东西做出了第一批,数量还不少。 院子里已经挂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种纸质灯,上面留着花和叶的脉络,里面装着蜡烛似的小灯笼,天暗投影非常漂亮。门口那条小巷也一路悬空挂满了纸伞纸灯。院内和小巷的墙上用相框挂着纸,上面是李弘阔他们画出来的,彩色的当地神佛。一排看过去很能吸引目光。 樊青和栾也到的时候,已经看到游客在巷子里拍照打卡。 准备拍摄的一整个造纸流程都准备好了,东西收拾得很利索,既符合上镜要求,又不会太过刻意失去了质朴感。 李弘阔站在门口,穿了一套民族服装,干净但不是崭新的,特别神采奕奕。 “都是按照樊老师说的弄的。”他估计以为樊青的意思就是栾也的意思,“栾老师你看看怎么样?” 栾也转头看了一眼樊青,笑了。 “特别好。”他说,“跟我想要的差不多。” 樊青也笑了一下,没说话。 “人流量多了点,也有人进来买东西,问得最多的是灯和墙上的画。”李弘阔语气兴奋。“卖出去了一些,剩下的没敢卖,怕栾老师拍照要用。” “……不至于。”栾也被逗笑了,“做生意重要还是拍照重要?” 李弘阔不假思索:“那肯定是你拍照重要。” “……真行。” 栾也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刚才打卡的游客已经一路逛着走进来,其中一个问:“门口那个灯卖吗,多少钱?” 李弘阔看了一眼栾也,刚想开口,栾也立刻截断:“卖。” 樊青接话道:“一百五。” 对方犹豫了一下,估计觉得有点贵。 “我们都是手工制作的,一一盏灯一套流程下来半个多月。”栾也指了指里面的各种设施,“保证你的是独一无二的。” “你要是买的话,可以帮你写一句当地文字的祝福语。”樊青接着说,“很有纪念意义。” 真正的老板李弘阔终于接上了话:“……买两盏给你打个八点五折。” 客人明显心动了:“我能自己挑吗?” 三人异口同声:“能。” 两个人挑了三四分钟,挑走了三盏灯。每盏都让杨大姐帮忙写了一句话。 李弘阔又从房间里挪了两盏灯把空缺的位置补上,才开始拍照。 杨大姐也在,穿着民族服装和头巾。几人都没这么严肃的拍过照,看起来有些紧张,特别是杨大姐,局促得手脚看起来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 “以前你们怎么造纸画画的,按照你的习惯来。用不着刻意摆姿势,做表情。” 栾也笑笑:“随意发挥,当我不存在就行。” 杨大姐愣了一下:“哦,哦。” 单纯的只是造纸,一群人就放松多了。栾也隔着一段距离,尽量让他们忘记摄像头的存在,捕捉他们最自然的样子。 樊青站在他身旁,顺着栾也拍摄的角度看过去。 背后是木屋的轮廓和各式各样的纸灯,往前推,穿着民族服装的男女秩序井然,舂料、浇纸、贴纸。最后迎着阳光举起一张流传千年的纸张,仔细去看上面关于植物和生命的脉络。 栾也不会安排杨姐他们摆什么动作,免得他们紧张,基本都是自己换着方式拍摄,一帧一帧调整细节。 照片加影片,拍摄整整持续到了天黑才结束。天一黑,所有纸灯亮了起来,整个工作室从门口的巷子开始就无比引人注目。 李弘阔把门一关,非要带所有人去吃酸汤火锅。还要了一壶石榴酒,杨大姐喝饮料,樊青待会要开车,只有李弘阔和栾也对酌。 “照片和视频我这两天能弄好。”栾也说,“你是要发自己账号上是吧?” 李弘阔点点头,又接着说:“还有一个我们这儿融媒体的公众号,他们之前找过我,说要宣传非遗内容,问我有没有合适的素材。我能给他们发一份吗?” 栾也思考了片刻:“可以,但不要署我名。” 樊青夹菜的手顿了顿,看向栾也。 李弘阔也愣了。 “别署名?” “嗯。要署名的话就写不急工作室就行。”栾也说,“我以前不是拍这个类型的,署名以后会比较麻烦。” 李弘阔虽然听不太懂,但见栾也说得很自然,还是顺滑的接受了这个解释:“那万一融媒体需要采访点素材什么的……” “你,杨大姐,还有樊青。”栾也说。“足够了。” 杨大姐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行。” “行。”栾也笑笑,“今天拍照就拍得特别好,介绍也介绍得挺好的。。” 杨大姐有点羞涩:“这几天人多,说着说着就说习惯了。” 樊青看了他一会儿。栾也说的能蒙李弘阔,但樊青知道原因不是这个。但他没有发表意见。 李弘阔先应下了:“好!” “这些纸灯,纸伞,有市场的话该做继续做,该改进就改进。”栾也说,“竹编那儿你已经谈好了吧?” 李弘阔被牛肉烫得含糊不清:“没有,我说不清楚,都是樊老师联系的,这些东西大多数也是他弄的。” 栾也终于转眼去看樊青,恰到好处流露出一点惊讶:“是吗?” ……什么是吗,不是你让我先沟通的吗。 “是。”樊青答,大概猜到了栾也要干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栾也飞快冲着樊青眨了下眼。 “是啊!”李弘阔一嗓子把所有人注意力都拉回来了。“你忘啦,做这些东西还是你们俩提出来的!” “主要是樊老师。设计加沟通,辛苦了。”栾也笑着说。 李弘阔拿起杯子在樊青的茶杯上碰了一下:“辛苦了樊老师!以后你就是不急工作室的一份子了!” 什么就一份子……樊青喝了一口茶。 “口头的啊?”栾也问。 “那肯定不是。樊老师辛苦了这么久,又设计又对接的。”李弘阔终于上道了,“就当技术入股,盈利了我们仨分红!” “不用算我,我除了拍照什么也没干。”栾也喝了一口酒,“你们俩商量好就行。” 樊青看他一眼,微微抿了抿嘴。 “还有后面的扇子,工艺品,在樊老师上学前确定好。”栾也接着说。“也可以先试试,做几个样品摆着看看市场。线下生意好点还可以考虑考虑线上,试试直播电商。” 李弘阔又有点傻了,皱着眉头,牛肉都不吃了:“我搞不来这些,和顾客面对面卖东西我都说不好话,别说线上了。” 第56章 “暂时用不着你说话,开个直播每天拍拍你们的工作就行,怎么舂料怎么晾纸……” “这有人看吗?”杨大姐有点吃惊。 “现在年轻人可无聊了,修马蹄洗地毯都有人愿意看。”栾也笑着说,“不信你问樊青。” “……我没看过。”樊青有点无奈。 “要不还是我们几个合伙吧。”李弘阔锲而不舍。“万一樊老师去读书了,还能有人主持大局。” “你是老板,主持大局的应该是你。”栾也笑了笑。“他得上学,我也不是本地人,万一都走了你店还开不开了?” 樊青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收回来放在碗边。 栾也注视着李弘阔,点了两下桌子。 “只要樊青把他的那部分敲定了,就算他不在,经营这块你和杨大姐也不会有多少问题。今天不就挺好的嘛,还给人打了折。” “以前生意没这么好过,都是因为你们来了。”李洪阔喝了口酒,重重放下杯子。“真的。” “我之前打工的时候在生产车间里,流水线旁边的凳子一坐就是一天。” 李弘阔目光落在扑腾的火锅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絮絮叨叨的。 “那时候也挺笨。上工不及时,被老板骂了好几次。”李弘阔脸有点发红,他抬手搓了两下。 “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天黑透了再回去。住八个人一间的宿舍……也没什么机会说话,大家都挺累的。” “我还记得第一次坐地铁,不知道那个卡出站的时候得塞回去,刷了好多遍出不去。最后工作人员不耐烦了,啪一下从我手上抽过去,塞回去了。嘴里骂我‘乡下人’,嘿嘿。” 李弘阔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了。 “后来我还是觉得那里不适合我,抬起头的时候,楼那么高,城市那么大,但是天只有一点点。人和人住在格子里,能说的话也只有一点点。”李弘阔喝了口酒,“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也有人说我窝囊,大城市不待,回小乡村。” “我心里知道,我就是只能待在这儿,也只会做纸。做的纸也卖不出去……” “谁说的?”栾也笑了,“今天生意就挺好的。” “那是因为你们来了。”李洪阔整张脸和眼睛都红了。“做了那么多新东西,拍照片拍视频……” “会越来越好的。” 栾也看了他片刻,拿起酒杯。 “你也是,工作室也是。” 李弘阔和栾也重重碰了一下杯子:“好!” 一顿饭边吃边聊,等到回雪湖村,天已经黑透了。 云南的天空星星总是很多,回去的路上栾也开着窗,星空和夜风一起涌入。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转过一个路口,风变得有些大。 樊青把车窗按上去一点:“喝了酒别吹风。” 栾也回头看他,把车窗关上。 “今晚怎么这么安静?”栾也问。“快到家了就说了这一句话。” 栾也看他一会儿:“你不高兴?” “……没有。”樊青说。 栾也注视着他,樊青抿了抿嘴,接着开口。 “你不署名是因为……不想被人发现在这里吗?”他问。 隔了几秒,栾也收回目光,点头:“对。”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栾也等着樊青问是谁,为什么。 但对方没问,转到了下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李弘阔合伙?” 樊青看着前方车灯照亮的一隅,开口。 “没那么多精力,我也不是为了开店来这儿的。”栾也顿了顿,回答。“而且等工作室走上正轨的时候……” “你也不一定在这儿。”樊青轻声说。 栾也扭头看向他。 这条路上暂时只有这一辆车,耳边只有连绵的风声,路边穿梭而过的树影模糊不清,落到人身上,沉甸甸的。 “因为这个不高兴?”栾也问。 “不是不高兴,就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樊青没有转头,注视着前方,轻轻吐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肯定会走,火把节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 可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点不安,有点得寸进尺,甚至有点自私的心态。 “我宁愿你哪天突然收拾好行李和我说再见,说你要走了,然后趁我没反应过来把我踹了……” 樊青说到一半,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但栾也没笑,只是注视着对方,等着樊青接下来的话。 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路边。 樊青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看着前方的黑暗。 “但你给我的感觉就是……” 樊青张了张口,想要让自己的语气轻松点,但又无法控制的,接下来的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你虽然还在这里,很多时候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做准备。” 没有任何信息的微信号。 不愿意自己收快递。 把所有事都交给自己,尽量减少和其他人交流。 拍照不愿意署名。 坚决不愿意合伙。 栾也尽量减少和这里所有人的交集,不留下任何可供寻找的线索,好像只要他愿意,每一个瞬间他都可以毫无顾忌的离开这里。 或者说,离开樊青。 这种自己能感知到的缓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离别,有点像沙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漏完,让樊青很难受。 四周荒无人烟,夜里的公路看不尽头。他们坐在狭小密封的车内,头顶自动亮起的呼吸灯昏黄。让栾也的眼神也有些晦暗不明。 栾也声音有些沙哑:“离村里还有多久?” “二十分钟。”樊青透过玻璃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位置。 栾也拉开车门:“别开了,下去吹个风。” 第47章 他们刚刚路过雪山下草甸,白天这里应该是碎石和随风张扬的野草,但此刻在夜色中朦胧不清。 栾也坐在车引擎盖上,低头在夜色里按下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樊青坐在一旁侧头看他,打火机的光芒照亮对方的侧脸,又在瞬间熄灭,只留下栾也指尖一点星火。 晚上雪山下的风有些冷,樊青握住了栾也另一只手,有点凉。 他放在手里搓了搓。 栾也叫了一声樊青的名字。 “樊青。” 樊青看着栾也。 “我很喜欢雪湖村,但我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国内国外,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所以目前我不可能跟你说,我肯定会一辈子留在这儿……说了你也肯定不信。” 樊青点点头:“嗯。” 抛去相遇的这段时间,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栾也接着往下说。 “我可能会离开这里……但离开这儿不等于离开你。” 樊青抬眼,表情有些怔然。 栾也靠近了点,让对方能够看清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想过离开你。” 樊青张了张口,居然有点紧张:“那你——” “我不是在和你搞艳遇。”栾也看着樊青,“虽然可能表现有点失败……但我是真的,想认真和你谈恋爱。” 黑夜里漫长的国道,模糊的树影,以及前方只看得到轮廓的雪山,还有风吹过草木细碎的声音。 以上通通隔绝在,整个世界只有面对面看着彼此的樊青和栾也。 栾也靠得有些近,声音在此刻显得很清晰。 “我刚开始确实没想过要在这儿谈个恋爱什么的,我来这里有我的原因。但是从你和我说我是一棵树——或者更早点。到后来火把节那天晚上我亲了你……一直到现在。” 栾也声音放轻了点,就像是呼吸。 “我都是认真的。” 樊青看着他,浑身上下变得很轻松,有点像憋久了终于能在山野里大口呼吸的感觉。 眼底突如其来的酸涩感让樊青不得不快速转过头看着前方,以免让栾也发现。 栾也勾勾嘴角,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时候这条路上没有车,在一片寂静里,樊青平复好情绪,终于开口。 “我也是认真的。”他说。“可能是……从那天晚上在戏台亲你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不知所措,震惊慌乱,可能不全是因为自己醉酒对着已知有男朋友的栾也耍了个流氓。 更多是来源于内心深处,发现自己喜欢上对方的恐慌。 栾也勾起嘴角:“所以我们俩就是在谈恋爱。” “至于你说的走之前突然把你踹了……”栾也说到一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真行啊。我在你心里一直都是渣男吗?” “……不是。” 樊青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石:“我就是随口说的,为了做个对比。” 第57章 “万一你决定要走,就像老话说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没那么慌。” “没有什么长痛短痛的。”栾也语气很干脆。“不会让你痛。” 樊青又不说话了,使劲眨了眨眼,努力汇聚到眼底的那点情绪憋回去。 “再说了,不管长痛还是短痛,突然和你谈个恋爱,突然又跑了这种行为也太招人恨了。”栾也笑着说,“哪种你都得恨我吧?” 更别说还是初恋了。 樊青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不会。” 栾也这下是真的有些诧异了,转过头。 “嗯?” “可能会有点……难过。”说到这句,樊青有点害羞,最后两个字含糊了一点,接着往后说。 “不会恨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迟疑几秒,最后开口。 “我们这儿有句祝福语,翻译成汉语就是:希望被祝福的人,不管在哪里都路途平坦,遇到山谷有路去,遇到河流有桥梁。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希望你能这样。” 长长的,有些质朴到笨拙的一句话,翻译过来也就不过几个字——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在夜色里,樊青的说的话平静得像夜里的雪山。 “不管你是在在雪湖村还是在其他地方,有没有我,都没关系。只要你过你想过的生活,觉得好就行。” 两人之间彻底陷入了寂静。 樊青目视前方没有边际的道路,不知道旁边的栾也什么表情——也不好意思转头去看,刚表白过呢。 他只能在余光里看见对方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直到对面来了一张车,刺目的远光灯在一瞬间如同白昼,在两个人脸上晃了一下,又飞快开过去了。 栾也好像才回过神,拉开车门:“走吧。” 一路上栾也都没再说过话,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等雪湖村近在咫尺,栾也才问:“今晚没什么事吧?” 樊青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没有。” 栾也继续道:“去我那儿睡吧——” 樊青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栾也扑出去时及时按住了仪表台,飞快把剩下的话补充完:“然后我俩聊会天。” “……啊。”樊青舔了下嘴唇。“哦。” “能听完吗?”栾也忍不住笑了两声。“吓我一跳。” 也吓我一跳。 樊青松开了点纂得死紧的方向盘。 木阿奶已经睡了,两人悄无声息上了楼。栾也洗漱完,给樊青找了套新的牙刷,还是上次对方带他去买的,小镇超市专供。等樊青洗漱完出来,栾也已经躺下了,一只胳膊盖住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樊青犹豫了一下,居然有点紧张。 虽然上次栾也情绪不太好的时候,自己已经短暂的隔着被子和对方躺了一会儿,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大晚上留宿还是第一次。 虽然栾也说的是聊会天…… 但是,留宿欸。 这份紧张让他从走过去到掀开被子躺床上,都有点轻手轻脚。 云南昼夜温差很大,夜里还是有点凉。但因为栾也的缘故,被子里挺暖,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应该是洗衣液或者沐浴露的味道。 房间里只有床头开了壁灯,等到樊青上床以后,栾也伸手把灯关了。房间里陷入昏暗,只有窗户泄漏一点月光,让人能看清一点朦胧的景象。 樊青那点紧张消散了大半,就着这点微弱的光线去看栾也。 “你困了吗?”樊青问。 “没有,在反思。”栾也回答。 樊青一愣。 栾也语气带笑:“反思自己为什么给你一种明天就要跑路的错觉。” “……我没那个意思。”樊青叹了口气。“我说错话了。” “骗你的。”栾也笑笑,“在想你说的那句祝福。觉得你……挺会爱人的。” 樊青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有点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模糊的视线里,栾也的声音传过来,语气很淡。 “有些人是天生的,有些人得慢慢学,有些人……不太会。” “从小到大也没怎么学会。” 栾也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开口。 “从哪儿开始聊呢……要不就从我妈吧。” “我是和我妈姓的,我妈叫栾萍。之前是初中英语老师,后来辞职和我爸开了个服装厂。” 白手起家。两个人都要强不肯低头,经常意见不合吵架,从小吵到大,后来终于吵不动了,决定离婚。 “离婚官司打了一年多,厂子和我都归了我妈。那时候效益不太好,她事业心很重,更不想被人说厂子没了前夫就要垮。生意和我顾不过来,就把我送出国了。” 栾也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不急不缓,有点像讲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但樊青还是忍不住往对方那边靠了一点。 栾也感觉到了,在黑暗里凭感觉伸手蹭了一下樊青的脸。 少年出国遇到的种种困难与不安,学校里隐晦或明显的歧视和排挤,栾也只挑挑拣拣讲了几句,太久了,他也记不太清了。 “那时候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陪着我,愿意跟我玩的就是柏明丞。” 樊青没动弹,“嗯”了一声。这些他听栾也说过一次,但没这么详细。 从14岁到17岁,从少年时的玩伴到青春期的懵懂,从友人到爱人。 “后来我高中毕业,拿到了offer,我妈来美国看我。和我说希望我大学毕业能回国帮她。” 说到这儿,栾也顿了顿。 “那时候可能有点叛逆期,单纯想气气她。又或者……只是因为年轻吧。”栾也笑了一下,“什么都不怕。” 樊青猜到了:“你和你妈说了……你谈恋爱的事。” “嗯。”栾也声音低哑。 那段时间母子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吵,栾也第一次见生性要强的母亲近乎失态的暴怒,连栾也不要再上大学,马上回国这种要求都提了出来。 栾也当然不会同意,母子俩的性格太像了,彼此绝不低头。几次争吵之后,对方越发决绝,提出如果栾也这次不回去,就这辈子都别回家了。 第48章 那段时间柏明丞没有和他一起面对栾萍,为了庆祝柏明丞考上大学,柏母那段时间带柏明丞去了欧洲旅行。 柏母当时并不知道柏明丞和栾也的恋爱,第二个知道他们恋爱的,是柏明川。 那个时候他因为工作没有和家人一起去旅游,临时有事回家时,撞上了栾也和自己母亲的争吵。 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在后来和栾也单独聊了几句简短的天,问对方接下来要怎么办。 为了一段感情贸然出柜,以后回国的时候该怎么办,柏明丞不可能离开美国,栾也是会为了他申请就在这儿,还是毕业就分手。 就算不提毕业,单单是大学四年的学费,栾也打算怎么处理。 大概是栾也沉默得有点久,柏明川又开口。 “不用太担心,柏明丞生活费挺多的。”柏明川说完后似乎笑了一下。“还不够的话可以找我拿。” 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兄长对于弟弟的关心,但是栾也还是听出了他无所谓的语调之下,对这段十七八岁过家家式感情的轻视。 栾也看了他很久才开口:“不用了,谢谢。” 他当时觉得自己能够面对一切,后来才知道,栾萍说的不一定都是错的。 小小年纪离家留学的经历,让当时的栾也性格非常倔强且不愿意低头。而柏明丞从小到大都太优秀了,没有尝试过失败,也没有吃过亏。他意气风发,也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所以很多时候,他对自已的要求会趋近于完美。 这点在他最热爱的摄影上非常明显。 当时栾也拍摄并不固定,有时是风景,有时是人像,更多时候接的是商业宣传的糖水片。栾萍说到做到,只给他留下了一笔考上大学的奖励,剩下四年的学费生活费都需要他自己来解决。 其实他可以和柏明川所说的,柏明丞帮忙承担一部分压力,栾也选择没有说。他只是在柏明丞回来时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自己出柜了,栾萍不太高兴。 “那时候太年轻了,自尊心比很多事都重要。”栾也思索片刻,“特别是涉及到钱的事,没有必要让对方知道。” 柏明丞的方向是新闻摄影,一个对摄影技术和摄影内容要求都极高的方向。他家境优渥,不需要在花费上有过多的担心。更多时候让他不满意的只有自己的照片。 他希望自己一举成名,成为下一个尤金·史密斯或者艾森斯塔,拍出举世瞩目,流芳百世的新闻照片,永远留在新闻摄影的里程碑上。 自我苛求与压力让他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了摄影上。但对照片的不满意所带来的自我否定,又让他焦虑与日俱增。 第58章 新闻摄影需要去的地方非常多,很多时候柏明丞会希望栾也和他一起去,在焦虑时给他一点建议和思路。但那个时候栾也同样很忙,他们已经认识了许颂,许颂那个时候经常会给他介绍一些摄影商务活动,譬如秀场摄影或者杂志拍摄,用来赚钱。 很多次的分歧之后,两人之间的争吵开始变多。 柏明丞认为栾也只知道拍摄糖水片,作品毫无内涵与思想,缺乏对摄影的尊重。他希望栾也和自己一起拍一些远离商业的,真正值得被铭记的作品。 栾也尝试过迁就对方,陪他一遍一遍去各种环境恶劣的地方寻找素材,但柏明丞依旧没有拍摄出他想要的完美作品。而栾也为了陪对方耽误了太多学习和工作,开始十次中有四五次拒绝天南地北耗费时间。 大二暑假前,一次争吵之后,栾也忍不住告诉柏明丞:“摄影只是为了记录,并不是为了创作史诗叙事。如果你唯一的诉求是拍出完美的摄影,那本身就没办法成功。” 柏明丞看了他很久,开口时语气和脸色都很差:“你觉得我拍不了新闻摄影,应该和你一起拍商务?” “我不是那个意思。”栾也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会很痛苦。” 隔了很久,柏明丞回答:“痛苦是完美创作的必经之路。” 这次争吵不久之后的暑假,许颂给栾也介绍了一个活动,去西雅图拍摄一组肖像摄影。栾也答应了没几天,柏明丞提出让栾也陪他一起去趟加沙,拍摄一组照片,用来参加当年的国际新闻摄影大赛。 当时栾也已经签了合同定了机票,拒绝了柏明丞。 收拾行李的时候,栾也听见客厅里柏明丞突然问:“你是想分手吗?” 房间里,栾也收拾东西的手停了。他转头反问对方:“那你呢?” 他们没有再说话。 后来栾也想过,如果他和柏明丞一起去就好了。 如果他和柏明丞真的是歌里唱的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恋人就好了,爱情如生命,告别似绝症。又或者,如果他们只是世界上众多貌合神离的爱侣一双,失去了对彼此任何一点情谊,分开能够说得像最寻常的告别。 但偏偏他们介于这中间,拿着爱残留的余温,又保持自己这个年纪的骄傲。既不愿意低头,也不愿意服软。 栾也应约去了西雅图。柏明丞前往中东,为新闻摄影的比赛做准备。 很长时间里栾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缓和关系,只能发消息提醒柏明丞注意安全。 柏明丞偶尔回复一句知道了。 暑假很漫长,栾也再一次听见柏明丞消息,是看到了对方的作品。 战火里一对父女穿着褴褛的加沙民族服装,女儿倒在血泊里,被炸断了双腿,鲜血喷射一地,身体无力的垂落。父亲无助的抱着女儿的头,正仰着头哭喊求救。四周都是战火过后的断壁残垣,整个场景完全是昏暗的。只有一缕清晨微弱的日光刚好落到他们脸上,将场景由暗到明过度。 女儿面上带着疼痛和死亡带来的恐惧,眼睛看向镜头的方向,瞳仁像绿松石。 这张《战争中的父女》,被柏明丞发到了社交网站,转发超过数万次,被最权威的新闻摄影官方网站转发,引发了巨大的关注。 毫无疑问,但从技术层面来看,这张照片的构图、光线、层次都堪称完美,使画面中的苦难与恐惧极具冲击力,是优秀的新闻摄影作品。但与此同时而来的,是巨大的舆论风暴。 有人认为新闻摄影是一种不介入行为,只有记录的职责。而更多人认为这是对于苦难的镜头霸凌,当你的镜头面对的是死亡与求救,你应该考虑的是一张完美的照片,还是人的生命和尊严。 当时栾也还在西雅图,当即给柏明丞打了电话,对方没有接通。栾也立刻结束了拍摄,返回加州的家中。 柏明丞离开了加沙,但没有回加州,也没有回柏家。 所有人包括柏明川和栾也都在找他,但他杳无音讯,手机关机,像是人间蒸发。 直到某天凌晨,柏明丞给栾也打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整整9分20秒。 后来柏明川和柏母,都一次又一次问过栾也,那通可以称得上是柏明丞遗言的九分钟里,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几乎什么都没有。 除了栾也喊了柏明丞的名字,一直问他在哪里。整个电话里柏明丞完全沉默着,没有任何交流。一直到挂断,他才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拍完照我救她了,没有用。” 这是柏明丞最后一句话。 凌晨完全沉默的九分钟,让栾也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剧烈恐慌。 栾也一路驱车前往酒店,打开门的时候,他听见浴室里传来的微弱水声。 踹开浴室门的瞬间,冰冷的水汽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浴缸里的柏明丞毫无生气,栾也蹲下身,碰到了他冰凉的皮肤。 樊青攥住了栾也的手。 震惊和错愕之中,他突然后悔了。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柏明丞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在哪儿。但他从来没想过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良久之后,樊青才开口。 “后来你就……生病了。” “嗯。”栾也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重度焦虑和抑郁,也上不了学。” “你应该见过我左手上的伤了吧。”栾也问。 樊青低低“嗯”了一声,栾也接着说:“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生病,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后来被其他人发现了。” “听起来有点幼稚,还有点非主流是吧。”栾也说。 樊青攥紧栾也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沙哑:“没有。” “是吗。”栾也笑了笑,“没办法,那个时候情绪很不好,这样会让自己舒服点。” “除了那次自杀,其实还想过很多其他办法。跳楼,吃药,有时候想象力还挺丰富的。但是不可以,因为他们总跟我说,这样会让爱你的人伤心——让离开的人伤心,让还在的人伤心。好像我如果去死了,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樊青忍不住把脸靠近栾也脖颈间,感受对方皮肤的温热,呼吸洒在栾也身上,有点颤抖。 他想起了第一次带对方进雪山,那天夜里,栾也说的那句话。 栾也感觉到了,一只手被樊青攥紧了抽不出来,干脆翻了个身,和对方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缠绕在一起。 “然后就会希望自己突然得一场急病,或者拍摄或者外出拍摄时出什么意外,突然死了就行。又能赎罪又没什么对其他人的负罪感。”栾也在黑暗里笑了两声。 “老天要我死,总不能再怪我了吧。” 樊青沉默不语,只是听着栾也把过去完整的剖析,摊开来给他看。 “后来不会了,吃了两年多的药,脑子里就能控制住不要有那么多神经病的想法。也能开始干点别的,比如摄影。” 两年来的闭门不出之后,是无比频繁的外出摄影。栾也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摄影上,开始在圈子里有了名气,作品价格一路水涨船高,还办过几次摄影展。 只是不再拍人像。 这些年里,他去了非常非常多的地方,足迹遍布各个角落。除了突然犯病没办法出门,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他害怕一停下来,又陷入刚开始时漂浮混沌的生活中去。 摄影的时候你会觉得自然和人很像,本质透过镜头去找到自我的投射。很多人看到星空、大海、瀑布会感动于宇宙和生命的力量,因为他们本质是热爱着这个世界的人。 但那个时候的栾也不是。 “两年前我去戈壁滩无人区拍照,一望无际的荒漠,铺天盖地的黄沙和尘土。贫瘠、寸草不生。” 就算额头靠在一起,黑暗里栾也的声音依然很低,有点像缓慢的呼吸。 “我总觉得和我那段时间的人生应该差不多。” 樊青靠近了点,鼻尖蹭到对方的脸颊,他轻声问:“后来呢?” 黑暗里,樊青听见栾也似乎笑了一下。 “后来到了云南,到了雪湖村,然后遇见了你。” 声音在黑暗里漂浮着,像是缓慢流动的梦境。 “你是一棵种子,在上面生根。” 第49章 栾也睡觉的姿势很老实。整个人会蜷缩起来,头埋进被子里,一晚上一动不动。这张床一米八,他顶多占了三分之一,非常节省面积。 可能是因为昨天聊得太晚,或者是久违的说了那么多话让他觉得轻松,反正栾也睡得很沉。樊青不想吵醒他,又担心他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憋得慌,睡一会儿就要迷迷糊糊帮他把盖住脸的被子往下拉一点,免得他透不过气。 到最后栾也估计是感觉到了,终于无意识的往樊青那边滚了点,从被子里钻出来压在了樊青胸口。 第59章 第二天樊青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旁边的栾也看起来还没醒。樊青动作放得很轻,悄无声息下了床去洗漱。 昨天穿的衣服有点脏,估计是在造纸坊蹭上了颜料之类的,晚上没发现,白天看就有点明显。 樊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穿上了。 得趁着时间早回去了。不然待会儿木阿奶乔飞白他们起床,撞上自己大清早从栾也房间里出来……还挺奇怪的。 虽然用喝醉了或者其他理由敷衍一下听起来也合理,但樊青就是莫名觉得有点心虚。 等从卫生间出来,床上栾也翻了个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起这么早?” “习惯了,到这个时间就醒。”樊青回答,“吵醒你了?” “没有。”栾也仰头看了他一眼,“你要走了?” “嗯,回去换个衣服。,待会木阿奶他们要起床了。”樊青走到床边,“遇上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栾也闻言笑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行,去吧。” 他昨晚头发解下来了,有几缕凌乱的落在脸上。樊青没忍住伸手帮他拨开,手在栾也脸侧多停了会儿。 “下午你得工作了吧?” 栾也微微偏过脸,皮肤从樊青指尖滑过去。 “嗯,修图,剪视频。” “那我下午再来。” “来呗。” 樊青收回手,“走了。” 他转身往门口,拉开门刚出去两步又立刻退了回来,飞快关上门。 栾也听见动静往门口看了一眼:“嗯?” “木阿奶在院子里。”樊青转过头,“扫地。” “她起得早。扫完地就出门了。”栾也说,“等等吧。” “哦。”樊青说。 朝着院子的窗帘原本拉着,樊青掀开一点。果然,木阿奶飞快扫完地,从厨房拿了个背篓风风火火出门了,估计是要去买菜。 樊青又等了两分钟才开口:“那我……走了。” 栾也躺在床上一副又要睡过去的样子,冲着樊青挥了两下手。 樊青打开门,刚出去两步又退了回来,把门关上了。 栾也第二次歪过头看他。 “……乔飞白起来了。”樊青和栾也对视,声音压得很低。“我靠,他平时起这么早吗?” 栾也没说话,往后一仰,直接笑出了声。樊青看着他他整个人在床上笑得发抖,声音里藏不住的笑意。 “哎哟我天。” 这莫名其妙的偷情氛围。 樊青站在门口,有点无奈,又觉得的确有点好笑。 栾也笑够了,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声音愉悦:“来吧宝儿,出不去就再睡一会。” 樊青抿了下嘴,走过去重新脱掉衣服上床。被子里带着栾也的体温,很舒服。樊青伸手抱住栾也,手从背一路滑到后腰,埋在对方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暖的,鲜活的,被自己抱着。 栾也左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停在了樊青颈间。 昨天晚上听到栾也的过去,樊青刚开始挺震惊的,震惊于柏明丞的死。 香格里拉那天晚上栾也说过柏明丞对自己要求很严苛,樊青因为心情复杂,没有注意到栾也的情绪。其实后来想想,栾也虽然说过自己有对象,但极少提起对方,更是从来没有联系过。 震惊之后,樊青更多的是心疼。 他退开一点,伸手握住了栾也放在自己颈间那只手,没有低头看,只是在手腕轻轻蹭了一下。 手绳滑了下去,凹凸不平的伤痕在指尖的触感很明显。 “那段时间……就你一个人?” “也不是。”栾也顿了顿。“柏明川——柏明丞的哥哥也来了。” 柏明丞的死亡让栾也愧疚于自己和柏明丞的争执,愧疚于武断拒绝对方一起去加沙的理由,愧疚于分别时还在和对方吵架绝不低头,愧疚于没有发现柏明丞的完美型人格和严重焦虑已经到了偏执的程度。 更愧疚于一直把自己当作亲儿子一样对待的柏明丞的父母。 柏母受不了噩耗大病一场,在医院几乎起不来床。柏父忍着悲痛照顾对方,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柏明丞的死亡让他们俩的恋爱也随之公开,葬礼上柏家父母留着泪攥着栾也的手,问他在墨西哥这段时间柏明丞和他在一起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栾也自己回来了,把对方留在了墨西哥。他们分开的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 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哑口无言。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办法说——太轻了,面对刚刚失去儿子,悲痛欲绝的父母,他没办法只是说出这么轻的三个字。 葬礼之后不久,栾也在加州自己和柏明丞的房子里割腕自杀,是柏明川发现的。 那时候柏明川来整理柏明丞遗物,把栾也送进了医院。抢救成功后,在医院的强制要求下,又把栾也送进了精神科。 栾也在那里断断续续住了一年,按照医院的要求,柏明川成为了他的紧急联系人。 “没告诉你妈吗?” 樊青问完就后悔了,栾也肯定不会说。 “没有。”果然,栾也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状态太差了,情绪和精神都是。吃了那个药,每天清醒的时间很少。几乎都在睡觉,把我这辈子的觉都快睡完了。上次和她见面还为了谈恋爱的事吵架,结果再见面自己儿子刚自杀过,在精神病院要死不活的……不想让她心烦。” “还有一点……不敢面对吧。”栾也顿了一下,扯了扯嘴角。“不敢面对她,和她说,妈你说得对。” 樊青攥紧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胸口,栾也摊开手,感受对方透过皮肤和衣服传来的,心脏的振动。 “那你现在——”樊青声音闷闷的,“不用吃药了?” “嗯,就刚开始的时候在医院吃,后来回家吃了两年多,再后来就停了。”栾也说。“说不用吃了。” 樊青有点不放心:“是好了吗,医生说的?” “柏明川说的。” 樊青愣住了。 “应该是医生和他说的吧,他是联系人。”栾也语气很淡,“那段时间精神确实挺好的,已经能出门去拍照了,就停了。” “那你现在……” “挺好的。”栾也看着樊青,在樊青脸上勾了一下。“遇见你之后更好了,都有点不治而愈了。” 樊青注视他几秒,凑过去亲了亲栾也的眉心,往下亲到了鼻尖和嘴角、下巴。 他贴得太近,睫毛扫过栾也的皮肤有点痒。栾也按住他后颈,在对方眼睛上亲了一口。 两人又躺了一会儿,第二次是栾也先起的床,洗漱完栾也出去看了一眼,返回去拍拍樊青的背。 “起床跑路吧,楼下没人了。” “……知道了。”樊青忍不住笑了。 栾也接着道:“衣服在衣柜里,上次买的那件。” 樊青看向他,栾也勾起嘴角:“我就说你迟早得拿走。” 樊青笑了笑,换好衣服和栾也下楼。院子里没人,好像连乔飞白都出门了。 “饿了。”栾也看了眼时间。“出去吃点东西。” “吃什么?” “米线,戏台旁边那家。他家杂酱香点。”栾也说。 这一个多月不是白待的。樊青边笑边点头。两人刚出门,在巷子里和回来的乔飞白狭路相逢。 “欸?”乔飞白愣了一下。“你们——” 栾也打断他,很淡定地打了个招呼:“早。” 乔飞白下意识接了一句:“早。” “这么早上班?” “不是,我这两天休息。” “去见山不营业?”栾也接得挺顺畅。 “不是……是我有点事。”乔飞白顺着往下走。“我爸妈要来了。” 栾也一愣,才想起来火把节的时候曲姐他们好像说过。 “他们这几天有年假,刚好过来看看我,明早就到。”乔飞白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得收拾收拾房间,再给他们订个酒店。” “挺好的。”栾也笑了,“多陪他们逛一逛。” “嗯。”乔飞白一双猫眼睛,又圆又亮。“刚开始我还挺紧张,自己没混出什么动静。但是木阿奶说父母哪需要我有名堂,平平安安就好了。” 栾也一时没吭声。 樊青立刻接过话:“你那首歌不是火了吗?扬起帆那首,李哥说他刷到过。” 乔飞白把那首歌的弹唱视频发出去了,好像点赞挺多,有十多万。 “哎呀,小火小火。”乔飞白挠挠头,故作谦虚。“比以前火那么一点点,还差得远呢。” 本来刚才话题扯了十万八千里,樊青一接话,乔飞白又绕回来了。 “你这么早来找也哥啊,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看见。” 樊青答:“早上。” “早上我都在呢,就刚才出去了五分钟。”乔飞白说。 第60章 “刚好就这五分钟来的。”栾也说。 乔飞白茫然地点点头:“哦,这么巧。那你们这是——” “吃个饭。”栾也问。“一起吗?” “我刚吃过了。”乔飞白好奇心得到满足,回答得特别利索,“你们去,我还得回去打扫卫生呢。” 等出了巷子,樊青才憋不住开口:“吓我一跳。” “怕什么。”栾也看向他。“怕被人抓住你大清早从我床上下来啊。” “你——”樊青瞪着眼睛看他几秒,忍不住笑了。“也太直接了。” “更直接的我还没说呢。”栾也笑道。 樊青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笑了。两人一路边走边乐,早晨的空气很清新,远处雪山矗立着,让人神清气爽。 还没走到米线店,樊青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条短信,开头写着【邮政快递】你尾号为9512的快递…… “你买东西了?”樊青问。 “没吧。”栾也被问住了,凑过来扫了一眼。“这几天没什么购物欲,上次买的好像还是相机。” 樊青点开那条短信,发现取件地址是市第一中学门卫室。 樊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第50章 栾也收回目光:“你地址填的学校啊。” 樊青站在原地,盯着那条短信没动:“嗯,报志愿的时候学校说担心丢件的可以统一寄到学校,他住学校,可以帮我们看着。” “今天要去拿吧。”栾也问。 “现在啊。”樊青抬头。 “不急的话就吃个饭再去,急的话就现在去。”栾也笑了,“怎么还傻了?” 樊青这才收起手机,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有点没回过神。” 虽然才过了两个月,但这个假期里发生了太多事,让高考好像是上辈子了。这时候猛然收到短信,让樊青有一点不真实感。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持续到两个人吃了米线,开车前往市区的高中。中途樊青还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栾也在旁边听着,对方应该是告诉他通知书到了,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来拿。听到樊青已经过来了,又让他拿了通知书去办公室找自己一趟。 等挂了电话,栾也才开口:“你们老师挺负责的。” “嗯。”樊青说,“快退休了,我们都叫他老于。报志愿的时候他会挨个帮人算录取线,推荐学校,挺准的,每次高考完都有很多家长找他。” “你的学校也是他帮忙推荐的?”栾也问。 “……他算完分数线推荐了好几所。”樊青说。“我选了一所。” 栾也闻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到了学校门口,樊青把车停到路边的车位。学校大门看起来挺气派,看起来有点像仿古建筑,飞檐翘角,底下写着市第一中学。 门卫室就在进了学校的左手边。老于应该已经来过,替他翻了出来放在最上面,颜色很显眼。 樊青给值班的老师看了自己的身份证,快递拿在手里的时候居然有点紧张。 出了门卫室,他拆开飞快看了一眼。 樊青同学,经云南高校招生委员会批准…… 栾也目光落在通知书上:“挑的南京啊。” “嗯。”樊青说。 当时算完分老于给他挑了好几所学校,辽宁湖南哈尔滨南京…… 栾也看了他一会儿,笑了:“我还以为你会选浙江呢。” “看过了,没有特别合适的学校。”樊青居然极其自然接着往下说。“太好的没把握,太差的……” “浪费分数。”栾也接话。 “嗯。”樊青笑了。 “这么理智,关键时刻还挺不恋爱脑的。”栾也笑道。 “南京到杭州每天有超过一百趟高铁,最快的1小时10分,最慢的3小时35分。”樊青接着说。 “报考那天我查过了。” 栾也盯着他,一时间没能说话。 暑假期间,学校里非常空旷安静,他们站在学校大门底下,风吹过来,四周没有其他人。 栾也叹了口气。 “你们学校摄像头也太多了,大门口就两个啊。” 樊青下意识抬头去看,同时发出了疑惑的询问:“嗯?” “在这亲你感觉罪大恶极的。”栾也说。 “你——”樊青脸上立刻有点烧,又忍不住想笑。“能不能正常点。” “你老师不是要找你吗。”栾也乐了半天终于接着往下说。“去吧,我在这等你。” “你可以随便转转,我们学校还挺好看的。”樊青收起通知书,看了眼时间。“我马上出来。” 樊青说得没错,他们学校挺好看。绿植种得很茂密,小桥流水古色古香的,应该是老牌学校了。 学校广场上的宣传栏贴着醒目的红榜,是这次高考的一本分数线名单。栾也一个一个看过去,找到了樊青的名字。 排得还挺靠前。 栾也拿出手机拍了个照,又觉得自己这行为跟家长似的。 逛了一圈学校回到门口,樊青刚好从办公室出来。两人出了学校,大门右手边不远处,石板路上游客行李箱拉得咣当作响,旁边牌子写着:古城内禁止机动车通行。 “你们学校在古城里啊。” “古城边上。”樊青回答,“你要逛会吗?” 这应该是市里最有名也是最大的古城,人流量挺大,商业化体系很成熟。栾也慢悠悠走在古城里:“你们上学的时候会出来逛一逛吗?” “晚自习第一段下课的时候,太饿了会出来买饵块或者奶茶。”樊青指了指路边的几个小店,“但是人太多了,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就得跑快点。年级主任会在教学楼底下逮迟到的。” 栾也想象着樊青大晚上上完课,穿着校服狂奔出来买吃的,又得拎着一路跑回去的样子,边想边乐。 真好啊,青春洋溢的。 古城太大了,两人逛了小半天,毕竟好不容易来次市区,又转去商业街买了点东西,吃了个晚饭。 等回雪湖村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木阿奶在厨房里忙进忙出,院子里的小桌子上放在竹簸箕,里面晾着鲜花饼。 见到他俩进来,木阿奶招招手:“来来来,尝一尝。” 栾也拿了一个递给樊青,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一口,刚烤出来,热气腾腾的。 栾也点头:“好吃。” “那肯定。”木阿奶得意地笑了,“自己家做的肯定比外面的好。待会你那个盘子端上去一盘。” “做这么多啊。”栾也笑着说,“吃得了吗?” “小乔请我帮他做的,他爸妈明后天就来了嘛。叫我做一点让他爸妈带回去吃。” 木阿奶把新出炉的饼子挨个往簸箕里放:“还要订酒店,我说订什么酒店,就在楼下的空房间住,反正也就是几天的事。” 樊青看了一眼栾也,对方神色如常,点点头:“那我拿点,你别告诉小乔。” “那肯定。”木阿奶笑得眼角全是皱纹,小声小气。“我偷偷给你,不告诉他。” 栾也端了一碟饼上楼,洗了个澡,处理在李弘阔那儿拍的那一堆照片和视频。 书桌的凳子是木制的,坐久了不舒服。他干脆把电脑挪到了茶几,垫着抱枕坐在了地毯上,背后靠着沙发。整个人陷进绵软里。 他工作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抽烟,但樊青在旁边陪着他,两个人靠得挺近,栾也稍微偏一点,就能靠在樊青腿上。 所以栾也又把烟放回去了。 工作了两个多小时,樊青除了中途出去接了打了会儿电话,一直都很安静。直到栾也放下鼠标,按了按颈椎。 樊青伸手帮他揉了几下肩膀。栾也干脆转了个身,整个人躺进樊青怀里,侧着脸闭眼,靠在樊青线条流畅的腹部。 樊青帮他揉着肩膀,问:“挺累的吧。” 栾也闭着眼睛,被樊青按得很舒服:“加上视频三天能弄完。” “这么久?” “心疼吗,心疼的话拿到分红记得返我点,樊老板。”栾也笑了一下,“李弘阔和你商量了没。” “嗯,刚才他给我打电话了。聊了聊产品上的问题和分红。”樊青接着帮栾也按颈椎。“说给我二十个点,让我帮忙负责产品研发和对接。” “说得还挺专业。你和他说你得去上学没?” “说了,他说没事,上学前对接好,有事他给我打电话。” “挺好的。”栾也趴在对方身上没动弹。“就这么点事和他聊了快一小时?” 樊青一怔,低头去看对方,忍不住笑:“你计时了?” “谈恋爱不得随时查查岗啊。”樊青的手放在身侧,栾也在上面用手指蹭了蹭。 “和我奶奶打了一个。”樊青笑着说,“和她说我拿到通知书了。” “哦。”栾也睁开眼,把自己撑起来点。“你是不是得回去一趟?” 第61章 樊青反手握住栾也的手:“嗯,马上就要去大学了,想回去陪陪她。” 差点忘了,男朋友是准大一新生。 “你什么时间开学?”栾也问。 “9月4号。” 还有二十多天。 樊青顿了顿,接着说:“你要不要我一起回去?” 栾也和他对视一眼:“我?” “嗯。”樊青看着他,“乔飞白父母要来,人太多,你到时候肯定不会下楼,估计都不会下去吃饭。” 栾也听乐了:“这么了解我啊。” “不如和我一起回去。”樊青接着说。 栾也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认真考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算了,李弘阔等着照片呢。” 樊青低头看着他,栾也接着道:“这次太突然了,什么都没准备,等下次吧。” 他说的准备不单单只是买点东西,还有他自己的情绪和状态,以及自己把其他还没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 樊青听明白了,所以点点头:“好。” 栾也抬起手摸摸他的脸安抚他,樊青按住对方的手:“那我开学以后……你要回去看看你妈吗?” 栾也沉默了一会儿,樊青接着说:“回去看看吧。” “我有点怕。”栾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有点害怕她看见我过成这样,怪我不听她的话。也害怕她根本不怪我。”栾也说,“那我就会怪我自己。”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怎么跟绕口令似的。” “没那么复杂。”樊青低头看着栾也,语气笃定。 “订票到杭州,从机场打个车到家,敲门,喊妈——” “然后挨骂。”栾也笑了。 “不会的。” 樊青握着栾也的手指贴在自己脸上,顿了顿:“梦见了好几次后面这套流程。我从学校回来,跑回家敲门,我妈在院子里,然后我喊她……” “反正梦里她都是笑着的。”樊青和栾也手指缠绕在一起,“你妈肯定也一样。” 栾也注视着樊青,许久之后,他低声开口:“知道了。” “那我明天就回家了。”樊青开口。“这几天你要是不想下楼就出去吃,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停顿两秒:“没事也给可以打。” “去吧宝贝。”栾也笑着在他鼻尖蹭一下,“等你回来。” 樊青和他对视几秒,低头去吻他。 栾也跪在沙发上稍微仰头,拽着樊青衣襟把对方往下拉点,炽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樊青的手探进衣服,顺着后背一路摸过去。 有些发烫的掌心和温热的皮肤接触,像是在点火。栾也面对面压在他身上,明显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变化。 栾也往后退了点,抬头看向樊青。对视的瞬间,栾也冲着樊青勾了下嘴角,从樊青身上滑下去跪在对方腿侧,拉开那点阻挡,俯身低下头。 樊青猝不及防,手不自觉按在了栾也后脑。 喘息声跟着栾也的动作起伏,太刺激了以至于樊青有点晕,只是按在栾也后脑,下意识往前挺腰。 栾也闷哼了一声,带着喘。手放在樊青腿上收紧,按了一下对方。 ………… 最后一秒有点像过电,樊青头皮发麻,思绪被电得魂飞魄散,又一点一点回笼。 栾也嗓子沙哑,言简意赅指使他:“水。” 樊青反应过来,立刻倒了杯水递给栾也。栾也漱了两次口吐到垃圾桶,樊青又换了一杯干净的递给他。 栾也躺在沙发上等着对方端茶递水,太上皇似的喝了半杯,又还给樊青。 樊青接着喝完,放下杯子回到沙发上,重新抱住栾也。 两个人贴在一起,皮肤还很烫,带着一点汗意。栾也说话的声音比刚才好了点,还是有点沙。 “我真的要剪头发了。” 樊青转头看他:“什么?” “刚才你一激动,就忍不住拽一下我头发。”栾也闭着眼,低低笑了两声。“你没感觉到吗?” 刚才没灭的火从樊青脸上一路烧到了耳尖,烫得他快自燃了。 “我——没感觉到。” 栾也嗓子哑了,语气依然轻佻:“嗯,看出来了。” 樊青抿了抿嘴,凑过去帮栾也散落下来的头发拨开,在对方嘴角亲了一下,把发烫的脸压在栾也颈侧,抱紧对方。 第51章 从雪湖村出去上国道开一小时,过了乡镇再从盘山路往村里开一个多小时,能到樊青家里。 四面都是山,缓坡上一层一层种着玉米和石榴,陡峭点的地方就是树林,只有村里这块地方算是平地。樊青家里的两层小平房是十年前建的,不大,但被奶奶收拾得很干净。 樊青回家的头两天先被奶奶带领着拎着牛奶面包走了遍亲戚,七大姑八大姨挨家挨户串了一遍,又去给爸妈上了坟。录取通知书从刚回来就被奶奶放在了堂屋的神桌上,还特意杀了只公鸡。 一套流程走完,好不容易闲下来两天。 吃完晚饭,樊青把车洗了一遍,又冲了个澡换了衣服。拎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 葡萄已经熟了三分之一。长得太茂密,去年姑父特意搭了一个葡萄架。天已经黑了,夜风吹着,纳凉刚刚好。 因此葡萄架底下的除了樊青,还有奶奶养的那只黄白花的猫。 小猫摊开肚子睡得半梦半醒,樊青摸了两把,猫估计挺烦的,翻了两次身,但没舍得挪窝。 樊青觉得它这个趴在一个地方就懒得动弹的样子特别像一个人,干脆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发给栾也。 隔了一会儿,栾也才回复:家里的猫? 樊青:嗯,我奶奶养的。 栾也:挺可爱的,叫什么名字? 樊青:猫。 栾也发了个问号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条语音。樊青点开,能听见对方语气里压不住的笑意。 “你家猫就叫做猫啊。” 樊青也笑着回复:我奶奶不喜欢给猫猫狗狗取名字,猫就叫猫,狗就叫狗。 樊青:平时它出门溜达了,叫它回家吃饭,就在门口喊,它能听懂。 栾也:喊猫啊。 樊青:嗯。 栾也想象着那个画面,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复:挺省事。 樊青问:你还在修照片吗? 栾也:照片昨天发给李弘阔了,在弄视频。 点燃嘴里的烟,栾也把打火机扔到茶几上。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让他眼睛有点难受,他闭上眼轻轻按了按。手机又震动了两下,栾也拿起来看了一眼。 樊青:今天一整天没出门吧。 栾也笑了半天才回复:猜得真准。 乔飞白的父母昨天到了,住在楼下。气质很儒雅,一看就是知识分子。第一天晚上大家一起吃了个饭。今天楼下进进出出的,应该是乔飞白妈妈在帮乔飞白收拾房间和洗衣服。栾也听见了几句,在念叨乔飞白不知道照顾自己房间不知道收拾,乔飞白在旁边撒娇。 栾也没再下楼。 一是他不知道怎么和这样的长辈相处,二是他容易想起栾萍。 其实他以前精神状态还不错的时候,也回去看过对方两次。 在小区门口,早上七点半,栾萍女士会从小区开车出来,停一分钟下车在门口买个早饭,然后上车去厂里。 栾也远远地看着,没和她打招呼。 他担心栾萍会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问他那段坚决不肯低头的感情,甚至问他手腕上的伤。 但是现在,樊青那天晚上的话又会时不时在栾也脑海里浮现。 订票,到家,敲门,打招呼……听起来确实很简单。 樊青的消息又发了过来,打断了栾也的思绪:吃饭了吗? 他问得事无巨细,栾也索性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响第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栾也接通以后冲着那边回答:“吃了,木阿奶端上来给我的。” 樊青没想到他会打过来,语气很轻快:“木阿奶没问你怎么不下去啊?” “没有,她可心疼我了。”栾也说,“煮面条还单独给我加个蛋。” “还是出趟门吧。”樊青笑了一会儿,说。“早上起不来就夜里,趁着人少,偷偷出去溜达两圈……” “踩点是吧。”栾也接话。 “……不是。”樊青笑了。“总得走两圈吧,你老待在楼上工作、吃饭、睡觉。每天三线合一的……” “四线合一。”栾也说。“还得抽时间想你一会儿。” 樊青一下子没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栾也才听见他开口。 “哦。”他声音有点紧。“每天抽多长时间?” “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三件事以外的所有时间。”栾也笑着说,“满意了吗?” 栾也看不到樊青的表情,但根据对方没立刻说话的反应,栾也猜他应该是在害羞。 估计还是面上没什么表情,耳廓已经红了,耳垂会跟着发烫…… 第62章 “我也是。”樊青冷不丁开口。 “我也……挺想你的。” 他声音很轻,掺杂在夜风里,听起来很柔和。栾也仰头靠在椅子上,突然就没那么烦了。 “这么想的话开个视频吗?”栾也问。 隔了几秒,樊青发起了视频通话。 山里的网络不太好,加上已经是夜里了,虽然檐下亮着灯,但画面还是有点模糊。 但镜头里的樊青还是挺好看的。 和栾也对视了几秒,樊青问:“会不会有点傻?” 栾也一挑眉。 “隔着屏幕什么也干不了。”樊青说。“就这么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尴尬啊你。”栾也笑了。 “有点。”樊青语气里也带着笑,“每次对着摄像头,就有点不知道该干嘛。” 开视频可以干的事可多了。 樊青穿着背心短裤,看起来已经洗过澡了。栾也嘴角微微上扬,刚想开口逗一逗对方。 “要不给你看看猫吧。”樊青突然说。 栾也措手不及:“嗯?” 樊青反转镜头,对准躺在水泥地上的小猫,还凑近了拍。“睡着了,都打呼了,能听见吗?” 栾也愣了片刻,靠近手机开始听猫打呼噜。 几秒钟后,他点点头:“能。” 猫已经睡得毫无知觉,樊青拍了一会儿,又拿起来去拍身后的葡萄架。 “我奶奶种的葡萄,不知道什么品种,果子小,但是挺甜的。等回去了带点给你。” 栾也看着模糊夜色里那些缀满的果子,声音很轻:“好。” “葡萄架后面就是住人的地方。”樊青拿着手机往楼上走。 “我房间在二楼,没浴室,洗澡要到一楼……但房间挺大的。” 樊青推开门,开灯,栾也被晃了一下才看清。房间布置很简单,也很干净, “你从小就住这儿?”栾也问。 “嗯,从小学住到现在。” 樊青拿着手机转了一圈,让栾也看自己的床,衣柜,书架,书桌,窗户。 “平时就在这儿写作业,关上窗户戴上耳机的话挺安静的。不戴的话,窗子对面就是隔壁家养鸡的笼子……” 樊青顿了顿:“每天早上五点半开始打鸣,比我闹钟准时。” 栾也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晚上就挺安静的。”樊青笑笑,倒在床上,把镜头转了回来朝着自己。 “只有蛐蛐的叫声。” 栾也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好像确实听见了微弱的虫鸣,模糊的,一声接着一声。 他突然就有点困了,学着樊青倒在床上,把手机放到一边。 “以前这时候我们就出去捉蛐蛐,还有蝗虫。”樊青接着说。 “拿件不要的衣服把袖子扎起来,用来捉蝗虫,晚上它们大多都歇在玉米叶上,用手一摸就能抓住。然后揪掉翅膀塞进衣服里,一晚上能抓半个袖子。带回去用油炸了吃。现在没有了……” 他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听见电话那头栾也呼吸变得平稳而均匀。 樊青听了很久,确定对方睡着了,终于把电话挂断。 照片基本没什么问题,视频的确花了栾也好几天时间,做完以后他还发给许颂看了一遍,问他的意见。 许颂看完回了两个大拇指。 许颂:我觉得挺好。你就适合干摄影。 栾也确认无误,把文件给李弘阔发了过去,又折回来回复许颂:禁止捧杀。 许颂:我说真的。 许颂:不过你最近怎么都开始拍这些东西了?下次再见你不会是在乡村振兴栏目里吧? 栾也:滚。 他笑了半天才回复:过段时间就走了。 许颂:那你男朋友呢? 栾也:他去南京上学。 许颂看到学校的名字,又发过来两个大拇指:不错,是个学霸。 许颂:那你下周还不走吧,我和小昭下周游云南,婚前旅行,一路过来刚好看看你。 栾也回复“在”。 许颂:那就行,太久没见了还有点想你,正好来探望你几天,顺便看看你对象到底何方神圣。我和小昭好奇这么多天了,什么人啊,让栾大摄影师就这么扎根基层了。 栾也笑了半天才回复:看的时候注意点,别把小朋友吓着了。 许颂:那肯定不会,没这点胆量的人也不会追你。 确实。 樊青追自己的时候发言还挺惊世骇俗的。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才结束,栾也把手机扔书桌上,在窗下的地台上盘着腿闭目养神。 今天天气很好,栾也把窗子全打开吹了会儿风。楼下很安静,乔飞白好像带自己爸妈去雪山玩了。 风和阳光一起落在身上,很舒服,像是整个人都被洗涤了一遍。 许颂来的时候樊青也回来了,带他们进山玩一趟,顺便认识认识。 刚和许颂认识的时候对方不认识孟昭,还是半个不婚主义,每天在娱乐圈的万花从中保持着片叶不沾身,现在两个人已经开始婚前旅行了。 自己刚来雪湖村的时候还不认识樊青,现在准备把他介绍给朋友。 猛然有一种时间居然真的在流逝的感觉。 栾也笑了笑,深深吐了一口气。 书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栾也退后两步,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封新邮件提示。 他顺手点开,最上方显示—— 发件人:柏明丞。 刚才晒在身上的阳光变得寒意彻骨,一股冷气从心脏窜出,遍布全身,冷得栾也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栾也点开了那封邮件。 内容非常短,只有几行字。 【因其他方式无法联系到你,只能使用小丞的邮箱。 九月是小丞忌日。母亲近期身体不好,无法前往祭扫,询问你是否能返回美国给小丞扫墓。请尽快回复。 柏明川】 第52章 六十多个字的邮件,栾也看了足足五分钟才扔下手机。 书桌上放着的烟盒,栾也抽出一支放进嘴里,点火的手有点发凉。 柏明川是故意的。 他拉黑了对方,柏明川可以用其他人,用柏父柏母,甚至公司的邮箱来发这封邮件。但他选择了用柏明丞的邮箱。 他用柏明丞的邮箱,询问栾也是否能回来给柏明丞扫墓。 这就是柏明川的性格。如果说柏明丞天生就热烈灿烂到天真的地步,那柏明川完全相反,很多时候,周围的人都很难揣测他在想什么。 有一次圣诞节假期,柏明丞还在。他和对方一起在院子里聊天,栾也忘记说到了什么,柏明丞大笑着伸手掐了一下栾也的脸。 虽然那个时间柏父柏母都已经休息了,但栾也还是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楼上。 两位长辈不在,但柏明川站在他房间的阳台,手里拿着一杯红酒,面无表情地垂眼,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俩,不知道看了多久。 后来再见柏明川,就是在柏明丞葬礼。 柏明丞离开以后,栾也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时间,不敢和柏父柏母见面,没办法去上课,更没办法回家。每次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就是柏明丞血泊里的样子。 柏明丞葬礼之后,栾也第一次自杀被送进医院。脱离危险期以后栾也睁开眼,柏明川站在床边看着他,还穿着西装。 “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只能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柏明川语气冷淡。“还是你觉得如果小丞知道了,他会开心点。” 栾也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和柏明川道歉。 当时他还不到20岁,根据医生的要求,在柏明川的安排下,栾也住进了精神医院。封闭的医院环境和重度抑郁和焦虑让栾也没办法工作,也切断了和外界的所有交流。几乎和外界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每一个月来看他一次的柏明川。 期间栾也发过几次病,有过自残和绝食行为,通常这个时候医院通知的也是第一联系人。柏明川会屈尊降贵来趟医院,不问他原因,只是告诉他,柏父柏母因为柏明丞的死,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如果他非要这样,不管是父母还是在天上的柏明丞,都没有办法安心。 从那个时候起,拿父母和柏明丞的名字来控制栾也的情绪,柏明川开始得心应手。 但当时的栾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在异国他乡生病,举目无亲,柏家父母因为儿子的死并不愿意和他见面,以免徒增伤感。栾萍断了联系,学校办理了退学。严格来说,那段时间他熟悉的只有每个月见一次的柏明川。 再后来,栾也出院,柏明川替他先支付了治病的所有账单,出院以后他住的也是柏明川闲置的公寓。到后来开始工作,所有的摄影对接由柏明川安排人帮他对接。任何合作都要在对方手上过一遍,才能到栾也手里。 当年的栾也怀着对柏家的愧疚,对柏明川言听计从。同时也是真心实意的盲目崇拜,且无比感激柏明川。 第63章 刚开始他称呼柏明川为柏大哥,出院以后渐渐省略了姓,叫柏明川为大哥。 认识了13年,他真的把柏明川当作大哥。 刚出院的时候,栾也接触的人也只有柏明川。有时候许颂或者其他认识的人联系他,栾也第一反应是下意识的逃避。拒绝一切外界的消息,朋友的探望,也极少和人交流。 甚至有一次他自己尝试出门买东西,因为商业区人太密集,在人群中的他焦虑突然发作,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要去哪儿,很久之后才折返回家。 从那以后他基本不出门,除了柏明川有时来看他,会带他出去吃顿饭。 直到后来病情逐渐好转,开始尝试风光摄影。 许颂说得对,他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天分。栾也的名字逐渐在圈子里出名,也得了一些奖,照片价格水涨船高,也有人想要认识他或者与他合作。 栾也基本不管这些,他所有的商务合作都来自柏明川手里,对方建议他选哪些就选哪些。但风光摄影注定是满世界乱跑的工作,病情刚控制住那段时间他基本只在北美和南美,逐渐开始往外延展。 在路上奔波的动荡不安里,反而能让他获得心灵的平静。 不可避免的,路上他也认识了一些风光摄影的同行,相互交流中,有人问他要不要几个人一起前往坦桑尼亚,尝试拍摄动物迁徙。 那个时候栾也精神状态还不错,考虑了几天后答应了,同时通过当时工作室的助理告诉了远在纽约的柏明川。 他基本每次都会提前告知柏明川自己要去哪里,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柏明川刚开始并没有异议,直到后来栾也又和几个同行一起去了格陵兰岛。因为严寒,手机没办法开机,他那次错过了两通柏明川的电话。 那次摄影之后返回家中,柏明川在客厅里等他。 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语气也很平静。只是和栾也一起去餐厅吃了个晚饭,询问了栾也这次拍摄如何,同行的人有哪些,相处得怎么样。 直到饭局尾声,柏明川突然开口问:“你最近还在吃药吗?” “嗯。”栾也抬头看他,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他们吃的是牛排,柏明川只吃三分熟,盘子里的肉在灯光下殷红迷人。他放下刀叉,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询问过医生了,你最近状态不错,可以尝试停药。下周开始他不会给你送药了。” 他看着栾也,轻描淡写道:“按照医嘱多出门走走,有什么问题和我联系。” 按照柏明川所说的,家庭医生停止了栾也抑郁和焦虑的所有药物。 第二年春天,栾也抑郁复发,暂时停掉了所有外出拍摄,留在加州重新开始吃药和治疗。 一支烟燃尽,栾也把他按灭在烟灰缸。 上次柏明川发来的邮件如果只是一个提醒,那么这次的应该算作一个警告。 但栾也没有上一次那么激动了,至少不会焦虑发作到手抖,或者突然暴怒。上次他还把樊青给骂了…… 栾也短暂地扬起嘴角,又放下。 可能是因为离开柏明川太久,或者因为这段时间在雪湖村待得太舒服太自由,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想到了樊青。 哪怕这次柏明川用了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自己,栾也居然难得的没有犯病。 他只是有一点轻微的恐惧。 不是看到柏明丞的邮箱又突然给自己发邮件的恐惧。 而是那种又要被拖回过去的时间里,体会那种在大街上惊恐发作,几天不能出门,甚至不能拉开窗帘的恐惧。 栾也长长吐了一口气,重新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伸手去摸打火机。 还没拿到,旁边的手机又震动了两下。栾也扫了一眼,樊青发来一张图片。 栾也停顿了一下,先拿起手机点开了樊青的消息。 樊青拍了一张后备箱的图片,里面满满当当。石榴、橘子,两大袋葡萄……栾也拉大图片,还看到了几袋鸡蛋和腊肠,以及两盒小酥肉。 樊青还发来了一条消息:奶奶非得让我带点腊肠给大学舍友,我都不知道他们收到以后怎么吃。 栾也一下子笑了,刚才那点恐惧顷刻间跑得没影了。 樊青接着发:给你带了葡萄。 栾也:看到了,熟了的全被你扫荡干净了吧。 樊青:嗯,给大家都分点。反正以前吃不完我奶奶都摘了喂鸡。 栾也:? 樊青: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栾也笑得不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樊青回复:傍晚能到。 栾也:到了过来吧,有点想你。 樊青盯着最后四个字看了半天,原本因为离家有点惆怅的心情猛然间好了不少,甚至忍不住笑了。 他刚发了一个:知道了。奶奶从背后拍他两下,嗓门很大:“乐什么呢?” “没什么。”樊青飞快收起手机,转头一看,老太太又放了一袋无花果进去。 “这个就别带学校了,熟透了,再不吃就烂了。”她叮嘱道:“一天吃三五个,抓紧吃。” “欸。”樊青哭笑不得,点点头:“知道了。” “给你爸妈磕头了没有?” “早上磕过了,和他们说我要去上学了。”樊青说。 奶奶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鲜红的塑料袋,解开,里面用手帕包了一叠钱。 “别给我钱。”樊青立刻说,“你自己留着用。” “我自己种菜自己种地,没有要用钱的。”老太太说,“你上学不花钱啊?” “上学的钱我有。以前攒的,假期挣的,还有前几天收的红包。”樊青飞快把塑料袋重新系上,不由分说塞回奶奶的衣服兜里。 “下学期的都够了。” 奶奶看他一眼:“真的啊?” 樊青笑笑:“真的,不骗你。” 老太太总算不往外掏钱了,转头翻开另一个包:“那把这个带走。” 她重新掏出一个塑料袋,解开,里面是一个金灿灿的小葫芦,用红绳拴着,很耀眼。 “小时候给你打的,用你爸妈带回来的金子。”奶奶微微叹了口气,“保平安的。你太小担心丢了,也没给你带过几次,一直收着呢。” 她把小葫芦一包,连同帕子一起塞进樊青手里:“带着去,不喜欢就找个师傅换个手镯啊戒指什么的,自己喜欢的。” “就这么——”樊青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眼眶一热。“给我啊。”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不给你给谁。”奶奶笑了,拍拍他。“一晃眼都十八岁了,在外面平平安安的啊。” 樊青接过去小心放进包里,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行了,去吧。”奶奶说。 樊青没转身,伸手一把抱住了对方。他个子高出去不少,俯身低着头,在奶奶肩膀上靠了靠。 “自己在家小心点,干不动的活叫叫邻居,别逞强。冬天黑得早就别上山了,不好走。我的电话写挂历上了,最上面那个,有事就给我打。” “哎哟,没见过小伙子这么啰嗦的。”奶奶笑了,“去吧去吧。” 樊青终于松开手上了车,出院子上了路,樊青探出头冲着奶奶大声喊了一句:“客厅茶几上放了五百块钱,给你的!记得用!” 这通先斩后奏让门口的奶奶愣了一下,想要追出来:“给我留什么钱啊你!自己拿着啊!” 樊青笑笑,车转过路口,后视镜里的影子逐渐变小,模糊。 他时间估算得差不多,太阳刚落山就到了雪湖村。他先把车里的东西全拿了出来。实在带不去学校的水果腊肠鸡蛋分了好几份。一份留给了李哥,其他分别是去见山的,乔飞白的,木阿奶的,还有栾也。 他先给栾也发了个消息,问对方在不在家。 栾也没回复。 樊青等了会儿,又拍了拍对方的头像。 栾也没设计自动回复,樊青盯着聊天框,除了系统提示,对方依然没有回应。 他有点焦躁,迟疑了三秒,直接打了个电话。 这次栾也接通了。 ”回来了?“ 语气很轻松,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樊青稍微安心了点:“嗯,你在家吗?” “按照你的要求,在外面踩点。”栾也说。 樊青边笑边问:“在哪儿踩?” 栾也那边明显带着外面的风声:“刚踩到戏台,过来吧。” 樊青飞奔上楼穿了件外套,出了门往戏台方向跑过去。 傍晚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反正不如那天晚上那么空。所以栾也没坐在戏台上,坐到了戏台对对面的青树底下。将暗未暗的天色里,他穿了件浅蓝色的短袖,看起来特别清爽。 见到樊青跑过来,栾也冲他勾起嘴角,张开了胳膊。 不远处还有几个游客在拍照,男女都有。 但是对着的是戏台。 第64章 但是天还没黑。 但是没人注意他俩。 但是…… 樊青加快步伐,过去抱住了栾也。 但是,他真的很想栾也。 抱了大概有五六秒,栾也抬眼扫了一圈,不远处拍照的游客里,其中一个回头看了他俩一眼,又转过去了。 他侧过脸在樊青耳尖亲了一口,低声道:“再不撒手人家改拍我俩了。” 樊青笑着在栾也耳边蹭了一下,松开手,坐到他旁边。 “你今天怎么出来了?”樊青问。 “乔飞白爸妈明天就走,在楼下谈心,依依惜别的。”樊青手撑在石阶上,栾也勾了一下他的小指。“我出来溜达一圈。” 说完,栾也注视着樊青:“回去吃得挺好?” “胖了吗?”樊青不自觉坐直,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奶奶天天给我炖肉。” “没胖。就是特别精神。”栾也盯着他说。 樊青盯着栾也,手从自己脸上放下,转而轻轻刮了一下栾也的下颚。 “我怎么感觉你瘦了?”樊青说。 “有吗?”栾也笑了一下,“被李弘阔压榨的吧。” 樊青抬眼:“啊?” “我就不该加他微信。照片和视频发给他以后把他激动得天天给我发消息。”栾也说。“一会儿告诉我点赞多少,阅读量多少。一会儿问我这个媒体想转载行不行,那个官方想见见摄影师行不行……” “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就把他拉黑了。” 樊青边听边笑:“他怎么这么烦人。” “我跟他说你马上就回来。”栾也一挑眉,“让他来烦你。” “行。”樊青笑着点点头。 他上学之前确实得把造纸坊的事都沟通好,毕竟栾也给他争取了分红,他不好意思白拿钱不干活,更不想给栾也丢脸。 栾也看着他,微微扬起嘴角。 “过段时间我朋友要来,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朋友?”樊青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前帮你买相机那个吗?” “嗯,他和对象过来玩,想见见你。” 樊青迟疑几秒:“见我?” “你是我男朋友,不见你见谁?”栾也说。 樊青看着栾也,憋不住地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 见栾也的朋友——对方也是搞摄影的,听起来也挺厉害。估计和栾也差不多岁数,没准还要比栾也大点。 “一个特别好相处的三十岁摄影帅哥,别紧张。”栾也看出来了,语调很散漫。“他们去的地方挺多的,就是顺路过来看看,到时候带他们玩玩就行。在我们地盘上呢。” 樊青笑了:“嗯。” 在我们的地盘上呢。 这句话由栾也说出来,樊青突然就轻松不少,以至于有点——非常愉悦。 我们,的地盘。 “等他们一走,你差不多也得去学校了。” 樊青应了一声:“那你呢?留在这儿还是回杭州,还是……” “柏明川今天给我发消息了。”栾也看着樊青,说道。 樊青飞快抬眼,看着栾也。 这么会功夫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刚才拍照的游客已经走了。昏沉里,栾也一双眼睛注视着樊青,眼神很平静。 “他……说什么了?” “柏明丞忌日快到了。”栾也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他问我要不要去扫墓?” 樊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盯着栾也,眉头紧皱。 “他是不是有病啊?!” “估计是想警告我一下。”栾也看他的样子反而笑了,拽了下樊青的衣服,让他重新坐下。 樊青坐了回去,眉头还是没舒展开。 “那你——” “我得回去。”栾也说。 片刻后,樊青点点头:“好。” 他没有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你还回来吗?回雪湖村,或者回杭州也行。 栾也第一次这么直白的提出自己要回美国,让樊青不由自主有点恐慌。他脑子里问题很多,又问不出口——好像一旦问出来,自己在逼着栾也做决定。 至少在自己这儿,他希望栾也能自由点。 于是他只是问:“你还好吗?” “嗯?”栾也转头。 “心情,情绪,身体。”樊青说。“有没有不舒服,或者……” “犯病。”栾也替他接上。 “这次其实还行。”栾也勾起嘴角,神态确实很自然。 “就是觉得除了这个,他估计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了。这么想就好多了。” 大青树的叶子落了一片在长椅上,栾也捡起来在指尖搓了两下。 “这要是以前,这时候你应该已经见不着我了。” 樊青看着他。 “差点的话可能直接走了,重新换个地方躲起来。稍微好点就把自己关起来,反正躲着不见人。” “可能是生病以后养成的习惯,很多事情我觉得只要不去提,不去碰,好像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为了躲开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刻意不去提不去回忆。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妈,就躲她这么多年。不想面对一些人一些事,又不知道怎么处理,就干脆躲来这儿。” “来这儿以后,喜欢上你。”栾也看着对方。“不知道该不该和十八岁的高中生谈恋爱,所以瞻前顾后的,不想先开口。” 樊青眉心紧蹙,栾也笑着把叶子递给他。 “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栾也说。“就是……很想见你。” 说完,栾也自己笑了:“诶,幸好没躲,那你不得哭着怀疑我始乱终弃。” “……我不会。”樊青又难受又想笑。”顶多每天在你楼下待着,看你什么时候出来。“ “那我要是一直躲开你呢?” 樊青没犹豫:“那我就待久点。” 这下换栾也又难受又想笑了,他接着问:“那我要是不躲着木阿奶,乔飞白,曲姐大姚李老板李弘阔,村口卖馒头和米线的老板……” 他说得跟报菜名似的,越说越不着调:“就不愿意见你呢?” “挺好的”樊青反而笑了。“反正……别再把自己关起来就行。” “你可以每天看木阿奶做鞋垫,去听乔飞白唱歌,有空就在村子里溜达两圈,去喝杯咖啡。晚上在去见山喝酒,有空了就去找李弘阔聊天……” 栾也挑眉:“找他聊天?” 樊青改口:“听他聊天。” 栾也笑了半晌,看着樊青,瞳仁里全是他的倒影:“可以躲着你?” “……可以。”樊青说。 栾也挑了下眉。 “可以躲开我。”樊青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清晰又坚定。 “不要躲开爱。” 不管是十九岁时像是手腕伤疤一样刻在心里的,不敢回头触碰的岁月。 还是二十八岁遇到的,生涩但坚定,如同树木一样的人。 甚至只是照相时的一个梨子,火把节的一包松香,木阿奶的鲜花饼,去见山免费的酒和歌,咖啡馆每次尾巴摇跟螺旋桨一样的小胖狗…… 这些每一分每一秒,宏大或者微末的时刻,疼痛或者喜悦的感知,拼凑起来的,每一个关于“活着”的瞬间。 都不要再躲开。 栾也不再笑了。 他定定看着樊青,眼角原有的笑意褪去,变成了淡淡的红。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冷不丁开口。 “我会回来的。” 樊青一怔。 栾也又重复了一次:“除非我死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樊青一把攥住栾也的手,语气很严肃:“你别乱说。” “不是乱说。”栾也笑了,“接下来这句也不是,火把节那天就想说了,又怕吓着你。” 那天晚上,火把节的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爆竹与烟火声里,充斥着欢笑与歌声的夜晚,那一刻,他听见的不只是这些。 他听见有人祝他无病无灾生生不息,听见樊青对自己说“喜欢你”,语气笃定,无所畏惧。 栾也听见很久很久没有过的心脏清晰的震颤。在偏头吻上樊青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的灵魂穿过前半生的不安、躲避、惊惶、退却,在半空中俯身。 “我爱你。”栾也说。 樊青注视着他,最后伸手抱住了栾也,把头靠在对方脸侧,双手不断收紧。 “我——”樊青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说这句话,满腔的情绪让他一时没能成功说出来。 栾也叹了口气,回抱住对方,开口往下接。 “知道了。” 第53章 樊青没吭声,头压在栾也身上一直没动弹。 这时候天擦黑,他们的位置在树荫底下,只要不是靠得太近都看不清楚。于是栾也没说话,就那么让樊青靠着。 不知道靠了多久,反正已经看不见有人路过了。有阵夜风起来,吹得头顶的树叶细碎作响,两人的衣服也被吹得鼓动。栾也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下樊青的耳垂。 第65章 “你不会是哭了吧?” 樊青闷闷的声音立刻想起:“没有。就是想抱你一会儿” “回去再抱行吗?”栾也顺手揉了一把樊青的后脑勺。“晚上风还挺大。” 樊青哦了一声,起身松开手:“回去你那儿吗?” 栾也看着他:“你要想各回各家也行。” “不是……”樊青笑了。“乔飞白一家是不是还在呢,万一和上次一样撞见了怎么办。” “住楼下呢,又不会上楼。”栾也说。“明天早上就回去了,乔飞白送他们去机场。” “你要是实在担心撞上……”栾也笑了笑。“我看了一下,二楼冲外面那扇窗户也不高,墙根还堆了石头。” “翻窗户啊。”樊青愣了愣。 “嗯。晚上你就偷偷翻进来,睡一觉,早上再偷偷翻出去。” 栾也说完先把自己说笑了,一边乐一边问樊青:“你小时候没翻过墙吗?” “……没。”樊青看着栾也乐不可支的样子,叹了口气。 栾也笑着拍拍他:“走吧,乖宝宝。” 一楼的房间灯全灭了,应该是明天要去机场,睡得很早。木阿奶也已经睡了。樊青和栾也安静地上了楼。 对于来栾也这儿过夜,樊青一回生二回熟。栾也先进浴室洗澡,樊青待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环顾四周。 来过很多次了,房间的布置和很多民宿一样,但栾也的生活痕迹也很明显。 收拾得很整齐的电脑,相机,打印机,徒步装备……有他自己带来的,更多的是后来买的。 属于栾也在这里生活过的实感。 就是不知道对方回去了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栾也国内除了自己亲妈那儿好像没有住的地方,但这次对方还没下定决心要回去。寄回美国的话……挺远的。 樊青漫无边际想着栾也离开后的事,但和以前不同,这次他心里没有那种一阵阵仿佛下一脚就要踩空的恐慌和不安,反而很平静。 栾也说他会回来,就肯定会。 浴室里的水声传了出来,在这么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还挺清晰。樊青没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又转过头。 樊青换了个坐姿。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樊青听见了吹头发的声音。 浴室门被打开,声音就更明显了。栾也的说话声和吹风机的声音混在一起传出来。 “衣柜里有新的内裤,没穿过。”他探出头看了一眼樊青,“睡衣也有,但我穿过,不是新的。” “……没事。” 樊青拉开衣柜拿了衣服,等到栾也吹完头发出来,窜进浴室。 刚才洗澡的水汽还没散去,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腾腾。上次用的洗漱用品还放在原位,樊青冲了个澡,出来时栾也已经在床上玩手机了,打字打得很快,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樊青上床时不小心扫到一眼,全是英文,好像是封邮件。 见到樊青,栾也放下手机:“洗好了?” “嗯。”樊青掀开被子钻进去,和栾也裹在一起。 栾也抬手关了灯。 窗子开了三分之一的纱窗,透气又凉快,用不着开空调。被子还是栾也超市里买的夏被,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嫌热。 樊青搂住栾也和他贴在一块儿,抬头去吻对方。 关着灯,黑暗里樊青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亲栾也全凭感觉,眉骨脸侧,耳际颈间一路亲过去,热气落在皮肤上,栾也被他亲笑了。 “欸,你怎么亲得跟狗啃骨头似的,东一嘴西一嘴的。” 还是那种几个月大第一次被喂了大棒骨有点兴奋过头的小狗。 樊青被他形容得有点不好意思,抱紧了对方:“我……可能是想你了。” “我还没走呢。”栾也说。 “我知道。”樊青搂着栾也的腰,声音很低。“从你说你要走的时候……就、感觉想你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肉麻,但因为樊青的语气认真,语调很轻,你能听出来对方事真心的。 这句话都说了,刚才树下因为情绪没能说出来的那三个字就很容易说出口了。 樊青又凑过去,小狗啃骨头——小狗亲骨头似的亲了一下栾也的嘴角,把刚才没说的那几个字补全。 “我爱你。” 栾也在夜色里看他一会儿,眼里溢满笑意,吻上樊青的唇,手还是闲不住的在樊青后腰勾了一下。 下一秒,樊青抬手按在栾也的后颈,重重吻了上去。 这个吻和以前的相比要激烈得多,舌尖撬开栾也得唇齿探了进去。栾也愣了两秒后立刻回应。纠缠得很急切,像是窜起了火。 樊青翻身,压在了栾也的身上。急切地接着吻,手掀开栾也的睡衣一路往下探,从后背到腰间,又滑到了腹部。 栾也在樊青腰间抓了一把。 因为樊青的动作,栾也喘得很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情欲的气息。樊青听着他的声音,下意识想要让两个人贴得更紧,亲密无间,最好骨骼与肉体,血液和灵魂都融化在一起。 “……没准备。”栾也声音很哑,带着喘息,听起来很容易让人兴奋。 “……我知道。”樊青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我就是……有点忍不住。” 这么严肃的时刻栾也有点想笑,但欲望让他的笑变成了细密的喘息。 他压着喘息开口:“浴室,有面霜。” “……能行吗?” 樊青明显怔了一下,稍微起身,鼻尖和栾也凑在一起,在这种时刻保持着一个小处男的迷茫和理智。 “用这个你会不会……不舒服?万一不小心……” “哎。”栾也短促地笑了一下。“你现在就硬得挺不小心的。” 樊青没吭声,脸上快要烧起来。栾也的手从樊青腰间滑下去,听见樊青明显变得粗重的喘息。 “要么做。”栾也哑着声音说。“要么就从我身上下去缓缓。” 他声音里的情欲让人完全没办法思考,樊青看了他几秒,又吻了下去。 …… 樊青把浴缸放好水,试了水温,转身出了浴室。 栾也躺在一片狼藉的床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已经睡着了。房间里各种气味里有股掩盖不住的淡淡的香气,那是栾也那个全是英文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面霜……一个小时前樊青拿的时候还是满的,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没盖盖子,晾在床头柜上。 床头的小夜灯从刚才樊青进浴室拿东西的时候就一直开着。樊青走过去,栾也睁开眼扫了他一眼。 “洗澡吗?”樊青问。 栾也缓了几秒才开口,声音还是哑的:“嗯。” 水温很合适,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疲惫。让栾也躺在水里有点不想动弹。樊青飞快的换了个床单,才进了浴室,和栾也挤在一个浴缸里。 两个成年人一起挤进来,浴缸有点小了。樊青伸手环抱住了栾也,在水里和他贴在一块,观察栾也的神情。 “你没事吧?”樊青低声问。“有没有弄伤或者不舒服?” “没有。”栾也睁开眼睛看向樊青,笑了笑。“就是累了。” 樊青技术确实不算太好,毕竟是第一次。但每一个动作除了不可避免的青涩,还带着纯粹的本能和欲望。汹涌的节奏让人根本没办法思考。 “你……刚才都没怎么出声。”樊青看着他。“我还以为——” “哎哟。”栾也忍不住笑了,压在樊青胸口,整个人都在震。“楼下有人啊哥哥。” 虽然这个房子之前拿来做民宿,隔音应该是挺好的,但栾也还是在一片混乱里稍微抽出了一丝理智,压了压自己的声音。 栾也声音很懒:“你要想听我出声,下次出去开个房。” 水温的热气里,樊青的耳际又蒸腾起来了。他低头亲了亲栾也的锁骨,闷声道:“哦。” 第54章 听见手机震动的时候樊青心都快窜出来了,第一个反应是先把电话给挂了,才转头去看旁边的栾也。 对方睡得挺熟,睫毛都没颤,看起来没有没吵醒。 樊青看了眼手机,十点了。 他还是第一次睡到这个时间。 未接电话是李弘阔。对方在木头似的内核里保持了一点情商,被挂了也没立刻打过来,只是发了条消息,问樊青今天能不能来一趟工作室。 樊青回了个好,轻手轻脚起床去洗漱。 等从洗手间出来,樊青下意识往床上看。栾也翻了个身侧躺着,被子只盖到腰。 樊青走过去想要替他把被子拉上去,刚弯下腰,栾也的眼睛就睁开了。 樊青停了一秒,还是坚持先帮他把被子拉上去一截:“吵醒你了?” “你刚下床就醒了。”栾也声音听起来确实已经醒了一会儿了,“李弘阔找你?” “嗯。”樊青就着俯身盖被子的动作看着栾也,“你怎么知道?” 第66章 “我之前和他说你今天就回来了,他肯定掐着点找你。”栾也说。“我手机都安静了。” 樊青笑了一会儿才开口:“他让我过去一趟,估计有事。” 他顿了顿,问:“你要一起过去吗?” 栾也看了他一眼。 “我就随便问问。你要是累的话——”樊青说话难得打了个磕绊,“就再睡会。” 栾也笑了好一会儿才停,看着樊青,清了清嗓子:“我发现你真是挺可爱的。” 樊青微微蹙眉,刚想说什么。栾也掀开被子下床,往浴室走。 “等我十分钟。” 樊青应了一声,在原地待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跟着走到浴室门口,靠着门往里看。 栾也利落的刷完了牙,俯身用清水洗了两把脸,拿过毛巾随便擦了擦,伸手想要去拿什么,又停住了,回头看了门口的樊青一眼。 “记得赔我一罐面霜。” 樊青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好。” “工作室在的那个古镇大点,应该有成人用品店。”栾也说。“我记得好像有个超市。” 对方说得这么平淡且直白,让樊青下意识站直了:“要……去那儿买啊。” “不然在村里这两家小卖店里问问,反正每天都能路过一趟。”栾也被他逗乐了,看着他。 “路过的时候顺便进去,老板你家有润滑——” “去镇里买。”樊青紧急截断,“去市里也行。” 栾也笑着转回去,又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手绳。 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对方把它取下来了。樊青看着栾也把手绳重新带回左手手腕,系好,才转身从里面出来。 路过门口的樊青,栾也突然侧过头在对方嘴角重重亲了一口,又无比流畅地收势,从旁边过去了。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樊青愣了足足三秒,转身盯着已经打开衣柜选衣服的栾也,好笑中夹杂着震惊。 “你干嘛啊?” “耍流氓。”栾也头也不回,语气漫不经心。“不服气憋着。” 樊青盯着他,没能说出话。 栾也找衣服之前就先把上衣脱了,这时候赤裸着上半身,俯身翻衣柜里叠好的衣服和裤子。后背的薄肌线条流畅,皮肤在清晨的光线下白得分外明显。 皮肤上从肩胛到后腰,各种深深浅浅的红色痕迹也很明显。 怎么弄的? 哦,我弄的。 我怎么能弄……成这样。 樊青喉结滚动了一下,栾也起身前一秒走过去搂住对方的腰,低头在对方后背亲了一口。 这次下楼没遇见人,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到不急工作室的时候已经中午了,门口有几个游客正在拿着展示用的纸伞拍照。 有个男生帮女朋友拍了好几张,劝道:“喜欢就买一把呗。” “颜色不好看。”女生有点犹豫,“看久了肯定腻了。” 樊青看了她一眼。 栾也那支三分多钟的视频剪得恰到好处,除了造纸,还穿插着当地的风景和各种民族文化,是能够吸引年轻人的风格。李弘阔发布以后火得很迅速,被各种官方账号转载。还有记者和媒体想要下来采访,做个非遗产品传承的专题宣传。 “说是央台驻云南的记者,看到了我们的照片和视频,想做个专题报道。”李弘阔说。“下周一就来。” 栾也点点头:“采访你和杨大姐,挺好的。” 李弘阔下意识开口:“我——” “你行。”栾也打断他。“不行也得行,你是创始人加负责人,以后这种事肯定还有。” 李弘阔的拒绝卡了一半,硬生生转了调:“可是人家说采访要现场演示一下造纸过程——这个我和杨大姐还行。但他们还要问作品的创作背景和灵感来源,怎么平衡传统和创新,怎么看待非遗传承难点……太专业了,我说不上来。” 李弘阔苦着脸:“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紧张,还说有文旅局的领导一起过来,这也太多人了。” “你来找我拍照的时候不是挺勇敢的吗?”栾也笑了笑。 李弘阔闻言也笑了:“欸,那时候不是逼急了,死马当活马医嘛。” 栾也看了一眼樊青。樊青开口道:“你和记者要一份采访提纲,看看一共有哪些问题,我们能提前准备。” 见李弘阔点头,樊青接着说:“像这种太专业的问题,我先给你打个草稿,你试着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到时候采访肯定也要来好几次,不行会重来的。” 李弘阔张了张嘴,估计又想说能不能你来,但在栾也和樊青的注视下只能憋回去,叹了口气。 “唉,我看到这种正式的镜头就紧张。” “适应适应吧,以后肯定还多。”栾也说。“那么多领导下来,多半是盯着非遗传承这个点,看这里能不能做个典型。” “我们还能当典型呢?”李弘阔挺吃惊。“我之前都快倒闭了。” “那更典型了,力挽狂澜的实干型企业家。”栾也道。 李弘阔也笑了:“他们还问照片和视频是不是我们自己拍的。” 栾也抬眼。 “我没说你。也没好意思说是我拍的。”李弘阔立刻说,“我说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热心但神秘的雷锋型摄影师……” 旁边的樊青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去看栾也。 雷锋型摄影师。 听起来和乡村振兴村官有点异曲同工了。 栾也叹了口气。 “她还追着我问了好几次,能不能一起采访,我说估计不行。”李弘阔说。“她又问能不能用你拍的照片,给你署名。我说我得问问。” “谢谢啊。”栾也笑笑。“采访就不用了,用照片可以,署名的话——” 他想了一会儿,开口:“亦木。” 樊青扭头看他,李弘阔没听懂,重复了一遍:“亦木?” “栾字拆开,亦木。”栾也草草在桌子上写了一遍。 “意思是——” 他目光落到樊青身上,对视那一眼,栾也勾了勾嘴角。 “也是一棵树。” 你也是一棵树。樊青说的。 樊青看着栾也,对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很放松。 这个名字应该是对方临时想的以前栾也都在国外,署名应该是英文名。 虽然是临时想的名字,还是化名。但对方没有像以前拍个照片或者留个快递地址都得思索半天。 “还挺好听的。”李弘阔挠挠头,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 “还有一个事想请你帮忙,是雪湖村的村主任打电话问我的。” 怎么还有事! 真把摄影师当成活雷锋了! 樊青内心的吐槽一触即发,栾也倒是没什么反应。 “你们村主任还知道你电话呢?” “一个村就这么点人,他家就在我家对门。” 李弘阔嘿嘿一笑,接着往下说。 “我们那个视频,点赞太高了,还成了热门,他说光他自己就看了得有十几遍。” “他就是想问问,能不能联系到摄影师,帮忙给雪湖村拍个类似的旅游宣传片——给钱的,不是义务劳动。” 栾也一时没说话。 “他们说镇里自己的宣传办也下来拍过,也花钱请别人来拍过,都没什么热度,不如我们这个。” 李弘阔一比一复刻对方发言:“自己拍光有感情没有技术,请别人拍光有技术没有感情。所以想找这位摄影老师来拍,他一看就是热爱当地的专业人士。” “这高帽一顶接着一顶的。”栾也笑了笑,没说答不答应。视线转到了樊青身上。 下一秒,樊青直接把话题拉了回来:“这个不急,先说说采访的事吧。” “哦,对,采访。”李弘阔恍然大悟,转头看向樊青。 “栾老师不接受采访,但是你得来啊。” 樊青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弘阔又说道:“我知道,我来说。但是万一有不记得或者不确定的,你在旁边帮我补充一下,不然我总有点担心说错话。到时候放出来怪丢人的。” 樊青看向栾也,见栾也点了下头,才应道:“好。” 采访的事告一段落,李弘阔接着道:“这段时间客人有点多,好多人都是看了视频来打卡的,顺便买点东西回去,卖得最好的时花草本,灯,写了字画了画的那种,觉得独一无二的。” 就他们聊天这会儿,杨大姐已经接待了好几个进来买东西的客人了。 “好多人还要当场画,有时候我和杨大姐两个人都画不过来。” 李弘阔笑着看向樊青:“我觉得卖的东西还是少了点。你上次说的那个纸雕……” 和当初当初只卖本子和明信片的李老板判若两人。 樊青想了想:“可以试试,但是这个挺专业的,太复杂的我们做不了。” “我正在在网上学。”李弘阔说。 第67章 见栾也和樊青一起看向自己,他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本来是想找个专业的师父,但我们这也没有。我就网上找了视频学,学了几周了,能雕点简单的。” “挺有天赋。”栾也笑着说。 樊青接着道:“纸灯的造型也可以变化一些,方的圆的不规则的,竹编那说了就肯定能做。还有画画,要是画不过来,就雕成木章,多雕几种,客人喜欢哪种自己印。” “马甲拓印啊。”李弘阔说。 “嗯。”樊青接着说,“大小也可以变一变,比如伞和灯,不一定非得做成平时用的那么大,缩小点当成纪念品。” “手掌那么大。”栾也说,“加个磁铁,当冰箱贴,徽章。” “纸的颜色也可以变一变,用植物染色,类似扎染。” 李弘阔这次思路跟得挺快:“知道,镇上就有一家,下午我们就去考察。” “……也不用那么急。”樊青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执行力上输给了别人。 “没办法,生意一好起来就就干劲十足的。”李弘阔也笑。“等再好点,我有点想搞你之前说的那个——” 李弘阔看向栾也:“直播卖货。” “你卖?”栾也问。 “那我肯定不行。”李弘阔笑着说,“到时候雇两个年轻人,像樊青这样的。” “雇年轻人简单,找樊青这样的挺难的。”栾也说。 樊青立刻转头去看他。 栾也冲他挑了下眉,微微一笑。 “我们樊青独一无二。” 樊青定定看了他片刻,低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聊这么半天茶已经有点凉了,刚好压一压那股从心里窜上来快把自己点着的热气。 两人一直在工作室待到了傍晚才回去。后面几天,栾也就懒得再来了。用他的话说,神秘且热心的摄影师一般都不出门。 樊青反而挺忙的,几乎每天都得去一趟工作室。新的产品要设计、考察、制作……他现在都跟杨大姐学会造纸了。 采访那天来了挺多人,除了记者,还有市里镇里文旅相关的领导,一群人到处转悠,也不能怪李弘阔说话都有点结巴。 不过记者还是挺专业的,察觉到李弘阔紧张,马上换了方式,问的问题也和唠家常似的。从李弘阔为什么要创建不急开始,一直聊到现在的发展,人员的构成…… “这位帅哥也是工作室的员工吗?”聊到一半,记者自然而然转头看向一旁的樊青。“看起来很年轻啊。” “……算是吧。”樊青迟疑了两秒,“刚接触一段时间。” “你今年多大?” 樊青差点脱口而出差几个月十九,及时憋了回去:“……十八。” “这么小啊。”记者说。 “刚考上大学。”旁边李弘阔补充,“学霸。” 听完这句,记者眼睛明显亮了。樊青都能感觉到她发现新切入点的兴奋。 “作为学生,是怎么想到要来学习造纸非遗这项技术呢?”记者问。“是因为喜欢吗?” “……对。”樊青点点头。 也算吧。 因为喜欢一个神秘且热心的摄影师。 第55章 = 采访持续了挺长时间,除了工作室的人,还采访了下当地的领导。稿子出得倒挺快,两天后李弘阔就已经转发在朋友圈里了。 里面引用了栾也拍的几张照片,栾也不愿意署名之前,樊青一直担心对方把照片来源标注为一位神秘且热心的摄影师…… 现在按照栾也说的,署名落了亦木。 摄影:亦木。 还有几张图片是记者拍的,除了一些造纸的过程,还拍了一张工作室人员的合照,樊青站在最边上,不苟言笑,看起来很严肃。 “挺帅的。”栾也评价,“青年企业家。” 樊青退出文章:“青年企业家已经去培训了。”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波记者,市里的省级的都有,李弘阔刚开始还会紧张,后来发现大家问的问题都差不多,就开始能够凯凯而谈了。 栾也猜得没错,看得出当地对这个事儿也挺重视的,还邀请李弘阔去参加一个非遗传承和文旅结合的研讨会。和各地老师交流学习先进文旅理念,再作为优秀传承人,聊聊自己的发展历史和见解。听起来非常高大上。 会议地点在市里,时间还挺长,一去就是三四天。走之前李弘阔修修改改写了四五页发言稿,不知道有没有用上。 他一走,店里就只能让樊青和杨大姐看着,人多的时候栾也也会过来充当半个导购,以及待在工作室喝茶的吉祥物,一袋就是一天,一直到晚上杨大姐关门。 绝大部分人都是刷到视频来打卡的,门口拍照不收费,但多数人都会进来买点东西。 樊青刚给一个客人打包好纸灯,转头,两个小姑娘拿着相机问栾也能不能合个影。 他立刻想往那边走,但是下一秒,栾也点了点头,冲着镜头比了个耶。 樊青停住了。 小姑娘开开心心拍了个合照,和栾也道谢。 “照都拍了顺便买点东西呗。”栾也笑道,“非遗产品,特别有纪念意义。” “你是员工啊,买了你有提成吗?”小姑娘收起相机问。 “有奖励。”栾也偏头看到不远处的樊青,冲他抬了抬下巴。“那位老板日结。” 说什么呢?! 樊青瞪着栾也。两个小女生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点点头:“好啊,有推荐的吗?” 栾也看着樊青:“樊老板,推荐。” “……” 樊青走过去,挨个产品给介绍了一遍。两人难以取舍,最后全都选了两份,拎着一大袋东西结了账,心满意足出去了。 “一千出头。”杨大姐兴奋地感慨,“现在年轻人真舍得。” “旅游嘛。”栾也说。 樊青一直没说话,直到暂时没客人了,杨大姐转身去院子另一边,看昨天煮的树皮好了没有,能不能趁今天舂了。 樊青的视线回到栾也脸上。对视的那一秒,栾也冲他微微扬眉。 “奖励呢,樊老板?”栾也坐在椅子上,声音很低,以确保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语调问。“一千多呢。” 樊青没吭声,抬眼快速判断了一下环境。 暂时没有客人进来。 杨大姐背对着他们,院子里晾着的纸错落着,遮挡了一些视线。 樊青收回目光,伸手抵住栾也的下巴,猛地俯身吻住对方,舌头抵开唇齿在对方嘴里扫了一圈,又松开手退回原位。 栾也一脸愕然瞪着樊青,一时没能说出话。 “你吃蜜饯了?”樊青问。“酸酸甜甜的。” “我靠!” 栾也总算笑了出来,低声骂道:“你是不是发疯了,吓我一跳!” 忽略耳朵已经有泛红的迹象的话,樊青语气比他淡定多了。 “也不是次次都只能你吓我。” 他没有刻意控制声音,看完锅穿过一院子纸回来的杨大姐听见了,回应了一句:“什么吓到了?” 什么吓到了。 栾大摄影师被一个迅如闪电的吻吓到了。 “没吓到。”栾也扫一眼樊青,笑着回答。“说你带过来的木瓜蜜饯,樊青没吃到。” 杨大姐一愣:“哎哟,就在柜台上呢,自己拿!” 樊青笑着回答:“好!” 不急通常开到下午七八点,杨大姐家就在镇上。 “让企业家给自己的企业招两个工作人员吧。”回去的路上,栾也忍不住叹气。 “到时候咱俩一走,他这店还开不开了,不能直接关门吧。” “在找了,他想找几个专业点,能做直播的,还得真心喜欢造纸的。” 樊青开着车回应:“正在物色着呢。” “还挺专业。”栾也啧了一声。 等回到雪湖村,樊青停好车,转头看向栾也。 “回去吗?” “转一圈。”栾也回。 夜幕低垂,雪湖村灯光很昏暗。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很安静。远处的雪山轮廓和天际模糊不清,两人沿着路一直往前走。 路边铺满水草和落叶的水渠,石板路,郁郁葱葱的大青树,灯泡还没换的古戏台。 咖啡店,去见山,还有各种卖稀奇古怪小玩意的店。大青树旁边有人拿着吉他唱歌,从这条巷子下去有个书店,再拐个弯就是木阿奶家里。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想好怎么拍了吗?”樊青开口。“那个宣传片。” 栾也看向他,片刻后开口:“我还没说要拍吧。” “一句话不说转了好几圈了,几个地方还得停下来盯一会儿。”樊青笑了一下。 “而且一般这种事你都拒绝不了。” 栾也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樊青犹豫了一下,没找到其他形容词。 第68章 “现在给我发好人卡是不是晚了点?”栾也问。 “善良,容易心软,特别是对于和自己有点关系的人和事。”樊青把剩下的话补充完整。 “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认识那么多人,你肯定会答应。” 栾也笑着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拍应该会拍,但怎么拍,还得写个脚本。” 栾也接着慢慢往前走。 “给一个地方拍宣传片,肯定不会和单独给造纸这一件事拍那么简单。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什么东西,哪些人更有特色。拍几个空镜叙事才不会太满,拍几件事才不会让人觉得太空……” 栾也在小拱桥上站定。 “比如,我想拍的宣传片是雪湖村的一天。” “嗯。”樊青点头。 “初一或者十五,早上六点。木阿奶他们一群老太太起床,穿着民族服装,从各自家里出来。陆陆续续汇聚在一块,去村里祠堂烧香念经。” 樊青跟着栾也的话想象着。 那个时候晨光熹微,山间的风稍微有些凉。还有一些没有散尽的薄雾,天地间都干干净净的。由当地民族念出来的经文,语调忽高忽低,汇拢在一起,念完两遍,阳光刚好落在他们身上。 “早上10点,村里的店大多数开门了。刺绣,扎染,杂货铺,书店,咖啡馆……村头那家鲜花饼这样,那个时候刚烤第一炉鲜花饼,香味特别远。” 好像阳光里全是玫瑰花瓣和酥饼的味道。 栾也笑了笑:“有时候感觉我在楼上都能闻见。” “以李哥为首的咖啡店开始炒咖啡豆,那股味道也挺浓的。每次出来溜达都能闻到,特别提神醒脑——一般那个时候来福也开始在路边准备要饭了。” “你饶了它吧。”樊青乐出声,“上次检查医生都说它减肥成功了。” 栾也笑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 “等到下午,书店之类的也开门了。晴天的那个时候光线特别好,从每个窗户的二楼看过去好像都能看到雪山。阳光刚好能照在街上和屋里。有时候会吹风,扎染店沿墙挂着的布就会飘起来。” 阳光,雪山,微风,各种花色的布飘飘荡荡。有人牵着马穿行而过,铃铛叮咣乱响。 “等到傍晚,酒吧开始营业。大部分都挺安静的,基本都和去见山差不多,驻唱拿着吉他唱歌,有些店会点篝火,打手鼓。” “晚上村里很安静,没多少人出来,但也会有人散步。丛村头一路走到村尾,路过大青树,拱桥,古戏台……” “然后在古戏台偷偷接个吻。”栾也说。 樊青笑着望着他。刚好有风吹过来,吹得两人发梢微动,柔和的光线里,栾也眼里笑意盈盈。 “听完什么感觉?” “很平淡,很安静。”樊青轻声回答,“又觉得很幸福。” “就是这种感觉。”栾也伸手勾住樊青的小拇指指节,进而握住对方整只手,交错着十指相扣。 “我来这里以后,就是这种感觉。” 月亮从山野间跃起,轮廓逐渐变得明亮。两人开始往回走。 “听起来要拍的东西挺多的。”樊青说。 “还是初稿,到时候肯定比我口述要复杂一点。” “那你忙得过来吗?”樊青皱了皱眉。 虽然他能够帮对方处理一些,但是单单拍摄这一条,就只能栾也自己来。 “我一个人拍肯定不行,太复杂了。”栾也笑了,“没事,过几天劳动力就来了。” 樊青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朋友啊。” “嗯,许颂。” 樊青忍不住想笑:“他不是来度假的嘛。” “都落到我手里了。”栾也乐不可支,非常理直气壮,简直当地一霸。“体验当地风土人情也是度假,深度游。” 樊青笑着点头:“哦。” “过几天李弘阔也回来了,让他带着我们去和村里谈——主要是你谈。”栾也说。 樊青抬眼。 “付费就不需要了,但最好还是拟一份简单的合同。选材,主题一次性定好,他们想象里要拍成什么样,有什么效果,从开始就说清楚。” “嗯。”樊青应道。 “一旦确定了之后,整个拍摄都由我来决定。拍成什么样就什么样,不重拍。也不能……” “也不能保证和造纸那一条一样,有那么高的热度。”樊青接着说。 太聪明了。 栾也赞许地点点头:“对。” “造纸那一条可能是因为推流,年轻人有新鲜感,加上现在非遗热……反正能火的原因很多。我不能为这种不确定性做保证。” “我只能保证我以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去拍。” “知道了,我和他们谈。”樊青点点头。“到时候你要去吗?” “去肯定得去一次,以示尊重。但是你谈就够了。” 已经走到了家门口,栾也暂时松开樊青,抬手推开门。 “保持一下摄影师的神秘感。” 两人边乐边走进院子,一抬眼,木阿奶正在院子里晒衣服。 木阿奶抖落两下手里的外套,问:“回来啦。” “啊。”栾也走了进去。 樊青犹豫了两秒,跟着对方进了院子。 木阿奶已经见怪不怪了,转头看着他,乐呵呵道:“小樊青,又来找栾也玩啊。” 说得像两个放学约着打弹弓的小学生。 栾也听完就笑了,转头看向樊青。樊青尴尬中夹杂着点无奈,冲对方点点头:“嗯,找他有点事。” “还是做纸那个事啊。”这么多天了,木阿奶多少也知道一点。 “吃饭没有,给你们煮米线?” “吃过了。”栾也笑着解救樊青,“我们上去了,你早点睡。” 两位小学生结伴上了楼,关上门的时候栾也还在笑。 樊青关上门,转头无奈地蹙眉:“有这么好笑吗?” “小樊青,怎么天天来找我玩。”栾也乐个不行,“能不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神经。” 樊青忍不住跟着笑了,靠过去搂着栾也的腰,和他接了个吻。 能不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不能。 谈恋爱呢。 第56章 为了保证摄影师的神秘性,等到栾也脚本概念完成,宣传视频对接的时候,全程基本都是樊青在谈。 对接的工作人员和领导还挺热情,为了表示重视,还请镇里的宣传部门的董委员一起聊了一上午,沟通拍摄内容和细节。确定了所有需要的场景搭建和人员。至于栾也说的不保证流量之类,对方表示完全能理解。 免费拍摄,还要什么自行车。 这是樊青心里想的,人家说的就有水平多了:“新方法,新媒介,不管成不成功,总是要敢于尝试嘛。” “只要亦老师需要的,我们这边不管是政府还是群众,肯定都会积极配合。”董委员推推眼镜,“大家齐心协力把雪湖村宣传好。” 樊青足足愣了五秒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栾也的化名,亦木老师。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栾也,对方冲他勾唇一笑。 “亦老师什么时候拍,和我们提前说一声就行,我们去准备。”董委员继续说。 “下周二吧。”栾也终于开口。“还有个摄影老师周一能到,到了我们就怕。” 免费劳动力还在来度假的路上。 樊青想到这儿就忍不住乐,一直乐到周一去机场接许颂他们的路上。 许颂他们的高铁是下午到,用栾也的话来说,抓紧时间吃个晚饭,再对接一下拍摄细节,第二天就可以干活了。 “周扒皮。”樊青笑着说。 “所以待会你注意点。”副驾驶的栾也淡定自若,给许颂发消息让他出来等。 “别把周扒皮的嘴脸暴露得太明显。” 樊青忍住笑:“哦。” 他们到的时候人已经出站了,远远已经能看见一群人站在候车点。其中一对情侣个高腿长,男的身材很魁梧,女生栗色短发,一身波西米亚风的度假穿搭,身边三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 栾也按下车窗冲他们招了招手,樊青慢慢将车停到对方旁边打开后备箱。刚想下车,两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行李塞进了后备箱,拉开车门跳上车。 短头发的女生语速飞快:“走走走,刚问了,这就让停三分钟。” “哦。”樊青愣了一秒,重新起步。 “不知道以为你俩从上海逃难过来的。”出了机场,栾也扭头看向后座,“我回国的行李都没你俩多。” 那是,所有东西都是镇里买的,樊青想。 “三个箱子,就一个是我们的行李。”许颂啧了一声。“其他两个都是无人机,相机,镜头,担心这次拍摄能用上。” “有没有点良心了?” 第69章 “……太专业了许老师。”栾也笑起来,转头看向樊青依次给他介绍。 “许颂,我认识好多年的朋友,叫他老许就行。这位姐姐是他女朋友,孟昭。” 孟昭冲他挥挥手:“哈喽小帅哥。” 樊青冲着后视镜点点头:“许哥好,孟姐好。” 许颂回应了一声,转头看着栾也:“听听,人家比你有礼貌多了。” “我男朋友,樊青。”栾也接着介绍。 樊青的心跳一下子飚得有点快,但栾也说得很平静,所以他也装得很淡定。 许颂也挺淡定:“见过。” 一车人转头看了他一眼。 “快递单上。”许颂接着说。“见了好几次呢。” “你有病啊。”栾也笑着骂了一句。 “太久没见了他高兴得有点胡言乱语。”孟昭一巴掌拍在许颂背上,“别管他。” 虽然没见多久,但能感觉到许颂两口子性格都挺好的。从机场到雪湖村,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尴尬。 民宿就在村里,许颂他们放下行李休整了一会儿,差不多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今天雪山下有点雨,天气湿冷,刚好适合吃菌汤火锅。栾也和许颂还喝了点米酒,的度数很低,风吹过,香气四散。 栾也和许颂边吃边聊明天拍摄的事,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天已经擦黑。 “重新找个地方聊会?”许颂说。“再坐下去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栾也笑笑:“去我那吧,有个茶室。” “我就不去了。”孟昭说,“有点累,回去泡个澡。” 栾也转头看向樊青,樊青也开口道:“我也先回去了。” 他能看出栾也和许颂太久没见了,肯定有挺多话要聊。 许颂从铜锅后面探出头:樊同学有事啊?” “回去遛狗。”樊青说。“医生让带着它减肥。” 许颂一愣:“哦。” 栾也笑得停不下来。 减肥成功的来福莫名其妙背了一个锅,以至于樊青看到它的时候都有点心虚,给他拿了片鸭肉干。 一周里总有两三天待在栾也那儿,自己的房间住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虽然床单看起来很干净,但樊青还是换了一套再躺下。 突然回来得这么早,身边又没有栾也,樊青居然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不到九点。栾也这时候应该在茶室和许颂聊天…… 栾也:玫瑰茶是不是被我俩喝完了? 嗯? 樊青立刻坐了起来,回想了半晌才低头打字。 樊青:好像是。明天我买一包。 栾也:坐吃山空啊樊同学。 樊青笑了一会儿,回复:喝白茶吧,不影响睡眠。 栾也:知道了。 樊青以为这段聊天告一段落了,没想到过了几秒,消息又跳了出来。 栾也:今晚给你留窗户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樊青:不用!!! 三个感叹号,看起来是挺震惊的。 “真开心啊,笑成这样。”许颂说。 栾也放下手机:“羡慕吗?” “羡慕个屁啊,我都要求婚了,领先你一个版本。”许颂说完,又接着道。“替你高兴。” 栾也泡好茶递给他:“你电话里说过了。” “不一样。”许颂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没见樊青之前,虽然也替你高兴,但又觉得你们俩现实差距有点大,工作,生活,距离……” “年龄。”栾也说。 “这是你自己说的啊。”许颂立刻道。 栾也笑笑,低头喝了口茶。 “主要还是因为……十八岁也太小了,我担心他抗不了事。”许颂说。“我作为朋友,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希望有个人能替你抗点事。” 因为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所以希望有人人替你抗点事。 栾也笑了笑,没回应,只是问:“今天看了,怎么样?” “挺好的。”许颂说,“特别好。” “不知道以为他给你塞钱了呢。”栾也啧了一声。 “我不是说他。”许颂看着栾也,“我是说你。” 栾也抬眼。 “轻松,没有负担。愿意和人聊会天,人多的地方也能出来晃悠两圈。更别说到这儿以后你做的这些以前根本不会去做的事……” “因为他,你现在的状态特别好。”许颂说。 “这让我觉得你现在这段恋爱是好事,栾也,真的。我真心祝福你。” 栾也看着他,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许颂继续道:“哪怕不知道这段恋情能持续多久,两个人合不合适,会不会分开……” 栾也的感动收了一半:“欸欸欸,能不能说点好话了?” “啧,我是说‘就算’,最差情况。”许颂说完自己也笑了,“我就是想说,尽情去谈就行了。多好啊,在这么好的地方,遇到一个值得往前走的人。” “不要回到过去那种状态里了。”他说。 过去的状态。 栾也问:“我过去状态不好吗?” “反正我见你那几次,不太好。” 许颂语气一顿:“不过这几年我也没见你几次,都是遇见的吧。柏明川说你一直……生病。” “他说一直吗?那就是一直吧。”栾也听到这个名字居然已经很平静了。 “反正这些年都是他说了算。” 焦虑和抑郁复发的时候,柏明川会稍微来得多一点,在栾也拒绝下楼吃东西的的时候,在他床边站一会儿,以一种平静且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栾也,起来。” “你这样如果被小丞看到,他会怎么想?”他说。“不要让爱你的人担心。” 复发的时候,柏明川也会替栾也约家庭医生,面对面询问栾也的治疗。一般医生都会建议先稳定治疗,不要离开加州,以免情绪不稳定发生意外。 这时候柏明川就会转头看向栾也:“先好好治病,不要再去做没有意义的事了。” “你从事这份职业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柏明丞教你的,是柏明丞的死因。”柏明川说。“你其实不爱摄影,不如暂时待在家里养病。” 栾也盯着他,想要说什么,柏明川没有给他机会。 “不想一个人带着的话,还可以去看看爸妈。”柏明川看着栾也,“小丞不在后,他们很孤独,身体也总是不好。” 他说的是柏父柏母。 这个时候,生病时被放大无数倍的愧疚感就会把栾也淹没,让他一个人龟缩在加州的房子里,别说去见柏家人,他甚至没办法出门。 更何况柏明川除了言语,似乎也没有什么强制性的举动。等到病情稳定一点,栾也会继续出门采风。 但为了防止他过度用药,精神类药品都是按月发放。所以一旦药吃完,栾也得回到加州。由医生和柏明川面谈后决定是否再给栾也继续用药。 这个过程周期性其实很漫长,通常以半年甚至年为单位,有点像温水青蛙的实验,加上栾也不稳定的病情,其实也很难察觉到哪里有问题。 一个失去了亲生弟弟的哥哥,不计前嫌照顾对方生前的同性恋人,从衣食住行到心理疾病。听起来是标准的仁人君子。 就算是身处其中的栾也,也是后来才慢慢察觉到不对劲。 “你……联系过柏明川吗?”既然提到了对方,许颂索性问。“他知道你这件事吗?” “没有。” 杯子里的茶凉了,栾也换了一杯。 “过几天我会去美国见他,到时候和他说。” 许颂有些诧异,盯着栾也看了半晌:“你一个人?” “嗯。” “要不你等我几天。”许颂不放心的皱起眉,“我签证还在,请个假陪你一起……” “闲的吧你。”栾也笑了,“真不用。” 许颂还是有点不放心:“我怕你单独面对柏明川,万一出什么问题……” “如果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栾也顿了顿。“那我这辈子也跨不过去。” “至少这一次,我得自己跨过去。” 虽然和柏明川面对面聊天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是他不需要许颂一起去,甚至不需要樊青一起。 其实刚才许颂说的,希望有一个人能帮自己抗事……栾也同样不需要。 栾也明白那是许颂作为自己朋友,对自己的一点私心。但他不需要樊青来替自己抗事。 他喜欢樊青,从来不是因为觉得对方能帮自己抗一些事。 而是因为樊青,栾也有了勇气,自己能够去面对一些事。 就像对方说的,不管是爱,过去的事,还是一些应该要面对的人。 这才是许颂所说的,遇到了值得往前走的人。 有几天没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了,第二天早上樊青起得很早,下楼的时候李哥还没去店里,正在喂狗。 第70章 见到他下来,李哥打了个招呼。 “昨晚回来了?”李哥问。“没去那个工作室?” 虽然李哥早出晚归的时间不一样,但毕竟楼上楼下。樊青有时候看不见人,对方一直以为他待在在隔壁镇那个工作室了。 樊青顿了顿,也没解释:“没,昨天回来得早点。” “这几天工作室不太忙?”李哥问。 “招了两个新人。”这句话是真的,前天刚找。 “那挺好。你也快去上学了。” 李哥拍拍专心致志吃饭的来福的屁股,笑着问:“什么时候走?” “一号吧。”樊青犹豫了一下,“或者二号。” 多待一天是一天。 李哥不了解他的心思,很残忍地倒计时:“那也只有差不多十来天了。” “嗯。”樊青说。 十一天。 到时候自己就得去上学,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美国。 离别时刻即将来临,两人待在一起最后做的事……是拍当地宣传片。 还挺敬业的。 对于拍宣传这个片子这件事,村里的人刚听说的时候表现得有些不能理解,还有些扭扭捏捏不愿意上镜。 村干部劝了半天,后来还是木阿奶她们吆喝了一遍,说还是之前帮忙拍遗照的小兰拍的,让大家配合配合。 呼啦一下,报名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栾也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在这个村里人缘还挺好。 “听到是小兰,都愿意过来。”拍摄的间隙,樊青说。“大家都挺喜欢你的。” 栾也正在看刚才的镜头,闻言转头看了他片刻。 “我也是。”樊青说。 “我发现你越来越厉害了。”栾也笑了,“说这么顺畅,以前还会脸红呢。” 樊青也笑了。 是挺厉害的。特别是想到马上就要分开,很多话都想和对方说。很多时候都想和对方待在一块。 但是白天不行,得工作,旁边还有许颂和孟昭。 许嵩这个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工作上还挺认真的。宣传片基本是栾也拍景,许颂拍人物特写。这几天樊青也看和他们一起看过片子,很专业。 “再走一遍,这个镜头就差不多了。”栾也对着穿着民族服装的男男女女招手。“辛苦了。” “一共就七天假期。”许颂把设备收回包里,拉上拉链。“头两天来这给你加班了。” “你也辛苦了许老师。”栾也笑着说。 “不辛苦,命苦。”许颂答。 孟昭锤了他一下,笑着说:“我觉得挺好,在这挺开心的,怪不得你会选这儿。”孟昭笑着说。 这几天拍摄的时候她都在四处溜达,和村里人聊天,去了几次去见山,还和曲姐结成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明天拍摄结束了不着急剪片,先带你们进山玩一天。”栾也笑着说。 “徒步啊。”孟昭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还特意带了装备。” “嗯,樊青带你们去。”栾也说。 第57章 许颂对于游玩路线倒是没什么要求,孟昭心心念念想要徒步。加上宣传片最后还差几个雪山的空镜,樊青挑了一条适合新手,没那么难的徒步路线。 一路上是熟悉的溪流,密林,山坡草甸,风马旗…… “我第一次走的那条?”栾也问。 “嗯。”樊青笑了一下,“这条合适。” 栾也和许颂还带了一堆设备,选太复杂的路线走起来也挺困难。这条路适合他们,也容易拍到雪山。 距离栾也第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景色似乎没什么变化,静谧的湖泊,丰茂的草甸,以及远处安静矗立着的雪山。 孟昭和许颂在湖泊旁黏在一起拍照,指使栾也帮他们各种角度拍了一张,挨张开始检查。 许颂看了一半就开始夸:“行啊,这么多年没拍人像,宝刀未老。” “要是你们能比个除了剪刀手以外的动作我能拍得更好。”栾也说,“一个摄影师一个杂志总监,怎么也没点创造力?” 孟昭边笑边翻着照片:“返璞归真懂不懂?” “就是,你懂个屁。”许颂说,“不服你们俩也去拍一个。” 栾也转头看了樊青一眼:“拍吗?” “我也只会剪刀手。”樊青说。 四个人笑了半天,最后栾也说:“没事,不用看镜头拍。” 许颂已经接过相机往外走出一截,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栾也接着和樊青说。 “就跟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你站在草坡上,穿着冲锋衣,抬着头……” “看雪山?”樊青说。 “上次是看雪山。”栾也笑了,“现在是看着我。” 樊青愣了一秒,注视着栾也。 他们站在草甸上,坡下是湖,远处是雪山。 风吹过来,栾也的头发北风吹起来几缕,晃晃荡荡。 远处的许颂按下快门。 玩得差不多了,四个人继续往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用无人机拍空镜。这几个镜头没什么难度,就是要多飞几遍。 “明天后天我和孟昭打算去古城逛逛,再去趟泸沽湖,我们俩假期也差不多了。” 栾也摆弄无人机的时间,许颂说:“然后直接飞回上海。” “让樊青送你们。”栾也说。 许颂看了一眼栾也:“你呢,什么时候走?” “我估计也差不多,比你们晚两天。”栾也说。 樊青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接着收拾。 虽然已经知道对方要走,但每次听到心里都会稍微颤一下。 “差不多就一起呗。”许颂说,“等什么呢?” “情况不一样。”栾也笑笑。“等着送对象上学呢。” 他们身处在山里,四周都很安静,以至于他这句话非常清晰。 樊青还在一旁听他们说话,闻言立刻扭头看向栾也。 刚才的伤春悲秋立刻消失了,只剩下了震惊。 这份震惊非常好的从脸上反应了出来,所以栾也冲他笑了一下。 “行吧,不当电灯泡。”许颂啧道。“你们自己看着办。” “我也是这么想的。”栾也说。“四个人就别共轭电灯泡了。” 边开玩笑边把活干完。下山的路上许颂和孟昭估计是累了,稍微落后两步,在一起说话。 栾也和樊青走在前面。 “你要送我去上学?”樊青盯着对方。“去南京?” “不然呢。”栾也问。“你考的不是南京?” “我不是这个意思。”樊青深吸一口气,有点无奈。“我以为你会直接从这儿走……” “不差那么几天。”栾也笑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吧。” 樊青半晌没说话。 奶奶肯定送不了他,姑妈一家这时候很忙,请不了假。之前打了电话让他如果从昆明走的话,去家里吃个饭。 反正当时大家都默认了樊青肯定是一个人去学校。 除了栾也。 “感动吗?”栾也轻声说,“要哭可以抱着我哭,我帮你挡着点。” 樊青叹了口气,把那点感动压下去。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樊青问。 “那就先去趟昆明。”栾也说,“在这儿租个车,然后开车去。” 樊青明白了:“自驾游?” “嗯,就咱俩。”栾也看着他。“你来当我一个人的向导。” 樊青望着他,笑着说:“好。” 栾也说:“造纸坊你得和李弘阔对接清楚。我得退租,买的那堆东西先寄给许颂帮我拿着,走之前还得和曲姐小乔他们打个招呼……” 栾也说到一半,笑了笑:“还挺麻烦。” 当时他从美国跑到这里的时候,没想过离开的时候会这么麻烦。 不会让人心烦,甚至还有点舍不得的麻烦。 “把这边的事处理好,从大理那边过去,待一天,然后到昆明。走之前你还得见见你姑姑一家人,吃个晚饭什么的。” 樊青愣住了。 之前他似乎说过,没想到栾也一直记得。 ”一去得小半年呢,陪家里人好好待会儿。“栾也说。 后面的许颂和孟昭应该看到他们在谈事了,不紧不慢的跟着,始终隔着点距离。 樊青注视着栾也,脚步放慢了很多:“你……要一起去吗?” “嗯?”栾也转过头。 “就,一起去我姑姑家,吃个饭。”樊青说,“应该也就是吃顿饭,没什么别的事。” 栾也挺长时间没说话,樊青莫名有点紧张。 “或者你在外面等我会儿也行,我见个面就下来……” “去呗。”他紧张得太明显了,栾也笑了半天才开口。“就说我是你朋友。” 樊青一颗心落了地,冲着笑了一下:“我知道。” 这时候肯定不是说实话的好时机,但栾也能答应自己一起去吃饭,樊青就挺意外了。 第71章 许颂和孟昭走的那天,栾也和樊青把他们送到了机场。 “有时间来上海玩,离南京也没多远。”孟昭笑道,“让许颂请你们吃饭。” “那多麻烦,大老远的。”栾也笑着说。 “跟我还来这套,那你在旁边看着。”许颂啧道,“我请大学生吃。” 樊青笑着点头。 送走了两人,樊青开始收拾行李,栾也待在房间里抓紧剪宣传片。 工作量不多,镜头都拍得行云流水,没什么废片。樊青下午的时候会去趟工作室,晚上回来陪着栾也。 陪着对方做宣传片,喝茶。帮对方捏捏肩膀,一起满村溜达散步…… 要离开了他才发觉,其实这个据说是人生中最漫长的暑假,其实挺短的。 从带人徒步,到认识了栾也,到谈恋爱,再到造纸坊……太多事掺杂在一起,让这几个月过得有点像做梦。 当然,很多时候的感觉还是很清晰的。 比如接吻,拥抱,表白,以及栾也睡着以后头抵在自己胸口……这段时间他睡觉倒是不往被子里钻了。虽然有时候还是容易睡不着,一动弹就醒。但白天能补个午觉。 宣传片剪辑没花多少时间,两人都是专业的,又熟悉彼此风格,镜头行云流水,没有什么废片。通过得也挺快,刚发过去两天樊青就在镇上的宣传公众号刷到了。 浏览量非常多,点开朋友圈往下拉,他认识的所有雪湖村的老板村民租客……几乎都在转发,特别热闹。 作者有话说: 前章太赶了,好像完结了又忍不住节奏写飞了,所以稍微缓了一点,过渡了几百字。这章稍微有点短,因为觉得再不更新有点不好意思了。明天努力继续。 第58章 “那个宣传委员说,过几天市里和省里也会发。”樊青靠着沙发,冲躺在自己大腿上的栾也说。 栾也午觉刚醒,嗓子还有点哑:“他在新闻联播上发都没关系。反正是许颂和亦木老师拍的。”“可能还会有记者采访一下宣传片导演。” “电话采访许颂吧,待会你把许颂电话给他。”栾也闭着眼笑了,“反正我俩走了。” 樊青笑着关掉页面:“哦。” “这两天要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好,工作室那边没什么事了吧。”栾也说。 “还得去还车,还得租车。”樊青说。 这辆车是樊青和镇上一个开茶叶店的老板租的,一个村的人,按照市场价给他算的租金,走之前樊青得把车洗干净还了,还得把租金结了。 租车老板点钱很利索,还能抽空和樊青聊几句:“这个暑假没少挣吧?” “还行。”栾也说,“生活费够了。” “考上大学了?”对方问。 “嗯。”樊青笑笑,“南京。” 对方没搭话,钱点到了最后一张:“行,一个暑假的租金一分不少,看来没少挣。” 说完他又从第一张开始点,点到第五张,一起抽了出来递给樊青。 樊青有点错愕,抬头看他。 “拿着吧大学生,给我闺女沾沾喜气,明年也高考了。”对方啧了一声。“假期回来要租车的话再来,给你算便宜点。” “行。”樊青笑着把钱接了过去。 自驾游租车就简单多了,这条线路租车的公司很多,一路开到昆明,找个指定的地点停下就行。 樊青还想过要不要认真规划一下这条路上两人的行程,但转念一想,栾也也不是习惯按部就班旅游的人。 “随便点就行。”果然,栾也开口就是这句。 “早点出发去大理,你觉得好玩点的,值得去的地方,看着转两圈。飞机起飞前咱们能到机场就行。” “知道了。” “走之前请大家吃顿饭吧,木阿奶,李弘阔,乔飞白,曲姐,大姚,还有李哥杨大姐……”栾也报菜名似的说了一连串,睁开眼仰头看向樊青。 “怎么样?” “可以。”樊青答应得很快,“在哪儿吃?” “不去外面,就在木阿奶家里。自己做。”栾也说。 樊青一愣:“你会做饭啊?” 看起来不像。 栾也看着他没吭声。 “……我会做。”樊青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 栾也点点头:“吃火锅吧,方便点。” “行。”樊青笑着说。 虽然说是自己做,但到那天也真没让樊青一个人折腾。不用木阿奶动手,大姚往那一站就是当仁不让的主厨,一群人在旁边打下手,完全听从大姚指挥,择菜洗碗切肉…… 夏天屋子里吃火锅太热,一群人干脆拉了个插座,把火锅连着桌子一起搬到了院子里吹着风吃。曲姐搬了两箱啤酒过来,边吃边喝,一直到天擦黑。 最活跃的是乔飞白,非要给众人来点才艺,自己房间就在旁边,窜进窜出拿完吉他拿口琴。 “有个音乐节目联系他了,想请他去参加。”曲姐撑着脸,看起来也挺高兴。“那个节目还挺火的,出了好几个歌手。” “那去见山得重新找驻唱了。”栾也说。 大姚脸喝得也有点红,大手一挥:“没事!我们决定了,到时候小乔要是火了,就做个立牌放去见山门口,写上——知名歌手乔飞白走红前驻唱酒吧!” 乔飞白信心满满:“到时候我在上面签个名!” 曲姐点点头:“必须签!到时候我给你裱起来!” “到时候也给房门上签一个。”乔飞白扭头对着木阿奶说。“歌手乔飞白住过的房间……” “你少折腾了。”木阿奶骂道。“签了扣你押金。” 一群人大笑着举起杯子碰在一起,李哥不喝酒,喝的是椰汁。 “明天早上走?”他问。“车租好了?” “嗯。”樊青回答,“明早六点就走。” 李哥点点头,接着说:“你的那个租金,我收了一半,剩下一半退你卡里了。” 樊青刚想说话,李哥紧接着开口:“别说退啊,退回来明年不租给你了。” “……嗯。”樊青笑着低下头,在对方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还没使劲呢,就听见咣当一声响。 “哎哟我天。”曲姐喊了一声。一群人齐刷刷转头看过去,李弘阔已经醉倒了,一声不吭把头抵在桌子上,看起来有点不省人事。 栾也看向樊青:“他喝了多少?” “……一瓶?”樊青也有点震惊。 “半瓶。”杨大姐笑着说。“还有半瓶我帮他喝的。” 栾也叹了口气。 “没事,待会把他放一楼房间里。”木阿奶指了指房间门。“上次小乔爸妈来,我刚打扫过。” 栾也点点头:“醉成这样,等他明早醒了得和他要房费。” 木阿奶也点点头:“那肯定。” 一桌人笑得声音估计能传到村中心,幸好有人及时控场。 “来!大家举杯!”曲姐笑着站了起来,“欢送我们栾也和樊青大帅哥!他们路途顺利!祝小乔追梦成功!祝奶奶长命百岁!祝做生意的你我他都财源滚滚!” 一桌人除了醉倒的都站了起来,栾也笑道:“真牛啊,这么大一串。” 乔飞白起哄:“明天要走的人也来一句!” 栾也看了一眼樊青,对方笑着看过来,让栾也说。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栾也笑了笑。 “祝大家山水有相逢。” 樊青帮忙已经打鼾的李弘阔盖上被子,关上门。一群人散场前已经把院子收拾干净了,夜色里一切如初,只有一点残存在风里的酒气。 “杨大姐呢?”栾也问。 “李哥没喝酒,送他回去。”樊青说。 栾也点点头。 “车明早七点到。”樊青看着他,“我提前五分钟来叫你。早上有点冷,你记得带外套。” “嗯。”栾也笑笑。“回去吧,再检查一遍,身份证录取通知书银行卡……别忘带了。” “知道了。樊青笑道。“你也别忘了,你东西也挺多的。” 多吗?好像是有点。 栾也从浴室开始,从里到外收拾,刚开始来的时候背包都没装满,走的时候原来的包都有点放不下了。 各种设备已经寄存给许颂了。 生活用品有些没必要带走。 床单被子也可以留下来……樊青带着买的。 还有到这以后买的衣服,徒步设备……也都是樊青带着自己买的。 电脑可以给樊青用,大学肯定能用上。 栾也笑笑,把要带走的东西全都打包好,门被人敲了两下。 他打开门,木阿奶背着平时出门时背的藏蓝色的小布包,还带上了老花镜。 “给你退租金。”木阿奶从小包里手机和合同,夹着一个小本子,“还有算饭钱。” “不用退了。”栾也笑着让对方进来。“万一以后我还回来住呢。” 第72章 “那不行,下次的事下次再说。”木阿奶打开小本子,认真数了数栾也吃饭的次数。 “饭钱就从你租金里扣了——都快三个月了,才吃了几次饭,刚开始老待在房间里睡觉。” 木阿奶数完,叹了口气。“叫也叫不下来。” “是吗,我记得我挺喜欢出门的。”栾也说。 “那是后来,小樊青老是找你玩。”木阿奶瞅他一眼,笑了。“你就能出门了。” 栾也跟着笑了。 “以后在外面可不兴这样。”木阿奶说。“好好吃饭。” 栾也点点头,轻声道:“知道了。” “退的押金微信转给你,记得收。” 木阿奶说完,低头打开小包,把一堆东西放了回去,又拿出来一堆,塞给栾也。 “还有这个,带着走。” 栾也下意识接住的同时低头,手里是两双鞋垫。 是木阿奶平时老在院子里绣的那种,针脚细密紧实,彩色的线交织,绣着吉祥的图案。 “不管从雪湖村走到哪儿,都一步一步,慢慢的,踏踏实实地走。” 木阿奶因为苍老有些浑浊的眼睛,在房间柔和的灯光下,看起来平静得像是这里静谧质朴,亘古不变的村落。 “明天走的时候有点早哦,天都还是黑的。” 栾也喉结上下滑动,开口时带了点轻微的鼻音。 “嗯。” 木阿奶在栾也手上拍了拍,带着老人的温柔,又充满土地的力量。 “不要怕,多黑的天到头了也要亮。” * “两个小时到酒店。”栾也把导航声音调大了点。 “中途有几个服务站,要是开累了就休息会儿。” “没事。”樊青笑笑。“两个小时不算久。” 确实不算久,他们出发得早,一路走走停停。从这段路风景很好,途经洱源和剑川大片的向日葵花田,又路过了沙溪。 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会停车进去逛几圈当做休息。 上午十点多,他们抵达了洱海环海线。 天空有云,但天气很好。光线穿透云层,水面波光粼粼,放眼看去是翻涌的蓝。 他们沿着海岸,一路到达喜洲。 这个时候稻田已经接穗,禾叶尖微微带黄,但田野广阔,在风中依旧是波涛似的绿。 稻田四周散落着挺多咖啡店,还有穿着白族服装的老奶奶在卖花环,好几种花一起编的,看起来挺漂亮,。 栾也买了一个戴在头顶,两人沿着街道慢慢逛。 其实全国各地的古镇应该都差不多,不知道保留了多少原有风貌的镇子里卖着各种各样现代化的商品。唯一有特色的是一些扎染的工艺品,有些还带着刺绣,很漂亮。 栾也挑了半天,挑了条看起来很精美的披肩。 店员打包的时间,栾也转头看向樊青。 樊青仰着头,盯着墙上各式各样的制品,看得很认真。 “想什么呢?” “就是觉得……做纸灯或者手账本封面的时候没准能试试扎染。”樊青说完,自己都笑了。 “真尽职啊。”栾也笑道,“那你拍几张发给李弘阔,让他组织人来学习。” 樊青应了一声,店员把打包好的披肩递给他们,樊青接了过来。 “给你姑姑买的。”栾也说。“到时候带过去。” 樊青一愣,看着栾也。栾也笑笑:“第一次去家里吃饭总得带点东西吧。” “我姑姑肯定叫拿回去。”这条披肩是重工,标价不便宜。樊青笑道:“让你别乱花钱。” “这么个大侄子都归我了,花点就花点吧。” 栾也眯起眼睛:“我还挺赚的。” 樊青盯着他看了片刻,没忍住转过头乐了。 耳尖还是有点热,但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至少没害羞。 越来越完蛋了,樊青。 第59章 从喜洲吃了午饭出来,樊青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钟。 “累了吗?”樊青问。 “还行。” 栾也看起来兴致不错,打开车窗吹着海风。 “下一站去哪儿?” 樊青想了想:“进山吧。” 樊青对大理的路好像也挺熟,颜值儿还一路往前走,开了半个小时,在一个路口拐了个弯,沿着山路上了山。 云南的山好像都差不多。道路有点窄,蜿蜒曲折。路两边的树高高低低长得很茂密。 “从这座山往下看洱海风景很好。”樊青说。“山上有个美术馆,还没完全开放,挺漂亮的。” 前面两个急弯,樊青放慢了速度:“你应该会喜欢。” “以前来过?”栾也问。 “嗯。有些客人比较——”樊青顿了一下。 “装逼。”栾也替他接话。 “……不是。”樊青笑了,“比较文艺。” “喜欢特意找这种山里稀奇古怪的地方钻,问我有没有推荐……带人来过几趟。” 栾也点点头,笑着说:“你第一次带我进山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我挺装的?” “没有。”樊青立刻回答。 “那你那时候觉得我怎么样?”栾也问。 樊青想了想,开口:“我觉得你挺帅的。” 栾也笑着没再说话。 文艺青年喜欢的美术馆确实挺远,开车开了快一个多小时,路面从柏油到水泥再到黄土,越走越窄。栾也开始怀疑他们要前面到底还有没有路的时候,樊青把车停到了路边。 “到了。” 松柏交错之间,樊青说的美术馆坐落在前方,高耸壮观。看起来确实还没开放。但也没人拦着,只在门口立了个拍照注意安全的牌子。 建筑是水泥和石头的构造,几何空间。三角天窗和几何阳台与远方辽阔的洱海遥遥呼应,不显得突兀。设计非常精巧,好几个空间构造和光影结合,非常适合装进取景框。 栾也和樊青转了一圈,从第一层慢慢往上走,拍了不少照片。 最高层的露台出口是五边形的,没有围栏。不知道是谁在边缘处放了两把椅子,从那里远眺下去,整个洱海尽收眼底。 栾也和樊青拉开椅子坐下去,背后是水泥浇筑,眼前一望无际的蓝。山里刚下过雨,有一股好闻的草木潮湿的气味。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并不觉得热。 “确实不错。”栾也把相机放到脚边,仰头靠着椅背。 “适合我们这种文艺青年。” 樊青笑了一会儿:“文艺青年到这儿会有什么感想?” “说实话吗?”栾也问。 樊青转头看他。 “要是以前赶上我心情不好,估计会控制不住想从这跳下去。” 栾也说完笑了一下,接着道:“但是现在我觉会得……真适合谈恋爱啊,牵牵手亲一口什么的。” 樊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靠过去在对方额角亲了一口,伸手牵住栾也垂在椅子侧边的手。学着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洱海,山风,阳光,两个牵着手,在这一分钟什么也不用想的人。 “拍个照吧。”栾也突然出声,“我们俩。” 樊青扭过头,“怎么拍?” “后面有个台阶做高差……” 栾也站起来,相机绳用手机一勾,重新拎回手里。他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把相机调成间隔定时,确定好了参数,把相机放到了台阶上。 栾也松开手回到椅子上往后一躺,手往樊青那边一伸。 樊青立刻伸手牵住了他,还在半空中晃了晃。 因为从露台外面透进来的阳光更加强烈,身后的美术馆内部是昏暗的。照片里两个人的背景逆着光,看起来又像是要进入光里。 “挺好看的。”樊青观察了一会儿照片,“两个谈恋爱的文艺青年。” 谈恋爱的文艺青年又在上面待了挺长时间才下山,这种弯弯绕绕的深山里,下山路上居然还有一家装修挺独特的咖啡馆,看洱海也挺不错。 两人又在那里待了会,吃了点东西才下山。 栾也订的酒店就在临海,装修很独特。整个酒店两层楼,只有四间房。每一间都是一百八十度海景。栾也订的房间在一层,落地窗推开,海水荡漾着拍在岩石,渐起的水花落在玻璃上。 房间里的只能浴缸是圆的,挺大,贴着阳台放着,面朝洱海。 “真浪漫啊。”栾也敲了两下浴缸边缘。“边泡澡边看海。” 他扭头看着樊青:“你待会泡一个呗。” 樊青看着他,直觉他还有一句。 “你欣赏欣赏海,我欣赏欣赏你。”栾也接着说。 樊青已经面不改色了,只是叹了口气。 虽然这么说,洗澡的时候栾也还是进了淋浴间。洗了个澡出来,这时候天已经暗了,傍晚的洱海边风很大,樊青坐在阳台的榻榻米上,落地窗开着,风和水浪声一起涌进来。 第73章 栾也走过去想说什么,抬眼看到海里,动作和言语都短暂的暂停了。 只要天气晴朗,云南的天空好像永远没有任何遮挡,这个时候黑色的夜空里繁星点点,银河铺陈开来。 苍山脊线在此刻模糊不清,洱海的海面千万点细碎闪烁的鱼灯在黑夜里熠熠生辉,荡漾在水面,变成满湖流动的光斑。 栾也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 “渔灯,用来吸引鱼群。”樊青解释,“这段时间大理在捕鱼期。” 栾也和樊青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阳台边缘,海水溅到他们脚边。 在沉闷的浪声里,栾也深深吐了口气。 “真美啊。” 像那天晚上他们躺在草地上,仰头看到雨崩的漫天繁星,在此刻倾泻在了海里。 栾也看了一会儿,忽然嘴角一弯。 “有没有听说过鼹鼠的故事。” 栾也一愣:“什么?” “学龄前童话故事。有只鼹鼠很喜欢星星,许愿全世界的星星都属于自己。上帝同意了,给了它一把梯子,它就把星星一颗一颗摘下来,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栾也说完就笑了:“听完我还挺羡慕的,回去非逼着我妈买把梯子去摘星星,我妈被我惹烦了,揍了我一顿。” 栾也叹了口气:“童真一去不复返。” 樊青笑了半天才停,眼睛里还带着笑意,看了栾也片刻,忽然道:“我给你摘一颗。” “嗯?”栾也没反应过来。 “星星。” 樊青说完,脱掉鞋,把裤子卷起来一截。往前走了几步,下了阳台直接踏进水里。 “我靠。”栾也回过神,“你有病啊!” “你就站那儿!”水里的樊青喊,“等我一会儿!” 栾也瞪着水里的樊青,对方又往前走了两步,昏暗的光线里,水淹没了他的膝盖下方。 “你现在给我上来!”栾也心都快跳出来了,往前走了几步,跟着踩进水里,声音很严厉。“立刻!” 樊青没吭声,栾也看见他俯身把手探进水里摸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转头朝着栾也走过来。 栾也一直盯着他,直到对方走到了自己面前,把自己拉回阳台。 樊青裤脚有点湿了,赤着脚踩在木板上,对着栾也开口。 “左手。” 栾也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伸出左手。 樊青也跟着伸手,把手里的东西放进栾也手心。 沉甸甸的,在夜里闪着金色的光,像是一颗星。 栾也低头看了很久,开口时声音很低:“这是……” “手绳。”樊青说。 樊青的手带着水,手绳却是干燥的,应该是一直带在身上。 和栾也之前那条纯黑色的手绳不同,栾也手里这条颜色更多一些,墨蓝色和浅金色的绳子交错在一起,看起来很清新。 最中间的花式结绳系着一个纯金的平安扣,平安扣是中空的,现在里面刻镂着金色的雪山,脉络清晰,山崖皑皑。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就像是当时他们第一次看的日照金山。 栾也低着头盯着手里的东西,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之前是一个小葫芦,我小时候带的……融了重新打。” 樊青解开栾也左手上的手绳,把新的这一条戴了上去。 “你设计的?”栾也问。 “嗯。”樊青回答。 “工作室旁边有个老金店,里面的师傅挺厉害的。上次去工作室的时候进去问了一下能不能做,结果真做出来了。” 手绳套上手腕,调整到合适的大小,遮住栾也手腕上的痕迹。 “一直在想什么时候给你的……现在正好。” 不远处,水杉在风中矗立着,风吹过叶子,在黑暗中发出声响。阳台风很大,吹得海浪不停拍打在岩石上。 阳台灯光昏暗,整个天地间的光亮只有头顶恢弘无尽的星空,和海面辽阔如宇宙的渔灯点点。 它们微弱的光折射在那座雪山上,让它在黑暗里显得无比柔和。 栾也看了挺久才抬头,声音有点沙哑。 “下水的时候我以为你疯了呢。” 樊青笑着抬眼看着栾也,他没有松开手,任由那个雪山悬在栾也手腕。声音很低,眼神明亮。 “洱海里没有星星,但雪山永远在这里。” 雪山永远在这里,它原谅你之前所有的恐惧、自毁、不安;它祝你从此平静、圆满、勇敢。 就像爱一样。 “樊青。” 栾也看着樊青,等到风停了又起的时候才开口。 “我有时候觉得遇见你这件事……我挺赚的。” “我以前一直觉得遇到谁会让你变好这种话都是扯淡……” 栾也笑了笑,洱海边的风让他的声音稍微有些不清晰,但樊青还是听见了。 “不管你会不会遇到我,你以后都会成为一个非常好的人,因为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栾也看着樊青。 “但对于我来说,这句话还挺对的。”栾也说。“我以前很差劲,因为你,我变得好了一点……好了很多。” 樊青皱了皱眉,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栾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但是——” 栾也带着新手绳的手在樊青后颈捏了一下。 “你没办法后悔了。”栾也说。 “反正这辈子是不行了。” 樊青注视着他,随后低下头,抬起栾也的下巴吻了上去。 这个吻很激烈,有些急切的长驱直入,显得有些凶狠。栾也手放在樊青腰上,隔着衬衫像是烧成一片。 虽然一天能逗八百次樊青,但这时候他反而显得有些被动了。被对方压迫着亲吻,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脚下被一跘,直接往后仰了下去。 我靠!这还有个浴缸呢! 樊青这种时候反映还挺迅速,抬手护住了栾也的后脑勺,又在他腰间垫了一下。 就这样栾也还是撞了下手肘,吸了口凉气。 樊青偏过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真行……”栾也含含糊糊蹦出两个字,抬手打开了旁边的喷头, 水立刻从各个口涌了出来,刚开始还有点凉,马上变得温热。 原本就湿了裤脚,这下上衣也跟着浇透了。樊青吻着栾也,顺着衬衫扣子往下解,刚解到第三颗,就伸手往下一拽。 …… 栾也还抽空担心了一下他们俩这动静,幸好隔壁房间没人。 不过有人应该也听不见,外面的浪声很大,和浴缸里的水声混在一起,一个慢一个快,一下接着一下…… 跟二重奏似的,很难分辨。 这些动静足以掩盖一些其他的声音。 …… “幸好这浴缸是恒温的。”栾也哑着嗓子道。“不然明天咱俩就得感冒。” 樊青摸了把栾也的发梢,确认干了以后把人裹被子里,把边角掖好,才抽空回答:“嗯。” 樊青把吹风机放回浴室,扔进洗衣机的湿衣服已经速洗脱水,他拿出来晾在椅子上。明早走的时候应该能干。 做完这些再上床。栾也已经半梦半醒,还是下意识的睁开眼看了一眼,见到是樊青又闭上。 樊青在他鼻尖亲了一口,关掉灯。 第60章 第二天两人起得有点晚,随便吃了点东西,离开大理前往昆明。 这段路比起昨天长了不少,在服务区休息了几次,进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进了市区车流变多,樊青稍微降了点速度。 “今天她休息,叫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樊青挂了电话,扭头看着副驾驶的栾也。 栾也点头,又争分夺秒地放下遮阳板用镜子看了两眼。 还行,精神不错,昨晚脖子被樊青啃了一口,这时候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我是不是得剪个头发?”栾也突然问。 樊青“嗯?”了一声,反应过来又笑了。 “不用。” “会不会有点太个性了?”栾也看着他。“不适合见家长吧。” 樊青笑得停不下来:“没事,他们都挺随和的,特别是我姑姑。” 他说得没错。姑姑瘦瘦小小,看起来很随和,从两人进门开始就一直带着笑,也挺健谈。 “我……朋友,栾也。他也去南京。”樊青扭头看了栾也一眼。栾也冲着面前的女人打招呼。 “姑姑好,叫我小也就行。” “那多好,路上有个伴。”姑姑挺高兴,拼命招呼栾也吃水果。“我们樊青第一次出远门,辛苦你多照看他。” 栾也应了一声:“樊青挺厉害的,不需要人操心。” 要说照顾,樊青照顾他肯定比他照顾樊青的时间要多得多。 “从小就懂事。”姑姑也挺自豪。“又懂事又有出息,我们出来得早,他和他奶奶在家的时候,上学、家务、照顾家里,从来没让人费心过。” 第74章 姑姑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估计想到了樊青的父母。 樊青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们和奶奶教育得好。”栾也笑笑,“樊青说从小到大,你们都特别关心他。” 等到家里其他人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一群人热热闹闹吃了个晚饭。姑父开了瓶红酒,给每人倒上一杯。 “庆祝小青靠上大学。”姑父乐呵呵的,“这孩子有出息。” 樊青看向栾也,对方拿过自己的杯子,放低点接酒。 姑姑不放心的叮嘱:“明天还得赶飞机呢,少喝点。” 姑父乖乖地把瓶口抬高,只给两人一人倒了半杯。 “没事,这是好酒,度数不高。”姑父说,“我特意留着的。” “闻着就挺好的。”栾也笑着说。 姑父得意的扬眉:“是吧。” 饭桌上的氛围很放松,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姑父喝多了就爱找人聊天,听见栾也在美国待了几年,非要和人讨论中美局势。 栾也居然真的和对方聊得有来有回,间隙里还抽空和表妹聊了会儿怎么学英语。 樊青有点震惊,心里不知道什么情绪。 他没想到这种会从栾也这看到这种成年人熟练的客套和寒暄……对方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现在对方挑了礼物,上门吃饭,陪长辈喝酒,来之前还犹豫要不要剪个头发…… 樊青眨眨眼,有点想笑,又有点酸。 一顿饭吃了挺长时间,栾也和樊青的机票是明天,酒店定在了机场附近。 “在表哥那个房间对付一晚得了。”姑姑拍拍樊青的手。“还得出去住。” “早班机,怕来不及。”樊青说。 其实并不是特别早,但他觉得栾也在这儿和姑姑一大家子住应该不习惯。更不习惯睡别人的房间。 “行吧。”姑姑叹了口气,“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学费……” “学费我有。”樊青及时开口,“我赚够了。” “你有是你的事。”“姑姑很坚持。我们给你是我们的事。明天让你姑父转给你。和同学处好关系,有什么事就往家里打电话。” “我都快十九了,姑。”樊青笑了笑,“别操心。” “……你真是。”姑姑扭头抹了把脸,抬头看向栾也。“小也,路上辛苦你了。” 栾也点点头,语气诚恳:“您放心。” 在酒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十点的机票。樊青订的时间很充裕,到了机场,距离登机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乘客零零散散,排着队取票。 “先取票,再办托运,然后过安检,找登机口……”樊青低声问:“我们是不是来早了?” “还行。”栾也看了眼大屏的时间。“可以先坐会儿。” “我看他们说坐飞机都要提前两小时……”樊青说完自己先笑了,“昨晚还担心赶不上。” 栾也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机场外面倒是来过好几次。”樊青说,“没进来过,都是在外面等人。” 樊青这话说得很自然,没有任何尴尬和不好意思。栾也注视着他,露出一点笑意:“那你刚才说得挺熟练的。” “昨晚查的。”樊青跟着笑了笑。 毕竟这次是两个人呢。 前一位取登机牌的大哥走了。栾也没没动弹,把手里的身份证递给樊青。 “那你来。” 樊青愣了一下,接过对方的身份证,放在机器上时没忍住看了一眼。 证件上的照片样貌看起来和栾也现在差别不大,但眼睛里带着笑,看起来很精神,应该是很多年前拍的了。 栾也说完这句你来,居然真的把后续的事全都交给了樊青。跟在樊青后面看着他把两个人的登机牌取号,托运行李,过了安检,直到找到登机口。 “真厉害啊。” 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坐在长椅上,栾也扭过头。 “这也算厉害吗?”樊青被夸得有点想乐,“你应该坐过很多次吧?” “飞机坐过很多次。”栾也看着他,“什么也不用管,被人这么带着坐飞机是第一次。” 樊青看了他一会儿,栾也说得很认真,这让他莫名的有点成就感。 这点成就感来得太轻而易举了,樊青憋了一下不让自己看起来太高兴:“登机还得等会儿。” “等呗。我之前也喜欢早点出门去机场。”栾也说。“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坐着。” “为什么?”樊青问。 “怎么说呢……”栾也顿了一下。“有种能尽快逃离一个地方的感觉。” 樊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看着他没说话。 “这次不一样。”栾也接着说。 他俩坐得很近,肩膀靠在一起。栾也伸手勾住了樊青的手指,慢慢收紧。 “这次有点像奔向新生活,你的新生活……” 樊青反手握住了对方:“还有你的。” “嗯。”栾也笑着晃了两下对方的手。 落地南京时已经是中午了。掀开透明的塑料帘子踏出机场那一秒,樊青情不自禁骂了一句:“我靠。” 在云南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闷湿的热风扑面而来,将两个人裹进喘不上气的高温里,让樊青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呼吸。 一旁的栾也紧接着笑了:“南京欢迎你。” “……这也太热了。”樊青扭头看他。 “三十八度。”栾也笑着说。“忍忍吧,到有空调的地方就好了。” 比云南高了11度的气温,从出口到乘车点那段距离樊青感觉自己都快晕过去了,直到上了车才缓了过来。 车直接打到了他的学校门口,一路上樊青忍不住往外看。 从机场进程那段路似乎和云南没什么不同,高速、绿化带、来来往往的车……唯一不同的是从窗外看出去,远处没有山。 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遮挡,让樊青有点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儿。 于是他又转过头,把目光落到了旁边的栾也脸上。 栾也低着头认真研究樊青学校的平面图,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抬头看他一眼。 “先去报道,再找个地方吃饭,买点东西。” 虽然大中午的温度热得人头脑发晕,但学校迎新还是挺热闹的,各个专业的迎新帐篷连成一排,有点像赶集。 樊青找到自己的专业报了道,负责报道的老师随手招了一个高年级的学长,带着他去找宿舍。 “宿舍外面看起来有点旧,里面还行。六人间,独立卫浴,有空调。”学长话挺多,边说边转头看了眼栾也和樊青。 “你们俩都是我们专业的?” “不是,他是我——”樊青扭头看向栾也。 “家里人。”栾也说。 “哥哥啊。”对方问。 栾也眼带笑意:“对。” 学长把人带到宿舍楼下就走了。樊青拿了钥匙上三楼,找到对应的门牌号。 宿舍楼外面看起来有点旧,里面应该是翻新过。里面没人,但靠窗的两张床已经放了东西占位置。樊青倒不太在意睡哪儿,随便找了一个上铺,把东西放了上去。 “这么窄。”栾也在床板上敲了敲,“晚上不会掉下来吧。” “不会,高中都睡了三年了。”樊青被逗笑了:“我睡觉挺老实的。” 栾也闻言扫了他一眼,嘴角一勾:“这倒是。” 樊青睡觉不爱动弹,最大的动作就是偶尔会迷迷糊糊把无意识埋住脸的栾也拉一把被子。 “出去吃饭吧。”栾也说,“再陪你去买点东西,在学校逛一会儿……” 他看了眼时间:“就得走了,我晚上的飞机。” 樊青一下子愣住了:“今晚?” “嗯,十二点。” 樊青因为踏入大学校园而愉悦的心情瞬间回落:“我还以为你还得待几天。” “想早点过去把事情办完,早点回来……”栾也觉得他这样挺可爱,抬手在他脸颊飞快蹭了一下。 “你生日不是在月底吗?”栾也说。“想在那儿之前回来。” 樊青立刻抬头去看他。 栾也笑了一下:“十九岁的生日,对象不在不合适吧。” “……哦。”樊青望着栾也,跟着笑了,心情忽然就轻松不少。 可能是感受到了樊青的情绪,每一次谈到离开,栾也都会用各种方式让樊青知道自己会回来。 虽然有时候会犹豫,有时候会逃避……但只要做了选择,他本质还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学校门口不远商圈,栾也找了个评分高的当地私厨,吃了几道特色菜。 南方的口味和西南差别的确挺大。除了烤鸭以外,樊青总感觉每道菜都有点甜。栾也看起来胃口不错,樊青不太习惯,但秉着不浪费的原则吃完了。 毕竟要吃四年呢。 下午买了一堆东西送回宿舍,两人在周围逛了几圈熟悉环境,又随便吃了个晚饭。八点多,栾也就该走了。 第75章 “要飞多久?”等车的间隙,樊青问。 “31个小时。”栾也答。 樊青皱了皱眉:“这么久?” “反正我上飞机就睡了。”栾也笑笑,“你回去也早点睡,挺累的吧今天?” “还行。” 虽然天已经暗了,但学校门口人来人往,樊青抑制住想抱住栾也的冲动,目不转睛看着对方。 “到了以后抽空和我说一声。” “到了开机第一件事就是和你发消息说一声。”栾也看着他,“不用抽空。” 樊青笑了一会儿,栾也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又松开。 “进去吧。” “等车到了我再进去。” “那你就得站在这儿看我上了车,走了,再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去。”栾也语气很坚持,“你先进去,我看着你进去。” 樊青和栾也对视了几秒,最终点点头:“那我……走了。” “去吧。”栾也笑了笑。“好好学习。” 片刻后,樊青收回目光,终于转身往学校里走。 栾也站在原地看着他,对方走了五六米,又停在了原地,转身看向栾也。 栾也很轻微地笑了一下,站在原地冲着他张开双手。 下一秒,樊青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栾也。 碰到自己那一瞬间,栾也立刻回抱住他。 樊青抱得很用力,旁边有人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栾也没在意他们,在樊青背上拍了拍。 “等我回来。”栾也轻声说。 第61章 飞行的时间很长,但栾也没睡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干嘛,除了闭目养神,就是在手机上翻这段时间拍的照片。 相机放在许颂那儿了,但手机里拍也还挺多的,雪山、村子、山和树、徒步时遇到的马和牛……还有樊青。 徒步时的樊青,工作室的樊青,睡觉的樊青,还有上次在香格里拉抱着小羊拍照的樊青。 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显得他整个人非常耀眼。 栾也看久了就忍不住笑,干脆设置成了屏保。 落地的时候手机时间还没调整,显示现在是国内凌晨1:15。 机场有免费wifi,但栾也犹豫了一下,没立刻给樊青发消息。 樊青平时都睡得挺准时的,基本不会超过12点,更何况现在还是住宿舍,六个人呢。 栾也考虑了几分钟,点开聊天框,决定先拍拍对方的头像。 毕竟走之前说过到了要发个消息的。等那句【别拍,有事直接说】跳出来,再留个言说自己到了…… 栾也拍了拍那棵树,下一秒,自动回复就跳出来了。 我拍了拍樊青说,到了吗,记得吃点东西。 ……我靠? 栾也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三秒,直接乐出来了。 预判是吧! 下一秒,樊青的消息跟着跳了出来。 樊青:下飞机了? 栾也边乐边回复:嗯。 栾也:什么时候改的回复? 樊青:你走那天晚上就改了,感觉你到了肯定会拍两下。 栾也都能想象对方回复时的样子,笑着给对方发了个点赞的表情包。 栾也:怎么还不睡? 樊青:都没睡,太热了睡不着,他们都在聊天。 樊青:算了一下感觉这时候你应该到了。 栾也:室友怎么样? 樊青:挺热情的,话都挺多。 那能不多吗,都这个点了还在聊天。 栾也:有帅哥吗? 这句话说完樊青好长时间没吭声,知道栾也往前走了一截,手机才震动了两下。 樊青:最帅的和你聊天呢。 栾也又被逗乐了,站在机场笑了半天,路过的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回事,看照片也笑,看自动回复也笑,聊两分钟的天都能笑这么半天。 戒断反应这么严重? 赶紧睡吧——栾也笑够了才回复。再和你聊会儿出不了机场了。 樊青:嗯知道了。 樊青;你也回去睡会吧,估计飞机上你没怎么睡。 又预判。 还预判对了。 不过虽然睡得很少,但和樊青聊了会天,栾也非常神奇的不觉得困,回来之前换了汇,等车的时候他顺便买了杯咖啡。 味道一般,不如李哥店里的。 到家开门的时候栾也先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楼上楼下都没人,和他走的时候差不多,甚至离开前仍在沙发上的外套还在原位。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张杂志社特邀的风光拍摄的邀请。如果栾也接受了,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都得在外面晃着。 栾也看到邀请函的时候,有人已经替他回绝了。 楼上楼下除了必须的家居没什么活人气,只有二楼他的器材室里,满满当当放了两大玻璃柜的设备。栾也看了一眼,也没人动过。但应该有人按时清理,没有灰尘。 栾也看了一眼就没再动。拿了套衣服先去洗了个澡,等出来的时候,楼下有轻微的脚步声。 他擦着头发从楼梯口往下看了一眼,是nora,柏明川安排给栾也的一个助理。 虽然是助理,但栾也和她也不是很熟,他出去的时间和日期都不固定,一般用邮件联系工作。只有柏明川有什么事需要转达,或者栾也发病需要转告给柏明川的时候,对方会出现。 nora正在手机上发消息,抬头见到栾也,她立刻收起手机问:“你回来了?” “门口的监控提示有人。”nora说。“你这几个月去哪里了,柏先生前段时间一直在找你。” 栾也没回答,只是问:“你告诉柏明川了吗?” 对方明显有些尴尬,握着手机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 栾也反而比她平静得多:“告诉他一声吧,刚好我找他有事。” “好的。”nora如蒙大赦,松了口气:“但他这几天不在加州,说三天后回来。” 这话一说基本证实对方刚刚是在和柏明川发消息,栾也只是点点头,喝了口水。 “柏阿姨是不是生病了?” “……不太清楚。”nora回答得很谨慎。“需要帮你问问吗?” “不用了。”栾也说。“我明天去看她。” nora有些错愕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哦。” 不怪nora惊讶,栾也这几年很少和柏家人见面,特别是柏家兄弟的妈妈。只有过年或者对方生日的时候,他会让柏明川帮忙带一份礼物。 他不敢见对方。 见到对方的每一秒,那种焦躁又惊惶的愧疚感都有可能将他淹没。 但离开之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对方一次。 走之前栾也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先吃两片药,控制一下自己不要突如其来犯病。 但他想了想,还是没吃。 柏母还是在原来的房子里,栾也到的时候是午后,他不知道该带什么,拿了走之前木阿奶做了坚持让他带上的两盒鲜花饼。 到门口的时候他没立刻进去,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了半小时。 虽然已经不至于像刚开始那几年一样恐慌,但依然会觉得紧张和不安,以至于手机一直在手里打转。 除了国内那张卡,栾也回来以后把美国那张电话卡也暂时装了回去,但一直到现在,手机都很安静。 樊青也没发消息——这时候估计睡着呢。 栾也看了会儿手机屏幕,笑着叹了口气,站起来去敲门。 门被打开的时候,栾也奇异的平静下来了。 “阿姨。”栾也对着开门的人打了个招呼。 柏瑾明显愣住了:“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好。”栾也说,“我来看看你。” 对方回过神,松开手侧身让他进去。 “没什么不好的,都是老毛病了。” 屋子的格局一点没改,楼上楼下还是当初栾也在这儿时的样子。阳光洒进来,亮堂堂的。 进了客厅坐下,气氛比刚才缓和了一点,柏瑾给他倒了杯水:“前段时间你不在加州?” “嗯,回国了一趟。” 栾也把那两盒鲜花饼放在桌子上,往对方那儿推了推。 柏瑾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落到栾也脸上:“你没告诉明川?” “……没有。”栾也沉默几秒,回答。 “他还打电话问你有没有联系过我。”她说。 栾也喝了口水。 “回家了?” “没有。”栾也说,“找了个地方待了几个月。” “怎么没回家?” 迟疑十几秒后,栾也回答:“可能……不敢吧。”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下去,过了一会儿,柏母才开口:“明川说你什么都没带,谁都没告诉——”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 栾也抬头看向她。 对方的直白让他有点紧张,又有点松了口气。 第76章 “我——”声音有点发涩,栾也舔了舔嘴唇。“刚开始是这么想的。” 柏母看着他。 “找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躲着,不回家,也不回来。”时过境迁,栾也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点好笑。 “最好都别找我。” “那怎么又回来了?”柏母也笑了一下。 “就是想来看看你。”栾也顿了顿,“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不管是当初瞒着对方和柏明丞恋爱,还是自己没能挽回的柏明丞的死。 还没能好好和她说过对不起。 “早就该和你说了,但之前一直不敢见你。”栾也说,“觉得你应该也不太想见我。” 柏母沉默了一会儿:“刚开始那段时间是不太想见你。后来听说你病了挺长时间……我问过明川,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来家里坐坐,我们聊聊。” “他说你病情不稳定,应该不会想过来。” 栾也愣住了。 柏瑾端详着栾也的神色:“现在看起来好了不少。” “这几个月在外面待着……好了不少。” 片刻后,柏母开口:“你想离开这儿?” 栾也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嗯”字半天没能说出口。 总觉得说出来了,好像是就是对过去和眼前这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背叛——我得丢下你们去新的生活了。 最后反而是柏母先开口了。 “走吧。” 栾也闻言去看她。 “很久以前确实……埋怨过你,如果你没有回来,能跟着他,或者劝他不要去……” 眼前的女人顿了顿,扯了扯嘴角。 “每一天都在想,每一天都在想。” “其实如果你去了,意外就不会发生了吗?更有可能……你也死在那儿了。” 房间里,柏母声音很轻。“总不能我自己的儿子死了,就要害死别人的儿子吧。” 栾也喉结滚动,低下头用力眨眼,把眼眶里的水汽憋住。 “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别那么想,也没办法不……埋怨你。”柏母笑了一下。“所以你回去吧,走得远远的。” 阳光落到两个人身上,客厅里很安静。 “我有机会。”栾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就过来看你……” 柏母打断他:“不要来。” 栾也猛地抬起头。 “别来,别再见我,你要是经常来,我可能……还是会忍不住那么想。” 她深吸一口气。 “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见面,你不要再来见我,更别再见明川。” 栾也看着她,柏母的眼神像是静谧的湖水。 “他和小丞不一样。” 第62章 在柏家待得久了点,加上路途有点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但栾也依旧睡不着。 可能是因为今天和柏母的聊天,又让他莫名其妙的有点说不出的情绪。 在床上翻滚了两个多小时以后,栾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要成仙了。 年初时还没吃完的药就在床头的抽屉里,吃一片一般二十分钟就会睡过去,跟昏迷似的。 虽然这么想,但栾也躺在床上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把放在柜子上的手机摸了下来。 时间还没改,显示国内是傍晚,栾也轻车熟路点开聊天,拍了两下樊青的头像。 自动回复已经改了,变成了:说吧,听着呢。 栾也又拍了两下才发:忙吗? 樊青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和两个舍友从食堂出来。 毕竟一个宿舍刚认识,吃饭什么的都会相互约一下。三个人吃了米粉,味道挺不错,出来的时候还给宿舍的留守儿童带了一份。 看到栾也语音的时候樊青瞬间停住了脚步,前面两个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打个电话。”樊青晃了晃手机,语速挺快,“你们先走。” “什么电话还不能边走边打?”说完两个人都笑了,揶揄道:“女朋友啊?” “先回吧。” 樊青笑了一下,没说是与不是,指了指对方手里拎着的米粉:“再晚点估计饿晕在宿舍了。” 两个人刚走出去几步,樊青直接给栾也拨了个语音。 栾也接得非常快,笑着问:“吃饭没?” “刚吃完饭,准备回宿舍。”樊青语气和心情都挺雀跃。“吃的米粉,感觉和米线差不多。” “是不是得军训了?”栾也问。 “明天开始,晚上班会还得去领军训服。”食堂外面这条路有点吵,樊青往僻静点的地方走,边走边答。“十四天。” “这个天气军训。”栾也笑了。“多喝水,别中暑。” “知道了。”樊青应完接着问:“你怎么还不睡觉?快三点了。” “算得还挺快。”栾也说。 “我设了两个时区。”挑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樊青把手机凑近了点。“睡不着?” “有点。” 听着樊青的声音,栾也觉得舒服了点,揉了揉眉心。 “我今天去看了柏阿姨……明天去趟墓地。” 原本是打算从柏阿姨家里出来去的,但是时间有点晚……加上今天和对方说完话以后,栾也又莫名的感觉到了一点焦躁。 樊青应了一声,安静地听着。 “我和她说我要回国了。”栾也沉默了几秒,“她没怪我。” 就是因为没有怪自己,反而像是什么东西压在了栾也的胸口。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我说我每年会回来看她……她说不需要。”栾也微微闭上眼,“叫我不要回来了。” “有点难受。”樊青低声问。 “嗯。”栾也说。 “我觉得她应该不是不想见你,才不让你回去看她的。”樊青说。 “我知道。”栾也笑了一下,“这才是让我难受的地方。” 不怪栾也,让栾也不要再回来,让他往前看…… 这才是让栾也觉得有些难受的地方。 “我觉得好像别人都还没过去这件事,但我先忘了……” “你不是忘了。”樊青打断他。 “不是你走了就等于忘了,这么多年呢,你又没失忆。”樊青短暂的停顿了一秒。 “你只是……自由了。”他说。 栾也一是没能说出话。 “就像你进山拍照的时候,不管是花草还是树木。你拍的那一瞬间,肯定是你觉得它最好的那个瞬间。”樊青说。“但是你走之后,它们不会像照片一样就定格了——没有人能要求它们必须保持原样。” “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叶子全都掉光,等到春天的时候,再长出新的芽。” “你也是一样的。”樊青说。 电话那头栾也没说话,很久之后,樊青听见他笑了一声。 “我真是……”栾也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哑,“挺想你的。” 樊青没想到聊天突然转到了这个方向,下意识“嗯?”了一声。 “我太想你了。”栾也说。 这次樊青火速接上了:“我也是。” “挂了吧,不是还得开班会。”栾也笑着说。“我也得睡了。” “能睡着吗?” “听你说了会儿话好像能睡着了。”栾也回答。 樊青笑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之前进山的时候没事干,喜欢录山里的声音,在学校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听听。” 进了宿舍,四周安静了不少,樊青声音从电话那头过来:“要不你试试?” “白噪音啊。”栾也说。“行。” 没过一会儿,樊青发来了几个音频,时间都挺长,短的三十多分钟,长的能有一个多小时。 栾也随便点开了一个,调高了点声音。 是山里的雨声,稍微有点急,隐约的雷声由远及近。雨水落在树梢上的声音很清晰,淅淅沥沥的,听得很舒服。 不知道樊青为什么会想录山里的声音,但在这一刻,栾也确实放松了下来。 他闭上眼,感觉已经能闻到山里被雨淋过的松树和青苔的湿润味道。 还有樊青身上那种干干净净,像是山野里的气味。 这样的声音的确很催眠,从飞机上带下来的积攒了好几天的疲倦再一瞬间爆发出来,以至于栾也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出门的时候天气有点阴,栾也中途买了一束花,是柏明丞生前很喜欢的郁金香。 栾也把花放下,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那是柏明丞十八岁时毕业的照片,笑得很灿烂,无忧无虑,被定格在那一秒。 栾也来的路上考虑了挺长时间要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长久的站着,直到天气终于放晴,日光落在墓碑的照片上。 栾也在上面点了两下,又松开。 “走了,柏明丞。”栾也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第77章 照片上的柏明丞对着他笑。 “再见。”栾也说。 从墓园出来,栾也看了一眼时间,准备穿过街道去另一边打车。 不早不晚,到家的时候天应该还没黑…… 栾也穿过路口,对面有车按了一下喇叭。栾也抬头看了一眼,顿住脚步。 过了几秒钟后,他走了过去。 车窗降了下来,露出驾驶位上柏明川平静无波的脸。 “好久不见。”柏明川说。 第63章 树影透过落地窗,倒映在餐桌上。这个时间段不是饭点,餐厅里没有人,只有靠窗坐着的柏明川和栾也。 “怎么今天就来墓地?”柏明川问。“忌日还有一段时间。” 现在再听对方随口提起这两个字,栾也居然非常平静,吃了几口东西才开始回答。 “想来就来了。” “nora说你还去看了妈妈。” “你说她生病了。”栾也看着他。 “她身体一直不好。”柏明川语气从容,“下次可以等我一起去。” 栾也笑了笑,没说话。 “这段时间玩得怎么样?”柏明川问。 “挺好的。” “几个月没有吃药,抽时间约医生看看。”柏明川说。“需不需要继续治疗。” “不用。”栾也说。“我觉得我比以前好多了。” 他拒绝得如此明确,柏明川放下刀叉,终于抬眼去看栾也。 对方报以回视,表情看起来很淡然。 “这次出去回来,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柏明川说。 “是吗?”栾也笑了一下。 “可能因为我谈恋爱了。” 落地窗外斑驳的树影被风吹得有些摇晃,柏明川刀叉在盘边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长响。 在交错不明的光线里微微眯起眼睛,他看向栾也。 “什么?” “我谈恋爱了。”栾也回望着他,重复了一遍。“这次回国认识的。” 柏明川注视着栾也,一时间没再开口。 太长时间没有见过对方,他才发现栾也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扎在脑后,露出完完整整一张脸,看起来从容自若。 不过除去这三个月的时间,再往前追溯,很早以前,柏明川对于栾也的印象其实并不深。 栾也来到柏家的时候,柏明川刚刚大学毕业,因为工作原因很少在家里住。偶尔回家一趟,也不怎么关注这个和自己弟弟同龄的,住在家里的外人。 直到后来他发现对方在和柏明丞谈恋爱。 他并不关心自己弟弟的性取向,有很多时候他不关心任何人,一度因为约会三次以后仍然记不住女朋友的长相和名字而分手。但出于兄长的责任或是其他原因,他还是和柏明丞聊了聊,让他谨慎考虑感情问题,不要出格。 柏明丞依旧像个长不大的小孩,长篇大论了自己和栾也是真心恋爱,又在恳求柏明川在保密的同时,以后有事多替自己照顾栾也。 “照顾他?”柏明川失笑。“算了吧,他比你聪明多了。” 在柏明川心里,栾也这种借着和自己弟弟谈恋爱,顺理成章留在美国学习和工作的手段确实非常厉害。 柏明川没把柏明丞的话当一回事,直到对方出事。 发现栾也自杀那天,柏明川把他一路送到医院,对方的血流到自己的衬衫上,透过衣料渗透到自己的皮肤。柏明川看着救护车上的人,对方看起来好像能被风折断。 柏明川猜测,他想要得到什么? 脱离危险后,他把栾也转到精神类医院。某天医院打电话过来,说栾也把自己关在了洗手间里,拒绝治疗,拒绝进食。洗手间的门被锁死了,医院担心强行开门会出问题,希望他能过来一趟。 柏明川那个时候正在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赶到加州时已经非常晚了,医护围满了一个房间,敲了很多次门试图沟通,但栾也依旧待在洗手间里。 直到柏明川穿过人群,敲了敲洗手间的门。 “栾也,出来。”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这时候柏明川已经有点失去耐心了。他让所有人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自己和门内的栾也。 柏明川开口道:“柏明丞离开之前让我照顾你,你这个样子,让他怎么想?” 柏明川问:“还是你觉得这柏明丞会开心一点?” 大概半分钟后,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栾也穿着病号服,浑身湿漉漉的,从里面看着柏明川。 栾也声音很哑:“柏明丞让你照顾我?” “对。”柏明川把手按在门上,以命令的口气道,“出来换衣服,然后吃药。” 几秒钟后,他感受到栾也抵着门的力气松懈下去,任由柏明川把门打开。 这扇在众人面前关了一整天的门,在柏明川的手上被轻易推开了。 因为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和喝水,栾也看起来精神非常差。他对着柏明川伸出手,在碰到柏明川衣角的时候,他开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柏明川转头看向他。 门全部推开,柏明川看见栾也的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他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甚至有些奇异的感受。 柏明川小时候养过一只加纳利犬,攻击性很强的斗犬,非常凶悍,甚至咬伤过训犬师。柏明川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来圈养它,最后让它服从自己的指令,变得忠诚无比且唯命是从。 全家人里,只有柏明川能够驱使它,让它真正成为了自己专属的宠物。 那种成就感是无以伦比的。 可惜后来那条狗在柏明川高中时病死了。 让栾也听话好像更加容易,只需要一个柏明丞的名字,就能够解决一切情况。 柏明川开始尝试,逐渐熟练,紧接着得心应手。 柏明丞不会希望你这样——这句话柏明川运用得很熟练,从治病,到工作,到后来生活种种。 柏明川非常清楚栾也除了自己空无一人的处境,也完全洞悉栾也对于柏明丞和柏家人的愧疚。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一种关怀的姿态,成为了栾也人生实际的使用者。 不是操控,而是使用。 在栾也治病的那些年里,他使用着栾也的人生。 甚至后来不需要替柏明丞,柏明川已经可以用这种关怀控制栾也的任意一个方面。 不要做没意义的事——不要试图去尝试新的爱好,新的朋友,新的爱人。 其实你不适合摄影——不要天南地北,去我不能掌控的行程。 为什么总让爱你的人担心——不要脱离我的范围,最好永远待在我的视线之内。 后来栾也的病情好转,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有的时候开始自己决定工作和生活。 有自主意识是件很麻烦的事,但柏明川又找到了新的办法。 只要栾也生病,就没办法控制情绪和状态,他又会变得不安,脆弱,不需要柏明川要求,就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门,像是当初关在洗手间里一样。 栾也不是没有察觉到,柏明川隐藏在关心下逐渐过度的控制欲。但疾病和愧疚,以及对方多年的照顾,让他下意识地躲避一切挑开矛盾的可能,选择了沉默。 沉默着在命运的海浪里随波逐流,甚至连离开都像浮木的漂泊。 这就是柏明川所希望的。 柏明川希望栾也永远保持那天打开门时,看向他的那个眼神。如同漂浮在茫茫海水里找不到方向的浮木,只有拽着自己才能找到方向。 柏明川喜欢,甚至享受这种被对方当做救世主,或者最后一根稻草的感觉。 他也确实享受了很多年栾也生病时惊惶、暴躁、沉默、痛苦的,作为浮木挣扎着,只能依靠他一个人的岁月。 直到樊青出现了。 他对栾也说,你应该是一棵树。 “消失了两个多月,回来告诉我你谈恋爱了?”柏明川放下餐具,语气冷淡。“谈了多久?” 栾也飞快算了算时间:“认识两个月,谈了一个月。” 柏明川忍不住嗤笑:“这应该算艳遇。” “还打算继续谈,没考虑过分手,大概率能过一辈子。” 栾也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清爽的花果香里,他笑了笑:“我觉得这叫谈恋爱。” 片刻后,柏明川问:“所以呢?” “我打算回国了。”栾也说。 “房子和工作室都是你的,里面的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你看着让人处理。” 柏明川冷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这些年我赚的钱都在那张工作卡里,nora知道。”栾也继续往下说,“大概七位数,密码是明丞的生日。你拿一部分给nora做她的奖金,这些年她挺辛苦的。剩下的留给你,还有柏阿姨。” 说这些话的时候,栾也面色平静如潭。柏明川看着他,终于意识到对方这次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第78章 他不是漂浮在海上的木,是破釜沉舟尖锐的戟。 “这算补偿?”柏明川的手扣在餐桌上,语气冷然。“你知不知道这些年里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这些肯定补偿不了。这几年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都是你帮我安排的。医生、房子、工作室……”栾也短暂的停顿了一下。 “我也想过直接不回来,但是又总觉得,应该当面和你说一声——” “因为我叫了你十多年的大哥。”栾也说。“至少对于这些事,我真的感谢你。” “所以你就这么报答我?” 栾也看着他,毫无波澜:“我只能这么报答你。” “就为了你这段旅途中所谓的恋爱?”柏明川问。 栾也点点头:“对。” 柏明川语气很冷,带着一点轻蔑:“一个认识几个月的人,能有多喜欢你,值得你什么都不要了?” 樊青能有多喜欢自己……栾也往后一仰,认真考虑了一下。 的确,只有两个多月。第一次见面对方估计觉得自己挺烦人的,后来徒步的时候稍微改观了一点,喝醉酒那个晚上又把小孩吓一跳,直到后来火把节表白,一直到现在…… 在漫长的沉默里,栾也好像把这段时间的每一天都想了一遍,最后抬头看着柏明川。 “我认识他是在云南,雪山脚下的一座小山村里。” 终于,栾也开口了。 “他第一次带我去雪山的时候,有人说他们那儿有个传说,相爱的人都会得到雪山的祝福,如果家人不同意,他们可以在雪山殉情,山神会保佑他们去往传说中第三国。” “所以呢,你想说他能为你殉情?” 柏明川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稍微往后靠在椅背上,垂眼去看面前的栾也,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桌面点着。 “你觉得一个认识了两个多月的人,爱你爱到殉情?为了不失去你,愿意为你去死?你现在几岁了,居然还能相信这种话?” “我说的是我。”栾也说。 柏明川抬眼的同时,栾也看着柏明川,跟着笑了一下。 “是我愿意。” 柏明川的指尖停住了。 “我不能代替他说爱我爱到什么程度,但是对于我来说……” “要么我离开这儿去找他。至于能在一起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这是我考虑的事。” 栾也看着柏明川,对上对方的眼神时,他笑了一下。 “要么我死在这儿,就这两种办法。” 从始至终,他的语气都非常平静,神情落在柏明川的眼睛里,看起来像是在阐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像是那天夜里在救护车上,平静流淌到自己身上的鲜血。 良久的寂静之后,柏明川问:“那明丞呢?你为了别人离开这里,考虑过他吗?” 他看着栾也:“你真的爱他吗?” “我不需要你跟我讲爱,你没有权力,也没有立场来评价我我应该爱谁。” 栾也直视柏明川的眼睛。 “如果你非要觉得我现在是在对不起柏明丞,那我可以选第二种。”栾也说。“放心,我能说出来肯定就能做得到。” 栾也松开手,餐刀跌进餐盘里,哐当一声响,他手腕上的手绳跟着轻微晃了晃。 “遗书我回来的飞机上已经写好存在邮箱里了。不管是你,还是任何人,都没必要对我的死负责,我自己选的,心甘情愿。但是——” 他看着柏明川。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别再拿柏明丞压我,别再拿这个名字控制我。” 日光渐移,远处不知道是哪一座教堂开始敲钟,钟声的回响里,窗外展翅飞过大片的白鸽。 良久之后,柏明川望着栾也开口:“一个认识你几个月的人,你喜欢他到这个程度?” “对。”栾也点了下头,在日光里勾起嘴角。 “就像你说的——” “我爱他,要么活着爱他,要么死。就这个程度。” 第64章 大学的军训其实挺无聊的。天气太热,也没有太折磨他们,大部分时间所有人都待在一块,走正步站军姿什么的,晚上会稍微轻松一些,几个班待在一块儿唱歌和聊天,男生女生相互要一要联系方式。 “好不容易上大学嘛,恋爱的黄金时光。” 睡在樊青下铺的男生叫赵钰,平时话挺多,说到这些更是眉飞色舞。“今天还有女生问我是不是和樊青一个宿舍,和我要他微信。” 樊青刚洗完澡出来,闻言转头看了对方一眼,还没说话,对方紧接着开口。 “我没给,说得回来问问你——要认识认识吗,还挺漂亮的。” “不用了。”樊青笑了笑,“我有对象。” “我猜也是。”赵钰点头。“看出来了。” 对面床正在打游戏,抽空转头表示震惊:“我靠,我们怎么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一有时间就看手机,军训休息十分钟都得拿出来看一眼。”赵钰语气笃定,“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热恋期。” 有吗? 樊青回想了一下,也没忍住笑了。 全宿舍的注意力暂时都挪了过来,七嘴八舌开始打探情况。 “有照片吗?长发短发,漂亮吗?” 栾也单独的照片,樊青还真没有。他有的是他们俩抱着小羊的那张合照。 “没照片——有也不给你们看。” 樊青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了一句,在人人喊打的氛围里总算说了第二句。 “长头发,挺漂亮的。” 宿舍里一片哀嚎:“真羡慕啊——” “高中恋爱,现在异地恋吧?”赵钰问。 “嗯。”樊青点点头。 不止异地,现在都异国了。 虽然异国,樊青还是坚持把学校里各种有点意思的事都给栾也发一遍,比如今天军训干了些什么,发现哪家食堂居然有云南菜,昨天给奶奶打电话了,今天下雨了还挺凉快但明天还是三十八度……还有各种自己拍的学校里的照片。 樊青:今天有人托我舍友要我微信。 樊青:我说我有对象。长头发,特漂亮。 樊青:他们跟我要照片,我说没有,有也不给他们看。 这时候加州应该早上七点多,樊青以为对方还没醒,结果吹了个头发上床的时间,栾也回消息了。 栾也:真乖。 第二条回复是一张照片,栾也的自拍——应该是刚起床洗完澡,头发还散着,穿着睡衣,冲着镜头比了个耶,看起来整个人很散漫。 栾也:自己偷偷看吧。回来再仔细看。 樊青被逗笑了,点开大图看了好一会儿,把图存下来。 回来再仔细看。 樊青没问栾也什么时候回来,上次对方说过了,生日前。 樊青的生日是9月20号,紧接着就是中秋假期。虽然三天时间回不了家,但能和栾也一起过中秋。 算着算着,樊青叹了口气。 第一次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有点难受。幸好军训很枯燥也很累,在这种重复性的日子里,时间过得还是挺快的。加上每天和栾也时差聊天,至少十天的军训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开始上课,发消息的时间就充裕多了,但他也没问对方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但从栾也回消息的频率来看,对方应该有点忙。 栾也确实很忙。 那天栾也没吃完那顿饭,提前走了,柏明川没有阻拦。上车的时候栾也回头看了一眼,柏明川依然坐在那儿,透过落地窗,栾也只能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背影。 栾也没再回头,那天以后,柏明川也没来找过他。 这几天栾也在忙着处理之前突然走人后遗留下来的各种工作,加上他这次一走大概率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很多事得处理。 柏明川不出现,他把银行卡给了nora,让她转交。 “您真的不回来了吗?”nora看起来还是有点震惊,还有点不舍。 “你已经习惯这里了。这里有你的回忆,生活,工作,还有关心你的人。” 栾也正在处理最后一项未完结的工作,闻言笑了笑,想了很久才回答对方。 “这里没有人为我捞星星。” nora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但看到栾也脸上的笑,她最终没有再问。 他说到做到,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拿。所以上飞机的时候还是拎了个包,里面只有证件和手机。 上次还有个相机呢,一次不如一次。栾也笑着叹了口气。 但是还好,这次有樊青。 上飞机之前他犹豫了一下,没给樊青发消息,直到飞机落地,栾也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 今天是周六,樊青应该不上课。给自己发了好几条消息,栾也在飞机上没来得及回。 他直接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樊青刚回宿舍,看到来电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点了接通。 第79章 “接得还挺快。”栾也的声音传过来。“干嘛呢?” “出去溜达了一圈,刚回宿舍。”周六宿舍里没人,樊青关上门。“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栾也没说话,只是笑了两声。 “我靠。”樊青瞬间反应过来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惊。“你是不是——你回来了?” “这么聪明?”栾也笑了。“刚下飞机。” “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樊青有点语无伦次,又有点想笑。“我现在来接你,你还在机场吧。” “不用,我打个车就过来了。”栾也说。 “……哦。”樊青重新把宿舍门打开就准备往下走。“那我出去等你。” “还早着呢。”栾也笑了。“到了打电话给你——你带套衣服出来。” 樊青愣了:“嗯?” “你的随便那一套就行。”栾也吩咐,“身上这套坐了这么长时间飞机我都感觉快馊了。” “你怎么还和上次一样。”樊青听一半就开始笑了,“又什么都没带?” “不一样”栾也跟着笑了,“这次不用买,我穿我男朋友的。” “好。”樊青笑着说。 虽然栾也说还有一会儿,但樊青还是收拾好东西就出去了。 除了衣服,他还给对方带了干净的内裤袜子。今天温度没前段时间那么高,但也挺晒。樊青却没觉得热,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不知道栾也打的什么车,反正挺慢的,樊青感觉自己站在路口等了几百年,每个路过的车他都忍不住看一眼,生怕错过了。 直到一辆出租慢了下来,停到樊青旁边,后排车窗缓缓降了下来,栾也挑了下眉毛。 “帅哥,等人呢?” 樊青被他逗得有点想笑,但是看到对方的脸又有点眼热。 栾也瘦了,很明显。 栾也笑着打开车门:“上来。” 樊青跳上车,车接着往前开,他都没来及问去哪儿,先把身侧栾也的手紧紧攥住了。 “想我了吧?”栾也轻声说。 樊青扭头看他,低低“嗯”了一声。 出租车上不能太放肆,栾也笑着用另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车转了个弯,樊青问:“咱们去哪儿?” “订了个酒店。洗个澡换套衣服。”栾也闭上眼睛,头往下一滑,靠在樊青肩膀上。“累死我了。” 樊青有点心疼的捏了捏栾也的肩:“飞机上没睡觉?” “睡不着。”栾也闭着眼。“隔一会儿就想看时间,算算还有多久才能到。” 栾也订的酒店不算太远,但也和学校隔了两条街。刷卡进门,樊青把衣服拿出来放到床上,转头看向栾也。 “先洗澡,还是先睡会儿?”樊青估计对方也没吃饭。“还是先吃点东西?” 栾也靠在墙上看着他,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一点笑意。 “过来。”栾也对着樊青勾了下手,声音有点低。“先亲一下。” 樊青看了他两秒,扑过去把栾也按在墙边,狠狠亲了下去。 嘴唇贴到一起,带着急切地纠缠,和对方终于在身边的实感。樊青手放在栾也腰间,忍不住收紧,想让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交错的呼吸里,之前等待时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在瞬间被抚平了,像是晒了几个月的溪流终于痛痛快快下了场大雨,重新丰盈起来。 他真的非常非常想栾也。 第65章 太久没见了,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从唇齿间退出来,樊青又追着吻了几下栾也的额头、眼皮和鼻尖,最后把头抵在栾也脖颈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栾也闭上的眼睫微微颤动,低笑了两声。 “都臭了吧,一路上都没洗过澡。” “没有。”樊青说。 栾也身上没有任何味道,连汗味都没有,他只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让人很安心……又有些亢奋。 激动的不只是情绪,还有一些没办法控制的反应。 两个人贴得太紧了,身上的反应一清二楚。栾也睁开眼,看着樊青,眼里全是笑意。 “怎么办,要帮忙吗?” 樊青立刻想到了之前在雪湖村的日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不用。你先洗澡吧。” “真不用?”栾也低头看了一眼,樊青立刻跳开了。 “你赶紧洗然后休息会儿这一路挺累的——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还行,不是很饿。”栾也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随便点个外卖吧,晚上再出去吃。” 趁着栾也洗澡的时间,樊青坐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揣摩着栾也的口味,点了一份饺子。 栾也打开浴室门出来的时候,外卖电话刚好打过来,外卖上不了楼,放酒店前台了。 浴室里应该有酒店准备的浴袍,但是他没穿,只穿了樊青给他带的内裤,露出赤裸的皮肤。头发吹了个半干,垂在肩头。 樊青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几秒钟后才想起来。 “我下楼拿外卖。” “行。”栾也看了他一眼。 不让外卖人员上楼应该是这个酒店的规定,房间楼层有点高,不过坐电梯下去还挺快的,从前台拿到外卖回来,房间里很安静,樊青看了一眼,栾也睡在床上,没什么动静。 樊青一愣,把饺子放在桌上,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走廊灯,灯光延伸到床边时已经很暗淡,栾也闭着眼睛,呼吸绵长,明显已经睡着了。 他太累了,在美国昼夜颠倒,也没睡过几个整觉,难得睡得这么快。 樊青犹豫了一下,没叫醒栾也。 进浴室飞快洗了个澡,樊青上床钻进被子,把栾也整个人搂进怀里。 两个人的皮肤亲密无间贴在一块儿,柔软又温暖。栾也醒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樊青,反应了几秒又闭上了。 他摸索着把手搭在对方腰间,稍微贴紧了点。 “靠,还以为做梦呢。” 他看起来半梦半醒,这句话带着浓重的睡意,语气有些含糊,樊青没听太清,下意识“嗯?”了一声。 几秒钟后,他听见栾也用同样呓语似的语调说了一句:“想死我了。” 樊青愣了一下,又把人抱紧了点。 这个时间点樊青原本不困,抱着栾也居然也睡着了,还睡得挺沉。直到感觉怀里的人好像有动静,樊青才睁开眼。 拉上窗帘,房间里光线很昏暗,让他一下子没搞清楚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旁边的栾也翻了个身,樊青先转头去看他。 “醒了吗?”樊青低声问。 栾也闭着眼没吭声,看不出是醒了还是再睡。在樊青腰间放着的手却轻轻摩挲了两下,又蜻蜓点水似的点了点樊青腰上的皮肤。 樊青被他弄得下腹有些燥,把人搂紧了点,凑过去亲亲栾也的嘴角,又抬眼看栾也的反应。 对方依然闭着眼。樊青低头又亲了一口。 亲第三下的时候,栾也闷声笑了一下,张开嘴舔了舔樊青嘴角。 樊青很接到指令似的,立刻翻身把人压在身下,舌尖探入唇齿,手也跟着往下去,摸到布料利落往下一扯。 “诶。”栾也终于睁开眼,笑道:“轻点,这可是你自己的。” 樊青这时候还有空搭理他:“我带了两条。” 酒店的床头放着润滑剂和一盒套,他只抓过润滑剂,撕开包装,挤了半瓶在手心,重新滑了下去摸索。 栾也笑不出来了,放在樊青腰间的手绷紧,跟着对方的动作发出了第一声低哼。 …… 等到喘息稍歇,栾也闭着眼,嗓子还有点哑:“几点了?” 樊青松开一只搂着对方的手,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 两人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三小时,然后就折腾到现在。樊青放下手机,重新把人搂紧。 “累吗?” “你说呢?”栾也气息还不太稳。“折腾死我了。” “……没忍住。”樊青笑着凑过去亲栾也的鼻尖,“要不再睡会儿。” “再睡晚上该睡不着了。”栾也睁开眼,转头看着樊青。 “洗个澡吃点东西,饿死了。” “饺子肯定凉了。”樊青说。 “留着当宵夜吧,现在出去吃。”栾也虽然这么说,但没动弹。“你先洗,我缓一会儿。” 樊青亲了他一口才爬起来,润滑剂用了大半瓶,扔在床边。樊青把它放回原位。 “光看见润滑剂,没看见套是吧?”栾也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有点想笑又有点气。“全弄里面了。” 樊青没吭声,收拾好东西去洗澡,直到进浴室的前一秒,他转头看着栾也,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看见了。” 说完,推开浴室门,上锁,一气呵成。 栾也愣了有四五秒,回过神,被气乐了。 第80章 第66章 樊青给栾也带了套深蓝色t和牛仔裤,还挺合身。这里不像云南,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两个人没走远,就近进了一家商场,随便找了一家潮汕火锅。 周六晚上的餐厅人不少,幸好过了饭点不需要等位,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这个点栾也是真的饿了,埋头吃东西吃得很认真。 樊青边吃边闷不做声给对方烫菜,两人吃了快四个人的分量,直到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 “感觉把这几天的饭都留在这一顿吃了。”栾也喝了口茶顺一顺。“有点站不起来了。” “待会走一走,消消食。”樊青笑着说。 “顺便下楼买两条内裤。”栾也说。“反正今天那条穿不了了。” 樊青飞快看了一圈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俩的对话。他松了口气,又有点想笑。 “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我俩刚见面的时候,你第一次从美国回来就这样。” “这次比上次严重点。”栾也也笑了,“上次还有个相机呢。” 听他这么说,樊青反而察觉到不对了,收敛了笑意,仔细观察栾也的表情:“你这次回去……他们没为难你吧?” “柏明川吗?没有。”栾也没提自己是怎么和柏明川说的,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就说我谈恋爱了,以后要回国发展。为了感谢之前他和柏阿姨对我的照顾,我这些年赚的钱都留给他们,房子和工作室都是他的,里面的东西我也都不要了,相机镜头衣服鞋子之类的。” 樊青一边听一边皱起眉。 栾也笑笑:“当时就想赶紧回来,断干净点比较方便。” 为了赶紧回来,栾也什么都没要。 自己在想什么时候能见面的日子里,栾也顶着压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决得多。 樊青拧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给你。” 栾也没反应过来:“什么?” “钱。”樊青说。“你假期给我的钱我还没用。” 栾也看着他,挑了下眉毛。 “晚上转给你,你这几天买衣服住酒店得用。”樊青说,“待会先陪你下楼买衣服。还有鞋子剃须刀睡衣……” “睡衣?”栾也有点不明白怎么突然转这个上了。 “你洗完澡都不愿意穿酒店的浴袍。”樊青叹了口气。 栾也看了他几秒,忍着笑点点头:“衣服暂时穿你的就行,我觉得挺好的。” 看着是挺好的,栾也皮肤白,穿起来显得人很青春。 “我这个就是学校后街买的,一百块三件,没那么舒服,就是便宜。”樊青低着头在飞快看了一眼手机银行里的余额。“你别穿这个。” 栾也没再说话。 “还有你的相机……” “许颂那儿有。”栾也说,“雪湖村那两台寄给他了。” “你在美国用的不止两台吧。” 栾也没吭声,樊青在脑子里飞快算了一遍账。 “我不知道你平时相机多少钱……但是现在估计不够。”樊青说,“可能得等寒假我攒攒。” 造纸工作室分红,还有带人进山。 栾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问:“你要给我买相机啊?” “不只是相机……还有你之前有,但是没有带回来的东西。”樊青说。“估计会有点慢。” 后面这几个字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笑了笑。 “但我就是不想……你为了回来,不得已放弃一些应该有的东西或者生活。” 他不想栾也为了和他在一起,只能放弃一些原本有的东西或生活。 他希望栾也不管在哪儿,都能过得开心和舒服。 栾也长久的注视着他,嘴角一点一点扬起,眼里全是笑意。 “我没有什么应该有的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得已放弃的东西或者生活。”栾也开口道。 以前他连要不要活着都得考虑意义,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如果非得有——” 栾也伸手握住樊青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捏了两下,没放开。 “在我手里呢。”栾也笑了笑。 “还有,我暂时还有钱。”栾也笑着说,“没出事之前的,虽然没那么多,能撑个小半年。” “哦。”樊青愣了愣。 “再说了,我也不是失业了啊。”栾也说,“之前作品的版权,还有几个地理杂志想让我供稿……实在不行我就去投奔许颂。” “走之前许颂一天问我八遍回来能不能去他工作室。”栾也啧道,“这次回来我都没敢告诉他,怕下飞机就被他绑架了。” 樊青乐了半天:“那你接下来……” “休息几天,等下周陪你过完生日。”栾也顿了顿,“然后可能回去见见我妈。” 樊青抬眼,栾也低头又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继续开口:“先心理建设几天吧,想想要和她聊什么……我还挺怵她的。” 说完栾也自己笑了:“小时候每次做错事都要被她训一顿,以前我私底下不叫她妈,偷偷叫她栾老师。这次回去她……” “不会骂你的。”樊青很认真,“你又没有做错事。” 栾也安静了一会儿,点了下头,接着往下说。 “然后看看在哪儿工作,先租个房子。最好离你近点。我没工作,你也没课的时候……” “我就过来。”樊青接话。 “过来和我一块待着。”栾也说。“看电影,做饭,睡觉……” “遛弯,徒步。”樊青说,“别老想着不出门。” “行。”栾也笑着点头。 餐厅在六楼,底下几层都是服装店。两人出了点顺着电梯往下,一层一层边消食边溜达着买衣服。 说了几百遍的内裤先买了,还有睡衣鞋子,衣服裤子,剃须刀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 似曾相识的场景,两个人总是忍不住边逛边乐。 商场里男装店不太多,穿插在各式各样的女装店里,逛了一圈东西差不多买齐了,两人顺着自动楼梯往下走。 “现在回酒店吗?”樊青看了眼时间。 “负一层是超市,去买点水果。”栾也说。 超市入口在另一头,下了电梯,穿过一楼各式各样的店铺。樊青的手机震了两下,他看了一眼,室友问他带钥匙没,用不用留门。 樊青飞快回复了一句今晚不回宿舍,放回手机,旁边的栾也开口:“明天回学校,你舍友肯定盘问你今晚去哪了。” “找对象去了。”樊青回答得飞快,“羡慕死他们。” 栾也笑了半天:“他们肯定——” 他话没说完,毫无征兆的停住了。 樊青扭头看他,发现栾也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轻轻皱了皱眉。 樊青笑意也跟着消失,语气有点着急:“怎么了?” 栾也看着左前方,抿了抿嘴,片刻后才开口。 “我……好像看见我妈了。” 樊青一愣,立刻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栾也看的是一家品牌的女鞋店,这时候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位女士正在试鞋。 估计是觉得正在试的这双合适,她利落地去柜台付了款。在导购包装鞋子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时无意识往外看了一眼,正撞上栾也的目光。 樊青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慢慢变得有些错愕。 栾也一直没吭声,樊青转头看着他。 刚才吃饭时栾也才说过,见他妈得心理建设一段时间。现在还没来得及建设,就这么猝不及防相遇了…… “过去打个招呼?”樊青小声提醒,“她看见你了。” 片刻后,栾也走了过去。 栾萍一直站在原地,看见栾也走近,她的神色重新变得平静,但情绪明显还没平复,手提包纂得很紧。 对视几秒后,栾也喊了一声:“妈。” 栾萍一时没应声,樊青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对方穿着一套灰蓝色得职业装,头发盘在脑后,收拾得很利落。眉眼凌厉,眉宇间和栾也很像。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看得出化了妆,但没带首饰,只在左手手腕带了一支精致的女士手表。 栾萍终于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到。”栾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六月份也回来过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 “三个多月。”栾也说。 栾萍点了下头,没说话。 这话听起来就像栾也一年回来几次都没去看栾萍,樊青听得有些着急,憋不住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之前也回来过,来看你。” 栾萍和栾也一齐转头看向樊青。 “过年的时候。”樊青坚持说完了,“小区门口,你可能没发现。” 果然,栾萍皱起眉,重新把目光放在栾也脸上。 “怎么不告诉我?” 说完以后栾萍就明白了原因,她移开眼,把目光落到了樊青身上。 第81章 樊青有点明白栾也之前说她妈妈时的形容了,对方脊背挺得很直,不怒自威,看过来的时候能感受到对方的气势。 樊青犹豫了一下是先问声好还是先沉默着把时间留给母子俩,旁边的栾也已经顶着这样的气势开口了。 “我男朋友,樊青。” 第67章 樊青一激灵,所有的犹豫都被栾也一句话给打散了。栾萍已经目光移过去,落到樊青的脸上。 内心有点惊涛骇浪,明面上樊青还是冲着对方点了下头,非常沉稳:“阿姨好,我叫樊青。” 栾萍眼神里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语气和神色却很平静。 “你好。” 樊青不自觉挺直背,让自己尽量表现得不像内心那么紧张。 突然遇见栾也妈妈这件事有点太出乎意料了,他今天穿的很简单,白t加上运动裤,刚吃完饭,衣服上还沾着淡淡的火锅味。栾也他妈看过来的时候樊青都有点担心刚才吃火锅的时候衣服上有没有溅到汤。 重点是接下来该说什么,自我介绍?就在这儿? “出差?”一旁的栾也接过话。 “要订一批机器,过来考察。”栾萍说,“今天走了一天……带的鞋子不合适。” 导购装好鞋子,走过来把袋子递给栾萍。栾萍伸手的同时,栾也先伸手,帮她把鞋子拎在手里。 栾萍的手停滞一秒,重新放了回去。 导购叮嘱:“穿鞋之前伤口要贴创可贴哦,不要二次受伤。” “严重吗?”栾也皱了皱眉。 “破了点皮。”栾萍回答得轻描淡写,继续问:“你呢,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走?” 两人聊天都有些微妙,樊青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见面还是因为以前的关系。他偏头看栾也,对方沉默片刻,只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不走了。” “什么?”栾萍微微拧眉。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打算留在这儿——你住哪儿,我们先送你回去。” 他这话题跳跃得太快,樊青立刻听出来对方是不想往下说了,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 栾萍应该也察觉了,开口说了个酒店的名字,接着说:“没那么严重,酒店也不远,我自己打个车也行。” 栾也安静了几秒,不知道该说什么。 栾萍看起来全然不需要依靠自己的儿子,这让两个人突如其来的重逢显得更加疏离,一时间,栾也有点不知道该说怎么开口才是正确的。 “我打车了。”一旁的樊青说。 栾也转头,樊青看了眼手机,飞快抬头:“还有两分钟,要不先出去等?” 栾也看了他两秒,笑了笑,转头看向栾萍。 栾萍估计也没想到樊青动作这么快,明显愣了一下。 “走吧。”栾也说。 出了商场,车刚好到。上车的时候樊青借着车的玻璃窗飞快看了一眼,幸好,衣服挺干净的。 栾萍坐在副驾驶,栾也和樊青坐在后面。商场距离酒店就一公里多,车里很安静。栾也从后面看着栾萍,对方头发一丝不苟用夹子夹在脑后,坐得很直。 樊青趁着前面没人注意捏了下栾也的手,示意对方说句话。 “你一个人来的?”栾也终于开口。 “还有两个小姑娘。”前排的栾萍说。“走了一天累得够呛,让她们在酒店休息了。” “你不也走了一天了吗?”栾也说。 栾萍一怔,转而笑笑:“我还行。” 在栾也的记忆里,栾萍好像永远没有说过累。以前刚开始创业的时候茶厂里只有二三十个人,她五点多起床,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像个永远不知道疲倦的铁人。 “这几年一直在美国?”栾萍问。 “也不全是。”栾也回答。“有时候满世界跑。” “出去拍照?” 栾也飞快转头:“你怎么知道?” “有时候看杂志会看到。”栾萍顿了顿,“你的照片不是经常上杂志吗?还有摄影师简历。” 栾也一愣:“什么杂志?” 栾萍说了两本杂志的名字——都是国外知名的摄影杂志,全英文,国内应该很难买到,更难看到。也不知道栾萍从哪看到的,还能清楚记得杂志的名字。 栾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突然有点难受。 估计察觉到了,栾萍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车里一下子安静下去。 这样的环境下樊青没好意思吭声,拿出手机在和栾也的微信聊天框里飞快打了一行字。 来来回回发消息,震动声会挺大,樊青不想让栾萍觉得自己和栾也背着她聊天,写完没发出去,只是用膝盖轻轻碰了一下对方。 栾也低头去看。 樊青:待会你送她上楼吧。 栾也挑了下眉,樊青删了那句,接着打字:你不是一直想聊一聊吗? 栾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樊青已经删了又写:太突然了,没准备好。 真聪明,栾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樊青:她肯定很想和你聊一聊。 栾也一怔,看向樊青,用口型说了句:我觉得她会揍我。 樊青无声的乐了一会儿,低头打完最后一句话:她很想你。 到了酒店下车,栾萍转头看向栾也。 “你们住哪儿?” “大学那边。”栾也说。“不远。” 栾萍点了点头。 樊青看了眼栾也,对方终于开口:“我送你上去。” 栾萍一愣,最后还是默许了对方的提议。 “我看看附近有没有药店。”樊青说,“应该不远。” 栾也笑笑,趁着栾萍转身的功夫飞快握了一下樊青的手。 栾萍已经换上了刚买的平底鞋走在前面,看得出来想尽量走平稳,但右脚还是稍微有些跛。栾也走在她旁边,想扶她一把。但栾萍始终大步流星,没有要倚靠自己儿子的意思。 房间在11层,套间,小客厅的茶几上放着水壶和药,栾也看了一眼,褪黑素和安神液。 “失眠?”栾也把药放了回去。 “有时候,年纪大了都这样。” 栾萍换上拖鞋,用热水烫了一遍酒店的茶具,开始煮茶。 “这些年在外面还好吗?” 栾也抿了抿嘴,没回答,反问:“你呢?” “就那样。”栾萍把烫过的茶杯放到栾也面前。 “这次回来打算留在哪儿?” “还没想好。上海,南京,或者……”栾也顿了顿,“杭州吧。” 栾萍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想过回杭州?” “想了挺多次的。”栾也笑笑。 茶煮好了,栾萍给栾也倒了一杯:“突然想回来了是因为你这个男朋友吧——叫什么来着?” “樊青。” 栾也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很醇厚,应该是栾萍自己带的。 “一半吧。还因为……”栾也放下杯子,回答上一个问题。“有点……想回家了。”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栾萍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有点愣神。 直到栾也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栾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樊青:药放酒店前台了,等你聊完了再拿上去。 栾也笑了一下,回复:你先回去?刚开头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聊完。 樊青:知道了。 栾萍重新开口:“樊青?” “嗯。”栾也放下手机。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栾萍说,“学生吧?” “马上十九。”栾也说,“在南京读大学。” 栾萍也笑了笑:“难怪,如果不是他在这儿,今晚还遇不到你。” “想准备好再去看你的,今天有点突然。”栾也说。 栾萍帮他把茶续上:“准备什么?” “怕你揍我。”栾也回答。 “……真行。”栾萍失笑,“我上次揍你得是你七八岁的时候吧。” 栾也盯着茶杯里红亮透明的茶色,笑了一下:“怕你还在生气,不想见我。” 当初他和栾萍最后一次见面时大吵了一架,几乎走到母子决裂的地步。栾也的绝不退让,最后让他用巨大的代价证明了,自己母亲说的其实是对的。 他不敢,或者说不好意思去见栾萍。 “当时我确实生气。” 栾萍放下茶壶,里面的茶叶缓慢的上下浮动。 “我和你爸离婚以后一个人打理茶厂,那段时间真的……很忙,很累,也顾不上你。你爸爸一直揪着这些不放,希望要你的抚养权……我只能把你送出去。” “我想着至少这样,你能够有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能够接触更广阔的世界。还有……能够补偿一下我和你爸爸对你的亏欠。” 栾也看着妈妈,轻轻开口:“我没觉得你亏欠我。” “我知道。”栾萍轻轻吐了口气,“但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那么小,父母离婚,又被送出国……所以我希望你能过更好的生活。” 第82章 栾也没说话。 “但是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你和我说你和男孩子谈恋爱了……觉得你在拿你的人生开玩笑。” 栾萍扯了扯嘴角又放下:“后来想想,可能那个时候除了愤怒,还有愧疚吧。” “总觉得如果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你可能就不会……变成那样。” 因为震惊加上难以言说的愧疚,不愿意承认为了自己儿子好而送走对方的行为,反而让儿子成为了一个同性恋…… 种种因素加起来,让她的情绪失控了。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问题,我把你扔到国外不管你,让你变成……” “不是。”栾也打断她,“我就是喜欢男的……和这些都没关系。” 栾萍这次没有像当年一样动怒,只是缓缓点点头。 “后来想明白了,又没有联系你的理由,当初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你肯定也是一样。” 栾萍续上茶,四溢的茶香里,她语调有些低。 “你和我的性格太像了,犟,也不愿意服软。有时候明明心里知道应该低个头,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栾也喝了口茶,把冲到胸口的酸涩压下去。 “越久,越不愿意开口。” 栾萍喝了口茶:“所以今天你能上来和我说话,我还挺吃惊的。” “樊青让我和你聊一聊。”栾也说,“他说你……应该挺想我的。” 片刻后,栾萍笑了笑。 “给他说好话呢。” “不用我说。”栾也也笑了,“今晚他表现得应该挺好的。” “还行吧。”栾萍笑着喝了口茶,隔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一直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还和柏明丞在一块。” “分开了?”她问。 这次栾也沉默得久了点,忽然又开口。 “以前不联系你,也不是因为犟——好吧,有一点。” 栾也握着杯子,感受茶汤透过薄壁的温度。 “刚才进门你第一句话,问我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栾也看着自己母亲:“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栾萍描述这段混乱迷茫的岁月。 戏台前的青树下,樊青的声音浮现在脑子里。 不要躲开爱,栾也。 最后,他还是迟疑着开口:“我……生病了。” 第68章 创可贴买了两种,防水的和云南白药,加上一小瓶碘伏棉球,樊青放在了酒店前台,自己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 大堂挺空,没人注意到他,樊青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不知道栾也和他妈妈聊到什么程度了。 应该会从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开始聊起,聊到柏明丞,栾也的病,以及这几年的生活……栾也之前一直隐隐在犹豫要不要和自己的母亲见面,但真正见到对方以后,樊青能感觉到栾也其实是高兴大于抗拒的。 两个人真正缺少的不是感情,只是一个聊一聊的机会。 樊青没有和自己妈妈这么聊天的机会,但是如果有……会说什么呢? 问对方离开时的那一秒吗……应该不会问。 不会的。 樊青想了想,自己可能会问问对方上学的时候是不是真老给爸爸抄作业,,结婚的时候是不是挺紧张的,自己刚出生的时候什么心情……然后在和她讲讲自己这么多年的学习,生活,还有栾也。 告诉她自己过得挺好的,奶奶姑姑都对自己很好。学习也还行,估计遗传到她的智商了。还遇见了一个特别喜欢的人,可以和她和爸爸一样,决定在一块儿共度一生的人。 这些就足够了。 他没有和妈妈交流的机会了——栾也有,他还挺开心的。 但是他又不知道两个人聊得怎么样,担心栾也聊完情绪又出问题什么的……所以栾也虽然说让他先回去,但樊青还是想着等一会儿。 酒店看起来规格很高,服务挺到位,前台给樊青倒了一杯水,樊青拿起来喝了一口,扭头往外看。 晚上十一点,外面的人已经不多了。从酒店玻璃看出去,对面路口银行的台阶上有个老奶奶坐在最底层,面前铺着油纸,摆了一小筐水果,有点远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时候人流明显变少了,偶尔急匆匆走过去两个,没人蹲下来问价。 樊青看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奶奶。 前几天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奶奶刚从地里回来,说家里水稻已经割完了,再晒两天就要去碾米。新米这段时间卖不上价,准备碾完拉回来,过段时间有外地卡车收米的时候再卖…… 樊青还挺喜欢听这些的,隔着电话都觉得闻到了阳光照在稻谷上的干燥的香气。云南这段时间太阳也很大,但和这里不同,是炽烈的热,晒一天能把人晒蜕皮。这里的热有些温吞,总感觉带着潮气。 樊青看了一会儿,出了酒店走到对面的临时小摊面前。 对方卖的是青李子,用红色的塑料小框装着。樊青把一筐都买下来了,老太太高高兴兴收了钱准备收摊,樊青拎着重新回到酒店。 李子卖相不太好,樊青拿起一个擦了擦喂进嘴里,酸酸甜甜的。 栾也估计爱吃。 “……从雪湖村回来,我就去了美国……然后就回来了。” 栾也把手中空掉的杯子放回茶几,发出一声轻响。 他最终还是隐去了自己自杀的事,也没有过多提及柏明川后来对自己类似精神控制的行为。其余的全部对着栾萍和盘托出。 但就剩下这些,说得再简略和轻描淡写,也已经足够栾也讲上挺长一段时间。 栾萍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栾也讲完,对方依然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为什么不和我说?” “当时生病的时候——更早一点,柏明丞出事的时候。”栾萍盯着栾也,“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因为那次吵架,我说我不管你了——” 栾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自己的情绪:“你还恨我是不是?” “不是。”栾也立即回答。 “我没有恨过你。” 干脆利落说完这句话,栾也安静了一会儿,组织措辞。 “我总觉得……这是我违抗你选择的结果。” 栾萍愣住了。 栾也看着栾萍,对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在酒店柔和的灯光里,看起来有些疲惫。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劝过我了,我没有听,接下来发生的事都是我违抗你选择的结果。” 栾也喉结滚动:“所以这些结果……都应该我自己来……承担。” 栾也没有办法在气走了自己母亲之后,再打电话告诉对方——妈,我生病了,你来照顾我吧, 这对栾萍太过于亏欠。 他有点想自嘲地笑一笑,但因为压抑的情绪,没能成功:“我在觉得自己正确的时候反抗你,和你吵架。在失败的时候再回来找你,让你帮我……处理接下来的事。我已经十九了,不是九岁。” 也可能是因为太小离开父母,他已经习惯了在异国他乡自己解决问题。更因为他没有办法以这样的结果,去面对必须赶来照顾自己的母亲。 “而且我也不想让其他人见到我当时的样子……特别是你。”栾也笑笑,“太差了,不像是栾萍的儿子。” 茶壶里的水开了,但没有人去管。栾萍盯着栾也,终于开口:“所以你就在外面,一个人生着病?”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你就——你就一个人在美国,一个人住在医院里?” 栾也想刻意活跃气氛:“也有医生和护士。” 栾萍一巴掌拍到了栾也背上,把他拍得闭嘴了。 樊青还说不会揍我呢,栾也这么想着,抬起头。灯光里,栾萍的眼睛已经红了。 “你还知道你是我儿子啊?!”栾萍哽咽着,“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儿子!” 栾也还没说话呢,栾萍又骂了一遍:“你是不是笨啊!” “想的都是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妈!那个时候——” 栾也抬眼,栾萍胸口起伏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说出来的话依然发颤。 “你要回家!要回来找我知不知道?!” 栾也还记得医院病房外有一枫树,栾也状态很差出不了门的时候,就会在病床上看着它们由绿变红,落叶又抽枝。 他看着那些树,有时候也会想,自己该怎么办? 后来他自己吃药,治疗,拍摄,自己和自己对抗,勉强熬过来,也就不去探寻其他可能性。 但今天夜里,在那些痛苦的,迷茫的,又全无依靠的日子里问出的问题,他听到了栾萍的另一个回答。 “你要回来找妈妈,你不知道啊?!” 不管任何时刻,那些感到痛苦或者无措的任何时刻,你要回来找妈妈。 栾也看着栾萍,对方脸上的妆还没来得及卸,依然穿着西装,但已经完全不像那个对外强势的女人。 第83章 米色的沙发上,栾萍捂着脸,颤抖着哭了。 对面的栾也飞快低下头,咬紧牙关把眼眶里的酸涩逼回去。他抽出茶几上的抽纸,走过去坐到栾萍旁边,把纸折好递给对方,半抱住对方的肩膀,轻声道:“妈,没事了。” 栾萍在栾也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哭过,她从优秀教师到下海经商,把一个十几人的小茶厂经营到几百人;她和渐行渐远的丈夫离婚,把儿子送出国。过去的所有岁月里,对方都是强大果决的女人。 但今夜她靠在自己儿子的肩膀,哭了十多分钟,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手里的纸用完了,眼睛都红肿了才停。 等到栾萍情绪平复下来,栾也才放开手,倒了一杯茶给她顺气。 栾萍擤了擤鼻子,把纸扔进垃圾桶,语气逐渐稳定下来:“我眼睛是不是肿了?” “有点。”栾也说。“可能要拿热毛巾敷一敷。” 他想去卫生间拿毛巾,栾萍招招手:“别忙了,我待会自己弄。” 栾也重新坐了回去。栾萍喝了口茶,继续问:“以后都不去美国了吧?” “不去了。”栾也回答。 “别去,也别和那家人联系。”栾萍语气不容辩驳,“联系方式都拉黑,有任何问题我来沟通。” 就算栾也没有直白说出柏明川类似精神控制的行为,但栾萍在商场沉浮多年,只需要听到栾也这些年的状态和生活,联系前因后果,就能猜到蛛丝马迹。 栾也笑了笑。 “这段时间还在吃药吗,需不需要陪你去医院复查?” “去了雪湖村以后就没吃过。”栾也说,“有时间我会去复查的,别担心。” 栾萍逐渐冷静下来:“那就先回杭州,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明天我工作能结束,后天你和我一起走。” “后天不行,得先去趟上海,处理一下工作的事。”栾也解释,“马上就是中秋,到时候我和他一块回去。” 我和他。 栾萍抓住重点:“你要把樊青带回家?” “行吗?”栾也帮自己妈揉了揉肩,“中秋假期,总不能让小朋友一个人在学校吧。” 栾萍看他一眼,脸上也带了点笑:“你也知道人家年纪小,认识也不久……” “架不住喜欢。”栾也说。 见栾萍还看着自己,栾也接着说:“停药,决定回来,还有今晚能和你在一块聊天……很多都是因为他。” “……知道了。”栾萍终于笑了,拍了拍刚才打过栾也的地方。“带回来吧,一起过节。” 栾也笑着点点头:“嗯。” 第69章 “你们的关系。”栾萍接着问,“他家里人知道吗?”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追问有点像当年的样子,立刻解释:“他的年纪太小了,我担心他爸妈觉得是你……” 栾萍停顿了一下,栾也明白她的意思:“他爸妈不在了,家里就奶奶和姑姑——还没告诉她们。” 栾萍有些惊讶,栾也接着说:“暂时没打算告诉她们,至少等到大学以后吧。” 就像栾萍说的,现在樊青刚刚上大学,和自己当初一样的年纪。他相信对方的感情,但哪怕有一点可能,也不愿意对方陷入自己当初的境地。 至少等到毕业工作,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所做的关于感情的选择,会让人信服得多。 栾萍点点头:“你们自己做决定。” 以前这句话栾萍大概率说不出来。但分开这么多年,他们都改变了很多,能够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说话,讨论过去和将来,聊到深夜。 “早点回去休息吧。”最后还是栾萍先开口,“飞了那么久,还得倒时差。” 乱栾也点头:“你明天还要工作吗?” “都看得差不多了。”栾萍说,“明天就是确定细节,签合同。” “那你早点休息吧。”栾也看了眼时间,很晚了。“樊青买了药放在前台,我下去帮你拿上来。” “还挺细心。”栾萍似乎没想到,露出一点笑意。“让前台送上来就行,记得替我谢谢他。” 她想了想:“明天如果早点结束,晚上要不请你们吃个饭吧。” “明晚他还得回学校,大一有晚自习。”栾也说出来也有点想笑。“等放假吧,吃饭的机会挺多的。” “行。”栾萍也听笑了。 她起身把栾也送到门口,走之前栾也转头看她,叮嘱:“热毛巾敷一敷眼睛,明天还得签约呢。” 栾萍轻轻拍他一下:“烦人。” “睡不着我给你发几个白噪音,挺管用的,尽量少吃药。” “知道了。”栾萍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个头发……” “刚才就想说了吧?”栾也笑着接话。“是不是有点长了?” 这么久过去,他的头发确实比刚到雪湖村时长长了一些。扎起来还好,洗完头放下的时候都蹭到锁骨下方了。 “是有点。”栾萍笑着帮他把眼前散落的碎发拨开一点:“你喜欢就行。” 现在所有的一切,栾也喜欢就行。 下了楼,栾也让前台帮忙把药送到栾萍房间,再回头,一眼就看见了大堂沙发里的樊青。 樊青也看见他了,大步跨过来:“聊完了?” “……你怎么没走?”栾也有点吃惊,紧接着笑了。“一直等我呢?” “怕你聊到以前的事心情不好。”樊青把手里的李子拎起来给对方看。“没等多久,还出去溜达了会儿,买了点水果。” 栾也笑着捏了一下樊青的下巴,又松开。 樊青能看出来对方心情还不错,打车回酒店的路上两人坐在后座,栾也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看起来有点疲惫。 樊青轻声问:“累了?” “有点。”栾也闭着眼回应。“说太多话了。” 那就是聊得不错。 “你妈没生你气吧。”樊青说。 “没生气,她就是……哭了。”栾也低声道,“搞得我也挺难受。” 樊青握住他的手,指尖在手背蹭了蹭,安抚对方。 “我妈让你中秋一起回去过节。” 樊青飞快转过头看着他,有点震惊。 “紧张吗?”栾也睁开眼,看向樊青。 “……有点。”樊青回想起栾萍的气势,“太突然了。” 今晚猝不及防的见面,不知道自己在栾萍心里留下了什么印象——可能是一个穿着白t运动裤的清澈愚蠢大学生…… “她对你印象挺好的。”栾也说,“再说了,还有我呢。” “你妈身上的气势太足了,不怒自威的。”樊青笑了一下,“有点吓人。” “毕竟当了这么多年老板。”栾也笑了。“放心,我才是金主爸爸。” 包了一个暑假的金主爸爸。 栾也捏捏他的手,“金主爸爸挺喜欢你的。” 司机默默通过后视镜看了樊青一眼。 樊青叹了口气:“哦。” 栾也真的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樊青刚洗完澡出来,光换了条裤子,赤裸着上身正在擦头发。刚起床栾也还在醒神,躺在床上欣赏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樊青听见笑声,抬眼看了栾也几秒,扔下毛巾重新扑上床。 这么一折腾两人出酒店已经是下午了,吃了个饭又转了两圈,樊青就得回学校了。 “进去吧。”栾也把人送到学校门口,看着樊青,“我明天去找一趟许颂拿东西,可能还要在他那儿待两天。他一天天望眼欲穿的。” “那你要留在他工作室?”樊青笑着问。 “还没考虑好,先和许老师学习学习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栾也说,“真留下来还没想好,他工作室天天拍明星模特的,我脾气这么差,万一遇见个耍大牌的,估计会和人打起来。” 樊青笑个不停:“我觉得你脾气挺好。” “那是对着你。” 学校门口的人来来往往,栾也在樊青手腕捏了一下,又松开:“等着放假我来接你,刚好过生日。” “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栾也问。 “……没有。”樊青愣了愣,回答。“你记得这么清楚。” “毕竟是看过驾照的关系。”栾也说,“进去吧同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这话听起来像送儿子上学。”樊青想笑又有点惆怅。 “进去吧宝贝儿。”栾也改口挺快。“晚上给你打电话。” 樊青笑着“嗯”了一声,又看了栾也几秒,才转身往学校里走。 进了学校,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栾也似乎猜到了他会回头,一直站在原地,这时候抬手放在唇边,飞快给樊青做了个飞吻,又冲他挥了挥手。 在别人做起来有点俗气的举动,因为栾也这张脸和利落干脆的动作,居然显得很洒脱,一下子把樊青逗笑了。 第84章 紧接着就是还没分别就已经快要溢出来的思念。 但比起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分开,什么时候能重逢的患得患失,现在两人不管分开还是见面,都是明确清晰的。 包括未来也是。 这种因为清晰而笃定的感受所带来的好情绪,连来高铁站接栾也的许颂都感受到了。 “心情这么好?”许颂开着车,抽空看了眼旁边的栾也。“恋爱真好,让人如获新生啊。” “都快结婚了怎么还羡慕谈恋爱的。”栾也说,“孟昭知道这事吗?” “滚。”许颂笑着骂了一句,“替你高兴还不行了。” 插科打诨的建议栾也看了眼手机,樊青发了条消息报备,刚吃了午饭,准备去图书馆待一下午。 栾也回了个奋斗表情包。 樊青:你干嘛呢? 栾也:秀恩爱呢。把许颂羡慕坏了。 估计是没想到这个回答,过了半晌,樊青回了个头上显示正在缓冲的小猫表情。 栾也笑着放下手机。 “爱情稳定了要不要考虑一下事业。”许颂刚好接话,“来和我一起干呗。” “在这儿等着呢。”栾也笑笑。 许颂包了一间别墅作为工作室,空间很大,布置得很专业。除了他还有七八个工作人员,都是年轻人。工位都在打通的一楼大厅,分得很开,加上各种植物阻隔,有种天南地北互不打扰的感觉。 “二楼还有独立办公室,需要的话给你布置出来。”许颂带着栾也参观了一圈,往楼上走。“你之前的相机都在里面放着呢。” “我拍风光摄影拍习惯了。”栾也叹了口气,“和你工作室风格不太搭吧。” “你接着拍你的。”许颂说,“就当给工作室拓展业务了,刚好我正准备搞这个。” “真的假的?”栾也看他一眼。“感觉有点像为了我这碟醋专门包的饺子。” “我是生意人,不是你对象。”许颂啧了一声,“你对象这时候在上课呢。” “刚发消息,这时候在图书馆。”栾也回答。 “少在备婚人士面前秀恩爱,不够格。”许颂说。“先求个婚再说。” 两人笑了一会儿,在工作室的沙发上坐下,许颂接着往下说。 “上次拍的那个文旅宣传片,雪湖村那个,热度不错。”他给栾也倒了杯咖啡。“你用的化名,就我用的真名,还给我约了个采访。老有同行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转型了……” 采访的电话还是自己让樊青给的——栾也忍不住笑了。 “还有很多人问亦木老师是谁,还有几个大牛根据风格猜到了,问是不是那个姓栾的风光摄影师。” 栾也闻言,挑了下眉毛。 “毕竟你也得过好几次奖呢,认出来不奇怪。”许颂继续道。“挺多人喜欢的,除了媒体,还有很多业内都在夸,特别是你拍的那几组照片。” 栾也拍了这么久,得过奖,还办过两次摄影展。就算在国内,也已经算是业内知名的摄影师。 “还有几家文旅和景点托人问这个是怎么约拍,怎么收费——现在文旅宣传特别卷,但是真正专业的摄影不多。尤其是你这种。” “走心的,能看出来真正喜欢这个地方,能带人感受到它有多美好的。”许颂说。 栾也笑着没说话。 “我就想着你要是过来,专门弄这个也挺有意思的。反正你是专业的,也喜欢干这个。” 咖啡挺香,栾也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思索。 “慢慢考虑,反正我觉得挺适合你。”许颂继续劝,“时间自由,也不用老待在一个地方,还和以前一样天南地北到处跑……” “那是以前。”栾也说,“现在有点想待在南京,都准备看房了。” “能不能有点出息了?”许颂啧了一声,“自由职业,大不了周末和假期再回来呗,反正你这校园恋爱暂时也就能见这两天。” “存心气我呢。”栾也笑着放下杯子,片刻开口:“我考虑考虑。” 第70章 “考虑着就行,不着急。”许颂也不催他,“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在我这儿待着呗。我和孟昭尽下地主之谊,带你出去转两圈。” “不用,我要是考虑好了就直接过来了。”栾也放下杯子。“我今晚的机票回云南,请你两口子吃个饭就走。” “回云南?”许颂语气诧异。“你和樊青啊?” “我自己,给他准备生日礼物。”栾也说。“我和他说的是在你这儿待几天。” “还挺浪漫。”许颂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去雪湖村?” “不止。”栾也笑了笑,“估计得多跑几个地方。” “你都把我说好奇了。”许颂笑了笑,“什么礼物还得去云南才有?” 非说云南才有……也不一定。 但栾也希望尽量能在云南找到,最好是他和樊青一起到过的地方找到,雪山、牧场、草甸、山谷、洱海…… 地方太多,他时间有点紧。每天几万步打底,在微信步数榜单名列前茅——走之前栾也考虑过要不要干脆把微信步数给关了,后来一想,这样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提前和樊青说自己要出外景帮许颂拍几组照片,这两天会有点忙。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樊青没怀疑。但第二天睡前看见栾也走了三万步以后,樊青还是没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拍什么呢?”电话里樊青的语气很吃惊。“每天走这么多路?” 栾也被他逗笑了:“那你以前不是老担心我不出门吗?叫我多出去溜达两圈。” “……你这几天溜达得太多了。”樊青也笑了,“要不是不在云南,我都怀疑你又进山了。” 栾也乐了半晌,最后道:“就快结束了,没事。” 樊青“嗯”了一声:“你别太累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拍得什么照片啊,让你每天走这么多路。” 当时栾也在雪湖村每天不出门,樊青总想带着他往山里去。现在看见栾也每天从早到晚好像不休息,他又有点心疼了。 “知道了。”栾也笑笑,“你们周末就放假了对吧?” “嗯。连着中秋四天。”樊青说。 “周末我就回来了。”栾也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杭州。” “好。”樊青笑着说。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接着问:“栾阿姨平时……喜欢什么东西?” 栾也“嗯?”了一声。 “总得带点东西吧,第一次去你家。”樊青叹了口气,“留个好印象。”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栾也笑了半天,最后道:“我小时候……她喜欢吃酥饼,放学路过的时候都会买一个带回去。到时候你给她带两盒吧。” 樊青笑着说:“行。” “多准备两套衣服。”栾也继续道。“生日带你出去玩。” “去哪?”樊青愣住了。 “等着吧。”栾也笑笑。 借着拍照的理由栾也又在云南转了两天,礼物准备好了,又马不停蹄飞回上海。 去接樊青那天他特意先去剪了个头发。稍微剪短了点,看起来清爽了不少。依然能够扎起来,放下去也不觉得太长。 樊青第一眼见到他就发现了:“你剪头发了?” “好看吗?”栾也问。 “好看。”樊青笑着说,“有点像你刚到雪湖村的样子。” 栾也嘴角微勾,摸了摸樊青的脸。 按照栾也说的,樊青收了两套换洗的衣服。他还担心栾也会不会需要装点东西,特意拿了个大点的包。没想到对方直接拎了个小型的行李箱。 樊青看了一眼,有点震惊:“……你有行李箱啊?” 他以为行李箱这种东西不会出现在栾也的生活里呢。 “……和孟昭借的。”栾也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啊。” “你两次从美国回来都没带过行李箱呢。”樊青边说边乐,“这次回家特意借了一个?” “上次买的衣服,还和许颂借了个相机,不是要出去玩吗?” 栾也笑笑:“还装了你的生日礼物。” “哦。”樊青愣了一下,紧接着又笑了。 房子还是栾也刚上小学时时家里买的小别墅,不算中心地段,但环境很清幽。栾萍在门口等着他们。在自己家里,她穿得没有上次见面时那么正式,一套素色的连衣裙,加上没化妆,看起来柔和很多。 樊青一路上紧张的心情稍微化解了点,把拎了一路的一盒小酥饼递过去,同时喊了声:“阿姨好。” “你好。”栾萍笑了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礼盒。“栾也和你说的吧?” “他说小时候记得你爱吃这个。”樊青回答。 “现在也爱吃。”栾萍笑着推开门,“进来吧,马上就吃饭了。” 第85章 别墅是独栋,上下三层楼配一个挺大的花园,除了草坪以外没有种其他东西。 “小时候我记得种了挺多花的。”栾也推开院门,“每天上幼儿园我都摘一朵带学校去送老师。” 樊青看他一眼,有点想笑,又忍住了。 “所以那时候老师都喜欢你,老喜欢逗你玩。”栾萍笑了,“这几年没精力也没时间打理,就没种了。” “要是喜欢就慢慢种。”栾也笑了笑,“我和樊青帮你一起种。” 栾萍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进了客厅,阿姨还在炒菜,距离吃饭有点时间。 “房间还是三楼那个,阿姨给你打扫了。”栾萍说,“要不要休息一下。” “休息倒用不着。”栾也说,“我带他转转。” “去吧。”栾萍笑了笑,“吃饭了叫你们。” 栾也带着樊青往楼上走。家里的装修是中古风格,黑桃木制的楼梯和房门,配上米白色的墙壁,很简约,配色看起来很舒服。 “我妈盯着装修的,她喜欢这种风格。”栾也边走边说。“当时我爸想装成欧式豪华风,水晶大吊灯那种,我妈一票否决了。” “这种挺好看的。”樊青笑了一会儿,忍不住问。“现在你爸……” “他再婚挺久了,孩子估计都大学毕业了。”栾也笑笑,“挺久没联系了。” 樊青点点头。 二楼是栾萍的房间,栾也带着樊青上了三楼,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别说樊青,隔了这么久再踏进这间房,栾也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所有布置看得出都擦了一遍,没有任何灰尘。床单和被子是新换的,放了两个枕头。 卫生间里的毛巾,牙刷,杯子……都是新买的,都是两份。 书桌还是原来那张,对着窗户,旁边的小书架整齐排放着栾也小学时候的课本,墙上还贴着他小时候画的水彩,特意裱了起来。 荷塘,断桥,蜻蜓。旁边还题了字——栾也,九岁作。 九岁的栾也画的一幅画,十九岁的樊青抬着头看了挺长时间,最后笑起来。 栾也抬手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笑什么?我还送过你一幅呢。” “就是觉得你……挺厉害的。”樊青把目光从画上收回来,转头看着他。 “你要是喜欢,下次再画一幅给你。”栾也笑了。 “什么时候?”樊青问。 “过年?”栾也想了想。“每年过年送你一幅,写上:赠樊青于某某年……一直送到你七十岁。” “七十一呢?” “别虐待老人了行吗?”栾也忍不住笑了。“那时候我手都哆嗦了吧。” 樊青跟着笑了,最后慢慢开口:“等到那时候,我们办个画展。” 栾也注视着他,微微笑起来:“好。” 他抬头捏了捏樊青的耳垂,语气和笑意一样散漫,又很温柔。 “画展的名字就叫——赠樊青。” 每年新年伊始,一直到画不动那天。期间的每一幅画,以及数十年所有的岁月…… 赠樊青。 第71章 完结 隔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又再一起过中秋。看得出栾萍母子俩还是有些不自觉的生疏,但这是必经的,爱重新复苏的过程。 “明天我得去趟茶山。”栾萍说,“你俩要是无聊就出去逛逛,我尽量早点……” “你忙你的。”栾也说,“明天樊青生日,我带他出去玩,晚上不一定回来。” 不加后面那句还好,一加上樊青瞬间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吃了块月饼掩饰尴尬。 “也行。”栾萍反而很淡定,“去哪儿玩?” 栾也插了块月饼放进栾萍盘子里:“石舍。” “风景挺好的,也不远。”栾萍笑了笑,“开车去吧,车库停的那几张车都行,你们选一辆。” 栾也扭头看向樊青,笑了笑:“你来开?” 樊青点点头:“行。” 第二天一早他们从杭州市区出发,两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 停好车进酒店放了东西,栾也的行李箱出门前被他换成了背包,他拿出一个相机,重新拉上拉链递给樊青,让他放回去。 樊青背在背上,垫了一下,有一点分量,但不算沉。 明天穿的衣服已经挂起来了,这个包里只有自己的生日礼物。 “别猜了。”栾也低头研究手里的相机,“你要是能猜出来……今晚不住酒店也行。” 樊青抬头看他一眼。 栾也顿了顿,笑道:“反正荒郊野岭的,你要是想在车里……” “差不多得了——”远处有人路过,樊青冲上去捂住乱栾也嘴,瞪着眼看他,又憋不住笑,“大白天的。” 栾也逗完人,笑着把相机递给樊青。 樊青接过去,和以前栾也的相机都不一样,看起来款式很旧,甚至有些古老。 “胶片机。”栾也说,“今天你来拍。我教你。” 樊青一愣:“我拍?” “这里虽然不是云南,但山里风景也不错。”栾也说,“你的生日,想拍什么都行。等回去找个洗照片的地方洗出来。” 栾也应该是做过功课的。四周是重重山野,石头建成的村子窝在山里,溪流穿行而过,氛围静谧美好。如果除去建筑风格不同,背后也没有雪山……樊青甚至觉得这里的气息有点像雪湖村。 栾也说让樊青自己拍,除了教学时拍了两张,居然真的一整天都没碰过相机。胶片机比普通相机难掌控,樊青试着拍了两张,逐渐得心应手。他们一路沿着村子慢慢往山上逛,拍溪流,拍树木,拍竹林…… 拍得最多的是栾也。 徒步的,休息的,转过头对着自己笑的……以及敲相机的。 吃午饭的间隙,栾也指节在镜头上轻轻敲了两下:“这位粉丝注意点。” 樊青笑着放下相机。 “你说的,我想拍什么都行。”樊青说, “到时候洗照片,半卷胶卷都是我。”栾也叹气。“查重百分之百。” “不会。”樊青笑笑,“在村里的,在山里的,还有桥上的,都不一样。” “行,拍吧。吃饭的拍不拍?”栾也笑了。 樊青没说话,举起相机拍了一张。 栾也看着他,嘴角一勾:“还有晚上,你要是想拍……” “我求你了。”樊青立刻认输放下相机,“吃饭吧。” 玩了一整天,两人回到酒店休息。 酒店房间是各自独立的院子,阳台放着小茶几和榻榻米,从阳台看出去,能看到外面大片的竹林。栾也先洗了澡,坐在阳台吹风喝茶。 等到樊青从浴室出来,暮色四合,阳台点着灯,桌上除了茶,还放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 “来吧,猜了一天了。” 栾也敲敲桌子。“你的生日礼物。” 樊青笑着走过去,坐在栾也对面。 桌上是一个有些大的相框。乌木边框,镶着玻璃,看起来很厚,还有点沉。怪不得要专门借一个行李箱。 等到低头看清相框里的东西,樊青愣住了。 “这是……” “种子。”栾也轻声笑了笑,“树种。” 风从外面吹进来,隔着玻璃,相框里整齐排列固定着的,是十多种各种各样的种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看得出精心挑选过。 各种不同的种子被同时放在一起,看起来漂亮又充满生命力。 栾也指尖隔着玻璃点了点,虽然他觉得樊青应该几乎都认识,还是坚持挨个介绍过去。 “这个是槐树,古戏台对面那棵的,这几天掉了很多。这个是火炬松,在去甘海牧场那条路上捡的,有点小,再大放不下了。旁边的菩提子,香格里拉……下面那个皂角——第一次去看日照金山的那个观景台下面,有一棵,你应该有印象。” “……嗯。”樊青闷声回答,没抬头。 栾也笑了笑:“一共十九种不同的种子,基本都是我们去过的地方捡的……除了这个。” 樊青顺着他只得地方看过去,栾也的指尖在相框右下角,最后一棵种子静静躺在那儿。 “我们去过的几个地方都没找到,搜了一下,云南有这种树的地方距离有点远,来不及赶过去……这是我让我妈在杭州找了寄给我的。” 樊青看着那棵黑色的,光洁的种子,小小一棵,背后装饰着不再鲜红,但脉络清晰的叶子。 “……栾树。”樊青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嗯。”栾也笑了一下,“栾树的种子。” 樊青十九岁生日收到的是十九种树木的种子,其中前十八颗散落于他的故土,被人一一拾起,第十九颗来自杭州,千里迢迢,是一棵栾树。 “本来觉得送活着的树苗可能更好点……但是不容易收藏,也暂时没地方种。”栾也笑着说,“先送你标本吧。” 第86章 “挺好的。”樊青吸了下鼻子,抬头看着栾也,又重复了一遍。“就这个就挺好的。” 栾也看着樊青有些发红的眼睛,微微一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樊青没让他退开,按住对方的后颈和他接了个吻。 外面的竹林沙沙作响。 “等你毕业,决定定居在哪儿。我们找个带花园的房子,大点的。”栾也声音很轻,“想种什么种什么。” “栾树。”樊青笑着说。 栾也勾起嘴角:“好。” “玉兰和枫树也可以种点。”樊青说,“挺好看的。” 栾也点点头。 “你要是想吃水果,还可以种樱桃、梨树、石榴……” “怎么听起来乱七八糟的。”栾也听着笑起来,“都不是一个季节吧。” “是有点乱。”樊青也笑了。 “但是到时候你搬个躺椅,每天坐在院子里,抬头上向望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 栾也闭上眼,指尖在茶几轻轻点了两下。 “可能是叶子,也可能是一朵花或者一个果子。”樊青慢慢道。 栾也转过头看着樊青,手滑落在对方手心。樊青顺势把他牵住,十指交错。 “行。”栾也笑了,“都能种活吗?” 樊青凑过去轻轻他的嘴角,语气和以前一样笃定:“可以。” 可以的,无论是哪一种树。 可能会生病,可能会落叶,可能长得非常非常慢……但依旧抽枝长叶,年复一年,长长久久的活着。 从此以后,枝叶繁茂,四季常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