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著美人和穿二代皇帝》 第1章 [穿越重生] 《土著美人和穿二代皇帝》作者:槎与瓜【完结】 本书简介: 沈美娘,人如其名,生得云鬓酥腰,香腮粉面。 只可惜她偏生是个无父无母农家女,这一生已经被上献过两次。 沈美娘在司马门下等待被献给更厉害的贵人,对任何人都笑吟吟。 别人笑她出身下贱,她笑他们没有一张好脸。 等她哪天混出个人样,就把他们全杀掉。 可她还没等到被献给下一个贵人,先遇上个有些好看的剑客。 沈美娘:“我可是柳叶弯眉樱桃口,谁见了我都乐意瞅。” 剑客:“你有个邻居叫吴老二?” 沈美娘:“我瞧上你了。” 剑客:“不行,我还没满十八,不能早恋。” 她:? 这剑客离经叛道,她倒要看看他每天都在看什么圣贤书—— 《中小学生守则》 沈美娘:? 司马把她献给贵人的前一晚, 剑客一剑劈开她的窗,向她伸出手:“走。” 她打量他染血的衣衫:“我要荣华富贵,你一个江湖剑客,给得起吗?” 后来,金銮殿上,剑客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质问:“沈美娘,你说,朕给得起你荣华富贵吗?” 沈美娘即答:“陛下给得起!封我做个贵妃我就信!” 皇帝:……? 她怎么还连吃带拿。 小指南: 1.1v1,sc,he 2.其实偏古言童话,女主土著,男主妈妈是穿越者,男主是穿二代,还有重要配角也是穿越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穿越时空 正剧 主角:沈美娘、姜颂 一句话简介:v我贵妃看实力 立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第1章 芙蓉谷无人不知道沈美娘的名字。 有人道她是司马大人养在外面的外妇,三月前惹了正室夫人不快,从大宅子被赶到了这偏僻地。 也有人说她是猫鬼变的,不然怎会让清正的司马大人,宁愿和夫人闹得不愉快,也舍不得打发她走。 听说猫鬼是会吃人心的,芙蓉谷的人唯恐避之不及,连带着她住的竹屋也少有人去,生怕叫她哄了魂。 至于沈美娘本人,对此倒不介意,总是带着护院侍从们从村这头闲逛到那头去,碰到人也总是笑吟吟。 今日风光好,日头也好,沈美娘出来闲逛,还特地走到村东头的林子里去瞧了瞧。 回来时,日暮西山,她蹦蹦跳跳踩过田埂,时不时抬眼望向远方的残阳。 她正好看到几位村中的娘子干完农活归家,笑着和她们挥手: “赵娘子!” “吴大娘。” …… 除了赵娘子笑着回应了她以外,其余的娘子都纷纷加快脚步。 吴大娘更是拢着小女儿飞也似的离开。 她不过垂髫之年的女儿不解仰头:“娘,那个漂亮姐姐在和你说话。” “你懂什么,她啊,是猫鬼变的,专摄人心魄,吃人血肉的。”吴大娘恫吓女儿。 吴小娘子吓得脸色发白,却又忍不住好奇偏过头去看沈美娘。 沈美娘大抵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本就仿佛刻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眼中若秋波潋滟。 小姑娘立刻转过头,抱紧娘亲的小臂。 娘亲说的果然没错,这个沈娘子肯定是鬼怪变的,才叫她多看一眼,就脸红耳热。 沈美娘没得到小姑娘回应也不恼不失落,随手展开她那把边角被磨损得厉害的纸扇扇风。 上头正面写着“翩翩公子”四个大字,在她的动作下晃得格外显眼。 沈美娘回竹屋时,侍女宝儿正在收晒了整天的被褥,看到她蹦蹦跳跳、举止无状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青词,你看看她,一天天傻乐。”宝儿忍不住和另一位侍女青词嘀咕。 青词只笑笑,道:“姑娘爱活动,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哪里是爱活动,我瞧就是不知收敛。”宝儿道。 她不用问沈美娘,就知道她肯定是又满村子、满山野乱跑去了。 这个女人就是太不知道检点,才会被主君从府里赶出来。 “好宝儿,今日你在家里做了什么啊?”沈美娘像是没听到宝儿的话,仍就笑着问她。 宝儿“哼”了一声:“帮你这个懒鬼洗衣裳、洗被褥啊!” 她就是不服沈美娘。 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奴。 偏偏不知怎么就得了主君青眼,让人教她跳舞、弹琴不说,还请了女先生教她礼仪。 就算主君碍于主母的压力,把这个祸水送到庄子上来了,也还是派护院时时守着她,像看眼珠子般小心。 沈美娘听到宝儿的话,主动伸手帮她收被褥、衣裳,笑得眉眼弯弯:“对不住啊宝儿,明日我就不出去了,陪你一起洗衣裳。” 宝儿瞧了眼沈美娘的笑脸,一把扯过对方手里的被褥:“你总是这么说,哪次真帮我洗呢?” 她还不了解沈美娘?一身懒骨,就光嘴巴上说几句好听的。 “我这双手得娇养着。”沈美娘没有丝毫心虚尴尬:“待我以后出人头地了,你就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她本就生得香腮粉面,笑意盈盈时更让人生不出一丝气。 谁也舍不得让美人生气,更别提还是个总笑着的大美人。 “等你风光了再说吧!”宝儿转过头去,抱着木盆就走。 算了,好歹沈美娘长得好看,伺候她,也总比伺候府里脾气大还长得丑的公子们好。 目睹了一切的李嬷嬷忍不住道:“伤风败俗。” 这个沈美娘一天给爷们抛媚眼也就罢了,对上女子也总是这副娇娇柔柔的样子。 当真是个狐媚子,难怪主母看不顺眼她,要将她赶到这村野里来。 “李嬷嬷,你说什么呀?是饭做好了吗?”沈美娘“天真”又不解地眨了眨眼,“今天嬷嬷做了些什么好吃 的?有肉吗?” 李嬷嬷没想到沈美娘会直接问她,愣了一下才道:“自然是有的,娘子等会儿便好了。” “好,”沈美娘欢欢喜喜跑开,缠着在铺被褥的宝儿,“宝儿,今晚有肉吃哦。” 听到沈美娘如此容易被满足的话,李嬷嬷更看不上这个沈美娘了。 当真是目光短浅、粗鄙不堪! 沈美娘十三岁时被底下人献给了司马大人,那时人人都以为府上很快会添一位新姨娘。 可是好几年过去了,司马大人虽颇为照顾她,还请人调\教沈美娘,却似乎没有将沈美娘收入房中的意思。 随着年岁渐长,沈美娘的美貌也越来越惊人,还惹得府中几位公子的侧目。 其中就有主母亲生的二公子。 夫人能容得下一位姨娘,却断断容不得沈美娘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奴勾引她儿子的。 三月前,夫人使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沈美娘从沈府赶出来。 可就算沈美娘到了这乡野里,她也不待消停的,成日里到处跑,活脱脱一个不着家的浪\荡\女。 李嬷嬷更是确信若不是她盯着,这个狐媚子恐怕能把整个竹屋的护院都勾\搭成她的裙下之臣。 只可惜,沈美娘实在太狡猾,她盯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拿到什么实据。 “林护院,”沈美娘停下和宝儿的闲聊的话,娇娇唤了声护院们的首领。 李嬷嬷警觉,佯装洒扫靠近门边,只听到沈美娘说什么“今晚亥时东村林中见”。 李嬷嬷一盘算,便确信沈美娘这定是要和野男人见面。 不管是这个总是跟在沈美娘身边的林护院,还是芙蓉谷里别的野男人。 好啊,只要今晚能将她和奸夫抓个正着,主母也就有了由头把这个不守妇道的狐狸精赶走了。 她也可以回府上去,不用再在芙蓉谷伺候沈美娘这个贱婢了。 用晚膳时,沈美娘给李嬷嬷挑了一整块肥瘦相间的肉,笑得格外动人:“李嬷嬷,你也多吃点,你岁数大了要注意身体。” 李嬷嬷连忙道谢,低头扒拉碗里的饭。 她低着头,也就看不见沈美娘说完话后,垂眸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用完饭,沈美娘就在箱子里翻找着东西,最后才从箱底翻出一条做工精美的腰带。 不过看式样像是给男子用的。 本朝有给男子送腰带定情的意思,李嬷嬷瞧到沈美娘的动作,更确信她是打算夜里私会情郎去了。 这个女子当真是不怕死又不知羞。 就算主君如今将她放逐到芙蓉谷来,似乎不再看重她,也断没有她就能和旁人私通的道理。 沈美娘将腰带拿在手中瞧了又瞧,像是很喜欢这条腰带。 可是一想到等会儿这条腰带的下场,她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第2章 这么好的料子,若是拿去当了定能卖好几两银子,只可惜今夜要拿来做别的用途了。 入了夜,原本只是细细吹拂的凉风,一下比一下重,像是要将整座竹屋都掀翻过去的架势。 沈美娘披上帏帽蓑衣,趁着宝儿不注意,就往夜色深处走去。 她没有掌灯,仿佛身处白昼般畅行无阻,跟在她身后提着灯笼的李嬷嬷和护院都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 难怪那么多人都说沈美娘是精怪变的。 若不是精怪,怎么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像一阵风般轻灵而行? 沈美娘脚下不停,走到村东头时,特地驻足回望了片刻。 在确定李嬷嬷已经跟丢了她后,复走进那野林深处。 偶尔有野兽的低吼声从远处飘进耳中,沈美娘也毫不害怕,依旧坚定地向里面而去。 这三个月里,她早就摸清楚了芙蓉谷的每一条小路。 更清楚这处林中夏日没有野兽,得到了冬日才可能有存粮不够的野狼,会到这里来觅食,甚至可能会进村骚扰村民。 那些野兽低吼的声音,应当是从更远的山头飘来的声音。 她提着裙摆渐渐深入林中,很快就看到了在林中等她的人。 “二公子。”沈美娘轻轻唤了声。 听到她的声音,叶随急切地跑到她面前,不顾礼法猛地攥住她的手:“美娘,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沈美娘还在府中时,叶随就瞧上了她。 可不知为何,不论他怎么向父亲讨要,父亲就是舍不得将沈美娘送给他。 母亲将她赶出府后,自己虽托林护院几次给她递消息,她却从未回应过。 直到昨日她才突然和林护院说,今晚想和他见一面。 想来沈美娘这是终于吃不了苦,打算从了自己。 “二公子,其实,美娘也很想您。只是主母说得对,奴婢卑贱之身,怎么能攀附您呢?”沈美娘眼里汪着眼泪,实在是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叶随瞧了,连忙哄她:“你放心,我会说服母亲的,不说是妾室,至少也会纳你做个通房丫头的。” “当真?”沈美娘娇声问。 见叶随点头,她便偏过头轻轻笑了。 两人间朦胧的灯火拢着美人,叶随不由看得入迷。 沈美娘的眼角余光扫过林外,终于看到了远处点点隐隐约约的灯火。 李嬷嬷和那几个护院真是太差劲儿了些,居然这么久才跟上来。 “美娘……”叶随盯着沈美娘,想就这样吻下来,却被沈美娘伸手捂住嘴。 沈美娘羞涩轻笑:“林护院还在瞧着。” 叶随立刻会意,让林护院往后退了退,冷声吩咐:“没有我的吩咐,不许靠近、不许出声。” “公子真好。”沈美娘将手中的腰带拿出给叶随,“这是奴婢亲自绣的,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叶随立刻道。 他也只提了一盏灯,暖黄的烛火映着沈美娘姣好的容颜,更看得他春心荡漾。 沈美娘这般温柔又美丽的女子,不知比他府中那个母老虎好了多少。 “哎呀。”沈美娘握住叶随伸向她衣带的手,“公子怎么这般性急……这样吧,我用腰带缠住公子的眼,若是公子能抓住我,我便……” 她没将话说完,叶随却登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只当这是闺房情\趣,也没有拂了美人意,连声道好。 沈美娘用腰带蒙住叶随的眼,用脚将叶随放在地上的灯一脚踢灭。 “在这边。”沈美娘一声声误导叶随。 她将帏帽脱下往林护院那边一扔,叶随自以为找到了沈美娘的地方,欢天喜地而去。 沈美娘却已经躲到了高处的树林里去,她看到逐渐靠近林护院的叶随捂住嘴偷笑。 风越来越大,雨终于落下,李嬷嬷手中的灯笼也被狂风吹灭。 叶随一直没抓到沈美娘,不禁耐不住性子:“美娘,下雨了……” 听到有男人喊沈美娘的声音,李嬷嬷确信捉奸成功,带着那群护卫就上前按着叶随,就是一顿揍。 沈美娘听到男人惨叫的声音,拢了拢身上的蓑衣,眯着眼俯视远处看不真切的黑影。 她扯了扯嘴角,才哼着小调,欢欢喜喜绕了另一条小路离开。 在叶府时,叶随有事没事就喜欢调戏沈美娘,她早就想狠狠收拾这人一顿了。 今日这人终于挨了顿揍,沈美娘心情颇为不错,脚步也愈加轻快起来。 但没走多远,她的脚就被突然捉住,若不是她稳住了身子,差点一头栽进泥里去。 “什么人!”沈美娘呵斥道。 她今日这身衣裳可是她最喜欢的那几身之一,要是沾了泥巴,她和这人没完! 但沈美娘很快察觉出不对。 抓住她脚踝的这只手,很冰,不像是活人的手。 沈美娘的脑子一瞬间闪过许多听说过的故事,什么活死人,什么妖鬼…… “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放开。”沈美娘呵斥。 就算是鬼又怎么样? 沈美娘连高高在上的贵人们都不怕,更别提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了。 倘若当真是受了苦的冤魂,那就是成了鬼魅,也该去和生前做恶之人讨要公道才是。 像这种迫害无辜路人的东西,想必道行也没多高。 见他不肯放手,沈美娘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我告诉你,你杀了我,我定也会变成厉鬼,决不放过你。” 沈美娘还一天好日子都没过 过,她要现在就在如花似玉的年纪死了,她怨气比谁都大。 死就死,这东西能成妖鬼,她就不能吗? 等她成了妖鬼,她第一个来把这东西给吞了。 可能是沈美娘的话吓到了那东西,他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沈美娘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俯下身才听清他的话:“救……救救我……” 原来是个人啊。 沈美娘这才从被雨水浸透的泥土散发出来的怪味里,辨认出一些血腥的味道。 这个人应当还受了重伤。 大雨过后,巢穴受损的猛兽,也会像冬日那般外出觅食,再加上此人身上的血腥味,想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放手。”可惜沈美娘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的语气仍就平淡冷静。 雨夜受了重伤的男人——不管对方是得罪了人,还是逃奴什么的,都可能给自己惹祸上身。 沈美娘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更不会在自己的生活里埋下未知的隐患。 可男人大抵伤得太重,听了沈美娘的话也没有松开手。 “你不放,我自己扒开可以了吧?”沈美娘弯下腰将男人的手指一根根扒开。 她身上宽大蓑衣,也替男人挡住了一些雨。 他得以积攒更多的力气,很轻很轻地真诚恳求沈美娘:“这位娘子,能不能请你救救我。” 沈美娘的动作一顿,旋即更加利落地将男人的手从自己的脚踝上拽下来。 她用力擦了把男人的脸,凑近才发现这人瞧着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眉眼稚嫩又单纯,好看得像画上的仙童。 不像叶随那种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虚弱,眼前的少年即使身体虚弱至极,却仍清隽正直。 让沈美娘想起了竹屋旁经雨更加挺直的翠竹。 “你说什么?”沈美娘问。 比起少年人好看的脸,她更在乎对方刚才的话。 “请、请你救救我……”少年喃喃,随即晕了过去。 沈美娘目光沉沉盯着眼前人,还是没有动作。 天边划过一道惊雷,白花花的光瞬间将深沉的夜照得如白昼。 少年血肉模糊的泥人模样随着光,落在沈美娘的眼里。 迟滞于白光的雷鸣声片刻后才“轰隆轰隆”响彻山谷,在她耳边突兀炸开。 沈美娘终于挪了挪脚。 她扶起少年,轻斥:“冤家。” 既然都开口求她了,那她就大发慈悲救一下好了。 第2章 少年瞧着瘦弱,真上手扶着,才发觉他一点都不轻。 沈美娘路上经过赵娘子家,找赵娘子借了推车,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顺利运了回来。 还好竹屋的护院今夜都跟着李嬷嬷捉奸去了,她可以正大光明把少年带进屋里。 “沈美娘!你去哪里呢?”宝儿惊呼。 她上前替沈美娘脱下不断向下滴着雨的蓑衣,这才注意到被沈美娘像拖死狗般拖回来的人。 “这是谁?”宝儿问。 沈美娘来不及回答宝儿的问题,先让会医术的青词替那少年瞧伤。 面对宝儿的诘问,她随口道:“树林子里捡的。” 沈美娘把人扶上床去,近距离仔细观察少年的眉眼。 剑眉,薄唇,本该是很清冷的长相,偏偏不知为何就是眉眼间含着几分单纯稚嫩。 第3章 饶是沈美娘眼高于顶,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年确实很是俊美。 生得这般俊美,不是贱籍的小官、伶人,那便很可能是王孙贵族。 “嘶——”青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公子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 沈美娘的目光扫过嘴唇煞白的少年,眼皮都不抬一下,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青词虽通医术,但还少见这样的血腥,不禁啧啧称奇:“这位公子的右腿像是重剑所伤,要是医治不及时,怕是以后就废了。” 闻言,沈美娘的目光才落在那人被泥浆浸透的右腿上。 原来这少年居然伤得这般重。 那她刚才连拖带拽,把这人从山林上带下来,他居然也能忍住一声不吭? 要是醒着怎么可能一声不吭,说不定他是痛晕过去了。 她可不觉得这人有那般厉害。 青词拿出大剪刀,将少年右腿上的布料剪下,又让宝儿去打水。 沈美娘的目光只在少年的腿上停留一瞬,就弯腰捡起了床下的碎布。 打完水的宝儿看到沈美娘的动作,急忙将她从屋里拉出来:“你是真不要脸面了吗?” 她羞红了脸,指着沈美娘和她手中的碎布:“虽然大家都说你、说你……” 宝儿年岁还小,自然说不出那些肮脏的话,但还是一咬一跺脚质问:“以前她们都说你不、不检点,但你怎么还真能看到男子的衣服就捡呢?” 简直枉费她从前,还为了沈美娘和那些长舌妇理论。 原本在摩挲手中布料的沈美娘,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片刻后,她无奈叹气,在檐下雨沟里将手中的碎布洗去上面的污泥。 “瞧瞧。”沈美娘将碎布给宝儿看。 宝儿不解:“不就是块破布吗?有什么好看的?” 沈美娘无语凝噎,将布料放进宝儿手里:“你摸摸。” “有什么好摸的……”宝儿摩挲布料的动作一滞,“是绸缎!” 沈美娘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小丫头还不算太蠢。 “绸缎又怎么呢?这破破烂烂的,也卖不了几个钱。”宝儿道。 沈美娘嘴角抽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说什么人,能穿绸缎。” 《燕律》规定商人和贱户是不能穿绸缎的,那这男子就不可能是伶人。 寻常良民,像是农户,律法虽准他们穿,可是又有几个农户能买得起绸缎呢? 若说是租的倒是也有可能,可谁又会穿着租来的绸衣深更半夜往深山老林跑? 万一弄毁了,那可是农家人不吃不喝好几年才赔得起的东西。 宝儿在沈美娘的引导下,福至心灵:“娘子是说这位公子是王孙公子、官宦世家……或者说,再不济也得是书香门第的子弟?” “对!”沈美娘道。 “好宝儿,你听过的传奇故事不少,”沈美娘又晃悠她手里那把破折扇,颇为得意,“你说,会不会我这真是捡了个颇有来历的小公子。” 沈美娘美滋滋幻想:“说不准啊,就像那说书先生讲的那样,这公子啊,是什么丞相家的小公子,又或许是什么翰林、尚书家的……宝儿,你别走啊,我是说真的!” “到时候,我要是做了官家夫人,有幸脱了奴籍,我也第一个给你赎身脱贱籍。”沈美娘跟上宝儿继续叨叨。 宝儿被她念烦了,翻了个白眼:“我看你脑袋就是听传奇故事听坏了,他要是颇有来历,轮得到你救!” 沈美娘听到这话愣在原地。 宝儿以为伤了沈美娘的心,正想解释,宽慰宽慰她,却看到沈美娘点头:“也对,故事里的大人物都有护卫和暗卫来着。” 宝儿沉默片刻,抱着盆,又去给青词换水。 算了,她不能指望一个听传奇故事把脑子听坏的人。 沈美娘等宝儿走后,还是继续盯着手里的花纹。 她知道贵人们绸缎上的花纹也是有讲究的。 可惜,她没当过贵人,不知道这花纹究竟什么人才能用。 不过也无碍,她不认识这花纹,自然有的是人认识。 沈美娘将碎布塞进衣袖里藏了起来。 青词的医术在芙蓉谷也是出了名的,她很快就处理好了少年的伤口,又给他接骨、上药。 沈美娘不像宝儿那般爱害羞,没有躲到屋外去,反而全程盯着少年。 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如果少年在痛得神志不清时,说些能体现他身份的话,沈美娘也就更能判定这人的身份了。 可惜,他还是一言不发。 直到青词替他处理好最后一处伤口,少年除了几声闷哼,都从未开口说过话。 “这位小公子还真是厉害。”青词忍不住赞叹。 “我瞧不是厉害,是太倔了。”沈美娘皱眉。 她在旁边跟着站了一个多时辰,结果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听到,心里头烦得很。 脾气这么硬做什么? 还不如哭爹喊娘,最好把他家祖父祖母的名讳都喊一遍才好。 青词拿了药去煎,让沈美娘先帮忙看着少年,说这人若是醒来就喊她。 沈美娘无聊盯着少年,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 早知道就不烂好心把他捡回家了,这下好了,她都没地方睡了。 沈美娘恨恨盯着少年:“你最好有个不得了的身份。” 不然就今晚这个抢她床的仇,她下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男的。 夜已深,窗外的狂风暴雨终于小了些,沈美娘的困意也上来了。 她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拿了床被子铺在桌上,躺上去就睡。 反正都在一间房里,这少年有什么动静她肯定能第一个发觉。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竹屋的茅草顶上,轻轻的沙沙声很好听,沈美娘越睡越熟,沉入梦乡。 床上的少年却悠悠转醒,他过长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他像是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呆呆地望着床上挂着的好几块碎石——偶有闲风过,就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悦耳声音。 或许是因伤得太重,少年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他便偏过头看向桌上呼呼大睡的人。 仲夏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下一刻,风雨又倏地变大,窗户被风猛地拍打,让沈美娘骂骂咧咧不情愿地睁开眼。 她就看到了用好奇又感激目光看着她的少年。 少年的眼睛是明亮的饱满杏眼,干净清澈,好像呼啸过山谷的清风般没有烦恼。 沈美娘听到他矜持青涩的声音:“你是神仙吗?”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就像学堂里的学生向夫子请教问题,好像沈美娘回答了他,他就会立刻奉为金科玉律。 被叫“妖精”叫习惯了的沈美娘,突然听到有人把她当成神仙,逗弄之心忽起。 “不是哦,”她笑得花枝乱颤,语气轻浮放\荡,“我是妖鬼。” 沈美娘起身坐在桌上,看向单纯的少年:“住在山间,专吸过路人精血的那种。” 第3章 少年听到沈美娘的话,没有被她吓到,他好像陷入了某种思考。 挣扎纠缠了很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和沈美娘对视:“是你把我从林子里救回来的吗?” “对啊。”沈美娘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英勇赴死般:“既然如此,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来吧。” 只有两人的内室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等到微风拂过烛台,烛影轻摇,沈美娘才反应过来:“美得你。” “和我睡觉是得给钱的,你可付不起。”她道。 少年不解:“什么睡觉,你不是说要吸人/精血吗?” “你知道吸/精血要怎么吸吗?”沈美娘坐到床沿边,故意靠近少年问。 “不就是……”少年声音渐小。 他像是终于明白了沈美娘的意思,原本煞白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沈美娘逗弄少年的主意成功,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唇。 她对眼前人的好奇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原本她以为少年一定是王公贵族,不过和他说了几句话,沈美娘又觉得这人不太可能是。 她可不相信那些贵公子会像这人这般蠢。 被沈美娘一通捉弄的少年,终于想明白沈美娘不是神灵,更不是什么妖鬼。 他清了清嗓子,颇为有礼地问:“请问这位娘子,此处是哪里?” “这里是芙蓉谷,此处是我住的竹屋。”沈美娘道。 少年:“芙蓉谷?这里到明州还远吗?” 沈美娘听到“明州”二字,像是热心肠般问:“你是明州人?” “不是、不是,我是上京人,我要去明州……”少年提及明州时顿了一下,“去明州投奔亲戚的,不料路上住了黑店,他们想谋财害命。” 第4章 上京人? 少年叽里呱啦一堆,但沈美娘只对“上京人”三个字格外上心。 沈美娘从没去过上京,但她知道那是天子脚下,更是权贵扎堆的好地方。 听到少年说自己是上京人,她心底更加好奇对方的身份。 “公子与我说了这般多,倒是还没和我说您的名字呢?”沈美娘自觉换了更尊敬的称呼。 少年全然没设防,爽朗道:“我叫宋江江,宋者居也,江水的江。” 不姓姜,那就不大可能是皇室中人了。 沈美娘又回想自己听说书先生编排的那些大官。 唔,好像也没听说过哪个丞相、大将军姓宋的。 至于那些名存实亡的世家……就更没有姓宋的了。 沈美娘垂眸,目光扫过少年的好看的脸。 可是这人生得这般好看,真的会是寻常人家吗? 沈美娘已经确信少年是个有问必答的主儿,又不甘心地问:“不知公子家中是做什么的。” 宋江江:“家中是行脚商人,做些小买卖罢了。” 他在说谎。 沈美娘立刻察觉出其中的问题。 别说商人家不能穿绸衣,就说寻常商人家,也养不出这般白净的小公子。 但她并不打算戳穿少年。 看起来这般单纯无害的人,竟把她也骗过去了,还真以为他是个蠢货。 沈美娘唤了青词进来帮少年治伤。 宋江江在青词帮他查看伤口时,露出错愕又很是惊慌的眼神,连声拒绝。 但他受的伤太重,还是没拗得过青词。 沈美娘故意道:“宋公子这是害羞呢?” 大虞民风开放,民间就奢靡重\欲之风盛行,那些贵人们也大多不将什么礼法放在眼里。 沈美娘越发觉得眼前的宋江江有趣。 她依旧觉得宋江江是大有来头的贵人,不过她还确实从未见过宋江江这样性格的贵人。 宋江江偏过头想不看沈美娘,不过因着伤得太重,他刚转过头去,就被青词训了:“公子别乱动,小心扭伤脖子。” 沈美娘也故意掐着嗓学青词:“公子别乱动。” 宋江江还是好脾气,虽然脸红了又白,但到底也没说沈美娘什么。 他故作镇静装作看不见沈美娘的样子,不过耳尖却已经红得滴血了。 沈美娘看他这般容易害羞,愈发觉得这人有趣。 沈美娘解决完意外闯入自己生活的宋江江,还不得不面对另一个意料之中的麻烦。 第二日,只睡了一多个时辰的沈美娘,早早就起床在廊下等候。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大夫人和她身边的嬷嬷就气势汹汹赶来了竹屋。 “把这个贱\人给我按住。”大夫人指着沈美娘就道。 大夫人也是读过书的,会被气到破口大骂的程度,看来昨晚林随应该是被打得很惨。 宝儿和青词听到大夫人的话吓得不知所措。 沈美娘反而不在意,被嬷嬷们按着跪在地上也没有反抗。 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懵懂模样:“大夫人,奴是对二公子有几分心意。奴自知配不上公子,您让奴到这荒郊野岭,奴也来了,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别问,问就是沈美娘太爱二公子,太怕大夫人了。 至于昨晚二公子挨打的事,她这般柔弱的姑娘可不知道。 “你这个贱人,害得我儿被打成那个样子,居然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夫人快被沈美娘气死了。 “二、二公子居然受了伤?”沈美娘一脸惊讶不已的神情,“昨夜奴私会公子,后来下了雨,那地方路窄石头多,石头上青苔也多,奴脚下没注意,一个脚滑就从山上摔了下来。”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沈美娘掀开裙摆,露出白皙小腿上的大片青紫,又羞红着脸放下。 她像是劫后余生般紧张道:“幸好有棵小树挡了一下,不然奴怕是连命都没了。” “奴醒来时已经快天亮了,也是刚回来梳洗好。”沈美娘哭得梨花带雨。 大夫人看到沈美娘如今的反应,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错怪她了。 李嬷嬷在旁边瞧沈美娘这诡辩的说辞,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女子狡辩的话倒是多!” “主母不要听这贱/人的话,若不是她故意将帏帽递给二公子,奴婢又怎会把二公子认作那浮华之人。”李嬷嬷急忙辩解。 沈美娘恍然大悟:“是因奴害怕公子淋雨,将自己的帏帽递给公子挡雨 的缘故吗?” “呜呜呜……早知如此,奴就不给公子了,都怪奴害了公子……” 沈美娘哭得肝肠寸断,倒像是昨夜被打了一顿的人是她。 “你!”李嬷嬷没想到沈美娘居然如此能颠倒黑白,“主母,这狐媚子在府上的时候就不老实,您看不如将她打发得远远的。” 今日若不将错全都推到沈美娘身上去,李嬷嬷自己恐怕就得被主母罚了 大夫人盯着沈美娘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冷冷道:“口说无凭,何况是你这种卑贱之人的话。” 沈美娘听到这话抬头:“夫人的意思是……” “三十杖下去,你要是还不改口,或许你说的也值得一信。”大夫人轻描淡写道。 三十杖! 院里其他下人都被吓了一跳。 别说沈美娘这样的美娇娘,就算换一个皮糙肉厚的练家子来,三十杖下去怎么也得在床上躺几个月。 若是打的人有心,把人打残也不是不可能。 沈美娘擦着眼角的泪,依旧是那副柔弱无骨的可怜模样:“任凭主母发落。” 大夫人很快就指了几个下人行刑,沈美娘倒是毫无惧意,只一个劲儿说不是自己做的。 但就在其中一个护院拿着绳子要将沈美娘捆到椅子上受刑时,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个东西将护院的手打伤了。 几乎就在刹那间,另外两个拿板子的手和膝盖,也不知道被从哪个地方飞出来的东西打伤。 沈美娘定睛一看,发现好像是几块石头。 怎么还有点像她床上串起来做风铃的石头呢? 她若有所思般向竹屋里看去。 难不成是那个半死不活的宋江江? 青词的医术竟有这般妙手回春?这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能让他从濒死变得活蹦乱跳呢? “美娘!”大夫人等人也都愣住了,却在下一刻听到了叶随的声音。 沈美娘只看得头上、腰上和大腿都包着药的叶随拄着拐向她而来。 他怜惜地帮沈美娘擦去眼泪:“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就知道美娘怎么可能算计我呢?” “都是你这恶婆子非议我家美娘。”叶随指着李嬷嬷怒骂。 沈美娘贴心地给叶随顺气:“二公子,奴没事,您不必责怪李嬷嬷。” 但她却从叶随的话里听出来更多东西。 比如,他其实在大夫人从府中出发时就跟着来的,只是他也怀疑沈美娘,才在一旁偷听到现在。 他是一直看到沈美娘似乎真的没算计他,才站出来保护她的。 叶随当真是“好爱”她呀,待来日,她也会好好“回报”他这份爱的。 “二公子您没事就好,奴真的好担心您。”沈美娘心里明白,脸上却还是“深受感动”的样子。 “随儿,你和一个女奴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大夫人忍不住训斥,“你……” “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夫人剩下还没说出口的训斥都被另一个沉稳的男声打断。 大夫人看向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叶郎,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再不来,难道要看着你打死人吗?”叶司马呵斥,“还不快带你这些人回府。” 大夫人忍不住和叶司马争吵:“叶郎,你究竟为何总是偏心这个奴隶!她就算有几分姿色,难道能比得上你我夫妻几十年的情谊……” 沈美娘在旁边围观叶家夫妻吵架,还时不时把她也牵扯进去骂几句。 “闭嘴!”叶司马自觉理亏,但有些话又不能直说,只好对叶随道:“还不快把你娘带回去。” 叶随念念不舍地看向沈美娘,沈美娘也仿佛有三千情丝般与他脉脉对视。 叶司马看了更生气:“还不快去!” 等大夫人等人离开,叶司马才叹了口气上前:“美娘,怪我这儿子不懂事,夫人也是个眼光短浅的,倒是扰了你清静。” 沈美娘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怪夫人和公子,都是奴的错,辜负了司马大人的知遇之恩。” 叶司马瞧着眼前眉峰微蹙、眼角带泪的女人,就是他这样清心寡欲的人,看了也忍不住心生怜爱之心。 倒也难怪儿子三番两次找他要这美人,夫人也不相信他留着沈美娘是有别的打算。 叶司马叹了口气:“我是没本事,不然就成全你与随儿了……” 第5章 “大人不必说这样的话,能为大人解忧才是奴的心愿。”沈美娘垂眸,“至于旁的,都不重要。” 她一副对叶随情根深种,又识大体的模样,倒是让叶司马更加动容。 叶司马也放宽了心,知道沈美娘没有为了情爱犯糊涂,颇为欣慰道:“再过一两月,你这颗明珠便不必蒙尘了。” “大人的意思是?”沈美娘问。 叶司马摆手,并不打算事先告诉沈美娘具体的事情:“你只要知道,那人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沈美娘在心里啐了一口。 老狐狸,不就是怕告诉她,万一她嫌将来要屈身的贵人不好,跑了吗? 再好不过?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全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是皇帝,难不成这做了多年外放官的老东西,还有本事把她献给皇帝不成? 第4章 提起外男,沈美娘倒是想起她房里还藏了个男人。 她还得处理好那人的安置问题。 她主动提议:“李嬷嬷和之前那班护院们想来是大夫人的人,不知司马大人可否给美娘换些伺候的人。” “那是自然。”叶司马知道大夫人盯着沈美娘,如今还闹出这种事来自知理亏。 “青词有个表亲要来投奔她,不知道大人能不能让他到奴这里。”沈美娘怯怯道,“奴也是怕日后再碰上大夫人为难的事……” 叶司马连连点头:“可以。” 这个青词是沈美娘被底下人献给他时,就跟在沈美娘身边的人,和青词这种叶府家生子不同。 他一直都担心沈美娘会和青词偷跑,才会派这么多护院盯着她。 不过有其他护院盯着,多一个沈美娘的人,应当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沈美娘笑着送走了叶司马,方捡起地上的石头进屋。 果然她的床榻上已经空无一人,床上的风铃也被人拆了。 “宋江江,人都走了,可以出来了。”沈美娘坐到椅子上,给自己沏了杯茶。 衣柜门打开,宋江江一瘸一拐从里面出来。 “坐吧。”沈美娘让青词给宋江江搬了椅子,看他艰难的动作难得有些好心,“能坐得住吗?” “可以。”宋江江道。 几个时辰前还昏睡不醒的人,眼下就可以用石头救她,还能和她坐着说话了。 沈美娘要不是信得过青词,都要怀疑这人之前的伤是不是装的了。 “好,那我就直说了。”沈美娘直直看向对方,“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看宋江江嘴唇微动,她又打断道:“不必急着回我。” “这石头是刚才你扔的吧,隔这么远,这准头这力道……哪个商家子弟有这么好的功夫?”沈美娘掰着指头一一数着少年的不合理之处,“何况哪个商人家里敢穿绸衣。” 两人之间一时格外沉默。 许久后,宋江江先妥协。 他盯着沈美娘的眼睛,认真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骗你。” “我出身游侠之家,我也是剑客……我是想去明州找我娘,投奔我外祖家的。”宋江江道。 少年的眼睛格外干净,好像藏不住一点心事,说这些话时也不见半点虚伪。 原来他是游侠啊。 那就不奇怪了,侠者以武犯禁,不遵守律法偷偷穿个绸衣,还真不算什么大事。 沈美娘端起茶喝了一口:“那你爹呢?” 宋江江听到这话肉眼可见的心情低落了一些:“我娘早就同他和离了,我如今也和他没关系了。” “和离?”沈美娘放下茶盏,“令堂当真是女中豪杰。” 大燕民风开放,可真要说和离还真没几个人和离的,尤其是女方主动与男方和离。 沈美娘对宋江江的兴趣又多了不少。 “你当真叫宋江江?不是随口胡诌的名字诓骗我的?”沈美娘问。 “自然不是!”少年生怕沈美娘不信,急忙辩解道,“我娘喜欢江水。她说大江滔滔不绝,终究汇于汪洋,是决绝固执、锲而不舍的,她喜欢江水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决绝固执、锲而不舍?”沈美娘听不懂这些高深的词语,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怎么不叫‘宋江’呢?” 宋江江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听我娘说,如果叫‘宋江’的话,我在我娘的家乡,会从十来岁被人笑话到进棺材的。” “我娘就直接在后面多加了个‘江’字,做了我的名字,江水嘛,多多益善也没什么的。”宋江江有些害羞腼腆地挠了挠头,“这下你信我了吗?” “好吧,勉强相信你。”沈美娘将茶盏放下,“不过,有件事得和你说一下,以后和我说话,不许说那些文绉绉的词。” “什么决绝、不舍,还有多什么膳的……”沈美娘没记清刚才那几个词。 宋江江连忙道:“是决绝固执、锲而不舍和多多益善。” “我知道!谁要你提醒了。”沈美娘一点都不为自己肚子里没墨水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命令宋江江,“总之就是,这些都不许说。” 宋江江有些担心:“你是听不懂吗?” “听不懂又怎么了嘛。”沈美娘从不觉得自己没理,“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不是很正常吗?你以后不许说这些词,免得到时候我还得猜意思。” “你没读过书?”宋江江惊呼。 没读过书怎么呢?天底下不识字的白字先生才是最多的。 沈美娘越发好奇这小剑客打哪里来的。 该不会从前都没出过家门吧? “你这小剑客当真蠢笨——”沈美娘双手撑着桌子,凑到宋江江眼前,“我就是个奴婢,还没成奴婢前呢,也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农女。我要是读过书才是奇了怪了。” 宋江江愣愣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 沈美娘瞧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愈深。 不管这小剑客打哪来的,人倒是十分有趣。 宋江江却是呆呆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在少女的红袖上:“你袖子被茶打湿了。” “坏了——我的衣裳!”沈美娘很小心地拂去袖上的茶水,“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几件衣裳了!” “都怪你!”沈美娘轻呵了一声宋江江,“都怪你不早些提醒我!” 沈美娘将身上的大袖衫脱下,急忙交给宝儿让她拿去晾晾。 “你!”宋江江急忙背过身去。 他没想到沈美娘会说脱就脱,只看了沈美娘襦裙外露出的雪白藕臂一眼,就臊红了脸不敢多看。 沈美娘低头瞧了眼自己。 她老老实实穿了衣裳啊,要不是为了应付今早那些人,她平常都喜欢这么穿的。 南州热死了,谁有事没事还在外面套件又大又碍事的衫子啊。 “你们上京人不这么穿吗?”沈美娘问。 她听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不是说,上京的夏天也不凉快嘛。 “倒是也有,可是哪家娘子会……会像你这样在外男面前这样。”宋江江涨红脸。 沈美娘捋了捋袖子挡住露出来的小臂和手腕,赞同道:“你说的有道理,确实是不该在外男面前如此。” “不过嘛,谁说你是外男了。” 宋江江皱眉:“你什么意思?” “青词。”沈美娘唤了一声,“告诉他,他现在欠我多少。” 青词拨弄手中的算盘:“草药一副三十文钱,到你病好至少需要六副药,合计一百八十文。” “你弄坏了沈娘子的风铃,至少得赔一百文。” “我那是为了救沈娘子,迫不得已才拆了那风铃,不是有心的。”宋江江辩解。 “好吧,那我风铃只算你八十文。”沈美娘颇为“好说话”的样子。 宋江江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沈美娘继续道:“我昨夜把你运回来,手都弄疼了,你瞧——” 沈美娘晃了晃自己的手,上面确实有一两处有红印子的地方。 “这个恩情和我出的力至少得值十两银子!”沈美娘道。 “哪里有那么多?” “原来公子觉得不值吗?”沈美娘说哭就哭,眼泪一颗一颗像断了线的珠帘:“难道公子的命,加上我昨夜受的苦连十两银子都不值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十两就十两。”宋江江只好应下。 “还有,”沈美娘擦了擦眼泪,继续和宋江江掰扯:“青词那么好的医术熬了整夜替你配药,怎么也得值十两银子吧?” “这会不会太……”宋江江“太多”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沈美娘又作势要哭只得改口,“也行。” 沈美娘:“还有……” “还有啊?”宋江江有些坐立难安。 “那当然了,宝儿也忙前忙后跑了整晚,怎么也得值五两,不,怎么也得值十两银子吧。” 宋江江沉默了一下:“好。” 第6章 “所以,你现在合计欠我家娘子三十两白银又二百六十文钱。”青词伸出手,“宋公子,请给钱。” 宋江江听到说给钱的话低下头,声如蚊蚋:“我、我……” “是没钱吗?”沈美娘善解人意地笑开:“如果钱不够的话,拿别的东西来还也是可以的。” 宋江江:“什么?” “宋公子武功高强,正好我缺个信得过的护院,不如宋公子就留下替我做护院。”沈美娘道。 好说话的宋江江,这次却毫不犹豫摇头拒绝:“我还要去投奔外祖家,沈娘子能不能等我日后到了外祖家再将钱寄给你。” 少年的眉目疏朗,是“涉世不深”四个字最好的注脚,若换了别人些许就答应了。 可惜沈美娘本来就是看上了这小剑客的一身好功夫,自然不会轻易放他走。 “那便不用了。”沈美娘泪眼汪汪,用绣帕擦了擦眼角:“奴婢不过一介飘萍,日后也是要被司马大人献给其他贵人的。只怕公子有心,奴也是收不到了。” 沈美娘蹙眉若西子捧心,不像之前泪珠不断,此时她泪眼朦胧,却始终没掉下一滴泪。 这样将哭未哭,反倒最惹人怜惜。 “你且不要哭。”宋江江想伸手安慰沈美娘,又碍于男女大防收回手,“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当真?” 宋江江爽朗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吧,虽然奴不知道‘什么君子,什么难追’是什么意思,但公子既然说了,那奴就信一下。”沈美娘破涕为笑。 宋江江看到沈美娘的笑颜,也不由跟着抿唇轻笑。 他仔细解释:“这句话是圣人说的,意思就是说一句话既然说出了口,那就是套了四匹马的马车都追不上,这才是君子所为。” “明白了。”沈美娘神色复杂地瞧了眼宋江江。 这个宋江江单纯到她都有些不好意思继续了。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但沈美娘还是“不忘初心”演戏:“既是如此,那就说定了。” “青词,你说。”沈美娘成功给宋江江下完套,就把剩下的事情都扔给别人了。 “司马府上的护院一个月月钱是二百九十文,咱们娘子心善,给你每月多添十文。”青词噼里啪啦一阵拨算盘。 “宋公子,你只用给我们娘子做八年又四个月的护院,就可以还清这笔钱离开了。” “啊?”宋江江彻底愣在原地,“可是……” 沈美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宋公子自己说的哦。” 宋江江的嘴开开合合,最后还是一狠心点了头:“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沈美娘粲然一笑,“宋公子记好了,以后你就是青词远方来投奔的亲戚了,青词是夔州人,你以后就也是夔州人啦。” “谁问起都千万不要说漏嘴了。”沈美娘叮嘱他。 她向叶司马编了宋江江是青词远亲,就得把这个谎言圆回去。 宋江江点头。 他再是天真,如今也弄明白了沈美娘绝不是她面上那么柔弱可欺。 她才不是什么娇花,而是能趁人不注意,就把人不知不觉蚕食掉的绞丝子。 “宝儿,我那衣裳不是那么晒的,你别晒坏了!”沈美娘冲院子里道。 沈美娘如今已哄得宋江江八年都离不开,眼里就只有远处的华美衣裳。 “哎呀,我自己来算了。”沈美娘跑到院子里,教宝儿该怎么晒她那件衣裳。 等她弄好一切,心情颇为愉悦,蹦蹦跳跳进了屋。 宋江江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沈美娘。 她腿上不是还有伤吗? 虽然他知道眼前的女人不简单,但宋江江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良心,善意提醒:“我看你腿上不是有伤吗?还是让青词给你瞧瞧吧。” 今早,他就被沈美娘腿上那触目惊心的淤青伤痕吓到才出手的,结果这人怎么还是到处乱跑啊。 实在是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了。 “什么?”沈美娘没反应过来。 宋江江指了指她的小腿。 他觉得指着未婚女子的腿有些逾矩,但到底还是好心:“腿受伤了,还是不要到处乱跑比较好吧。” “你说这个啊——”沈美娘若有所思。 她撩起裙摆的一角,用沾了茶水的绣帕,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淤青”上用力一擦,小腿就恢复如初。 “你看,是假的啦!这可是我特地花了一个时辰画的哦。”沈美娘看向宋江江,眉梢轻挑,“厉害吧?” 第5章 宋江江根本没把沈美娘后面的话听进去。 他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刚才沈美娘露手臂还能说是时下风气开放,可是他刚才都看到沈美娘的小腿了。 这人怎么、怎么这样啊? 沈美娘没注意宋江江奇怪的神情,只想着自己没得到赞美,不依不饶追问:“你就说我厉不厉害嘛?” “哎,你,我……”宋江江红着脸半天没反应过来,“……你真厉害。” 沈美娘得了赞美,满意地笑开:“那当然,我可是沈美娘,我不厉害谁厉害。” 她展开自己那把折扇,潇洒自在地扇着风。 清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像一朵春风中的牡丹,招摇随性地展示自己的美。 宋江江匆忙低下头,脸更红了几分。 “宋江江你脸这么红,是不舒服吗?”沈美娘贴心又温柔地问。 “没有、没有。” 宋江江连忙摇头,头却埋得更深了几分,耳朵尖也更红了。 “哦——既然如此,宋护院还是早些去开始干活吧。”沈美娘指了指厨房,“柴火快没了,你去砍点柴吧。” “好!”宋江江如蒙大赦,出门时还差点撞到门框。 沈美娘看他冒冒失失的样子,不自觉勾了勾唇。 真有趣。 “沈美娘,你给那小子下迷魂汤呢?”宝儿不解。 她刚才去厨房准备晚饭,发现那小子正在劈柴。 宝儿想起他昨夜血肉模糊的样子,心里不忍,说是让他歇着去。 结果那小子居然连连摆手,说什么“伤的是腿不碍手”的话。 “迷魂汤?”沈美娘咂着这三个字,片刻后笑开:“确实是迷魂汤,我可是花钱救了他的命,金子银子不就是最好的迷魂汤。” 即使伺候了沈美娘多年,宝儿还是被沈美娘无耻到了。 “沈美娘你没救了,你这辈子就掉钱眼里了。”宝儿恨恨道。 沈美娘还想开口,宝儿先她一步道:“别和我说什么钱眼好,掉进去能有花不完的钱。” “不是啊,”沈美娘轻笑,“我是想说,感谢夸奖。” 掉钱眼里,还有这等好事? — 宋江江的右腿确实伤得深,但他还是坚持瘸着条腿进进出出干活。 砍柴、打水这种力气活自不必说,这小子居然连捣衣、缝衣这种活都做得捻熟于心。 沈美娘瞧宋江江晒完整个院的衣裳,又坐在向阳处缝补他那件破了好几个口子的绸制圆领袍。 他的动作不像是第一次缝缝补补。 沈美娘原本觉得宋江江身份肯定不简单。 可如今却不得不相信这人兴许是真没什么来头。 那些官宦之家就算会让子孙习武强身,也是绝对不可能让子孙做什么粗活的。 “沈娘子。”宋江江收好针脚,将补好的袍子递给沈美娘,“这件衣裳应该能值些钱,你可以把它当了换些钱。” “好。”沈美娘应下。 这样正好比她拿之前捡的碎绸布去找人辨认更方便。 这小剑客还是想早点还清欠她的钱离开。 沈美娘注意到宋江江腰畔的玉佩,装作惊讶:“宋少侠不是说遇到了黑店,怎的您还留了个玉佩?” “这块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我素来都是随身佩戴的。那家黑店只是扣住了我装着金银珠宝的包袱。”宋江江道。 “我瞧公子一身好本事,没想到竟也会栽在黑店的手里。”沈美娘故意激这小剑客。 果然,小剑客一听这话就义愤填膺:“还不是因他们在我的饭菜里下了迷药!” “还……”宋江江说着说着就停下了话头。 沈美娘仍追问:“还有什么?” 且不说沈美娘本就是在套话,就说宋江江这话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难不成是以多胜少? 不然以这小剑客的本事和心性,应当也不会生气至此。 宋江江:“那店中有几个被那黑店拐去的姑娘,我打算出钱买下她们……” “哦,原来宋少侠是想英雄救美。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沈美娘促狭调侃。 她心里却大抵知道这小剑客说的是哪家黑店了。 沈美娘来芙蓉谷这些日子,除了摸清了这里的大路小路,也大概清楚了周围的情况。 第7章 “才不是!”宋江江急得站起身,“我是想送她们回家的,那店家却不答应,还想杀我夺财。” “我尝了两三口就察觉出那饭里有东西,我一人倒也能脱身。可我觉着我一走了,那黑店定会怕我报官,不管是找近的人家卖了那些姑娘,还是杀了她们……” 宋江江顿了一下:“我就砍了门板,带那些姑娘一起走了。” “我一个人以少对多,还要护着同行的姑娘。负伤不是再正常不过吗?”宋江江还是想强调他不是弱。 他会输给那些歹人,全赖那些人用不光彩的手段,不然焉能胜他。 沈美娘听完宋江江的话,眼里划过一丝复杂神色。 这小剑客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宋少侠当真是侠肝义胆,实在让奴佩服。”沈美娘像江湖儿女般拱手道。 “我遇上了,自然不可袖手旁观。”宋江江谦虚摆手。 “我只身引开追上来的歹人,也不知那些姑娘如今是否已经归家。”宋江江有些怅然,“待我伤好些,我就去官府报官,定要将那黑店给端了。” “说得对,就要让这些歹人全都去蹲大狱。”沈美娘仿佛也被宋江江说动般跟着附和,“正好我过些时日也要进南州城去,宋少侠不如同我一起?” “好!”宋江江想也没想道。 宋江江听着沈美娘认可他的话,把对沈美娘的戒心全然放下。 “沈娘子,你当真是人美心善。”宋江江不吝赞美。 沈娘子听了他的话也会跟着同情那些姑娘、恨歹人,更没觉得他天真幼稚、不切实际! 沈娘子就是他见过全天下最有善心的好姑娘。 “‘人美心善’?不是和你说不许和我说这些文绉绉的词吗?不过听起倒像是夸人的词。”沈美娘嗔道。 宋江江解释:“人美心善的意思就是说,沈娘子生得好看,心地也好。” “原来如此——我喜欢这个词,人美心善,好词!”沈美娘笑道。 她还从没听到过如此合她心意的夸赞之词。 “还人美心善,小心哪天被她给卖了!” 宝儿正巧路过听到宋江江傻乎乎的话,忍不住拆台。 “我哪里不人美心善呢?”沈美娘反驳。 她跑到宝儿面前,转了个圈,自信地指着自己的脸:“我啊,就是生得好看啊,是柳叶弯眉樱桃口,谁见了我都乐意多瞅。” 宝儿沉默,她和沈美娘早就习惯互相恶心了。 她知道比嘴皮子,就没人能比得过沈美娘,也不自讨没趣。 但宋江江听到这话没有如往日般低头避嫌,反而眼里放光,喜出望外地盯着沈美娘。 “我这双眼睛可好看了。很久以前就有人和我说过,我这双眼那可是‘秋波潋滟’。”沈美娘边说,边向宋江江看了过去。 两人四目相对。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宋江江惊慌失措、面红耳赤 的好玩模样。 她却没想到,宋江江愣愣地直勾勾地盯着他,若再细看还能发现他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宋少侠你……”沈美娘有些迟疑。 早知道这小剑客脑子不大好使,她也确实有意引诱他,但是也不至于突然如此深情地盯着她吧。 “对不住,我失礼了。”宋江江反应过来,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沈美娘见宋江江没事,继续她刚才的话:“至于心善,天可怜见的,宝儿我待你还不够好?我又救了不认识的宋少侠。” “何况,我还愿意收留宋少侠,给他饭吃。”沈美娘走到宋江江拍了拍他的肩道。 宝儿再次被沈美娘的厚颜无耻震惊。 什么叫“收留”? 她都找青词问清楚了,沈美娘明明是扣留宋江江。 把人扣在这里不准走,这也能算恩情? “你自己说,我是不是对你有恩?”沈美娘睨了宋江江一眼。 宋江江道:“沈娘子十分心善,倘若我若是先遇到了沈娘子便好了,想来便不会丢了钱财。” 沈美娘颇为得意地挑眉:“宝儿,你看吧,宋少侠都这么说了。” “你!”宝儿知道在耍嘴皮子这件事上,她不是沈美娘的对手,悻悻闭了嘴。 她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恶狠狠指着宋江江道:“你要是先遇到沈美娘,她照样能给你骗得分文不剩!” 沈美娘好整以暇看着宝儿被气跑,摇头叹气:“年纪小就是沉不住气。” 宋江江却没有回答沈美娘的话。 她偏过头,就看到这小剑客目光沉沉,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沈美娘眼珠子一转,问:“怎么,你真相信先遇到我,我会把你的东西都骗光啊?” “没有。”宋江江连连摇头,“我知道沈娘子不是这样的人。” 这下愣在原地的人变成了沈美娘。 她抱着手在胸前,将宋江江从头打量到脚,蓦地偏过头笑了—— “我确实从不骗人钱财。” 沈美娘柔柔道:“我看上什么东西,从不需要去骗、去偷、去抢。” 她每说一个字,便离宋江江更近。 直到将对方逼得紧贴廊柱,退无可退时,她才停住脚步,踮起脚端详着宋江江的眼睛。 “骗人钱财是会被报官的,我才没那么笨。” 她仰起头,笑得天真无邪:“我还不如先哄着人,让人喜欢我,再让人上赶着给我送钱。” “你是骗心,让别人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东西都送给你。”宋江江帮沈美娘总结。 心甘情愿? 沈美娘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稍微联系下前后话,略微思索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对!我就是要叫别人心甘情愿给送我钱。”她点头。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丝毫心虚,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雄心壮志。 宋江江活了十八年从没听过这样的话,更没见过沈美娘这样心思的女人。 沈美娘刚才说的什么“柳叶弯眉”“谁都乐意瞅”,也都是妈妈留给他的书上写着的话。 那会不会……沈美娘其实也不是这里的人。 “沈美娘。”宋江江试探着开口,“你、你是不是有个邻居叫吴老二?” 什么? 沈美娘不解地瞧着宋江江,指了指四周:“宋少侠是糊涂了吧。这儿附近除了咱们院子里这些人,哪来的活人?” 宋江江听到这话,原本满是期望神色的眼睛瞬间黯淡。 但他还像是不死心,追问:“那沈娘子之前的住所,是否有这么个邻居?” 当然没有。 沈美娘从小记性就好,五岁时和村东头的小孩打架的事,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如果真有这么个邻居,她绝不可能忘记名字。 可是…… 沈美娘看宋江江固执询问的样子,又想起对方刚才眼中的期望。 吴老二,应该不是宋江江仇人。 “好像是有这么个邻居,哎呀,不过我记性不好,有些事情也记不大清楚了。”沈美娘顺着宋江江的话道。 她想了想,继续瞎编:“况且奴从前也是农户家,邻家也都是寻常人家。这吴老二上了年纪,有个病痛,或者遇到个天灾人祸,谁也说不准如今怎么了。” “对了!”宋江江喜出望外。 什么‘对了’? 沈美娘默默看着宋江江——难不成还真让她胡诌对呢? 宋江江:“那个吴老二是不是看你一眼就浑身发抖?他会那样就是因为他有疾。” “是是是。”沈美娘连连点头。 还真是叫她给编对了。 宋江江没注意到沈美娘的异样,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可能找到了母亲的同乡这件事。 母亲留下来的漫画和小说果然没说错,被人追杀后被救果然有奇遇。 遇到沈美娘,就是上苍赐给他最大的奇遇! 第6章 沈美娘发现自从她和那小剑客瞎编自己认识什么“吴老二”之后,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欣喜和好奇。 却也不像男人看喜欢的女人的眼神,沈美娘品了许久,最后才确信宋江江那是看同乡的眼神。 可沈美娘既不是上京人,更不是明州人,也不知道这宋江江怎的会那般看她。 宋江江倒是从那以后似乎更有劲儿干活了。 沈美娘想不清宋江江怎的会将自己认成同乡,但也知道这样也许能长久留下他,就顺着他的话又张口瞎编了许多跟“吴老二”相关的事情。 宋江江生得很好看,眼睛目不转睛又真诚地瞧着她,总是格外认真地听她乱讲。 被他盯得久了,饶是沈美娘都难免有些心虚。 “总之,吴老二就是个看见好看姑娘就走不动道的……咳咳。”沈美娘这日讲着讲着,被宋江江看得心虚咳嗽了两声。 “沈娘子,你喝水。”宋江江递茶水给她。 第8章 沈美娘低头喝了一口,发觉不冷不烫正合适,很显然是宋江江早就备好了的。 “是我最近总是缠着沈娘子问些闲事,劳烦沈娘子了。”宋江江不好意思低下头道歉。 他眼里满是憧憬的神色,又斟酌问道:“沈娘子既然知道吴老二,那不知你可知宋……” “咳咳咳。”沈美娘佯装被茶水呛到了猛咳几声。 她打断宋江江追问的话,故意岔开:“喝得太急了,被呛着了。” 宋江江愣愣点头,他身为男子也不好直接碰沈美娘,提议:“沈娘子,可要让青词姑娘给你看看。” “不用不用。”沈美娘急忙拒绝。 她就是演的,这要让青词来看,可不就露馅了。 这小剑客想追问更多的事,可连“吴老二”都是她编的,她哪里还知道什么其他人? “宋少侠,不是前些日子说要去报官,把那些略人的歹人都抓起来吗?”沈美娘故意提起这事。 宋江江:“沈娘子是说这两日可以进南州城去呢!” 果然,经沈美娘这一打岔,宋江江真就忘了原本要追问的事情。 “择日不如撞日,我瞧今日不像要下雨的样子,趁着现在还早,就今日去吧。”沈美娘贴心道。 她起身,在自己的柜子里翻翻找找,最后扒拉出几件男装拿到宋江江身上比比划划。 宋江江不知所措:“沈娘子这是……” “宋少侠既然要去报官,也得好好拾掇拾掇,才不叫那些衙役们看低了你。”沈美娘笑道。 “我……”宋江江想要拒绝,可沈美娘已经继续拿着衣裳在他身上比划,只好点头,“那便多谢沈娘子了。” 沈美娘闻言笑容更绚烂了几分,或许是隔得太近,宋江江都能闻到她身上的脂粉味。 不是什么名贵胭脂水粉,浓得有些呛鼻,但到了沈美娘身上却丝毫不让人讨厌。 甚至让他联想到,春日时,行宫盛放的牡丹,和那醉人的香气。 宋江江醉在浓郁的香气里,他就那样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沈美娘拿着衣裳比划的动作。 直到沈美娘纤长的指尖,似有若无划过宋江江的手,他才反应过来。 不能这样,这不合礼法。 宋江江猛地向后退一步,随手捡起一件衣裳,低头不再看沈美娘:“多谢沈娘子,这件就好。” 他拿了衣裳,一瘸一拐又忙不迭离开。 离开时,宋江江还差点 撞上给沈美娘送花的宝儿。 “沈美娘,你又欺负人宋少侠!”宝儿把花重重砸在桌上。 “哎哟——毛丫头,找死啊。”沈美娘心疼地捻起桌上的栀子花在鬓边比着,“什么欺负,我瞧那小子挺乐意的。” 沈美娘在几朵花里挑了花型最饱满的一枝,细细剪去枝叶簪到发髻上。 想起刚才宋江江眼中沉迷的神色,她颇为得意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在**和护卫保护咱们呢!” 就叶司马那小气、没出息的老东西,将来把她献给贵人了,肯定是不会送人保护自己的。 沈美娘得多找几个能保护自己的人才是。 “什么打手、什么护卫?沈美娘,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宝儿皱眉。 沈美娘调整一下栀子花的位置,对着镜子瞧了又瞧,才分出眼神看宝儿:“你——算了,玩去吧你。” “唉,离了你家娘子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沈美娘叹气。 像她这般罩着底下人,从不让身边人吃亏的主子可不多见了。 宝儿不服输:“沈美娘!离了我,谁还给你春种牡丹、夏摘栀子啊,你……” 沈美娘没再听宝儿的话,反正她和宝儿斗嘴也是斗习惯了的。 她只是在脑中回想刚才宋江江慌乱而痴迷的眼神。 “应该是动心了吧。”她喃喃。 沈美娘的目光落在自己纤长白皙的手上,指尖似乎还残存着刚才碰到宋江江时温热的触感。 除非这小剑客是个天残,不然肯定是动心了。 “沈美娘,你不是要进城去吗?还走不走?”宝儿数落完沈美娘,想起正事来。 “来了,别催别催!” 沈美娘坐到车板上,宋江江也坐在她旁边。 宝儿坐得靠前驾着车,不舒服地挪了挪位置:“沈美娘,这驴车坐着不舒服!” “驴和板车都是我现找人家赵娘子借的,”沈美娘指了指路上的行人:“忍不了,你就腿着进城去。” “哼。”宝儿哼哼几声,但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芙蓉谷离南州城可不近,真走着去能走两个时辰。 沈美娘抱着自己的裙摆,也不靠着车板上的茅草和芦杆。 宋江江看她这样,有些担心:“沈娘子不靠着休息吗?” “不用。”沈美娘摇头,“我这身衣裳很贵的,我可舍不得把它弄脏弄坏了。”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也不再劝。 但下一刻,宋江江把怀里的包袱打开,露出他那身华贵的绸衣。 沈美娘看到他将绸衣展开,铺在茅草垛上,又见他细心拂去上头的几根碎叶。 他像是做了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意道:“沈娘子,你靠会儿吧。” 沈美娘盯着那件和干草垛格格不入的绸衣,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的神情:“绸衣万一被我弄坏了的话,恐怕卖不了好价钱。” 这小剑客不是想把绸衣卖了抵些钱,好能快点离开她去明州吗? 宋江江轻轻摇头:“无碍。” 听到这话,沈美娘的手摩挲了几下绸衣,旋即毫不犹豫躺了上去。 横竖是这小剑客吃亏,他都不介意,她当然更不会觉得有什么。 有福不享是傻子。 沈美娘靠着草垛,望着不断变化的景色,目光逐渐从苍天白云、行人草木,转移到宋江江身上。 她眯着眼,仔细打量宋江江这身打扮:“这身衣裳当真是很配宋少侠。” 天青色的圆领袍,本就是很清雅的颜色,领口处还绣了几许翠竹叶,确实是很衬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宋江江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地撇过脸,却还是颇为有礼地和沈美娘道谢:“多谢沈娘子夸奖。” “谢我作甚,是宋少侠自己生得俊。”沈美娘故意靠宋江江更近。 她就像发现一个有趣玩具的孩童,找乐子般故意道:“宋少侠,怎么不问问我一个女子,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 “这是沈娘子的私事,在下不该过问。”宋江江道。 他说这话时根本不敢多看沈美娘一眼,只瞧着远处的风光。 沈美娘听出宋江江是在强装镇定,凑上前,压低声音:“说不定是哪个男人来我家时换下的呢?” “沈娘子慎言。”宋江江背过身去,不再看沈美娘。 没意思。 沈美娘意兴阑珊地坐回原本的位置。 不就是逗逗他玩吗? 怎的会有宋江江这般不禁逗的人。 “你都来这么久了,难道没听别人说过我的坏话?”沈美娘道。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她知道宋江江肯定是可以听得到的。 沈美娘知道芙蓉谷的人都是怎么议论她的,不过她不感兴趣,也没想过去管。 她在司马府上都听腻了,无非是些“狐狸精”“不检点”的闲话。 可是看宋江江刚才的反应——难不成这人从来没听说过关于她的闲话不成? “那是别人说的,不是你说的。”宋江江道。 少年的声音清脆,还有些青涩,但掷地有声: “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至于旁人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的头似乎是往沈美娘这边偏了偏,却始终没有转过来看她。 沈美娘听了他的话,目光向他看了过去。 风来得恰到好处,将宋江江的衣袂吹得纷飞飘扬。 沈美娘借给他的衣裳有些宽大不合身,却更显出他劲瘦的腰身,还有粗布麻衣下挺直的脊梁。 沈美娘被风吹得眼睛酸涩,眨了眨眼,方浅浅笑开:“我知道了。” 宋江江也没觉得沈美娘这话有什么。 但下一刻,他便觉着肩头一重,熟悉的令人沉醉的香气将他缠绵包裹。 “刚才是逗你的啦。”沈美娘呼出的热气暧昧地打在他脖颈上。 沈美娘蹭了蹭宋江江脖颈,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我还没遇到过,看得上的男人呢。” 第7章 沈美娘就是故意说那样的话逗宋江江。 察觉到对方身体猛地绷紧,沈美娘伸手握住他的手,轻柔地揉捏着他的骨节:“不用怕。” “附近没行人。”沈美娘道。 宋江江知道这样不好,但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推开沈美娘。 他居然就这样任由沈美娘搂着他。 约莫半刻钟后,沈美娘才松开宋江江,她银铃般的笑声传来:“现在有行人了。” 第9章 沈美娘理了理袖子,目光从宋江江身上掠过,回想起他刚才乖巧呆滞的样子,越发觉得这个小剑客真是可爱。 剩下的路程,她却没有继续引诱宋江江。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就好。 “到啦!”沈美娘从车板上跳下来,接受守城官兵的盘查。 官兵原本语气很是生硬,但看到沈美娘的脸时,语气柔和了许多。 “多谢军爷。”沈美娘笑着感谢。 那官兵看向沈美娘的目光有些慌乱,手忙脚乱让人放行。 宝儿:“沈美娘,你怎么今日不戴帏帽呢?” 时下大燕民风开放,多得是女子抛头露面上街。 但她明明记得沈美娘从前出门都是戴帏帽的——这点倒和她张扬的性子不符。 “之前和叶随私会弄掉了,等会儿去买新的。”沈美娘道。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谁叫叶随之前骚扰我,还害得我被赶出府吃苦,我当然得给他颜色瞧瞧。”沈美娘道。 说完这话,她看宋江江紧握的拳果然松开了。 这小剑客还真是善妒。 等驴车被停好,沈美娘嘱咐宝儿:“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坊市里逛逛吧,别玩疯了,酉时前城门口见。” 见宝儿扭捏不走,她故意调笑道:“你不是总是吵着进城吗?怎么现在真进城了,不知道去玩呢?” “我……沈美娘,我想裁新衣裳。”宝儿拽着沈美娘袖口撒娇,“好美娘,你就资助我点钱吧。” “现在知道我的好啦?”沈美娘捏了捏宝儿有些圆润的脸蛋。 沈美娘递给宝儿一粒银子:“好好玩,别忘了答应帮青词带的药材。” 青词不喜欢出门,今日也没有跟着他们进城来,只托宝儿帮她带东西。 “好!”宝儿欢天喜地拿着钱走了。 “宋少侠,你先去报官,我帮你拿去典当,等会儿将钱给你?”沈美娘问。 宋江江没有推拒,将手中装着绸衣的包袱递给沈美娘。 没等沈美娘问,宋江江主动道:“活当,三月内我会去赎。” “好。”沈美娘道。 想不到这小剑客看着像是没出过门的样子,对当东西倒是轻车熟路。 不过就他这瞧着没吃过苦的样子,想来也不会赚钱,恐怕也就靠着当旧日财物过活。 说是要去当铺,但等小剑客一走,沈美娘先去贴告示的地方踮起脚张望了许久。 “这位公子,这上头的告示有没有写什么寻人、悬赏逃犯的?”沈美娘捉住一个瞧着像是读书人的年轻男子问道。 “你……”那书生的语气中原是不耐烦的语气,待看清沈美娘的脸后,眼中却闪过惊艳之色。 他方颇为有礼道:“这位娘子,这上头没有你问的内容。” 沈美娘听到这话不解。 说书先生讲的传奇故事里,那些掉落山崖、陷入险境的达官贵人们,不都该是被仇人通缉的吗? 难不成那小剑客当真没什么来头不成? 沈美娘不甘心追问:“那这上头有没有大官将来南州的消息?像什么宁王、刺史那样的?” “那些事想必不会提前张贴,不过出行时定是会清街戒严的。”书生道。 这还要他说。 沈美娘什么都没问到,笑着说了感谢话,心里却不大高兴。 宋江江要是真没什么特别身份,她岂不是凭白多管闲事了。 她攥紧手里的包袱,快步向熟悉的那家当铺而去。 眼下的情况和说书先生讲的对不上,不过她还有能进一步确认宋江江身份的东西。 赵家当铺的伙计看到沈美娘来了,连忙将他们当铺的掌柜叫了出来。 “赵大郎,你帮我瞧瞧这件东西。”沈美娘将手里的绸衣递过去,也将宋江江的话转告给他。 赵大郎接过绸衣再三检查,才下结论:“东家,这就是件寻常绸衣,最多也就值个七八百文。” “这绸缎上的花纹就没什么讲究?”沈美娘问。 她记得故事里不都是说,贵人们衣服上的花纹都是能体现身份的吗? “东家有所不知,这花纹就是寻常的鸟衔花草纹,时下也流行,倒没听说平头百姓有什么不能用的。”赵大郎道。 谁都能用?岂不是说明宋江江的身份当真没什么疑点。 “还有一物,我拿不来实物,但记得形貌,你帮我看看可是什么别贵贱的东西。”沈美娘让伙计拿来纸笔。 待伙计离开后,她才拼命回想宋江江那块玉佩的样子,缓缓在纸上描出那个像羊又不大像的东西。 沈美娘将纸举起给赵大郎看:“这是块玉雕的玉佩,但雕的是什么我不认识。你帮我好好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嘶,”赵大郎盯着那张纸,最后还是无能为力摇头,“东家,这东西我也不认识,不知东家是在何处看到的?” “前不久青词的远房亲戚来投奔她,我瞧着这玉佩有些许好奇,既然你也不认识那便罢了。”沈美娘摆手。 就是这下只能暂且相信宋江江当真是个寻常剑客了。 赵大郎在思索良久后却又道:“不过形状我虽不认识,但这玉的质地我倒可认,东家不若把实物拿来。玉不比金子,除了家风清雅又衣食无忧的官家或是巨商,寻常好人家应是舍不得的。” “那怕是不行了。”沈美娘摇头。 这块玉佩是宋江江他娘亲留给他的,沈美娘做的缺德事不少,但偷拿别人娘亲遗物的事,她还是做不出来的。 赵大郎见沈美娘否了他的提议也不再多嘴,叫伙计取了铜钱,“既然是东家身边丫头青词姑娘的亲戚,小的就免了利钱又添了一百文,共九百文,您收好。” 沈美娘听到这话,打开装着钱的荷包,数了一百二十文递给赵大郎。 她提点赵大郎:“赵大郎,你才是这当铺明面上的东家,你不该给我身边的人贴钱。你当小心谨慎,不暴露我们二人的关系才是。” “不过,你把当铺经营得很好,这锭银子就当奖赏了。”沈美娘打完巴掌立刻给了他甜枣,“我今日还是找你妹妹借的驴车进城。” 赵大郎闻言追问:“阿妹可还好?” “好着了,近来青词去给赵娘子诊了脉,说她的病好多了。”沈美娘道。 赵大郎这才松了口气。 待沈美娘转身离去后,店内的伙计才好奇问:“这位娘子什么来历?掌柜怎的如此恭敬?” 就算是那些读书人来当东西,他都没见他们掌柜的如此尊敬过。 “是我妹妹交好的一位娘子罢了。”赵大郎按沈美娘从前教他的话回道。 也不怪伙计好奇沈美娘。 就连他自己一开始都不知道,沈美娘为何要托自己在这城中开店,还要托她妹妹在芙蓉谷帮忙置办田产。 后来得知沈美娘是贱籍不可自赎的官奴,才明白沈美娘这么做的原因。 这位娘子聪明,又有识人用人的魄力,只可惜身为女子不说,还偏偏是贱籍出身。 终是无根浮萍,难成气候。 - 沈美娘办完事还很早,买了顶帏帽戴到头上,就无聊靠在驴车上等那两人。 先回来的是宋江江,沈美娘瞧他满头是汗的样子,促狭道:“宋少侠报个官,怎的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那些被拐的姑娘们回了家就去报官了,那黑店已经被查封了。”宋江江边说边笑。 他又指了指他背上多出来的一把剑:“我娘留给我的金银财宝都被卖了,官差说还在追查,让我过些时日再来。幸好我这把剑还在。” 沈美娘瞧他这样,忍俊不禁:“这跟你满头大汗有什么关系?” “那衙役说几个姑娘都提到了我,还说他们家人也说要当面感恩我,正准备喊人去知会他们——可我们侠客做好事就是不留名。”宋江江笑道。 他颇为自豪地扬了扬头,用来束发的红绳跟着一晃:“‘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嘛,我趁着那官差不注意就跑了。” 原来他这满头大汗是这样来的。 宋江江的眼睛本就明亮,夏日的明光照在他眼里,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沈美娘瞧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原是如此,那当真是恭喜宋少侠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宋江江谦虚摇头。 他就坐在沈美娘身边,高兴得止不住笑。 沈美娘看他这样,忍不住逗他:“不是和你说不准……” “那句诗是我娘告诉我的,是位很厉害的大诗人李白写的,意思是做好事不留名。后面那句是说‘小事而已,不用太在意’。”宋江江立刻给沈美娘解释。 他担心沈美娘生气,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习惯这么说话了。我下次一定不会再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了。” “没事。”沈美娘摇头,“我不准你说,是不想和你说话麻烦。不过你每次都和我好好解释了,倒也可以说。” 第10章 “你说的那个‘李白’是很厉害的诗人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他能比松山遗老还厉害吗?”沈美娘不解。 她评价一个诗人出不出名,一个大官的官够不够大,就是看说书先生讲没讲过他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李白的爱情故事她可从没听过,指不定是这个小剑客欺负她没读过书,随口编来哄她的。 “当然!”宋江江毫不犹豫,“我最喜欢他的诗和苏轼的词了!你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他们不是这里的人,他们是我娘亲家乡那边的人。” 沈美娘不信:“你娘亲不是明州人吗?松山遗老也是明州人,他的诗文不也是天下传。” 沈美娘看到宋江江好看的眉眼,涌上几许纠结惆怅。 半晌,他才下定决心,压低声音和沈美娘道:“我娘其实是天上的仙子,她回天上已经很久了。我听闻明州境内有仙山,山中有梯九百九,登完可见神仙,那时我就能和我娘见上一面。” 沈美娘神色复杂地瞧了瞧宋江江。 她听传奇故事都不爱听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不过听宋江江这话……他娘亲这是去世了,家里人编来哄他的吧。 他还真能相信。 “那祝你成功吧。”沈美娘也不能直接说宋江江娘是死了,只得顺着他说。 没成想宋 江江看向她的目光立刻变得不同,和问她“吴老二”相关的事一模一样。 宋江江:“这话我娘的手札上也有!” 这些日子他和沈美娘聊吴老二时,也觉得她的反应不太对。 但此刻听到熟悉的话,宋江江放下心底的疑惑。 沈美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她就听到了宋江江热切而期待的声音:“你也是天上的仙子吗?” 少年眉目疏朗,目光澄澈,看得人不由心软。 即使沈美娘早就撒谎成性,也在此刻不得不沉默。 第8章 沈美娘从小到大为了活得更好,素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骗过的人得有百八十个,她也知道自己认下和宋江江母亲是同乡,或许这人便会留下来为她所用。 但在短暂的沉默后,沈美娘“嗤”笑一声。 她撩起帏帽长长的白纱,直勾勾看向宋江江:“天上的仙子有我漂亮吗?像我这样的,怎么也得是山野里千年道行的狐仙。” 宋江江知道沈美娘这是在说笑,追问:“你究竟是不是……”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娇俏的女声打断。 “沈美娘,我回来啦!”宝儿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气喘吁吁。 沈美娘借着宝儿的打岔,终止了和宋江江的话题。 她起身:“你个贪玩好耍的,还知道回来啊?” 沈美娘接过宝儿买的一大堆东西。 她扒拉那堆东西,从里头翻出一朵绢花,是牡丹花型的,很张扬的大红。 她吹了吹,花瓣就柔柔招展。 “宝儿这是买给我的吧?”沈美娘把牡丹花放到鬓边比了比,“好看吗?” “丑死了,就你喜欢大红大紫的。”宝儿撇了撇嘴。 沈美娘知道宝儿是刀子嘴豆腐心,也不生气,只转过身又问宋江江。 “小剑客,你说这朵绢花我戴着是不是很好看?” 她狐狸一样的眼睛眨了眨,盯着宋江江,等他回答。 宋江江偏过头,不自在道:“好看。” “你看吧宝儿,我就说你审美不行。时下以奢靡为美,就是要这样浮华张扬才好看。”沈美娘嘚瑟。 她把绢花收好,笑得眉眼弯弯:“你就是平日里穿得太素净,才追那穷书生这般久,还没追到嘛。” “你怎么知道……”宝儿差点咬到舌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沈美娘:“我就是知道,我不仅知道你喜欢那州学姓江的书生,我还知道那书生与你曾是邻居。你娘走得早,还没来得及给你赎身就去了,江家人嫌弃……” 她说着说着想起这里还有外人,瞥了眼宋江江,停下了后面的话。 “总之,我就是什么都知道。”沈美娘负手,“我还知道,你今日又去看姓江的穷书生了。” 她走到宝儿身边,低头嗅了嗅:“你身上的脂粉味,不是我今日用的脂粉。我用脂粉用得重,能盖过我的脂粉味的就只有欢场了。” “但我知道宝儿胆子小,不会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那还有可能沾染这种味道的,就只有和乐坊一河之隔的太平街了。”沈美娘道。 太平街和乐坊隔得近,有香粉味飘过去沾染上也不是不可能。 而沈美娘知道太平街离乐坊最近的地方就是州学所在地。 那些商人也真会赚钱,都知道学生钱多又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竟把乐坊开在河对岸。 “沈娘子,我和他没有私情,我就是去看望他的。”宝儿急忙辩解。 她是叶家的家生子,如今也没攒够赎身钱。 要是让主母知道她背着主君和男人私下来往,一定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沈美娘却出乎她意料摆手:“没事,你才十三四岁的好年纪,不正是少女怀春的好年纪。” 不在年纪小的时候做做美梦,长大了,想做美梦都做不了了。 回芙蓉谷途中,沈美娘把帏帽垫在身后,继续问宝儿:“那穷书生是不是长得很好看,不然怎叫你如此惦记?” “什么嘛,都和你说了,我不喜欢他啦!”宝儿脸涨得通红。 沈美娘“哦”了一声:“既是如此,那下次进城你就留在家中守着,让人家青词也进城来玩玩。” “沈美娘!”宝儿急道。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瑟缩了一下,闭上了嘴。 沈美娘露出得逞的笑容:“不是说——不喜欢嘛?” 宝儿:“好嘛,好嘛,或许……是有点喜欢的。” “他长得好看吗?”沈美娘问。 宝儿羞涩:“算得上清秀。” “他今年要进京准备来年的春闱吗?” “他、他秋闱都尚未中。” “啊?” 沈美娘惊呼一声,连带着驾驴车的宋江江都跟着一惊。 “宝儿,你也太丢人了吧!你居然就看上个白衣?”沈美娘不解。 她是派人查过那穷书生,听说文才一般,但也没想到竟会这么一般! “那又怎么了?沈美娘,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掉钱眼里,只看得到荣华富贵。”宝儿反驳。 “我爹娘都没了,旁人都说我克亲,我既没你漂亮,又没青词聪慧……”宝儿眼底隐隐闪着泪光,“江哥哥是耕读人家,不嫌弃我,已经很好了。” “胡说。”沈美娘啐了一口。 “好宝儿,你好得很,别听那些话。”沈美娘柔着声音安慰,“一个穷书生而已,连贡生都不是,等以后我出人头地了,我就带你去春闱榜下。” “到时候咱们从状元开始挑,直到挑到又好看又有能力,你还看得上的。”沈美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着不切实际的话。 但宝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沈美娘认真的样子,她竟觉得她一定可以做到。 片刻后,宝儿反应过来:“沈美娘你就会说大话。” 沈美娘:“不是大话,我说真的!一个穷书生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眼里全是向往之情:“以后我吃香的,就带你喝辣的,我做大官的夫人,也一定让你做大官夫人。” “你就吹吧,谁能吹得过你沈美娘!”宝儿道。 “我是说真的,”沈美娘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以后一定给你找个大官,一定是比刺史大人还大的官!” “比刺史大人还大的官是什么?” “唔……丞相啊,尚书啊,故事里不是都这么讲的吗?” 沈美娘用力拍了下大腿:“还有宁王殿下!我们宝儿,做王妃都做得!” 宁王殿下是先帝弟弟的儿子,为人风流又生得好看,可是民间故事最喜欢编排的主儿。 “哼。”宝儿气鼓鼓偏过头,却没再说沈美娘吹牛。 她知道沈美娘这是在哄她开心。 “噗嗤——” 宝儿没笑,沈美娘的话却把一直默默驾车的宋江江逗笑了。 沈美娘窜到宋江江身边:“好啊,小剑客,你笑话我?” 她如今知道宋江江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来历后,也不再故意讨好他。 “没有。”宋江江摇头。 他害怕沈美娘误会自己连忙辩解。 “那你是在笑宝儿?”沈美娘又问。 宋江江:“都不是。” “那你在笑什么?” 宋江江被沈美娘追问,只好解释:“我就是觉得你说话真有趣。” 他在宫里时,见到的不是衣不染尘的贵人,就是那些和他说话就战战兢兢的宫人。 即使是小时候,和娘亲流落乡间的那些年,他也从未见过沈美娘这样的姑娘。 第11章 她张扬、跋扈,还有点市侩,但却愿意救自己于危难,时不时也会露出温柔的一面。 宋江江也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沈美娘。 又可能哪一面都不是。 “那当然。”沈美娘扬了扬头,“我就是很有趣啊,不然那些男的喜欢我什么?” 宋江江的眼角余光扫过沈美娘,看她悠闲晃脚的样子,又在心底给沈美娘加了一点特质—— 她还很自信,像明媚骄阳,永远不会内耗。 应该是“内耗”吧?他记得那些手札里的是这么写的,和沈美娘的性格也能对上。 “你皱眉做什么?”沈美娘问。 她发现着小剑客想事情的时候,就喜欢皱眉,只是他自己好像都没意 识到。 宋江江坦然道:“我觉得沈娘子一点都不内耗。” “‘内耗’?这又是什么高深的词,也是书上的吗?”沈美娘问。 “不是,这个词是我娘亲故乡的词,它的意思是人总憋着事情不说,把自己弄得很累——大抵是这个意思吧。”宋江江答。 那就不是什么夸人的词,但小剑客说她“不内耗”,应该是夸她度量大,想得通事情吧? “原来如此,”沈美娘侧过头调戏宋江江,“那我就是不内耗,小剑客你呢,就是内耗大王!” “我哪里内耗啦?”宋江江道。 “你哪里不内耗呢?”沈美娘反问。 沈美娘数落他:“问你话,你总是文绉绉的。除了问我关于你娘家乡的事,你也很少说话……你自己累,我也累!” “内耗不是这个意思……”宋江江摇头。 但他发现自己也想不出来更好的解释,或者是反驳的话。 他垂眸,握紧手里的辔绳。 叶先生是说过他性子内敛多思,父皇在时,也说过他这样不堪为君。 “小剑客,你怎的不说话呢?”沈美娘问。 宋江江:“你说得对……我就是内耗。” “那又怎么啦?”沈美娘不屑。 她看出了宋江江似乎因她的话有些难过,可她沈美娘最拿手的就是哄人开心。 “听你的话,‘内耗’是形容人的性子的,和多思敏感应该差不多。如果是这样,那内耗有什么不好吗?”沈美娘道。 “大大咧咧的人不记仇,每天都很快乐。可是多思敏感的人更能察常人不能察之事,也更谨慎,只是性格不同,大家都各有各的好。”沈美娘握住宋江江的手,一拉绳子让马车停了下来。 她伸手捏住宋江江的脸:“你长得这么好看,想找个懂你的人还不容易吗?” 宋江江这次没有如之前那般躲开,亦或是脸红,他同样瞧着沈美娘,似乎是想知道她到底会说什么。 结果宝儿又打断了沈美娘:“沈美娘,我饿了,你停下来干什——” 沈美娘到嘴边勾引宋江江的“比如我”,就这样被她咽了回去。 “数你爱吃。”沈美娘瞪了一眼宝儿。 她抢过宋江江手里的鞭子和辔绳,抬手指了指后面:“我来驾车吧。” 见宋江江不动,她解释:“你伤好得差不多了,但也不能太过劳累,去躺躺吧。” 沈美娘挥了挥鞭子,驴车比刚才宋江江驾时快了不少。 不算平整的官道有些颠簸,宝儿揪着草垛,又怕又急:“沈美娘,你就不能慢点吗?” “你不是饿了吗?”沈美娘道,“早点回家才是正事。” 虽是这么逗宝儿的,但沈美娘终究还是放慢了驴车。 宋江江坐在沈美娘身后,看到她发髻上的栀子被风吹得颤颤巍巍,但她本人还是毫无畏惧。 绚烂的晚霞铺满了大半天空,似乎也为沈美娘的红衣镀上一层金边。 他突然意识到,沈美娘不是张扬跋扈和市侩,而是鲜活明丽,像她喜欢的鲜妍花朵那般。 晚风乍起,吹得人衣袖纷飞,也将沈美娘发髻上的花倏地吹落下来。 还好,宋江江眼明手快,一伸手就够到了被风卷走的花。 他对似乎毫无察觉的沈美娘道:“沈娘子,你的花掉了。” 但这次沈美娘没有回身,也没有立刻回应。 等风停下,她才轻笑道:“小剑客,送你了。” 宋江江听到这话手足无措,原本轻盈的花朵仿佛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这头上用的簪花怎么能随便送人。 在上京,春时赏花,甚至有折花定情的说法。 宋江江的手指无意识拂过栀子花的花瓣,柔柔的,软软的,让他想起早晨时沈美娘揽着他的感觉。 “沈娘子,在上京有折花送情人的习俗。”宋江江红着脸道。 他觉得还是不要占人家沈娘子便宜,万一她不知道…… “我知道。”沈美娘爽朗道,“所以送给你。” 宋江江捧着手里的花,心弦微动,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心里还没想明白这事,却已经听到了自己下意识回答的声音:“多谢。” 第9章 沈美娘原以为自己先是搂着宋江江,又是送他花,这小剑客怎么都该上钩了。 却没成想,自从那日她送了栀子花后,宋江江反而处处躲着她。 她到厨房外找宋江江,他就推说该熬药,转身就进了厨房,等她跟着进去,他又忙不迭说什么该去晒衣裳…… 宋江江就跟老鼠躲猫一样躲着她。 沈美娘都忍不住怀疑这个宋江江是不是真是个天残了。 怎么她都意思到这个份上了,他还像块木头? 不过这世上就没有她沈美娘得不到的东西。 这日黄昏吃完饭,她堵在厨房门口,不准宋江江进去:“不着急洗碗,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宋江江抬眼看了她一眼,又匆匆低头,不敢和她对视。 沈美娘见宋江江想出去,立刻又换了个姿势,一条腿横在门前,阻止他离开:“不许走。”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说完我就放你走。”沈美娘道。 宋江江躲闪的眸子,终于退无可退,被迫与沈美娘对视。 他也没开口,像是打算和她就这么僵持下去。 “不说话?”沈美娘毫不露怯,“那就这么耗着吧。” 她抱着手负在胸前,好整以暇瞧着眼前人。 半晌,宋江江先败下阵来,无奈道:“你问。” 沈美娘直截了当:“我好看吗?” 宋江江大抵没想到沈美娘会问这样的话,猛地低头,但飞速变得绯红的耳朵已经暴露了他所有的心思。 “你回答我。”沈美娘不依不饶。 “好看。” “你是觉得我不检点、不守妇道吗?” “没有。”这次宋江江毫不犹豫摇头。 他像是生怕沈美娘误会他。 沈美娘倒是没想到这小剑客对这个问题如此敏感,有些疑惑:“那你怎么不喜欢我?” 既然这小剑客喜欢她的脸,也不是那些满口礼仪规矩的儒生。 那怎么还不喜欢她? “沈娘子于宋某有救命之恩,为人也直爽大方……”宋江江的脸涨得越来越红,“谁都喜欢沈娘子。” 沈美娘闻言眯了眯眼。 这小剑客仗着自己读书识字,跟她在这玩这些辞令游戏呢。 若换了个脸皮薄点的,恐怕还真不好再追问下去,可惜——她沈美娘脸皮厚得很。 “宋江江,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的喜欢。”沈美娘轻笑一声,“我说的,是想和你被翻红浪的那种喜欢。” 她还是听传奇故事学会的“被翻红浪”这个词,应该没有用错吧。 沈美娘踮起脚,贴着他的耳朵道:“我——看上你了。” 她对着宋江江早已红得滴血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 宋江江的睫毛颤了颤,不可思议地盯着沈美娘:“你……” 沈美娘一点都没有做错什么事的自觉,不服输地盯着他,回应他的目光。 “不行。”宋江江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猛地推开沈美娘。 沈美娘看到这人的反应彻底沉默。 宋江江还是不是男人? 算了,这个男的她不想勾引了。 他一定是天残,他肯定不行,不然不可能到这个份上还这样! 沈美娘没再管欲言又止的宋江江,转头就走。 她也没管身后追上来的宋江江,把门板一合把人关在门外。 “我要睡了,宋少侠请回吧。”沈美娘道。 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客气喊过宋江江。 说完这话,连沈美娘自己都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为了把宋江江哄到手,她都有点过于投入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美娘听到门外面似乎没了动静,以为宋江江已经离开了,却在转身欲卸去钗环时,又听到宋江江有些迟疑的声音:“沈娘子,我刚才推了你一把,没弄疼你吧。” 第12章 “我自幼习武,刚才忘了收着力……”宋江江盯着门板,眼里写满了懊恼和后悔。 他一时情急,竟忘了沈娘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娇柔姑娘,真是太不该了。 沈美娘坐在妆台前,故意晾了那小剑客一会儿,才边摘去头上珠钗边嗔 怪道:“怎么不疼?好疼的!哎呀,都把我肩撞青了。” “对不住,对不住……”宋江江连声道歉,“我去喊青词姑娘来给你瞧瞧吧?” 沈美娘拆珠花的动作一顿:“不必了!” 这小剑客到底是哪里长大的?当真连开玩笑和情趣都不懂,真是仙山上长大的仙人不成? 宋江江:“可是……” “逗你的,我没受伤。”沈美娘算是怕了这个宋江江,“我是在山野里疯跑长大的,没你想的那般娇弱。” “真的?”宋江江还是不信,“要不我还是……” 沈美娘拆完最后一朵珠钗,开始洗脸上的妆容。 听了宋江江的话,她喜欢逗人的坏性子又被挑起:“不是蒸的?难不成还能是煮的,也对,说不定还是烤的。” 宋江江听到这话却愣住。 类似的话,那些札记里也有记录。 虽然,沈美娘并不全然像他娘亲家乡的人,但她总是说些札记上记录的话——沈美娘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他或许也能和沈美娘说更多从不对旁人提起的事。 “沈娘子,我不是不喜欢你。”宋江江继续解释。 沈美娘自顾自卸妆:“哦,那你是怎么呢?” 宋江江注意四下无人,鼓起勇气才开始剖白:“沈娘子,你应当也是知道些我娘家乡的事吧。” 沈美娘想起之前这人把她错认成他娘亲家乡人的事情。 她一直没明确承认也没否认。 沈美娘还在思考究竟该不该坦白这个误会,就听到宋江江道:“我娘家乡和这里不一样,很不一样。” “在那里,十八岁以前是不能谈恋爱的,如果恋爱的话,就是早恋。”宋江江其实也没去过那个地方,他只能根据娘亲的口述和札记上的记录描述。 “如果早恋的话,会被老师和父母批评教育的……”宋江江顿了一下,“我还没满十八,不能早恋。” 沈美娘听到这话沉默片刻,随即笑出声:“小剑客,你编故事也编像一点。不会编故事就去多听听说书先生们说书。” 十八岁之前不能早恋?那岂不是还会规定二十岁才能结婚? 世人都说她沈美娘满口歪道理,她看这小剑客才是满嘴谎话,编故事都不会编。 古往今来,哪个王朝的律法这么规定的,本朝律法更是规定女子十八不婚者要交两倍口赋。 “不喜欢我就直说,我又不缺人喜欢。”沈美娘道。 何必编这种谎话来骗她! 就算这小剑客确实剑术过人,但世上剑术好的又不只他一人,她以后再找会心甘情愿保护她的就是了。 沈美娘梳了梳她如锦缎般倾泻而下的青丝,瞧着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笑—— 有这张脸在,办法总比困难多。 宋江江想要辩解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先一步被沈美娘打断:“你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她这个人从不钻牛角尖,事情做不成,那就早些睡觉吧,睡觉养颜还对身体好。 宋江江听到审沈美娘像是“逐客令”的话,试探问:“你是生气了吗?” “没有,我是真困了。”沈美娘道。 她吹灭屋内的蜡烛,也不管宋江江走没走,自顾自躺上床睡去了。 沈美娘一向是沾床就睡的习惯,今夜却不知为何毫无睡意。 她回想起宋江江刚才说的十八岁之前不能早恋的事。 官府让百姓早婚就是希望大家多生孩子,才有更多的人去耕地,再交田租地税口赋……总之就是五花八门的收钱方式。 旁人都说她沈美娘只是一个讨好权贵的工具,可若从这一点来说,这天下,谁又不是工具呢? 除了那享天下供养的皇帝。 宋江江说他娘的故乡不早婚——也不编的像点,难不成他娘的家乡没有皇帝,还不用种地不成。 沈美娘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喃喃:“没有皇帝,不用种地,还晚婚……” 说着说着,她拍了一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果然不能晚睡,这种会被诛九族的事她都敢想了。 “呜呜呜——” 沈美娘刚躺下,就又听到了呜咽声。 沈美娘想起宋江江单纯幼稚的蠢样,觉得肯定是他在外面哭。 不是,她刚才也没凶宋江江,他这也能哭啊? 跟个小屁孩一样,说不得骂不得。 沈美娘起床披衣,推开门轻斥:“别哭了,我真没生你气。” 但她眼前除了月光透过林翳在石板上留下的清浅光影,旁的什么都没有。 那是谁在哭? 沈美娘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声音来源,最终确定声音是从小竹林中传来的。 她住的竹屋主屋,其后正好有片小竹林。 宝儿怕招蛇一直都说要砍了去,但那丫头懒得很,到现在这事都没后文。 沈美娘提了盏灯,又揣了把匕首入袖,方循声而去。 越靠近竹林那哭声就越明显,她仔细辨认,就听出了这是女子的哭声。 沈美娘并不信神鬼之说,冲不远处的竹林道:“何人在此?” 她瞧着竹林里那黑漆漆的“一团”似乎动了动,但并没有回话。 “你不说话,我可就进来了!”沈美娘提灯往林中去。 那“一团”见沈美娘真的进来了,连忙逃跑,沈美娘看到也跟着追上去:“站住!” 她心里只想着追上那人,脚下却被地上裸露出的竹根绊了一下。 “啊——”沈美娘急忙用手护住脸,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她的耳旁传来宋江江焦急而担忧的声音:“沈娘子你还好吗?” “还、还好。”沈美娘将手臂从宋江江手里抽出。 宋江江连忙松手,捡起她的灯笼递给她:“沈娘子怎的突然到林子里来?” “我听到竹林里有哭声,”沈美娘目光看向竹林深处。 那团黑影似乎没再跑了,但也没有往回走,似乎是什么东西阻止了她的脚步。 “就是那个人。”沈美娘拉着宋江江向前去。 她感受到宋江江握住她的手似乎在冒冷汗,故意逗他:“宋少侠居然怕鬼?” “没有,‘子不语怪力乱神’。”宋江江嘴硬,“这句话……” “这句我知道,说书先生说过,就是说圣人不谈论这些。”沈美娘道,“不语又不是不信,宋少侠就算怕,也不丢人。” 沈美娘越靠越近,那“黑影”似乎也知道自己肯定躲不开沈美娘,主动起身跑向两人。 随着越来越靠近,在灯笼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也就清晰了起来。 是宝儿。 “美娘!”宝儿哭着扎进沈美娘怀里,“那里有蛇!” 沈美娘看宋江江想拔剑斩杀那条蛇,急忙拦住了他,一把抢过他的剑:“借你的剑用用。” 她轻手轻脚走到蛇附近,用剑鞘抵住蛇的颈部,又拿灯笼照了照。 蛇身上青色的鳞片在沈美娘的灯笼下,映出清凌凌的春水般的绿光。 “一条“青竹标”而已。”沈美娘道。 这种蛇毒性不大攻击性也不强,喜欢栖息在枝叶间,一般都在晚上活动。 沈美娘离远了几步,眼疾手快提起剑鞘,那蛇便立刻往竹林深处去了。 “多谢了。”沈美娘把剑扔回给宋江江,“人家蛇住竹林里,真论起来是咱们占了别人地盘,动不动就拔剑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宋江江闻言点头,忍不住偷看沈美娘。 刚才沈美娘的一系列动作,就像他听说的江湖女侠那样干净利落。 他觉得沈美娘比他更像江湖人士。 “说吧,半夜跑竹林里哭什么。”沈美娘问宝儿。 宝儿被蛇吓住了,听到沈美娘的话才反应过来:“没什么,就是想我娘了。” 她娘叶大娘过世好几年了,宝儿如今年岁小,想娘亲了哭,倒也说得过去。 但沈美娘可不是好糊弄的。 宝儿平日里想她娘都会整理她娘的遗物,对着那些东西哭。 今日避开众人跑到竹林里哭,明显就是不想旁人知道原因。 她道:“老实交代,不然下次遇到小青,我可就不救你了。” “我说了,就是想我娘了嘛!”宝儿撇嘴。 沈美娘耸了耸肩:“不说算了。” 她拉住宋江江的手就走。 宋江江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沈美娘的用意,也跟着她快步离开。 宝儿急忙追上来:“美娘你走慢点,我怕还有蛇……” “那你给我说清楚,今晚一个人跑到这里哭什么?”沈美娘站定。 第13章 她本就生得比一般女子高,在不过豆蔻之年的宝儿面前,更显得压迫感十足。 宋江江这才发现不施粉黛的沈美娘,和白日里的她全然不同。 她有一双狐狸眼,勾人、漂亮,还写满了野心和冷意。 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她,至于那个看谁都笑吟吟的娇软美人,不过是她为自己精心缝制的人皮面具。 “我、我……”宝儿结结巴巴。 沈美娘知道快问出结果了,又软下语调,将宝儿揽进怀里哄:“宝儿,别怕。美娘姐姐答应你娘要照顾好你的……你告诉姐姐,就算是什么官人、神仙欺负你,姐姐也不叫你吃亏。” 月光洒在沈美娘松松挽就的发髻,和她一身月白衣裳上,温柔得像书里的仙子。 “呜哇——”宝儿大声嚎哭出来。 沈美娘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没事的,受了委屈,哭出来就好了。” “美娘姐姐,我娘留给我的镯子和我攒的赎身钱,都被那个臭穷书生骗走了!”宝儿愤怒道。 “啊?”套到了话的沈美娘不解,“你和男人谈情说爱还掏钱?” 宝儿呆呆道:“他说他想去上京试试运气,但没盘缠……” 沈美娘更疑惑了:“你这就给了?” “嗯……可是美娘,我以为他对我是真心的,这种情况难道你会不管吗?”宝儿反问。 沈美娘沉默了一下,道:“我不会和穷男人有任何瓜葛。” 她对没利用价值的男人没兴趣。 第10章 等回到竹屋,沈美娘把跟着进了闺房的宋江江推出去。 见他愣在门口,她歪了歪头:“宋江江,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待人处事吗?女孩子的事,尤其是这种涉及情情爱爱的,你少管。” 宋江江后知后觉点头:“那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你去帮我把那个穷书生剁了吧,顺便把宝儿娘的遗物拿回来。”沈美娘笑道。 她看到宋江江眼里闪过错愕的神色,“噗嗤”一声笑出来:“逗你的。” “杀人是要偿命的。”沈美娘站在台阶上,弯腰和台阶下的宋江江对视:“我暂时还不想死。” 她伸手替宋江江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鬓发,指尖落在宋江江的眉宇间,像有情人般端详这人的脸。 这个小剑客除了一身好本事,长得确实也合她心意。 宋江江的睫毛颤了颤。 两人隔得太近,近到他以为沈美娘是要亲吻他——但他却不知为何没有避开。 沈美娘看着宋江江只倒映着她的身影的眼睛。 他的眼神干净、纯澈。 她从来没见过有男人这么看她,这般不含欲望的眼神,也证明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自己。 爱一个人可不是这种眼神。 爱情是占有,是侵略,是这世上最浓烈又让人恶心的感情。 沈美娘有些意兴阑珊,退后一步:“小剑客,你要真这么闲,就去厨房给我煮碗面。” 宋江江还沉迷在刚才沈美娘的动作里,愣了一下,才急忙道:“好、好!” 赶走宋江江后,沈美娘进屋坐下,把桌上的点心推给宝儿:“饿不饿?饿了就先吃点点心垫垫,我让宋江江给你煮了点面,恐怕还得要一刻钟才能好。” 这小丫头晚上没吃多少,又在竹林里不知道哭了多久,肚子肯定饿了。 “美娘……”宝儿接过点心啃了两口就眼泪汪汪。 “你别哭啊!你快吃完把这件事给我讲清楚。”沈美娘道。 沈美娘说完,宝儿又急匆匆往嘴里塞点心。 她见状给宝儿递茶水:“让你吃快点,不是让你噎死自己啊,慢点吃……” 等宝儿吃完,才把她和那穷书生的事情一一和沈美娘道来。 两人从小认识那些事沈美娘倒是知道的,听到宝儿说那人是在去年才又找上她的,沈美娘忍不住皱眉。 沈美娘去年见宝儿年岁渐长,怕她养成眼皮子浅的毛病。 在沈府的月钱外,她每月都偷偷多贴补宝儿十两银子用,算上她平日里给宝儿报销的脂粉钱、新衣钱,宝儿的用度比司马府上的姑娘们还多。 这个书生来找宝儿,怕是一开始就盯上了她的钱。 宝儿:“他给我道了歉,说当年他年纪还小,家里长辈说要退亲,他也做不得主,求我原谅他。” “你这就原谅呢?” 见宝儿点头,沈美娘都被气头疼了,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那你又是怎么发现是被他骗了的?” 还能发现那姓江的不是好东西,也还算是有救。 “上次和你们进南州城,我给了他我这些年攒的钱,他和我说还不够,我就前两日又去了一次……”宝儿说着说着就委屈地哭了,“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那几个银镯子和珠钗都给他了。” “他和我说等他明经及第后,就把钱全还给我,还答应会和我成亲的。”宝儿用力把眼泪擦掉,“我前两日把钱给他后,心里总惴惴不安,就回转过去想叫他写份借条给我。” 沈美娘听到这话,忍不住揶揄:“你还知道给人借钱要让人写借条啊?” 她真是对宝儿这个傻丫头没辙,要换一个人这么“单纯”,她早就不想管了。 “美娘我错了嘛,你说的没错,掉钱眼里没错。”宝儿扎进怀里哭。 起码沈美娘就永远不可能被男人骗钱。 沈美娘安慰宝儿:“快说你怎么发现他骗你的?” “我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害怕他被同门笑话,都是从偏门进州学。但那日我得赶在宵禁前离城就走了正门,就听到……”宝儿沉默片刻继续道,“听到他和人说我不过是一个贱婢,怎么可能娶我这样的人。” “他说全是我日日缠着他,但念及昔日情分,他又不好与我直说。”宝儿委屈又不甘,“明明是他主动先来找的我,是他自己说会娶我的……” “好宝儿,乖宝儿,都是那黑心肝的臭书生的错。”沈美娘不再责备怀里的人。 沈美娘见宝儿不哭了才问:“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借赵家兄妹的手,在南州也有人可用,打一顿那个臭书生,把钱要回来轻而易举。 可这实在是太便宜那个书生了。 沈美娘眯了眯眼。 那个姓江的欺负宝儿,死一百次都不够——就是不知宝儿是如何想的。 宝儿:“我想把钱要回来,还想告诉别人这件事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种人……但是我不敢。” 她是贱籍,姓江的是良人,以贱诋良是犯了律法的,更别提以后万一那姓江的科举考中了,对付她一个奴婢简直易如反掌。 而且……会有人相信她的话吗? “我就是一个卑贱的奴婢,我就算说了,旁人也不会信。”宝儿低下头。 她只恨自己识人不清。 沈美娘听到这话,转身去她那个大箱子里扒拉,在最底下找到了一个木匣子。 她把木匣子塞到宝儿手里:“你娘当年去世之前给你攒够了赎身钱。那时你方九岁,叶大娘担心你年纪小被骗了钱,又想着我这里是个好去处,就嘱托我先照顾你,待你及笄之年再给你。” 如今看来这担心还真没错。 “你拿去赎身吧。”沈美娘道,“至于科举……姓江的若是名声坏了,州学肯定待不下去,那些高官养幕僚也不会养那种废物。” 那个叫江瑞的,到现在连贡生都混不上,就说明读书做人都不行,不足为虑。 沈美娘拉住宝儿的手,温柔询问:“你只要说你想不想就可以,剩下的,交给美娘姐姐就好。” “好,我去!”宝儿道。 她抱紧沈美娘:“美娘,我以后再也不说你讨厌了,我一定把你的牡丹花都养好!” “那我不信,你都把我的牡丹花养死多少了?”沈美娘挑眉,故意逗宝儿。 宝儿下意识道:“沈美娘你坏!” 说完她就捂住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真坏,美娘是好美娘!” 沈美娘轻笑,点了点宝儿的头:“知道了。厨房那边有香味,应该是面好了,去吃吧。” “好!” 宝儿欢欢喜喜去厨房端起面就吃,沈美娘却发现桌上还有碗面。 她抬眼看向宋江江:“你不吃?” “我还不饿。我看沈娘子晚饭也没用多少,就给你们各煮了一碗。”宋江江道。 沈美娘指了指自己的脸:“为了保持我这张脸永远如花似玉,从哪里看都好看,我一直都是吃那么多的。” “这样会对身体不好吧?”宋江江有些担忧。 “不会,青词每日都会替我诊脉的,我身体康健得很。”沈美娘有自己的一番“大道理”,“为了以后的大富大贵,现在少吃点不算什么。”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问:“沈娘子,荣华富贵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第14章 “当然。”沈美娘毫不迟疑,“觉得不重要的人,叫他下地犁两亩地,再三天饿两顿就老实了。” 宋江江听到这话默默闭了嘴,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别浪费,你去把那碗面吃了吧?”沈美娘道。 宋江江摇头。 他是真吃不下,不然肯定会给自己煮一碗的。 “沈娘子不如去吃点吧,偶尔多吃一点,不会有影响。”宋江江还是担心沈美娘。 沈美娘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碗多出来的面上。 看起来只洒了一点葱花,是碗再简单不过的清汤面罢了,但她居然真的有那么点心动了。 宋江江给沈美娘递台阶:“就吃一两口试个味也可以,明日我把剩下的面条送给赵娘子拿去养鸡,不会浪费的。” 他看起来很是贴心温柔,沈美娘这才发现这个小剑客也不完全单纯。 这不挺会说话的? 既然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她就赏个脸尝一口吧。 沈美娘挑了一筷子面条咬了口,有些惊诧:“面条是你自己现擀的?” 宋江江点头:“这样的面条更筋道更好吃。” 沈美娘闻言,又吃了几筷子,才意识到自己吃的有点多了。 她正准备放下筷子,又听到宝儿的声音:“美娘,你快喝两口汤!汤真的好好喝!” 沈美娘望着面前的碗,不太想毫无顾忌地端起碗喝汤,太破坏她的“大美人”做派了。 但下一刻宋江江就给她递了勺子。 “你怎么跟个店小二一样。”沈美娘接过勺子,“我倒要看看能有多好喝。” 肯定是宝儿这丫头夸大其词了,说不定是她饿太久,啃石头都觉得香。 沈美娘轻抿了一勺汤。 确实很鲜,也不知道这小剑客往里面加了什么。 “我加了一点蟹黄熬的汤,不过蟹腿什么的不好吃,我打算明天送给赵娘子让她拿去养猪养鸡都可以。”宋江江解释。 沈美娘愣住:“你说什么?你拿螃蟹煮面,还打算把剩下的螃蟹直接扔掉?谁教你这么做饭的?” 她就说怎么最近青词总和她说食材用得格外快。 宋江江不解:“可是这样做出来好吃啊。” 沈美娘沉默,然后又拿勺子舀了一勺汤…… 好吧,确实。 “下次不许这样了。”沈美娘道。 那个叶司马抠死了,每个月给她发的粮食、月例都是勉强够用,全靠她自己掏钱补贴。 不过等她以后被献给贵人了,再让宋江江这么做饭倒也不错。 她们一行人得每天都胡吃海喝吃回本才行。 沈美娘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注意自己的碗里的汤快见底了。 宝儿:“美娘,好吃吧?” 她就说这个面好吃,汤也好喝,要不是担心吃太多睡不着,她还能再吃三碗。 沈美娘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吃了这么多了,和起初说的只吃一两口全然不同。 她放下筷子,就听到宋江江的声音:“沈娘子,你觉得好吃吗?” 他眼里满是期待,似乎很想得到自己的认可。 “还行吧,能吃。”沈美娘咽下最后一口面条才道,“我吃完是为了不浪费。” 宋江江听到这话,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努力的。” “没说你做得不好吃。”沈美娘发现自己见不得宋江江不高兴,“挺好吃的。” 他那么好看的眼睛应该一直笑着才好。 宋江江听到这话立刻笑开:“好!我会继续努力的!” 沈美娘看到宋江江眼睛笑得像月牙,转过头不看他。 这是做什么? 不就是夸他两句做饭好吃吗?有必要高兴成这样吗? 宋江江也太没出息了。 第11章 宝儿赎身的事原本是要办很久的。 本朝自建立以来,良贱之别就如云泥之别,像宝儿这样的客女想脱贱籍都要先向主家呈报,再经由官府层层核实才能脱籍。 沈美娘就给叶司马写了封信请他出面,帮宝儿脱籍快的就不是一星半点儿。 除了脱籍需要缴纳赎身费用外,入良籍也需要足额的资产才行。 沈美娘这两年陆陆续续托赵氏兄妹买下的田产,此刻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美娘,你也太厉害了吧!”宝儿捧着自己的新的户籍,“这么快就弄好了!”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沈美娘得意地扇了扇她手里那把扇子。 宝儿却有些疑惑:“美娘,你有这样的好本事,怎么不给你自己脱籍呢?” 沈美娘的笑容滞了片刻,才道:“我是官奴婢,这可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 宝儿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转了话头:“美娘,我去给你折今日进城要戴的山石榴!” 她风风火火出去时,差点撞上来给沈美娘送茶水的宋江江,连声道歉。 宋江江:“宝儿姑娘,这是怎么呢?” 沈美娘边斟茶,边将刚才的两人的谈话讲给宋江江。 她无奈笑道:“小孩子说错一两句话,这般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放心上。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宋江江听完沈美娘的话,被她的话打动,试探问:“沈娘子……是因家中长辈获罪,才没入贱籍的吗?” 听到这话,沈美娘原本饮茶的动作停下。 她放下茶盏,就看到了宋江江眼里的担忧和……明晃晃的心疼。 原来这小剑客喜欢听悲惨故事啊。 “对啊。宋少侠你不知道,我爹爹本是个清正廉明的刺史,我娘其实是荥阳郑氏的女儿。”沈美娘声泪涕下。 她看宋江江听得入神,继续瞎编:“奈何,十岁时有小人诬陷我爹爹有谋反之心,害我全家成年男子尽数被斩,女子不是没为官奴,就是以死明志……” 沈美娘说着说着,就看到宋江江他居然红、了、眼、眶?! 不是,虽然她也爱听传奇故事,但最多想想自己是黄粱一梦的书生,可从来没像宋江江这样真情实感掉过眼泪! “你别哭了。”沈美娘生平第一次编瞎话编出了罪恶感,“我就随口一编。” 她就随口一编,宋江江怎么就真信啊,还看起来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没出息! “假的?”宋江江有些没反应过来。 沈美娘如今也歇了勾引宋江江的心,毫无负担地翘起二郎腿,掰着手指和宋江江盘算:“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朝田地、山泽要饭吃的,往上数八代也是打赤脚的贱/人。” “那你怎么知道荥阳郑氏和刺史的?”宋江江不死心追问。 沈美娘一个白字先生,从哪里听得这些的? 她扇了扇风,懒洋洋道:“本人只是不识字没上过学,但传奇故事还是爱听的,像什么《袅袅传》《郑家女》1的故事我听得可多了。至于刺史……” “我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刺史,那排场、那气度,实在是叫人难忘。”沈美娘满眼期待。 她看到宋江江欲言又止,似乎还是不相信她的话。 沈美娘忍不住继续逗他:“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难不成小剑客,你能还替我做主伸冤不成?” “我……”宋江江正欲开口,就被屋外传来的女声打断。 宝儿欢欢喜喜地跑了进来:“美娘,你看今年的山石榴开得真好看!” “不过,你不是最喜欢牡丹吗?怎么今日不戴我给你买的绢花。”宝儿不解。 沈美娘虽然什么花都爱,但最喜 欢的还是牡丹。如今入了夏,买不着开得好的牡丹,她上次才给沈美娘特地买了牡丹花型的绢花。 沈美娘接过宝儿端着的花,拉着她坐到铜镜前坐下:“今日的主角可不是我,我戴几朵山石榴就好,可不能抢你风头。” “我不成的!美娘,你去和江瑞说就是了,我、我肯定不行的……”宝儿连忙摆手拒绝。 沈美娘却已经拿起绢花在宝儿鬓边比着:“那可不成,这事又不是我和那姓江的之间的。” “宝儿,你不要怕,”沈美娘半蹲下看向宝儿,“出身卑贱不可怕,可要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才是真的下贱。” 她温柔地拍了拍宝儿的手:“等会儿见江瑞,你只管把心里的委屈全都说出来,就算出了事,不是还有我吗?” “好吗?宝儿。” 宝儿愣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沈美娘起身替宝儿解开头发,想起还有个宋江江在里头,调侃道:“宋少侠还不走?难道也想我帮你打扮打扮不成?” 宋江江却深深看了她一眼,只道:“我去看看马车来了没。” 他觉得沈美娘这人很奇怪,既温柔又冷漠,偶尔让人觉得亲切,更多时候却像是被一团迷雾罩着。 让人越想看清她,就离真正的她越远。 沈美娘不知道宋江江对她的种种好奇,她只是拿着梳子替宝儿盘发:“你还小,我就不给你用假髻盘头了。” 第15章 宝儿:“为什么啊?” “傻丫头,很重的,戴久了会不舒服的。”沈美娘用桂花油替宝儿打理头发。 “那你怎么还戴啊?” 宝儿想,是不是那些臭男人逼沈美娘这样打扮的。 沈美娘的动作一顿,旋即道:“我喜欢,我就喜欢华服、高髻、美食。” “我现在还是贱奴一个,等我以后做了大官夫人,我还要把头发再垫高一点,把我的发髻再梳大一点!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沈美娘道。 宝儿沉默,但她这次没有像往日般挖苦。 等沈美娘开始给她化妆时,她才小声而认真盯着沈美娘的眼道:“美娘,你一定可以的!” 别人她不知道,但沈美娘肯定可以的,这世上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沈美娘听了这话心情颇为愉悦,大方地把她最贵的几支发簪都簪到宝儿头上去了:“喏,这是给宝儿的奖励!” 等梳好头发,沈美娘又在她的衣柜里拿出一件衣裳:“你和我身量不大一样,这是我前几日托赵娘子替你赶制的,你试试。” 宝儿犹犹豫豫:“这个粉色会不会很挑人,我穿不好看吧。” “不会的!你还不相信我的眼光吗?粉粉的裙子,配上青绿的披帛,咱们宝儿就是花仙子本仙啦!”沈美娘直接去解宝儿的腰带,“快一些啦,不然青词他们该等急了!” 宝儿将信将疑听沈美娘的话换上了新衣裳。 “好啦,我再给你插一朵绢花就完全好啦!”沈美娘拿起一朵牡丹样式的绢花别在宝儿头上。 她拿起铜镜给宝儿看:“你看!好看吧!” 宝儿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沈美娘能画出逼真的伤口,同样也能把她画得都不像自己了。 镜子里的姑娘眉眼含情,樱桃小口,看起来就像三月含苞待放的春桃般清丽,和平常灰扑扑的她全然不同。 “美娘,你也太会化妆了吧。”宝儿忍不住称赞。 “没有哦!”沈美娘摇头,“我只是在你本来的脸上扬长避短了,这本来就是你该有的模样。” 宝儿又忍不住抱着铜镜看了许久,才放下铜镜:“美娘,我们去吧!” 沈美娘点头。 青词、赵娘子等人看到宝儿时,也都不由愣神,然后连连称赞。 宝儿害羞又欣喜地回应。 沈美娘看到宋江江也跟着称赞了一句,故意调侃:“现在有没有后悔啊?该让我给小剑客你也打扮打扮的?” 宋江江不接她的话,自顾自擦着他随身的剑——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忙”。 这个小剑客真是太容易害羞,也太不会伪装了。 不过沈美娘今儿心情不错,就看破不说破,好心放他一马吧。 看到马车,宝儿又惊又喜:“美娘!我还没坐过马车呢!” 她以前就很羡慕那些府上小姐的贴身丫鬟,能有机会跟着小姐们坐马车,没想到她今日也能坐。 可她又有些不解:“你不是一向为了省钱,进城都是坐驴车吗?” 怎么今日沈美娘会这般大方? 沈美娘今日忙前忙后,此刻不免有些困了,慵懒道:“今日是去争口气、下人面子的,当然不能叫人看轻了。” “美娘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宝儿连忙欢喜道。 “啧——”沈美娘点了点宝儿的额头,“无奈”道,“那你可得努努力了,最喜欢我的人少说也得有十几二十个。” “美娘!你又逗我!” 马车上的几人,也都不由笑出声。 但是马车却没有在州学门口停下,反而是绕了一圈在郊外的池畔停下。 沈美娘给宝儿解释:“我让人打听清楚了,今日许多文人雅士在此聚集,说是要办什么诗会。” 宝儿这些日子忙着脱籍,她也没闲着,早就在找整那个江瑞的最佳时机。 “这次诗会没什么高官,大都是些还没功名的举子和些不得志的文人。这些人别的不多,怜悯人是第一等。你等会儿在宴会上,把遭遇说出来就是了。”沈美娘再次勉励宝儿。 那些文人自会帮着骂江瑞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沈美娘也跟着宝儿他们下了马车,远处的叶随看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了上来。 他看到沈美娘负剑的宋江江时,面色一沉:“美娘,他是……” “是青词来投奔的远房亲戚,我瞧他功夫还算不错,就将他留下做了护院。”沈美娘解释。 叶随听到这话还是有些不放心,又盯着宋江江那张脸上下打量了一番。 直到沈美娘主动道:“奴让人代写给叶公子的信,您可看了?” “看了看了……那江瑞当真该死,你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的。”叶随道。 他原本还以为是沈美娘有什么事,却没想到是为了个小丫鬟。 这种闲事他本不愿插手,但想到能博得沈美娘的感激,那顺手帮帮也没什么。 “那便多谢公子了。”沈美娘道。 叶随拉着沈美娘的手不住摩挲:“上次都怪我去晚了,还差点害你被阿娘责罚,都怪我……” 确实怪你。 不然她也不用早起画伤口了。 沈美娘心下嘲讽,面上却颇为感动的样子:“公子不必自责,奴知道公子对美娘的这颗真心。” 两人双手紧握,仿佛一对被世俗拆散的有情人般。 “公子还是快些进去吧,不然叫旁人看到了,有损您的清誉。”沈美娘垂下眼睑。 叶随看她这般柔弱无骨、小意温柔,心里更想着自己一定要早日说动父亲,让他答应自己纳沈美娘为妾。 “好……”叶随念念不舍松开了手。 除了沈美娘和宋江江外,其余几人都跟着叶随和他的随从进去了。 沈美娘不舍地望向叶随离开的方向,却在他的背影消失的刹那,立刻冷下脸来。 她从袖中掏出手怕,用力擦着刚才被叶随触碰过的地方。 “你看什么?”沈美娘擦完,才发现宋江江一直在看她。 宋江江没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情郎。” 情郎?就叶随那样,下辈子她都不可能看得上。 “那现在呢?知道他是我仇人呢?还是觉得我会变脸?”沈美娘轻笑。 反正这小剑客也没什么特殊身份,被他知道自己的本性也没什么。 “没有。”宋江江板着脸,“你们还没成婚,他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你举止亲密……” 时下就算民风开放,这样的举止还是会惹人非议。 更别说,沈美娘是叶家的奴婢,叶家主母舍不得收拾儿子,但肯定不会放过污了自己儿子名声的沈美娘。 宋江江停了下来,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评价刚才叶随的行为。 半晌,他一字一句道:“他根本就不尊重你。” “我如果是你,我会直接打他一顿,叫他长点教训。”宋江江道。 沈美娘听到宋江 江的话愣住,然后不由笑出声。 巧了嘛这不是,她还真叫人打过叶随。 这个小剑客倒是难得有和她心思相通的时候。 “小剑客。”沈美娘突然喊了一声宋江江。 宋江江闻言偏过头看她。 她踮起脚,凑近到宋江江眼前:“怎么办呢?我现在——好像是真的有点看上你了。” 第12章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故意撩拨他的话,原本应该和上次一样和她保持距离才对。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因为沈美娘的一句话就加速跳动。 宋江江从来没想过男女之事,但他不是分不清喜欢和讨厌。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喜欢沈美娘的——至少是有一点喜欢的。 那他就不能像上次那般毫不犹豫地说什么“我不能早恋这种话”了。 “我……” 宋江江还没斟酌好言辞,就听到沈美娘“噗嗤”一声笑开。 “瞧我,都忘了,咱们宋少侠还没满十八,”沈美娘故意揶揄他,“还~不~能~早~恋~” 宋江江自知理亏,正想和沈美娘道歉,却被她又抢了先:“小剑客,你就不要和我说些‘对不起’的客套话了,我懒得听。” “时辰快到了,咱们也得进去瞧瞧才是。”沈美娘往那宴会的庭中去。 宋江江:“那你刚才怎么不跟着叶随他们去?” 他思索片刻,又道:“你不想被叶随缠着?” “对了一半。”沈美娘被日头热得用折扇给自己扇风,等凉快些了才道,“宝儿也不小了,该学着独当一面了。这次的事也是让她长见识的。” 沈美娘还不清楚叶司马究竟打算把她献给哪位贵人,但可以肯定那里不会比司马府简单。 宝儿可不能一直这么好骗没本事。 第16章 但她也还是怕宝儿万一说不过那姓江的书生,就让赵大郎给她找了一个州学学生买了个位置。 宋江江这种江湖剑客,应该从来没参加过什么诗会,更不可能知道这每个位置都是事先定好了的。 他应当不会猜到自己手里有能用的人。 但叶随再废物,也参加过不少诗会,叫他察觉不对,发现自己和赵家兄妹的关系就不好了。 沈美娘带着宋江江进了庭中,她望着从未见过的诗会场景,不论是江上的接天碧莲,还是文人对诗时,那些她听不懂但很好听的诗句。 她不由为文人的风雅咋舌,沉浸在诗会的氛围里,也就没注意到宋江江狐疑的眼神。 宋江江望着沈美娘帏帽下的侧脸,思考她是怎么买通门口的守卫,又是怎么弄到这诗会位置的——这可不是一个依附司马府的奴婢能办到的事。 “想什么呢?”沈美娘在靠后的位置坐下。 宋江江在沈美娘身旁站定,摇头道:“没什么。” 或许是叶随帮沈美娘解决的吧,也可能是别的贵公子。 那么多人都喜欢沈美娘,愿意为她鞍前马后的人肯定很多。 宋江江垂下眼睑。 她刚才说“看上”他的话,肯定只是逗他玩玩的吧。 沈美娘戴了帏帽,那些学子看不见她的脸,看她的穿着打扮只当她是哪位通诗赋的名妓。 时风重文学,尤重诗赋,还有人主动和沈美娘搭话问她是谁的。 沈美娘对诗赋一窍不通,不过她瞧了眼身边的宋江江,想起之前两人的闲聊。 她勾唇一笑:“家师李白,今日不得闲,我便代他来参加这次诗会了。” 李白? 那些学子仔细回想。 没听说过,想来是哪个不知名的小诗人。 那些原本好奇沈美娘才学的学子,便都不再关注她。 宋江江小声问沈美娘:“你当真是李白先生的学生?” 他就知道沈美娘很有可能是母亲家乡的人,听到这话更是心中狂喜。 “你不是和我念过他的诗吗?我听过了,自然也算他的学生咯。”沈美娘胡扯,“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听了那李白一句诗,怎么也算我几个月师父了吧?” 宋江江被沈美娘强词夺理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在诡辩这件事上,别说他,整个天下恐怕都没几人是沈美娘的对手。 沈美娘趁机把桌上的点心、果子都用提前准备好的包袱装好。 好歹也是花钱了,不能白来。 不过她边装吃的,边注意最前面的动静。 宝儿怎么还不出来?她该不会是看人这么多不敢出来了吧? 等她终于看到宝儿被叶随的人带出来,打断了诗会正在进行的对诗,她才松了口气。 还好宝儿这丫头不算窝囊到没救。 爱看热闹这种事是不分高低贵贱的,沈美娘身旁的学子们也都各个竖起耳朵,听宝儿控诉江瑞是如何骗他钱财、欺瞒世人的。 沈美娘早已知道前因后果,自然不敢兴趣。 她看左右听得入迷,在询问对方得到同意后,把他们桌上的东西也全都扫进自己的包袱。 如果不是怕动静太大被叶随发现,她甚至想再清理几桌。 沈美娘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神,邻桌看着自己只剩一盏茶的桌子愣住。 “多谢这位公子。”沈美娘在他开口前急忙感谢。 只要她感谢得够快,就没人可以指责她。 果然,那人欲言又止,颇为可怜地看了眼沈美娘。 也不知道她那个师父怎么连顿饭都不让自己弟子吃饱,来了诗会净干这种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沈美娘不在意旁人目光,把手里的包裹交给宋江江:“拿好,咱们今明两天都不愁吃了。” 她说完这话,将目光重新落在前面争吵的几人身上。 江瑞听完宝儿的控诉的话,并不慌张,只叫她拿出证据来。 可宝儿哪有什么证据,她就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没那么多防人的心思——尤其是防备心上人。 只见她被江瑞逼问说不出话,宋江江忍不住和沈美娘道:“这宝儿姑娘是不是说不过了,你要不要帮……” “不急。”沈美娘胸有成竹道。 她颇为淡定的继续用清茶,就着有点过于甜腻的点心。 下一刻,青词就将几份借据和书信拿了出来:“这是江瑞你和宝儿往来的书信,你可是自己说了要娶宝儿的。” 江瑞不信,抢过信件一看,但那信件上确实是自己的笔迹。 而那借据除了自己的笔记,还真盖着自己的手印。 最关键的是……青词喊了好几个证人出来,其中就有他之前曾与之谈论过宝儿不堪为妻的那人。 还有好几人绘声绘色,描述自己曾看到江瑞曾和宝儿同游的场景,还有他曾写下字据的场景。 江瑞连连摇头,颤抖着声音指着那些人:“你们这是污蔑!” 他怕被人知道自己和一个贱婢有拉扯,素来都是躲着熟人与宝儿见面的。 “你个贱\妇,你竟然栽赃陷害我!”江瑞第一次尝到了被人诬陷,却无从辩解的滋味。 可是在场的人看到这些证据还有什么怀疑的? 那些信里,可连江瑞平日里为避父母讳用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江瑞的老师忍不住叹气:“为师原以为你虽学识不够,品性却佳……为师当真是看错你了。” “不是!我没有!”江瑞摇头。 他是拿了宝儿的钱,也确实看不起她没少和同窗们贬低她。 可是这些证据到底是怎么来的! “走吧。”沈美娘看到江瑞崩溃的样子满意起身。 这边的事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他们得先出去等着了。 沈美娘狠狠教训了一顿江瑞,替宝儿出了口恶气,脚步颇为轻快。 见四下无人,她摘下了挡着她目光的帏帽,把它抛来抛去玩。 宋江江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她。 沈美娘也很快发现了宋江江的不对劲儿。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沈美娘问。 这小剑客平日里不是跟个小炮仗一样,噼里啪啦缠着她问家乡事不停的嘛。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主动问了,就将心里的话和她说了:“那些 所谓的证据,是你伪造的吧?” “对!我厉害吧?那些证据全南州城都没人能看出问题来。”沈美娘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般自豪。 “可是……”宋江江尽量让自己的话不那么尖锐,“这样不对。”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沈美娘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 宋江江以为沈美娘这是生气,却没想到沈美娘转过头看他:“宋少侠,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是对的?” 沈美娘看起来似乎没有生气,她只是在笑,笑得比平日里还要温柔许多。 宋江江得到准许,继续道:“他是不对,可是你不该造假证据,这样是不合乎道义的。就算这样结果是好的,却也不算公正。” “说完了吗?”沈美娘仍就温柔笑着,“还有要说的吗?不着急,可以慢慢想。” 到这里,宋江江才意识到沈美娘虽然笑着,但她不高兴。 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生气。 宋江江急忙开口:“沈娘子,你不要……” 沈美娘噙着笑打断宋江江:“那就是说完了,对吧?” 几乎就在片刻,宋江江看到沈美娘收敛了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 她道:“你说的并不准确。不光证据是我假造的,那几个证人里面都有人是我花大价钱买通的。” 沈美娘将宋江江一把推到树下,抵着他:“什么公正,什么道义,那是呼奴唤婢、高高在上、没吃过苦头的贵族才需要的东西。我不需要,宝儿更不需要。” 她的手落在宋江江腰畔的长剑:“你真以为我那夜和你说,要你去剁了江瑞是逗你开心的?” “我没让你那么去做,是我不想蹲大狱,不想惹麻烦,而你……”沈美娘挑起宋江江的下巴,“还不是一条完全忠心于我的狗。” 宋江江一直都知道沈美娘并不像她表面那般无害。 当她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在他面前,他才发现沈美娘从始至终都不是温柔的。 但他居然……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沈美娘。 沈美娘不知道宋江江在想什么,把他的出神当成被吓到了。 这个小剑客还真是不识人间疾苦。 “你以为你口中所谓的道义就好?江瑞是良籍,是举子,是读书人,就算我们慢慢查,找到了证据也无非是让他赔钱。”沈美娘道,“这才不算什么道义,什么公正。” 沈美娘攥紧宋江江的衣襟将他拽到自己眼前:“我就要是让江瑞身败名裂,让他尝尝所有宝儿也受过的苦。” 第17章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是天经地义!”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回想自己刚才的话。 沈美娘没说错。 她说的那样……或许才是公正。 在一个人被分成三六九等的世界,追求绝对的公正,本来就过于天真和可笑了。 第13章 沈美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这个小剑客的几句话就这般生气。 她不是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平日里也很少会在别人面前露出真实的想法。 即使是之前被司马夫人那般刁难,她也没有生气。 她只默默记下那日所有人的名字,待来日出人头地,再将她受过的屈辱尽数奉还。 为什么此时她会如此生气呢? 沈美娘看向宋江江的眼里闪过一丝无措。 “你说得对,是我想的不对……”宋江江却先苦笑道,“我真是太无知了。” 他垂下头,像一根蔫掉的小草。 沈美娘不喜欢这样的宋江江。 她觉得宋江江应该是笑着的,应该是说些奇奇怪怪、不着边际的话才招人喜欢。 但沈美娘不认为自己有错。 宋江江的话,不符合她的处世之道,也不适合这个世道。 他才是错得离谱的那个。 “跟上。”沈美娘直接避开刚才两人争吵的话题。 宋江江果然很听话地跟着她。 原路返回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两人也都没继续争论。 沈美娘坐在马车沿上,瞧着不远处的宋江江。 他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这个宋江江还真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 不过……她刚才推那一下,确实也用了力,不会把他弄疼了吧? 可他一个练家子不应该啊? 要不哄哄这个小剑客好了。 虽然他总是缠着自己聊那个所谓的“家乡”,也有些过于正直了,但他确实没什么坏心眼。 就当她人美心善好啦! “你没事吧……” “你说的有道理。” 沈美娘正准备安慰宋江江,就听到他也开了口。 “你说什么?”沈美娘问。 宋江江:“或许我和我说的那些话都不该存在。” 什么公正、什么道义,都是妈妈在书上写来骗小孩的。 就像父皇还在时说的那样,妈妈和他都一样有病。 他们才是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 “你怎么呢?”沈美娘问。 原来这小剑客刚才一个人不说话,不是在难过,是还在想刚才两人的对话。 他怎么这般喜欢思考? 不是都说江湖上的剑客,喜欢打打杀杀和大口喝酒、吃肉吗? 宋江江张了张嘴,像打算给她解释,但他被人打断了。 叶随向沈美娘跑过来:“美娘,一切都解决好了……你一个人没遇到什么事吧?” 说着,叶随的目光不由落到宋江江身上。 他总觉得这个宋江江有些奇怪。 凭着男人的直觉,叶随能感觉得到这人对沈美娘的心思绝不简单。 “没什么事,让二公子担心了。”沈美娘柔柔道。 宝儿也兴高采烈地奔向沈美娘想抱抱她,却被叶随挡住了。 他呵斥宝儿:“你一个奴婢,怎么能如此对主子呢?还有没有尊卑?” 宝儿落寞地停下动作,连连请罪。 “美娘,这些丫头要是不尊敬你,你只管管教就是了,不要太好心了。”叶随道。 他邀功般看向沈美娘。 沈美娘笑吟吟点头:“是,多谢公子替奴做主。” 宋江江看到沈美娘的笑,却发现她此刻的神情,和同自己争吵时一模一样。 她现在也很不开心。 原来沈美娘不开心的时候竟也都是笑着的。 叶随被沈美娘的笑容勾得心痒痒:“美娘,时辰尚早,不若咱们去酒楼叙叙旧,就去那家全南州最有名的酒楼。” 别说是沈美娘,就是其余几人都明白叶随的言下之意。 宋江江和宝儿都面露担心,可没等他二人插嘴,沈美娘就干脆利落答应:“二公子盛情,奴不敢却。” 叶随还来不及高兴,沈美娘就无奈蹙眉:“可是这每日都有宵禁,若是误了出城的时辰可怎么好?” 叶随想让沈美娘去他在城里的某处别院住一晚,他也能去“陪陪”她。 沈美娘却先开了口:“况且奴记得二夫人也喜欢和闺中旧友们去酒楼、茶舍什么的,要是叫二夫人知道……” 她一副柔弱模样:“奴知道二夫人性情和婉,定不会为难奴。可要是二夫人和主母说了此事,主母怕是又要找奴的麻烦了。” 沈美娘这话把叶随最怕的两人都点出来了。 叶随的婚事是叶家花了大力气促成的,娶的是尚书大人的侄女,性子娇纵,他可开罪不起。 至于他母亲,叶随就更是又怕又敬。 “那便罢了。”叶随不舍地握着沈美娘的手,“待过几日,我再去芙蓉谷看你。” 沈美娘含情脉脉:“好,奴等着二公子。” 她又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叶随:“这里面装着奴去寺庙为公子求的护身符,愿盼公子长安。” 叶随原本今日帮了沈美娘,却还是被她拒绝不高兴,但看到手里的荷包又不由心软。 沈美娘出身贱籍,寺庙这种地方是轻易进不去的。 一想到沈美娘为了自己,可能是磨破了嘴皮,才从方丈那里得了这护身符不由感动。 “美娘,我一定会给你个名分的。”叶随承诺。 毕竟,沈美娘是这么爱他,他总该对她负责的。 “奴不奢求这些,只要能看到公子,奴就是欢喜的……”沈美娘颇为谦卑道。 宋江江如果不是看到过沈美娘对叶随究竟有多嫌恶,都要以为这是一对“梁祝”在世。 两个被封建等级制度和良贱制度迫害的有情人,他们的不幸反映出了封建社会的黑暗——这话不是他说的,是那些札记上写的。 他其实也不是很懂,什么是 “封建等级制度”,什么是“封建社会”。 但他可以肯定,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江江没有深想,就听到一阵骚乱。 江瑞不知何时出现,将一把尖刀向沈美娘扔了过去。 叶随看到这幕,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拉住沈美娘的手。 “美娘!”宝儿惊呼出声。 沈美娘这才转过头,看到那把向自己而来的尖刀。 她还没来得及闪躲,就被人按倒在地,但她没有摔到地上,反而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沈娘子,你没事吧?” 沈美娘听到宋江江的声音,睁开刚才下意识闭上的眼。 少年担忧、焦急的眼神就这样映入她的眼中。 这人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不能早恋吗? 这个人不能早恋,还不要命扑上来救她? 沈美娘敛下眼中的惊讶和不解,问:“你也没事吧?” 见宋江江摇头,她带着几分戏弄的语气轻笑:“那你快起来。” 宋江江这才意识到两人隔得有多近,连忙慌张起身。 叶随才从刚才的意外中反应过来,走到沈美娘身前,握住她的手:“美娘,你可还好?我叫大夫给你看看吧。” 有了刚才宋江江救她的举动在前,沈美娘越发觉得叶随这种贵公子的“深情”有多可笑。 她还是“颇为感动”,红了眼眶:“多谢公子关心,奴无事。” 叶随也知道自己刚才没保护好沈美娘,讪讪一笑:“美娘,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坏东西的。” 说罢,让家丁又踹了那被按住的江瑞好几脚。 “公子,还是不要太过分,奴怕旁人说您仗势欺人。”沈美娘体贴道。 叶随更是觉得沈美娘对他真是一片深情,时时刻刻为他着想。 沈美娘心下冷笑。 这下叶随一定会让这个江瑞吃番苦头的。 虽不至于闹出人命,但这个江瑞也别想讨得好,到时候她再让赵大郎把叶随仗势欺人的把柄收集好…… 沈美娘望向叶随的眼神愈加深情,心里却已经想好日后如何将他拉下马了。 叶随离开前,沈美娘还眼泪汪汪招手:“公子定要好好的……” 她追着叶随离开的马车好一会儿,还“不小心”摔倒在地,马车上的叶随看到这一幕更是心疼不已。 沈美娘真是太爱他了,像沈美娘这样的好女孩不多了。 宋江江看沈美娘摔倒在地,想上前扶她,却被青词一把抓住。 素来寡言少语的青词道:“不要耽误娘子。” 宋江江听到这话不再上前,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青词,又看了眼宝儿。 不同于青词的冷漠,宝儿则是一副看“恋爱脑”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第18章 宋江江突然觉得青词也不简单,她可能是为数不多知道沈美娘真面目的人之一。 等到叶随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内,沈美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宝儿道:“快把我的帏帽递给我!” 她刚才哭了那么久,妆容肯定全都花了,现在肯定很丑! 要是被别人看到了,可就毁了她沈美娘“大美人”的名声了! 宝儿把帏帽递给沈美娘,泪眼汪汪:“美娘,都怪我,才害得你差点被那江瑞给伤了。” “知道就好,以后别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的。”沈美娘边整理她的帏帽边道。 那个江瑞会对沈美娘下手,也是清楚宝儿的性子,知道宝儿想不出今日的计策。 宝儿多半从前和他提起过沈美娘,他自然也对沈美娘有所了解。 加之今日是叶随带宝儿去的,刚才叶随又和沈美娘在说话。 那个姓江的不是太蠢,肯定能想出今日的事情背后是谁策划的。 宝儿听了沈美娘的话忍不住反驳:“你还说我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你为了二公子不也是嘛?没出息!” 沈美娘:“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荣华富贵。” “可你还给二公子求平安符了!那东西多难求啊!”宝儿道。 之前她想给那个姓江的那个死书生求一个平安符,都没找到愿意帮她一个婢女做这事的。 沈美娘这得是跑了多少地方、花了多少钱才求到的啊? “你说那个啊,”沈美娘坐到马车的轼板上,“我乱画的。” 宝儿被沈美娘的话弄得沉默:“自己画的?你也不怕二公子发现?” “他就图个新鲜看两眼,看完了肯定连荷包带纸全压箱底——扔了也说不定,不会发现的。”沈美娘晃悠着脚,还伸了个懒腰放松:“叶随什么人,我比他娘都清楚。” 为了荣华富贵,她当然得弄清楚每个苦主,哦,不对,是每个情郎的人品和性情。 回去的路上,沈美娘也没进马车里,而是一直坐在轼板边。 她摘下帏帽故意逗身旁驾车的宋江江:“你是不是早就爱惨了我?” “什么?”宋江江反问。 沈美娘:“刚才你飞奔过来救我,万一稍微慢了点,那刀说不定就扎你身上了。你这还不是爱惨了我?” “事关性命之事,便是素不相识之人,我也会救。”宋江江依旧是那副正直的模样。 沈美娘看着少年,眯了眯眼:“小剑客你真是好生侠肝义胆、一身正气。”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宋江江腼腆地笑了笑。 沈美娘斩钉截铁道:“小剑客你就是很厉害!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侠客!” 这话还真不是骗宋江江,她长这么大还真就只见过宋江江一个侠客。 剩下的剑客都是在传奇本子里听到的,不算见过。 那宋江江当然是她见过最厉害的剑客啦! 宋江江听到这话抿了抿唇,似乎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喜形于色。 沈美娘看向少年明亮的眼睛,还是如初见般清澈,以至于沈美娘轻而易举就看出了他眼里的害羞和……喜欢。 沈美娘见过很多男人看她的眼神,惊艳、鄙夷、爱欲、痴念…… 这种情窦初开般的喜欢,像夏季初开的栀子花般纯白而稚嫩的眼神,她曾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 “宋江江,你想不想也要个荷包?”沈美娘道。 宋江江的眼神会让她想起一些不算好的回忆。 她不想在他的眼里看到这种眼神。 明明她之前几次都想勾引宋江江,这次她却选择亲自掐灭宋江江的喜欢。 宋江江果然变了神情:“什么?” “那种荷包,我提前缝了十几个,就等着以后送人当信物。”沈美娘没心没肺地笑,“你如果有闲心,自己去挑也可以。” “我不要。”宋江江冷下神情。 沈美娘就知道这个小剑客会这样。 所有男人都以为自己在她心里是特别的。 但只要得知他们其实可有可无,和其他男人在她心里都差不多,就会恼羞成怒。 沈美娘嗤笑一声正欲转头,却听到宋江江又道:“缝荷包伤眼睛,你以后也少缝点。” 这还不生气啊? 沈美娘不解地看向宋江江,他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路。 哦,原来小剑客还是有脾气的,还是生气了。 不过——生气了,也还是会提醒她吗?虽然听着还有点醋味在里面。 “宋江江,你停一下马车。”沈美娘道。 等宋江江听她话把马车停好,她就拉着他的手把他拽下了马车。 “宝儿,你来驾车!我和宋少侠有事!”沈美娘冲马车里的人道。 宋江江还记着刚才沈美娘的话,很不情愿:“沈娘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带你私奔!”沈美娘逗宋江江。 见宋江江错愕,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沈美娘笑出声:“骗你的啦。” “这次和荷包不同,我是带你去一个,我从来没有带别人去过的地方。”沈美娘道。 听到沈美娘这句话,宋江江果然不再挣扎,乖乖跟着沈美娘。 傍晚炽热的风拂过两人的鬓边,沈美娘奔跑时才恍然想起来。 她也不过十八岁。 这个岁数会喜欢人也很正常,就是—— 她瞧了眼跟着她狂奔的宋江江。 就是这个人呆呆的,傻傻的,连去哪里都不问清楚…… 沈美娘故意逗他:“小剑客,你也 不怕我把你卖了?” 宋江江看向她,眼神炽热:“不怕。” 第14章 沈美娘牵着宋江江的衣袖,漫步在田埂上,已经抽穗的稻苗随风招展,时不时扫到两人的小腿上。 沈美娘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害怕踩到秧苗。 等穿过长而细的田埂,她才回过身看向宋江江:“你以为我说卖你是说笑的?你年轻又一身力气,多的是人想买你这种去做苦力。” “沈娘子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觉得我善良啦?” 宋江江点头又摇头:“沈娘子很善良,而且你说过,你还不想蹲大狱,我想沈娘子肯定不会那么做的。” “哈哈哈,小剑客你真是变聪明,变得更有趣了!” 沈美娘捧腹大笑。 或许是天边仲夏的火烧云太过鲜艳,让她显得愈加生动明媚,宋江江就这样看着她,移不开半分目光。 “沈娘子,还有多久到?天若是黑了,路怕是不好走。”宋江江到。 “快了。”沈美娘又指着天边的月亮,“而且今天是十五,月亮很大,不怕!” 宋江江仰头,果然看到了圆如玉盘的月亮。 两人逐渐从田泽走进林中,眼前是清澈温柔的月色,耳边是青蛙打鼓声和不住的蝉鸣,直到来到一个小溪汇集而成的水潭边,沈美娘才驻足停下。 “就是这里。”沈美娘坐到水潭边,仰头笑道,“好看吧?” 宋江江望着人迹罕至但清澈见底的水潭,里头还有小鱼在里头隐隐约约游动。 他点头:“好看。” 沈美娘得意:“那当然,你当我每日在芙蓉谷闲逛,真是闲得慌不成?我可知道好多旁人不知道的好地方。” 说着说着,沈美娘就想逗宋江江:“就比如,这里就很适合杀人藏尸,没个三年五载,肯定没人能发现。” 见宋江江惊讶,应该是想教育她,沈美娘又道:“我胡说的,你别又当真。” 这个小剑客呢,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容易分不清开玩笑和真心话了。 “我带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杀人,我是想问问你,白日里你被叶随打断的话。”沈美娘随口道。 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一时糊涂,把宋江江带到这里来。 她总不能和宋江江说,自己是看他吃别的男人醋不高兴,想逗他开心吧? 那也太丢面子了! 宋江江也没想到沈美娘会问这个。 但想到这里人迹罕至,沈美娘又可能是他妈妈故乡的人…… 沈美娘是知道两人说话的内容很敏感,可能会招惹祸事,才特地带他到如此偏僻的地方的吧。 “沈娘子,你知道一些我娘亲家乡的事,你知道的那里和这里不一样……” 宋江江压低声音:“在那里人人都可以读书,犯了错也会被警/察捉起来。” “你说什么?”沈美娘皱眉。 什么“警/察”?还“人人都可以读书”? 这个宋江江又在这里给她编故事是吧? “就是……我忘了在我娘亲的那个世界是人人平等,没有皇帝和贵族的,和大燕不一样,对……” 宋江江的“对不起”还没说完,就被沈美娘猛地捂住嘴,她急道:“快别说了!” 第19章 沈美娘真是被这个宋江江吓死了! 要是知道他会说出这种东西,她还不如丢脸承认自己今天是想让他开心点。 “宋江江,你给我听好了。”沈美娘难得正色,“今夜你说的话,我全当我没听见。” “你如果不想人头落地,今天晚上你和我说的话,以后你一个字都不能和别人说。”沈美娘紧紧盯着宋江江。 宋江江:“我的话说错了吗?” “或许错了,也或许没错。”沈美娘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惊讶,她只是好奇,“这些道理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是。”宋江江道,“我娘留给我的札记上都是这么写的。” “还有札记?”沈美娘忍不住道。 “对,有好多本,我只看了其中一部分。”宋江江诚恳道。 沈美娘建议:“你改天找日子把札记烧了,或者埋深点……” 这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宋江江人头落地都是轻的——这种东西,诛十遍九族都够了。 沈美娘又问:“你没对别人说过吧?” “没有,我从来不和旁人说这些。”宋江江道。 沈美娘挑眉:“那你怎么和我说呢?” “你……不算旁人。”宋江江小声道。 沈美娘听到这话深深看了眼宋江江。 嘶,看不出来嘛,这个小剑客,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果然跟着她沈美娘,木头也会变得嘴甜。 “你是我救命恩人,不算旁人。”宋江江又道。 沈美娘沉默。 得了,她就不该对宋江江有过高期待的。 他就是块木头!还是实心的! 沈美娘虽不准宋江江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但心里对宋江江所说的所谓家乡很是感兴趣。 “你说的那个地方当真人人都能念书?”沈美娘对这一点格外关注。 “嗯!”宋江江谈及那个他从未去过的所谓故乡,眼里就被憧憬的情绪填满,“在那里,读书是不要钱的,只要交一点点书本费就好了!男生和女生能够坐在一个学堂里念书,女孩子也可以当官的!” 宋江江谈起这些笑得眉眼弯弯,沈美娘不由被他描述的那个世界吸引。 “还有!那个世界幼有所育、老有所养,像圣人书里说的那样,可以夜不闭户,也不用担心有贼人!农户也不用交口赋和地租……” “停!别说些掉脑袋的话。”沈美娘及时叫停宋江江。 不过嘛,听这个宋江江的话,那个世界还真是很不错。 如果能去那个世界活着的话,真是叫人死一次都愿意。 也难怪宋江江说什么都要去明州,不肯留在这里给她当护院。 沈美娘问:“你是在那里长大的?” 听这小剑客说的活灵活现,真像是在那个世界活过一般。 宋江江摇头:“我没去过那里,我娘回家时也没带我,她说比起那里,这里更适合我。” “说不定那里也没那么好呢?”沈美娘道。 哪个地方都有龌龊,更何况是一个都没去过的地方呢? “那也没关系。”宋江江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反正那个地方肯定是比大燕更好,我想把那里的技术和制度都带到大燕来,最好再把那里的人才也带过来!” 宋江江攥紧拳头,意气风发:“我想让大燕变得更好!” 沈美娘听不懂什么“技术”“制度”,就听懂了个“人才”,但也大抵猜到了宋江江的意思。 她不赞许地皱眉。 得了吧,就光女人和男人能一起读书,再有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做得到。 更别说什么免赋,什么“人人平等”了…… 不过沈美娘也没有打击小剑客,神色复杂道:“祝你成功。” 等这小剑客多被几家“黑店”毒打几次,他就知道人心险恶,不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了。 宋江江突然又问:“你不是也知道那个世界的事吗?我之前就想问你的,你究竟是不是我娘……” “咳咳……”沈美娘猛地咳嗽几声打断宋江江。 这个小剑客怎么对自己是不是他娘老乡,这么在意啊? “你没事吧?是白日里受了什么伤吗?怎的突然咳嗽了?”宋江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轻而易举就被转移了话题。 沈美娘点了点宋江江的额头,逗他:“小剑客你真是笨死了,我白日里就算受伤也是受的皮外伤,跟咳不咳嗽有什么关系?” “那是入夜受凉了吗?我们还是快些回吧。”宋江江又道。 “没有啦!”沈美娘看宋江江笨拙却善良的模样,娇嗔道:“我从小就喜欢到处跑,跟个野孩子差不多,身子比寻常人强壮不知多少。” “更别说,我在司马府学了这么多年的歌舞,我的身体啊,好的不得了。”沈美娘颇为得意。 “说起歌舞,今天你救了我,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沈美娘道。 “什么?” 宋江江不解看向沈美娘,看到她将鞋子和头上的发簪假髻都脱下。 “我送你一支舞。”沈美娘道。 月光映着沈美娘的脸,让她没有白日里的艳丽和尖锐,柔和许多。 沈美娘哼着家乡的小调,随着自己的歌声翩翩起舞。 宋江江看过很多乐舞,有逢年节的雅乐,也有平日里宴饮娱乐的歌舞。 但他从来没见过沈美娘跳过的这支舞。 她的每个动作既没有雅乐的庄重,也没有宴饮助兴歌舞的妩媚…… 反而每个动作都好像充斥着昂扬生机,让人想到春天,想到挣扎生长的草木。 沈美娘唱的歌词乡音很重又只是哼唱,宋江江不大清楚歌词内容。 但他看沈美娘笑得恣意,总觉得歌词应该是写的很美好的事物。 宋江江目不转睛地看沈美娘跳舞。 直到沈美娘跳完最后一节,宋江江都还没反应过来。 沈美娘瞧宋江江这样子,笑道:“小剑客,你这是看傻呢?”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才反应过来:“好看的……不知道沈娘子这是跳的什么舞?” “《无题》舞。”沈美娘道。 见宋江江一脸不解,像是不明白她为何要给这支舞起这个名字。 沈美娘:“这支舞是我家乡的,大家都是这么跳的,当然也有我编的动作……我也还没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 “你是觉得这支舞和别的舞都不一样,对吧?”沈美娘问。 宋江江坦诚道:“和我从前看到的所有舞都不同。” “这就对了。”沈美娘重复刚才舞里的动作,将手搭在肩上走了几步,“你说这是从寻常生活里哪个动作,编出来的舞蹈动作?” “背书箧?” “不是,这是担水!” 宋江江没想到他认为的高雅、优美,只属于少数人的舞蹈,居然会和劳作相关,不由惊讶。 沈美娘又将手在身前交叉摆动,脚上也跟着动作:“这个呢?” “不知道。” “这是割草。” 她俯身笑着,手像是拈花般拨动。 “这个我知道!是赏花!”宋江江欢喜抢答。 “也不是。”沈美娘又将手上往身侧贴了贴,做完整个动作,“这是采春茶。” 沈美娘将手拂过水潭:“这个动作是汲水。” “这个动作是推磨。” “这是梳头。” …… 沈美娘一一把刚才所有的舞里的动作,都拆解给宋江江看了一遍。 “这支舞是我最喜欢的舞,它是我家乡的缩影。”沈美娘大大方方道,“我很喜欢我的家乡,我也想把这支舞送给你。” 宋江江看到沈美娘站在那里,她没有因身份卑微就自轻自贱,相反她似乎很骄傲那些过去。 即使是黑夜里,沈美娘依旧耀眼夺目,比天上的星星和明月都更加流光溢彩。 看着这般自信、张扬、明媚的沈美娘,宋江江根本就无法挪开一丝目光。 “谢谢你,我很喜欢。”宋江江珍重道。 “我也喜欢欣赏我舞蹈的人。”沈美娘笑得愈加灿烂。 不是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微笑,也不是为了讨好贵人们的谄笑,更不是气到极致的冷笑。 沈美娘此刻就是纯粹的开心。 她是真的喜欢跳舞,更高兴有人喜欢她的舞蹈。 沈美娘挑眉:“小剑客,这支舞我从来没给别人跳过,你可是第一个看到的!” 宋江江听到这句话一怔,被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感觉充斥。 他想起书上说的“怦然心动”。 原来这就是那种感觉啊。 第15章 沈美娘那夜刚和宋江江说完她“身体好的不得了”,结果回去当晚就发了高热。 她皱着眉喝了青词给她熬的药,折腾了半夜总算是把烧退下去了。 第20章 宋江江说她这叫“打脸”。 打脸? 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词,沈美娘裹紧被子,哑着嗓子也要怼回去:“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小剑客,我这是不小心生病的,总比你自己多管闲事差点丢了小命好。”沈美娘不服。 宋江江辩驳:“我那是见义勇为……嗯,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沈美娘撇嘴:“那就是多管闲事。” “是见义勇为。” “多管闲事!” “见……” “你俩多大了,为了这么点小事也能吵起来?”宝儿端药进来,把两个人都训了一顿。 枉她从前还觉得宋江江是个稳重的,现在看来还没她懂事。 这些大人明明比她大四五岁,怎么比她还像小孩? 沈美娘嬉皮笑脸找宝儿要认同:“宝儿,咳咳……你看我说的才对吧,他那就是多管闲事。” “沈美娘!你还病着,能不能少说话?昨晚不是还喊你喉咙跟刀刮一样疼吗?”宝儿没好气道。 “生病也不能把架吵输了啊……”沈美娘小声嘀咕。 她这辈子在吵架和打架这两件事上就从没输过。 沈美娘把药一口喝完,整张脸被苦得皱皱巴巴:“什么药啊,苦死了!” “良药苦口。”宝儿给沈美娘递了枚蜜饯,“谁叫你大半夜还在外面逛,受着吧你。” 沈美娘撇撇嘴:“叫我安分听话,还不如叫我去死。” 就是说下次还敢。 等宝儿出去了,宋江江才道:“对不起,我不该和沈娘子你吵架,我忘了你还是病人了。” “没事,本娘子大人有大量,不会同你计较的。”沈美娘展开她的扇子又想扇风。 结果她刚拿出来,宋江江就道:“你还生着病,小心又着凉。” 沈美娘思索片刻,将扇子抛给宋江江:“好吧,那我不扇了。” 宋江江接住扇子,注意到扇子纸面上的“翩翩公子”四个字。 这四个字写的刚劲有力,一看就是自幼攻书的人写的,很显然不会是沈美娘的笔迹。 背面的纸上则歪歪扭扭地写着“沈美娘”三个字。 宋江江大脑转得飞快,想起从旁人口中了解到的沈美娘的过去。 他们都说沈美娘原是一个给叶司马行卷的书生的侍女。 她生得好看,得了叶司马青眼,那书生就把沈美娘送给叶司马了。 沈美娘看出来宋江江在走神,丢了个果壳砸他:“想什么呢?” “这把扇子对你很重要吗?”宋江江问。 沈美娘也不知道一把扇子有什么好问的,随口道:“重要啊,它挺好看的,我很喜欢。” 宋江江盯着上面那几个字,又道:“这字是谁写的啊?写的还挺好看。” 他看似平静,心里却忐忑至极,生怕沈美娘给他不想要的回答。 “好看吧!我也觉得好看!”沈美娘从床上起身,小跑到宋江江身边。 她指着纸扇上的“沈美娘”三个字,得意洋洋:“这三个字可是我写的!宝儿总说丑,我瞅着不是挺好看嘛。” “你说是吧?”她满怀期待看着宋江江。 “好、好看。”宋江江被沈美娘这样看着,心里的感觉愈加奇怪。 这种奇妙的感觉,很像昨夜沈美娘告诉她只给他一个人跳过那支舞的感觉。 他瞧着沈美娘亮闪闪的眼睛,鼓起勇气又问:“那个这个字呢?是谁写的啊?” “好啊……原来你是觉得这个字好看!”沈美娘气鼓鼓道。 宋江江生怕被她误会,急忙辩解:“不是不是!这个字丑死了,比不上沈娘子字的一根头发丝。” 他又补充道:“真的!” “好吧,那我暂且相信你。”沈美娘挑了挑眉。 她指着另一面上的字,解释道:“这个字是我上一任主人写的,就是传闻中,那个把我献给叶司马的主人。”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说的是“上一任主人”,不是“第一任主人”,品出了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她曾经有过很长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 宋江江没想到他会勾起沈美娘的伤心事。 他真是该死。 沈美娘却没一点不高兴,反而很欣喜:“小剑客,既然你会说那么多我听不懂的词儿,那你是不是也会写字?” 什么? 宋江江道歉的话被咽回去,愣愣地点头。 沈美娘闻言笑开:“那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宋江江看着她在乱糟糟却又能精准找到每件东西的箱子里翻找。 她扒拉出来笔墨纸砚,递到宋江江手里:“你拿好,明天开始我就和你学!” “可是你的病……”宋江江有些迟疑。 沈美娘摆手:“今天喉咙痛完,再咳嗽个三五天就差不多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她上床裹着被子坐好:“今天我就不学了,但你得写给我看。” 宋江江还是担忧沈美娘身体,但都被她又堵了回来。 他只好搬了张小几,在沈美娘床前坐下研磨:“写什么呢?” “你先给我写写‘沈美娘’三个字。”沈美娘兴冲冲道。 宋江江提笔在纸上写她的名字。 沈美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看到她的名字被宋江江写出来时,沈美娘忍不住笑出声:“我觉得写字真是件很神奇的事情。” 宋江江不解地望着她。 “真的很神奇啊,也不知是哪位先人创造的。大家就这么写出来就能认识,还能一代代流传下来。”沈美娘认真道。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发现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角度。 听沈美娘这么一说,似乎真的是十分有趣。 “神话传说里,说是仓颉造的字,还要感谢始皇帝书同文。”宋江江道。 他没想到沈美娘求知若渴般听着,她用力点头:“我记下了!” 她笑得愈加开心,似乎是为自己又学到了新的知识。 宋江江不自觉也被沈美娘的笑容传染。 “宝儿、文、七这些字怎么写?”沈美娘又问。 宋江江笑着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指着上面的字,一一教沈美娘:“这个是宝,这个是儿……” 沈美娘全神贯注听着。 不到半刻钟,她就欢喜指着那些字道:“这个是宝儿,这个是文和七” 宋江江颇为意外地点头。 他没想到沈美娘学东西居然这般快。 如果她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话,她现在一定会是很有名气的才女。 “宋江江!”沈美娘记下了那几个字,又追问:“那你的呢?” “什么?”宋江江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美娘双手撑着下巴:“我说,你的名字呢?‘宋江江’三个字怎么写呢?” 原来沈美娘是在问他的名字。 宋江江捏着笔的手更用力了几分,格外紧张地在白纸上写下“宋江江”三个字。 “宋、江、江……”沈美娘缓缓念着这三个字。 明明她就是很正常的认读,但宋江江总觉得她的声音莫名勾人,让人浑身酥酥的,脸也热了起来。 宋江江匆匆站起来,背过身去:“我、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沈美娘看着宋江江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 不过她更多心思还是在那些字上。 知识比宋江江的反常重要一千倍。 宋江江吹了吹凉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刚才的异样。 屋内的沈美娘认全了那些字,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坐起来试着模仿宋江江的字写写试试。 可是不管怎么写,都让她不够满意。 宋江江的字比她折扇上的字更好看,有种很方正的感觉。 比起那种张扬的字,她更喜欢这种看起来厚重古朴的。 这个小剑客剑术好也就算了,还这般有学识。 看来就算不能把他长久留下来,也得趁着他人没走,向他多学点东西才是。 不知道是不是沈美娘学得太认真受了凉,黄昏时又发起了高热。 青词给她喂了药,也迟迟不见有什么效果。 沈美娘烧得昏昏沉沉,还是强撑着打起精神和几人开玩笑:“放心吧,死不了的,我命贼硬。” “不许乱说!”宝儿哭得眼泪纵横,“都怪我信了江瑞的话,才害得你进城又是差点受伤,还回来就病……” “跟你没关系,你别哭,本来我就耳朵嗡嗡响。”沈美娘道。 宝儿闻言捂住嘴,眼泪却还是没停。 “青词,你把她带出去,我一个人躺会儿。”沈美娘又道。 见几人迟迟不动,她又解释:“我真没事,就是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不放心,就让宋江江留下吧。” 就宝儿那个爱哭鬼,要是青词不去安慰她,她能哭一整晚。 第21章 青词把宝儿带出去后,沈美娘用被子捂住脸:“终于清静了。” “不就是发个高热嘛,都这么紧张做什么,死不了人的。”沈美娘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 她真觉得没什么,就是小病而已,不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 宋江江:“都怪我,我……” “停!”沈美娘打断宋江江反省道歉的话,“宝儿年纪小我得哄着她,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 宋江江闻言闭嘴。 半晌,沈美娘感觉自己的枕边一重,她从被子里探出头,就看到了两个新的风铃。 没等她开口,宋江江就先一步解释:“之前把你的风铃弄坏了,总得赔你新的。” 他昨夜就发现了那水潭里的石头,和沈美娘床上风铃用的石头很像。 白日下午里,他又去了一趟,确定她的风铃用的石头就是那里的,就用那些石头给沈美娘做了新的风铃。 沈美娘伸出手摸了摸那两个新风铃。 她脑子被烧得有些迷迷糊糊,有些迟钝地问:“你是说……你一个人下午又专门去了水潭一趟,还把风铃修好呢?” 见宋江江点头,她很是认真道:“宋江江,你真贤惠。” 会做饭、会劈柴、会武功,还会识字读书,连做风铃都会。 “谢谢。”宋江江挠了挠头。 虽然,好像用贤惠形容男人有点少见,但……这应该也算是夸奖吧。 那就该说谢谢。 “不用谢!”沈美娘真的被烧糊涂了,“那你把我的风铃也挂起来吧。一个挂我床上,一个挂门外!” “现在有些晚了,而且我还得照顾你。”宋江江道。 沈美娘也很好商量:“那你先在我床上挂个吧!” 宋江江有些迟疑。 “好不好嘛?”沈美娘撒娇。 宋江江只好拿起风铃,跪在床沿边尽量不碰到沈美娘。 沈美娘盯着宋江江小心的动作,目光又从他修长的手,挪到他为了系风铃而仰起的脸上。 宋江江平常傻乎乎的就够好看了,此刻认真做事就更好看了。 “宋江江……”沈美娘突然道。 “嗯。” “我其实真的看上你了。”她道。 至少宋江江这张脸,是完全长在沈美娘心坎上的。 “哦——啊?”宋江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的手拂过系好的风铃,叮叮咚咚的响声,就像他此刻的心跳般凌乱。 沈美娘依旧紧紧盯着宋江江,叫他没有机会躲闪。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告白”? 沈美娘这是和他告白呢? 宋江江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这个世界的女人成婚。 不过……如果是沈美娘的话,似乎也很不错。 “沈娘子,多谢你的喜欢,我……” 宋江江的“我愿意和你共度一生”还没说完。 沈美娘就用被子捂住脸,虚弱但语气坚定:“等我出人头地了,我要养十个你这样的男宠。” 宋江江能听出来后面这句话里,沈美娘的语气比刚才真切许多。 他默默不语,半晌,扯了下嘴角。 算了,沈美娘是病人,让让她好了。 第16章 沈美娘睡得昏昏沉沉,她已经好久没有这般病过了。 梦中,她好像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 是五岁的自己被父亲架在脖子上,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好奇地观察在高处才能看到的风景。 白而轻的云雾挂在山间,远山连着更远的山,她好奇不已——山的外边会是什么呢? 外边是不是真的有堂姐丽娘说的“云梦泽”,又是否真的有比族长家还气派的吊脚楼,外头的人肯定不会同寨子里的人一样,觉得她是孽种了吧…… 她还没想出答案,就被阿娘急急忙忙抱了下来。 阿娘用力拍了爹爹一巴掌:“沈文,你干什么!没个正形,把美娘摔着了怎么办?” 小时候的她会拽住阿娘的衣裳,乖乖道:“七娘,你别骂爹爹,是我自己想玩这个的。” 沈美娘看到阿娘无奈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给自己递了一块饴糖,小小的她慢慢地舔着。 阿娘推着磨,说要给她做最爱吃的豆花。 爹爹则拿了梳子帮她梳好看的头发。 风吹动楼前的山茶花,红的、白的花朵,都随风招展,一切都很美好。 可她眨了眨眼,全都不见了。 只剩自己站在山垭处,回首望着连绵群山。 她手里捧着木盒,目光坚定:“我会出人头地的。” 等那个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还是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回来。 “我一定会出人头地。”沈美娘喃喃着睁开眼。 窗外的天已大亮,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梦到从前了。 她看到床上的风铃,回想起昨夜和宋江江的对话,难得有些心虚。 当着别人面说要找十个像他的男宠,确实有点过分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抱着一壶水,靠着她的床熟睡的宋江江。 从沈美娘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宋江江的侧脸,但即使这样他的脸也过分好看。 可能是逆光的缘故,显得他的眉目愈加深邃。 老实说,宋江江其实很清冷薄情的长相——除了他的眼睛。 沈美娘还没来得及继续端详,宋江江就像是有所察觉般睁开眼。 他原本偏圆的杏眼,一看到是沈美娘,就笑得弯弯像月牙:“你醒啦!有好些吗?要喝水吗?” 沈美娘定神又看了眼宋江江。 真不怪她喜欢这张脸。 这种不笑时宛如谪仙般出尘,但笑起来就……像条傻狗的脸真的挺招人喜欢的。 至少招沈美娘喜欢。 “给我倒杯水。”沈美娘道。 她接过宋江江递给她的杯子喝了一口,发现居然是热的,疑惑:“你昨晚没睡?” 不然怎么可能她一醒过来就有热水喝。 “我怕你要喝水,发高热喝冷水不好。”宋江江像是说一件小事般。 沈美娘闻言又喝了一口水,目光沉了沉。 宋江江却以为她是不信,解释:“我小时候也发过一次高热,差点就没命了。” 他知道发高热时有多难受,才会如此细心照顾沈美娘。 沈美娘闻言终于明白,为何昨夜宋江江一直守着她了。 原来这小剑客是真觉得她可能会死。 沈美娘很想得开:“可你不是没死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宋江江还活着不就说明,发高热不也就这样吗?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那以前的记忆,我基本上都记不得多少了。”宋江江道。 沈美娘:“你那时候几岁?” “八岁。” “你要这么想,就算不发高热你那时候那么小,也记不得多少。”沈美娘安慰他。 宋江江一想,好像也是。 他发现沈美娘在安慰人上,自有她的一套歪理。 “你干什么,”宋江江看到沈美娘像是要起床,“你再躺着休息几天才是。” “没事!”沈美娘披衣起身,“我高热已经退了,剩下几天就是咳嗽了。” 宋江江看沈美娘真开始穿衣,急忙躲到屏风后面去。 “躲什么?咱俩都多熟了。”沈美娘对什么名节是一点都在意。 宋江江显然不是,他还是不愿意出来。 沈美娘就把风铃扔给他:“那你去把我的风铃挂到屋檐下吧。” 不然在这里扭扭捏捏的,她看着眼烦。 宋江江果然听话地去搬木梯挂风铃了,沈美娘换好衣裳出来时,宋江江刚系好。 他看到未施粉黛的沈美娘出神片刻,才不好意思地别开眼:“沈娘子,你看挂这里可以吗?” 沈美娘斜倚着门,仔细盯了好一会儿:“不行。这里常吹西南风,你得迎风挂,风铃才会经常响。” 宋江江只好把风铃取下来,又把梯子挪到竹屋另一边。 那边的地上有青苔,沈美娘便过去帮他扶着:“你上去吧,我帮你扶着,不会打滑。” “好,多谢沈娘子。” 沈美娘仰起头,看宋江江爬到高处,指了指檐下问她:“挂这里?” “嗯。” 宋江江手教麻利地将风铃系好,却在下来踩在湿滑的石板时,脚底打滑。 他没摔在地上,却被熟悉的香味包裹。 “小剑客,是你自己往我怀里摔的哦,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沈美娘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宋江江仰头,就看到沈美娘温柔多情的眼,鼻尖也萦绕着令人沉醉的香味。 他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已经醉死在这片刻的温柔和馥郁里。 沈美娘也没有推开少年,她确实很喜欢宋江江的脸,也有那么一点喜欢他这个人。 第22章 她喜欢,她就想要。 她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沈美娘换了个姿势,将少年抵在竹屋的房柱上,踮起脚吻了上去。 沈美娘也是第一次亲除爹娘以外的人。 有人教过她该如何亲男人,她也听过不少故事里令人面红耳赤的桥段。 但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她只是很轻柔地吻了吻宋江江。 接吻也不过如此嘛。 根本就不像他们说的什么会全身酥软、会气血上涌,明明就是很平常的两块肉相碰而已。 无趣。 沈美娘站定,开始思考该怎么处理刚才的举动。 宋江江还保持贴着柱子的动作,仍旧震惊于沈美娘的吻。 他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如果不是刚才的触感太过清晰,他都要怀疑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了。 宋江江知道他刚才是完全可以推开沈美娘的。 事实却是在沈美娘靠近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就像是知道沈美娘要做什么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 他用力攥紧拳头,才从刚才的大脑宕机中回过神。 然后……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某些变化。 宋江江连忙飞也似地离开:“沈娘子,我、我先告辞了。” 正准备和他说清想法的沈美娘,张口喊了好几声“别走”,这小剑客都像是没听到般。 沈美娘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能自己吓到宋江江了。 她看到宋江江也没去院子和厨房,而是转身进了他那屋。 过了半个时辰,她看到宋江江换了身衣裳,还抱了刚才的衣服和被褥什么的出来洗。 沈美娘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姑娘,稍微想想,就明白宋江江刚才去干什么事了。 看到宋江江坐在院子里,做贼似的洗衣服,她内心也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等沈美娘走到宋江江身边,她喜欢逗弄人的毛病就又上来了:“你挺快啊。” 宋江江洗被褥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眼沈美娘。 沈美娘这才发现宋江江黑脸了。 “你不快,行了吧?”沈美娘改口。 果然看起来再好脾气的男人,都还是介意被别人说快的。 她抱着裙子蹲下,宋江江这下倒是不黑脸了,就是眼里还是有她看不懂的神情。 不像讨厌,也不像怨恨,是别的沈美娘很陌生的情绪。 沈美娘拽了拽宋江江的衣角:“我又没强迫你,你不是也没拒绝嘛,怎么搞得好像我轻薄你一样……” “不是你的错。”宋江江道。 “当然不是我的错!”沈美娘急忙道,“我也是第一次亲人好不好?被我这种大美人亲,是你该谢谢我,好不好?” 宋江江洗衣裳的手一顿,梗着脖子道:“我也是。” 他也是?他是什么?他也是大美人?! 沈美娘思考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宋江江所谓的“他也是”是什么。 “小剑客,你居然没亲过人?”沈美娘惊呼。 宋江江:“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当然奇怪! 这个小剑客这般贤惠,还长得好看,也不是贱籍出身。 就算是侠客,也该是有很多人看得上的,怎么会没人喜欢他呢? 更何况江湖人士不是最讲什么风流潇洒吗? “我以前从没想过与任何人成婚。”宋江江道。 他和这个时代的人不同,他的所有思想都不会被任何人理解。 在皇宫里,他只能扮演“姜颂”,扮演一个这个时代的正常人。 一旦他暴露出真实想法,这里的人就会认为他是异想天开的疯子。 可是他遇到了沈美娘。 她好像……能听懂他的一些话。 沈美娘听出来小剑客的落寞,他总是笑着的眼此刻结了一层寒霜。 这都不像他了。 沈美娘也不喜欢这样的宋江江。 “小剑客,你说那是以前,那你现在呢?”沈美娘问。 她总是可以抓住别人话里,没有说尽的语意。 宋江江听到这话,耳朵又红了。 他回想起沈美娘亲他时,那种奇怪的酥麻感觉,还有他刚才做的那种事…… 宋江江知道那是喜欢的表现。 他本就是一个敏感的人,而且他一向很坦诚。 宋江江用清水洗干净手,又用帕子擦干水,才握住沈美娘的手:“沈娘子,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我想娶你。” 沈美娘迎着宋江江坚定的眼神,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不就是亲一下吗?这就上升到男婚女嫁的地步啦? 沈美娘倒不想拒绝宋江江。 她挑男人的三个准则,要么很有钱,要么很有权,要么长得合心意。 宋江江恰好符合最后一条。 更别提,她一开始就想留下宋江江做她的护卫,给她卖命。 “我……” 沈美娘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男声打断:“美娘!” 叶随提着大包小包来看她了,不过看他今日的打扮,不用猜也知道他肯定是偷偷来的。 沈美娘连忙将手从宋江江手中抽出。 宋江江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又低头继续洗衣裳,没有在叶随面前纠缠沈美娘。 叶随注意到了宋江江:“怎么又是他?” 他原本找管家想把这人从沈美娘身边调走,却得知这人是青词的亲戚,是他爹亲口答应放到沈美娘身边来的。 但他总觉得这人有古怪。 “主君安排的护卫很足,平日里也会让他们帮忙做做洒扫的工作。”沈美娘解释。 “洗衣做饭的活,也就这些出身下贱的人干了。”叶随鄙夷道。 宋江江对叶随的话没有反应,低着头继续干活。 沈美娘笑:“二公子说的是,外头日头大,奴怕晒着公子,咱们进屋去说话吧。” 叶随颔首,但心里那口气顺不过来,踹开宋江江面前的木盆:“你这活不急,去把爷的马喂了。” 他今日是和小厮骑马来的,从南州城到芙蓉谷可不近,他现在都有些腰酸腿疼了。 “是。”宋江江谦卑道。 沈美娘看宋江江听话离开的背影,眸色深了深,转过头看向叶随时笑意更浓:“二公子,你骑马来的,想必定然累了吧,不如奴替你揉揉肩、捏捏腿吧?” “好啊,那便多谢美娘了。”叶随握着沈美娘的手,爱不释手地摸着。 一想到这双柔弱无骨的手,等会儿要帮他揉腿捏肩,说不定他还能做点别的事,叶随就欢喜得狠。 沈美娘将门窗关好,对叶随柔柔道:“公子你躺好。” 叶随满怀期待地闭上眼准备享受,就猛地腰间一疼,还是钻心般的疼。 他想挣扎,就听到沈美娘柔柔的声音:“二公子,奴没用力啊?难道这般公子就不行了吗?” “可、可以。”叶随不愿丢脸,只得哆哆嗦嗦道。 下一刻,他的肩又被狠按了几下,他疼得想起身,可是却被沈美娘按住动弹不得。 “二公子,是奴还按得不够用力吗?”沈美娘加重了力道。 叶随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 在被沈美娘狠按了几下大腿后,哭爹喊娘地挣扎着起身:“不用了。” 沈美娘顺势跌坐在地,双眼微抬,还带着不解和泪花,瞧着当真是柔弱无助。 叶随原本怀疑沈美娘是故意整他的心思被按了下去。 美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第17章 沈美娘手上下了很大的劲儿给叶随“按摩”。 她就是故意报复叶随的,这人刚才居然敢踢宋江江的盆! 小剑客她能逗、能捉弄,但她决不许别人欺负他。 叶随扶着腰起身,见沈美娘还想帮她揉腿,连忙推拒:“美娘不必了,你去把门窗打开透透气吧,有些闷了。” 要是再被沈美娘按几下,他真的毫不怀疑会被疼死。 叶随又注意到桌上的纸笔,有些意外:“美娘,你是在习字吗?” “哪有……奴婢对这些没兴趣,是邻家赵娘子找我借纸笔,说是要给兄长写家书。”沈美娘谎话那是张口就来。 叶随点头:“也是,你也不必读书习字。” 沈美娘长了这张脸,会唱歌跳舞就够了。 “二公子喜欢什么,奴就喜欢什么,奴只盼着能日日陪在公子身边。”沈美娘主动抱住叶随。 她知道叶随好糊弄,但也怕万一被他看出自己在念书。 叶司马是不让她识字的。 叶随被沈美娘突然抱住,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沈美娘虽祸水的名声在外,但叶随平日里其实也就摸摸她的小手,也不敢真的勉强她。 不然她喊一声,外头那些他爹派来的护院肯定会进来。 此刻被沈美娘抱着,他佳人在怀,什么也顾不得了。 第23章 叶随收紧怀抱:“美娘,我一定会让爹爹把你送给我的。” “好,奴等着那一天。”沈美娘柔声应道。 在叶随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目光却依旧淡漠。 讨要她吗? 叶随怕是永远都别想办成了。 叶司马把她从十二岁养到十八岁,可不是什么好心肠,而是有大用途。 一个儿子而已,怎么比得上他的仕途呢? 临别时,沈美娘又给叶随送了一个荷包:“二公子,奴只愿你好就可以了。” 叶随一步三回头,承诺:“美娘,你等着我。” “好。”沈美娘笑着点头。 叶随注意到沈美娘身边的宋江江。 即使他站在伺候沈美娘的侍女身后,叶随还是不喜欢这个人的存在。 尤其是他想起他今日来时,看到沈美娘抱着裙摆,和这人说话时的场景。 沈美娘居然对他笑了,她居然对一个卑贱至此的护卫笑了! 那种笑是沈美娘都从来没对他露出过的笑容。 叶随骑着马从竹舍离开后,唤来小厮:“那个宋江江是良籍?” “是。” 是良籍就不好办了,若是贱籍还好做…… 良籍的话,处理不好,说不定会吃官司。 可一想起那个男人碍眼的存在,叶随心中就妒火肆虐:“去帮我做件事。” 他要让这个宋江江从沈美娘身边永远消失。 - 可能是发高热的缘故,沈美娘连着好几日胃口都不好,更别说宋江江做的不是粥就是什么汤的。 宋江江这日给她送了饭,她吃了两口就不想吃。 想到粮食来之不易,沈美娘最后还是勉强把它吃完了:“宋江江,你晚上给我少盛点。” “吃的太少对身体不好。”宋江江道。 沈美娘毫不犹豫摇头:“可是你盛太多,我吃不完倒掉实在太可惜了。” 宋江江煮面耗食材沈美娘能忍,反正最后都是进肚子里。 偶尔吃不完的剩饭剩菜拿去喂鸡鸭也行,可是这么明晃晃的浪费她忍不了。 “不行。”宋江江还是拒绝。 多盛点倒掉也可以拿去喂鸡喂鸭,让沈美娘尽量多吃点才更重要。 沈美娘皱眉。 她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忍不住道:“宋江江,你知道耕田犁地多累吗?你知道一场倒春寒就能让全家人的辛苦白费吗?你知不知道一碗不起眼的白粥,是多少人一辈子可能都吃不上的东西?”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才真正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沈娘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我以后不会了。”宋江江诚恳道歉。 沈美娘挑眉:“好吧,看你认错态度好,那我就勉强原谅你吧。” 宋江江又好脾气问:“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合你胃口的?你和我说,我去给你做。” “我想吃辛辣的,你能不能做烤肉给我吃,我想吃烤肉了!”沈美娘满眼期待。 宋江江毫不留情拒绝:“不行。” “那做糖葫芦可以 吗?我想吃甜的!” “也不行。” “核桃酥山!” “那种冰的凉的,你想都别想。” 沈美娘撅了撅嘴:“哼,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不就只有粥能喝呢?” 她抱住宋江江的手臂撒娇:“小剑客你最好啦,你就给我做点好吃的嘛,我真的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吃那些东西了!” 见宋江江不为所动,沈美娘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那你去给我捉小螃蟹吧?” “小螃蟹?”宋江江像是不知道这种东西怎么吃。 “对啊!”沈美娘比比划划,“我小时候我爹经常到小溪边捉小螃蟹,拿回来炸了蘸椒粉就吃,嘎嘣脆!” “也可以把螃蟹和蛋黄舂碎,做成酱,吃汤面、喝粥都可以就着吃。”沈美娘给宋江江解释。 农家人不好过,想吃肉又吃不上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做。 宋江江闻言思考了一下,摇头拒绝:“螃蟹性寒。” “我好想家啊,我也好想我娘呀,以前我生病我娘都会给我做的,我病都要好了,我就是……”沈美娘说哭就哭。 宋江江也拿沈美娘没办法:“我给你做。” 沈美娘心中狂喜,面上拼命憋着笑。 “不过……你今晚得多吃几口。”宋江江道。 好啊,宋江江都学会讨价还价了。 不过嘛,也不是不能接受。 “小剑客,你这还没和我成婚,就管我这么严呢?以后咱俩真成婚了,我岂不是得被你管死。”沈美娘挑了挑眉。 宋江江听到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成婚?” “对啊,我那日不是答应你了吗?”沈美娘回想了一下。 宋江江垂下眼睫。 他那日他看沈美娘和叶随相处那般亲密,还以为是她拒绝自己的意思。 原来不是吗? 沈美娘:“我知道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叶随吧?” 也没有。 宋江江知道沈美娘不喜欢叶随,甚至很是厌恶那人。 他只是以为她是在委婉地拒绝自己。 “可是沈娘子如果答应与我成婚的话,为何还要与叶随那般呢?”宋江江不解。 沈美娘脱口而出:“为了荣华富贵啊!” 她练习歌舞、学习礼仪、勾\引男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荣华富贵、出人头地。 这是什么很难懂的事情吗? 宋江江:“可是就算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一定要靠男人,你可以去经商,去参选宫女……” “我是贱籍。”沈美娘打断了宋江江剩下的话,“宋江江你是不是真的在仙宫里长大,不知道贱籍是什么意思?” “现在这条路,就是对我而言最好的一条路。”沈美娘道。 宋江江锲而不舍:“可是有贱籍为巨商,再捐资换良籍的可能,不是一定要靠攀附他人……” “那先帝的文昭皇后也是贱民出身呢?难道天底下的贱民都能做皇后吗?”沈美娘反问。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宋江江诡异地沉默下来,没再和沈美娘吵。 半晌,他说的居然是:“你怎么知道文昭皇后就高兴呢?兴许,她宁愿做贱民,也不想当皇后。” “不想当那就让别人当。”沈美娘直接翻了个白眼:“再说,你是文昭皇后,还是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你就知道她怎么想的?” 宋江江听到她的话,突然红了眼眶。 这下倒让沈美娘不知所措了。 她也没骂宋江江啊?他怎么突然就一副被自己伤透心的样子。 宋江江不再和沈美娘吵,默默拾起碗筷推门走了。 沈美娘看他又是那副蔫蔫的模样,心里有一点担心。 但她就不是低头的人。 沈美娘躺床上想倒头就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小剑客的性子不该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 就因为她攀附男人他就生气,嫌她没骨气,嫌她没出息? 哼,既然这样,那个小剑客她也不喜欢了。 沈美娘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一整天。 到了饭点,来给她送饭的不是宋江江,是宝儿。 “宋江江呢?”沈美娘喝了几口粥。 粥应该是宋江江熬的,宝儿做不出这么好吃的粥。 真跟她闹脾气啊,说他几句就连饭都不给她送了。 宝儿:“宋少侠把粥煲好,就出去了。” 沈美娘搅弄勺子的手一顿:“啧,也太禁不得骂了吧?不就说了他两句嘛,就生气跑了。” 这就提剑走人了。 就这样还大言不惭说要娶她。 “你们又吵架呢?”宝儿意外,“人家宋少侠剑都没拿,就拿了木桶和渔网出去,我还以为他去打渔了。” 哦……啊? 宋江江这是去给她捉小螃蟹了。 那看来小剑客就是没生气,至少没那么生气,又或者生着气也会去帮她捉小螃蟹。 好吧,看在他这么乖的份上,等会儿他回来,她还是好好哄哄他好了。 宋江江不在,沈美娘也没那么矫情,几口喝完粥就把碗递给宝儿。 可是等到入了夜,宋江江还是迟迟没回来。 宋江江这是跑了多远,他就算跑到南州城里现买,都该回来了吧? “娘子,你身子还没痊愈,还是进去等宋少侠吧。”青词给沈美娘披了件衣裳。 沈美娘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宋江江想法幼稚,人可不傻,不至于捉个螃蟹捉这么久。 沈美娘回想这几日的事情,忽然想起叶随那日踢他那脚。 叶随不是个好心肠的,宋江江又与她走这般近…… “不好,宋江江有危险。”沈美娘反应过来。 她拉上青词就跑,宝儿想跟过来,沈美娘连声阻止:“你别去,就守在家里等我们。” 第24章 如果真的是叶随动的手,就不能把宝儿搅和进来。 宋江江对芙蓉谷并不算熟悉,最多也就是去赵娘子家送送东西。 那他知道的芙蓉谷有溪流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那夜她给他跳舞的地方。 “娘子,你慢些。”青词不住劝着。 沈美娘却浑然不觉,她跑得很快,即使被乡间野路上的枝桠、藤刺割破血肉也没停下脚步。 等她赶到小溪旁,看着地上明显的打斗痕迹,和四分五裂的渔网和木桶时,心下顿时就有了答案。 “这……宋少侠是被二公子带走了吗?”青词担心。 沈美娘蹲在地上,辨认湿泥上的脚印,鞋印的纹路她很熟悉。 这是司马府上侍卫们的鞋子留下的。 “对。”她道。 沈美娘的手落在泥上暗红色的痕迹。 她知道这是血,但这是其他侍卫的血,还是宋江江的呢? 沈美娘在溪水里洗了洗手:“走,去救宋江江。” 青词看她这样,没有笑,也没有生气焦急。 看起来沈美娘像是没有多在意宋江江。 但青词上次看到沈美娘这样——是她被送给叶司马的前一晚。 沈美娘……原来竟这般在意那个小剑客。 第18章 宋江江是被叶随的人捂住口鼻,迷晕带走的。 他今日没带剑,又不想打翻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小半桶螃蟹,结果却被那些抓他的人给打翻了。 都怪这些人以多欺少,还使阴招用迷药,不然就算是赤身肉搏,他也一定能赢。 等再醒来时,宋江江整个人都被绑住了手脚。 药效还没完全褪去,他眼皮都只能虚虚掀开一点,好在他能听到来来往往说的话。 这里好像是个私下买卖人口的黑市点。 他前些日子进城报官时,那官差不是和他说,那黑店略人的同伙全都抓住了吗? 这南州城是什么豺狼虎豹都盘踞在这里吗?怎的这般多恶人,像是抓不完般。 “这人是良籍,还是男丁,卖了会不会惹什么麻烦?” 宋江江听到那些人嘀嘀咕咕的声音。 “怕什么?就是个护卫罢了,也没什么亲人。这些年不是叶家关照,你们以为你们这些勾当能做到现在?” “是、是……那等天亮,正好出海的商队那边说是差人。” “管你卖到何处去,反正尽快把人弄走就是。” …… 宋江江从这些人的的对话里,很快弄明白了这事十有八/九都是那叶随做的。 他不能坐以待毙。 待药效又轻了许多后,便往在打瞌睡的守卫那边挪去。 他一个跃身就将对方踢晕,立刻用他的剑割开了手上的绳子。 外面 的人果然立刻围了进来,宋江江这才发现站在最前面的人,就是之前那家黑店的老板。 宋江江:“是你!” 那黑店老板也是一惊,瞬间又被怒火冲昏头脑:“你这小子几次三番坏我好事,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上次在官衙叫你侥幸跑了,这次,可没那么好运气。”黑店老板冷笑。 宋江江这才明白,上次那官差说的什么“那些姑娘想亲自言谢”都是假的,那时怕是就想去通知这背后之人捉拿自己。 幸好他素来做好事不留名,才逃过一劫。 这黑市明显是这些人的老巢,人比上次在黑店还要多,宋江江很快败下阵来。 就在宋江江有些体力不支时,突然有人新的一拨人杀入其中。 领头的那个人他认识——是沈美娘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精通医术的青词姑娘。 沈美娘这是来救她了……吗? 可是青词带的这些人,不像是叶家的护卫。 沈美娘果然如他之前在诗会上猜测的那般,决不仅是叶司马府上一个奴隶那般简单。 沈美娘的人很快占了上风,将整个局面控制住。 等兵戈声停止,沈美娘才徐徐走进来:“叶六,你对叶家人还真是忠心。” 她面色平静,但宋江江从她的语气和动作里,都能感觉到沈美娘对这个地方的讨厌。 这种汗味混杂着血腥味的地方,爱干净的沈美娘肯定很不喜欢这里。 叶六没想到宋江江一个普通护卫,居然会有人护着:“你是谁?” “他是我的人,你说我是什么人?”沈美娘反问。 叶六眼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笑着打哈哈:“原是叶家的娘子,那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这人没少坏我好事,叶娘子,你说他是不是该罚?” “我是沈美娘,不是什么叶家人,你也别给我来这套。”沈美娘将叶六一脚踹到地上。 她从小就喜欢跳舞,十二岁以后更是跟着南州城最好的舞姬学跳舞。 她真下死手,一脚把人踢到这辈子下不来床都是可以的。 沈美娘踩着叶六的脸质问:“今夜是谁授意你把他捉来的!” 叶六:“是、是……” “不说是吧?”沈美娘加了力道,“那你今日就代那人死吧。” “我说、我说!是叶随叶二郎。”叶六哆哆嗦嗦招了。 果然是他。 沈美娘这才抬脚,却还是觉得心里那口气不顺。 这个叶六仗着叶家庇佑,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叶家也没少拿他孝敬的钱财。 沈美娘从前不多管闲事,但欺负到她身边来了,她就不会善罢甘休。 “你拐过不少人吧?”沈美娘蹲下阴恻恻问。 叶六不知道她问这话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 沈美娘笑道:“你既然只会做这种坏事,那我看你这双手也不必留着了。” 她伸出手,青词心领神会地将刀递给她。 沈美娘正准备手起刀落,教训这畜生,却被人抱住手:“美娘,你不要这样。” 她侧过头,看到宋江江死死拽着自己,而他脸上都还尚有刀刃留下的伤,正血淋淋往外渗血。 “他都这么欺负你呢?你不想报仇吗?”沈美娘不解。 这个宋江江到底是哪里长大的。 他既不信佛,也不崇道,哪来这么多悲悯之心? 宋江江摇头:“他犯了错,会有律法审他,不该动用私刑。况且,若是斩了他的手,他怕是活不成,那证据不是也更少了吗?留着他,想寻已经被他卖掉的人也容易些……” “还有……”宋江江握住沈美娘握刀的手,一字一句道,“美娘,我不想你为了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 沈美娘听到宋江江的话,沉默了片刻,就将刀扔回给青词。 她定神打量宋江江,见他即使脸上沾了血,眼神也仍就清明澄澈。 似乎是不想她担心,还拼命笑得眉眼弯弯。 “宋江江……”沈美娘伸手擦去宋江江脸上的血。 看到少年的脸又变得干干净净,她无奈认命般笑了笑:“你果然是我冤家。” 宋江江反握住她的手,脸贴着她的手蹭了蹭,笑得愈加开怀。 “不是冤家,我和沈美娘天生一对,是天作之合。” 这个话沈美娘听得懂,说书先生总喜欢用这两个词形容那些故事里的有情人。 她粲然一笑:“这话我倒爱听。” 宋江江和她就是天生一对。 第19章 沈美娘将剩下的事都交给赵大郎和青词处理,她和宋江江先回芙蓉谷去了。 此时还是宵禁时候,进城时是青词带她翻的墙,出城时宋江江又带她翻墙出来。 沈美娘瞧宋江江动作干净利落,颇为欣赏:“小剑客,你还真是一身本事。” 什么都好,不愧是她沈美娘看上的第一个男人。 宋江江有些害羞地低头:“我哪有那么好……” “就是很好!”沈美娘总是很会夸人:“会识文断字、会武功轻功、会做饭洗衣,这不是就很好了吗?” 宋江江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地挠头。 原来在沈美娘眼里,他居然这般好。 宋江江垂下眼,想起些让他不高兴的回忆:“我爹就不喜欢我,他说我不肖父,还说如果把家业传到我手里,肯定会被我毁掉。” 沈美娘早就发现宋江江不怎么提到他爹,就算偶尔提到也很是讨厌的样子。 结合宋江江说他爹娘和离的事,沈美娘确信宋江江他爹不是个好东西。 沈美娘安慰他:“你爹说的就一定对吗?小剑客你要不内耗才行,就算一千个人都说你不好,你也不要听。” 她自信道:“我就从不听旁人说的话。” “他们说我是猫鬼、祸水,那是嫉妒我好看;说我不守妇道,那是羡慕我大方自在爱活动;就算说我勾引男人……” 沈美娘说到这里停下话来,眼里满是不屑:“要是皇帝、丞相什么的好龙阳、喜娈\童,那些衣冠楚楚、瞧不起我的郎君们啊,说不定脱裤子比我解衣裳还快呢!” 第25章 宋江江盯着沈美娘。 眼前的姑娘总有种魔力,只要她说话,就让人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 沈美娘是如此自信、恣意,闪闪发光,让人不由自主就被她鲜活的生命力吸引。 “所以!”沈美娘抓住宋江江的手,与他四目相对,“小剑客,你千万千万不要内耗!唔……你要外耗!你爹爹他是天王老子吗?就算他是,也不用听他的!” 沈美娘坚定重复:“你就是很好!” 她一看就很聪明狡黠的狐狸眼,此刻难得被简单明了的喜欢填满。 宋江江回握住沈美娘的手,应道:“嗯!” 回去的路上,宋江江驾着驴车。 他知道沈美娘今晚劳累了,脱下最外面的衣裳披到她身上:“沈娘子,还要些时候才能到家,你先躺着睡会儿吧。” 宋江江知道沈美娘宝贝她的漂亮衣裳,直接叫她躺下,她肯定会嫌驴车脏。 裹着他的衣裳在外面,沈美娘就不用担心弄脏她的衣裳了。 “不要。”沈美娘把衣裳披回宋江江身上,“我不困。” 这个小剑客真喜欢逞能,就算夏夜算不得冷。 可是他驾着车,只穿薄薄的两件衣裳,说不定就受凉了。 她好不容易把人从黑市救回来,可不想他又生病。 宋江江还想推脱,沈美娘却已经转移了话题:“小剑客,你刚才说你家有家业?” “是。”宋江江道。 沈美娘来了兴趣:“什么家业?你爹做什么的?” 宋江江听到这个问题难得的迟疑了一瞬。 他不想骗沈美娘,可是他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况且……他本来就不打算继续做皇帝“姜颂”了。 他只想做侠客“宋江江”。 “我爹出身官宦世家,是做的大官。”宋江江语气迟疑。 “大官!”沈美娘两眼直放光,“多大的官啊?比刺史还大吗?” “嗯。” “那是不是也比尚书大?” “是。” “那和丞相比呢?” 宋江江听到这句话愣住,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沈美娘这般聪慧伶俐,应该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吧。 谁知沈美娘 看到宋江江还是点头,反而拍了他一下:“小剑客,你当我好哄啊!” “这世上可没有比丞相还大的官了!”沈美娘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你爹爹应该就是个小官吧,不过也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若是放在几月前,沈美娘肯定会认为宋江江来历不凡。 可是宋江江这么单纯善良,怎么想都不会是那些复杂高门里的孩子。 宋江江这明明就是少年人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得脸,才夸大父亲的官位。 又或许,宋江江也不知道多大的官才算大官。 说不定和她小时候一样,以为寨子里的族长,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官了! 宋江江还想辩解,沈美娘却抢先一步开口:“正好,我也不喜欢那些高门子弟。” 听到沈美娘这句话的宋江江沉默,试探问:“为何?” “因为他们都看不起我!”沈美娘毫不犹豫。 她又道:“你以为叶随是喜欢我吗?才不是,他只是看上我的身子,只是喜欢我的脸而已,但他根本就看不起我,也从来没把我当人看过。” “不只是他,叶司马、裴夫人……他们都把我当一只鸟、一条狗、一件将来会送给权贵的礼物看的,但是没人把我当人。”沈美娘纤长的眼睫颤了颤。 “我十二岁时第一次来月事,我疼得死去活来。可是那时候叶司马也不重视我,下人们也苛待我……”沈美娘抱着膝盖,很平静地叙述,“只有宝儿的娘叶大娘不忍心,给我端了一碗红糖水。” 宋江江听到这句话心弦颤了颤。 原来沈美娘待宝儿好,仅仅只是为了一碗红糖水吗? “你是不是觉得红糖水不值钱?”沈美娘像是猜到了宋江江的想法,“不是的,寻常人家得先填饱肚子不被冻死,才会买糖的。” 沈美娘目光平静:“但叶随那时候会欺负我。他以为我是他爹日后的小妾,就故意让人往我的饭里掺石头草灰,逼迫我在一大群世家公子哥面前跳舞。” “当时整个南州城的贵公子都在,但他们也没有一个人会可怜我,都把我当逗乐的玩意儿。”沈美娘突然莞尔一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 “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是不把人当人看的。” 沈美娘眼里一闪而过恨意。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揉捏了自己的裙角很久了。 宋江江将车停下,握住她的手。 他想安慰沈美娘,却发现在她讲述过往后,什么言语上的慰藉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美娘先笑开:“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不是的。 她记得每一份恨意,也从未放下。 她想剜下那些凝视她的眼睛,想割掉那些调戏她的舌头,想让他们也体会到被羞辱的滋味。 不过……沈美娘不想让这些阴暗的想法被宋江江知道。 会吓到他的。 “沈美娘。”宋江江第一次喊了她的全名。 沈美娘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不用强颜欢笑。”宋江江红了眼眶,“至少在我面前,你永远不用。” 沈美娘听到宋江江的话,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也没哭,亦或是感动,只默默看着眼前的少年。 宋江江突然抱住她,应该说是用尽全力般紧紧拥抱她,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般。 “沈美娘,我昨日也不是生你气。”宋江江解释。 “我确实不想你对叶随那么笑,也不想你对任何男人那么笑。”宋江江闷闷道,“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我不是吃叶随的醋,也不是对你的占有欲作祟。” “我是不想你笑不由心,我想你自由,我想你快乐!”宋江江道。 沈美娘听完宋江江的话疑惑偏头:“什么是自由?” “自由……自由就是你可以随心而活,身不快不必强饮,心不乐不必强笑。你也不是物品,你不属于任何人,你是个人,是个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人!”宋江江道。 他其实也是自己从札记里总结的。 但娘亲世界的“自由”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沈美娘听完宋江江的话,默了许久,方笑出声:“小剑客,这也是你娘那个世界的道理和词儿?” 她看到宋江江又点了点头。 “真好。”沈美娘感叹道,“你娘亲那个世界,我都想去了。” 真是比这个烂透了的人间,好上千倍万倍,叫人羡慕至极。 “我也要和小剑客你说句对不起,”沈美娘难得和人低头,浑身都不自在,“如果那个文昭皇后,她也懂什么是‘自由’,向往‘自由’的话,那她当皇后,确实挺可怜的。” 宋江江愣住。 他从小听过最多的关于他娘的话,就是说她不知好歹。 明明父皇为了她废元后、杀亲子、斗世家,把她都捧到高位了,为何她还是不满意。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娘是可怜的。 但……宋江江也意识到沈美娘不是她母亲家乡的人,甚至可能和那里毫无关联。 不然她不会连“自由”这个词语都不知道。 宋江江看着沈美娘眼里真切的歉意和同情。 可就算沈美娘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又如何呢? 他们其实都不是那个世界的人。 可他们可以听懂彼此说话,也愿意听彼此说话,这就已经足够了。 驴车重新启程,天已将明,空气格外清新,两人都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沈美娘的鬓发被风吹动,她恬淡温柔地偏过头看宋江江。 宋江江有些不自在:“你看我做什么?” 沈美娘在撩人这件事上得心应手:“看我的心上人,怎么就长得这么合我心意。” 她话音刚落,宋江江就如她预料地红了脸。 沈美娘笑意更深:“宋江江,我可是给你通融了哦。” 宋江江:“什么?” “在我的家乡,男孩子都得会用木叶吹情歌,以叶为媒才能博得女儿芳心。难道你会吗?”沈美娘问。 木叶吹奏情歌?这怎么可能呢? 宋江江摇头,正想和沈美娘说他可以学,就听到沈美娘清脆的笑声:“不过嘛,看在你除了不会用木叶吹情歌,别的都还不错,就宽容宽容你啦!” 天尽头翻出微微的白,沈美娘脸上的笑意也能看得愈加清晰。 这次不再是讨好的、被迫的、习惯了的笑意,而是沈美娘真的很欢喜。 她仰起头,大声唱起家乡的歌: “大山的木叶烂成堆,只因小郎不会吹,几时吹得木叶叫,只用木叶不用媒。 第26章 高坡上种荞哪用灰,哥妹相爱哪用媒,用得灰来荞要倒,用得媒来惹是非……“1 宋江江能听出来,这是沈美娘上次跳舞时哼的调调。 这次她没有用乡音,是用官话唱的,宋江江也大致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 他不会唱歌,只在沈美娘停歇的空隙,答了一句:“哥妹相爱不用媒。” 沈美娘得到回应,笑着继续唱歌,她的歌声嘹亮干净,天也伴着歌声渐渐亮堂起来。 第20章 宋江江身手确实还不错,他身上没什么大伤,就是脸上和小臂上有一些浅伤。 沈美娘本就不是在意什么名节的人,如今两人又算挑明了心意,她当然包揽了给宋江江上药的活。 她给宋江江的脸上擦药,忍不住道:“我就该给那个叶六的脸上也来几刀。” 宋江江这张脸这么好看,如今受了伤,都没以前好看了。 还好青词说,好好用药不会留疤,不然她一定要给那叶六的脸划个稀巴烂。 就是不知道这小剑客怎么搞的,这前被追杀受的重伤好得挺快,这些小伤反而好的慢得很。 感觉他身体像是时好时坏一样。 宋江江知道沈美娘是关心他,笑着安抚她:“没事的,很快就会好。” “还是说,如果没有这张脸,沈娘子就不喜欢我了吗?”宋江江垂眸。 糟糕! 沈美娘这才想起来宋江江是内耗王者。 她连忙“呸”了两声:“怎么会呢?小剑客,我又不是只喜欢你的脸。” 虽然她确实也很喜欢这张脸就是了。 “小剑客你有颗金子一样的心,”沈美娘抱紧宋江江的腰身,“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沈美娘在宋江江怀里蹭了蹭。 宋江江身体紧绷了一瞬,但没有再像从前那般愣在原地,而是回抱住她。 沈美娘动 作轻柔,语气却故作嫌弃:“不过你以后要注意,不要再受伤了。药味好重,熏得我有点难受。” “对……”宋江江下意识想道歉。 沈美娘抬头捂住他的嘴:“不要总说‘对不起’,你怎么总说对不起?” 她想出个好办法:“这不是个好习惯,唔,这样吧……以后你想说‘对不起’,就说‘滚’。” “这样不合适。”宋江江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沈美娘挣脱宋江江的怀抱,负手看他,“宋江江,脾气太好的话,谁都会欺负你,就得狠一点才好!” “你和我学。”沈美娘双手叉腰,横眉冷笑,“滚!” 宋江江看她这样的表情不由呆住。 他发觉沈美娘的一举一动都很吸引她,即使她冷冰冰的模样,自己也一点都不讨厌。 沈美娘以为他是不愿意:“你不学吗?” “滚……”宋江江小声道。 “不够有气势,要大声一点。”沈美娘重复刚才的语气,“滚!” 宋江江深吸一口气:“滚。” “不对不对,不要那么字正腔圆,你又不是教书先生!”沈美娘摇头。 宋江江仔细回想刚才沈美娘的表情动作,还有她教他的要领。 他又想起父皇还在世时训斥臣子的场景。 宋江江敛了敛眸,眼中的笑意被薄怒取代:“滚。” “这就对了!”沈美娘很认真地品评,“声音还是不够大,但是气势很足,要不是我了解小剑客你,我都被你唬到了。” 沈美娘这话不是随口一说,她刚才是真被宋江江吓到了。 她平常自视甚高,也从不认为自己低贱,但久居上位的那种威严她还是模仿不好的。 宋江江刚才的神情和语气,却真的很像那些衣不染尘,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 “真的吗?那就好!”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夸赞立刻笑弯了眉眼。 沈美娘收回刚才的想法。 宋江江……果然还是更像条傻狗。 真的很像她在家乡养的那条大黄,稍微揉揉头陪他玩玩,就会高兴得狂摇尾巴。 沈美娘替宋江江刚擦好药,就听宝儿和她说是叶随来了。 她并不意外,冷静吩咐:“你和二公子说,我还在打扮,还需要些时候才能与他见面。” 前几日她救宋江江时,就知道就算她让青词拿身家性命威胁叶六,让他不敢把实情全盘托出,叶随也肯定会起疑。 沈美娘打开衣柜:“你进去躲躲。” 宋江江看了她一眼,颇为担心:“沈娘子,你可以吗?我……” “没事!叶随很好哄的,你快进去就是了。”沈美娘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宋江江刚躲进衣柜里,叶随就推门而入:“美娘,我实在是等不及想见你了。” 沈美娘不算惊讶,她知道叶随不会听话等她。 她迎上去:“二公子,怎的又来奴婢这里呢?这若是叫主母知道了,奴婢怕主母训斥公子。” 叶随看沈美娘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样子,原本对这人带走宋江江的怒气消散了不少。 美娘的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爱上那么个无权无势的护卫呢? 叶随语气柔了不少:“我听叶六说,你把那宋江江带回来呢?” 沈美娘叫叶六告诉叶随,她是在清晨赶到南州城内救下的宋江江,至于那晚青词和赵大郎等人,叶六一个字都没和叶随提。 叶随只当是宋江江给沈美娘留了线索,叶六等人做事手脚也不够快,才让宋江江逃过一劫,并不知道沈美娘手里有听命于她的人。 但他还是相当介怀沈美娘居然这般看重那宋江江。 “对。”沈美娘柔柔笑着,看起来善良又温柔,“那姓宋的是青词远房亲戚,奴是没有什么亲人了,却想青词能有个亲戚照应。” 她像是松了口气般:“幸好那日赶上了,不然若是真叫他被卖了,奴实在是对不起青词。” 叶随听到沈美娘的话放下心来。 唉,世间怎么会有沈美娘这般好心的姑娘,对谁都如此满是善意。 饶是他浪迹欢场多年,也不由真心怜惜沈美娘。 叶随抱着沈美娘感叹:“美娘,你……唉,不过就是个奴婢和她打秋风的亲戚,你何必如此在意。” 还是怪他的美娘实在太好心肠了。 叶随不生沈美娘的气了,但还是看那姓宋的不顺眼:“那宋江江自己是护院还会被人掠走,我瞧着是个不中用的。美娘还是把他打发走才是。” “可他毕竟是青词的亲戚……既然公子不喜欢,那我改日打发他走就是了。”沈美娘蹙眉道。 叶随就知道沈美娘肯定最爱他。 什么青词、什么姓宋的,美娘才不会为了他们,来惹自己不高兴。 美娘这般体贴他,为他着想,真是比他府中妻妾加起来都好得多。 叶随想起来今日来这里的另一件事,握住沈美娘的手:“美娘,我想了个好法子,咱俩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沈美娘眼神一亮,像是很好奇:“难道公子是说服主君了吗?” 她当然知道叶随不可能说动叶司马,不由好奇叶随是又想了什么法子。 叶随讪讪一笑:“爹爹那边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在沈美娘这件事上会顽固至此,就是说什么都不肯将沈美娘给自己。 “但是美娘你可以假死,我让人给你做个良籍身份,到时候等你怀了我的孩子,爹爹肯定会点头的。”叶随道。 沈美娘听到叶随这个“好法子”,心中哂笑。 但她面上还是要站在叶随那边否定他的“好法子”:“二公子,以贱冒良可是大罪,若是被人知晓,奴婢死不足惜,可是万一连累您和叶家怎么办?” “府上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众多,恐怕很容易就会走漏消息。”沈美娘提醒叶随。 这个叶随是真的没想到这层吗? 沈美娘不相信叶随会蠢到这个地步。 无非是叶随根本就不在意,等他玩腻了自己或者事情东窗事发,只要杀了自己来个死无对证就好。 叶随被沈美娘这么一说,也知道不好再劝下去。 只怪美娘太为他着想了,才会把事情想得这般深,让他的计划落了空。 沈美娘又劝慰了叶随一番,才让他放心离开。 叶随知道沈美娘为他这般着想,那他就只能再去求他爹了。 叶随可没有说动叶司马的本事。 沈美娘送走叶随,才打开衣柜:“小剑客,你没闷坏吧?” 宋江江摇头示意他没事。 他更关心另一件事:“叶随叫你把我打发走,你同意……” 沈美娘这才知道小剑客居然是担心这个:“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把你救回来的,你别想那般轻易就走。” 难为他这藏不住事的性子,刚才躲在衣柜里憋了那么久都没出声,现在才来问她。 第27章 “我嘴上答应叶随,但我到底有没有把你赶走,他也不知道不是。”沈美娘挑眉,“你功夫那么好,躲着点肯定不会被发现。” 宋江江感觉沈美娘这话说的有些奇怪…… 他们将来不是会做夫妻吗?为何要叫他躲着? 但宋江江没有深想,只当沈美娘随口说的,点头应下:“我能做到。” 那些护院的功夫没他一半好,躲他们不成问题。 沈美娘托着腮,夸奖道:“宋江江你真厉害。” “就算你躲不过也没关系,我的人已经把那几个护院的家人都盯住了,他们不会乱说话的。”沈美娘道。 宋江江愕然:“你拿他们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们?”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我只是自己也得保命。”沈美娘道。 就算没有宋江江,她为了多一份保证,也迟早要把整个竹屋伺候的人都变成自己人。 他们只要乖乖听话,来日她也不会亏待他们。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沈美娘会救素不相识的自己,那她肯定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沈美娘看宋江江又开始皱眉沉思,故意逗他:“你怎么不问问,我刚才怎么不答应叶随的提议?” “沈 娘子,怎么不答应呢?“宋江江如沈美娘所想般问她。 她故意继续戏弄宋江江:“我刚才不是都和叶随说了原因吗?怎么?你没认真听我说话?” “我都认真听了!”他急忙辩解,眼底还是疑惑,“沈娘子说的原因,我觉得不大对,沈娘子这般聪慧……我想沈娘子想的话,一定能一辈子都不被人发现以贱冒良。” 沈美娘被宋江江夸得非常舒坦。 这个小剑客——嘴可真甜! “算你不笨!”沈美娘得意洋洋,“那确实不是真正的原因。” 沈美娘走到宋江江身前:“原因之一,我可不想顶着别人名字活一辈子,我就要做沈美娘!” “我都听说书先生说了,很出名、很厉害的人是会被写到史书上的,不仅自己的名字会被写上去,祖宗十八代都会被写上去!”沈美娘眼里盛满夏日的明光。 她眼里满是野心和向往:“我就是想出人头地,我不仅要我活得风风光光,天下人都知道我是谁。等我死了,我也要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我要叫天下人也知道我爹娘、我祖父母、外祖父母们是谁!” “我要千百年后,我的名字还是会被人们谈起!” 夏日的骄阳从斜窗里洒进屋内,明亮、张扬,可到了沈美娘面前,好像骄阳也变得腼腆、逊色了。 沈美娘比骄阳更夺目。 她手里把玩那把折扇,用它点了点宋江江的额头:“至于原因二嘛……” 宋江江的下巴被沈美娘捏住,她颇为苦恼般摇头:“有一个姓宋的小剑客就躲在衣柜里,我怕我要是真答应了,他得内耗到明年去。” 宋江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美娘踮起脚吻住唇。 不像上次那般的轻碰,这次沈美娘故意加深了这个吻。 她发现小剑客也不像上次那般青涩。 在短暂的怔愣后,他无师自通般抱紧她的腰肢,热烈而真诚地回应她。 真是做事和做人都格外老实一男人。 吻着吻着沈美娘和宋江江较起劲儿来,她不想比这小剑客先认输,但…… 好吧,她还是得承认,小剑客不愧是剑客,她甘拜下风。 沈美娘推开宋江江,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过来。 宋江江倒是看起来一切如常,除了脸变红了,眼神飘忽了,一点都没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你……”沈美娘的反骨又作祟。 她注意到宋江江的唇,立刻想到了该怎么做,故意伸手将他唇上沾上的胭脂抹开:“小剑客,胭脂好吃吗?” 果然,她话刚出口,就看到宋江江脸立刻变得绯红。 沈美娘在少年的怀里,连他剧烈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懂了,这家伙,禁啃,不禁撩。 第21章 叶司马的书房内传来一阵争吵声,屋外侍候的下人们都将头低得更低。 “爹!你为何就是不愿意把沈美娘给我?”叶随质问。 他真的是不明白,这全天下又不是只有沈美娘一个美人,为何爹爹就是不肯将沈美娘给他。 叶司马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到,指着他骂:“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再过两年都到而立之年了,却连个明经都还考不中……” 叶随反驳:“我考不考得中明经,跟爹你不把沈美娘给我有什么关系!” “你!”叶司马实在是被这个废物儿子蠢到了。 他指了指天,隐晦道:“你以为爹这么多年,既不把沈美娘给你,也不把沈美娘上献是为了什么?” “爹,你说什么啊?难道是仙人给你托梦了不成?”叶随没理解叶司马的深意。 见儿子实在是蠢过头了,叶司马只好说了实话:“你还记得,当年把沈美娘献给我的那个书生吗?” 叶随:“有点印象。” 他记得沈美娘是那个书生的贴身侍女来着。 当时沈美娘年岁尚小,只怕再大几岁,那人应该就会把她收为通房。 叶随喜欢上沈美娘后,也没少拿那书生试探她,听到沈美娘对那人毫不在意,还颇为怨恨后才放心。 可是这和爹不把沈美娘上献有何关系? 叶随不解:“那又怎么呢?不就是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落魄书生吗?” “落魄书生?”叶司马冷笑一声,“人家本事可大着呢!如今他已是吏部侍郎,是谢党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我见到了,都得恭恭敬敬喊声‘沈大人’!” “人家不过及冠之年,便有如此作为,拜相不过是时间问题。你再看看你!”叶司马越说越生气。 叶随是真没想到短短六年时间,那个还需要给他爹行卷的书生,竟然能有这般作为。 他道:“这和沈美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司马回忆:“三年前沈美娘及笄时,我就想将她献给当时微服南州游玩的宁王殿下,却收到了那沈温的信件,让我照顾好沈美娘。” 沈温那时就已是从六品上的司封员外郎,还颇得谢党领袖谢阁老赏识。 他思来想去,觉得与其拿沈美娘去讨好一个无实权的王爷,不如讨好沈温。 叶司马就一直没将沈美娘献给其他人。 他叹了口气:“我倒没想到那沈温,竟然真的对沈美娘有几分真情……也算是成全他们这对有情人了。” “爹!可是……”叶随愤愤不平。 叶司马呵斥:“可是什么?你也去当个侍郎,爹保证今天就把沈美娘送给你!” 若是当年没答应还好,既然已经答应了沈温,那沈美娘要是在他手上出了差错,沈温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叶随讨要沈美娘无果,还被叶司马骂了一顿,憋了一肚子气走了。 没得到沈美娘便也罢了,他却没想到还会挨他爹一顿训。 那个沈温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算如今是什么侍郎,当年还不是四处行卷,在他面前不也是点头哈腰、谄媚讨好吗? 如今却叫他压一头! 叶随心中不忿,想到沈美娘要被自己当年瞧不起的人要去,心中更是烦躁不已。 “备车马,去乐坊!”叶随不高兴就想找点事情做。 听闻最近乐坊新来了一批胡姬,之前几位好友就约过他。 如今心中烦闷,不如去消遣消遣。 - 沈美娘把一个包袱扔到宋江江怀里:“你之前被那黑店吞掉的财物,我都已帮你讨要回来了。” 宋江江喜出望外:“多谢!” 沈美娘挑眉:“就只是口头谢谢我啊?” 她可是帮这小剑客把他的东西都给要回来了,就连已经被那叶六处理的东西,她都让人赎回来了。 这小剑客还想一句轻描淡写的“谢谢“就想打发她?休想。 怎么也得亲亲她,再好好感谢她一番才成! 宋江江闻言一顿,又检点了一遍东西,竟把包袱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推到沈美娘面前:“都给你!” “给我?”沈美娘愣住。 这小剑客的这些东西少说也值几十两黄金,他竟说给就给了?! 宋江江眼里满是赤诚笑意:“我们以后是要做夫妻的,我的钱就该给你管才是。” 沈美娘:“那我可就不推辞啦。” 她揽过眼前的东西,想着得重新找个箱子装小剑客送她的东西。 不然要是把宋江江的东西和其他男人送她的东西放一块,被他知道了,肯定又不知道要内耗多久。 到时候还得她来哄。 沈美娘注意到宋江江把几本书从包袱里拿出来,疑惑:“你干什么?” 她就说这小剑客怎么这么大方,原来是把最值钱的什么孤本、手稿拿走了是吧。 第28章 宋江江解释:“之前我和你说的那几本书,你不是说让我最好烧了,或者能埋多深埋多深吗?” 妈妈当年留给他的书很多,有漫画、歌词本,还有一些札记、随笔什么的。 大部分都被他留在了宫里,他这次从宫里偷跑,只带了几本最重要的札记。 沈美娘这才想起这回事。 这小剑客天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动不动就是什么“自由”、“平等”的。 她倒是要看看这是什么圣贤书! 沈美娘让宋江江把书给她看,瞧起来和叶家那些圣贤书外观上是没什么区别。 她随便指着一本的封皮,问:“这写的什么?” 宋江江一个字一个字指给沈美娘,道:“《中小学生守则》。” 沈美娘还是不懂:“什么学生,什么守则?规则吗?还是律令?” 宋江江一点一点给沈美娘解释:“我阿娘那个世界的学校,不像我们这里分为州学、国子监、太学什么的,他们那里分成小学、中学、大学……” “《中小学生守则》就是那里十八岁以前的孩子应该遵守的道德上的规则,不遵守也不会蹲大狱。”宋江江尽量把话说成沈美娘能理解的内容。 “哦——”沈美娘随手翻了翻,“那里面写了什么呢?这么厚厚一本,那里的中小学生也太多要遵守的规矩了吧?好可怜哦。” “只有前两页是规则啦,后面都是我娘的写的一些个人见解,还有别的感悟之类的。”宋江江又指着上面的文字仔细道,“这条说的是‘勤劳笃行乐奉献’,这条说的是‘诚实守信有担当’,这条是……” 沈美娘听完宋江江给她的解释,算是明白这小剑客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模样的了。 她注意到这上面的字不是大燕的文字,但又很像,不过笔画简单了许多。 沈美娘对宋江江讲的那些“乐于奉献、助人为乐”的好品德没兴趣,不过倒是很喜欢这简化了的字。 她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偷学识字,可是那些笔画繁复的字实在难学,眼前书本上的简化过后的字倒是好学得多。 唔……这么一想,小剑客说那个世界人人都有书读,似乎也是能实现的。 说不定就算是农户也能干完农活,趁着天还没黑,学学这种简单的文字。 “至于‘孝亲尊师’的意思就是说……沈娘子,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宋江江注意到沈美娘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美娘连连否认:“没有,我两个耳朵都有认真听!你说的什么勤劳奉献,什么诚实守信,我都听到了,也都听懂了!小剑客,你讲的可真好!” 不过听到听懂是一回事,她照不照着做就是她的事了。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笑着点头:“好,沈娘子如此聪慧,定然很快就能学会的!” 沈美娘听到宋江江还想给她传授他的《中小学生守则》之道,急忙把话扯开:“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书呢?” 宋江江听到这话,眼睫微垂,投下一片阴影:“我不想烧掉这些东西,但沈娘子你放心,我会仔细保存,不叫旁人看到的。” 这些书上的文字和大燕的文字虽像,但到底还是有许多不同,还掺杂不少‘外文’,就是叫人捡去了也不大可能看得懂。 沈美娘这次没阻拦宋江江:“也好,那你记得防潮,南州这边潮得很,书很容易发霉的。” “好!”宋江江点头,“我还以为沈娘子会继续劝我烧掉……” 沈美娘打断他的话:“我是贪生怕死,喜欢荣华富贵,但我又不是冷血无情。这你亲娘留给你的书,既然不舍得,当然得好好留着啊。” “原来在小剑客你眼里,我竟是那种恶人?”沈美娘故意反问。 宋江江抱住沈美娘:“不是!沈娘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子!我只是觉得沈娘子说的也有道理……” “哦——”沈美娘意味深长,“你又内耗啦?” “没有!”宋江江很用力地摇头,“这些书和过往的经历构成了过去的我,让现在的我有机会和沈娘子相遇。” 少年仰起头看她,眼里是细碎明光:“而我的未来都属于沈娘子。” 是因为书和沈美娘都对他一样重要,他才会犹豫。 沈美娘皱眉:“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宋江江听到这话像是蔫掉的瓜果,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 但下一刻,沈美娘就抱紧他,熟悉的香味将他温柔缠绕:“逗你的!” “拽一大堆我听不太懂的话,也不嫌麻烦。”沈美娘轻哼了一声,“说句喜欢就那么难?” 他那一堆有的没的,不就是说喜欢她吗? 宋江江愣了片刻,笑开:“我喜欢沈娘子!” 沈美娘有点嫌弃。 啧,怎么稍微哄他两句,就变成这副傻样。 不过——勉为其难忍忍他也行。 第22章 叶随约朋友出来喝花酒,酒过三巡,大家无不是酒酣耳热。 他怀里也搂了个胡姬,高鼻深目,肤白胜雪。 酒意让叶随暂时忘却得不到沈美娘的遗憾,可瞧着眼前的胡姬,他还是忍不住觉着这人差沈美娘一截,可是到底差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退下。”叶随挥退了怀里的胡姬。 与他交好的卢刺史家的公子,安慰他:“叶兄心里可还是挂念那姓沈的小娘子?唉,也是,那般美艳动人的美娇娘,竟要配给年逾不惑之人……” “什么?”叶随的酒意清醒了几分。 那卢公子也是喝多了,一时口无遮拦起来:“叶兄不是说叶司马要将沈美娘献给京中贵人吗?前些日子我爹说他收到叶丞相密文,说是不日将来南州一趟……” 卢公子:“我原以为叶丞相没告诉叶司马,没想到竟也告知了叶司马。” 叶随听到这话,酒意彻底褪去:“叶丞相?” 卢公子一副了然的神情:“叶丞相这次是微服密访,咱们俩家既然都知道,叶兄又何必遮遮掩掩的。” 他就说叶丞相毕竟是叶家人,就算叶丞相幼年失怙,宗族当年袖手旁观不说,还占了他爹留下的大笔家业。 但毕竟是一个家族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叶丞相怎么可能来南州都不知会叶司马一声。 叶随可以肯定他爹是不知道叶丞相要来南州的。 不然他他爹肯定早就命人准备着了,而且……他们叶氏一族与叶丞相的关系,还真就是十分恶劣。 这么多年叶党排斥除叶丞相外的叶氏官员,谢党更是厌恶出了叶丞相这么个人的叶氏一族。 两党都不待见叶家人,也是他爹这么多年回不了京城的最大原因。 姓卢的不知道爹打算成全沈美娘和沈温,竟然还以为他爹是要把沈美娘送给叶丞相。 但是……这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与其叫那沈温抱得美人归,他倒宁愿沈美娘被送给叶丞相。 卢公子看叶随匆匆离开,问:“你去哪……不喝酒了吗?” 叶随一刻也没敢停,立刻赶回家去见他爹。 叶司马看叶随这酒气熏天的样子,皱眉生气:“你这是又去乐坊呢?!” “爹!”叶随打断他爹的责难,“叶丞相要到南州来了。” 叶司马听清楚叶随大着舌头说的话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叶随:“就是叶丞相,我三堂叔,他要到南州来,我今天亲耳听刺史家公子说的。” 他又把今夜与刺史家公子的话,细细与他爹说了一遍。 叶司马的眉毛却拧得更紧:“那又有何用?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年族里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事……” “爹,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再说,您如今手里不是也有件宝物吗?”叶随道。 叶司马回过味来:“你是说……沈美娘?” 叶随点头:“爹,叶丞相府里连个姬妾都没有,这么多年怕也寂寞,你看美娘又生了副人见人爱的好面孔……万一事成,能与叶丞相缓和关系,岂不美哉?” “可我已经答应了沈温,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叶司马态度已经有了松动。 沈温早和他说好了,再过半个月就要来南州接沈美娘去京城,那边怕是不好交待。 但若是能与堂兄叶明舟和缓关系…… 叶随看出他爹也动了心思:“爹,那沈温可是谢党人,咱们和他交往过密,以后叶丞相不得更记恨咱们?况且,谢党就算明面上再接纳咱们,终究也忌惮咱们这个姓。” 叶司马深思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倒是有道理。” “你不是喜欢那沈美娘吗?你当真舍得?”叶司马问。 那叶丞相的年纪当沈美娘爹都绰绰有余。 叶随语气随意:“不过一个美人罢了。” 就算他得不到,别人也休想染指。 还不如拿去换前程。 - 第29章 “宋江江,你当真不喝口果酒?”沈美娘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是杨梅酿的,甜的,不会叫你醉 晕过去的!” “不要!”宋江江如临大敌。 沈美娘撇撇嘴:“不喝算了,我多喝点。” 这小剑客是不是看什么“学生守则”真把脑子看晕了,居然连杨梅酒都不喝。 这可是宝儿刚摘了今年最新鲜的杨梅酿的,好喝得不得了。 宋江江想劝沈美娘少喝酒,可看她一个人喝了大半壶,还是毫无醉意。 他从想劝她别喝酒,变成了不理解她怎么能喝这么多酒。 沈美娘明白了宋江江的意思挑眉:“这酒压根就没什么酒味,喝烈酒都没几人喝得赢我,这才哪到哪。” 她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喝完手里那杯,就不再继续:“怕了你了。” 宋江江这才不再紧盯她。 “给。”他把醒酒茶递给沈美娘。 沈美娘接过一饮而尽:“原来成婚,就是找个人管着自己。” 茶水的暖意在四肢蔓延,确实比以前喝完酒更舒坦。 “不过嘛,倒也不错。”沈美娘咂咂嘴。 宋江江闻言浅笑:“你喜欢就好。” 院子里,有酒,有茶,还有时不时吹过泛着初秋寒意的凉风。 宋江江闻着淡淡的梅子香,混着沈美娘身上的浓香,不禁沉沦在这样的香气里 直到他注意到晒衣的架子后,在偷看和讨论他俩的宝儿和青词。 看起来主要是宝儿在说,青词在听。 “不用管她们,她们都信得过。”沈美娘懒洋洋趴在石桌上道。 宋江江发觉沈美娘有时候瞧着根本没上心,但好像对什么都了如指掌。 青词姑娘看起来安静温和,和那夜下手狠辣、刀刀致命的人根本就不像一个人。 但沈美娘既然在用她,就说明她应该有把握控制住青词吧? 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你那夜同我说,会让青词和赵大郎处理叶六和黑店的事,如今应该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嗯。”沈美娘答了一声,“你的包袱,我不是帮你拿回来了吗?” 宋江江又问:“那之前被拐的那些姑娘呢?官府可有查到?” “什么官府?”沈美娘这才坐直身子。 宋江江惊讶,他突然意识到沈美娘的“处理”,和他以为的“处理”可能根本不一样。 宋江江:“你没有报官吗?” “为何要报官?叶六的背后是叶家,我就是拿‘不报官’威胁他,才叫他没把那夜咱俩也在的事告诉叶随的。”沈美娘解释。 宋江江不可置信:“可是不报官,那些被卖掉的人,不就没人去救他们了吗?” “你以为报官有用吗?只要叶家在一天,你就是去报十次官,也没人救他们。”沈美娘道。 她感觉这个小剑客总是过于幼稚:“这天底下受苦受难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你救得过来?” 沈美娘看到宋江江又红了眼眶,和上次听到她说那个文昭皇后坏话时,一模一样。 这个小剑客怎么总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落泪? 宋江江死死盯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沈美娘有些心虚,可高傲的性格不允许她低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只能先保全我自己。” “‘兼济天下,悲悯众生’这种事,就算放传奇故事里,那也是皇帝、仙人、大官们该考虑的,不是我该忧虑的。”沈美娘依旧坚持她的观点。 她以为宋江江肯定会和她争辩起来,却没想到他今日格外平静:“既然你让人处理叶六,那叶六人呢?” 沈美娘:“你找他做什么?” 她想过宋江江会吵着闹着要报官,又或者会质问她为何如此无情,但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宋江江解答了沈美娘的疑惑:“我报官会拖累你,我不去报官,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受苦。” 他一字一句,格外认真:“我去救他们。” 听到宋江江的话,两人都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沈美娘笑出了声,起身走向躲在架子后的两人:“青词,告诉他叶六住哪里。” 她又吩咐宝儿:“今晚,不,接下来半个月都不用煮宋江江那份饭了!” 她放完狠话,就看到宋江江找青词问了叶六的住处。 他临走时,依依不舍看向沈美娘:“美娘,我不能无动于衷,我……” “我叫你去。”沈美娘冷冷道。 她没有分眼神给宋江江,直到宋江江提剑离开都没再看他一眼。 宝儿不懂两人刚才还亲亲我我喝梅子酒,怎么突然就能吵起来:“美娘,那小剑客说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她很少见到沈美娘这般生气的。 “没有。”沈美娘盯着宋江江离开的方向。 她只是发现宋江江的想法和她全然不同。 两个想法天差地别的人,真的可以在一起吗? 沈美娘目光沉沉:“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天真幼稚到以为自己能拯救所有人,这种美梦——她十二岁的时候就不做了。 她倒要看看宋江江能做多久自以为是的大英雄。 第23章 沈美娘没想到那小剑客刚走,第二天司马府上就来人说要将她接回去。 她向总是跟在叶司马身边的小厮套话:“日后还需要回这里来吗?” 小厮今日格外好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对沈美娘的奉承:“自然不用了!沈娘子,你以后怕是前途无量了。” 这就是说,叶司马应该是找好上献的对象了。 沈美娘却没有她试想的那般开心。 明明她终于可以离开芙蓉谷,说不定还能离开南州,攀上新的大树,依托他的“枝蔓”,去瞧瞧更高更远的地方。 可是她心里一闪而过的,居然是那个小剑客红着眼眶、委屈巴巴看她的样子。 “沈娘子,请上车。” 他要是知道自己另投其他男人的怀抱,一定会红着眼质问她吧。 小厮的声音打断沈美娘的联想。 她望着眼前比从前多得多的侍女、小厮,也看到了离她越来越近的荣华富贵。 她和宋江江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也幸好他今日不在,否则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走吧。”沈美娘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宝儿看沈美娘又笑了。 是沈美娘从前见谁都三分笑,就算被人指着鼻子骂“妖孽”、“猫鬼”和“祸水”,都依旧笑吟吟的样子。 宝儿发现她已经很久没见沈美娘这般笑过了。 好像自从那个宋江江出现,她就很少这般笑了,而是笑得开怀、热烈、爽朗。 可是现在一切又变回去了。 宝儿好像明白沈美娘此刻不高兴,她试探问:“美娘,咱们就这么回去了,宋少侠能找到我们吗?” 沈美娘嘴角笑意更深,目光却格外寒凉:“就算给他留线索又怎样?他要去做救人于水火的大侠,哪里有时间管我的死活。” 叶六做略人的勾当又不是一日两日,宋江江一个人救人,怕是救到明年都救不完。 宝儿见沈美娘心情低落,也不好再劝。 从竹屋回来后,沈美娘就被叶司马的人看管起来。 她看着院内密不透风的守卫,不由怀疑叶司马是不是真的打算把她献给皇帝——不然何至于如此警惕? 也不知道是怕她被叶随救走,还是怕她自己舍不得叶随主动逃跑。 早知道她就不装得那般喜欢叶随了,这就是做戏做过头的代价。 又过了十来日,叶司马终于来见她了。 沈美娘终于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了——叶司马打算把她献给叶丞相。 她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丞相是百官之长。 那些读书人毕生梦想都不过是“封侯拜相”四个字。 丞相就是天底下最高最高的官了。 除了,叶丞相年纪有些大了外,对沈美娘而言,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叶司马仍旧是那副“慈爱”模样,劝慰她:“美娘,我知道你这样的美人都想着能配少年风流的公子。可叶丞相毕竟是当朝宰相,文采斐然,能够伺候他,也是你的福气。” 沈美娘笑得和婉:“奴都知道,主君为了能把奴献给叶司马,定然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是奴该感激大人的知遇之恩和栽培之恩才是。”沈美娘俯身向叶司马行大礼。 叶司马连 忙将沈美娘扶起:“美娘不必如此。我也是拿你当女儿看待和培养的,你只管将这司马府当成你的娘家便是。” 沈美娘依旧是那副好说话的样子:“是。” 叶司马走后,沈美娘依旧该练舞练舞、该吃饭吃饭,就好像宋江江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一样。 第30章 一切如常,直到叶丞相到南州的前一天,也是沈美娘会被送给叶丞相的前一天。 宝儿帮她端来今日要用的簪花,小声道:“沈美娘,要不你逃吧。” 沈美娘簪花的手一顿:“逃什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的。” “可是……你当真不想和那个宋江江在一起了吗?”宝儿问。 沈美娘盯着镜子里,衣着华美、妆容美艳的女人:“他忙着做大侠呢,我可不敢去打扰他。” 不知为何,宝儿总觉得沈美娘这句话里有股子怨气在。 但她不会劝人,也不懂小情侣之间的弯弯绕绕,她碰了碰青词:“你去劝劝娘子。” 素来温柔好脾气的青词却拒绝了她:“娘子心里有主意。” 宝儿无计可施,又陪着沈美娘耗过了一天。 已经入了秋,虽然司马府华丽,但沈美娘不知为何就是感觉这里比芙蓉谷的竹屋冷。 沈美娘这晚没有早睡,倚着纱窗,隔着朦胧的纱望向窗外的明月。 叶司马似乎很怕她逃跑,除了派人守着她外,就连屋内的窗户都让人上了锁。 也不知道该说叶司马是心虚,还是做事周全。 沈美娘猛灌了一口酒,不是之前逗那小剑客时喝的杨梅酒,是要烈得多的酒。她也没让人温过,直接就喝着冷酒。 终于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她不是该很高兴才是吗? 她怎么没有预想的那般高兴呢? 沈美娘不解出神时,门外传来一阵兵刃交接的声音。 她有瞬间期待——会不会是小剑客来救她了。 但不过片刻她就否定了这荒谬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 这里可是司马府,里三层外三层守卫。 小剑客又不会神仙法术,他怎么敢来,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沈美娘更害怕是有人要害自己,连忙用桌子将门抵住。 外面的打斗算不得激烈,很快就重归于沉静,看得出来闯入这里的人,并不想将事情闹大。 “沈美娘!” 少年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显,只听得一阵剑刃凌空的声音,窗户上的锁应声而落。 沈美娘仰头看去,看到少年被温柔月色包裹,就像传奇故事里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般出现。 他伸出手:“走。” 沈美娘不受控制地走向宋江江,将手放到他的掌心。 少年掌心的温暖,就顺着她冰凉的指尖,蔓延到她的四肢、肺腑,直至心尖。 第24章 沈美娘回握住宋江江的手,却很快被他手中的温暖激得清醒过来。 她迎着宋江江坚定的目光,注意到他脸上向外不断渗血的伤口,还有他身上浓得有些刺鼻的血腥味。 沈美娘不知道这血腥味是源自少年身上的伤口,还是那些护卫的血。 她问:“你把那些人都杀了吗?” 宋江江早有准备,邀功般笑:“没有!你不是说不要随便拔剑吗?我都没下死手,只是把人打晕了。” “是吗?”沈美娘语气沉沉。 宋江江这才发现,沈美娘似乎不想要他这个回答。 沈美娘又问:“你不是要去救那些人吗?这么快就救完呢?” 宋江江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我找叶六问清楚了,他近期卖掉的人我都救了!还剩下的人,我后面会拜托别人帮忙。” 他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叶先生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追上来的。 自己到时候再将这件事托人告知叶先生,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赶回竹屋时,发现你们都不见了。幸好赵娘子告诉我,你是被带回司马府了……我都听说了,叶司马要将你献给贵人,幸好、幸好我赶上了。”宋江江满脸庆幸。 沈美娘看他这般单纯,眼中的情绪越加复杂。 她早就习惯了被抛弃、被背叛,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 可是,为何上天要在这时候,让她遇上宋江江。 宋江江又许诺:“美娘,我们逃吧!我们带着宝儿和青词,一起去我娘的家乡。如果到不了那里,我们就私奔到天涯海角!我会很努力挣钱,帮你脱贱籍,养活我们大家的!” 沈美娘默默不语,被宋江江眼中的真诚感染,有片刻动摇。 她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眼中又带上了三分笑意:“不。” 沈美娘笑着将手从宋江江的手中抽出:“小剑客,我要荣华富贵,你一个江湖剑客给得起吗?” 她的目光在少年染血的衣衫上流连,眼中却满是鄙夷和不屑。 宋江江听清沈美娘的话后,不可置信:“沈美娘,你这是又在逗我吗?” 他知道的,沈美娘最喜欢逗他了,总是说些奇怪的话惹他脸红、惹他心弦拨动。 宋江江无比希望,她这次还是在逗弄他。 “我可没闲心逗你。”沈美娘冷笑,“你真以为你娘的家乡存在?你当真以为我们能私奔?别说你那些可笑的想法了。” 沈美娘故意刺激宋江江,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 他是个很好的人……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宋江江质问:“可是你不是都说了要和我成婚吗?” “对啊。”沈美娘很是爽快地回答,“我是答应要和你成婚,可我又没说要和你私奔,要为了你放弃荣华富贵。” 沈美娘伸手抚摸宋江江的脸:“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愿意的话也可以陪着我。” 沈美娘娇媚一笑,蛊惑道:“就算我被献给贵人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可以做夫妻啊?反正那叶丞相也一把年纪了,肯定不会夜夜找我,他不在的时候咱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江江攥紧她不安分的手,让沈美娘不能继续抚摸他的眉眼。 他像是没想到沈美娘会说出这种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原来从一开始,沈美娘就从没想过真的和他做夫妻吗? 沈美娘眨了眨她好看的眼睛,一脸无辜:“我没有胡言乱语,这样不好吗?贵人花钱养我,我再花钱养你,咱们就不用担心没钱用了。” 她没被宋江江捉住的那只手,柔柔搭上宋江江紧握着的手:“就算我和一百个男人上/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这句话,终于猛地甩开沈美娘的手。 他总是笑着的眉眼,此刻被暴戾和不解的情绪萦绕:“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你这种人说爱情,根本就玷污了爱情。” “不。”沈美娘也被宋江江的话激起了怒气:“这也是爱,只是我和你不一样。” “我的爱不能只给你。我得分一大半给我自己,剩下的还得分给父母,最后再分给荣华富贵和你。宋江江,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的最多的爱。”沈美娘一步步走向宋江江。 她哂笑:“宋江江,你以为你就有多爱我吗?” “你所谓的心动,所谓的喜欢,十之八/九不过都是我的算计。” 沈美娘笑意愈浓,宋江江却从她的笑容里品出一丝悲凉。 可沈美娘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先开了口:“你说你喜欢我,可是宋江江我告诉你,沈美娘从来就不只有娇媚、伶俐、生动这一面。” “你喜欢的这些,都是需要荣华富贵滋养的。我就是喜欢权势荣宠,就是爱慕虚荣,就是想要做人上人!”沈美娘拔高了声量。 沈美娘突然将系带一松,扒拉开整件上襦,大片的雪白肌肤暴露在宋江江眼前。 但此刻两个人谁也不服谁,让这个本该充满情/欲的动作,更像是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沈美娘用力拽住宋江江的手,贴到她胸口,她那颗满是欲望野心的心脏,隔着肌肤血肉,在宋江江的手下有力地跳动。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沈美娘的“另一面”。 宋江江有些错愕。 不是讨厌,只是他发觉自己真的很没出息。 直面野心勃勃的沈美娘,他居然没那般生气了,还有些许理解她,甚至……他竟然愈加被她吸引。 “新”与“旧”的碰撞和争鸣,像“春/药”般让宋江江沉迷。 沈美娘却将宋江江的怔愣当成了厌恶。 她扯了个嘲讽意味的笑:“宋少侠,这才是完整的我,如果你做不到爱我的所有……” “那么,你根本不配说你爱我。” 沈美娘将他一把推开,自顾自整理起整理凌乱的衣裳。 “我……”宋江江想要解释。 他能接受乃至喜欢她的另一面,可是他确实给不了她要的荣华富贵。 宋江江不想回皇宫去。 他讨厌那里。 他更不能接受和沈美娘保持她说的那种关系,他做不到看沈美娘偎依在其他男人怀里,卖笑讨生。 沈美娘整理好好衣裳,就看到宋江江转身离去的背影。 第31章 看吧。 没人会喜欢真正的她,就算被她的美貌吸引来,就算被她的笑容留住,但只要看清她的真面目都不会再喜欢她的。 不过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她亲手抛弃了不属于她的人。 宋江江却在刚走两步后,又回转过身来。 沈美娘看到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 那块她之前一直很好奇,却不好开口找宋江江要的玉佩。 “我没骗你,我爹确实是当的大官,你拿着这玉佩做信物,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宋江江把玉佩放到沈美娘手里。 将玉佩放到她手中后,他又深深看了眼沈美娘,似乎想将她的容颜刻在脑海里般。 他道:“愿你所想皆可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希望沈娘子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旋即,宋江江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美娘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回手里的玉佩上。 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玉,雕的图样沈美娘不认识。 她只攥紧玉佩,像是要将它捏碎般。 半刻钟后,司马府的人才发现院子里的异常。 宋江江却早已离开了司马府。 他这段时间四处奔走救人,时不时往返于黑市,自然也听说了南州要来大官的事。 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来人会是叶先生。 他原以为叶先生起码得再过两三个月,才能发现皇宫里那个“病重”的自己是暗卫假扮的。 不过正好,叶先生既然就是叶司马想要笼络的那个大官,那这件事也好办许多。 宋江江到卖书的铺子租了纸笔写下一封信。 他从黑市上打听到了卢刺史安顿叶丞相的地方,趁着夜色潜入府中。 他将信放到房中的书案上,思索片刻后,又解下腰畔的长剑放到案上。 叶先生肯定认识他的字迹,但字迹终究可以模仿,为了让叶先生彻底相信这封信的内容,他必须得留下信物来。 玉佩已经叫他给了沈美娘,那还能证明他身份的,就只有这把父亲在他学武时,命铸剑大师为他所铸的剑了。 宋江江放下一切,翻墙离开。 刚才招待叶丞相的宴会上,叶司马想把叶随推荐给叶丞相,没成想叶丞相考问了他一番,害他丢脸不成,还说他需继续进学。 叶随憋了一肚子气出来散步,没成想正好看到了宋江江一闪而过的背影。 他之前想除掉这人没成功不说,还被沈美娘知道损了他的面子,就连叶六现在也不敢替他再做事了。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叶随又正缺个发泄怒气的人,立刻道:“跟上去!” 他这次要亲自给宋江江一个教训。 宋江江没能如计划那般带走沈美娘,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烦闷,就想着先出城散散心,他格外想去上次沈美娘带他去的水边。 那里的水很干净,环境也很清幽,而且……只要想到那里,他就会想起沈美娘为他跳舞的夜晚。 那晚的风温柔,月色皎洁,沈美娘看向他的目光也全是柔情。 可沈美娘说那些都是她刻意为之…… 不是的。 宋江江终于确信,他的喜欢根本就不是沈美娘说的那般,是被她引诱的。 他就是很喜欢沈美娘,喜欢她的恣意、潇洒,喜欢她得逞的笑,喜欢她轻佻的眉眼,也喜欢她的野心勃勃,她的不服输、不认命。 沈美娘的所有,他都无比喜欢。 他要去告诉她这件事。 他宋江江喜欢她沈美娘,跟什么引/诱、勾引都没关系,他才不是那么庸俗的人。 宋江江刚准备回城,就发觉了周围的不对劲儿。 有人在追他,听脚步声不像是一般人,更像是从小习武、会注意掩盖行踪的人。 宋江江佯装尚未察觉,目光却注意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块石头。 在状似没有察觉地走了几步后,宋江江捡起地上的石头,凭着脚步声判断出来的方向砸了过去。 听到一阵惨叫后,宋江江向深林里跑去。 他眼下手中没有剑,来人有五六人,直接动手恐怕是打不过。 林中树木高大茂密,又有地形可以遮挡,或许还有可能成功。 但叶随这次找了好几个高手,宋江江的石头只打中了其中一个,另外四人很快挡在他身前。 宋江江与他们打斗起来,他赤手空拳,对方手里都有刀剑,难免有些不敌。 最重要的是,宋江江发现他身体变得虚弱了很多。 他从小就这样,身体时好时坏,连太医都看不出来原因。 上次在那家黑店时也是这样,当时如果不是突然变得虚弱,他也不会受那般重的伤。 只是在遇到沈美娘之后,他的身体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宋江江终究不敌几人,被他们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叶随这才从树后走上前来,像看蝼蚁般俯视宋江江:“上次叫你侥幸跑了,这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宋江江抬眼盯着叶随,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害怕恐惧,更像是全然没将他恐吓的话放在眼里。 这样的眼神无疑更激怒了叶随。 他拔/出其中一个杀手手中的剑,猛地扎在宋江江手上。 看到宋江江疼得忍不住晃了晃,他志得意满地笑了:“不是挺能耐吗?不是仗着你有身好本事,就在沈美娘面前露脸吗?” 宋江江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终于染上愤恨:“你这是要杀了我吗?” 叶随轻描淡写道:“不,那多便宜你。我待会儿就让人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挖掉你的眼睛,叫你以后只能像条狗一样活着。” 宋江江问:“你做出这种事,你以为你就不会有报应吗?你以为天理昭昭,律法铁条就治不了你吗?” 叶随耸了耸肩:“在南州城,爷就是天理,爷说的话就是律法铁条!” 宋江江听到叶随的话,又想起沈美娘和她说的,叶六敢胡作非为就是因为有人撑腰的缘故。 娘亲果然就是骗他的,那些书也是哄他的。 这世上才没什么c市,才没什么明州仙山,更没有什么公理正义。 他坚持的所有东西根本就没有意义。 那些东西只会让他活得内耗、活得痛苦,让他连想帮助别人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他就算……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外,毫无价值。 那些所谓的自由平等、公理正义,都是不该存在的、无用的。 父皇说得对。 这世上,唯有权力才是最有用的。 有了权力,想要的,自然都会得到。 宋江江觉得身体似乎不像刚才那般虚弱,重新有了还手的力气。 叶随没有注意到宋江江的变化,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啊!” 可就在其中一人举起剑向宋江江的手臂刺去时,他突然挣 脱开按住他的两人。 他反手握住那剑刃,鲜血顺着他握住剑刃的地方不住往下滴血。 他像是感觉不到一丝痛意般,趁着持剑之人怔愣的契机,一脚踢中那人的胸口,将剑夺了过来。 那几个和宋江江交手的杀手也有些意外。 这人就像是突然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般,出手极为狠厉,招招都是取人性命的狠招。 内力似乎也深厚不少,几人很快就有些不敌。 叶随见势不妙,趁着几人还在缠斗,拔腿就跑。 宋江江没有去追叶随,想着料理完这几个杂碎,再去追他就是了。 几人很快就被宋江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宋江江提着剑,目光无悲无喜地走近其中一人。 月光短暂地穿过云层和林翳,洒在少年的眼里,将里面的漠然和冷血照得一览无余。 只要他今夜挥下这剑,他就会彻底杀死那个叫“宋江江”的幼稚鬼,存活下来会是更适合这个时代的“姜颂”。 就在他的剑快要挥下时,那人连连告饶:“这位大侠、大人!小的做这行也是为了讨口饭吃,您、您就饶了我吧!” 宋江江的剑在碰到那人脖颈时停下。 那人见求饶有用,又继续哭诉:“小的上有老母要养,下有儿女需要教育,妻子也常年多病需要吃药……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人吧!” 宋江江过往虽然读了很多圣贤书和那些“札记”,但他对贫穷和底层人其实没有太多了解。 幼年时,和母亲总是改换住所、云游四方,但也从未缺衣少食。 加之他发过高热,早就将那些不太愉悦的记忆淡忘。 直到在南州的这段时间,他认识了沈美娘,才切身明白一碗红糖水的重要性,才知道农家人的生活有多不易…… 即使不做“宋江江”,只是做“姜颂”,他也无法再对这种弱者挥刀。 第32章 如果他不杀眼前这人,或许他的子女就能念得起书,不会被人笑话白字先生,或许他的女儿就有母亲在她来月事时给她熬红糖水,或许……会多一个家庭幸福。 宋江江将剑掉了个头,没有取他性命,转用剑柄把那人拍晕。 可他的身体又变得古怪起来,刚才受的伤也隐隐作痛,他有些体力不支地用剑撑着身子。 那几个只是被他打伤的杀手见状,立刻重新捡起武器扑上来。 宋江江躲闪不及,身上又中了几刀,就在此时山林里闪出两个黑影。 他自然知道那两人是谁。 宋江江握着剑,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下杀手。” 也许,他们也是别人的父亲,也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沈美娘说过叫他不要随便拔剑。 他果然……还是不能彻底成为“姜颂”。 - 沈美娘把玩着手里的玉佩,仍就没有丝毫睡意。 她今日说的那些话既是她的真心话,也有她想要逼走宋江江的意思在。 已经过了子时,叶司马和叶随今夜说是去赴什么宴了,今夜恐怕是回不来了。 等到明日她就要被献给叶丞相了,今夜这场宋江江带来的意外不会被他过问。 门被人推开,凉风吹得蜡烛晃动。 沈美娘头也没回,心中早就有了数:“宋江江,已经离开南州了吗?” 她当然不会让宋江江一个人离开。 叶家的家丁刚问完情况,沈美娘就让青词去追他了,让青词一定要看到宋江江平安离开南州城才行。 青词:“娘子,我看到宋少侠进了叶丞相在南州的处所,还把他的剑留在了那里。出来后,宋少侠就出城了,看样子是往芙蓉谷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人跟着他,我瞧着像是黑市上的杀手。” 沈美娘猛地将玉佩揣进自己的袖子:“你怎么不跟上去?” 青词解释:“娘子,您只是让我看着宋江江出城……” “够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担心我和宋江江私奔,就不能完成答应你的事。”沈美娘打断青词。 “带我出城!”沈美娘用攀膊将宽大衣袖收拢,动作干净利落:“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但宋江江他不能死。” 青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沈美娘从司马府上离开。 临走时,两人还叫醒了尚在睡梦中的宝儿,将她送到了赵大郎处。 一路上,沈美娘都在思考究竟是谁会对宋江江下死手呢? 难道是叶六? 她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叶六的事是她让赵大郎和青词处理的,给他的教训够让他躲着她和宋江江走了。 那还能是谁呢? 还有谁那般恨宋江江,竟然花钱去黑市买凶,也要除掉他呢? 难不成是宋江江之前得罪的人? 他不是说他当真是大官的儿子,那说不定是他家里和他争家产的兄弟、叔伯什么的? 沈美娘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糊涂了。 她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让宋江江死。 “再快些!”她催促骑马的青词。 从南州城回芙蓉谷有很多条路,但她前两次和宋江江往返都是走的同一条。 她只能赌,这一次宋江江走的也是那条路。 出城半个时辰后,她渐渐绝望,那些人想对宋江江动手,肯定不会在官道上动手。 定然是将他带进密林深处杀掉,又或是将他杀后抛尸,抛进死水潭、抛进枯井、抛到人迹罕至的深林…… 哪里都有可能。 那个爱笑的、正直的少年,会永远长眠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直到腐烂,也可能等不到腐烂,就被鱼虾、蛇鼠、野狼啃食殆尽。 沈美娘眼中渐渐被偏执、疯狂的神色填满。 突然青词勒马停下,沈美娘急忙问:“找到宋江江了吗?” “这里有好几匹马。”青词道。 谁会大晚上在荒郊野岭放马呢? 两人从马上跳下来观察这片草地。 还好只是刚入秋,南州草木大多也是经冬不败的,地上的草还算葱郁。 虽然看得出来足迹有所掩盖,但青词在这方面还算是经验丰富,很快就辨认出那一队人是往哪里走的。 沈美娘立刻循着痕迹飞奔起来。 她害怕自己去晚了,小剑客万一打不过。 谁知才跑了不到一刻钟,她就和一个黑影撞上。 沈美娘喜出望外:“小剑客,是你吗?” 那人疑惑道:“美娘?” 沈美娘听出来了这是叶随的声音,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仿佛凝固住。 这是她都没想到的,最可怕的一种结果。 叶随最是小心眼,从小也无法无天惯了,他在宋江江身上吃过亏,肯定恨不得杀了他。 这人兴许不只是杀了宋江江那般简单。 他会折磨、凌辱,再叫人虐杀他。 沈美娘强撑镇定:“是我。二公子,这般晚了,还来这郊外做什么?” 叶随反问:“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出城看看风景,就逃了今夜的宴会。美娘,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我来找人。”沈美娘凑近叶随,抱住他柔声道。 两人隔得近,她就能清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叶随:“什么?” 沈美娘笑得更加温柔,不打算继续和叶随虚与委蛇:“叶随,你刚才是不是杀了人?” 叶随没想到沈美娘会突然这般问。 他刚才叫人教训宋江江,怕他们打不过,就自己先跑了。 但叶随肯定不能这么和沈美娘说。 他堂堂一个贵公子,带了五个杀手来,结果还打不过宋江江一个人,岂不是太丢面子了。 叶随笑道:“美娘是知道了吗?就是那个宋江江,你不是打发走了吗?今夜他又冲撞了我,我瞧他不顺眼,就让人把他杀了。” 沈美娘这般爱他,肯定不会就因为他杀了个小剑客就和他生分吧。 “你杀了他。”沈美娘很平静地重复。 叶随觉得眼前的沈美娘变得陌生起来,不知为何有些冷汗 涔涔。 今夜的明月已经躲进了云里,天黑漆漆的,叶随看不清沈美娘的脸。 如果他能看到,就会发现她那张总是笑吟吟的脸、那张漂亮过头的脸,此刻已经被愤怒扭曲,让人见之生畏。 叶随不知道沈美娘的变化,上前揽住她:“你是来找他的?一个小剑客而已,杀了就杀了。美娘,你不会为他和我生分了吧?” 沈美娘笑:“叶公子说得对,一个小剑客而已。” 叶随跟着她笑起来,但下一刻,他就被她一脚踹倒在地。 沈美娘瞪了一眼想上前阻止的青词:“滚远点。” 叶随没想到平日里温柔小意,没骨头、没脾气的女人,此刻居然会如此可怕。 他挣扎着想起身,就被沈美娘又踹了一脚,膝盖直接跪在地上,膝盖骨像是要碎掉般钻心的疼。 “宋江江是死了,可是我心里不舒服。”沈美娘扯了个笑,“杀人是要偿命的。” “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剑客,也得有人给他偿命。” 沈美娘搬起一块巨大的岩石,往叶随的肩颈砸去,连带着把他头上的玉冠都给砸落在地。 叶随痛呼一声,额头和脖颈都被砸得鲜血淋漓。 沈美娘却并不打算就这般放过他。 她拎住叶随散开的头发,就要将他整个人往石块上砸去。 像是不看到他脑髓被砸出来,呜咽着咽气,就不罢休一般。 叶随连连讨饶:“我没杀他!我没杀他!” 闻言,沈美娘在叶随即将撞上石块时,扯住他的头发将他扯回,俯身逼问:“你说什么?” 叶随:“我、我的人和他打得有来有回,我先跑了。” “你说真的?”沈美娘问。 叶随举手发誓:“我发誓、我发誓,比真金还真。” 沈美娘这才甩开像滩烂肉的男人:“他们在哪?” 叶随指了个方向:“前面的深林里,不、不远……” 沈美娘几乎刚听到这话,就拔腿往密林深处跑去。 “娘子!沈美娘!”青词跟在她身后的声声疾呼,她都置若罔闻。 沈美娘心头只有一个想法。 宋江江不能死。 他是单纯幼稚到可笑,看事情、做事情都透着股涉世未深的傻劲儿,可是……他不该死。 他什么都没做错,他才不该死。 沈美娘逐渐闻到了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不是叶随身上那种淡淡的,只是经过血腥之地而留下的味道。 是人的血肉被划开、刺破,又躺了许久,才会有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沈美娘靠近那血腥味的源头,看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第33章 她猛地跪在地上,感觉自己的手脚一个劲儿抖动着,都不听自己的话了。 “宋江江。”沈美娘跪在地上,一具一具尸体地翻找。 这个不是。 这也不是…… 等翻到最后一具尸体时,沈美娘才笑出声:“我就知道小剑客剑术精湛,不会有事的。” 她嘴角笑得弧度越来越大,过于诡异夸张的笑容让人看着心惊,又好像她只能用这样才能安抚住自己,不至于发狂。 沈美娘知道宋江江有一线生机后,手脚才重新有了力气,挣扎着起身。 这么多人围攻那小剑客一个人,他就算能逃走,肯定也是负了重伤。 说不定就藏在这附近哪个矮木、灌丛里。 小剑客上次被叶六绑走时的伤都没好全,如今又落下新伤,一定很疼的。 青词检查了那几个倒地不起的人,急忙拉住想要继续往里去的人:“沈美娘!” “这些人都没死,我瞧着像是出手之人,不愿意夺人性命。”青词解释。 沈美娘听到这话怔愣在原地,然后骂了一句:“蠢死了,我说让他不要随意拔剑,又不是让他不自保。” 这世上怎么会有宋江江这么蠢、这么幼稚,却……又让她喜欢的人啊。 青词在几人当中找出了受伤最轻的那人,按住他的人中,用随身的针包给他扎了几针。 沈美娘见人醒了,立刻问:“你们今夜追杀的那个人呢?” 这人眼神飘忽不定,不愿坦诚相告。 沈美娘揪住他的衣襟:“你再不说,都不用雇你的人惩罚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人被沈美娘眼中的癫狂神色吓到,哆嗦着道:“我们原本就要得手了,但不知为何,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两个人,将他救走了……” 沈美娘又问:“什么人?” “不知道,看身手不像是江湖上的人,更像是……官兵?那两人还喊他公子什么的。”这人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沈美娘松开手。 宋江江真的没死。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美娘终于从刚才的不理智中回过神来,仔细思考如今的情况。 宋江江被人救走,至少性命无虞了。 沈美娘从袖子里拿出宋江江给他的玉佩,突然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将它摔个粉碎。 最后她还是没那么做。 沈美娘捏紧那枚玉佩,直到眼泪滴答滴答打在玉面上,她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到此时此刻才发觉,她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喜欢宋江江——却是在此生两人大抵不会再见面以后。 沈美娘没有摔碎玉佩,突然将青词腰间的刀从腰侧拔/出。 青词惊呼:“沈美娘!” 她以为沈美娘这是要为宋江江殉情。 但沈美娘只是将刀一横,割断了她额前的一缕鬓发。 断发代断头。 沈美娘承认她喜欢宋江江,但她还不想死。 宋江江的喜欢太珍贵了,她就以这一缕青丝作为补偿。 自此后,她与宋江江就算是一别两宽、互不相欠。 沈美娘眼中的扭曲情绪,逐渐平息,恢复成往日恬淡温和的目光。 她将刀抛回给青词:“司马府不能回去了。” 叶随今夜出城不归的事,肯定会被叶司马知道。 她把叶随打成那个样子,这司马府肯定是不能回了——不仅不能回,她还得找个新靠山。 青词懂沈美娘的意思,问:“那该如何?” 沈美娘:“叶丞相和叶家关系不好,又颇有佳名,是条出路。我去叶丞相府上碰运气,你把我箱子里重要的东西赶紧拿到赵大郎处。” “若是事成,明日酉时,我或丞相府的侍女会到当铺对面的成衣店买水红衣裳。若是没有……”沈美娘讲到这里默了一下,“你带着赵家兄妹和宝儿进京去。” 沈美娘冷静至极的语气,丝毫让人想不到她刚才还瞧着丢魂落魄。 她又道:“若是酉时没消息,立刻把当铺关了,进京去投靠谢党——就拿着叶六这些年略人和叶家占地的证据去。” “谢党与叶党不和,他们会庇护你们的,至于我答应你之事……沈温在谢党,他会帮你。”沈美娘道。 青词看着沈美娘毫不犹豫转身,察觉到她没跟上去,还颇为不解地回头看她:“怎么?你想在这里等死吗?” 青词这才跟上去。 她想从沈美娘的眼里看出不舍、看出悲伤,可是都没有,就好像刚才那个为了宋江江想要杀人的人不是沈美娘一样。 沈美娘看穿了她的想法,抬眼向远处看去,语气平淡:“我和他已经缘尽于此了。” “他会做他浪迹天涯的剑客,至于我——”沈美娘眼神依旧坚定,“我还是要追求我想要的荣华富贵。” 青词被沈美娘脸上的坚毅震惊,她一直都知道沈美娘厉害,但还是没想到她竟然能够洒脱到这种地步。 月亮已经从阴翳里挣脱,将沈美娘眉眼间不认命的倔强照得一清二楚。 - 叶丞相暂住的府上,从天将明时就被守卫戒严,府中正房里时不时有人端着血水和清水进进出出。 等到天大亮,随行的太医才处理好 宋江江身上的伤口,又喂了几次药才让他脱离险境。 太医擦了擦脸上豆大的汗珠,觉得自己九族总算是保住了:“回禀丞相,公子已无大碍,手上的伤只要好好用药,不出一月就能痊愈。” 叶丞相颔首,给另外两个守着宋江江的人使眼色。 那二人心领神会,跟着叶丞相出了内室,就跪在地上认错。 叶丞相皱眉训斥:“公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就这样跟着公子胡闹!” 叶明舟知道这两个侍卫见安和知宁,都是宋江江母亲的徒弟,他们如今只听宋江江指挥。 但是就这样纵着宋江江放下江山社稷不管……他们也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 见安自知理亏,默默挨叶丞相训,但知宁显然就不是,他嬉皮笑脸反驳:“叶先生,陛、公子不是都安排好了他的‘身后事’了吗?况且,陛下和我们二人说了,我们俩不能动手……” 陛下离京前,给叶丞相留的信里不仅安排好了他“死后”的事,也和叶丞相打了赌——只要陛下不靠旧人帮助,能一路顺利到明州,就算是他赢了。 陛下最讨厌别人胜之不武,要是他们出手相助了,陛下就算是赢了也会生气的。 “但像昨夜那种危急关头,属下当然是立刻出手相救了。”知宁补充道。 上次在芙蓉谷也是,他们见陛下受了重伤,也是想出手帮忙的。 可是谁知道半路出了个沈美娘。 想到陛下这几月和沈美娘的相处,知宁笑得更意味深长:“属下觉得公子挺乐在其中的。” 叶明舟已经知道宋江江这几月的经历了,那位救了宋江江性命的女子,他也大致有所了解。 这二人是宋江江亲信,他也不方便多说,挥了挥袖就让人退下了。 恰在此时,叶明舟看到伺候的丫鬟出来通传:“大人!公子醒了!” 叶明舟听到这话连忙往内室走去。 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拿宋江江怎么办才好。 宋江江和他娘一样,都是十足十的犟骨头,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可能点头的性格。 更何况,这孩子就算这次被他逮回去了,以后也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再跑的。 这次他看了信又正好碰上宋江江得罪人受了伤,在城门口捉住了他,下次可未必有这般好的机会了。 叶明舟隔着屏风,一时踌躇不知进去了该如何说。 宋江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主动开口:“叶先生既然来了,便进来说话吧。” 叶明舟进去,恭敬给宋江江行礼。 他以为他会看到宋江江不高兴,看到他生气发脾气,乃至是怨恨的眼神。 可是宋江江远比他想的更为平静,甚至…… 眼前的少年经历了几个月的流离,褪去了从前的青涩,此刻稳重平和的神态,让他想起了先帝。 叶明舟发现他可能不需要劝宋江江了。 果然,下一刻,宋江江就道:“叶先生,你是对的。或许,他也是对的。” 宋江江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先帝。 叶明舟很是诧然。 宋江江除了眼睛像他娘外,脾气和他娘也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先帝当年为了挫掉宋江江那些悲天悯人、优柔寡断的脾气,可没少罚他。 明明只要认个错,先帝就随他去了,可这孩子宁愿罚跪、罚抄书,也从来没和先帝低过头。 叶明舟意外:“公子,您这是……” 宋江江用没受伤的手自虐般地去碰伤口,那夜熟悉的痛感再次涌来,他语气平静:“我会做个好皇帝的,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第34章 所谓的公理正义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但权力就可以让他得到想要的一切,毁掉讨厌的一切。 他一点也不憧憬“那个世界”了。 宋江江看向叶明舟,眯了眯眼:“叶先生有个族兄在南州做司马吗?” 叶明舟一时没明白宋江江问这个的意图,迟疑道:“是有这么个亲戚,不过臣与宗族素来疏远。” 宋江江当然知道这点,问这个也只为确定叶明舟和叶家的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盯着叶明舟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悠悠道:“叶司马不干净,和略人的生意有牵扯,好好查查吧。” 宋江江好像就跟变了个人般,从前这孩子肯定会直接问他“叶先生和叶司马有关系吗”,或者直接就把事情丢给他了。 但是现在的宋江江更像一个合格的皇帝,更符合先帝对他的期许。 叶明舟本来应该高兴,他这算是完成了先帝的嘱托,可是看到宋江江冷漠的神情,他却有些于心不忍。 就像亲手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般。 叶明舟想起宋江江给他的信,又问:“公子,您在信中除了这略人之事,还提及了那沈娘子,您……” “不用管她。”宋江江立刻道。 他刚才还古井无波的眼神就像是被人砸了块石头,泛起阵阵不住的波澜。 宋江江眼中的情绪也不像是怨恨,更像是情人间的……埋怨。 叶明舟心里突然就有了底。 宋江江还是那个宋江江。 “她喜欢荣华富贵,你等她来了,给她点钱打发了就是。”宋江江装做自己并不在意。 叶明舟点头:“是。” 他看宋江江转过头看风景,就好像真不在意沈美娘,又道:“若是无事,臣就先退下了,公子好生休养。” 宋江江应了一声,可叶明舟才转身走了两步,他又开口叫住叶明舟:“别给一点!那女人最喜欢那些东西,得多给她一些,叫她下辈子都吃穿不愁才行。” 叶明舟心下了然,脸上却还是没什么变化:“是。” 他走到门边,手将要搭在门上时,又听到宋江江的声音传来——“等等。” “她是贱籍,帮她脱籍,不能编假身份,得就是她的身份……就说她捐资修路,钱财从我娘留给我的钱里出。”宋江江又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可以,先生还是收她做义女吧。” 叶明舟听到宋江江的话,故意反问:“可还需要臣按您在信中说的,在京中佳公子里,为沈娘子挑个人品样貌皆上品的。” 宋江江否决:“不行!”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他的脸涨得通红。 可能是为了证明他才不在意沈美娘,又偏过头去:“随便,都行,她爱嫁谁嫁谁。” 叶明舟听到这话,确信宋江江是真的喜欢沈美娘了。 这孩子从小善良,救过的人多得数不清,男的女的都有,他原本还以为宋江江对沈美娘也只是动了“恻隐之心”。 原来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是真的动了心。 “公子、大人。”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有位沈娘子拿了这枚玉佩,自称与叶大人是故交,想与您见一面。” 宋江江忍不住开口:“什么故交,那明明是我送给她的。” 这个沈美娘怎么乱说话,还一点都没提他。 宋江江没有告诉沈美娘叶丞相认得这枚玉佩,他原本的安排里,是叶先生会在看完他的信后,今日主动去司马府找沈美娘才是。 她怎的自己拿着玉佩来找叶丞相呢? 侍女将玉佩呈进来,原本还在因宋江江少年心动觉得有些好玩的叶明舟,看到玉佩的刹那就愣住了。 信中说了是玉佩,但叶明舟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枚玉佩。 宋江江居然将他从不离身,他娘留给他最重要的遗物,送给了那个沈美娘? 宋江江看了那玉佩一眼,佯装没看见,随口道:“叶先生去吧。” 叶明舟看出宋江江是故作不在意,实际上手一直在揉捏被子一角——他都担心宋江江等会儿把被子揉烂,又或者把伤口又弄出血。 叶明舟给宋江江递台阶:“公子,不如也去瞧瞧吧。毕竟,这枚玉佩是您的东西。” “给了她就是她的了,我可不是送了东西还会要回来的小气鬼。”宋江江嘴硬。 想到沈美娘那夜和他说了那些话,他心里就生气。 沈美娘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懂爱情! 更何况……那夜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他现在又屁颠屁颠跑过去,那他成什么了? 宋江江的手却没再用力揉搓被子。 叶明舟看到宋江江的动作,低眉思索片刻,道:“那公子出去走走也好,您受了伤不方便,就让下人推着您走也好。” 宋江江听到这话“哼”了一声。 叶明舟觉得不对——先帝当年和宋江江她娘吵架,他就是这么给先帝递台阶的。 先帝那种性格每次到这个时候也知道顺坡下驴,怎么陛下如今反而不懂这个理儿? 叶明舟没疑惑多久,就看到宋江江不情不愿起身:“我去看看。” 他再三重复:“我就是去走动走动。” 他才不是想见沈美娘! 第25章 沈美娘被侍女带到偏厅里等叶丞相。 她含笑向侍女道谢,那侍女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就不由脸红心跳。 眼前的女人不仅容貌上生得极美,还自成一股妩媚风流,就算是教坊的头牌怕也是比不上的。 沈美娘看到侍女有些踉跄地离开,却没听到她被人斥责的声音。 叶司马一个司马排场就够大了,府上规矩也严,要是司马府的侍女伺候外客如此不端庄,肯定是会被训斥的。 那就说明,这叶丞相要么是比叶府更严,知道教训仆人得背着点外客——这样的话,叶丞相就是个好面子的。 要么就是这叶丞相初到南州城,可能没带什么侍从,这里的仆人都是当地官员给他安排的——那他就是个不够谨慎的。 当然还有种可能,就是这叶丞相对下人不算严苛…… 沈美娘回想从她在叶丞相的宅邸外,拿着玉佩拜访时见到的小厮,再到刚才颇为有礼地为她引路的侍女。 还有这一路上对这个宅子的观察。 这个宅院自然不算寒酸,但却连司马府的气派都比不上。 她注视着桌上颜色素雅的杯盏,心里对这位叶丞相有了初步的判断。 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至少是个伪君子。 沈美娘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看到门外有一抹紫色,连忙俯身叩拜:“贱奴见过丞相大人。” “不必多礼。”她听到一道温润的声音。 沈美娘恭谨地应道:“是。” 她起身跪坐好,头却依旧谨小慎微地低着。 沈美娘头低着,脊梁却挺得很直,像是经霜凌雪的翠竹般挺拔。 倘若不是事先让人查过这个沈美娘,她也自称奴婢,叶明舟都要下意识将她当成那些闺秀淑女了。 叶明舟本就因沈美娘救过宋江江的事,对这姑娘颇有好感,此刻见到她如此不卑不亢,对她愈加满意。 他语气更为温和:“沈娘子拿来的玉佩,我好像没什么印象,我与你也不是什么故交。沈娘子可知道愚弄朝廷官员是何罪?” 叶明舟按照宋江江吩咐的那般回答。 他不知道为何陛下不与沈美娘相认,还要他先装作不认识这枚玉佩。 沈美娘听到叶明舟这种高官,居然会尊称自己为“沈娘子”,心中满是不解。 不过这倒是更让她心里有了确信的答案。 她俯身,猛地给叶明舟又叩了好几个响头。 叶明舟还没反应过来,院中被侍卫搀扶着一直旁观的宋江江,下意识就往这边跑了好几步。 如果不是宋江江腿脚不便,没跑两步就差点摔倒,此刻怕是已经被沈美娘发现他的存在了。 叶明舟回神过来,心里又惊又怕,急忙止住她的动作:“沈娘子不必如此。” 沈美娘停了磕头,屋外的宋江江也才不再想进来,继续默默盯着里面的人。 沈美娘总觉得除了叶丞相,还有人在看她,但她又不能转过头去看。 她只当是伺候的侍女在偷看,继续演戏:“贱奴自知蒙骗大人实在是罪无可恕,只是贱奴实在是不知还能去求谁……” 叶明舟心里更加奇怪:“沈娘子究竟有何事想说?” 沈美娘这才抬头,她双眼噙着泪,眉眼低垂,看起来楚楚可怜却又透着股倔强的劲儿。 她悠悠道:“奴从小是听着叶丞相为官一方,就造福一方的故事长大的,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叶丞相更清正廉明、爱民如子的好官了。” 不管了,先给这姓叶的戴几顶高帽再说。 “贱奴是司马府上的奴婢,背主之事乃是不忠,可奴实在不愿意看着叶家人仗势欺人、占人良田,还给那些略人勾当撑腰的事……奴知道大人心如玉壶,定不会坐视不理的。”沈美娘道。 第35章 她说完这话,又磕了好几个头:“奴叛主实在该死,大人杀了贱奴也是应该,但还请大人能秉公办理。” 叶明舟听到沈美娘的话颇为意外。 他瞧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原以为会是个柔弱的姑娘,陛下才想要将她托付给自己。 可是如今看到沈美娘这般坚毅,倒是让叶明舟刮目相看。 叶明舟对沈美娘的好感又深了许多。 他试探问:“你说的这些事可都有证据?” 沈美娘点头:“贱奴认识一对赵姓兄妹,他们全家皆因叶家占田被祸害得家破人亡,还知道有一名叫叶六的地痞,他和他的手下素来常为叶家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门外的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才意识到她从来就没打算放过叶家。 什么因为得罪主母才被赶到芙蓉谷——沈美娘该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故意被赶出叶家,既能避开叶随的骚扰,也好到芙蓉谷见赵娘子。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她精心算计的结果。 叶明舟:“这些证据你是如何知道的?” 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个奴婢,怎会知道如此多的事情。 沈美娘:“奴看不过叶家屡屡犯下的大错,平日里多留意了一些。” 叶明舟明白这话是沈美娘敷衍他的,也能懂沈美娘这是在暗示她很聪明的意思。 沈美娘是想让他知道她有价值,不论是她这张漂亮脸蛋,还是她的手段。 叶明舟因对沈美娘这块“璞玉”的欣赏,一时都忘了她与宋江江的关系。 他故意试探:“你说自己聪慧,却拿着一块玉佩贸然蒙骗当朝宰辅,这般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 沈美娘不紧不慢辩解:“叶家打算将我献给大人,那样奴就会被打上叶家烙印,来日叶司马获罪,也会连累奴。” “说不定还会连累大人,若是那般,贱奴就是万死也难赎罪。”沈美娘道。 叶明舟:“你说的倒是有理。” 他又瞧了几眼这人,才反应过来这姑娘的话,不就是默认他会收下她吗? 一时不小心,倒是被她给套进去了。 叶明舟不由更欣赏沈美娘:“可是你这样背主之人,若是来日……” “贱奴以性命起誓,此生定报大人知遇之恩,绝无二心。”沈美娘难得失了规矩,打断叶明舟的话。 沈美娘说哭就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掉:“贱奴本是良籍,是被那叶司马贬良为贱,那种悖逆国法之人,怎能与叶大人相提并论。” 叶明舟不知道沈美娘“变脸”的本事,看她哭了,连忙道:“既是如此,那便……” 他看向远处的宋江江,见对方不太乐意地点了点头。 沈美娘听到叶明舟的停顿,心中疑惑,可她又不能抬头。 下一刻,叶明舟的回答冲淡了她心中的疑惑:“你便先在府中安顿下来吧。” 沈美娘立刻俯身在地上又叩了几个响头:“多谢大人!” 叶明舟被她突兀的动作,吓得不轻,连忙唤来侍女带她下去休息。 他怕自己再和沈美娘说话,她指不定又给他磕头。 叶明舟哪里敢让陛下的救命恩人给他磕头啊。 沈美娘跟着侍女们从偏厅离开。 临走时,她依旧感觉有人在看她,回身向院中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叶丞相眼神颇为慈祥地目送她。 看到她回身,还笑得愈加慈爱。 沈美娘这才压下心中的怪异感。 她原 本还希冀是不是宋江江那小子……不过想想也不可能。 那天晚上她说的话那般难听,稍微有点脾气的人怕是得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了。 更何况宋江江可是要去做他的大侠的,怎么会浪费时间来看她? 宋江江望着沈美娘快步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刚才她转身看过来时,见安连忙拉了他一把,才没叫他暴露。 见安朴实地笑:“公子,我记着您的吩咐,刚才我瞧沈娘子想回身,立刻就……唉哟,知宁你打我做什么。” 更精明些的知宁,打量宋江江有些落寞的神色,压低声音:“就你武功好。” 没看到陛下刚才巴不得被沈娘子发现吗? 宋江江收回目光,叶丞相向他走来:“公子叫我留下沈娘子,不知是打算作何安排?” 叶明舟虽然嘴上是在问,心里却知道宋江江肯定是喜欢人家姑娘。 那依宋江江的性子,这位沈娘子就是皇后都做得。 “以后再说。”宋江江心烦意乱道。 沈美娘说什么她爱自己,可是她的爱情根本就不是爱情。 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接受他和别人有牵扯? 宋江江的观念里,人只能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如果沈美娘不喜欢他的话——宋江江才不要和她在一起。 叶丞相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恩怨,不过他的处世之道有一条就是“不要掺和情人间的事”。 他思索片刻,又道:“这位沈娘子,瞧着倒是十分聪慧,像是读过不少书的样子。” 宋江江听到这话,下意识道:“那当然,沈娘子就是又聪明又漂亮,读过的书也……不是,她读过书?” 沈美娘可是货真价实的白字先生。 叶丞相:“刚才臣与沈娘子交谈,她言谈举止都不像是寻常奴婢,更像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 叶明舟都忍不住猜测,这个沈美娘会不会是哪个罪臣之女了。 若不是言传身教,哪里会有这般学识气度? 宋江江抬眼看叶丞相,欲言又止。 若是他这位平日里看人最准的师父,知道沈美娘是个不折不扣的白字先生会作何感想。 但他没有拆穿沈美娘刚才营造出来的假象,冷笑两声:“她确实不是寻常人。” 寻常人可说不出“和多少人上床,都不影响她只爱宋江江”这种话。 宋江江想到这里更为生气。 沈美娘究竟把他当成什么呢?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还是真觉得自己真不会生她气? 叶明舟看宋江江一个人站在那儿,脸越来越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劝。 幸好,这时侍女的声音打破了局面:“公子、大人,那位沈娘子说,她想请大人派人去东市给她买衣裳,顺便将她的旧友接来。” 宋江江臭着脸:“这种小事随她就是了,有什么好问的。” 侍女又道:“那位娘子还说……” “她还说什么?”宋江江语气更为不悦。 沈美娘破了僵局,记得接她的好姐妹享福,却都不让叶丞相去找找自己。 她果然不在乎他。 侍女不知道为何今日这位公子脾气格外不好,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位娘子让大人将玉佩还给她,沈娘子说……” “她说,这玉佩是她最重要之人留给她的,是比她性命都重要的东西,希望大人能原谅她今日蒙骗之事,将玉佩还给她。” 侍女说完这句话,宋江江愣在原地。 半晌,他才眨了眨,害羞青涩地低头笑了笑。 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将刚才叶丞相递给他的玉佩交给侍女:“给她吧。” 可是等侍女离开,他都还是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哪里还有刚才生气的模样。 沈美娘那边拿到玉佩,就从袖子里拿了一粒碎银放到给她送玉佩的侍女手中:“多谢这位娘子。” 侍女连忙推辞。 沈美娘见这人是真不打算收,就笑着将银子放进荷包里,又试探问:“这位娘子是第一次来南州吗?” 侍女不知沈美娘问这个做什么,迟疑着点了点头。 沈美娘了然,那就是叶丞相从京中带来的人了。 以后就能从这人口中探知,京中的形势和叶丞相府中情况。 沈美娘轻笑:“那娘子无事时,可以去东市逛逛,那里卖东西的多,除了南州本地的新奇玩意儿,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好东西。” 侍女笑着和她道谢。 沈美娘将玉佩装进袖中,原本还想继续套点话,就听到宝儿的声音:“沈美娘!” 宝儿跑进来,用力抱住沈美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沈美娘得罪了叶司马,还敢跑到叶丞相这里来“碰运气”?! 今日,若不是青词把宝儿拍晕过去了,她早就跑到这里来要人了。 沈美娘让屋内叶丞相府的人都退下后,才安慰宝儿:“别哭了,我是有把握才来这里的。” 宝儿将信将疑:“你有几分把握?” 沈美娘挑了挑眉:“三分。” “三分把握你就敢做?”宝儿拔高声量。 沈美娘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不是? 第36章 “有什么不敢,”沈美娘用手帕帮宝儿擦着眼泪:“三分把握,就要去做,五分把握那就一定要做,七分把握那就是堵上身家性命都得做。” 宝儿撇嘴:“那十分把握,你岂不是得拉上全天下人陪你做。” “非也。”沈美娘故作深沉,“这世上可没有十分把握的事。” 宝儿被沈美娘的歪理说得哑口无言。 沈美娘又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若是成功了……宝儿,咱们现在不就成功了吗?” 她拉住宝儿的手:“我现在可是投到叶丞相门下了,良禽择木而栖,我啊,现在可是挑到了这天底下,不可多得一根好木头。” 宝儿皱眉:“什么勤,什么木头?” “是我挑到了好主子的意思,这可是我昨晚刚找说书先生现学的。”沈美娘得意。 她猜叶丞相这种靠学识,从寒门子弟爬到天子近臣位置的人,肯定也会欣赏同样有学识的人。 她昨晚可是整夜没睡,一知半解地背了好多词儿。 宝儿还是觉得沈美娘这次太冒险:“你别在这儿什么木头了,人家叶丞相和叶司马是一家人,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会不帮家人帮你?” 沈美娘故作神秘:“我就是知道。” 宝儿不信:“我看你就是嘴硬,你怎么知道的?” 沈美娘拉住宝儿的手晃了晃,循循善诱:“好宝儿,你平日里不是也喜欢听传奇故事吗?你难道就没听过叶丞相的故事吗?” 宝儿一脸茫然。 传奇故事不都是些妖鬼神仙,才子佳人的缠绵故事吗? 不是这个姑娘死后给书生托信要见一面,就是那个书生被妓\女抛弃,又重新俘获对方芳心。 还有就是什么梦中做到大官,或者抛弃未婚妻、糟糠之妻,另娶夫人的故事。 沈美娘拿着折扇轻敲了一下宝儿的头,了然道:“你就知道看表面。” 宝儿委屈:“那些故事不都是些假的吗?有什么用?除了你,谁会把他们当真啊!” “谁告诉你那些故事全是假的,还没用的?”沈美娘反问。 沈美娘掰着手指和宝儿算:“有个叫叶思的书生被狐妖救了,然后中状元的故事,你听过吧?” 宝儿点头。 “那个叶思的原型就是叶丞相。”沈美娘又继续数着,“还有《秋娃传》里头的叶书生也是叶丞相,更别说直接写明了是戏说叶丞相的《叶明舟外传》了。” 宝儿还是不大懂:“可是这些传奇不都是写的人乱编的吗?” “编也不能完全乱编啊。”沈美娘指着自己,“就像我,等我以后名扬天下了,文人们给我写书,可以说我其实是官员之后,因罪没为奴籍,但总不能说我不是奴籍吧?” “我生得这般好看,你可以编排我是猫鬼幻化,总不可能说我 丑吧?“沈美娘反问。 宝儿总算是懂了:“我明白了,沈美娘你的意思是,那些故事里是有符合事实的部分!” “对!就是这样!”沈美娘道。 她仔细解释:“把那些故事里的‘叶丞相’整理整理,就会发现他们都有共同之处。譬如,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都容貌俊美,都幼时家贫……” 沈美娘压低声音:“都和叶氏宗族关系恶劣。” 宝儿恍然大悟:“这就是美娘你今日敢来这里的那三分!” 沈美娘摇头:“这最多占半分,还有半分是那块好玉能唬住门房帮我通传,叶丞相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哪位故人的旧物,至于剩下的两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忍不住臭美:“都是仰仗我这张好脸,多亏了它,不然我可不敢来。” 宝儿听到沈美娘的话,嘴角忍不住抽抽。 果然,沈美娘只要脱离险境,就会露出她讨打的本性。 宝儿问:“美娘,那位叶丞相是看上你了吗?” 虽然沈美娘大部分时间都挺嘴贱的,但宝儿还是更希望她别被叶丞相看上。 叶丞相一把年纪了,哪里配得上沈美娘。 毕竟,她不讨打的时候……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看上了,但没完全看上。”沈美娘道。 宝儿:“什么意思啊?” 别说宝儿不懂,沈美娘也有些拿不准那个叶丞相的想法。 叶丞相看她的眼里没有情\欲,那就不可能是想纳她为妾的意思。 说是欣赏她吧,沈美娘也觉得不对。 当年叶司马看到她,那简直就跟猫看到老鼠,珠宝商看到上好的美玉一样,可叶丞相的眼神也完全不像那人。 看她的眼神,竟有点像家中长辈看小辈的感觉。 沈美娘也没想到叶丞相居然会真的将她收入门下,原本她想的是讨个叶丞相的庇佑,就觉得不错了…… “反正先住下就是了。”沈美娘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她这人只要不是会杀头的大事,或者下顿吃什么那种急事,从来都不会多忧虑。 到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 见宝儿还是不动,沈美娘软了语气,安慰她:“反正肯定不会娶我做小,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可不想和四五十的老东西睡觉,要是叶丞相真有那个意思,她也会另作打算。 宝儿又问:“那娶你做妻子呢?” 沈美娘听到宝儿的话,捏住宝儿肉肉的脸蛋,逗她:“宝儿,你觉得叶丞相那种贵人,会娶我这种贱婢做正妻吗?” “当然!”宝儿毫不迟疑,“沈美娘你怎么做不得了?你做大官夫人、王妃……就算是做皇后,你都做得!” “唉哟——”沈美娘急忙捂住宝儿的嘴,“小点声,这里不是芙蓉谷。” 沈美娘知道宝儿说的是自己从前劝她的话。 这小丫头学别的学得慢,学她这种话倒是学得快。 沈美娘抚摸着宝儿的头,抱着她温柔承诺:“放心吧,我没和你玩文字游戏,叶丞相对我就没那种心思,行了吧?” 宝儿盯着沈美娘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 沈美娘将宝儿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把青词喊进来,我有事交代她。” 她如今脱了险境,听到宝儿的话,不可避免又想起了宋江江。 沈美娘握住藏在袖子里的玉佩。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做不到如从前般洒脱。 另一间卧房内,宋江江的目光落在叶丞相刚让人送回的剑上。 他将剑拔\出,对着黄昏时的余光端详着这把剑。 这是他武学开蒙时父皇送他的剑,幼时他还拿不稳剑的时候,就曾许愿此后要拿着这把剑惩恶扬善。 他要像妈妈一样,做名扬天下的大侠。 可是如今还是落了空。 宋江江的手指抚过冰冷的薄刃,目光沉沉。 有侍女求见,宋江江收剑入鞘,才道:“进来。” 侍女说明来意,说叶丞相派她监视沈美娘,让她将沈美娘每日的起居和动向都汇报给宋江江。 宋江江冷声道:“不必了。” 侍女没想到陛下会拒绝。 不论是出于对陛下安全的考虑,还是陛下可能好奇沈美娘的日常,叶丞相让她这么做都无可厚非。 宋江江知道和古人解释“人身自由”是对牛弹琴,只道:“我相信沈美娘,我如果想知道她的事……我是说,如果、万一我有那么一点想知道,我会自己去。” “退下吧。”宋江江道。 他又像想起来什么般叫住侍女:“你是暗卫?” 侍女点头。 宋江江道:“你是暗卫,难免伺候不周,我会重新派人去照顾沈美娘的。” 侍女这才明白,陛下原来是信不过叶丞相的人,是想派自己的心腹去。 她还说陛下看起来心思单纯——她才是真单纯,能坐稳皇位的人,怎么可能会心思单纯。 侍女走后,宋江江又吩咐知宁:“你挑几个能干的去……不,你挑十几个去沈美娘那里,我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知宁小声问:“公子,这暗卫都调走了,您的安全……” 宋江江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不从暗卫里调,只从寻常侍女里调。” “你们谁都不准监视沈美娘。”宋江江道。 他心里涌起无力感。 和这里的人谈人权,还不如和沈美娘谈真心、谈爱情。 知宁这才连忙领命,他又询问宋江江:“公子,沈娘子似乎让那个青词姑娘在找您的下落,您看……” 宋江江听到这话,睫毛颤了颤,像是不可置信:“她在找我的下落?” 看到知宁点头,宋江江低头浅笑,再开口时话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欣喜:“随她吧。” 沈美娘除了不爱他,或者说给不了他想要的爱以外,她已经是这个世界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了。 第37章 沈美娘还会找他。 不如——他原谅她好了。 第26章 沈美娘投入叶丞相门下后,就又开始醒了就练舞、练乐器,到点吃饭睡觉的日子。 她好像又恢复了遇到宋江江前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约莫就是每日睡前,她都会问青词有没有查到宋江江的下落。 沈美娘迟迟没有得到宋江江的下落,另一件事情却有了结果。 叶司马被下了大狱。 沈美娘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试侍女送来的冬衣。 宝儿看沈美娘听到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激动,实在不解:“美娘,主君……叶司马将你贬良为贱,叶随以前也总是对你动手动脚,你听到这个消息怎么都不高兴一下吗?” 沈美娘脱下身上的衣裳,又换了另一件:“我很高兴啊,如果能将叶司马腰斩、砍头,我会更高兴。” 叶司马犯的罪不小,但也算不上“大不敬”、“谋大逆”那种罪,最多也就判个绞刑。 沈美娘垂眸,叶司马和裴家、郑家都有姻亲,想来他们会捞一把他。 那他应该只会被判流刑。 沈美娘可不觉得这样的处罚有何可解气的。 “美娘,你……”宝儿欲言又止。 宝儿知道沈美娘人不坏,可是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脱口而出就是这些酷刑——她平日里究竟听的什么传奇故事? 沈美娘知道宝儿心思简单,不再多说,吩咐侍女:“这几件衣裳我都喜欢,就都留下吧……宝儿,你送送这位姑娘。” 宝儿走后,沈美娘才问青词:“打点妥当了吗?” 得到青词的回应后,沈美娘起身:“走吧。” 叶司马对她有“栽培之恩”,沈美娘当然得去好好“谢谢”他才是。 青词已经打点妥了狱卒,沈美娘拎着准备好的点心进去。 叶司马灰头土脸,穿 的衣裳也很是破旧,是她从未见过的落魄模样。 沈美娘将食盒放到叶司马面前,取下帏帽,关心道:“大人,这番可是受苦了。” 她说的话是担忧的话,眼里却毫无波澜,甚至称得上冷漠。 叶司马“哼”了一声:“你这叛主的贱奴,居然还敢到我面前来?” 沈美娘眼里登时便溢满眼泪:“大人,奴不过是择木而栖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叶司马听到沈美娘厚颜无耻的话,冷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和叶明舟告发了我的事!” 同叶司马的激动相比,沈美娘显得格外平静:“大人真是聪慧。可大人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好控制吗?” “不然大人也不会将我贬入贱籍,也不会许我学乐舞礼仪,却唯独不准我念书。”沈美娘道。 叶司马皱眉:“贬你为贱籍又如何?你一个奴婢,我如何做,都是给你的恩赐。” “我知道。”她笑着将食盒打开,“大人这般恩赐,我当然时刻谨记,才会来看望您。” 沈美娘将饭菜一一摆到桌上:“大人可不要将我的一番好意浪费了。” 叶司马盯着那些饭菜,像是看到洪水猛兽般:“难不成你敢在饭菜里下毒?” 沈美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如从前般低眉顺眼,将筷子捧到叶司马面前:“大人,还是快些吃吧,不然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叶司马将饭菜扫落在地,“你不要以为如今我落了难,就会被你威胁。” 沈美娘并不意外他的举动:“大人怎么能浪费这些菜呢?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既然您不收,那我就只能送给几位公子们吃了。” 她在司马府时,府上的公子没少调戏又或取笑她,叶随不过是那些人中最过分的一个。 叶司马也一直都知道这些事。 他却都装作不知。 沈美娘笑道:“您如今还是朝廷命官,杀您确实不够方便,不过几位公子就不一样了。” “您没被动刑,可几位公子可都被动刑了。就算死了,正好也可以说是扛不住刑死了。”沈美娘起身,“既然大人不领情,我便与大人别过了。” 叶司马紧紧盯着沈美娘,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沈美娘,你也不怕报应!” 沈美娘“噗嗤”一声笑出声,笑得花枝乱颤:“大人、裴夫人,您的那些小妾、同僚,还有他们的亲人,欺压百姓、占人田地、略人贩卖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报应?” 沈美娘收敛了笑意,脸上只剩下寒意:“还有啊,叶大人——” “我沈美娘,从不信什么报应,什么神佛。” 沈美娘一字一顿道:“我只信,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叶司马看到沈美娘这般冷血无情模样,才意识到她从前那些温柔小意、胆怯无知,全是这女人装出来的表象。 这女人简直就是心如蛇蝎! 沈美娘转身,款款向外走去,叶司马盯着她的背影,道:“等等——” “我吃、我吃!” 叶司马捡起地上的饭菜一口口往嘴里塞,被噎到岔气,也不敢停下,生怕沈美娘真的给他的儿子们送去有毒的饭菜。 沈美娘负手,好整以暇欣赏叶司马的举动。 这些贵人从前都高高在上,看不起她,可是大家有什么不同呢? 为了求生,不还是可以趴在地上吃残羹冷炙吗? 叶司马将饭菜咽下去,却发觉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怔然抬头。 难不成沈美娘当真是来看望他这般简单? 沈美娘:“大人,您如今应该是信我就是来送您一程了吧?” “你想要穿肠毒药?那可太便宜你了。”沈美娘俯身瞧着叶司马:“大人可要很小心才行,若是判了流三千里,到了那南方酷暑之地。这一路蛇虫鼠蚁、瘴气湿热,还有……” “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亡灵,他们不在了,可是他们的家人都尚在世。” 沈美娘的笑意越来越深,叶司马被吓得冷汗涔涔,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食物如鲠在喉,让人喘不过气。 沈美娘盯着叶司马惊恐的神情,“好心”提醒:“大人,一定千万要小心哦。” 沈美娘提起食盒就往外走,听到身后传来叶司马剧烈的咳嗽声,像是整个肺都要裂开般。 从牢狱里出来后,沈美娘走到一辆马车前,将食盒归还给里面坐着的赵娘子。 她道:“当年答应替你们兄妹二人报仇之事,我如今也算是做到了。” 沈美娘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过去。 赵娘子想要推辞,沈美娘摇头:“你们兄妹为我出力颇多,这是你们应得的,日后我在南州的当铺和田产也还是要靠二位经营。” 赵娘子看沈美娘坚持,只得收下。 她则将一枚平安符递给沈美娘:“这是前些日子,我去庙中替娘子求的,还望娘子岁岁长安。” 沈美娘盯着那平安符,眼神微滞,不自在道:“你不必如此,我与你们兄妹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 沈美娘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世上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天下之大,唯有利益和权势金钱,才能拴住人心。 可是赵娘子也格外固执:“沈娘子切莫如此说。” “当年我重病时,娘子日子也不好过,却愿意花重金为我治病……这么多年,沈娘子也让青词姑娘为我诊治。”赵娘子拉着沈美娘的手道,“我知道,沈娘子是这天底下难得的好人。” 若只是为了拿到叶家的把柄,沈美娘完全不用做到这份上。 赵娘子这么多年过去,都依旧记得初遇沈美娘的那个冬日。 在她和兄长将叶家侵占她家良田,逼死她们父母的事报官,却反被官府的人打了一通丢出城外时,是沈美娘宛如神女般出现,救下奄奄一息的两人。 沈美娘那时眼中的悲悯绝非作假。 赵娘子想起旧事,不由又泪花满溢。 她抹了抹泪,将平安符再次塞到沈美娘手心:“沈娘子,请你一定要收下。” 沈美娘有些不知所措,她盯了那小小的平安符好一会儿,才将它揣进袖中。 她随口道:“谢了。” 她语气看似平淡,耳根却在微微发烫。 沈美娘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种赞美她的话了。 沈美娘又交代了许多事,和赵娘子说好,她到上京站稳脚跟会与他们兄妹再度联络后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沈美娘手里攥紧那枚平安符,就像是拿着烫手山芋般。 等回叶府时,她发现叶府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沈美娘看这局面心中疑惑,门口的侍卫看到她出现,立刻迎了上来:“沈娘子这是去哪里呢?” 沈美娘听到这话,心里的疑惑更甚,她虽然是带着青词去的牢狱,但没有想瞒叶相。 出去时,也是和侍女说她去见叶司马,感谢他从前的知遇之恩。 第38章 怎么府上还是在找她? 沈美娘的疑惑很快被解开。 宝儿就在不远处,看到沈美娘就哭着跑过来,抱住她:“美娘,你没事吧?我送完送衣服那姑娘回来,就看到你不在了,我还以为你又出事了。” 沈美娘这才知道是宝儿误会了。 她问:“我不是说了,我是去见叶司马了吗?” “可是我看你这么久没回来,我怕万一你被叶司马的人报复。”宝儿道。 沈美娘听了宝儿的话,知道她是好意,但…… 她戳了戳宝儿的额头:“叶司马还怎么报复?他这次落难,是叶丞相的意思,他的那些还没落难的同僚、姻亲谁不躲得远远的?” 宝儿捂住额头,泪眼汪汪:“人家担心你嘛。” 沈美娘看宝儿这样,想着她的脾气是自己纵容出来的,揉了两把她的头发也不再追究。 今夜去送叶司马一程,不带宝儿,和上次去黑市救宋江江一样。 这种复杂棘手的事,沈美娘还是不想宝儿太早掺和,她希望这小姑娘能再多无忧无虑几年。 沈美娘又哄了宝儿几句,但看到叶丞相府上这些人慌乱的局面,心中还是颇为疑惑。 沈美娘自恃美貌不假,但她也明白自己对叶相不会那般重要。 按理来说,宝儿担心她是被叶司马的人绑了,叶相总不至于会信。 更何况,沈美娘说破天了,也就是个美人,是件礼物罢了。 对叶司马来说,她兴许颇为“珍贵”,但对叶相而言,又哪里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呢? 正在此时,下人来通传,说叶 相想要见她。 沈美娘跟着侍女去了叶相的院子,果见他站在庭中等她。 沈美娘很爱惜自己的命,也很宝贝自己的身体,从小她的眼神就很好。 她一进院中,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梅树旁,似乎是藏了个人。 沈美娘记得传奇故事里都说那些王孙公子身边会有暗卫,她只当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卫”了。 不过连她这种一点武功都不会的,都能感觉出这暗卫的存在,看来这个暗卫也没什么厉害本事。 叶明舟不知沈美娘心中所想,只悄悄打量着沈美娘,确信她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刚才宝儿和府上侍女说了她的猜测,陛下立即就派了人去找。 倒不是担心叶司马和他同伙的报复,陛下是怕上京的人得了消息动手脚。 叶明舟当然觉得没人敢有那个胆子,可陛下也说什么都不放心。 还好沈美娘这没多久就回来了,不然恐怕又要兴师动众一番。 借今夜的事,叶明舟也更明白陛下对沈美娘的态度,语气更为尊敬:“听说沈娘子去探望叶司马呢?” 沈美娘点头,笑得单纯无害:“叶司马虽然犯下诸多错,但毕竟对奴有知遇之恩,奴当然要去看望他。” 叶明舟听到这话,心中对沈美娘愈加欣赏。 这般善良的好姑娘,也难怪会救了宋江江,还会被宋江江喜欢上。 叶明舟越看沈美娘越满意,这姑娘又聪明又好看,还心肠好,如果陛下和她在一起…… 等他百年以后,也能对先帝有个交代了。 梅树那边却忽然传来声响。 沈美娘朝那处看了过去。 这暗卫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居然犯了这么明显的错误。 还没等叶明舟想到为那处动静遮掩的借口,沈美娘就捋了捋鬓发,主动开口:“南州这是要入冬了,风也越来越大,大人要记得添冬衣。” 她把意外的声响,归因于夜风拂动树叶。 这样那个暗卫兴许就不会受罚,就算被罚也会被罚得轻些吧? 也是可怜,这么晚了,还要在寒风里守着主子——沈美娘平日这个点,梦都做好几个了。 叶相颔首,沈美娘才恭谨退下。 等沈美娘离开,宋江江才从梅树后走出来,反驳道:“她才不是好心去看叶司马。” 他刚才就是听到沈美娘的话,心里想反驳,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才会弄出声响。 叶明舟讶然。 这位沈娘子愿意救素不相识的宋江江,又敢于揭发叶司马的罪行,还不忘旧主恩情…… 更别说她刚才的话,明显是把宋江江当成了暗卫、侍卫等人,在给他开脱,免受主子重责。 这个姑娘明明如此善良聪慧,怎的宋江江会对她有如此偏见? 但叶明舟又不能直接反驳宋江江。 他便顺着宋江江问:“公子,为何这般认为?” “我就是知道!”宋江江冷哼。 他盯着沈美娘离开的方向。 沈美娘就是这样最会演了! 谁都会被她骗过去,就连自己都被她骗了、哄了那么多次。 沈美娘才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性子。 她只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她今夜肯定是去落井下石,说不定还好好气了一通那个叶司马。 不过—— 宋江江又冷哼一声:“叶祯作恶多端,被沈美娘奚落也是他活该。” 叶祯是叶司马的名字。 叶相原本听到宋江江前面的话,还想着他当真讨厌沈美娘,可一听后面这句话,又明白宋江江可不讨厌沈美娘。 帝王的厌恶可不是这样的。 叶明舟猜测两人可能是闹别扭还没和好,故意道:“既然公子如此讨厌沈美娘,不如就将她留在南州,臣在南州也有亲友可以照顾……” “不行!” 叶明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江江打断。 宋江江也知道这样显得他太在意沈美娘,愣了一下,编了个借口:“她对我是救命之恩,自当以千金报之。” 叶明舟没戳穿宋江江,追问:“公子的意思,难道是封她做郡主?” “不够。她救了我,封国公主也是应当。”宋江江道。 他又想起沈美娘刚才还在自称“奴”,吩咐道:“给她恢复良籍的事,你也要再上心些,能快则快。” 叶明舟点头称是。 宋江江欲盖弥彰般强调:“我这都是为了报恩,才不是对她有非分之想。” 沈美娘都指着他鼻子,说他对她的爱称不上喜欢,把他的一颗真心贬得一文不值了。 他要是再舔着脸凑上去,未免也显得自己太“白给”了。 叶明舟拼命压着嘴角的笑容:“臣明白。” 以前,先帝总说陛下不肖他,想来还是没看过陛下此时的模样。 他们父子俩明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嘴硬心软。 - 上京,兴宁坊。 今日是谢阁老六十寿宴,府上前来祝寿之人颇多。 酒过三巡,原本坐在宴席中靠前位置的人,却在下人俯身在他耳旁低声耳语后起身离席。 旁边的郑尚书带着酒气,问:“沈大人怎的如此着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不成?” 谢阁老可是谢党领袖,沈温作为谢党人中途离席,说不定会惹非议,他也是好心提醒沈温。 沈温勾唇,语气温和:“无碍,多谢郑兄关切。在下不胜酒力,想出去清醒清醒。” 他生得端正,又一身书卷气,说起话来也满是真切,让人不由相信。 郑尚书点了点,就随他去了。 沈温避开熙攘人群,寻了谢府中清幽僻静的地方,才将探子唤了出来:“南州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 叶祯下狱的事发生得太突然,沈美娘在他府上,沈温这些日子一直都担心她跟着受连累。 沈温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 终究,是他亏欠沈美娘太多。 探子将沈美娘转投叶相门下,还颇为叶相看重的事,仔细讲给沈温。 “叶明舟对沈娘子是什么打算?”沈温又问。 探子回禀:“叶相想将沈娘子带回上京,还颇为礼遇。” 沈温听到这话,追问:“当真?” 探子也不知道主子平日里那般冷静的人,怎的会因一个女人就乱了方寸,不明所以点头。 沈温听到这话,面色沉沉,和之前在众人面前如沐春风的温润公子全然不同。 探子见沈温这般表现,想起主子与沈美娘的恩怨,主动提议:“大人,南州到京城路途遥远,属下等可以将沈娘子半道劫走。” “不可。”沈温毫不犹豫否决了这个方法。 此计不论成功与否,叶明舟定然都会追查到底。 如今,他还不能明面上得罪叶明舟。 沈温揉了揉眉心。 叶明舟不是好色之人,他带沈美娘回京,自然不会是想纳沈美娘为妾。 若是叶明舟也是想学叶祯,那他又会把沈美娘献给谁呢? 宁王那个废物不大可能,掌神策军的裴渡倒是一直在谢党和叶党间摇摆不定,远在西南手握重兵的姜忠也尚未站队…… 就算真是这几个人也还算有回旋的余地。 第39章 沈温最担心的是,叶相是想把沈美娘献给陛下。 陛下登基以来以守孝的名义,迟迟不肯选秀,后宫空悬已久。 叶相若是想往陛下宫里塞人,也说得过去。 “你让人继续盯着。”沈温冷冷道。 在探子即将离开时,他又叫住那人:“沈娘子——” 沈温顿了一下。 沈美娘从前就脾气倔,爱活动,不服输。 这么多年来,他怕知道她的近况,会忍不住去找她,从来没敢问过沈美娘的近况。 可他很想知道沈美娘的近况。 她可有变瘦,她的眼睛是不是还是笑起来眉眼弯弯,是不是看人时依旧真诚 热烈。 探子在等沈温的吩咐,可是在良久的沉默后,沈温只是叹了口气:“你退下吧。” 如今还没到时候,他便是问了也无用,还不如不问。 沈温挥退探子,又恢复他温和守礼的君子模样,转身回了宴席。 长夜漫漫,有人借酒消愁至天明,沈美娘却安睡了整夜。 她醒得很早,大清早就收拾检点自己的首饰衣裳。 宝儿被她吵到,迷迷糊糊道:“沈美娘,你不困吗?” 沈美娘点数着自己的东西:“不困啊。” 一想到过几日就要动身去传闻中的上京了,她就激动得根本睡不着。 那可是上京! 是天子所居的地方,是到处都是权贵的地方。 那种地方,多的是机遇。 沈美娘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那个地方,如今终于可以亲眼看到了。 她倒要看看,传闻中的上京,究竟有多了不起。 沈美娘把她值钱的宝贝都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宋江江留给她的玉佩放在盒中装进箱子最深处。 宋江江和她说什么这块玉佩,会帮她得到想要的荣华富贵——可是这些日子,都没人来找她。 这天底下恐怕也没几人比叶相更有权势了。 沈美娘只当宋江江是知道她如今捡得良枝,就不来打扰她的安稳了。 至于这块玉佩,她也打算连同和宋江江的这段情一起,埋在心中。封存起来。 沈美娘推开门,吩咐门外的青词:“不必再找宋江江了。” 一段美好的感情,不需要结果,也够她在漫漫余生中,偶尔回味了。 启程离开上京那日,沈美娘亲眼盯着自己的东西都被搬上马车才放心。 临别之际,沈美娘掀开帘子回望南州城气派的城墙。 宝儿看她出神的模样,以为她是不舍南州城,安慰她:“美娘,你不必如此不舍,日后……” “谁说我不舍呢?”沈美娘打断宝儿的话,一脸兴奋地比划,“好宝儿,你说南州城不过一个中州,城墙就如此气派,那上京的城墙得多高、多大啊!?” 沈美娘憧憬道:“想想就好奇。” 宝儿忍不住道:“沈美娘,你没救了。” 沈美娘这个女人,这辈子都定型了,什么柔软心肠,跟她就不沾一点边儿。 “非也。”沈美娘这些日子跟着侍女又学了许多文雅词,她扇着折扇,“我这叫豁达。” 沈美娘挑眉:“再说,我本来就不是南州人,这里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他乡罢了。” 宝儿总觉得沈美娘这话哪里不对,可又好像反驳不了。 她只能撇撇嘴,指着沈美娘扇风的手:“都入冬了,你还扇你那破扇子,小心着凉。” 沈美娘毫不在意:“没事,这样不显得我足智多谋嘛。” 宝儿被沈美娘的话弄得说不出话,她不再和沈美娘多费口舌——主要是她也是真说不过沈美娘。 南州到上京坐马车最快也得一两个月,沈美娘却一点都不觉得白日漫长,每日都怀揣着对上京期待。 等到真的进京那日,沈美娘好奇地掀开车帘。 她看到了上京的人,也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和她没什么不同。 上京的城楼倒是更大,更高,修得……沈美娘想了很久,终于想起“固若金汤”这个词儿。 不愧是大燕的都城,当真是和南州截然不同。 马车一路穿城而过,没在路上任何一个坊口停下。 沈美娘听传奇故事里说,有权有势的贵人都在皇城、宫城附近住着。 叶丞相这般大的官,想来肯定住得离皇城最近。 不知过了多久,沈美娘看到有人掀开车帘,伸手给她:“沈娘子,请下车。” 沈美娘扶着那人的手,从马车内出来,下一刻就被眼前巍峨的宫殿惊住。 叶丞相这是打算把她献给皇帝? 沈美娘发现只有她一人的马车直接进了宫城。 刚才搀扶沈美娘的人既不是青词、宝儿,也不是谢相府上的侍女,而是一位沈美娘从未见过的女子。 她梳了高髻,举手投足不像寻常侍女。 那人向沈美娘行礼,道:“沈娘子,下官是尚仪局的徐掌宾,请您跟下官来。” 徐掌宾给沈美娘引路,同时给她解释:“谢相是外臣,和您不能一同走,至于您的贴身侍女需要先去尚宫局录下名帖才行。” 沈美娘跟着徐掌宾进了一处宫殿,便有宫女带她去沐浴更衣,收去可能伤人的物件,替她重新梳妆打扮。 就算沈美娘试图打探消息,宫人们也全都恭谨不敢多言,像木偶般毫无生气细心地伺候沈美娘。 等到沈美娘被打扮好,徐掌宾道:“娘子请在殿中等待,宴会还有两个时辰才开始。” 听到这话,沈美娘第一反应是她饿了怎么办。 从早上用完早饭后,沈美娘就再没吃东西,还要再等两个时辰才开始宴会。 宴会上,她肯定也是什么都不能吃的,她要是到时候饿晕过去,岂不是会被皇帝拖出去砍头。 就在沈美娘想要不要睡会儿,以至于等会儿别晕过去,还是干脆找宫人要饭吃时,就看到有宫人在给她上菜。 好贴心! 不愧是皇宫,就是比在南州好多了。 徐掌宾道:“沈娘子舟车劳顿,可以先垫垫肚子。” 沈美娘和徐掌宾客气了一番,矜持又不住地往自己的嘴里塞东西。 她本来就饿了,更别说这饭菜居然还都很合她胃口! 在看到饭菜里的蟹肉时,她目光略微滞了片刻,想起了宋江江曾给她做过的蟹黄面。 但不过片刻,沈美娘就将异样的情绪抛诸脑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宫里的饭菜真是太好吃了! 沈美娘越吃越觉得宫里就是好,她一定要想尽办法让那小皇帝看上她才行。 不说别的,就看在这一桌子好东西的份上,她也得想办法留在宫里。 等到夜色渐浓,沈美娘就被宫人们引着往另一处宫殿去。 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觉得比刚才她梳妆打扮的地方还要华丽威严许多。 沈美娘逐渐走近那宫殿,里面的乐舞声逐渐明显,又瞬间停下——她猜应该是小皇帝发话叫停的。 她听到尖利的太监声音:“宣沈氏觐见。” 沈美娘听到这声音,提着裙子谨慎地跨过有些高的门槛。 沈美娘觉得她该紧张的。 这般盛大的场合,上首坐的也是这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可是,沈美娘丝毫慌张也没有,她甚至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无比兴奋。 那些血肉里包裹着的野心、欲/望,在跳动和叫嚣。 沈美娘徐徐走到殿中,依着在司马府学过的礼仪,跪下行礼:“贱民沈氏拜见陛下。” 她语气不卑不亢,官家小姐如此很妥当,但放到贱民身上,就显得略有些出格了。 沈美娘又在赌。 她听过关于这个小皇帝的故事。 文人们不喜欢编排他的故事,怕砍头和灭九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没什么好编排的。 和先帝一生大刀阔斧改革,三征漠北,废元后,立贱民做皇后比起来,这位小皇帝实在是太平平无奇了。 这个小皇帝子以母贵,一落地就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先帝给他留下的也是个四海升平的盛世。 这般平顺得没有波澜的人生,以至于文人都不爱编排他。 沈美娘也只能猜测,这般循规蹈矩的人,应该不会喜欢同样温吞的人。 他们更容易被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吸引目光,比如离经叛道,又比如张扬恣意的灵动美人。 沈美娘低头,等着自己放手一搏的结果—— “平身。” 沈美娘听到这声音错愕。 这是宋江江的声音!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他的声音很好认,更别说,沈美娘和他朝夕相处了几个月。 原来宋江江是皇帝姜颂。 好啊,嘴上说什么不骗她,其实还不是骗她了! 沈美娘心里的愤怒只有 第40章 一瞬间,她又想起了自己那夜指着姜颂骂的那些难听话。 还有她之前说文昭皇后的话,以及对姜颂爹的评价…… 她之前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沈美娘不敢抬头,脑子里只想着该怎么破局。 宋江江道:“朕此次微服江南受重伤,多亏了沈娘子相助,来人赐座。” “多谢陛下。”沈美娘谢恩。 她在席间很靠前的位置坐下,细品刚才姜颂的语气——听着好像没生气的意思。 沈美娘稍微放下心,正襟危坐,也不继续装“胆大无知”的样子。 姜颂看到沈美娘的举动,知道沈美娘没打算继续装了。 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装成任何模样,把所有人都玩弄于掌心。 姜颂心中不悦,故意道:“沈娘子,你说,朕给得起你荣华富贵吗?” 他的语气不算重,再加上姜颂两日前,就把沈美娘在他落难时救过他的事,故意传扬开了。 殿上的人都没往姜颂生气的方向想,只当陛下是在和恩人打趣。 唯有沈美娘知道这小剑客还记她仇。 不就是说了他几句难听话吗?怎么还记仇到现在? 在短暂的怔愣后,沈美娘立刻道:“我信!” 沈美娘俯身叩拜,夸赞道:“陛下冲龄践祚,就能将大燕治理得海晏河清,如此英明神武,前代多少英主都比不上,妾身如何不信?” 沈美娘把自己刚学会不久的溢美之词全用上了。 见姜颂还是没发话,沈美娘继续道:“陛下当然给得起荣华富贵!如果陛下封我做个贵妃,我就信!” 姜颂还想吓唬她? 这小子要真恨她入骨,就不会对外宣称她是他救命恩人,更不会留自己到现在了。 谁是这么恨一个人的。 看《中小学生守则》长大的臭小子,还想跟她演什么无情帝王? 这下好了吧,折了名声又赔位份,还得花钱养她。 第27章 沈美娘的话让整个大殿上都陷入了沉默。 大家都知道陛下在江南遇难时被一个农女救了的事,但他们也没往男女之事上想。 小小农女,肯定是粗手笨脚,没什么学识的粗鄙之人。 不过……今日他们见到沈美娘本人生得这般好看,又说了这样讨要册封的话。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相依为命好几个月,一时干柴烈火也说得过去。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也跟其他人一样陷入沉默。 但他的沉默略有不同。 沈美娘前不久才骂了他一顿,不说愧疚心虚,她怎么也不该这么连吃带拿吧? 况且,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说这种话,别人肯定会觉得她是个不检点的坏姑娘。 姜颂心里还生沈美娘气,却也做不到冷眼旁观沈美娘自污名声:“沈娘子是农家女,分不清内命妇和外命妇实属正常。” 他又道:“沈娘子对朕有救命之恩,封赏之事,朕自然不会忘。” 殿中大多数人都信了姜颂的话,一个粗鄙的农女,不知道宫中规矩才正常,陛下看不上她也正常。 想来两人共处那几个月里,应当也没发生什么逾矩之事。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不服气。 谁说她分不清外命妇和内命妇的? 她的传奇故事又不是白听的,她知道贵妃是内命妇。 这个小皇帝居然造她谣。 沈美娘心里不忿,但等姜颂一脸得意看向她时,沈美娘还是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回应。 她明白了,姜颂肯定是在报复她,知道她喜欢荣华富贵,故意不给她贵妃之位。 真是好狠的男人。 沈美娘知道贵妃之位没指望了,化悲愤为食欲,她小口又迅速地往嘴里塞着东西。 不愧是宫里东西就是好吃。 特别是这个白色点心软乎乎的,还不黏牙,阿爹阿娘年纪大了,肯定喜欢吃这个。 姜颂看沈美娘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里更加生气,故意咳嗽了一声。 听到动静的臣子命妇都停下动作,坐得离姜颂最近的沈美娘将点心咽下去,才看向姜颂。 姜颂幽幽盯着沈美娘,问:“沈娘子,这些东西就这般好吃吗?” 沈美娘像是没听出姜颂的怨气,直接道:“回陛下,真的很好吃!简直就是玉盘珍馐,妾身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心里更生气。 沈美娘和他重逢,就没什么话想和他说吗? 比如问问他的伤好没好,问问他为何之前没有告诉她关于他身世的实情。 一开口就是讨要封赏也就罢了,在她眼里,难道几块破点心都比自己重要吗? 姜颂起身,殿中人不明所以跪送,沈美娘也跟着他们跪下。 姜颂在她身前停下脚步,冷冷道:“跟上。” 沈美娘也不知道姜颂这是发什么疯。 她还有点没吃够…… 算了,先把小皇帝哄好再说。 殿内的人更加弄不清情况,陛下说是为感谢她的救命恩人,给她设宴接风洗尘,把京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了。 可是怎么这宴会还没半个时辰,两人都提前走呢? 郑尚书低声问关系亲近的沈温:“沈贤弟,你说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温却置若罔闻,紧紧盯着远处提着裙摆,匆匆追上皇帝的少女。 郑尚书不知道他与沈美娘的纠葛,以为他也觉得这女人背景蹊跷。 郑尚书道:“我听说,这女人可不是陛下什么救命恩人……” 他声音压得更低:“这女人其实是叶明舟那个老东西献给陛下的。” 郑尚书注意到沈温眼中的不甘和袖下攥紧的手,连唤了他好几声:“沈贤弟、沈贤弟!” 沈温这才反应过来,蓦然温和一笑:“没什么,酒饮得有些多了,头昏得很。” 郑尚书觉得刚才肯定是他看错了,沈温这般温润的人,怎的会露出那般凶狠的样子呢? “说来,我记得你也是南州人?沈贤弟可认得这沈娘子?”郑尚书问。 沈温笑着摇头:“不曾。” 另一边的沈美娘,已经追上了姜颂。 她在姜颂身后约莫四五步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姜颂没说话,她也没说话。 沈美娘有些无聊,就悄悄观察这个皇宫。 可惜她没什么文化,想来想去,还是只想得出“好大”、“好高”和“好华美”的赞美之词。 姜颂突然转身,捕捉到了沈美娘走神的瞬间。 他叫沈美娘跟着他,沈美娘怎么都还要走神! 姜颂挥退跟着的侍女,垂眸看她:“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沈美娘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姜颂现在不是已经好好站在她面前了吗?既然如此又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呢? 但沈美娘知道姜颂现在今时不同往日,小声试探:“陛下,希望我和您说什么呢?” “当然是希望你关心……”姜颂说到这里停下话头,偏过头去,“算了,你爱说不说。” 他才不要看起来太上赶着。 沈美娘这种得寸进尺的人,他要是稍微软下态度,她能直接贴脸捉弄他。 姜颂已经在她身上栽过这么多次,才不会继续犯蠢。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瞧着他撇过头故作生气的样子。 这次他好像是真的有点生气。 沈美娘垂下眼睫,很快就想出该怎么哄他了。 “我看陛下光顾着喝酒了,都没吃什么东西,不如还是吃点东西垫垫吧。”沈美娘从袖中掏出用帕子包好的点心递到姜颂面前。 她踮起脚,仰头笑着看姜颂:“就算陛下再怎么生我气,也得先吃饱呀。” 姜颂看沈美娘都这样了,再不拿的话就有故意拂她面子的意味了。 他正想不情不愿拿一块点心吃的时候,沈美娘已经主动把点心怼到他嘴里。 沈美娘歪头笑了笑:“陛下,这个点心又甜又软,真的好好吃。” 姜颂将点心咽了下去。 他也没吃出这点心和别 的点心的区别,只觉得这点心可能是被沈美娘的手帕包过,上面也沾染了她身上的浓郁香气。 姜颂不喝酒,素来都是以茶代酒,此时此刻却好像有些醉了。 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沈美娘奸计得逞,憋不住笑意:“陛下,还要再来一块吗?” 姜颂这才发觉他又被沈美娘转移话题,逗弄了一番。 他冷声道:“不必了。” 姜颂想要扳回一城,故意道:“你刚才又在席上打包东西。这里不是南州,别人会笑话你的。” “不会啊。”沈美娘凑近姜颂,眨了眨眼,“我可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哪个不长眼的敢笑话我?只要陛下在,我就算把别人桌上的点心都打包走,都没人敢说什么。” 第41章 姜颂忍不住笑出声,才发觉自己又输给沈美娘了。 这辈子在耍嘴皮子这件事上,他是没机会赢她了。 姜颂被沈美娘逗了这几下,原本的怨气散了许多,可他这次实在是做不到低头。 那夜的争吵,用他妈妈那个世界的话来说,两人吵的是对“爱情”的定义。 就算这辈子只能做“姜颂”,他也绝不可能认可沈美娘的爱情观。 可如果不低头,沈美娘肯定也不会迁就他…… “陛下,”就在姜颂纠结时,沈美娘伸手主动环住他的腰身,“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沈美娘和他细数:“人生不过七八十年,到现在,妾身已经活了快二十年了,至多也就只能陪陛下六十年。我们何必去纠结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呢?” 姜颂听到这话点了点头。 沈美娘扎进姜颂怀里,抱得更紧:“把光阴浪费在内耗上太不值得了。陛下,我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才对。” “我分得清外命妇和内命妇,我就是想做贵妃,想日日陪在陛下身边。之前差点和陛下错过,我想往后余生都再也不要和陛下错过了。”沈美娘闷闷道。 姜颂听到沈美娘这般剖白内心的话,不由软了心肠,哪里还记得什么怒气和幽怨。 在短暂的怔愣后,他回抱住了沈美娘:“嗯。” 姜颂察觉到入冬的寒意,将宫人带着的大氅披到沈美娘身上,他温声道:“上京的冬天比南州冷得多,你一定要注意身子。” 沈美娘笑着点头。 姜颂又道:“我等会儿就宣礼部尚书进宫,贵妃册封的事,一定能快尽快。” 沈美娘闻言,用力抱住姜颂:“宋江江,我最喜欢你了。” 在姜颂看不见的地方,沈美娘松了口气。 她终于把姜颂的毛顺好了。 姜颂叫人送沈美娘去拨给她住的宫殿,沈美娘拉住姜颂的袖子问:“陛下不去吗?” 姜颂听懂沈美娘的言下之意,耳尖绯红,强撑着道:“朕、朕……还没满十八。” 沈美娘“哦”了一声,又踮起脚凑到姜颂耳边,暧昧道:“那陛下一定要快点满十八哦。” 说完,她轻笑一声,带着宫人走了。 姜颂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捏着还在发烫的耳朵,像是还在回味什么。 沈美娘这个人……这种事要是能快,他也想啊。 把姜颂弄得不好意思的“罪魁祸首”沈美娘,不仅没有一丝心虚,此刻她正站在宫人口中,姜颂安排给她住的“关雎宫”前被惊得张大了嘴。 沈美娘问引路的宫人:“这真是给我住的?” 这么大的宫殿,只住她一个人会不会太浪费呢? 领头的宫人点头:“自然是给娘子住的,这关雎宫历来都是宠妃所居,娘子这可是好大的造化。” 沈美娘听到这话,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递给这宫人:“不敢,往后还得靠你们多上心才是。” 那宫人接过金钗,眉开眼笑,更加热切地给沈美娘介绍。 这关雎宫还真是大,正殿、侧殿都很大就不说了,这关雎宫还有两个园子,里头还种了不少竹子和牡丹,还带了个好大的荷花池。 宫人注意到沈美娘的目光,继续道:“娘子有所不知,这荷花池是关雎宫始建时便有的,这竹子和牡丹却是陛下前不久特地叫花房的人种的。不知可是娘子喜欢的?” 沈美娘看着那些翠竹和还没到花季的牡丹。 大冬天叫人种花草,也就姜颂这种没种过田,不知时节的贵公子才想得出来。 沈美娘都能想到花房的人,是怎么骂姜颂的了。 但终究是他的一番心意。 沈美娘点头:“喜欢,我最喜欢牡丹了。” 宫人刚给沈美娘讲完宫殿布局,宝儿就像一只鸟儿般扑进沈美娘怀里。 她眼泪汪汪:“美娘,你可算回来了,我才知道那个小剑客他居然是……” “嘘。”沈美娘示意宝儿先别说话。 等进了殿,沈美娘让其他人都退下,只剩下她们二人和青词后,沈美娘才开口:“你放心,宋江江就算是皇帝,我也有拿捏他的办法,” 宝儿点头:“美娘我相信你,可是,那个小剑客今晚真的没有为难你吗?” “没有!不仅没有,我还找他要到了贵妃之位。”沈美娘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贵妃的俸禄同丞相,一年可是有足足五百石。” 宝儿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和他当真和好呢?” “和不和好重要吗?”沈美娘不在意道。 宝儿:“当然重要,你不是喜欢他吗?” 沈美娘听到这话捂住嘴,原本是想憋笑,实在是憋不住,还是笑出了声。 她道:“宝儿,我喜欢的是宋江江,不是姜颂,更不是那个皇帝。” 宝儿不解:“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沈美娘耸了耸肩,“谁要是喜欢皇帝,我笑话她一辈子。” 连叶随那种高门子弟的爱,沈美娘都不相信,更不要说是皇帝了。 见宝儿还想说什么,沈美娘直接打发她出去:“你去给刚才领路的那几个大宫女给点金子,顺便问问宫里的事。” 宝儿被一打岔,忘了原本还想问沈美娘的事,点头出去了。 宝儿出去了,青词却还在屋内,她看向沈美娘欲言又止:“你是为了我的事,才决定进宫来的吗?” 沈美娘和青词都心知肚明两人说的是哪件事。 沈美娘勾唇浅笑:“你的事,确实得我进宫大抵才做的成……但我也喜欢这皇宫,这般大,这般华丽,叫我待一天就死掉,我也心甘情愿了。” 青词听到这话,眼里还是有些歉意。 沈美娘不喜欢在感情上拉拉扯扯,直接道:“咱们在京城站稳脚跟,比我想得还要快很多,你和赵家兄妹尽早联系上后,叫他们盯着点叶六略人的案子。” 她道:“若是官府救下的姑娘没有银钱回故里,又或是没有去处的,你让他们帮衬一下。” 沈美娘这人万事先保自己,但如今她既然有余力,那做点好事也未尝不可。 青词点头:“是。” 沈美娘走到青词身边,道:“南州的事这便算是彻底了了,你的事总该给我个开始的机会了吧。” 青词神情变得严肃,有些不忍:“你真的想好了吗?我的事,比赵家兄妹还难得多。” “我们当年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护我性命平安,我替你叫那人血债血偿。”沈美娘悠悠笑道,“我要是不信守承诺,以后谁还给我卖命?” 青词听到这话,从怀中取出被用绸布仔细包裹好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被包裹的像碎璧的玉佩。 沈美娘问:“这是什么?” 青词解 释:“‘龙凤双首珩佩’,是块古玉,原是组玉佩的一部分,其余的不知何处,这对珩佩就到了夫人手里。” “夫人后来将双佩,一佩给了她的夫君,另一佩便给了亲生女儿贴身佩戴。” 沈美娘抚摸这块玉,道:“你替我戴在腰间吧。” 青词还是有些迟疑:“沈美娘,你当真想好……” 沈美娘打断青词的话,不屑道:“自然。就算是神仙,我也能将他拉下神坛,偿人性命。” “杀人偿命”这种道理,她这种白字先生都明白,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们,合该比她更懂吧。 沈美娘的神情在半昏半明的殿内,显得亦正亦邪,深不可测。 - 姜颂说了要封沈美娘做贵妃,当晚就召了礼部尚书李守义进宫。 李守义听到姜颂要册沈美娘为贵妃,建议道:“陛下,这沈娘子于您有救命之恩,乃是大功一件,可是她毕竟出身贱籍……” 李守义顿了一下,坚持道:“臣以为,您不如先册她一个才人的位份,来日待娘子诞下皇嗣,再位列‘三夫人’也不迟。” 姜颂好脾气地听李守义说完,才道:“李卿,难道救命之恩,还不值一个贵妃之位?若是叫天下人知道,救了皇帝却连个‘三夫人’的位置都得不到,日后还有谁会忠于皇家。” 李守义明白姜颂的言下之意,跪下磕头:“陛下说的是,臣定会将贵妃娘娘的册封礼办妥。” 姜颂这才叫李守义退下。 姜颂还不知道这人打的什么注意。 李守义是谢阁老的女婿,他这么做不就是在替谢党试探他对沈美娘的态度吗? 他们既然要试探,那他也把态度亮出来,他姜颂就是偏袒沈美娘。 他们党争之事,父皇和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斗去了,但谁要是敢对沈美娘下手—— 姜颂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父皇当年立母后时是如何敲打那些人的,他也不介意再来一次。 李守义离开后,姜颂就寝时,他才觉得很疲惫。 第42章 他不喜欢这种生活…… 可他既然选择了做“姜颂”,那他就得一直做下去,不可以抱怨,更不可以反悔。 姜颂躺在空落落的殿中,越发希望快点满十八岁。 那样他就可以和沈美娘躺在一起,和她悄悄说不被其他人理解的话。 想着沈美娘白日调戏他的话,姜颂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白天沈美娘抱着她那番“诉衷肠”,直接就把那夜两人吵架的锅全甩给他了。 他和沈美娘说她过去做得不对,沈美娘和她谈未来和人生苦短。 沈美娘就是故意用岁月静好的美满一生,来忽悠他忘记两人还有矛盾没解开。 姜颂猛地坐起来。 他原来又被沈美娘耍了。 姜颂问守夜的宫人:“如今什么时辰了。” 宫人:“回陛下,刚过子时。” 姜颂听到已经这般晚了,不情不愿躺回床上。 这么晚了,现在去找沈美娘肯定会打搅她休息,她又喜欢早睡养颜。 姜颂暗下决心,等明日早朝后,一定立马去关雎宫找沈美娘要说法。 他这次决不让沈美娘再“套路”他! 第28章 沈美娘在关雎宫睡的这一夜睡得很舒服。 不愧是宫里,有地暖,即使外头比南州冷多了,屋里头却如春日般温暖。 沈美娘醒来后,光着脚在地上踩了两下,越发觉得这里可真好。 等解决了青词的事,她一定要让阿娘和阿爹也住上这样的好房子。 宝儿听到沈美娘殿内的动静,抱着她今日要穿的衣裳进来,看到她的动作惊呼:“沈美娘,你也不怕着凉!” “不会。”沈美娘这才穿上鞋,“地上是暖的,不会着凉的。” 宝儿不知道沈美娘刚才的想法,道:“你还关心这些,刚才太后娘娘宫里的女官来说,叫你立刻动身去她那里。” 沈美娘问:“女官?女子也可以做官吗?” 比起太后,沈美娘显然对这个东西更感兴趣。 宝儿初来乍到也不懂这个,殿中省拨给沈美娘的大宫女韦阿宜给二人解释:“六尚局和宫正皆设女官,太后、皇后和九嫔以上妃嫔宫中也设女官。” 沈美娘听到这话,看向宝儿:“既然如此,那宝儿你岂不是也可以做女官。” 宝儿显然不太自信:“人家女官肯定得要会识文断字的,我哪里行……沈美娘你快别说这个了,小心去迟了!” 沈美娘也觉得宝儿说的有点对,不识字确实太吃亏了。 她先让宫女给她换衣裳,等换好衣裳,她也想出了办法:“那咱们就从头学,咱们一起学!” 宝儿还是觉得这事不大能成,读书那可是贵人才有机会的事,就算是寻常人家,也得是很有闲钱的人家才会供儿子去求学的。 她是奴婢出身,又是女儿身……怎么可能嘛。 沈美娘像是看透宝儿的想法,道:“那些士族垄断文脉传承,我偏不信,我就要学。” “既然都是要吃饭睡觉,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的人,凭什么他们学得会,我们就学不会?”沈美娘反问。 沈美娘拉住宝儿的手,盯着她:“宝儿,你说是不是?” 宝儿一直都知道沈美娘很会蛊惑人心,很会三言两语挑拨人。 此刻被她这样盯着,宝儿咽了口口水,跟着用力点了点头:“嗯!” 沈美娘揉揉宝儿的头:“好宝儿。” 安慰完宝儿,沈美娘在去太后住的寿康宫路上,又问了韦阿宜一些关于这位谢太后的事。 韦阿宜道:“太后乃是先帝元后,显庆四年被废,迁居东都行宫。当今陛下即位后,尊其为太后,将其迎回宫中。” 传奇故事总提到这件事,但沈美娘一直都不理解这件事。 谢太后和文昭皇后母子应该算是政敌,按理来说,姜颂继位,那就是文昭皇后母子彻底赢了。 若沈美娘是姜颂,定会杀了那谢太后,永绝后患,谁知道姜颂却把人接回宫,还尊为太后。 沈美娘从前都觉得这是姜颂为了平衡谢阁老与叶丞相的势力,也可能是他在和谢家权力博弈时输了,只好退了一步。 可她现在才知道姜颂可不是什么傀儡皇帝,所谓的谢叶党争好像也只是他故意放纵的。 想来想去,沈美娘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问:“谢太后和文昭皇后关系好吗?” 韦阿宜摇头:“奴婢入宫时,文昭皇后已然崩逝,此事奴婢也不知,但想来先帝偏宠文昭皇后,二人应该多有不睦。” 也就是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二人不睦。 沈美娘心里有了个猜测。 她不了解权力斗争,但她了解姜颂——至少她了解宋江江那个人。 也许,姜颂尊谢太后,并不涉及权力斗争,很有可能是他与谢太后当真有母子之情。 若是这般,那今日谢太后宣她,大抵就不是试探她和立威,很有可能是当真作为长辈,想见见儿子新纳的妃子儿子。 沈美娘脑子里已经预想好了等会儿谢太后可能会问的问题。 沈美娘最害怕见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在她的认知里这些贵妇人,最瞧不起她这种以色事人的歌姬舞妓,都觉得是她们这些人把她们的好儿子带坏了。 可等沈美娘进入殿中,正欲行礼,却听到了一道很温柔的女声:“不必多礼。” 沈美娘发现这位谢太后可能不是她以为的那种贵妇人。 谢太后让沈美娘坐下,又道:“不必拘谨,哀家就是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 沈美娘这才抬头,看清谢太后的模样。 谢太后生得很美,快四十的岁数,看起来却像是只有三十岁。如果不是眼角有细纹,说她只有二十几岁,沈美娘都信。 更别说,谢太后的眉眼生得温婉,举手投足都很优雅。 沈美娘也不知道该怎么 形容这种感觉,她只觉得这谢太后一看就是读了很多书的样子。 “对,沈娘子不必拘谨,往后若是无事,也可以常到寿康宫来玩。”谢太后身旁的女子道。 沈美娘看过去,只见是个同样很漂亮的年轻姑娘。 谢太后皱了皱眉,好像是有些不满意那人插话。 但她还是先笑着给沈美娘介绍:“这是我侄女谢颖,往后你们也可以一起说说话。” 沈美娘点头,装作乖巧听话的模样:“好,民女也一瞧这位姑娘,就很是喜欢。” 谢太后听到这话笑着对沈美娘点头,又偏过头对谢颖道:“你去帮哀家问问太医院,怎的今日的安神汤还没送来?” 沈美娘听出谢太后这话是在打发谢颖。 果然等谢颖离开后,她也叫其他伺候的人都退出殿外。 谢太后这才继续问沈美娘。 都是些很简单的问题,包括她是哪里人,什么出身,家中是做什么的。 沈美娘一一回答:“民女是绵州人,家中世代务农。十二岁那年蜀中大旱,民女家中人陆续都饿死了,为了活命,民女就一路逃到了南州。” 这是沈美娘早就编好的说辞,不同的人听到也会有不同的反应。 而谢太后听到沈美娘的话,眼里居然隐隐有了泪光。 谢太后握住沈美娘的手,拍了拍她的手:“你受苦了。” 沈美娘这套说词和身世是她编的,这里面除了那年“蜀中大旱”和“世代务农”是真的外,没一个字是真的。 她心生负罪感。 原来谢太后也这么好骗。 姜颂的心软和好骗果然都是有迹可循的。 沈美娘被谢太后的眼泪感染,也跟着眼泪汪汪,半真半假道:“太后娘娘,您真好……您是第一个这般温柔安慰我的人,就跟我阿娘一样好。” 谢太后听到这话,更加疼惜沈美娘。 她握住沈美娘的手,轻声道:“你从前吃过很多苦,或许会因皇帝对你好,就把感激当成了喜欢。但若是哪一日,你发觉自己不喜欢他了——” “只要哀家还活着,你都可以来找哀家,哀家会想办法帮你的。”谢太后道。 沈美娘眼泪都被惊得猛地憋了回去。 谢太后这是在说什么? 沈美娘以前觉得宋江江就够离经叛道的了,怎么谢太后好像还更胜一筹? 宋江江全家不会都是看《中小学生守则》长大的吧? 谢太后以为沈美娘是不理解这话,继续柔声解释:“你不必害怕,哀家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哀家知道,你喜欢陛下很有可能是因为你没得选……” 她也曾这样,被所有告诉她该喜欢先帝,她也以为自己该喜欢先帝。 直到有一天,谢太后才知道她也可以喜欢别人。 “况且,”谢太后垂下眼睫,遮掩眼中的怀念,“这也是哀家答应陛下生母的事情。” 她答应过那个人。 第43章 如果姜颂有一天喜欢上了哪个姑娘,她一定要好好照顾那个姑娘。 毕竟姜颂这孩子多思敏感,说不定会比他父皇还容易走极端。 沈美娘听到这里已经快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她都快分不清到底这谢太后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故意引她上钩。 谢太后说的话,可是实打实的大不敬和秽乱宫闱。 沈美娘此时无比希望姜颂出现,她一点都不希望回答这种可能会掉脑袋的话。 “沈美娘!” 沈美娘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和他急匆匆的脚步声。 想姜颂,姜颂就到! 沈美娘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喜欢姜颂沉不住气的性子。 她立刻松开被谢太后握住的手,跑到刚进殿的姜颂身边:“陛下,你来了,妾身在和太后娘娘闲话家常。” 姜颂握住沈美娘的手,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事后,才对谢太后行礼。 他问:“母后,您今日怎的突然叫美娘来?” 谢太后轻笑:“哀家就是听说你从江南带回来一位美人,想问问她在京中可有什么不适应之处。” 姜颂点头:“多谢母后关心。若是母后无事,儿臣和美娘就先退下了。” 得到谢太后许可后,姜颂拉着沈美娘的手就往外面走。 等出了寿康宫,姜颂问沈美娘:“你来寿康宫,怎的不派人先去问问我?” 沈美娘刚才一路被姜颂拽着手,手都被他拽疼了。 听到姜颂这话,她撇嘴:“谢太后是长辈,难不成还能吃了我吗?” “母后当然不会。”姜颂压低声音又道,“但她背后的谢党就不一定了。” 谢太后平日里深居简出,潜心研究道学,姜颂都快把她忘了。 她今日早早唤沈美娘来寿康宫,姜颂当然害怕她会对沈美娘不利。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派几个暗卫保护沈美娘。 想到这里,姜颂试探问:“我要是派几个人暗卫守着你,你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啊。”沈美娘摇头,“陛下要派人保护我,那当然是好事!” 姜颂不解:“你不会觉得那是在监视你吗?” 沈美娘这才知道姜颂在纠结什么。 原来皇帝姜颂也会和剑客宋江江,一样重视“自由”这个问题啊。 沈美娘道:“那有什么不好吗?用一部分自由换来安全,我觉得还挺划算的。” 反正姜颂派来暗卫,她也能找到背开他们的办法。 姜颂听到这话却像是松了口气,笑道:“好,那我会派几个人去保护你的……你放心,只是保护你,绝不会探听你任何别的消息!” 他再三承诺:“就算那些暗卫偷听了,我也绝对不听!”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盯着他泛着傻气的脸,又注意到他身上还没得及换下的朝服。 看得出来,今日姜颂是一下朝就往寿康宫赶来的。 沈美娘觉得眼前的皇帝姜颂,好像和那个剑客宋江江有些重合。 她微微晃神,又眨了眨,才抱住姜颂:“那就多谢陛下了!” 她信誓旦旦和宝儿说她分得清姜颂和宋江江,可是她真的分得清楚吗? 第29章 沈美娘觉得自己是被姜颂傻气又好看的笑容晃了眼,居然都开始认为他依旧是那个单纯好骗的小剑客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继续乖乖跟在姜颂身后。 姜颂好像不喜欢她这样,问:“沈美娘,你不是最喜欢牵我衣袖吗?怎的今日不牵我衣袖呢?” 两人在芙蓉谷的时候,沈美娘知道牵他手,他会害羞,就总是牵着他的衣袖。 但沈美娘现在都不牵他的衣袖了。 沈美娘解释:“如今您是陛下,妾身再那样就于礼不合了。妾身要是那般做了,文臣们肯定会说妾身是红颜祸水。” 沈美娘拎得清撒娇的度,她又不是只想要一时风光。 她听了那么多传奇故事,当然知道古往今来,最不缺的就是被宠爱一时,却在失去皇帝圣心后,下场凄惨的美人。 更何况,男人嘛,爱你时千般好。哪天不爱了,就该数落你不懂事,不守礼了。 沈美娘才不会给姜颂将来万一不喜欢她了,治她罪的机会。 谁知道,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居然主动把他宽大的袖子递到沈美娘手中。 他偏头,笑得眉眼弯弯:“不怕!是我叫你牵的,要骂也是骂我荒唐,不会骂到你身上。” 沈美娘盯着姜颂的脸,眸色深了深,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就在姜颂有些失落,想要讪讪收回手的时候,沈美娘却伸手主动握住了姜颂袖中的手。 她握住姜颂的手,还故意捏了捏,娇声道:“那陛下可要说到做到哦,不然妾身会难过的。” 姜颂被沈美娘指尖泛着寒意的手陡然握住,在短暂的怔愣后,脸立刻变得通红。 他害羞却坚定回应:“嗯!” 沈美娘闻言,又忍不住捏了姜颂的手好几下。 姜颂可能是因为练剑的缘故,身体好不说,手也总是热乎乎的, 摸着可舒服了。 两人牵着手,漫步在宫道上,路上的宫人都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雪恰合时宜地落下,姜颂从宫人手中接过伞,给沈美娘撑开。 他欢喜道:“这可是今年上京下的第一场雪。” 第一场雪,他就可以和沈美娘同撑一把伞在雪中漫步。 看来老天爷也很眷顾他们这对有情人。 沈美娘也对这雪很感兴趣,伸出手接住缥缈的飞雪。 姜颂看沈美娘对雪如此上心,得意道:“你在南州肯定没怎么见过雪吧?就算见过,南州的雪肯定也不及我们上京一半大。” 他骄傲道:“这么小的雪,我一般都不打伞的。听说只有你们南方人,才会在下雪的时候打伞。” 沈美娘瞧姜颂炫耀的样子。 他像是终于找到能在心上人面前露脸的小孔雀,开始胡言乱语,想到什么吹什么。 沈美娘见此,也就将她到嘴边反怼的话咽了回去。 譬如,沈美娘在家乡时,一到过年前后,就会有雪将大山覆盖。 她就会跑到雪地里,和最好的朋友们打雪仗,等把手指都冻成一节节的“小山药豆”,才会回家边烤火边挨阿娘的骂。 沈美娘掐着嗓子奉承:“陛下可真厉害。” 姜颂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挑了挑眉:“那当然!” 沈美娘被姜颂的“单纯”弄得无话可说,想了想选择继续捏他的手。 两人撑着伞,牵着手,恍惚间,沈美娘想起两人曾经在芙蓉谷的田埂上漫步的日子。 沈美娘心里涌起一股很陌生的情绪。 是只有小时候,和阿娘阿爹在一起才有的安稳感。 就在此刻,沈美娘听到姜颂道:“沈美娘,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姜颂说完,才想起来她学识不多,正想解释,却看到沈美娘点头:“应该是吧。” 沈美娘猜出了姜颂说的这两个词的意思。 姜颂得到沈美娘肯定,笑意更甚。 如果不是碍于现在在外面,他又撑着伞,他真的很想抱住沈美娘,在她怀里蹭蹭。 两人一路上还遇到了帮谢太后端安神汤回来的谢颖。 谢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生得比谢颖还要漂亮得多。 即使沈美娘自诩“天下第一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容貌和她一样出挑。 沈美娘还注意到这女人和那日引她入宫的女官打扮略有相似。 但这女人的发髻梳得更高,衣着也更加华丽,想来恐怕是宫中哪位官位更高的女官。 谢颖和那女人一齐给姜颂行礼。 姜颂颔首,对谢颖道:“谢娘子伺候母后费心了。” 谢颖不敢邀功:“陛下盛赞,臣女惶恐。太后娘娘是臣女姑母,臣女尽心是分内之事。” 她看向身边的女人:“倒是苏尚仪对寿康宫一直格外上心,事事妥帖。” 沈美娘才知道这女人居然是尚仪。 也不知道尚仪是多大的官,不过能和皇帝、谢颖他们说上话,想来应该是很大的官了。 苏尚仪谦恭道:“这是下官应尽之责。” 沈美娘看到这个苏尚仪偷偷看了姜颂一眼。 这一眼里全是对姜颂的倾慕之情。 但姜颂好像并不知道她的喜欢,只微微笑道:“谢娘子说的在理。苏尚仪这么多年做事得力,等开春,朕是该给你封个郡君的诰命以作嘉奖。” 苏尚仪磕头谢恩,没有半分逾越规矩。 若不是沈美娘刚才注意到了她的那一眼,都不会猜到她居然对姜颂有意。 等沈美娘和姜颂离开后,苏尚仪看向谢颖:“谢娘子,你不是说新进宫的沈娘子有些住不习惯,太后娘娘唤我来交代事务的吗?” 第44章 谢颖明显就是撒了谎,故意让她撞到沈娘子和陛下的相处。 谢颖微笑:“苏大人说什么呢?我也没想到陛下会来……” “谢颖,”苏尚仪打断谢颖没说出口的挑拨话,“你觉得我会嫉妒沈娘子?那你也太看不起我苏云卿了。” 苏云卿冷冷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太后娘娘你假传懿旨,也请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这话就拂袖而去,留谢颖一个人在原地。 谢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盯着苏云卿离去的背影。 这确实不是谢颖的本意,她原本是想让苏云卿见到沈美娘,知道沈美娘不过是个卑贱至极的女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如尘泥般的女人,却能得到苏云卿心心念念的人。 谢颖也不知为何皇帝会来寿康宫。 但两人如胶似漆的画面,恐怕更能刺痛苏云卿吧。 谢颖可不信苏云卿不会嫉妒。 若沈美娘是哪个高门贵女,苏云卿当然不会嫉妒。 可若是她知道沈美娘只是个低贱的农女,大字不识几个呢?容貌、品行、才学皆不如她苏云卿呢? 那头的沈美娘和谢颖二人别过后,就加快了步伐。 既是因外头的雪有越下越大的势头,也是沈美娘想问关于苏云卿的事。 但刚进殿,沈美娘就看到姜颂很是熟稔地吩咐人把姜汤端上来。 他还帮沈美娘解开披在外面的披风,怕她把寒气带进屋着凉。 姜颂好像一点都没在意刚才的碰面,对谢颖和苏尚仪好像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沈美娘刚才就觉得姜颂对苏尚仪没有别的意思,这下不由更确信了几分。 还没等沈美娘开口,姜颂却先注意到沈美娘腰间的玉佩,问:“美娘,你怎的不戴我送你那块呢?”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问这个,只好先回答他:“陛下送我的那块,我舍不得戴,怕摔坏,就让宝儿收起来了。” 她总不能告诉姜颂,她以为两人缘分已尽,把玉佩压箱底了。 感觉说出来,姜颂肯定会不高兴,到时候她又得花时间哄。 姜颂听到这句话,又道:“没关系的,那块玉佩本来就是我娘让我长大以后给心上人的……就算碰坏了也没关系,玉佩就是拿来戴的。”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这样说,只好娇声道:“哎呀,还是怕摔坏嘛,妾身可舍不得陛下的心意。” 听到沈美娘最后一句话,姜颂才点了点头,认可她的话。 他有些好奇:“美娘,你这块玉,瞧着像是前代的古玉,从哪里来的?” 这块玉明显就是前代贵族间流行佩戴组玉佩时候的东西。 前代以玉别贵贱,玉是只有贵族才能用的装饰。 到了本朝虽然平常人家也可以用玉,大多数人却都欣赏不来这些古朴过时的古玉,更别说拿这玉佩送给心上人了。 姜颂想知道沈美娘是从哪里得来这块玉的。 该不会是别的男人送她的? 也不知道是哪个呆瓜给她送这种笨拙东西。 沈美娘没回答姜颂的问题,反问:“这块玉很打眼,很好辨认吗?” 姜颂道:“自然。” 沈美娘听到这话,心里更加放心。 既然很容易被人注意到就好。 沈美娘就担心这块玉不容易被看到,尤其是被该“看见”它的人看到。 姜颂追问沈美娘:“美娘这块玉……” 沈美娘见姜颂穷追不舍,喜欢捉弄他的坏心思又起来了。 她随口瞎编,眼泪说掉就掉:“陛下,其实妾身的爹爹是尚书大人,母亲是他的原配发妻,当年阿爹留了这枚玉佩给我娘。他却在高中状元后,另娶谢家女,我娘叫我长大以后凭此佩来认亲……” 沈美娘说着说着,就看到姜颂——他居然又红、了、眼、眶。 她第一次知道有人被骗一次后,还会被原封不动地骗第二次。 沈美娘急忙把眼泪擦了:“陛下,妾身是哄您开心的。” 在竹屋那次骗了就骗了,现在再骗姜颂,一个欺君之罪,可就是诛九族的事了。 姜颂听到这话,愣了好一会儿,才擦了擦眼角的清泪:“哄我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沈美娘这是讲传奇故事的瘾又犯了,又张口就来地编瞎话了。 但他还是有些不死心,问:“那你怎么知道尚书大人,还有谢家女的?” 沈美娘:“我一直都知道尚书是很大的官,来了京城就更明白到底有多大了。谢家女则是今日刚从宫女口中知道的。” 姜颂闻言沉默了。 他被沈美娘这一逗弄,决定以后绝对不会再轻易相信沈美娘半句话了。 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传奇故事入脑了,一秒钟编一个故事那种。 就在姜颂被逗了,有点挂不住面子的时候,沈美娘却主动抱住他,柔声哄他:“人家就是想让陛下开心点嘛,毕竟……” “陛下,不是觉得这块玉佩是别的男人送我的,正在吃醋吗?” “咳咳——”姜颂咳嗽两声,狡辩道,“谁说我吃醋呢?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沈美娘和姜颂对视:“陛下当然不是,陛下是天底下最大度的男人了。” “何况,”她的红唇微张,格外认真道:“我喜欢陛下,自然只会戴陛下送我的玉佩。” 到这里,姜颂哪里还记得什么玉佩的来历,更别提他昨晚想的今天要来追问沈美娘,绝不被沈美娘套路的事。 如今他满脑子只剩下沈美娘刚刚说的话。 沈美娘说她喜欢他! 姜颂脑子已经完全宕机,沈美娘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他不会再追问玉佩的来历。 她问出了另一件事,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陛下和这位苏尚仪可是旧相识?” 正把姜汤递给沈美娘的姜颂“嗯”了一声:“你快喝姜汤,小心着凉。” 沈美娘把姜汤一口气喝完,继续问:“不知陛下和苏尚仪怎么认识的?” 他随口道:“有年乐坊编了新的曲目,在父皇的寿宴上表演。她当时是领舞,舞鞋被别人动了手脚,出了差错。我觉得她可怜,就开口找父皇讨要她,把她保了下来。” 姜颂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眼里,继续皱着眉和姜汤做斗争。 他催沈美娘喝姜汤,但他其实才是从小就讨厌喝姜汤的那个。 沈美娘琢磨着姜颂的话,像是想通了什么,提议道:“陛下可对她有意?若是有意,不如给苏尚仪一个名分……” “你说什么?!”姜颂惊道。 他好不容易才做好心理建设把姜汤饮下,听到沈美娘的话,差点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谁说我喜欢她了。”姜颂像是生怕沈美娘误会,“我才不是烂/黄/瓜!额,就是我没喜欢过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的意思,反正你别乱说!我就喜欢你!” 沈美娘:“那您为何要向先帝讨要她?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那也是一条人命啊!”姜颂直截了当,“我父皇脾气不好,我当时要是不出面,她肯定会没命的。难道叫我见死不救吗?” 沈美娘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继续试探:“可是您在先帝的寿宴讨要一个乐伎,对您的名声不是也不好吗?” 姜颂用手帕擦着嘴,很理所应当道:“名声哪有性命重要!” 沈美娘这下不再说话,她深深看了眼姜颂。 她在传奇故事里听过这件事。 说书先生们都说,这事证明当今陛下是个风流的,是个没出息的。 可是……原来不是这样。 沈美娘又抱住姜颂。 姜颂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下。 沈美娘这次没有笑吟吟,她很平静道:“陛下,你是个好人。” 姜颂才不是没出息,他是最好的人。 姜颂也明白沈美娘这是认可他那样做。 他就知道。 就算父皇、叶先生都觉得他幼稚,就算天下人都觉得他荒唐,但沈美娘肯定不会。 她把自己当人,也把所有人当人。 这个封建时代里,沈美娘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第30章 姜颂回答了沈美娘关于苏云卿的疑惑,终于想起他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 他屏退宫人,试探问:“你就不关心关心我吗?” 姜颂其实还想问,沈美娘究竟爱不爱他,又究竟爱他几分。 可是姜颂不敢问出口,他怕问出后面的问题,得到的会是和那夜一样的答案。 沈美娘听到姜颂这般执着于这个问题,也知道这次肯定躲不过去。 她拉住姜颂的手,贴到她的心口处,眼里荡漾着万分柔情:“自然关心,妾身心里装的可都是陛下。” “美娘的这颗心,能够给别人住的地方,都给陛下了。”沈美娘坦然道。 姜颂想起沈美娘的“灵肉分离”炸裂发言。 第45章 有时候姜颂都不明白,明明沈美娘才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怎的会比他还有更多“超前”的想法。 但姜颂知道沈美娘起码没有像骗叶随那样,随口说谎话骗他。 这是不是说明,在沈美娘心里,他还是比别的男人要特别一些。 姜颂无奈又不甘:“沈美娘你就不能再多爱我一些吗?” 沈美娘听到姜颂近乎有些卑微的语气,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宋江江说这样的话,沈美娘不会意外,可皇帝姜颂居然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沈美娘默然片刻,偎依进姜颂怀里,娇柔道:“可是那样沈美娘就不是沈美娘了。” 她就是这样,她有活泼伶俐、娇俏灵动的一面,也有野心勃勃、欲壑难填的一面。 沈美娘早就和姜颂说过了,喜欢她,就必须喜欢她的所有。 也必须接受,她这辈子,都没办法给姜颂他想要的那种爱。 殿内如春日般暖和,让沈美娘都有些头昏脑胀了。 她真是糊涂了,居然没有说些好听的哄着这小皇帝,偏偏说了心底的真话。 就在沈美娘思考如何不着痕迹,让姜颂觉得自己很爱他的时候,他却先一步开了口:“沈美娘,你就是个‘坏女人’。” 他捻起沈美娘褪去金钗,散开的一缕青丝,放到鼻尖轻嗅。 上面有熟悉的令人沉醉的香味。 姜颂摩挲着发丝,自嘲妥协:“可我就是喜欢你。”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抱住他的腰身,他身子僵了一下,才道:“那夜我有回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就是喜欢复杂的你。” 沈美娘知道姜颂那夜被叶随为难,却没想到姜颂原本是打算回城找她。 姜颂继续道:“我方才说的也不对,沈美娘你不是坏女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不能因为沈美娘不爱他,就说她是坏女人, 沈美娘听姜颂说到这里,把他抱得更紧,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可能是今晨去寿康宫跑了一趟有点累了的缘故,也可能是殿内太过于温暖,沈美娘放下戒备,在姜颂怀里沉沉睡去。 姜颂让宫人拿来薄被,披在沈美娘身上。 他怕如果把沈美娘抱到床上去的话,会吵醒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敢动一下。 姜颂垂眸盯着沈美娘的睡颜,就算只是这样默默看着她,他也觉得很满足、很放松了。 偶尔,睡着的沈美娘蹭了蹭他,他又会有些紧张,但还是强撑镇定。 他不能吵到沈美娘睡觉。 等沈美娘睡醒,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她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自己在姜颂怀里躺了很久。 沈美娘连忙起身:“陛下,妾身不是故意的,您……还好吗?” 想想也不可能没事,姜颂他这样坐一个时辰,应该是腰酸背痛,腿也被她压麻了。 姜颂却道:“无碍,无碍。” 他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没事,急忙站起身,却差点一个踉跄儿摔倒。 沈美娘扶姜颂坐下,他缓了一会儿,就借口说要批折子,得先行离开。 这次沈美娘没留姜颂——他刚丢脸,肯定不想继续留在她面前,她当然得放他走了。 沈美娘也得重新花时间考虑她和姜颂的关系。 她还没想好,究竟要把姜颂划进哪种关系。 垫脚石?青云梯? 又或者,还是把他和“宋江江”一样,划进自己人的范畴。 沈美娘垂下眸,还没想清楚这件事,却听宫女通传说有人造访。 那位苏尚仪居然派人,邀她过两日去她府上赏梅。 沈美娘有些好奇,问韦阿宜:“苏尚仪不是女官吗?怎的不住在宫里?” 韦阿宜道:“五品以上的女官可以在上京城中置办宅邸,住在宫外。” “还 有这等好事。“沈美娘有些惊讶。 做女官可真好。 沈美娘又问:“你可还知道什么关于这苏尚仪的事?” 韦阿宜想了想,道:“苏尚仪名云卿,乃是贱籍出身,舞艺卓绝,被特召进教坊。后来,先帝将她赏给了尚是太子的当今陛下,陛下即位后,又到尚仪局做了尚仪。” 沈美娘有些欢喜:“她也喜欢跳舞?” 韦阿宜:“这是自然,苏尚仪的舞可是满京城出了名的,许多当世文人都给她写过诗。” 沈美娘满脸敬佩:“好厉害!” 她又问了些关于苏云卿的事,得知苏云卿还颇有才学,不仅舞艺出众,还通诗赋,擅书法。 沈美娘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 她欣然答应了苏云卿的邀约,打算明日就和姜颂说一声,她想过两日出宫的事。 宝儿却格外反对沈美娘去赴约。 沈美娘问她为何这般讨厌苏云卿,宝儿反而瞪了一眼沈美娘:“你还说!难道你不觉得她是个隐患吗?” 宝儿数落她:“你居然还帮她找陛下要名分,万一陛下真和她有什么,你怎么办?” 原来宝儿是担心她啊。 沈美娘笑出声,拿起她那把破扇子转了转:“那正好卖苏尚仪一个人情呗。” 宝儿还是不理解:“沈美娘你就不怕她把陛下抢走吗?” 沈美娘不在意:“姜颂是皇帝,他三宫六院本来就正常。” 宝儿的话正好点醒了沈美娘。 姜颂是皇帝,她才不会喜欢皇帝,成为她最讨厌的那种蠢人。 沈美娘看宝儿还想说什么,又道:“好宝儿,苏尚仪如果能成为咱们的人,可比姜颂虚无缥缈的爱有用多了。” 一个能从民间舞姬,做到正五品尚仪的女人,不管是本事心性、人脉势力,都绝对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沈美娘就喜欢这种有能力的人。 她揉捏宝儿圆嘟嘟的脸,哄道:“如果拿下苏尚仪,我到时候把你塞进六尚,就有人照顾你了。” 宝儿听到这话,脸微微泛红:“沈美娘,你说什么啊!” 她现在还是个白字先生,离女官还远得很。 沈美娘却很确信:“肯定可以!你先和青词从最简单的字认起,等有点基础了,你就去习艺馆继续学,还能交新的朋友。” 宝儿听到这话,怔怔点头。 她从前喜欢江瑞那个黑心书生,就是因为他有学识…… 她原来也可以变得和他一样有学识啊。 沈美娘不知道宝儿心中的期待,她只是有点担心姜颂不会答应她出宫去的事。 她听以前教导礼仪的女先生都说,越是高门大户规矩就越多。 想来像是宫中这种地方,规矩肯定会更多吧。 沈美娘也从来没有听谁说过,宫里的妃子能够随意出宫游玩的。 但她没想到,她和姜颂说起这件事,他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姜颂有点得意:“你总说你喜欢荣华富贵,你看吧,宫里就是有荣华富贵也不好玩。” 沈美娘倒也不是觉得宫里不好玩,她解释:“是苏尚仪邀我去府上一叙……当真没有问题吗?” “没事,只是在长安城内走动罢了。”姜颂不太在意这件事,“我会多派几个暗卫跟着你的,你记得宵禁前回来就好。” 姜颂仔细想了想:“可能有老古板会参几本折子,我随便批两笔就是了。” 他拍了拍沈美娘的肩,难得有些君王的可靠模样:“你好好玩就是了,别的事有我。” 再说他和沈美娘这才胡闹到哪里。 本朝民风奢靡就是上行下效来的,他和父皇与有几位先祖比起来,也就是在爱情上专一了点。 还没那些先祖一半荒唐。 沈美娘这才放心。 等到出宫那日,姜颂再三吩咐她宵禁前记得回来,还有吃的东西一定要让试膳太监试过才能吃。 沈美娘用力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她凑到姜颂耳边,小声逗他:“管家公,话真多。” 说完,沈美娘就转身上了马车,用力和姜颂挥手:“陛下,妾身会好好玩的!” 姜颂揉了揉耳朵,看向沈美娘颔首。 这里人多,他得装得沉稳一些。 他身边素来胆大的知宁道:“陛下,不若与沈娘子同去好了。” 也就不用这般眼巴巴地目送对方了。 姜颂听到知宁的提议有些心动,随即拒绝:“朕今日折子还没批。” 年关将至,事情本就多,更不要说他之前逃出宫那几个月耽搁了不少事…… 他既然选择了当“姜颂”,就要肩负起“姜颂”应该肩负起的责任。 但他确实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沈美娘。 等沈美娘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姜颂立刻就转身往紫宸殿去。 他决定了!今天白天一定不能在批折子的时候走神,一定要效率爆棚,晚上他再熬个一两个时辰的夜。 这样他肯定就可以去接美娘了。 第46章 还在马车上的沈美娘不知道姜颂已经决定要来接她,她有些好奇地掀开车帘,看上京的风景。 她一路上看到了不少人,还有很多高鼻深目的异域人,更别提南州也有的胡人了。 沈美娘越看越觉得上京就是繁华,不愧是从小行脚商人就常念叨的地方。 等快到苏尚仪府上时,沈美娘才放下车帘,故作守礼。 苏云卿亲自到门外来迎接的她。 沈美娘踩着凳子从马车上下来,和苏云卿寒暄:“苏尚仪,上次匆匆一面,没细看,如今仔细看,才发觉苏尚仪当真是生得很美。” 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沈美娘直接上来就逮着苏云卿先夸了。 苏云卿垂首,谦卑道:“娘子谬赞,下官蒲柳之姿,不敢与娘子相较。” 沈美娘压根就不知道“蒲柳之姿”是什么意思,但她猜苏云卿应该是在自谦。 她便抿唇轻笑:“苏尚仪不必自谦,你的品貌宫中谁人不知。” 苏云卿还是那副微笑,嘴角弧度都不带变的,沈美娘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真的开心,还是讨厌她。 苏云卿可能也觉得两人继续在外面聊这些场面话没意思,侧身给沈美娘让路:“娘子,请。” 沈美娘又看了苏云卿几眼。 她现在还不太确定这人究竟有多喜欢姜颂。 但如果苏云卿很喜欢姜颂,还是能面上保持平静的话。 那沈美娘就更欣赏苏云卿了。 苏云卿在沈美娘身后半步的地方道:“下官最喜梅花,府中红梅、腊梅都种的有,今年的腊梅开得格外好,您瞧,站在这儿都有暗香。” 沈美娘闻了闻,果真嗅到一阵似有若无的腊梅香。 她笑开,称赞道:“果然好香。” 苏云卿听到沈美娘只能说出“好香”这种词儿,确实有瞬间觉得沈美娘有些粗鄙。 可是……眼前的女人笑起来太过明媚好看,以至于苏云卿又实在不能将这种词语加到她头上。 苏云卿保持微笑:“不知道沈娘子喜欢什么花?” 沈美娘:“最喜欢牡丹。” 苏云卿笑道:“可是因为牡丹雍容典雅、娇艳欲滴?” 沈美娘觉得她也有必要多读点书了,这苏云卿一句话,两个词儿她都听不懂。 想必上京的人,应该人人都喜欢拽这些词儿,可是这些人又不像姜颂一样会给她解释意思。 沈美娘听不懂苏云卿的意思,直接道:“不是,我就是觉得牡丹一眼就能在花丛中被看到,而且卖得也贵。” 苏云卿差点没保持住常年仿佛刻在脸上的笑容。 这个沈美娘实在是……苏云卿想说她粗鄙没文化,可是这人又实在是太坦诚了。 沈美娘的坦诚,让苏云卿根本生不起什么轻蔑和嫉妒之心。 苏云卿垂首,调整了一下表情,才继续和沈美娘道:“沈娘子说的也有理,牡丹确实是别的花不能比的。” 两人走到梅园外,沈美娘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她循声看去,发现是个穿红色衣裳的小姑娘。 她有些带着病气的清瘦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踮起脚和丫鬟在折梅花。 小姑娘察觉到沈美娘和苏云卿两人,转过头来,看向沈美娘:“臣女见过沈娘子。” 就在沈美娘好奇小姑娘身份的时候,沈美娘听到身边的苏云卿道:“这是礼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大小姐李姮,她听闻下官府中的梅花开了,也吵着要来赏梅。” 苏云卿在沈美娘耳边压低声音,补充道:“李大人是谢党人,娶的是谢阁老的小女儿。” 沈美娘听到这话仔细又瞧了瞧李姮的脸。 她也笑吟吟回礼:“李娘子好。” 李姮原本还想继续折梅花,却在看到沈美娘腰间的玉佩时,眼神滞了滞。 她抬眼,错愕地和沈美娘对视。 沈美娘没躲避她惊讶的目光,眯了眯眼,笑意更深。 她反问:“李娘子,这是怎么呢?” 第31章 李姮听到沈美娘关心她的话,愣了一下,道:“没什么。” 她就是觉得这位沈娘子腰畔的玉佩有些眼熟。 沈美娘听到李姮的话,也没再追问,手却摩挲着她的玉佩。 苏云卿觉得沈美娘好像有点不对劲儿,问:“沈娘子,可是之前就认识李大娘子?” 沈美娘看了眼身边规矩沉默的青词,又看了看一脸纯稚的李娘子。 她轻笑摇头:“不认识,我这种人,哪里能有机会认识李娘子呢?” 苏云卿仔细一想也是。 这个沈美娘虽然救了陛下,陛下对外宣称她是农女出身,家中世代务农。 但苏云卿却听说,这人其实是南州一个小小司马府上的乐伎罢了。 更有甚者说她是被转手不知多少次的贱奴而已。 真真假假的消息许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沈美娘绝没有什么高贵出身。 苏云卿引沈美娘和李姮到亭中坐下,笑道:“两位娘子,您二位瞧这梅花开得可真好。” 李姮道:“论香气清幽,什么花又能比过腊梅呢?” 沈美娘不懂花,跟着狂点头。 她又听着苏云卿和李姮叽里呱啦讲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诗句和词语。 沈美娘原本一个劲儿地吃点心,最后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沈美娘打断她们二人,转移话题:“听闻苏尚仪的舞跳得不错,不如我们切磋舞技?” 她是真的不想再听这两人扯什么“腊梅和红梅谁更有风骨”、“腊梅和兰花谁更遗世独立”了。 李姮很是高兴:“好啊!我记得苏尚仪的舞不是冠绝上京的吗?” 苏云卿脸色一变,讪讪笑道:“李娘子,下官已经许多年不跳舞了。” 李姮兴致缺缺,颇为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 要知道苏尚仪的舞可是出了名的,可惜自从她当年进了太子府就再没人见过了。 李姮原本还以为她今日能有幸一观来着。 沈美娘道:“我一个人跳也可以。” 李姮:“好啊,那就多谢沈娘子了!” 她从来没听闻过这位沈娘子会跳舞,但她既然能被陛下从南州带回京城,想来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沈美娘其实也有些遗憾,她从听到宫女说苏云卿善舞起,就想和她比试一场,今日还特地梳了轻便的发髻。 但能在李姮和苏云卿面前展示她的舞蹈,沈美娘也颇为满意了。 她沈美娘脱下鞋袜,光着脚踩在亭中的薄毯上起舞。 这次她跳的依旧是之前给姜颂跳的舞,唯一不同的是,她在里头也添上了芙蓉谷的风景。 竹屋后的潇潇风雨竹,夏日舒展蓬勃的稻苗,还有秋冬时节依旧挺拔的乔木…… 沈美娘都能将它们变成舞蹈的一部分,即使是从未见过那些景色的人,也能从她的舞蹈中感受到生机。 李姮也没想到沈美娘的舞技居然如此出众,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苏云卿在一旁看着,她比李姮更懂舞,也知道沈美娘的本事很厉害。 饶是她自幼习舞,怕是都比不上这位沈娘子。 沈美娘一舞毕,李姮立刻捧场鼓掌,又问:“沈娘子,这跳的是什么舞呀?是时兴的舞目吗?” 李姮母亲喜静,家中不常有宴饮娱乐,也不像别的高门大户养家妓以充门庭。 沈美娘还没回答,苏云卿却先开了口:“沈娘子这舞应是自己编排的吧?” 沈美娘点头。 李姮闻言愈加佩服沈美娘:“沈娘子,好生厉害!” 沈美娘难得谦虚道:“编舞又不难,李娘子若是想,肯定也是可以的。” 李姮不善舞,信了沈美娘的说辞,但苏云卿却知道这个沈美娘的舞艺究竟有多厉害。 编舞确实不难,但沈美娘的这支舞新颖、独特,她瞧着像是取材自寻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 能从最无趣、最被忽视的生活里,提取出这些动作,再串联起来…… 苏云卿不敢想这得是多强的天赋。 她有些不服气,问:“沈娘子可是自幼习舞?” 说完这话,苏云卿有些后悔。 歌舞这种取悦人的技能,明显就是贱籍女子才会苦心钻研的东西,陛下都有心帮沈美娘遮掩出身。 沈美娘定然会认为苏云卿这话是在给她难堪。 谁知,沈美娘点头,认真道:“我小时候就喜欢跳舞,我觉得蹦蹦跳跳、转圈圈很有意思,不过学得不多……后来,投入司马门下,才开始苦练。” 沈美娘思考了一下,道:“应当勉强算是从小学的吧。” 苏云卿闻言,愈加明白沈美娘的厉害。 她是舞姬之女,自幼就跟着阿娘苦练,就盼着能够被选进乐坊,不必和母亲一样沦落欢场。 可即使这样,今日见了沈美娘的舞,她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 第47章 苏云卿真诚赞叹:“沈娘子的舞实在是人间难得。” 沈美娘轻笑道:“苏尚仪过奖。苏尚仪定也是如此,只是不知苏尚仪为何如今不跳舞呢?” 苏云卿闻言,垂眸道:“下官如今年岁渐长,已经跳不动了。” 沈美娘知道苏云卿的话有所隐瞒,但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颇为遗憾:“那倒是可惜。” 沈美娘话里全是惋惜之情,就好像苏云卿不是不能跳舞,而是和那些英年早逝的才子般令人扼腕。 今日碰面,苏云卿当然也看得出这位沈娘子不是什么草包。 她也不能确定,沈美娘的惋惜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苏云卿确实因沈美娘的话,有些触动。 下人此时突然进来,道:“大人,吏部侍郎沈大人前来拜访。” 苏云卿听到这话有些意外。 她和沈温平日并无来往,也不知他今日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李姮听到此事,脸颊微红,起身告辞。 沈美娘有些好奇。 这李姮看起来就是个小姑娘,怎么突然露出一副少女怀春般的作态。 李姮拿起桌案的腊梅挡住脸,小声道:“沈郎君来找苏尚仪有事相商……我、我便先从后门走了。” 苏云卿闻言,一副了然的模样,道:“那李娘子先走吧,我 让下人送送你。” 等李姮离开,苏云卿看沈美娘探头探脑,解释道:“李娘子如今也到了许婚的年纪。李尚书想和五姓联姻,谢夫人和李娘子却更青睐那位吏部侍郎,沈温沈大人。” 沈美娘有些不解:“这李娘子瞧着不过十二三岁,何必如此这般早就谈婚论嫁?” 苏云卿叹了口气:“李娘子从小身子不好,瞧着年纪小,其实已经年将及笄了。” “谢夫人青睐沈大人,也是瞧他只是江南小士族出身,好拿捏,才想将女儿嫁给他。”苏云卿眼中有些艳羡之色,“这般才能教他后与李娘子先不圆房,等李娘子年岁大些,身子好些,再生孩子。” 沈美娘听到这里才明白其中缘由。 难怪她说沈温就算年纪轻轻就做到吏部侍郎,本朝也不似前朝那般婚姻“尚阀阅”,但怎么也不至于能得到谢夫人的青眼。 沈美娘垂眸,手无意识滑过腰间的玉佩,道:“谢夫人当真是一颗慈母心。” 苏云卿也颇为赞同:“谢夫人就这一个女儿,李尚书和谢夫人当然得当成掌上明珠疼爱。” 沈美娘听到这话,眼神里闪过一丝轻嘲,感叹:“原来如此,真叫人羡慕。” 就在沈美娘和苏云卿两人闲聊时,下人通报,说是沈温已经在偏厅里等着了。 沈美娘起身:“苏尚仪既然还要会客,我便先行一步,今日多谢大人款待。” 她不想太早和沈温有牵扯,不然姜颂吃醋了,哄起来肯定很麻烦。 苏云卿道:“也好,下官改日再挑个好日子和沈娘子好好赏梅。” 沈美娘跟着苏云卿从亭中往外走,却在回廊处遇到了一个人。 苏云卿也不知道沈温怎么不在偏厅里头等着,居然会到两人途经的路上来。 本朝男女大防不如前朝那般严苛,但沈美娘怎么也算是未来的娘娘。 外男和未来的贵妃娘娘拉扯算什么? 这个沈温平日里看着小心谨慎,今日怎这般糊涂? 况且……这个沈温看沈美娘的眼神,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 沈美娘瞧苏云卿停住脚步,有些疑惑:“苏尚仪,你不是送完我,还要去见那个沈大人吗?” 苏云卿这才反应过来,沈美娘肯定不认识沈温。 她给沈美娘介绍:“沈娘子,这位便是下官说的沈大人。” 沈美娘这才回身,向刚刚擦身而过的男人看过去,她再三打量沈温,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沈温看沈美娘的眼神,以为她是放不下自己,软下目光道:“沈娘子,别来无恙乎?” 苏云卿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居然是认识的。 沈温也对沈美娘的怔愣有些……欢喜。 美娘看到他还会愣神,是不是说明这么多年,沈美娘心里也还有他。 沈美娘却在听到沈温的话后,又盯着他扫了一遍。 沈温怎的这么丑呢?! 沈美娘记得沈温十三四岁的时候长得还挺好看的……如今却看起来丑多呢? 不过想想也是,她天天看姜颂那张脸——确实再看别的哪个男人,都好像变得更丑了。 苏云卿正想问两人是否认识,就看到对面回廊下的一道明黄色身影。 两边隔得很近,那刚才几人的交谈,那人肯定都听到了。 沈美娘正想告诉沈温“她好得很”,就听到苏云卿突然道:“参见陛下!” 沈美娘这才扭头看过去,就看到姜颂站在不远处的地方,默默盯着她和沈温。 他总是笑着的眼睛此刻没笑。 沈美娘知道姜颂最爱笑了,很生气的时候也不太会黑脸。 她也知道,姜颂此刻是真的很不开心。 第32章 姜颂原本想的是先批两个时辰折子,再来接沈美娘的。 可他心里想着她,哪里还看得下去那些无聊至极的奏折。 姜颂最后选择用沈美娘那日说的“未来理论”说服自己—— 人生剩下的几十年,多的是奏折要批,但和沈美娘一起漫步上京的机会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姜颂就批了一个时辰不到的奏折,就跟出宫来了。 但他没想到沈温也在这里,更没想到原来他与沈美娘认识。 姜颂看到沈美娘向他看过来,他来不及整理情绪,眼里的不高兴全被她瞧去了。 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美娘已经笑着向他跑过来。 她抱紧他的腰身,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娇娇道:“陛下,是来接妾身回宫的吗?” 姜颂被沈美娘这一抱,心里不悦的情绪散去许多,他颔首“嗯”了一声。 他不生沈美娘的气,目光却还是在沈温身上。 姜颂记得沈温也是南州人,他也是五年前进士及第…… 他很快就猜到了沈温恐怕就是沈美娘那位前前主人。 姜颂曾以为南州人每次提到沈美娘的来历都支支吾吾,是因她的前前主人是无足轻重的书生,没什么人记得他的名字。 如今想来,原来不是无足轻重,而是那沈温早已青云直上。 那些人就同史官“为尊者讳”般,替他遮掩曾经献美给上官的旧事。 姜颂拉着沈美娘的手,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问沈温:“沈卿与沈娘子原来认识?” 沈温听到这话迟疑片刻,才继续道:“回陛下,臣从前与沈娘子认识,是故……” 沈温原想说两人是故交,沈美娘却主动道:“陛下,妾身从前是沈大人的婢女。” 姜颂看向沈美娘,他没有想揭开沈美娘的伤疤,是故意给沈温机会含糊说辞的。 但他没想到沈美娘会自己说出来。 沈美娘倒是很坦然。 她知道她和沈温的关系,只要有心肯定能被挖出来,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主动说出来。 沈美娘看向沈温,道:“只是多年不见,妾身早就认不出沈大人了。” 她怕姜颂吃醋,话里话外都在撇清关系。 早知道今天出门就让青词给她卜上一卦,也就不会倒血霉遇到沈温。 沈美娘今日是真的没认出来沈温。 男大十八变,她哪里能想到沈温长大以后长成现在这样…… 但这话落在两个男人耳中就是全然不同的意思。 姜颂没有免沈温的礼,他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后悔与心痛。 美娘这话听起来,还是在怪他当年把她送给叶司马的事。 也是,都怪他当年…… 但还好,如今一切都尚来得及,他还有机会弥补美娘。 宋江江听到这话,也没觉得沈美娘是对沈温旧情难忘。 他认为沈美娘这是被沈温勾起了伤心事。 这五年里,沈温他一路官运亨通,沈美娘却一个人在司马府上受尽磋磨。 如果不是被这个男人抛弃、利用,沈美娘或许也本该是天真浪漫、温柔善良的姑娘家。 姜颂盯着这个沈温,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他敛了敛眸,才压下心中那些不好的情绪,拉住沈美娘的手就走。 等两人回了马车,沈美娘偷偷看姜颂,猜测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她难得有些拿不准姜颂的想法,说他不生气吧,沈美娘不相信。 刚才她和姜颂对视那一眼,就知道这次小皇帝是真的生气了。 可要是说他生气了,他刚才一没说酸话,二也没发脾气。 沈美娘看不出来姜颂的情绪,就选择主动出击,她“唉哟”一声。 看到姜颂如她预料地看向她,沈美娘揉着手腕,皱眉道:“陛下,刚才把妾身的手都拽疼了。” 第48章 “不可能!”姜颂一口否认。 他知道沈美娘是个弱女子,刚才根本就没用力。 沈美娘“哼”了一声,道:“陛下刚刚忙着吃沈大人醋,自然无心顾及妾身了。” 姜颂看自己头上的罪名越来越多,连忙辩解:“谁说我吃醋了,我 是那般小气的人吗!” 他才没吃醋,他就是觉得那个沈温太坏了,他是在替沈美娘鸣不平。 但姜颂不想说出口,他怕惹沈美娘伤心。 沈美娘虽然嘴上爱说些贬低自己的话,也总是说些看透世间黑暗的话,但姜颂知道美娘其实最要强、最自爱了。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的想法,以为他是心里还有疙瘩,问:“那陛下刚才那般是为了何事?” “陛下,说喜欢妾身,却连心里话都不和妾身说。”沈美娘垂首,泫然欲泣。 没办法,姜颂要是心里对她和沈温的关系有误会,就会是埋在那里的隐患。 她今日一定得把这个误会解开。 沈美娘知道姜颂看不得她哭。 果然,姜颂看沈美娘哭了,急忙拿帕子替她擦眼泪。 但他还是抿唇,不愿意说实话。 沈美娘趁机扑到他怀里,撒娇:“陛下,我阿爹阿娘他们就很相爱,从来不会藏着掖着,陛下既然喜欢妾身,那我们不是应当也那样吗?” 沈美娘抱住姜颂,佯装不高兴:“还是说,陛下说喜欢我,其实和其他男人一样,都把妾身当……” 沈美娘的“玩意儿”还没说出口,姜颂就捂住她的嘴,他急道:“我没有。” 姜颂试探道:“沈美娘,我先说好,你不许难过。” 沈美娘狂点头。 难过?她为什么要难过? 姜颂吃醋,不是该他难过吗? 沈美娘不太懂姜颂这话的意思,但还是装出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打算等姜颂说出他是吃醋嫉妒沈温了,就逐一解释和安慰他。 她却听到姜颂轻声道:“美娘,我是讨厌那个沈温,他怎么可以把十二岁的你送给叶司马呢!” 沈美娘听到这话愣住。 她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姜颂是在为这一点不开心。 姜颂想到那个沈温就生气:“你当时才十二三岁,谁知道那个叶司马当时是觉得你奇货可居……这个词就是觉得你很厉害想以后拿你谋利的意思,还是叶司马可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喜好呢!” 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多得是喜欢养娈/童、宿雏/妓的。 姜颂说到这里,越发生气:“我是不明白,他这种人,凭什么过得好。”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脸上为了哄姜颂而挂上的笑颜逐渐褪去。 她眼中神色淡漠,神色愈加平静,道:“我当时是他的侍女,他把我送给别人,谁能指摘?” “他就是不对!”姜颂仍旧坚持。 沈美娘那时还是良籍,和沈府也没卖身契。 就算按这个时代的律法来说,沈温也没权力将沈美娘送给别人。 更何况—— 姜颂握住沈美娘的手:“我一想到,这五年里,他过着好日子,美娘你却在司马府吃尽了苦头……他就是不对。” 沈美娘看到姜颂眼里的戾气,才知道他这般好脾气的人,原来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为了她。 姜颂固执道:“沈温和叶司马一样该死。” 姜颂还在生气,沈美娘却突然抱住他:“姜郎,你真好。” 姜颂有些没反应过来。 自从两人重逢以来,沈美娘都是唤他为“陛下”,这还是沈美娘第一次这般亲密地唤他。 沈美娘确实很喜欢姜颂。 他说的话虽然不着边际,也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总是能和她想到一块去。 沈美娘当然恨那个姓沈的,但她没想到,姜颂会是最先能理解她想法的人。 姜颂发觉沈美娘的肩膀微颤,以为她是哭了,有些手足无措:“美娘,你别哭……你看吧!我就说会惹你难过……” “没有!”沈美娘从姜颂怀里抬头,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姜颂这才知道沈美娘是在笑。 沈美娘整个人扑在姜颂身上,凑到他眼前,像是第一天认识他般观察他。 末了,她像只温顺的猫儿趴在姜颂胸口,道:“我没难过,我就是觉得姜郎真可爱。” 沈美娘的手故意挠了挠他的胸口,眼里带着一丝媚意,仰头看他:“姜郎这么好,又这般可爱,应该被好好奖赏才对。” 姜颂没懂她的意思,有些奇怪:“什么?” 沈美娘听到姜颂单纯的声音,已经放到他玉带钩上的手一顿。 她撑起身,盯着姜颂眼,慢悠悠道:“瞧我,又忘记陛下还没满十八岁了。” 姜颂这才明白沈美娘刚才是想要做什么。 他的脸陡然涨得通红,正想说“没关系”的时候,沈美娘已经从他身上翻身下去,在他身旁乖乖坐好。 她促狭地看了一眼姜颂:“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没满十八,不能早恋’。妾身让陛下早恋已经很不应当了,要是再让陛下做别的错事,那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姜颂闻言,无比后悔当初的话。 都怪他以前不怎么出宫,不食人间烟火,忘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姜颂正后悔的时候,沈美娘却“啪唧”一口亲在了他脸上。 她拽着姜颂的手,故意晃悠:“陛下,你快点满十八吧。” 姜颂脸更红了。 这、这种事又不是他能决定的。 - 姜颂生在仲春,百花开得最盛,乔木开始蓄力生长的时候。 但如今连元日都还差好几天,离他的生辰更是还有一个多月。 沈美娘先等来的也不是姜颂的十八岁生辰,而是她的册封礼。 她的册封礼是礼部侍郎主持的,她穿的是贵妃礼服,很华丽繁复,满头的花树装饰也很重,但太老气了,沈美娘不喜欢。 她熬过了无聊漫长的册封礼,立刻就换掉了那身衣裳,穿上她喜欢又符合她贵妃身份的打扮。 姜颂也知道今日是沈美娘的册封礼,下了朝就往她宫里赶。 沈美娘听到通报的声音,立刻就跑到姜颂面前,转了个圈:“陛下,你瞧,臣妾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姜颂看沈美娘穿了身鲜红的绸裙,还有满头金钗,又娉娉袅袅地转圈。 很容易俗气的红和金,在她身上却一点都不俗气,灵动又璀璨夺目。 他笑道:“好看,朕还以为是明岁的牡丹花开早了。” 沈美娘发觉姜颂这嘴也是越来越甜了,但她很是受用:“多谢陛下夸奖。” 既然姜颂夸她了,那她也夸回去好了:“还是多亏了陛下,封臣妾做贵妃,不然臣妾可穿不上这般好的衣裳。” 姜颂摇头:“这本就是朕该给你的。” 沈美娘得寸进尺:“那陛下怎的不封臣妾做皇后呢?” 当然是因为立后非同小可,姜颂也没想到沈美娘与他重逢后,还会选择他……他自然没有提前准备。 何况,立后需要的时间长得多,姜颂舍不得沈美娘无名无份陪在他身边,也怕她被其他人议论、看低,受旁人欺负。 他就想着先给沈美娘封个贵妃好了。 但姜颂觉得和沈美娘说这些很像在卖惨,他故意和沈美娘开玩笑:“不是你在殿上说,你要当贵妃的吗?” 沈美娘知道姜颂是在开玩笑,但还是陪他玩。 她道:“早知道,臣妾就说,臣妾要当皇后啦。” 沈美娘眨了眨眼:“反正陛下都会答应臣妾的,不是吗?” 第33章 沈美娘这话本就是为了逗姜颂随口说的。 谁知道姜颂听到这话,居然眉眼含情,认真回答:“只要你要,我就给。” 沈美娘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反驳——那她要是说自己想要姜颂的皇位,他给不给。 想来姜颂肯定是不愿意给的。 沈美娘有些兴致缺缺,但姜颂和别的喜欢给她画饼的男人比起来,好歹贵妃之位二话不说就给她了。 沈美娘揽住姜颂的脖子,回应他的情话:“陛下对臣妾真好,臣妾最喜欢陛下了。” 果然,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拼命想压制嘴角的笑意也压不住。 沈美娘看到姜颂脸都要笑烂的样子,觉得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藏不住心思。 但这样也颇为可爱了。 宫中暂无皇后,谢太后体弱多病,又一心修道,沈美娘册为贵妃后,后宫的大权就落到了沈美娘的手中。 她却没像旁人想的那般新官上任三把火,急着把六尚局的高层女官进行拉拢和更换。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把宝儿塞进尚食局,让宝儿年后到那儿做个八品掌膳。 宝儿有些忐忑不安:“美娘,我大字不识几个,真的能做好吗?” 第49章 沈美娘正在听青词给她念明日元日,会按例前来拜见她的内外命妇名录。 她让青词停下动作,看 着宝儿道:“就是知道你大字不识几个,我才叫你去,反正你做饭的手艺也不错。” 再说,就算采办的大头被内侍省和殿中省拿去,但剩下的那些尚食局拿去的零零碎碎的油水,也够底下的女官们拿。 尚食局这种不容易犯大错,同时与各宫来往消息灵通,又有油水可捞的地方,让宝儿去历练正好。 宝儿被沈美娘安慰好,放下心来,却又疑惑:“那美娘你怎的不让我去尚宫局、尚仪局呢?或者给我个更高的官位呢?” 沈美娘拿起桌上的扇子,敲了敲宝儿的头:“自己想。” 这丫头每次遇事都问她,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宝儿捂住头,认真想了许久,才小声道:“尚宫局主管文书处理,我没文化,去了肯定干不好活。尚仪局主管赞相礼仪,需要有学识、懂礼仪,还和外朝官员有机会接触,利益虽大但风险也大。” 宝儿:“至于官位……是不是因为司膳、典膳这种六、七品的女官位置,美娘你不好弄来啊。” 沈美娘点头:“大部分都说对了,但官位没说对。” “把你塞去做六品司膳不难,但那些七八品的女官会听你的吗?你能有自己的心腹和朋党吗?”沈美娘反问。 宝儿摇头。 沈美娘继续道:“七品的话,若是出了错,容易被你的八位六品上司推出来做替死鬼。” 尚食局是六尚局中不容易卷入祸端的局,但也不是没可能犯错,需要六七品女官出来顶罪的大错——肯定不是沈美娘能够轻易摆平的。 沈美娘揉揉宝儿刚才被她轻敲了一下的地方,嘱咐道:“你去尚食局先好好做事,多交朋友就好。我已经和裴尚食打过招呼了,你每日午时后再去尚食局,前面的半个白天你去习艺馆念书,明白了吗?” “等时机成熟,我会把你调进尚宫局。”沈美娘道。 尚宫局是六尚之首,掌宫官之印,沈美娘当然得让它被自己人抓在手心。 宝儿一口答应:“好!我一定不辜负美娘你的期望。” 沈美娘将宝儿揽进怀里,柔柔道:“也不要逼自己太紧,宝儿已经很厉害了。” 宝儿又问:“美娘,我去习艺馆念书,那你不去吗?” 沈美娘摇头:“习艺馆教得太慢了。” 宝儿不信,习艺馆的先生可都是很有学问的学士,教沈美娘启蒙肯定绰绰有余。 沈美娘看出宝儿的疑惑,道:“《千字文》我已经认完了。” 宝儿听到这里愣住。 她和沈美娘是前后脚让青词给她们开的蒙,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月。 宝儿千字文还一半都记不住,沈美娘这就全记住呢? 她看向青词,只见青词默默点头:“娘娘字认全了,也能通背了。” 宝儿一直都知道沈美娘聪明,但那些歌舞、乐器,在她看来哪有读书高贵和困难? 宝儿这才明白沈美娘究竟有多聪慧。 沈美娘不仅聪慧,她还很刻苦。 姜颂越到年关越忙,终于等到元日可以借外臣朝见和晚上的宴会短暂休息了。 他在去含元殿接受百官朝拜和外臣觐见前,原本想先看看沈美娘。 他到关雎宫时,才刚卯时,结果他发现沈美娘端坐在书案前,显然已经看了很久书了。 姜颂知道沈美娘在识字开蒙,但他也没想到她会这般努力。 不是——这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这般努力吧? 就算是他妈妈那个世界,听说也只有一种叫“高三生”的可怜人才会如此。 姜颂在殿外,又看了几眼沈美娘,小声嘱咐了几句韦阿宜好好照顾沈美娘后,心虚地离开。 美娘如此起早贪黑,闻鸡起舞,他当然不能让美娘知道,他其实……最讨厌读书了。 他从小在当皇帝这件事上就自认没什么天分,对书里那些阴谋算计、政治博弈一点都不感兴趣。 姜颂更喜欢诗词歌赋,但父皇一直觉得他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强迫他学帝王之道。 他这个人就是别人越逼他学,他就越学不进去,到后面他连诗词歌赋都不大喜欢了,把他父皇气得够呛。 姜颂绝不能让沈美娘发现他不爱读书。 姜颂走后,沈美娘也在继续看《启蒙要训》、《蒙求》等书。 等到天翻出一丝白亮,她才揉揉眼睛,放下书册,问守在殿外的韦阿宜:“刚才陛下是不是来过?” 韦阿宜这才知道沈美娘原来知道陛下来过,点头道:“是,陛下让奴婢们伺候好娘娘。” 沈美娘闻言也没多说什么。 她这个人很敏锐,她就说刚才看书的时候,感觉有人在看她。 姜颂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总是喜欢在背地里偷看。 之前在南州的叶丞相暂住的府邸是这样,前不久在苏尚仪府上是这样,现在还这样。 他这是什么奇怪癖/好,哪个皇帝像他这样的。 宝儿今天因为元日习艺馆不开,也没有早起去上学,她也好奇地问沈美娘:“美娘,你刚才怎么不和陛下说说话呢?” 沈美娘正在换今日接见命妇们要穿的礼服,闻言道:“有什么好说的?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么宝贵的时间拿来浪费在和人闲聊上?” 宝儿“哦”了一声。 沈美娘在脑海里想象出姜颂趴着门鬼鬼祟祟偷看的样子,嘴角不免染上几分笑意,道:“宝儿,我告诉你,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在忙事业的时候最惹人喜欢。” 更何况从姜颂能接受她的野心来看,这小子就喜欢认真努力到有些执拗的人。 既然他喜欢,沈美娘不介意多展露一些他喜欢样子给他看。 在短暂地闲聊后,沈美娘就开始准备今日命妇们的拜见。 韦阿宜原本想放下珠帘,再搬来屏风,却被沈美娘制止:“放下珠帘就好,屏风就不必了。” 她想通过今日的拜见认识更多的命妇,也好多一些人脉。 还有…… 沈美娘的手拂过腰间的玉佩。 她上次已经让李姮看到这枚玉佩了,那人回家后定然会同家中长辈说起这事。 那么今日也该叫李姮的父母看到这枚玉佩了。 沈美娘还没等到她想见的那个人,却先见到了另一个有些好玩的姑娘。 最后一位进来的内命妇长宁郡主引起了沈美娘的好奇。 韦阿宜在沈美娘耳边低声道:“姜翩翩是蜀王独女,陛下为了牵制蜀王,刚登基就让蜀王送其女进宫为质。前年,陛下瞧她年岁渐长,怕惹闲话,就下令让她搬到宫外的郡主府居住。” 和前面都恪守规矩的公主、县主什么的不同,这位长宁郡主显然要活泼得多。 她给沈美娘恭敬地行完礼,沈美娘免了她礼后,她还又偷偷看了几眼沈美娘。 沈美娘见她如此,故意逗她:“不知长宁郡主在看什么?” 姜翩翩被沈美娘突然发问,有些意外,但并不慌张,笑道:“回娘娘,臣女就是听说贵妃娘娘美得像天仙下凡,想看看传闻中的天仙究竟有多美!” 沈美娘听到姜翩翩夸她的话轻笑。 有谁会不喜欢被别人夸赞呢? 沈美娘又道:“你就不怕本宫罚你?” “不怕!娘娘这么好看,肯定也是很温柔善良的,怎么会罚臣女呢?”姜翩翩摇头。 只有十岁出头的姑娘,说这种话,不让人觉得虚伪,只让人觉得很是可爱讨喜。 沈美娘笑着给了姜翩翩赏赐,又仔细看了她几眼,总 觉得这个姑娘让人有些熟悉。 对了,她觉得这孩子有些许像姜颂,但蜀王原本不姓姜,是立了军功,先帝赐的国姓——姜颂和姜翩翩这两人怎么会长得像呢? 沈美娘最后只能暂且把这一切归咎于巧合。 接见完外命妇,沈美娘见宝儿有些累了,又想到等会儿会见的人,就让她退下,唤了青词前来。 沈美娘握住青词的手,问:“你等会儿,可以吗?” 看到青词点头,沈美娘才放心下来。 三品以上的外命妇比内命妇少许多,沈美娘很快就等到了她想见的人。 她看到端庄温婉的女人走到珠帘前,规矩行礼:“臣妇韩国夫人谢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长安。” 沈美娘免了她的礼,手故意碰到腰间的配饰,玉佩碰撞,发出“叮咚”响声。 谢明安的目光不由被声音吸引,看到了沈美娘腰间的玉佩。 她神情满是诧异,怔愣在原地。 女儿李姮上次从苏尚仪府上回来,就找谢明安,说要看她和父亲的定情信物。 谢明安给女儿看了那块玉佩,她居然说什么在陛下带回来的沈娘子身上,看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第50章 谢明安原本完全没相信女儿的话,可直到此刻她看到沈美娘身上的玉佩,才发现这块玉佩真的和她的玉佩极为相似。 沈美娘看到谢明安眼中失神,脸上笑意更深,柔声问:“韩国夫人这是怎么呢?” 谢明安这才回过神来,她连忙道:“臣妇第一次见到娘娘,觉得娘娘很是亲切。” 沈美娘轻笑:“韩国夫人比本宫阅历丰富许多,说不定是曾见过与臣妾相像之人。” 谢明安听到沈美娘这话,仔细回想,她竟觉得这人和她夫君李守义生得确实相似。 谢明安试探问:“不知娘娘是何处人?” 沈美娘笑道:“本宫祖籍益州,生于绵州,在绵州也生活了十余年。” 谢明安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下——她的夫君李守义年少时沉迷求仙问卜之术,曾在蜀中旅居过一段日子。 这位贵妃娘娘又拿了一枚,与她夫君给她的定情信物一模一样的玉佩,那会不会…… “夫人、夫人?” 沈美娘唤了好几声,谢明安才回过神来。 谢明安连忙道:“请娘娘恕罪。” 沈美娘笑了笑,也没责备谢明安,只道:“想必夫人是累了,既如此,便先退下吧。” 沈美娘打发走了谢明安,站起身,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情绪晦涩。 她握住青词攥紧的手,道:“不用担心,鱼儿咬钩了。” 谢明安一定会告诉李守义她的见闻。 礼部尚书、五姓七望又如何? 沈美娘垂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还有癫狂的喜悦在眼神中跳动——那是猛兽窥伺志在必得又略有挑战性猎物的眼神。 “美娘!” 就在沈美娘出神的时候,带着焦急和担心意味的声音打断她。 姜颂撩起珠帘进来,拉住她的手,问:“美娘,韩国夫人没为难你吧?” 沈美娘摇头:“陛下说什么呢?臣妾是您的贵妃,她们怎么敢为难臣妾?” 沈美娘不知今日所见的内外命妇心里怎么想的、私下又是如何说她的,但明面上没一个敢不讨好着她的。 她可是姜颂登基后册封的第一个妃子,还是贵妃,就算她从前出身再不堪,那些人也绝不敢来找死。 姜颂闻言才松了口气:“没人欺负你就好。” 他刚才听到沈美娘和韩国夫人多说了会儿话,还担心是谢党人明面上不敢为难他册封沈美娘的事,私底下却让妻子来给美娘添堵了。 姜颂道:“外头还没见过的几位命妇便罢了,我叫人给些赏赐就是。” 沈美娘点头。 今日她了解、认识上京贵妇圈和让谢明安看到她腰间玉佩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必要再继续了。 沈美娘瞧姜颂处处为她着想,柔声问:“陛下就这般相信是别人欺负我,说不定是我欺负人家韩国夫人呢?” 姜颂毫不犹豫道:“美娘,我知道你不是主动欺负人的性格,况且……” 他顿了一下,道:“你别看那些高门显贵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其实他们才是最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话沈美娘当然信,她从小在农家长大,长大了又为奴为婢。 她比谁都知道所谓名门望族的门楣下,埋着多少人的森森白骨。 沈美娘笑得愈加娇媚,问:“那要是,万一,如果臣妾真的杀过人,犯过很大很大的错呢?” 果然,她说完这句话,姜颂就沉默了。 沈美娘敛眸,意识到她说了多愚蠢的话,正想用玩笑话将刚才的询问掩饰过去,就听到姜颂道:“美娘,你不会的。” 姜颂认真道:“你不是说过吗?你还不想蹲大狱。” 姜颂比谁都知道沈美娘从不会无缘无故杀人,而她想杀之人,无不是恶贯满盈,却又在这个时代为律法纵容的人。 沈美娘总是指尖泛凉的手,被姜颂双手合十裹住,他笑道:“如果你真的杀人,我想,那一定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的意思就是——是这个时代有失偏颇,不是你的错。” 沈美娘的指尖被姜颂掌心的温暖包裹。 她沉默不语。 姜颂总是这样,义无反顾又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边。 让沈美娘以为,她也能试着相信旁人。 沈美娘喃喃:“十二岁那年,我要是就遇到你该多好……” 姜颂没听清沈美娘的话,追问:“什么?” 第34章 沈美娘很少和人说起过去,尤其是说起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 她难得袒露出几分真情,道:“臣妾就是觉得如果能早点遇到陛下就好了,陛下一定会保护臣妾的。” 姜颂道:“那当然!” 如果他先遇到沈美娘,他会让沈美娘从小就读书,她喜欢跳舞,也可以从小学舞。 但她不用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比如讨好别人,比如卑躬屈膝。 沈美娘喜欢不喜欢他都无所谓,只要她开心就好……如果沈美娘若是还愿意喜欢他的话,他就会更开心。 沈美娘靠在姜颂肩头,长长的眼睫垂下,投下的阴影遮住她眼中的情绪,整个人有着难得的放松。 姜颂想问她刚才为何特地要说是“十二岁”,却先听到沈美娘道:“陛下,臣妾好累,想枕着您睡会儿。” 姜颂把原本想问的话咽回去,又道:“我抱你去床上睡吧……你总是侧躺着睡,对身体不好的。” 沈美娘点了点头,被姜颂打横抱起。 姜颂把沈美娘放到床上,想替她掖被角,反被她拉住手,一把拽进她怀中。 沈美娘闭上眼,像是很疲倦的样子:“陛下,陪臣妾一起睡会儿嘛。” 姜颂听到这话,想了想,就听话地缩进沈美娘的被窝里。 他红着脸,整个人被沈美娘身上的香气包裹,一点也睡不着。 他就这样默默瞧着沈美娘。 他只能听到她逐渐平缓的呼吸声,还有自己怦怦跳的心跳声。 不同于姜颂的手足无措和睡意全无,沈美娘很快就沉入梦乡。 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山茶味,还有开春后阿娘在厨房翻炒茶叶的味道。 还扎着又短又小的辫子、穿着藏蓝粗布衣裳的沈美娘,把新茶揣进怀里。 她正想如往常般,从山上跑到山下,从寨子外跑进寨子里,直到跑到堂姐丽娘的窗前,把新炒的茶叶递给她。 沈美娘就被阿娘喊住了:“你以后不准去找堂姐了。” 小小的沈美娘不解:“为什么呢?” 堂姐是除了乞丐、摸包儿和小仵作外,唯一愿意和沈美娘玩的人了。 阿娘点了点她的额头:“丽娘已经被定为下一任月神的新娘了。” “月神?”沈美娘很是惊喜道。 她知道月神是庇佑他们全族人的神灵,仙师说他无所不能、有求必应。 沈美娘问:“那能不能让丽娘和月神说说好话,同意咱们搬回寨子里住啊?” 阿娘摇头:“做了新娘,就不能说话了。” “那可以笑吗?” “自然也不可以。” “哭呢?” “也不行。” 沈美娘不高兴,觉得阿娘在骗小孩:“那不就是死了吗?还算什么新娘子。” 她见过新娘子的,新娘子都会穿干净又好看的嫁衣,都会笑得很开心。 阿娘的话,说的根本就是死人! “别胡说!”阿娘蹲下身,捂住她的嘴。 阿娘的目光落在沈美娘左手多出来的 那一指,威胁她:“美娘,阿娘当年生下你,已经犯了大错,你一定不能再犯任何错!明白了吗?” 沈美娘和她从小最佩服的母亲对视,最后还是用力挣脱了她的怀抱:“我不明白!” “他们就是在杀人!” “我要去救丽娘!” 沈美娘感觉说完这句话后,梦中的她整个人好像就飞奔起来。 十二岁那年的夜晚好像总是过于漫长,从家到寨子的路也格外的远,沈美娘最后只赶上了一片火海。 火像是从地下烧起来的一样,被它包裹住的人面容美丽,还看着她在轻笑——沈美娘认出了那是丽娘姐姐。 还有很多人围着肆虐的火,不知道是谁在哭,也有人在笑,仙师神情严肃地念着奇怪的祷词。 沈美娘看见野火肆虐,像是要将整片山都烧干净。 “不要!” 沈美娘猛地睁眼。 她全身阵阵冒着冷汗,下意识看向她的左手。 如今她的左手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有五根手指头,只是在小指的下方有处肉疤,但平常她都擦了脂粉遮掩,很难被发现。 用了好一会儿,沈美娘才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沈美娘注意到枕边的姜颂已经不见了。 她捂住胸口,面色有些苍白。 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十二岁那年的事,依旧让沈美娘想起来就会被梦魇缠绕。 第51章 “美娘,你怎么呢?”姜颂上前,握住沈美娘的手。 他刚才先醒了,听到太监说已经酉时了。他就想着先起床更衣,等会儿再喊沈美娘,让她多歇息会儿。 他这才离开一刻钟,沈美娘怎么突然看起来就变得如此虚弱呢? 沈美娘被姜颂握住手,整个人平静许多。 她调整好情绪,看着姜颂轻笑:“妾身无事,就是想到了一点过去的事。” 她顺势偎依进姜颂怀里,道:“但看到陛下出现,臣妾就是再大的毛病,也都好了。” “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陛下在身旁,什么妖魔鬼怪都伤害不了臣妾。”沈美娘夸赞道。 姜颂看出沈美娘这是在哄她,但他明白沈美娘这般虚弱,却还是不愿意说出梦中所闻。 看来沈美娘应当不大愿意说,那他还是不问好了。 这是沈美娘的隐私,他得尊重她。 如果沈美娘真的想说,以她的性子,肯定会和他交代清楚的。 姜颂垂眸,安抚她:“好,那我以后一定多陪陪你。” 沈美娘愣了一下,才用力点头:“嗯!” 还好这小皇帝没有继续问。 现在还不是说旧事的好时机,他要是真问了,沈美娘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姜颂看沈美娘额头还有虚汗,让她今晚不如称病不去宴会了,但沈美娘却还是坚持一定要去。 本来她就只能和那些贵妇们一个殿,是她缠着姜颂,才让他松口答应带她同去见前朝的大臣。 她当然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沈美娘看到姜颂眼里的不赞许和担忧,拉住他宽大的袖子,晃了晃:“陛下,陛下,臣妾想去嘛。这还是臣妾第一次作为贵人,不是贱婢去这样的场合……” 沈美娘的话没说完,姜颂就点头:“好,依你。” 沈美娘就知道这小皇帝心软,说两句软话,再卖个可怜,他就全都同意了。 她确实很重视今晚的宴会。 和姜颂说的是一层原因,更重要的是,沈美娘今晚还等着见礼部尚书李守义。 她真的很想这位李大人见上一面。 沈美娘换好衣裳,整理好了腰间的玉佩,抱住姜颂的手,往殿中赶去。 两人腻歪得很,直到进殿都没分开。 沈美娘故意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也不怕朝臣议论?” 姜颂已经在沈美娘时不时的撩拨之下,变得沉稳许多:“朕喜欢你,谁敢议论?”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差点没憋住笑。 这个人也就在这种时候,才有点君王说一不二的风度。 姜颂不知道沈美娘的所思所想,他的想法却很简单—— 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给她最好的待遇,就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两人相爱。 什么“爱她就冷落她”的戏码,别说姜颂,就算是他父皇都觉得荒谬至极。 姜颂让沈美娘与他同席,沈美娘像是有些没想到姜颂会这般安排,迟疑了片刻。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坐到姜颂身边,捏了捏他的手,道:“陛下,待臣妾真好。” 姜颂也分不清沈美娘这话究竟是在逗他,还是真的在夸他,只能点头微笑。 沈美娘看他这么可爱,又顺手捏了两下。 姜颂被她这么一捏,耳尖又变得绯红。 沈美娘仔细瞧了他一会儿,又道:“陛下,还是好容易害羞啊。” 闻言,姜颂的耳尖愈加红了。 沈美娘看他这样,忍不住坏笑,又在姜颂看过来时压了下去。 她无辜地眨了眨眼:“陛下,看臣妾做什么?” 姜颂知道沈美娘是故意使坏,但又拿不到她把柄,生气地移开目光。 这次换他主动捏了沈美娘的手几下。 他这次主动,却让他发现沈美娘的手软软的,又因常年保养,很是细腻——就像是一块暖玉般。 难怪沈美娘喜欢捏他的手。 这确实……有点好捏。 在沈美娘逗姜颂的时候,大部分臣子都不敢多看。 就算陛下把贵妃娘娘带到前朝来,还不设帘幕,也不是他们这些外男能多看的。 除了有两人。 沈温盯着沈美娘和姜颂的相处,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中,闪过一丝妒忌。 他捏紧手中的杯盏,却迟迟没有饮杯中的酒。 郑尚书察觉到沈温的不对,以为他也是觉得陛下被这位沈贵妃迷了心窍。 他道:“这位沈贵妃容貌出众,难怪陛下竟会偏爱她至此。听说,此人虽是叶丞相献给陛下,但曾是沈贤弟的侍女,沈贤弟缘何上次说不认识?” 沈温听到郑尚书的话,回过神来,轻笑:“一个无关紧要的侍女罢了,早年间随手给了叶随,哪里记得?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门路,又攀上了叶丞相。” 郑尚书点头:“无关紧要?沈贤弟这话就说错了,自古奇货可居。这沈娘子这般美,当年怕就是个美人胚子。你若是把她带到京城,你那时行卷怕是方便得多。” 他眼中闪过淫邪之色:“怕是京城多的是大人,愿意看贤弟的拜谒之作了。” 沈温听到郑尚书的笑,眼神闪过寒意,却还是笑着附和:“郑兄说的有理,确实可惜了。” 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人也在看沈美娘——李守义竟也在看沈美娘。 坐在上首的沈美娘似乎和姜颂低声说了什么,就匆匆起身离开。 就在她离席后不久,李守义跟了出去。 沈温思考片刻,便借口饮多了酒,头昏脑涨也跟了出去。 沈美娘不知道身后除了她有心要钓的李守义,还有沈温也在,走到殿外少人处就停下了脚步。 她腰间玉佩相碰的“叮咚”声终于停下。 沈美娘回过身,看向身后的李守义,诧异道:“李大人怎的也在?” 李守义规矩行礼:“臣不胜酒力,出来醒醒酒。” 语罢,他又盯着沈美娘腰间的玉佩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 沈美娘故作不知:“李大人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喜欢本宫的这块玉佩?” “娘娘说笑了,这是您的东西,臣不敢。”李守义道,“只是贱内说,在您身上瞧到了块玉佩,和臣当年给她的定情信物很像。” 沈美娘笑意更深:“那敢问李尚书,不知两块玉佩到底像不像?” 李守 义摇头:“娘娘的东西自然是顶好的,臣的东西如何能比?” 沈美娘“噗嗤”一声笑出声,女人突兀的笑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李守义并没有被吓到,还是一副守礼的模样,行礼告辞。 “等等——”沈美娘叫住想要离开的男人,“听闻李尚书年轻时,曾沉迷道家那些东西,不问仕途,旅居蜀中。” 李守义转身回话:“臣当时年少荒唐,确实蹉跎了不少光阴。” 沈美娘突然发问:“你去过蜀中,那不知你可知道绵州有位姓陈的娘子?” 李守义依旧毫无波澜:“不曾。” “那就好。”沈美娘扯了个笑,“那是个很不守妇道、不要脸的淫/妇,与人无媒苟合,还生下了孩子。” “幸好老天开眼,在这妇人生子时,烧了场野火,把那陈家给烧了个干干净净,一个活口不留。” 沈美娘突然停下,呸了两声,道:“瞧我,今日这般好的日子,竟提起这种晦气事。” 沈美娘盯着李守义,依然笑得灿烂:“李尚书不认识就好。” 等李守义行礼告退,身影消失在沈美娘视野后,她才收敛笑意,目光沉沉,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美娘,这就是你来上京的缘故吗?”突然出现的男声打断沈美娘的沉思。 要不是她知道姜颂声音不是这样,她还差点以为是他。 她抬眼就看到从不远处阴影中走出来的沈温。 他想必是把刚才她与李守义的话听全了。 沈温看着沈美娘,目光复杂:“美娘,其实你就是那李守义与陈娘子生的女儿,对吗?” 沈美娘确实是想引导李守义往这上面想,但……她要骗的只有李守义,原本不包括沈温。 她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得大。 沈美娘还没想好该怎么说,沈温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沈温眼里的愧疚愈加明显:“美娘,你进京就是为了认父,是迫不得已才攀附叶丞相和陛下的,对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本来自己就能给沈美娘这一切的。 却因他总是瞻前顾后,总想等局势再明朗些后,再接沈美娘到上京来……却不曾想,让她如今成了陛下的妃子。 沈美娘听到沈温说完他的猜测——几乎可以说是全猜错了。 但沈美娘从他眼里看出了几分真情。 她一直都知道男人的真情,是她往上爬最好的垫脚石。 第52章 沈美娘知道吏部侍郎是个很大的官,也有利用价值,那她就没必要现在就和沈温撕破脸。 思及此,沈美娘扯了个冷笑,装出一副不甘埋怨、因爱生恨的样子。 她挑了挑眉:“沈大人,你这是在说什么?本宫可听不懂。” “当年你可以为了科举,将我献给别的男人。只准你献美找出路,就不许我给自己找个好靠山吗?这也实在太不公平了。”沈美娘咄咄逼人。 可她越是这般咄咄逼人,就越显得她像是放不下沈温。 沈温见沈美娘反应如此剧烈,心中隐秘的希冀不由作祟——或许,美娘这些年,当真也放不下他。 “美娘,当年的事,我实在是不得已。”沈温不能据实相告,只能道,“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沈温道:“上京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沈美娘反问:“那你又是如何在这里立足的呢?” 沈美娘说了她和沈温讲了这么久话里唯一一句真心话:“你不就是把你的文才卖给皇帝,换你的官位吗?” “那我就是把我的姿色卖给皇帝,咱俩谁都不比谁高贵。”沈美娘轻蔑地笑,“你是如何在上京立足的,我也可以!我还会比你做得更好!” 沈美娘一直觉得沈温把他送给叶司马,简直就是个差的不能再差的一步棋。 从前沈美娘没有自己执棋的机会,如今她有了,她就要给沈温证明,他这个人一点谋算都没有。 沈美娘说完该说的话,与愣在原地的沈温擦肩而过,却看到了远处的姜颂。 可能是姜颂对她这些日子娇纵过头的缘故,沈美娘第一反应就是—— 他怎么又在偷听? 他这个臭毛病从哪里来的? 第二反应才是——她和沈温应该不会被定罪成祸乱宫闱吧。 她不想被诛九族啊! 第35章 沈美娘从看到姜颂的身影,就思考该如何解释她和沈温的关系。 她刚才出来的时候用的借口是她喝酒了头昏,还被姜颂笑话她又被“打脸”了——沈美娘之前喝杨梅酒时说过自己酒量好。 但姜颂的酒杯里是茶,他总不可能喝茶喝得头昏吧? 沈美娘也想不到他会放下满朝文武跟出来。 沈美娘边嫌弃姜颂跟狗狗一样黏人,边想该怎么哄姜颂。 没成想,她还没想出对策,姜颂就主动向她走了过来。 姜颂将手里拿着的大氅披到她身上,温柔道:“你出来这么久,朕担心你受寒。” 他瞥了眼跪下行礼的沈温,话里有话,道:“上京的冬天很冷,但是再冷都没关系,朕会陪着你。” 完了。 沈美娘知道小皇帝听到了她对沈温装作因爱生恨的话了,说不定还误会她喜欢沈温了。 姜颂将沈美娘揽入怀中,却没如她所想那般生气。 他居然就这样抱着沈美娘进殿,直到回到殿中,沈美娘发觉姜颂真没动怒的痕迹。 甚至可能是因为在苏尚仪府上那次,沈美娘说过姜颂把她手弄疼了。 姜颂这次都没拽她手,换成把她揽在怀中。 沈美娘没有主动问姜颂,宴会剩下的时间里,她都在默默吃东西。 既然姜颂没主动说,那就是还不是很生气,等人少了她慢慢哄就是了。 姜颂提前以身体不适为由结束了宴会,沈美娘跟着姜颂离开。 一路上姜颂还是帮她撑伞,却默默不语。 沈美娘也跟着没说话。 姜颂看她不说话,反问:“沈娘子,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沈美娘摇头。 她要辩解和给姜颂顺毛,也得先弄明白姜颂是在为什么生气才行啊。 姜颂究竟有没有误会她和沈温的关系,听没听到她和李守义的话,是不是除了私情,也有对她后宫接触外臣的不满…… 她一个问题都不清楚,随便开口辩解,更会惹大麻烦。 姜颂听到这话,他示意宫人们不必继续跟着,拉着沈美娘又走了一段路,等到四下无人,才停下脚步。 姜颂垂眸看沈美娘。 她还是很美,也很温顺。 但姜颂知道这都是沈美娘的伪装,真实的她,是在芙蓉谷时,那个不知道他身份的沈娘子。 那个嘴巴厉害又有些善良的普通人。 姜颂想到等会儿要说的话,捏紧伞柄,指尖因为太用力都泛白了。 他盯着沈美娘,道:“沈美娘,我没你想的那么善良。” 什么? 等着姜颂先开口的沈美娘不解。 刚才不是她在私见外男吗,怎么姜颂突然开始说他自己呢? 姜颂继续道:“我知道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想法,但那都是我娘教我的,本质上,和我父皇逼我学的东西一样。” “我很向往那个世界,也觉得那些闪闪发光的思想令人向往,但我其实没见过,更没亲自感受过。它们对我而言,也都是无根飘萍。”姜颂垂眸。 少年爱笑的眼里,此刻是迷茫和晦涩的情绪。 他道:“从我娘回家后,父皇开始教育我,我就觉得我被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姜颂,一个是不应该存在的宋江江。” 沈美娘逐渐从姜颂的话里,听出他想要说什么。 果然,在短暂的沉默后,姜颂认真道:“沈美娘,你就当我现在还是宋江江,我只问你一次——” “你是不是为了到京城认父,才被迫委身于我?”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相信她编的话,更没想到姜颂会关注这个,而不是她是否喜欢沈温。 她道:“当然不是,臣妾喜欢陛下啊。” 沈美娘见姜颂还是默默看着她,像是不太相信她的话。 沈美娘只好凑近他,踮起脚道:“我也只说一次——我沈美娘从小到大看上的男人,只有那个又笨又蠢但很喜欢我的宋江江。” 姜颂闻言,蓦地笑了。 姜颂这什么毛病?温柔和他说,他不信。 凶巴巴地说,他反而就信了。 沈美娘又问:“那我要是万一不喜欢陛下,真的是被迫的,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姜颂立刻道:“我说了只问一次,你不准反悔!” “我没打算反悔,”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手,“我就是好奇,如果真是那样,宋江江会怎么做呢?” 姜颂道:“我能怎么办?你是我救命恩人,我又喜欢你,难道我还能强迫你留在宫里吗?” “我会安排你‘假死’,回李家认亲去,等风头过去,我再认你做义妹,封你做公主。” 沈美娘这才知道姜颂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想出来了周全的计划。 原来他的话真的不是简单一说。 沈美娘故意道:“那陛下也不怕自己以后后悔吗?” 姜颂道:“所以我说只问你一次。” 沈美娘听到这话笑出声,抱住姜颂,娇声道:“你想得美,谁要做你的妹妹?” “我就要做你的妃子,你得好吃好喝养我一辈子才够还救命之恩。”沈美娘仰头看着姜颂,“你可别想赖掉。” 姜颂听到这话,笑道:“只要你愿意,我绝对不赖账!” 沈美娘看姜颂这般好哄,越发觉得他像条大狗,只要给点肉吃,就会把仇恨全忘了。 她试探问:“陛下,就不怀疑臣妾和沈大人的关系吗?” 姜颂听到这话毫不迟疑:“我刚才一开始是有点生气,后面回殿里就想通了。” 他看沈美娘眼中满是好奇之色,仔细解释:“我看出来你是演的了,我知道你没安全感……嗯,这个词就是你不太相信现在到手的安稳,你需要更多的权力和爱。” 他话里全是对沈美娘的信任:“我不了解沈温,但我了解你。我知道美娘你就是利用他而已。” 退一万步说,美娘对他是三分算计、七分喜欢,对其他男人可全都是利用。 和那些男人比,他在美娘心里,肯定遥遥领先! “更何况——”姜颂话里甚至有些骄傲:“美娘喜欢我,怎么还会看得上沈温?” 沈美娘听到这话,眼里笑意真切许多,在姜颂怀里蹭了蹭。 姜颂又像是想起什么,问:“美娘,你为何总把沈温那把扇子拿在手里?” 当时在南州,他早就把上京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就没想起那扇子上有一面的字迹是沈温的。 如今姜颂回京重新批奏折,再加上察觉了沈美娘和沈温的关系,他才又想起来这回事。 他知道沈美娘不喜欢沈温,试探问:“美娘是因为想留着,好更好扮演对沈温因爱生恨吗?” 沈美娘笑容僵了一下,迅速调整过来道:“自然不是,臣妾就是觉得那把扇子用得顺手,还是好木材做的。” 她这话不假,但确实也有姜颂点出来的那个原因。 第53章 这小皇帝如今猜她的心思,真是越猜越准了。 沈美娘也觉得自己的理由不太合理,又道:“还有,臣妾手上有疤……” 她抓了一把地上宫人还未来得及扫的积雪,用手心的温度将雪化为水。 沈美娘擦掉了平日里用来掩盖陈伤的脂粉,露出小指与手掌相连处,那块明显和旁边不同的新肉。 她道:“臣妾觉得它不好看,不想让别人看到它,就喜欢拿着折扇转,希望别人看折扇,不看我的手。”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先呆了呆,然后立刻握住她的手,但他又像是想到什么立马放开了。 但最后姜颂还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沈美娘的手,摩挲着她那块伤疤,道:“美娘,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勾起你伤心事的,我改日叫太医给你看看吧。” 姜颂又道:“好看的,美娘怎么样都好看。” 这次轮到美娘愣住,好一会儿,她才明白姜颂的“好看”是在安慰她。 沈美娘心头一软,这个小皇帝怎么就这么容易愧疚啊。 她道:“没事,很久以前的旧伤了,已经不疼了。” 姜颂摩挲着她的那处疤痕,看了好一会儿,眼中尽是心疼。 他平常自诩喜欢沈美娘,却连她手上这么明显的伤都没发现。 姜颂内疚:“我果然不是个合格的爱人。” “不是的!”沈美娘摇头。 她看着自己如今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的手,轻声讲起过去:“我天生六指,我阿爹又是外族人,从小到大,大家都说这是天惩神罚。” 沈美娘顿了一下,半真半假卖惨:“后来我不想被那么说了,就拿石头把我多出来的那根手指砸烂了。” “就留了现在这个疤。” 沈美娘说得很轻飘飘,就好像这是件和掉头发、修指甲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可实际上,那其实是一件很疼的事。 姜颂知道这个时代还没有“麻醉剂”那种东西,那当时的沈美娘究竟得有多疼? 他问:“美娘,你那时候几岁啊?” “十二岁。”沈美娘笑道:“陛下,你看,真的是很久以前啦,我早就记不清了。” 她道:“真的不疼……” 沈美娘的话没说完,就被姜颂用力抱进怀里。 姜颂一字一句道:“对不起。” 他该早点发现的,也应该早点遇到沈美娘的。 沈美娘原本还想笑着安慰,却发现姜颂哭了。 少年的热泪落在她的肩头,明明是冰天雪地,又隔了层层厚厚的衣物。 但沈美娘就是觉得姜颂眼泪落下的温热触感很是明显。 温暖好像从肩头蔓延开来。 沈美娘回报住姜颂,温柔道:“没事的。” 姜颂不欠她什么,却是对她说过最多“对不起”的人。 这个小皇帝也真是——太可爱了。 - 沈美娘原本没有太把那夜的事放在心头。 直到几日后,姜颂故作神秘,把一个木盒捧到她面前。 他邀功般道:“你打开看看。” 沈美娘没怀疑,打开木盒,看到了盒子里静静躺着的一把金子做的扇子……还有一枚像是指环的东西。 她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想要确定什么般问道:“这是什么?” 姜颂把扇子“唰”的一声打开,小巧精致金扇上镂空的花纹是“沈美娘”的名字——和她那把旧折扇一模一样。 只不过少了沈温写的“翩翩公子”四个字。 他解释:“这把扇子以后你春夏可以用,金光闪闪,没有人会注意到你‘那个’的。” 姜颂指了指沈美娘的左手。 这种金银镂空扇,听妈妈说她那个世界的“欧洲”比较多,还好他认真看了札记,才能给沈美娘做出来。 沈美娘注意到另外一枚指环样的东西。 不过这个指环的式样很新奇,上面有一颗很大的红色宝石,在光下看起来很是夺目。 姜颂解释道:“这个是戒指!上面是红宝石,是别国来的贡品,比玛瑙什么的还要夺目!” 他道:“这样秋冬的时候,大家就会只注意美娘你手上的戒指了。” 沈美娘怔怔然,半晌,才道:“多谢陛下。” 她伸出手,道:“那陛下帮我戴上吧。” 姜颂点头,拿起戒指,认真地给沈美娘戴到手上。 戒指推到顶,硕大的光彩夺目的宝石,正好可以遮住沈美娘不愿提及的陈伤。 姜颂被宝石的光辉晃了眼,悠悠想起来,妈妈好像说过—— 在那个世界,婚礼不仅有拜天地,还要互换戒指来着。 沈美娘看姜颂出神,问:“陛下,在想什么?” 姜颂下意识答道:“美娘,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也算拜过天地了。” 第36章 姜颂认真给沈美娘讲了什么是西式婚礼,什么是婚纱,还有什么是交换戒指,和需要夫妻两人共同说的“誓词”。 姜颂从小就觉得互换戒指是和拜天地有一样分量的事情。 就 算他只是送了戒指,不是互换戒指,那——怎么也得算半个拜天地了吧? 他兴冲冲说完,等沈美娘的回答。 沈美娘摩挲着小指上的戒指,挑了挑眉:“不算。” 她凑近姜颂,眉梢轻佻:“臣妾又不是那个世界的人,陛下可别想拿一枚戒指就打发臣妾。” 沈美娘道:“凤冠霞帔、红烛高照这些东西,陛下可一件都不许缺臣妾的。” 她认真道:“拜了天地才算一辈子,别的,臣妾都不认。”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觉得她说的也有理,点了点头:“好,美娘,我以后会补给你的。” 沈美娘看姜颂好说话的样子,心里难得有点心虚。 她这话其实是骗姜颂的。 事实上,不管是什么戒指誓词,还是婚礼拜天地,沈美娘从来都不在意。 确切来说,她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一生许给任何人。 沈美娘知道说实话,小皇帝肯定会生气,只能编这种谎话骗他。 但也无所谓—— 小皇帝如今连皇后之位都不能给她,更别提什么拜天地这种事情了。 他俩谁也不欠谁。 等小皇帝哪天真把皇后之位捧给她,来找她要一辈子的许诺时,她再考虑就是了。 沈美娘出神的时候,姜颂突然问她:“美娘你说你是李尚书的女儿,可那夜李尚书却不承认认识你娘……这件事需要朕帮你吗?” 沈美娘这才想起来姜颂也跟着沈温一样,当真信了她是李尚书流落在外的女儿。 她道:“陛下若是愿意帮臣妾,臣妾自然会省去很多麻烦。” 沈美娘一开始是没想将事情闹大。 但她没想到李守义此人,居然比她想象的狠心许多,就算她拿着信物上门,他都不漏半分马脚。 既然如此,那将姜颂拖入这局,借他的势,达成目的也未尝不可。 沈美娘轻笑,抱着姜颂,就是一连串哄他的话:“那便多谢陛下了,陛下待臣妾真好,臣妾这辈子都还不完陛下的恩情。” 姜颂被沈美娘的话,夸得脸红,就算知道沈美娘的话只能信五分,但他还是会忍不住得意和手足无措。 姜颂做事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 刚和沈美娘说完会帮他认父,没过两日,他就召李尚书进宫商议此事。 李守义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帮一个妃子找爹。 姜颂把沈美娘与他讲的当年之事,一一道来:“李卿年轻时为求羽化登仙之术,曾访学蜀中,显庆五年,遇绵州陈家的长女,与其私定终身。陈娘子赠了你一枚家传玉佩作为信物,另一枚给了沈贵妃。” “九月,李卿回家奔丧,便与陈娘子断了来往。三年后,丧期满,你听从祖母安排,娶了谢阁老的小女儿。”姜颂道。 李守义听到姜颂将当年的事,如此详尽地讲出来,心里有瞬间慌神。: 沈美娘就算真的是陈言清那个女人背着他生下来的女儿,也不至于会如此清楚这些事才对。 陈家人不是全死了吗?谁会告诉沈美娘这些事? 姜颂盯着李守义的脸,从他的神色变化中,知道他肯定和沈美娘的“母亲”有关系,说不定也真如美娘所说的真是他生父。 姜颂轻笑:“李卿那夜说你不认识陈娘子,可是美娘却和朕说,你和陈娘子有一段情。李卿,你说呢?” 李守义面对沈美娘的质问能强撑镇定,但面对皇帝的问询,他哪里还敢否认。 李守义道:“臣确实和陈娘子私定终身,但后来家中长辈说,她在我守孝时,就早已嫁作他人妇。” “臣后来也曾派人去蜀中打听过,却听闻她已经过世。”李守义眼角落下一滴清泪,“臣也没想到,她竟替我生下了一个女儿。” 第54章 姜颂听到此处,盯着李守义,像是在考量他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就在姜颂思考时,李守义主动道:“毕竟是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臣那夜才一时没想起来。” 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眼中全是一片慈爱和悔恨,问:“不知娘娘过得可好?陛下,可否让臣与娘娘见一面。” 姜颂打算拒绝——他本打算把这件事办妥了再告诉沈美娘,今日压根就没喊沈美娘到紫宸殿来。 可就在此时,宦官来通传,说是沈美娘给他带了她亲手做的点心。 姜颂有些意外,旋即就将这归为沈美娘喜欢他,担心他和朝臣议事饿肚子。 只是恰好李守义也在而已。 殿外的沈美娘得到允许,提着吃食进殿,她的目光掠过殿上的李守义。 他果然在紫宸殿。 宝儿在习艺馆交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就有尚仪局和殿中省的女官和宦官。 李守义今天前脚刚被姜颂宣进宫,消息不到一刻钟,就到沈美娘那儿了。 沈美娘当然不会放过每个和李守义见面的机会。 姜颂接过沈美娘的食盒,握住她的手,道:“美娘,李卿就是你的生父,你们父女俩可有什么话要说?” 沈美娘闻言,抬眼遥遥向站在下方的男人看去。 她看着李守义眼中的热泪和思念,心下冷笑,面上却换上一副颇为感动的面孔。 “当真可以吗?”沈美娘又问姜颂。 姜颂:“当然。” 他想了想,觉得他们父女俩说贴心话,他在旁边听着不大好。 他主动道:“这样,朕叫人引你们到偏殿去。” 姜颂盯着沈美娘放到桌上的点心,想到这是她第一次给他亲手做吃的,却又想到沈美娘还没给爹爹做过东西吃。 他忍痛割爱,道:“美娘,李卿想必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你把这点心也给李卿提过去吧。” 沈美娘垂眸,看着精致小巧的点心,点头:“好。” 她提起食盒,走到李守义面前,红着眼,哽咽道:“爹爹,咱们走吧。” 姜颂望着沈美娘和李守义离开的背影,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沈美娘这个突然“认爹”的事情有些突兀,这些日子他帮沈美娘认爹,才发现她没被叶司马贬为贱籍前的户籍也很奇怪—— 按那份她从前的良籍来看,她十二岁经历了大旱,是和沈温一起逃难到了南州。 沈温投奔了外祖家,帮沈美娘重新拿了份良籍,也收留她在府上做长工。 可经历了大灾,也意味着沈美娘之前的经历和住所,很难有机会求证真伪。 想知道沈美娘的过去,就只能通过沈温,但姜颂又不想去问他。 而且,沈美娘她生父的身份,也与她从前说的很多话对不上。 沈美娘之前说过,她家世世代代都是平民出身,不止一次说过她没文化的事,还有她父母本来很相爱…… 姜颂想来想去,只能用沈美娘的话,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假话,来说服自己。 总不可能,沈美娘这个人连爹娘都可以“随地大小认”吧?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已经察觉了她的谎言,她走进偏殿,让殿内侍奉的宫人都退下。 她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李尚书,轻笑道:“父亲大人愿意认我这个女儿,真叫女儿意外。” 李守义原本还想演父女情深,可是看到沈美娘这样,才发现她刚才在殿上的反应好像也是演出来的。 他低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沈美娘捻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道:“不是和大人说了吗?我是您和陈言清陈娘子生的女儿啊。” 她笑靥如花,反问:“大人不是也认下了吗?” “你……”李守义像是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沈美娘将点心往李守义那边推了推,道:“阿爹不 吃一块吗?这可是女儿亲手做的。” 李守义盯着那花瓣形状的点心,眼中像是想起了旧事,浮现片刻的柔情。 沈美娘捕捉到李守义的眼神变化,问:“阿爹,可是认出来了这是山茶花?” 沈美娘道:“上京虽然也种茶花,可是哪里能和蜀中比呢?我记得,阿娘可是最喜欢茶花了,不知爹爹可还记得?” 李守义闻言,目光从那些点心上移开,恢复往日的稳重。 他道:“言清最喜欢茶花,尤爱白十八学士,我当然记得。” 沈美娘听到这话,笑道:“阿爹原来还记得。” “只可惜,阿娘生我时那场火,把她最爱的花都烧死了,祖宅也没了。外祖父母、舅舅、姨母,还有阿娘都死了。”沈美娘悠悠道,“幸好,我命硬,被送了出来。” 沈美娘笑意愈深:“阿爹也没想到吧?” 李守义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都过去了,如今,你找到爹爹了,爹爹便不会再让你吃苦。” 沈美娘点头。 她又问:“阿爹,如今还信道教,那些成仙的东西吗?” 李守义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就是不信了,阿爹如今只信忠孝仁义了,对吧?”沈美娘反问。 没等李守义回答,她就莞尔一笑:“那就好。” 沈美娘:“那爹爹死后,就不会去泰山冥府了。” 李守义闻言,盯着沈美娘的眼神里透着寒意。 沈美娘丝毫不惧,依旧风轻云淡道:“阿娘信道教,她逝后,会去泰山冥府,她的元神不会磨灭,会羽化登仙的。” 她迎着李守义探究的目光,道:“阿爹你——就不一定了。” 沈美娘虽是笑着的,但一股冷意莫名缠绕上李守义。 他惊得起身,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失了平日的风度。 沈美娘问:“阿爹,这是怎么呢?” 李守义盯着眼前的女人,越发肯定心中的想法—— 这个女人绝不可能是陈言清那个女人和他的孩子。 她简直就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鬼魅。 但这人如今是陛下的宠妃,他根本奈何不了这人。 李守义不清楚女人冒充陈言清女儿的目的,装作无事道:“爹爹无碍,就是刚才想到你娘走了神。” 沈美娘伸手将李守义扶起来,问:“对了,阿爹可知道阿娘,给我取的名字?” 见李守义摇头,沈美娘道:“单名‘盈’,就叫陈盈,爹爹一定不能忘了。” 沈美娘扶着脚步虚浮的李守义从偏殿出来,她还特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李守义也调整过来,又恢复一副刚与女儿相认的慈父模样。 姜颂看两人举止如此亲密,原本对沈美娘和李守义关系的疑惑,也就淡去不少。 等李守义离开,沈美娘和姜颂分着吃剩下的点心。 她丝毫没有觉得让皇帝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姜颂也因为在芙蓉谷,因为浪费一碗白粥,被沈美娘狠狠批评过没什么意见。 殿中的宫人们见此情景,都觉得这位沈贵妃当真是太得宠了。 先帝当年那般宠爱文昭皇后,都从没有这般迁就过她。 姜颂和沈美娘不知道他俩,已经成为了宫人眼中的“妖妃”与“色令智昏”的“昏君”了。 幸好他俩的行为,没被御史台的人看到,不然就该快进到“大燕要完”了。 沈美娘今日的点心做的有点多了,她在吃不下之后,把剩下两块都夹给了姜颂。 她笑得眉眼弯弯,道:“陛下,这是臣妾给你做的,你一定要吃完哦。” 已经被点心甜得有些齁了的姜颂,看看两块点心,又看了看沈美娘注视他的眼神。 他一不做二不休点头:“好。” 这是美娘给他夹的点心,他一定要吃完,不能浪费。 沈美娘看姜颂还在吃点心,想起和李守义的事,对姜颂道:“陛下,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臣妾想悄悄去李府上见见韩国夫人和她的女儿。” 姜颂喝了口茶,将点心咽下去,问她:“美娘,你想见韩国夫人和她女儿做什么?” 当然为了看看这两人和陈家的事有无瓜葛。 让青词决定,是只杀李守义和李家人,还是像当年的陈家那般——鸡犬不留。 沈美娘压下心里暴戾的想法,故作忧伤:“她们才是阿爹如今的妻女,臣妾想先见见她们,若是她们不愿意接纳臣妾……便算了。” 姜颂听到这话愈加心疼沈美娘。 他拍了拍沈美娘的手,安慰她:“她们会愿意接纳你的,就算她们不认……美娘,我也会好好善待你的家人。” 姜颂把早就想好的计划告诉沈美娘:“你娘——额,也就是朕岳母,朕就追封其为周国夫人,你小姨追封为衮国夫人,你外祖父母和舅舅也都得追封追赠,一个都不会少。”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愣在原地。 她差点都想直接摊牌,告诉姜颂,她不是陈盈,让他把这些封赏给她真正的家人了。 第55章 但沈美娘在短暂的胡思乱想后,躺进姜颂怀里,娇嗔道:“陛下,你也太好了吧。” 姜颂得意:“那当然。” 这可是他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给沈美娘家人的封赏。 两人又甜甜蜜蜜了好一会儿,落在宫人耳朵里,却已经是—— 他们陛下好像真的被沈贵妃把魂给勾走了。 第37章 今日是上元节,书房内的李守义脸上却无半分喜悦的神色。 他盯着眼前被他匆匆从陇西老家唤来的堂兄李二郎,问:“当年的事,不是叫你手脚干净点吗?” 李二郎也不解:“四弟,当年的事,我都是按你吩咐去做的,你也知道我做得有多干净……怎么会有漏网之鱼呢?” 李守义当然明白这一点。 就是因为这件事不可能有纰漏,他才越发好奇这个沈美娘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细节,手里还拿着陈言清的玉佩。 明明他当年都已经做到那个份上了。 李二郎看堂弟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安慰他道:“你也不必害怕,不就是杀了个修道的小道长吗?也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这个罪,哥哥我替你认了。” 李守义闻言,脸色舒缓不少,道:“二哥,如何说这种话?你我都是李家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等李二郎离开后,李守义在原地踱步,还在想这件事究竟该如何解决。 半晌,他唤了暗卫进来,斟酌道:“杀了李二郎。” 李二郎不清楚他当年杀的人的真实身份,但沈美娘若是抓住李二郎,定能从他套出话来。 那个女人那般诡计多端,肯定能把前因后果串起来。 他当年就不该因什么同宗之情,和觉得李二郎做事狠辣,留下这人的命。 李二郎离开李府后,长久没归上京的他,想去找昔日旧友们聚聚。 他心中欢喜,也就没察觉到身后逐渐逼近的黑影。 可就在那黑影即将逼近时,一柄长刀挡下了暗处的匕首。 青词一刀斩下那暗卫握着匕首的手,又将见势不对想要逃离的李二郎踹倒在地。 李二郎看到那道迅速消失的身影愣了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青词回身,嗤笑一声:“你替李守义做了那么多脏活,也没想到到头来,他会如此待你吧。” 这些日子,她一直按沈美娘说的,派人盯着尚书府。 昨日她听闻李尚书堂兄即将进京,今日早早就出宫守着了,还当真捉到了这人。 青词将李二郎带下去,才转身向坊市口停了许久的马车走去。 她上了马车,沈美娘看她的样子,挑眉问:“捉到呢?” 青词点头,有些不解:“娘娘如何知道李守义当年会留下活口,又一定会将那人杀人灭口?” 沈美娘摇头:“我就是不知道才叫你去蹲守的。” “纵火灭门杀人这种 事,就算是朝廷命官杀寻常人家,那都是一旦暴露会被严惩的大罪。李守义办这种事一定会派最信任和得力的人去。“沈美娘眼里闪过嘲弄之色,“可是哪个人——” “会舍得轻易毁掉自己用的最趁手的工具呢?” 沈美娘道:“如果李守义当真留了活口,自然是好事,可就算是没留……也算是试探出这人的无情和杀伐果决了。” 青词点头,又问:“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沈美娘拿出镜子,对镜整理她的发髻,道:“李守义派的杀手,你放走了对吧?” 得到青词肯定的回答,她继续道:“那这事就差不多了。你看能不能从那个李二郎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至于李守义……他这钩可咬紧了。” “现在就看他还会怎么拼死挣扎了。”沈美娘放下手中的镜子道。 马车在李尚书府前停下,沈美娘在青词的搀扶下走到李府门前。 李府的门房一看到她的打扮,和其他宫人的穿着,登时就明白了沈美娘的身份。 门房立刻派人去通知韩国夫人,又笑着迎沈美娘往李府里面走。 沈美娘没提前知会李府的人,她今日要微服私访的事,府中的人显然都有些无措。 韩国夫人听说沈美娘意外到访,连忙从住的院子里出来迎接她。 谢明安看到她想行礼,却被沈美娘止住了动作,她轻笑:“夫人不必如此。” 谢明安也在几日前就得知了沈美娘的身世。 她当然知道沈美娘免了她的礼,是看在她嫡母的身份上,但谢明安还是坚持给她行礼。 谢明安坚持道:“礼不可废。” 沈美娘也不继续坚持,笑意深了几分,问:“夫人,当真是知书达理,不愧是谢家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 谢明安听到沈美娘的话,想到她的身世,觉得沈美娘这是自卑了。 谢明安握住沈美娘的手,宽慰道:“娘娘的生母,能生出娘娘如此聪慧美丽的女儿,怕是多少大家闺秀都比不上。” 沈美娘听到这话笑意真切了许多,回握住谢明安的手,问:“不知李娘子去哪里呢?” 谢明安眼里浮现几许无奈:“她啊,早上吃了点东西,就说要去和长宁郡主玩,现在都还没回来。” 恰在此时,一道男声蛮横地插了进来:“都多大的姑娘了,还总是东跑西跑,没点姑娘家的规矩样。” 沈美娘看向终于现身的李守义,微笑道:“阿爹,你总算到了。” 李守义想到刚才来回禀的暗卫说的事,眼里的冷意一闪而过。 这个沈美娘刚派人劫走李二郎,竟然还敢堂而皇之登门拜访。 李守义不得不挤出几分笑意道:“听说你来了,阿爹当然得来看看。” 沈美娘:“阿爹待我真好。” “不过,阿爹也没必要说李娘子做的不对,十几岁的小丫头爱闹腾很正常。”沈美娘突然发问,“没有心怀不轨的男人蓄意勾引,又会犯什么大错呢?” 沈美娘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能听出来,她在骂谁了。 谢明安见状连忙打圆场,道:“娘娘站着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也是累了,不如进屋去用点茶,再唠唠家常。” 沈美娘盯着李守义不算好看,却又不得不强撑体面的脸,摇头拒绝谢明安的邀请。 她道:“不了,陛下还约了本宫逛灯会,上京难得没有宵禁,可不能浪费了。” 谢明安又道:“那臣妇送您。” 沈美娘这次没拒绝,谢明安送她离开的路上也没多说什么。 但在沈美娘快要踏出尚书府门槛时,谢明安却忽然拉住了沈美娘。 她将一个红绸包递给了沈美娘:“这是臣妇的一点心意。若论君臣,是臣妇僭越;若论母女,这是臣妇该给的。” 沈美娘接过这个红包,脸上情绪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笑意。 她道:“那就多谢夫人了。” 沈美娘离开尚书府,刚上马车,就将红包递给了青词。 青词看也没看,就将红包丢出了马车,冷哼一声:“惺惺作态。” 沈美娘也没多说,只掀开帘子看窗外的风景。 青词以为沈美娘会劝她,不解:“娘娘,今日不是为了劝我,才来这一趟吗?” “谁说我要劝你?”沈美娘反问。 她道:“我答应替你报仇,至于怎么报仇,报到哪个份上,都是你说了算。” “我只是让你看到事情全貌,不叫你稀里糊涂报仇。” 沈美娘从来都没打算劝青词放过谁。 陈家满门被灭,本来就该要李守义满门的命来还才够——至于是否要放过无辜,那是青词才能决定的事。 青词听到沈美娘的话,撇过头,道:“我还没想好。” 沈美娘:“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呗。” 马车在沈美娘和姜颂越好的见面地点停下,她正准备起身,却像是想起什么般,伸手轻弹青词皱着的眉头。 她笑道:“青词你也应该开心点。做错事的又不是你,该愁眉不展的,该是做坏事的人才对。” 说完这话,沈美娘就跳下了马车。 “愁眉不展”是她刚学会的成语,应该没有用错吧。 沈美娘看到远处树下站着等她的姜颂,飞奔过去用力抱住他:“公子,是不是等了好久啦!都怪我,路上耽搁了太久。” “不怪你!”姜颂连连摇头,“是我太想见你,就提前来了好久。” 他比说好的时辰,早了快一个时辰到这里。 但姜颂又不由庆幸自己早到这么久,不然就该叫沈美娘等他了。 可是时间比预想的早了一个时辰。 现在天都还没黑,根本就没什么花灯可以赏。 姜颂眼珠子转了转,问:“美娘你饿不饿?” 他不问还好,他这一问,沈美娘发现她确实有点饿了。 她今日为了捉李二郎,也为了去尚书府拜访,可是连午饭都没吃。 第56章 沈美娘诚实地点了点头。 她的反应正合姜颂的意,他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沈美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姜颂拉着小跑起来。 上元节路上的人很多,两人紧握着手,钻着空隙跑,才没有被冲散。 直到跑到一家馄饨摊前,姜颂才停下脚步。 他献宝般和沈美娘道:“它家的馄饨可是全上京最好吃的!你绝对吃一次就爱上了。” 沈美娘看姜颂熟练地和摊主寒暄和点馄饨,又很是自然地拉她坐下。 姜颂看着沈美娘探究地目光,问:“美娘,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沈美娘摇头。 她的目光环视了一圈馄饨摊,看着来来往往短衣褐衫的人,才问:“公子,不觉得这样的地方很吵闹吗?” 姜颂摇头:“我觉得很热闹啊,很有人气,难道美娘你不喜欢吗?” 沈美娘:“不,我也很喜欢,我只是以为按公子的身份地位会不喜欢的。” 姜颂正想说身份地位和他喜欢什么没关系,摊主已经将两人的馄饨端了上来。 摊主道:“宋公子也好久不来了,记得上次看到宋公子,还是十来岁的小公子呢!” 沈美娘听到摊主的话,不由对姜颂的过去产生兴趣,问:“宋公子,以前常来吗?” “那可不。”摊主像是说自己小孩一样熟稔,“宋公子刚会走路,就被爹娘带着出来吃我的摊,后来……是有几年没来过,等到宋公子长大了,十来岁就又常常自己溜出门来吃。” 姜颂听到自己被摊主揭老底,脸红得不得了,只能一个劲儿吃馄饨。 摊主不知道姜颂是宫里人,沈美娘却知道。 她想姜颂这么调皮,从小就喜欢溜出宫玩,故意问:“那他就没被家中长辈抓住过?” “怎么可能没有,有次……”摊主像是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宋公子阿爹抓住他溜出来,那脸黑得哦……结果,宋公子说他是想娘了。” 摊主摆了摆手:“不说了,这位娘子,你自己问宋公子好了。” 沈美娘听到摊主的话,有些讪讪地拍了拍姜颂的肩,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还有难过。” 宫里人对文昭皇后的事都讳莫如深。 沈美娘只知道姜颂娘去世得早,但她也没想到会是那般早。 姜颂摇头:“我没有啊,我娘就是回家了,我为什么要生气和难过。” 沈美娘这才意识到姜颂是真的坚信他娘是仙子,只是回家去了,不是死了。 沈美娘只好点头。 算了,既然姜颂自己都不愿意面对,她还是别去戳破了。 姜颂看沈美娘眼神复杂地看他,道:“沈美娘,你可不许可怜我。” “我娘本来就是回家了,才不是去世了。”他有些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况且,虽然我娘没能教育我太久,但我可一点都没辜负她的期望。” 沈美娘觉得姜颂这样可太可爱了,问:“什么期望啊?” 姜颂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擦了擦嘴,坚定道:“永远不要被这个封建时代同化。” 第38章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话里的“同化”是什么意思,但她联系前后,还有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 她居然理解了整句话的意思。 那也就难怪姜颂为何会那般痛苦,还会时不时做些沈美娘都觉得奇怪的东西。 沈美娘夸赞:“公子已经做得很好了。” 至少在她认识的男人里面,姜颂确实是最不一样的一个。 姜颂眼睛亮闪闪,欣喜非常:“真的吗?” 沈美娘点头:“嗯!” “不过……”沈美娘又有些迟疑。 姜颂的心揪起来,他害怕沈美娘评价他做得不好。 他从小就知道人是最容易一叶障目和志得意满的。 他怕自己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很差劲儿的人。 姜颂:“我……” 沈美娘先他一步道:“我觉得公子没必要纠结‘同化’这件事。” “公子的阿娘是那个世界的水土养出来的人,可公子是这个世界水土养出来的人。”沈美娘想了想继续,“上京人、南州人、蜀中人都吃的、穿的、玩的大有不同。” 沈美娘道:“就像让生在上京的人,坚持蜀中的民俗,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可能是因为此刻在来来往往的闹市,不是规矩森严的皇宫,姜颂也先和沈美娘提及了过去,她难得说了真实想法。 但她在说出这话后,立刻反应过来,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公子已经很厉害了。” 姜颂原本因为沈美娘的话若有所思,但又很快就被沈美娘转移了注意力。 她笑着问:“公子吃饱了吗?要再来点吗?” 姜颂连忙摆手,也忘了刚才被沈美娘挑起来的想法。 他继续默默看着沈美娘,等她吃完馄饨。 沈美娘在心里松了口气。 姜颂平常实在是太纵着她了,居然都让她差点忘了他是皇帝这件事,差点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姜颂说他不想被同化的事,沈美娘其实觉得那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就像她说的那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姜颂被灌输了许多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可就算他是皇帝也不可能在几十年里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当他发现即使拼尽所有,理想也会与现实格格不入,他会内耗吧? 内耗完了呢?他会怀疑、质问、疯狂反思,直到…… 沈美娘捏着勺子的手一紧,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姜颂只有两个结局。 要么坚持那些镜花水月又无用的想法,痛苦挣扎着清醒地疯掉,抑或是死掉。 要么……他只能接受被这个时代同化。 沈美娘看着姜颂和摊主闲聊的场景,目光深沉了许多。 姜颂可能是察觉到了沈美娘的眼神,转过头看她:“美娘,你这是吃不完吗?没关系的,偶尔吃不完剩下也没事的,不是故意浪费的就好。” 沈美娘低头,道:“没有。” 她慌张地擦了擦眼角,才发现自己哭了。 沈美娘看着指尖晶莹而陌生的眼泪,心里涌起无措和不解。 她怎么会哭呢?她怎么会仅仅是因为想到姜颂会死就哭呢? 这也太不像她了。 就像是在芙蓉谷被叶司马接回府上的那日般,她当时并没有自己预计的那般高兴。 此时的沈美娘则是完全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因为一个男人掉眼泪。 “美娘!”姜颂走到她身前蹲下,“你到底怎么呢?是这个馄饨不好吃吗?还是太辣呢?” 姜颂还在嘀咕:“不应该啊,这个时代都没有辣椒,最多不就是些胡椒粉嘛……” “南州人这么不能吃辣吗?”姜颂依旧在自言自语。 沈美娘却忽然用力抱住他,道:“我没事,公子你也要没事。” 在姜颂看不见的地方,沈美娘眼中满是偏执神色。 姜颂的思想不容于世又如何? 沈美娘偏要姜颂好好活在这世上。 老天爷容不下姜颂,那她就和老天爷对着干! 反正逆天而行的事,她也不是没做过。 姜颂不知道沈美娘为何突然要抱他,但被沈美娘拥抱,他除了心里美滋滋,乖乖让她抱,再没有别的想法。 不知过了好久,姜颂才道:“美娘,再不吃馄饨,就凉了。” 沈美娘这才松开他,将剩下的馄饨吃得干干净净,把碗给他看:“我吃好了。” 她故意把手帕递给姜颂,道:“公子帮我擦擦嘴。” 姜颂听话地帮她擦干净,把手帕折好放进袖中。 沈美娘促狭一笑,逗他:“公子这么喜欢偷人家东西啊?” “才不是!”姜颂连连否认,“我让人洗干净了还你。” 沈美娘本来就是逗姜颂的,看他如她所料地红了脸,连连辩解的模样,捂住嘴笑出声。 姜颂这才明白沈美娘又在戏弄他。 “沈美娘!” 姜颂反应过来,去追沈美娘。 沈美娘自然不会让姜颂追到她,拔腿就跑,往人群里钻。 她想着避开姜颂,往人流的缝隙里钻,结果有一个人像是故意挡在她面前不让。 沈美娘躲闪不及,一头撞到那人怀里。 她听到那人闷哼一声,连忙道歉:“对不住……” 被沈美娘撞到的男人退后一步,很是温柔道:“无碍。” 沈美娘微微抬头,男人看到她的容颜,眼中闪过惊艳和错愕之色。 “美娘,你没事吧。”姜颂追了上来,走到她身边。 男人看到姜颂,眼中的惊讶之意更重,他正想行礼,却被姜颂制止:“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向被她撞到的男人看去。 第57章 眼前的男人和姜颂生得有三分像,但也只是三分。 这个男的比姜颂丑多了。 结合姜颂说的话和眼前男人的年纪,沈美娘很快就猜出了这人就是宁王殿下,先帝同胞兄弟的长子。 和姜颂老老实实不更父法,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纳沈美娘为妃不同,这位宁王殿下可是出了名的风流放浪。 宁王就比姜颂大一两岁,但府中姬妾许多,常年也流年烟花之地,是那群写传奇的酸书生最喜欢的“风流浊世佳公子”。 沈美娘对这位没有什么实权的宁王殿下没兴趣,往姜颂身后躲了躲,并不想和他多说话。 宁王却看向沈美娘,眼中的惊讶褪去,带着温和的笑意问:“这位便是堂兄新纳的妾室吧?” 姜颂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皱眉道:“喊什么呢?没大没小,叫嫂嫂。” 宁王和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皆是一愣。 宁王没想到姜颂竟会如此宠爱这个新纳的贵妃,心中不免对沈美娘的地位有了新的认识。 “是我唐突了,”男人看向沈美娘,眼中带着歉意,“沈嫂嫂好。” 沈美娘摇头:“无事。” 她对和刚认识的亲戚闲聊没兴趣,正想拽着姜颂的手离开,又听到男人道:“堂兄和嫂嫂当真感情深厚。” 姜颂略带骄傲地点头:“你嫂嫂是我的妻子,我当然得待她 好些。” 沈美娘看着眼前的宁王微笑点头,没有多说话。 但从男人看向她的目光——即使他极力用礼节性的笑意掩饰了,沈美娘还是看出了他眼底的喜欢。 这个宁王对她见色起意呢? 沈美娘早就听说过宁王闲云野鹤、不慕朝堂的名声,不过一个敢对自己嫂子起这种念头的人。 她觉得可跟什么淡泊不沾边。 就在此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沈温牵着李姮的手走过来,道:“宁王殿下,刚才我和姮娘去买糖葫芦,耽误了许久……” 沈温看到姜颂和沈美娘也在这里,在短暂的怔愣后,行了个官员间上下级的礼:“公子和夫人两人可玩得尽兴?” 姜颂对沈温如今没什么好感,随便点点头。 沈美娘也只是对沈温颔首,便看向李姮,问:“李娘子,这糖葫芦在哪里买的?瞧着好像很好吃?” 李姮从看到沈美娘起就浑身不自在。 她从知道眼前这人是她姐姐后,就不知道日后两人见面该如何相处。 从她和阿娘的立场看,沈美娘就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外室女。 可是从沈美娘过往看,她自幼没了亲人,又是阿爹始乱终弃再先。 阿娘又和她说,沈贵妃很不容易,从前为奴为婢吃了许多苦…… 在沉默片刻后,李姮主动分了一串糖葫芦给沈美娘,小声道:“给。” 沈美娘眼中闪过意外之色,看李姮的神色复杂了许多。 她接过糖葫芦,轻笑:“多谢李娘子。” 李姮又看了眼姜颂,声音更小:“公子想吃可以自己去买,剩下两串,一串我答应给翩翩了,还有两串是我和阿娘的。” 虽然,阿娘让她好好和沈温玩,争取让沈温早日主动上门提亲,这样阿爹就不会把她许给郑家和谢家的子弟了。 可是……阿姐问她要糖葫芦,把原本打算给沈温的那串给阿姐吃,应当也没事吧? 姜颂非但没因李姮的话生气,反而很是高兴:“无妨,我想吃自己买就是了。” 沈美娘还是打算拉着姜颂单独赏花灯,却听到李姮突然喊住她。 沈美娘转头,看到李姮鼓起勇气问:“下个月开春,我和几位好友说要去踏青……夫人您来吗?” 她有些忐忑不安,害怕沈美娘真的答应,却更怕她拒绝。 沈美娘点头:“好啊,定好日子告诉我就行。” 李姮如蒙大赦。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沈美娘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相处。 但有好玩的记着这个姐姐,总不会有错吧。 沈美娘和姜颂的身影没入人流后,宁王才问李姮:“这是李尚书流落在外的明珠?” 得到了李姮肯定的回答,宁王眼中才浮现几许了然。 这几日,他的人说陛下新纳的贵妃是李守义流落在外的女儿,他原本没放在心上。 一个贵妃而已,又不是皇后,别说他,就算是谢党的人都没多上心。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会和他梦中的那个女人长得那般相似。 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宁王喃喃:“难怪我说怎么找不到呢……” 他去了不少风月之地,甚至赴了无数宗室高官的宴席,就为了找到那个梦里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原来她早就成了他那个蠢货堂兄的女人。 那头的姜颂已经拉着沈美娘,找到了刚才李姮买糖葫芦的店家。 他豪横地指着糖葫芦,霸气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全都要!” 沈美娘不明白李姮已经给了她糖葫芦,姜颂为何还要给她买,拽了拽他的袖子。 姜颂却以为沈美娘觉得他浪费,解释道:“美娘,一个口味拿一个嘛,吃不完还可以冰着,不会坏的!” 她这个南方人不要小看上京的冬天啊。 沈美娘看姜颂误会了,只好把自己的疑惑讲给他。 姜颂听完,意外道:“你没难过啊?” 沈美娘:“我难过什么?” 姜颂从摊贩手里接过一大捧糖葫芦,分成两份,一份给了沈美娘,一份他先帮忙拿着。 等腾出空手,他才道:“我以为你看到李姮和沈温一起出来玩,还有姜翩翩那样的好朋友会难过的。” 反正姜颂觉得他要是从小过得很苦,但同父异母的妹妹却从小父母双全,也有很多朋友,未来还会有个如意郎君——他肯定会恨死的。 不仅恨父亲,恨妹妹,他说不定还会恨命运不公,恨全天下的每一个人! 沈美娘摇头:“我没有啊。” 她咬了一口姜颂送她的糖葫芦,失了时刻保持的大美人的优雅,口齿不清道:“我遇到你了呀。” 就算她曾经历过的事,和陈盈的故事比起来不遑多让,但—— 她遇到姜颂了。 沈美娘觉得上天让她遇到姜颂,也算是怜她。 姜颂听到这话,眼里泪汪汪。 他的美娘真是太好了,太善良了。 他得对她更好、非常好,天下第一好才行! 第39章 沈美娘看姜颂眼中流露出来的怜爱。 还有他眼里在花灯映照下,泛着光的泪花。 这个小皇帝一天天的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怎的动不动就感动…… 沈美娘又咬了口糖葫芦。 奇怪,上京的糖葫芦真是甜得出奇。 回去之后,可怜的姜颂赶回紫宸殿继续去批折子了。 沈美娘则屏退其他人后,把李姮给她的糖葫芦递给了青词,道:“这是李姮给你的。” 这次青词没有直接把糖葫芦丢掉,但她也没尝,最后只用油纸将糖葫芦包好放到了桌上。 她问沈美娘:“我把李守义的人放了,他当真会主动出手吗?” 沈美娘还在啃姜颂给她买的糖葫芦,闻言停下动作:“他会,不仅会,咱们还得给他机会。” “我在宫里,他不好动手,”沈美娘又看向青词,“你武艺高强,你在我身边,他也不好动手……” 沈美娘又咬了口糖葫芦。 糖葫芦外层的糖衣清脆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怪异,沈美娘的笑容也透着诡异。 她擦了擦嘴角的碎糖,笑道:“那我就出去,你也被他的人‘杀死’好了。” 李守义想要机会,沈美娘就给他机会。 然后,再叫这个自以为手段过人,以为自己能一辈子瞒天过海的男人,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犯错的。 沈美娘道:“我答应李姮与她去踏青的事,当然得给他机会,在这时候动手。” 宫里的娘娘很少会出宫,踏青是李守义动手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沈美娘为了给李守义动手的机会,在踏青前还做了不少准备。 她吵着说伺候的人手不够,让殿中省给她拨了一批新的宫人来。 沈美娘要的急,当然知道里头很有可能会有别人安插的眼线,但没关系—— 后面她再清理就是了,当下她就是要让李守义有机会在她身边安插人。 她要让李守义觉得,他动手杀她,是件有把握的事。 沈美娘的宫人配置逾越了妃制,御史台也有人给姜颂谏言。 他把这些事全都压了下来,胡乱批了,没当回事。 沈美娘却从宝儿新认识的女官朋友们那里,知道了那些进谏言官的背景。 大多是谢党人,不少还是李守义知贡举时的门生。 第58章 不过这些人与他这些年联系不多,若不是有 心,很难一时联想到两人的关系。 更何况,谁能想到一个父亲,会让门生弹劾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沈美娘知道李守义如她所料般——急了。 现在就该轮到她入局,给李守义最想要的那个机会了。 沈美娘和李姮把踏青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初八。 这天也是姜颂的生辰,沈美娘原本以为她不能陪姜颂过生辰,不能参加他的万寿节宴会,他会不高兴。 但她没想到,姜颂一点都没有不高兴。 他反而从得知她要和李姮去踏青起,就一副很上心的样子。 沈美娘出发这日,他更是亲手把尚食局做的点心递到沈美娘手里,鼓励道:“美娘,你好好玩!”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故意道:“陛下,臣妾今晚可能不回宫住了。” “啊……好,也好!”姜颂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应道。 沈美娘道:“陛下,就不留留臣妾吗?今天可是陛下的生辰欸。” 姜颂垂眸。 他十八岁的第一天,不能和沈美娘共度,他确实有些遗憾。 但…… 姜颂用力摇头:“美娘,这是你的亲人,我知道你的亲人很重要……生辰嘛,我年年都会过的,明年我们再一起过吧!” 沈美娘听到姜颂这般体贴的话,脸上的盈盈笑意滞了片刻。 她依偎进姜颂怀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道:“陛下,万寿节宴会应该不会结束得很晚吧?” 姜颂:“酉时应该可以结束。” 沈美娘仰头,邀请他:“陛下,要不结束了,就来城外玉泉观找我?我有礼物送给陛下。” 姜颂应下:“好。” 沈美娘踮起脚,亲了亲姜颂的脸,粲然一笑:“陛下,生日快乐!新的一年,要和所有烦恼说拜拜哦。” 她记得姜颂说过,他娘那个世界,是说生日快乐来着。 还有他最近总是提到的什么生日快乐歌。 姜颂听到沈美娘说的是他向往的那个世界的吉祥话,被沈美娘亲后本就欢喜至极的心,不由更加雀跃。 他就知道美娘就算找到了亲人,也肯定还是更偏爱他一点。 沈美娘愿意了解他向往和喜欢的东西,还愿意想办法和他过生日,虽然没有改掉踏青时间……但这也是偏爱了! - 沈美娘把小点心分给同行的姜翩翩和李姮。 她不大明白,为何姜颂要让尚食局做点心,还带来给同去踏青的姐妹们分。 但姜颂坚持要让她带,说是幼儿园小朋友春游都会带点心,和好朋友换着吃的。 这样也可以交到更多新朋友。 沈美娘不知道什么是幼儿园。 她问姜颂,他也说什么不清楚,不过从他憋笑的样子来看,感觉不是什么好形容词。 但谁叫姜颂现在是皇帝,他又实在坚持,沈美娘只好带上了这些点心。 沈美娘也没想到今日李姮没有喊多余的人,拢共就她们三个。 李姮可能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沈美娘相处,吃了块点心,鼓起勇气,主动示好:“这点心真好吃,谢谢阿姐。” 沈美娘看李姮有些害羞的样子,笑道:“好吃就行。” 她看李姮就带了姜翩翩,问:“你怎么不多带几个朋友?” 李姮解释:“我怕阿姐不喜欢人多。” 她其实也是怕那些京中贵女看不起她阿姐,万一说什么让她阿姐伤心的话。 像谢颖和她那帮好友,就背地里说阿姐的坏话。 还总是非议阿姐从前流落在外,为奴为婢的日子。 但李姮不想说出来,惹得阿姐伤心。 沈美娘却从李姮的神色变化里,想到了其他可能的原因。 她轻笑:“姮娘的好心,阿姐知道了。” 沈美娘好看灵动的眼里全是笑意,让李姮有片刻失神。 她匆匆低头。 难怪陛下会这般宠爱她阿姐,阿姐这样的笑颜,谁会不心软呢? 到了玉泉观,李姮带着沈美娘往里走,她对此处颇为熟悉。 沈美娘问她缘由,李姮道:“阿娘和姨母都笃信道教,我常替她们到玉泉观来,拜访诸位道长。” “若是可以,其实我也倒是想皈依道教……”李姮眼神黯淡,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美娘思索片刻,道:“本朝推崇道家,皇室民间都多的是女子皈依的。姮娘若是想,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李姮摇头,苦笑道:“阿姐,我的人生,哪里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我有时候都羡慕阿姐,好歹你是陛下的妃子……我若是能嫁给沈公子还好,我就怕被爹爹许给郑家和谢家的那些公子。”李姮道。 她阿娘就是谢家女,外祖母又是郑家女,李姮还能不知道那两家这一代的表哥、表弟们是什么样吗? 可是爹爹总觉得和寻常人家联姻,辱没了她们陇西李氏的名声,只想继续与五姓七望联姻。 沈美娘听到这话,若有所思。 李姮哂笑:“我身体又不好,阿娘这些年为我操碎了心,和爹爹私下不知吵了多少次。” 如果不是阿娘怕她成婚太早,过不了生孩子那关,死活不同意,恐怕,她早就被爹爹安排订了婚。 沈美娘提议:“那不如你的婚事,阿姐来替你安排?” 李姮听到这话连连摇头:“多谢阿姐好意,但,这婚姻大事,还是要父母之命。” 沈美娘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在心里记下了韩国夫人母女与李守义之间的矛盾。 她看着走在前面的李姮的瘦弱身影,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一定要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做选择,也不知道韩国夫人会选择谁。 姜翩翩开口打破了沈美娘的沉思:“娘娘,这是怎么呢?” 沈美娘这才注意到,这个上次见,明明很是会说话的小姑娘,今日格外话少。 她也不知道这个姜翩翩是当真关心她,还是有意打断她翻飞的思绪,只轻笑:“没什么。” 姜翩翩笑得天真烂漫,真切道:“娘娘无事就好。这几日格外的冷,这地上有寒冰,我怕您不小心摔了碰了。” 沈美娘也笑着回应:“多谢郡主提醒。” 她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姜翩翩,确定眼前的小姑娘刚才是故意搅乱她思绪的。 姜翩翩应该是不想她打李姮主意。 还真是很在乎朋友的小姑娘。 既然姜翩翩看出来她心思不纯,沈美娘就没有继续想李姮的事,老老实实跟着进了玉泉观的正殿前。 道长给沈美娘递了三柱香,简单和她说了该如何敬神。 她推说身子不适,让青词代她上香。 李姮听到沈美娘喊身边的侍女“青词”,有些意外:“阿姐家中也笃信道教?” 这青词是道长们斋醮时献给天神的奏章祝文,沈美娘给她的侍女起这么个名字,原是她也信这些吗? 沈美娘看到青词的身影颤了颤,道:“勉强也算。” 陈盈、青词,还有那些死去的陈家人确实都信。 但她沈美娘不信。 李姮闻言欣喜异常,拉着沈美娘就想谈论那些求仙、修身之道。 沈美娘对这些毫无兴趣,只能随便附和几声。 用完斋饭,沈美娘借口身子不适,没有继续陪李姮和那些道长们论道。 厢房里,沈美娘看着青词,问:“你刚才和神灵许了什么愿?” 青词总是冷淡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真情流露,道:“我希望阿盈和夫人都可以在登葆山,飞升成仙。” 她又有些意外:“你为何不许愿呢?” 这玉泉观的名声可是天下闻,是出了名的 灵验。 沈美娘轻笑,道:“我懒得许愿,不行吗?” 她对求神拜佛没兴趣,也不信这些。 求神不如求己。 但沈美娘也不至于直接说出来,扫了青词这种相信这些东西之人的兴致。 青词推开门想走,沈美娘却叫住她。 她回身看过来,看到沈美娘那双总是笑盈盈的叫人看不透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几分担心。 沈美娘嘱咐道:“小心。” 青词“嗯”了一声,大步离开。 青词离开后,沈美娘按照计划,只是继续看着书等消息。 她看了一个多时辰,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姜颂提前来了,却没想到开门是姜翩翩。 她道:“这个道观不对劲儿,贵妃娘娘,咱们得马上走。” 沈美娘没想到姜翩翩会看出来这个地方的问题,她正想敷衍过去,又听到她像是反应过来:“这是您安排的?” 沈美娘道:“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谁安排的。” 姜翩翩愣了片刻,才道:“打扰娘娘了,我这就走。我今晚和李娘子会紧闭门窗,娘娘也请注意安全。” 第59章 沈美娘望着姜翩翩离开的身影。 这个人果然不简单,但目前看起来,倒也不像是敌人。 沈美娘合上门,又看了会儿书,门又被人敲响了。 她以为是姜翩翩发现青词“死了”,正想开门叫她不必担心,就被人抱了满怀。 少年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和墨香混合,混着寒意的味道袭来,沈美娘几乎立刻知道来人是谁。 姜颂笑声爽朗,很是得意道:“嘿嘿,没想到是我吧!” 沈美娘从姜颂的怀里钻出来,问:“陛下,怎的今日来的这般早?” 这天才刚黑,不是应该正是宴会开始的时候吗? 姜颂有些心虚道:“我提前结束了,反正年年就是那些话,曲目也不变……我给一些大臣各家赐了菜,就溜了。” 沈美娘听到姜颂就是这么当皇帝,有些不赞同,但…… 姜颂又道:“我想早点看到你嘛。” 好吧,她也没那么不赞同。 姜颂坐下,像只听话的大狗狗,满眼期待看着沈美娘:“美娘,今天我生日,你说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沈美娘故作玄虚道:“是……” 姜颂:“是什么?” 沈美娘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应该绰绰有余,继续问:“陛下,现在饿吗?” 姜颂:“不饿,我今天宴席上吃了东西,还喝了不少茶。” 他又问:“你饿吗?” 沈美娘摇头,道:“那就好。” 好什么? 姜颂不明所以,就看到沈美娘将窗一一合上,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 直到被沈美娘拉上床,姜颂才后知后觉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他想告诉她,这种把自己当礼物,自己物化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但他真的开口说的却是:“我、我不会。” 沈美娘的手解开姜颂腰间的玉带钩,轻笑一声,问:“陛下,都没有教您懂人事的宫女吗?” 姜颂:“我拒绝了。” 当年父皇是想给他安排的,但他觉得那是剥削别人的性/价/值,也根本不想和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 他就全都拒绝了。 沈美娘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陛下,真是个好孩子。” “没事的,”沈美娘俯身盯着姜颂,唇角微勾,“我教你。” 两人的衣物被主人丢下床,一件重着一件,轻薄华美的锦缎和厚实的大氅纠缠在一起。 姜颂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人还能这般快乐。 在终于坠入谷底,被人温柔托住时,他却发觉沈美娘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沈美娘早就准备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放在枕边。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安抚道:“很快就好。” 姜颂感受到酥酥麻麻的感觉,伴着持续的刺痛,从手腕处传来。 他闷哼一声,却没有挣脱,偏过头向手腕看去—— 只见伴随着一滴滴血逐渐成形的,是一个“美”字。 沈美娘擦掉姜颂手腕处渗出来的血珠,吻了吻他的手腕。 轻柔的触感就轻松取代了刚才钻心的疼。 沈美娘道:“这是我送给陛下的礼物。” 她握住姜颂的手,似乎是想在她的肩窝处,也刻下一个字。 姜颂却松了手,道:“不用了,会弄疼你的。” 沈美娘眼里的神色愈加温柔,轻声道:“没事的。” 她握着姜颂的手,捏紧工具,刺入她的血肉。 沈美娘却像感受不到痛意般,只道:“以前,叶司马想让人在我的背上刻一幅牡丹图,我说什么都不答应……” “我的身体,只有我自己可以做主。” 直到她肩窝处,那个“江”字的最后一笔成形。 沈美娘才松开姜颂手,抱紧他,在他耳边低喃:“宋江江,我喜欢你。我允许你,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沈美娘的话有些癫狂和偏执在里面,姜颂却一点都讨厌。 他甚至觉得自己愈加兴奋了。 他被刻下沈美娘名字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沈美娘的肩窝。 两人四目相对,姜颂才忽然意识到—— 他和沈美娘就是天生一对。 他们都是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他们都是一样离经叛道的人。 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这个雪夜有脂粉味,有墨香,还混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刺激着两个初尝/禁/果少年人的每一个感官。 直到窗外忽然传来兵戈交接的声音,姜颂迅速反应过来,翻身下床,匆忙穿好衣裳。 沈美娘跟在他身后,捡起地上的衣裳。 一切都如沈美娘预想的那般发展。 但她没想到被她的人故意放进来的杀手,向她一剑刺过来时,姜颂会挡在她身前。 沈美娘今夜最初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想把姜颂拉进来。 但后来她又觉得,把姜颂拉来,把妃嫔遇刺变成皇帝遇刺更好。 更何况,她今晚睡完姜颂,依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对自己定义肯定会更不一样。 沈美娘再当着他的面,受个伤,后面整李守义,又会轻松许多。 但她没想到,姜颂会想也没想,就挡在她身前。 沈美娘愣在原地,像是不明白世上怎的会有姜颂这么“蠢”的人。 姜颂却已经反应过来,一脚踢开杀手。 姜颂看了被剑刺穿的胸口一眼,不过须臾就选择将剑拔了出来,血从伤口处涌出,他却毫无痛觉般,反手刺在杀手的身上。 姜颂拔/出剑,丢给沈美娘,厉声道:“快走!” 第40章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依旧没有离开。 她早就安排好了暗卫,她知道刚才的杀手是唯一一个被放进来的。 沈美娘撕下裙摆替姜颂捂住胸口的伤。 姜颂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沈美娘策划的,依旧坚持:“美娘,你别管我,你快走啊!” 沈美娘听着屋外还在继续的缠斗声,眼神比以往还要寒凉,道:“不会有事的。” “你说什么……”姜颂没有立刻明白沈美娘的意思。 但他说着说着,就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沈美娘按在她胸口的手,质问:“你故意的?”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质问,莞尔一笑:“没有,臣妾就是……” “你这是胡闹!”姜颂像是已经想明白今晚的前因后果,“谁准你这样的!” 沈美娘也没想到脾气最好的姜颂,会因一件还没完全确定的事生气。 她见姜颂还想说她,在短暂的纠结后,直接一个手刀打晕了姜颂。 他本来胸口就有伤,还花大力气来教训她,是真的想死吗? 姜颂晕过去后,沈美娘盯着他睡梦中依旧皱着的眉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直到外面重归平静,暗卫和刚赶来的侍卫涌入房内,沈美娘都还在默默出神。 会医术的青词和几位道长,将姜颂移到床上,还连忙派人去请太医前来。 沈美娘却只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姜颂,就选择了离开房内。 她坐在厢房外的石凳上,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周遭的喧哗声仿佛全 都听不见了。 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姜颂要替她挡那一剑。 为什么? 沈美娘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起,默默想着这个问题。 沈温来时,看到的就是沈美娘一个人像个木偶般,毫无生气地坐着的场景。 陛下遇刺的消息,虽然被叶丞相按下,没有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朝中官员还是陆陆续续听说了这件事。 沈温在谢党地位举足轻重,前些日子,沈美娘吵着要添宫人时,他又塞了眼线进去。 他不仅知道了陛下遇刺的消息,还因此得知沈美娘竟也在玉泉观。 今早城中宵禁一解,他就往玉泉观赶来,也就看到了沈美娘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印象里的沈美娘,明媚,张扬,永远都像一株野草,即使被千钧巨石压着,也能顽强地找到求生之法。 可是眼前的她却如此脆弱。 她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外头的衣裳随意披在身上,看起来有些衣裳不整。 她的头发也披散着,如瀑般的青丝垂下,更让她显得柔弱,无依无靠。 沈温心中一疼。 “美娘,那些宫人怎的都不知道给你添衣裳,好好梳洗打扮。”沈温解下大氅盖到沈美娘身上。 沈美娘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她仰头看着眼前人:“沈温……?” 沈温看沈美娘这样呆呆的模样,就想起两人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美娘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里头没有恨意。 她就像一个刚化形的山精鬼怪,总是呆呆的,笨笨的。 沈美娘问出了,她刚才一个人思考了这么久的问题。 她问:“你会帮我挡剑吗?” 第60章 沈温惊讶。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沈美娘眉头紧锁,替他回答了:“看吧,你不会。” 她也不会。 天底下的人应该都不会。 所以,她才想不通,姜颂昨晚究竟为何要义无反顾扑过来。 沈美娘觉得她一直坚持的利益至上,好像就这样被昨晚那人的行为,凿开了一道缝。 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已经回答了她的疑惑,可她不愿相信那个答案。 同时又有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在说,姜颂肯定是因为从小练剑,看出来他挡那一下,死不了,才敢上前的。 沈美娘选择了相信后一个说法。 沈温看沈美娘出神的模样,以为她是身子不适,伸手去扶她:“美娘,你究竟怎么呢?” “我……”他想说自己不是不愿意替她挡剑,而是现在还不行。 但沈美娘已经想通了昨夜的一切,她回过神来,起身退后几步,和沈温拉开一段距离。 她将身上沈温的大氅脱下,扔回给沈温。 沈美娘笑意盈盈道:“沈大人,今日多谢你的好意,但还请你记好自己的身份。” 沈温张口欲言,沈美娘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道:“本宫是妃嫔,你是朝臣,你想找死自便,别拉上本宫。” 沈美娘转身离开,不再多看沈温一眼。 她是觉得这个沈温还有利用价值,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就敢给她披衣裳—— 看来沈温这几年,官位升了,人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蠢。 和他一比,沈美娘觉得姜颂都没那般蠢了。 沈温看着沈美娘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几分不甘,捏紧拳头。 朝臣和妃嫔…… 或许,他这辈子就只能和美娘是这种关系,可是……他真的不甘心,明明先遇到沈美娘的人是她。 那个小皇帝凭什么后来居上。 打断沈温思绪的是叶丞相,他问站在厢房外的沈温:“陛下,现在情况如何?” 叶明舟昨晚就得到了姜颂遇刺的消息,但他要封锁消息,不至于让这件事传扬开来,以至于民心不稳。 他紧赶慢赶,快巳时才赶到这里。 沈温也恢复平日里的温和,道:“臣也是刚到,正想去问几位太医。” 叶明舟点头。 昨晚事发突然,沈温却能这般早就赶来,可见是消息灵通。 也难怪谢阁老这些年,对他的信任,都远超对几个有姻亲的谢党人的信任了。 叶明舟推门进去,就看到了守在姜颂床边,默默擦着眼泪的沈美娘。 这一眼,叶明舟心里对这位沈贵妃愈加满意。 遇刺可不是小事,陛下还受了重伤,沈贵妃却没有被血污吓到。 这屋里的血腥味这般浓,她脸上也无丝毫嫌弃之色,还为陛下受伤涕泪涟涟。 叶明舟看到这小两口是真的感情深厚,心里不由高兴。 沈美娘看到叶明舟,主动道:“叶丞相,你来了。” 叶明舟颔首,问:“敢问娘娘,陛下如今怎么呢?” 沈美娘道:“太医说陛下这伤需要静养一两月,但万幸没有伤到脏腑,若祖宗庇佑,可能午时后便能清醒。” 叶明舟点头,又安抚她道:“昨夜遇刺,娘娘怕是也受了惊吓,不如先去厢房歇息。这里叫宫人们守着就好。” 沈美娘摇头:“陛下受了这么重的伤,本宫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目光落在床上,呼吸孱弱的姜颂身上,是说不出的温柔多情。 叶明舟不知道沈美娘这眼神七分真三分假,只觉得沈贵妃是当真喜欢陛下。 他便也不再多劝。 沈美娘又试探问了一句:“陛下伤得这般重,都怪昨夜那些刺客,不知此事丞相大人查得如何呢?” 叶明舟道:“事发突然,臣已经派人去查了,很快就会有眉目的。” 他这话是诓骗沈美娘的,虽事发突然,但昨夜的刺客有活口。 按照目前已经审出来的口供,这件事恐怕和李守义脱不了干系。 但叶明舟肯定不能把这一切告诉沈美娘一个后宫妃子,更别说她和李守义还是父女,就对她说了假话。 沈美娘像是信了叶明舟的话,满脸恨意道:“大人一定要把那些害陛下的人全都捉到,叫他们全都为昨夜之事付出代价!” 叶明舟:“是。” 他见沈美娘如此一副“直性子”,也没往她探听消息上面想,只当她是爱陛下,才会如此着急。 等太医给姜颂喂完汤药,其他人都退出去后,沈美娘依旧守在姜颂旁边。 她还是像昨晚那般,依旧好奇地盯着姜颂。 都是肉体凡胎,都是会死的人,他怎么能挡在她身前去呢? 心里那两个不同的声音,又在沈美娘脑海里吵了起来。 沈美娘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肉,用疼痛压下奇怪的想法。 不能继续想下去了,不然,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很多东西,就会被推翻了。 沈美娘拉起姜颂的左手,摩挲着他手上那个歪歪扭扭,却是她一笔一笔刻下的“美”字。 她凝视着那个字,很小声地自言自语:“不管怎么样,我以后都会让你活着。” 就算有一天,做妃嫔、做皇后都不能满足她的野心了。 又或者,她需要在姜颂和荣华富贵两者间做取舍。 她也会保全姜颂一条命。 沈美娘垂眸。 不管姜颂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替她挡了昨晚那一剑,这个承诺都够作为回报了。 “我不要。” 姜颂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他听到沈美娘这句话,才睁开眼反驳。 沈美娘眼中情绪滞了片刻,没回答姜颂的话,出去喊了太医。 等太医离开后,姜颂也没和沈美娘继续刚才的话。 他先唤了叶丞相问昨晚的事。 姜颂听到这事查到了李守义头上,终于把之前所有的一切不合理,全都串了起来。 他确定,沈美娘从很久以前就在策划昨晚的事了。 可能是在她和李守义相认后,也可能是在初到上京时,还可能是她还在南州时就…… 姜颂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 叶明舟想到沈美娘和李守义的关系,试探问:“李尚书是贵妃娘娘的父亲,陛下您觉得这事,贵妃会不会也参与呢?” 姜颂当然知道沈美娘参与了。 她不仅参与了,姜颂甚至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但他想了想,还是道:“贵妃与前朝没有来往,就算这事真是李守义做的,也牵连不到贵妃身上。” 更别说,姜颂现在能确定沈美娘绝不是李守义的女儿了。 姜颂挥手让叶明舟退下,又把沈美娘喊了进来。 沈美娘看姜颂黑了 脸,猜他是在为自己算计他生气,盘算着该怎么给姜颂顺毛。 姜颂道:“沈美娘,昨晚你是故意做的局,对吗?” 沈美娘摇头,正打算继续诡辩,就听到姜颂道:“你是不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生气的点在这里。 可是姜颂想也不想就给人挡剑,好像是他更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吧。 但沈美娘肯定不敢这么气姜颂,她装糊涂:“陛下说什么呢?臣妾不知道,昨晚真是吓死臣妾了,还好陛下替我挡了剑,不然……” “沈美娘,你别演了。”姜颂冷哼一声,“我都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陈盈,你和李守义也不是父女。” 姜颂把他理清的思路讲出来:“青词比宝儿更早伺候你,是你还没进司马府就跟在身边的。可是青词和沈温在上京重逢后,看起来却不像是什么主仆。” “那就说明青词跟你的时间,还在你遇到沈温之前。青词一个婢女通诗书,你却大字不识,说明你们俩也不是主仆关系。”姜颂拼凑出来的猜测和事实几乎一点不差。 姜颂道:“那只有一种可能。” “你和青词是相互利用,你需要她的武功、医术保全自己,而她……需要你帮她报仇。” 沈美娘觉得她应该收回对姜颂蠢的评价。 她扯了个笑:“陛下,不是都猜到了吗?还问臣妾做什么?” 她没那个胆子,敢把皇帝的命都拉进这局里。 昨夜是姜颂自己要给她挡剑的,可怪不到她头上。 姜颂看沈美娘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更生气了,道:“你要报仇,可以和我说!我肯定会帮你,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就叫人查陈家当年的灭门案。” “我不要。”沈美娘摇头。 姜颂没想到到这份上,沈美娘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很是意外。 “如果我和陛下说了,那不过是以一个更强的强权压过不那么厉害的强权,我才不要。”沈美娘抬眼看向姜颂。 她的眼里神色格外坚定:“不仅我不要,青词也不要,陈盈、陈言清,每一个陈家人也不需要。” 第61章 沈美娘:“当年李守义敢灭陈家满门,不就是仗势欺人,以权压人,笃定陈家求助无门吗?” “我就是要李守义输在我一个蝼蚁手上。”沈美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姜颂没想到沈美娘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在理解她的意思后,姜颂心中震颤的同时,还有些面红羞愧。 明明他才是那个知道未来世界的人,但他其实并不能完全跟上沈美娘的思想。 姜颂:“原是如此……” 沈美娘道:“我原本也没算计你的命,是你自己自愿给我挡剑的。” 姜颂这才明白,沈美娘可能是误会他的想法了,道:“我没有怪你算计我,我只是觉得美娘,你每次都剑走偏锋,不爱惜自己的命。” 姜颂的话让沈美娘怔愣住。 原来他没有因为算计生气。 他是担心她。 姜颂又想到沈美娘可能不知道“剑走偏锋”的意思,解释道:“‘剑走偏锋’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我最近学了这个词儿。”沈美娘道。 两人都误会了彼此的意思的人,陷入了沉默。 还是姜颂先开口,道:“美娘,我不怪你,但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做这般危险的事……至少,事前和我商量一下?” 沈美娘听到姜颂有些卑微的语气,又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 她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说好了。”姜颂语气和缓不少,“还有——” “我替你挡了那一剑,不需要你回报我。” 沈美娘看到姜颂很明亮很好看的眼睛,此刻满是笑意:“我爱你,才会帮你挡剑。” “爱是不需要回报的——反正,我的爱,不需要你回报。”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回避的那个问题,有了清晰的答案。 她心里那个幼稚的声音占了上风。 原来是因为爱。 第41章 李守义被下了狱。 联想到陛下几日前被刺的事情,虽还没有下定论,但有心之人一将两件事情串联,几乎就可以猜出答案。 沈美娘这日赶到了尚书府,却听仆人说,韩国夫人回娘家去见谢阁老了。 她也没离开,依旧坐在府里等着。 李姮听说她来府上,连忙出来迎她。 沈美娘从李姮微红的眼眶,看出来她应该是哭过了。 李姮嗫嚅道:“阿姐,你听说阿爹被下狱的事了吗?你和陛下毕竟是夫妻,你能不能说说好话,救救阿爹。” 沈美娘给李姮擦了擦眼泪,却还是摇头:“他派人刺杀陛下,哪里还有活路。” 更何况,她本来就是要李守义死。 李姮不知道李守义下狱的原因,听到沈美娘的话,惊得张大了嘴。 她反应过来,问的却是:“这可是会诛九族的大罪,是不是还会连累阿娘?” 沈美娘微微颔首。 李姮闻言,趴在桌子上大哭。 沈美娘看李姮哭得这般伤心,有些于心不忍,但她也没有能安慰她的话。 青词要李家所有给陈家陪葬,她既然当年答应了帮她复仇,如今也不能反悔。 但沈美娘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词,却开了口:“李娘子莫忧,如今尘埃未定,还有转圜的机会。” 沈美娘颇为意外地看向青词。 等安慰好李姮,沈美娘才走到青词身边,低声问:“你打算放过谢明安和李姮?” 青词道:“当年的事,也不是他们两人的错。” 沈美娘明白了青词的意思,她将李姮扶进屋里休息,就听下人说是韩国夫人回来了。 沈美娘刚出来,就看到气势汹汹的谢明安,问:“夫人怎的这般急?” 谢明安看了沈美娘一眼,和下人确定她没有伤害李姮后,反问:“如今李府已是罪臣府邸,不知娘娘来这里做什么?” 沈美娘看谢明安态度如此恶劣,就知道她应当是从谢阁老口中,得知了那晚刺杀的事情。 谢明安和李守义夫妻多年,怎么会不清楚李守义的品行,恐怕已经猜出了沈美娘和所谓的刺杀有关系。 沈美娘没有因谢明安话里的警惕生气,道:“李大人就算是犯了天大的罪,也不是韩国夫人你的罪,本宫为何不来?” 谢明安听出沈美娘的言下之意是可以救她的意思。 她自从李守义下狱,四处奔走,可是昔日的朋友大都闭门不见。 即使是最疼她的父亲,今日狠狠训斥了她一顿,也不愿意帮她救李守义。 谢明安如今只能等。 若是运气好,兴许李守义死后,她和女儿只是会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 不然的话,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听到沈美娘的话,谢明安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问:“你会帮我?” 沈美娘轻笑:“自然。” 谢明安屏退侍女,将沈美娘带进屋内详谈。 她问:“你有什么办法?” 沈美娘道:“夫人与李尚书是夫妻,只要和离,与他撇清关系不就好了吗?” 谢明安不是不知道这个办法,道:“那姮娘……” “这个不难。”沈美娘轻笑,“本宫膝下无子,就认姮娘做女儿,封个公主,日后嫁人也是风风光光的。若是不嫁人,那也可皈依道法,反正本朝皇室本就推崇道教。” 谢明安听到沈美娘的提议很是心动,但她又担心:“娘娘,如今还不到二十,如何能认个十五岁的女儿。” “这有什么,本宫看到姮娘这个姑娘就是心生欢喜,认作女儿正 好。“沈美娘道。 沈美娘看谢明安还有疑虑,又道:“本宫从前投在司马府门下,伤了身子,这辈子恐怕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往后怕是还指望姮娘孝顺我。” 谢明安听到这话放心许多,她如今也信任不了旁人,又问:“娘娘,为何要帮我呢?” 她隐约能猜到沈美娘和李守义这次下狱脱不了干系,但她还是猜不到沈美娘要帮她的原因。 沈美娘看了眼青词,才道:“因为,有人比我心善……而且,我也想找夫人要一件东西。” 谢明安:“什么?” 沈美娘指了指自己的腰间,看向谢夫人:“这组玉佩的另外一枚。” 谢明安点头。 她起身将装在匣中的玉佩取出,交给沈美娘。 沈美娘拿了玉佩就要走。 谢明安想起听人说的沈美娘坎坷的身世,又想起“陈家”不幸被野火烧得一干二净的事。 她看着沈美娘的背影,追问:“你是在替陈家报仇吗?” 沈美娘闻言滞了片刻,但她没有回身。 出了李府,沈美娘将腰间的玉佩解下,将一整对玉佩都放到青词的手中。 她得意一笑:“看,我当年不是就和你说了吗?我肯定帮你把这对玉佩原原本本拿回来。” 沈美娘正得意,才忽然发觉青词的眼泪掉在了玉佩上。 她没想到青词平常这般内敛沉默的人,居然也会哭。 她有些手足无措。 青词却擦了擦眼泪,笑着对沈美娘道:“沈美娘,谢谢你。” 沈美娘有些无措。 她不喜欢别人对她说谢谢。 大家都是明码标价、互相利用而已,说谢谢就玷污了她们彼此利用的纯洁关系了。 沈美娘有些不自在,道:“你先好好哭吧,哭完了,我们就去见李守义。” 比起这种煽情的戏,她还是更喜欢痛打落水狗。 青词擦掉眼泪,恢复往日的平静:“好。” - 李守义从没想过有天自己会被关进天牢。 即使是很多年前,父亲突然离世,他最落魄的时候,也从未经历过如今这般的日子。 上京天气素来很燥,可这个天牢却极为阴湿,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和老鼠啃噬着什么东西的声音。 小小的窗户只能漏进来一点点光,时常让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三房的犯人,有贵人来看你了……” 在这里,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礼部尚书,更没人在意他陇西李氏的出身。 他只是个犯人,不久以后,可能就会是个死人。 李守义听到动静,挪了挪,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没有足够的力气。 他向外面看去,就看到远远的提着食盒的女人。 李守义没有看真切,以为来人是谢明安,喃喃道:“夫人……” 但走进来的人是沈美娘。 李守义看清她的脸,冷哼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沈美娘将食盒放在李守义身前,很爽快地认了:“对,陇西李氏的笑话,多难得,我当然得来看。” 李守义不屑道:“沈美娘,那夜的事,不都是你栽赃我的吗?若不是你故意引陛下前去……” “大人你有证据吗?”沈美娘笑问。 第62章 李守义闭了嘴。 从始至终,沈美娘都在引导整个局势,但从来没真的参与过。 她至多只是在玉泉观那日,多带了些守卫,可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实证。 别说是他,恐怕,就算是陛下也只是察觉不对,却拿不到真正的证据。 沈美娘看李守义是想通了,道:“这食盒里面的东西,是我给大人带来的礼物,大人不看看吗?” 见李守义不为所动,她又道:“不看也无碍,只是一颗头颅罢了。” 李守义听到沈美娘的话,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沈美娘却已经打开了食盒,将一坨血肉淋漓的东西丢到他怀中。 乌血落在李守义本就肮脏的囚服,有一丝甜腻味的腐肉味在暗牢里蔓延。 李守义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沈美娘却俯身,盯着他道:“李大人,为何如此矫情?你不是早就见过人头了吗?这就是一颗猪头而已,有这般吓人吗?” 李守义猛地抬眼看着沈美娘。 她怎么会知道?! 沈美娘:“李大人,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是去冥府,还是下地狱……也有可能会从地下爬出来,来找你报仇呢?” 李守义被沈美娘的话问住。 他盯着眼前的女人,声音颤抖:“你是陈盈……不,你不可能是她……你到底是谁?你居然以贱冒良,还犯了欺君之罪,你、你罪该万死!” 沈美娘听到李守义的话,愈加平静。 “该死的是我吗?”沈美娘将那颗猪头踢开。 她一把抓住李守义的头发,将他提起来与自己对视:“李大人,如此笃定我不是陈盈,不是因为大人知道……真正的陈盈早就死了吗?” 沈美娘紧紧盯着他:“甚至,你担心她的侍女代她去死,还千叮呤万嘱咐,让杀手把她的头割下来,带回京城给你了吗?” 沈美娘将李守义往地上一丢,俯视着眼前的人:“二十年前,你灭陈家满门时,尚在襁褓中的陈盈被陈夫人交给了素来相交的女冠。” “陈盈不知道害死她母亲和外公一家的人就是你,便在十二岁时修书一封给你。”沈美娘盯着眼前的男人,“你却再度暗下杀手。” “圣明二年,你派杀手追杀陈盈,不仅是陈盈……”沈美娘眼里闪过一丝憎恶,“你将收留陈盈的清虚观屠戮殆尽,整座青山,几乎化为血山。” 李守义听到沈美娘的话,他不可置信:“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是陈盈!不、不,你肯定是陈盈的丫鬟!” 她怎么会如此清楚这些事情? 就算她抓住了李二郎,但李二郎当年也只是派了几名杀手,帮他遮掩行踪……沈美娘怎的会对当年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 沈美娘轻笑:“我不是陈盈,我也不是她的丫鬟,更从未受过她的恩惠。” “但你做的那些事,难道你只对不起陈盈,对不起陈家人吗?” 陈家被烧死的仆人呢?那些仆人的家人呢?那些山中女冠们,她们本来清清静静地修道,却就这样丢了性命…… 但到了李守义这里,他甚至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半分。 因为他们是蝼蚁。 因为他们天生命贱。 沈美娘恢复平静,盯着眼前的李守义:“尚书大人可能以为你现在已经很惨了。” “但……”沈美娘的笑意更深。 青词不知何时进来了,像道鬼影般站在沈美娘身后。 沈美娘指着青词手中捧着的木匣里的玉佩,道:“先是你的妻子舍弃你。” “再是你的朋党和家族抛弃你。” “我还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只是个始乱终弃、抛妻弃子、乱杀无辜的贱/人。” 沈美娘道:“你们这些王孙贵族,不是都喜欢说贩夫走卒是贱/人吗?” “要我说,你们才是天底下,最/贱的人。”1 第42章 谢府内,谢阁老面前站着前来“拜访”的郑尚书和沈温。 他批阅史馆送来的新撰写完的国史,头也没抬,问:“不就是一个李守义出事了吗?瞧你们这都急成什么样呢?” 郑尚书主动道:“可是他平日里与我们来往过密,若是陛下怀疑咱们也参与这件事……” “蠢。”谢阁老冷哼一声,“若是陛下查到这次刺杀有咱们的手笔,你以为,你我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郑尚书点头:“那这个李守义,咱们是保,还是不保呢?” 谢阁老听到这里才抬头,看了眼年过不惑的郑尚书,又看了看始终不发一言的沈温。 他问:“却寒,你说呢?” 沈温听到谢阁老喊他的字,拱手道:“如此大事,学生不敢多言。” 谢阁老:“无妨,你说。” 沈温才道:“李守义得保,但不必真保。他在礼部 根深蒂固,死一个他,叶党的人,手也伸不进礼部。” “但大人与他毕竟有姻亲,于情,便看大人自己了。” 谢阁老听到沈温滴水不漏的话,反问:“你说的情,怕不只是说姻亲,还有同僚之谊,叫我不要寒了其他人的心吧?” 李守义在礼部为谢党出力不少,他三次知贡举,也是谢党内部不少人,从前的座主。 沈温低头:“下官并无此意,是大人您重情重义,才想到了这一层。” 谢阁老眯了眯眼,温和一笑:“我知道了。” 他看向郑尚书,吩咐道:“你挑几个平常看起来中立的,上书陛下,替李守义求求情。” 郑尚书看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落在自己头上,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应下:“是。” 谢阁老又想起什么,问在场两人:“听说,李守义在牢里咬定是沈贵妃陷害他?” 今夜一直不怎么掺和这件事的沈温,此时却抢在郑尚书前开口:“沈贵妃一介后宫妇人,哪里能陷害李守义?下官反而查到是李守义原本想刺杀的人是她。” 谢阁老听到这话皱眉:“一个小小贵妃,李守义这便容不下呢?” 郑尚书看风头被沈温抢去,连忙道:“老师有所不知,这谢贵妃是叶明舟献给陛下的,李守义恐怕也是为了咱们谢党……” “荒谬。”谢阁老起身斥责,郑尚书和沈温连忙跪下。 谢阁老道:“贵妃是陛下的妃子,岂是他能动的?他这不是明着打陛下脸吗?” 郑尚书看谢阁老因他的话不悦,想起什么般道:“学生就说李守义这一步走错了。这沈贵妃也不一定是叶明舟的人,她从前是沈贤弟的侍女,未必不能为咱们所用。” 谢阁老问沈温:“当真如此?” 沈温道:“学生从前婢女众多,贵妃娘娘只是其中一个,当年随手送了人,早就不记得了。” “那倒是可惜了。”谢阁老点头,“却寒,这卷国史我已看完了,你改日拿给国史馆,叫他们重新写过……” 沈温:“是。” “你先退下罢。” 谢阁老打发走了沈温,才重新端坐回桌前。 郑尚书问:“老师留学生下来,不知可有什么吩咐的?” 谢阁老:“盯紧那个叫沈美娘的女人,她绝不简单。” 郑尚书试探问:“老师您早就知道她和沈温的关系,还有这次遇刺之事恐怕有她的手笔?” 谢阁老喝了口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年江南来的贡茶,总说比往年好,老夫却总觉得也不过如此。” 郑尚书想到叶明舟也是江南出身,明白谢阁老这是在说沈美娘再厉害,也还是要输叶明舟一些。 叶明舟当年初入官场做事便已是滴水不漏,沈美娘却终究还是有破绽在。 “我是迟早要死的,就是不知道我死了,你们谁能坐稳我这个位置。”谢阁老叹气。 郑尚书谄笑:“老师,您今年六十。按民间的说法,明年啊,您就一岁了,日子还长得很。” 谢阁老闭目养神,没说什么。 郑尚书心里却不得不盘算这事。 老师今日留他下来,未必不是更看重、信任他的意思。 李守义已经倒了,若他还能压过沈温去…… — 青词帮沈美娘更衣,殿中其他人已经退了出去。 她问:“那夜刺杀的事,我们本可以把做得更无破绽,娘娘为何要故意留下漏洞?” 就如那所谓杀手,沈美娘原本可以调宫中暗卫,却偏偏要让青词再去上京黑市是找几个杀手来。 沈美娘像是故意要叫别人知道她有参与此事般。 沈美娘将刚才侍女给她插的金钗,对着镜子拔掉了几支,也没有簪花。 她才道:“让别人知道我聪明是好事,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我了。” “但太聪明了,可就不是好事了。” 沈美娘得让小皇帝知道她除了美貌外还有别的用处,也得让谢党人知道她不是个废物。 第63章 但若是聪明过了头,比小皇帝和谢阁老还聪明,那他们可就一定容不下她了。 沈美娘用胭脂抹了抹眼角,转过头问青词:“好看吗?像不像刚哭过?是不是楚楚可怜?” 青词听到她的三连问,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沈美娘带着她“楚楚可怜”的妆容去紫宸殿见姜颂了。 沈美娘去时看到叶丞相刚出来,她顶着一张“泫然欲泣”的脸,让叶明舟格外意外。 叶明舟今日进宫就是来和姜颂说,沈美娘可能与李守义刺杀一事,脱不了干系的。 可眼前的沈美娘眼睛又红又肿,穿得也素净简单,像是因陛下受伤的事无心打扮。 陛下刚才在殿内,也一口否决了叶明舟的猜想。 想来沈美娘如此爱陛下,肯定也不会舍得将他牵扯进这种事情。 到底是他多虑了。 沈美娘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眼汪汪问:“丞相大人,不知陛下今日可有好些?” 叶明舟淡淡一笑:“陛下已经好多了,刚才还与微臣提及娘娘,想来陛下甚想娘娘。” 叶明舟这句话是他忽悠沈美娘的,从臣子的角度来说,他当然不该说这话。 但若是从长辈的角度,他这个做师父当然得做个好“助攻”。 应该是这词儿吧,当年陛下生母总是挂在嘴边念叨的。 沈美娘听到叶明舟的话有些意外。 她记得姜颂不是喜欢和别人讨论私人感情的人……可能是生病了,就喜欢倾诉吧。 沈美娘进去的时候,姜颂躺在床上,他却还在批折子。 “别看了,先把伤养好最重要。”沈美娘夺过姜颂手里的笔。 姜颂看到是她,眼里闪过一丝惊愕,没生气她的动作,但偏过头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沈美娘趴在床头,凑上去看他,问:“陛下,不是和叶丞相说很想臣妾吗?” “谁想你了!那是叶先生胡说的。”姜颂道。 沈美娘擦了擦眼角,故作伤心:“原来如此,是臣妾误会了,陛下竟然一点都不想臣妾。” 姜颂这才转过头看她,语气埋怨:“是你不来看我好不好?我昨日就回紫宸殿了,你今天才来看我。” 沈美娘拉起姜颂的手,摩挲他手腕处的刺青,道:“臣妾听说陛下伤得重,臣妾想您先好好养病嘛。” 姜颂把手抽出来,“哼”了一声:“你是忙着去李守义那里落井下石吧。” 沈美娘反问:“这是刚才叶丞相和陛下说的?” “我早就知道了……”姜颂发觉自己被沈美娘套了话。 他心里不高兴,但还是不得不解释:“我没监视你,是我在李守义府上的人和天牢的人告诉我的。” 姜颂像是怕沈美娘不相信:“我真没监视你——刚才叶丞相和我说你的事,我还帮你遮掩过去了。” “臣妾相信陛下。”沈美娘又去拉姜颂的手。 姜颂这次没再把手抽出来,但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你去李守义府和天牢,为何不提前和我说?” 沈美娘当然是知道和姜颂说了,他肯定不会答应。 但她不能真这般说。 她张口就来:“臣妾是真的不想让陛下忧心,陛下眼下就要好好养病,别的都不要想才对。” 姜颂对沈美娘的话很受用,往沈美娘那边靠了靠,道:“你是说的好听。” 沈美娘语气真切:“天地良心,臣妾昨晚担心陛下,可担心得好晚才睡。” 她指着自己画出来的红眼眶和眼下淤青,道:“不信,陛下你看?” 姜颂早已忘了沈美娘化妆的技术,此刻当真被她情真意切的话哄住了。 他乖乖躺进沈美娘怀里。 沈美娘垂眸,安抚着姜颂:“陛下不要想那般多,折子不那么重要的可以交给叶丞相帮帮忙。少看一两天,大燕也不会完蛋的。” 姜颂点点头,又摇头:“可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 他想到这个词儿沈美娘可能不知道,正想解释,就听到她开口:“臣妾学到这里了,臣妾懂陛下的意思。” “父皇说过我天资不够,若是再不勤奋点,大燕的祖宗基业肯定会在我手里毁于一旦的。”姜颂道。 沈美娘:“那什么才能算‘天资’呢?要多聪明才算聪明呢?要我说,陛下已经很聪明了。” 姜颂不自信:“可是父皇……” 沈美娘和姜颂细数:“先帝三征漠北自然有他的好处,可是,说大了,穷兵黩武,大燕的国库还能经得起耗多久?说小了,臣妾幼年时,寨子里的阿公们,宁愿自己打折了腿,也要逃役,那几年西南也为此总生动乱。” 沈美娘道:“但陛下登基这些年,继续先帝晚年,幡然醒悟后用的政策,没有为了搏功绩,延续战争……臣妾以为,不比先帝差。” 沈美娘说完这些话,才发觉姜颂一脸敬佩地看着她。 她发觉自己话说多了,连忙认错:“臣妾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姜颂用力摇头,用“星星眼”看沈美娘:“美娘,你好厉害!” 沈美娘喜欢别人夸她聪明、厉害,心里也很得意。 她看出姜颂此时心情转好,就将想认李姮当女儿的事告诉了她。 姜颂有些不解:“美娘,为何要认李姮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作女儿?” 沈美娘将她和谢明安说的话转述给姜颂。 姜颂惊讶:“美娘,你怎会不能生育……难道是叶司马给你喂过绝育药?” “没有。”沈美娘道:“但我得让‘沈贵妃的女儿’这个身份变得珍贵,所以故意骗谢明安的。” 也不能完全算骗。 生孩子是很容易死人的,沈美娘是个自私的人,她才不想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孩,堵上性命。 她确实这辈子都不打算有自己的小孩。 姜颂点头。 沈美娘问:“陛下,那你能不能答应臣妾这事?” 姜颂:“你都和谢明安说了,我要是不答应,你不就被‘打脸’了吗?” 沈美娘亲了亲怀里姜颂的额头,笑道:“陛下,你真好!” 姜颂很欢喜地在沈美娘怀里蹭了蹭。 过了会儿,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怎么感觉沈美娘刚才讲她忽悠谢明安的事,很像在给他讲课。 不管了,美娘肯定是爱他,才给他细心讲的。 像他父皇就只会说他蠢。 美娘,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43章 李守义刺杀陛下之事,罪同谋逆,最终被姜颂赐了白绫算作了结。 谢党人表面上为李守义求了几句情,但都只是走走过场,他们更关心的还是李守义倒了,谁能顶上他那个位置。 朝中有喜欢感时悲叹之人,看李守义一朝落难妻女都急着撇清关系,同僚友人也多冷眼旁观,不由为他发了几声慨叹。 但这慨叹终结于,李守义的夫人——如今已与他义绝,脱了夫妻关系的谢明安,呈上了李守义当年灭陈家满门,还连亲生女儿都不愿放过的罪状。 那些证据证明了素来以清雅出名的李尚书,原是如此伤心病狂后,别说是同朝为官的士大夫们,就连寻常百姓也都知道了。 毕竟,朝中曾传过沈美娘是李守义女儿的说法,民间的说书先生也很喜欢这个故事,纷纷将它编成戏说传奇。 具体是谁复仇,如何复仇的版本颇多,但不论是哪个传奇,李守义的那个故事角色,都是板上钉钉的恶人。 时人皆唾弃李守义,若传奇故事能经久不衰,后人也会提到他就晦气。 沈美娘对此颇为满意。 她也得好好感谢帮她呈上证据的谢明安。 沈美娘从众多首饰里,挑了一组工艺繁复、精美华丽的金钏装进盒中,又挑了许多珠宝奇珍,吩咐宝儿亲自给谢明安母女送去。 她收李姮为义女,就是与她们母女牢牢绑定在一起了。 沈美娘那日虽只找谢明安要了陈言清的玉佩,但两人如今也只能互相帮衬。 这次谢明安揭发李守义的证据,大部分都是沈美娘和青词这些年陆陆续续查到的,还有前不久两人从李二郎口中问出来的。 叫沈美娘意外的,谢明安在得知陈家的事后,谢明安竟也有一点李守义的证据。 想来谢明安与李守义同床共枕多年,知道他本性如何,这些年一直都悄悄留意着。 可能是为了来日万一李守义像对陈言清那般对她时,她能够自保。 沈美娘还觉得更有可能的是,谢明安打算拿着那些证据,在李守义将来想“卖”李姮时,能拿出来威胁他。 谢明安拿到沈美娘给她和李姮的赏赐时,听宝儿转告沈美娘的话:“娘娘说,尚仪局已经在给李娘子挑封号了,待到下月上了玉牒,韩国夫人便不必担忧李娘子的前程了。” 谢明安点头,与宝儿又闲聊许久,才颇为热切地将宝儿送出府。 第64章 她看到谢阁老派来的人,说是要请她前去一叙。 谢明安第一次拒绝了父亲的请求。 她前不久去求谢阁老保全丈夫,却被狠狠数落了一通那般,如今没想到轮到她拒绝父亲了。 谢明安道:“女儿与李守义那个罪臣到了如今的地步,实在没有脸面见父亲大人,望父亲大人见谅。” 谢明安不再理那仆人,闭门谢客。 她转身看到女儿换了女冠打扮,欢欢喜喜走到她面前,从前脸上的病气像是被一扫而空:“阿娘,你说我这样打扮,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奇怪。”谢明安摇头轻笑,“好看的,像真君座下的小仙娥。” 李姮闻言,笑得很灿烂。 谢明安抿了抿唇,跟着高兴。 她是父亲的棋子,前半生都被父亲安排做了联姻的工具。 她们谢家的女儿大多是这个命,就算是最被父亲疼爱的她也不过如此,更别提幼年时就被许给先帝的长姐。 高门大多如此,不过,万幸她的女儿不会同她一样了。 在宝儿给谢明安送去赏赐后,沈美娘则带着青词,再次来到了天牢。 白绫应该明日午时就会送到李守义这里来,沈美娘必须得赶在那之前来这里。 她不能叫李守义那般便宜的离世。 沈美娘这次什么也没带,她站在门外,静静看着狱中宛如困兽的李守义。 他的头发已经脏得可能长了虱子,衣服上不知道是些什么奇怪东西,有可能是干涸的血迹,也可能是被动刑后,端不起饭碗洒下的清汤寡水的汤菜痕迹。 李守义这次甚至没有什么力气再质问沈美娘。 沈美娘看他这样,满意地勾唇一笑:“原来陇西李氏的贵公子,竟也会有如此落魄的一面。” 所谓衣不染尘的贵人们,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还比上常年卖力气求生的“蝼蚁们”。 李守义恨恨地盯着沈美娘:“是你害的我……” “不,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沈美娘冷声道,“致你于死地的桩桩件件,不都是你自己做的吗?与我何干?” 沈美娘看李守义眼中的恨意越深,依旧道:“即使是你刺杀这件事……若你不是怕暴露灭陈家满门与杀女之事,又动了歹心,怎会被我如此轻易算计?” 她道:“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李守义听到这话,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冷笑一声:“本官做错了什么?当年,家父突然撒手人寰,整个李家的担子都得我来挑,我有得选吗?!” “所以,你就要为了娶谢家女,杀了陈家满门,去了结你那段年少荒唐?”沈美娘反问。 李守义道:“那又如何?你根本就不懂!像你们这种生来卑贱的人,如何明白什么是跌落云端,从前每个对你都高高捧起的人,一夜之间就全都换了面孔……” “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都是为了整个李家,我是为了整个陇西李氏!我有什么错?“李守义对着沈美娘宣泄怒吼。 隔着木门,沈美娘看着里面被逼于绝境,显得癫狂的人,很轻道:“我不知道。毕竟,你对不住的人也不是我。” 沈美娘身后的青词打开了牢房门,走了进去。 李守义这才察觉不对。 沈美娘俯身,盯着半跪着的李守义,道:“但肯定有人知道你哪里做错了,满殿神灵会知道,因你而死的人会知道……” 她说完这话,就转身往外走,她听到身后传来有鲜血喷溅的声音。 李守义挣扎着,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以为至多不过是一杯毒酒,三尺白绫,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漫长的死亡。 李守义见沈美娘没有停下脚步的举动,又道:“陈家的火不是我放的,是、是谢阁老叫我放的!” 他这话说完,青词的刀果然没有下一步动作,沈美娘也回过身看他。 李守义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乞求道:“你放了我……不、不,你让我死得干净利落点,我就告诉你,当年的事究竟是怎样!” 沈美娘没想到陈家灭门案竟然还有隐情,她看向青词,却见青词眼中毫无波动。 沈美娘理解了青词的意思,回绝李守义:“不必了。” 她既然能把李守义拉下马,她同样也可以自己再把谢阁老与陈家灭门案的关系查出来。 青词今日来天牢,就是来找李守义讨债的,她不能让青词空来一趟。 沈美娘转身,不再管身后的动静。 她从天牢出来时,才发觉下雪了。 原来上京的三月竟也会下雪,纷纷扬扬,像鹅毛,又好像比鹅毛还要轻。 沈美娘伸手想去接雪,她从小生在南方,对雪总是格外的好奇。 她原本想赏雪,可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沈温看她没撑伞,有些担忧:“美娘,今日下了梨花雪,冷了许多,你怎的连伞都没撑?” 被打搅不能玩雪的沈美娘有点不悦。 但她今日来天牢,又是得托沈温出力,她不能直接黑脸。 沈美娘“嗯”了一声,默默和他挪开了一点位置。 沈温嫌九族太多,沈美娘可舍不得连累九族,尤其是祸及爹娘。 她都还没带七娘和阿爹过过好日子,可不能福没让他们享受到,反把他们拖下水了。 沈温站在沈美娘身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美娘,你和陈盈是旧识吗?你才会这般执着替她报仇?” 沈美娘已经解释烦了这个问题,道:“不认识,顺手帮一下。” 她和青词就是纯粹的互相利用,她压根一个陈家人都不认识,别再问她这个问题了。 沈温看她的眼神愈加复杂。 美娘总是这般善良,当年对他是,如今对青词和陈家人也是…… 他只当沈美娘这是随口敷衍,反而愈加觉得沈美娘善良温柔。 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只要看到沈美娘,他就不会忘掉自己的本心。 沈美娘看沈温眼神变得有些奇怪,怕他又说些容易牵连她九族的话,她先主动开口问:“李守义死了,谢阁老打算怎么安排礼部?给你吗?” 沈温摇头:“谢阁老打算把卢家人安排进去,你知道的,卢家和谢家素来交好。” 沈美娘知道卢家也是五姓七望之一,他们几家联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按理来说,李守义倒了,该轮到沈温才是…… 看来谢阁老还是有些看不上沈温的出身。 沈美娘觉得沈温有点蠢。 谢党几乎都是开国大勋贵和五姓七望出身的官员,他偏要去这里闯。 沈美娘若是他,闭着眼都该投相对来说,主要是寒门与小士族的叶党才是。 思及此,她突然察觉到不对…… 这般简单的道理,沈温再蠢也不应该不明白。 那他为何还要投于谢党门下? 沈温像是看出了沈美娘走神,问她怎么呢。 沈美娘:“没什么。” 她就是觉得沈温可能也有他的秘密。 一个能五年时间就爬到高位的人,怎么都不该犯过把她送给叶司马,还有错投朋党这么愚蠢的错才对。 恰好此时,青词捧着一个盒子出来了。 沈美娘迎了上去,她看到了盒缝上的血迹。 她知道里面装的是李守义的头颅。 不过,李家人如今巴不得离李守义这个谋乱的罪臣越远越好,可不会来给他收尸。 会来给李守义收尸的人,只有好心肠的谢明安,念在“夫妻情谊”可能会多管闲事。 但谢明安如今和她都是李姮的娘了…… 谢明安当然也不会声张李守义究竟是怎么死的。 至于如何瞒过天牢里,各方势力的眼线—— 沈美娘看向沈温:“剩下的便交给沈大人了。” 沈美娘背开沈温,才问青词:“你现在就要回绵州去吗?” 青词点头:“我要先将这人的头颅拎到阿盈、师姐师妹,还有我师父的墓前,好叫她们能够瞑目。” 观中被屠那日,师父让师姐带着她和阿盈一起逃的。 师姐为了掩护她们逃跑而死。 可李守义的人穷追不舍,阿盈见脱不了身,就趁她入睡时,故意出去引开了那些人。 阿盈死了,李守义也就放松不少,她得以混在死尸里逃过一劫。 青词是同辈里最不爱修习的,平日里也就是为了在观中混口饭吃,既不跟着师父好好学医术,也对练功、长生什么的没有兴趣。 后来无数个夜里,她都在后悔当日没有认真。 不然……或许她可以救下阿盈,或是其他师姐妹。 沈美娘没有留青词,道:“你去吧,至于谢阁老与陈家灭门一事,我会再慢慢打探。” 青词颔首:“这些年,多谢你了。” 沈美娘摇头:“不要说谢谢,咱俩不就是互相利用吗?” 第65章 青词:“美娘,我不知道你为何总是喜欢贬低你的善意……我知道,沈娘子,你就是很善良。” “不然那年逃荒,你就不会救奄奄一息的我了,更不会后来又救了沈温。”青词道。 她当年无处可去,又申冤无门,只能在绵州四处行乞。 可运气不好,不过一两年,又遇到了大旱。 若不是沈美娘当时救了她,她怕是得和师姐妹们同死了,也无人会再为她们昭雪。 青词将一个荷包递给沈美娘,道:“这是我画的符,能招财进宝,叫你日日有好运。” 沈美娘已经收了南州赵娘子的荷包,此时又收了青词的荷包,神色格外复杂。 得了,这下保平安和进财的都有了。 青词道:“我回绵州了,再见。” 沈美娘点头,待她的背影消失后,才捏着那荷包。 她又不信神神鬼鬼,怎么别人天天给她送这些啊? 沈温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问:“美娘,你可是因青词姑娘的离开难过?” 那倒没有。 沈美娘从一开始就知道青词迟早要回蜀中,她就没想过两人会永远在一块。 她这是在目送——文人不都喜欢这么送朋友吗?她最近学的诗上就有很多。 沈美娘发觉沈温又和她隔得有点近,退后一些,道:“沈大人自重。” 沈温听到她的话,眼里闪过一丝受伤,努力挤出微笑:“美娘,你我之间,便只能如此吗?” 沈美娘在心里翻白眼。 问她做什么,有本事问姜颂去,看他不撕了沈温,再把他九族诛了。 沈美娘想到沈温还有利用价值,依旧是一副“因爱生恨”的模样,冷笑道:“沈温,沈大人,这是你欠我的。能像现在这样,你都得感谢我不是记仇的人。” 沈温听到这话有些愣神。 半晌,他才无奈失笑,道:“我明白了。” 沈美娘不想再和沈温纠缠,转身想要上马车,又听到他在身后道:“你说的对,是我欠你的。” 沈温:“只要你需要我帮忙,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沈美娘没回身,好像传奇故事里决绝的女主角。 她心里却在想,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把沈温的话录下来就好了。 下次来找他帮忙,他敢拒绝,沈美娘就把他现在的誓言放给他听。 可惜,这世上没有这种东西。 所以,男人的花言巧语,她从来都不信。 沈美娘回宫后,立刻就去姜颂的紫宸殿看他了。 他最近伤好得是差不多了,但还是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 姜颂只要视线里看不到沈美娘,就喜欢问宫人她去哪里了,养个伤都不消停。 沈美娘每天都担心他因为话多,把伤口给崩裂了。 她简单换了身衣裳,也没更衣,结果她一进殿靠近姜颂,就看到他狐疑地盯着她。 片刻后,他肯定道:“你又去天牢呢?” 沈美娘怀疑姜颂是狗鼻子。 他这也能闻出来? 姜颂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道:“你身上脂粉味不对,肯定是去味道重的地方了。” 沈美娘爱干净,除了去天牢落井下石,她还可能去哪里? 沈美娘发觉姜颂天天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她嫌他跟条狗一样烦人。 没想到是把她身上的味道给记得清清楚楚了。 沈美娘坦白:“臣妾是去了,不过臣妾本来也没打算骗陛下,只是陛下先猜出来了。” 姜颂问:“你干什么去呢?” 沈美娘把她今天和青词去天牢做的事全说了,她省略了其中比较血腥恶心,还有牵扯谢阁老的那部分。 她说完,生怕姜颂又说她是大善人,帮陈家和青词的师姐妹们报仇。 但姜颂却在听到沈温的名字时皱眉,等沈美娘说完,敏锐问:“你带他去做什么?” 沈美娘耿直道:“利用他的权势,帮臣妾瞒天过海。” 有能利用的人不用,是傻子。 姜颂不高兴:“那你怎么不带我?” 沈美娘目光落在姜颂还包着药的胸膛,他脸红了一下,强撑道:“你和我说,我让人带你去就是了。” 但她可是要把沈温稳住,方便以后继续利用的。 沈美娘不可能真这么说。 小皇帝胸口的伤还没好全,她怕把姜颂气得伤口裂开。 沈美娘柔柔道:“陛下,要好好养伤嘛……臣妾舍不得陛下去。” 姜颂听到这话晕乎乎的。 他觉得可能是太医院给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不然他才不会这样。 不行! 姜颂克服这种奇怪的感觉。 他不能被沈美娘又忽悠了。 沈美娘每次都这样,三言两语就把他哄得晕头转向,让他忘了原本想说的话。 姜颂道:“我是有东西想给你看的!” 沈美娘不解,跟着姜颂走到紫宸殿的殿外有积雪的地方,那里居然有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鸭子”? 不过是雪做的小鸭子,都大差不差,不像是手捏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姜颂献宝般,从袖中掏出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沈美娘觉得这个东西,长得有点像七娘冬天拿来往火盆里加木头用的火钳。 他指着一整排小鸭子,炫耀道:“这都是我用这个夹的!” 沈美娘看看一群小鸭子,又看看姜颂,问:“陛下,伤口没事吧?” 姜颂愣了一下,立刻道:“没事!我才没那么弱。” 沈美娘接过姜颂的东西,有些好奇:“这个也是陛下阿娘那个世界的东西吗?怎么用啊?” “我教你!”姜颂握住沈美娘的手。 他暖呼呼的手把沈美娘刚才在外面冻得冰冰的手包裹住。 沈美娘觉得这个感觉有点奇怪,有点酥酥麻麻的,像是有小针在刺她的手指。 姜颂和沈美娘隔得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姜颂可能是怕不成功,不由有些屏气凝神,还有他有力的心跳。 只听“啪”的一声,夹子合拢又猛地打开,一个圆滚滚的有点可爱的小鸭子就出现了。 沈美娘很是惊喜:“成功了!” 她笑得很意外,又很真实。 姜颂看到沈美娘露出这样的表情,难得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他心里也格外高兴。 札记里说的果然没错,南方人就是喜欢玩雪。 美娘就是! 第44章 沈美娘确实很喜欢玩雪。 尤其她是此时手里有了个可以把雪夹成鸭子的工具后。 姜颂看到沈美娘在那里噼里啪啦夹了一堆,夹到后面,姜颂还听到她在说什么“怎么总是感觉还不够好看。” 他脑海里浮现一句话—— “不是,这也能卷?” 姜颂一直都知道沈美娘看似得过且过、活着就好的随意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争强好胜、绝不服输的心。 但他还是觉得玩雪都得追求完美有点过了。 好在,沈美娘在夹了一排小鸭子,和姜颂的小鸭子们成双成对后就不再继续了。 沈美娘把夹子放好,向坐在一旁默默陪着她的姜颂跑过来。 姜颂以为沈美娘要抱他,已经伸出手,却被沈美娘像冰块般的手捂住了脖子。 姜颂“啊”了一声。 沈美娘见好就收,装作“无辜”道:“哎呀,臣妾忘了臣妾的手很冰了。” 姜颂被沈美娘的手冷了一下脖子,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他捂了捂脖子,摇头:“没事!”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他想了想,往沈美娘那边凑:“美娘,你要不再来试试?这次我肯定准备好。” 沈美娘看姜颂是打算来真的,连忙握住他的手,道:“不必了,进殿就好了。” 她就是逗逗姜颂,他真的认真了,就不好玩了。 等和沈美娘躺在床上,姜颂才反应过来,问:“沈美娘,咱们刚才那是不是生活情/趣啊?” 沈美娘应了一声。 不然呢?她又不是没有汤婆子和暖手炉。 姜颂这才知道他又会错意了。 沈美娘看姜颂的反应就知道他是真以为自己手冷…… 她真的服了姜颂了。 有的时候单纯到,她反而会不好意思。 沈美娘避开他的伤口,环住姜颂的腰,道:“没事,本来就是臣妾想逗陛下开心。” 再说,这算什么情/趣啊。 沈美娘知道他们这些有文化的贵人,不是都喜欢什么猜典故、画峨眉的事吗? 她拿手去冰姜颂……好像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姜颂干笑两声,哄她:“我很开心,真好玩!” 沈美娘看到姜颂这傻乎乎的样子,心里情绪有点复杂。 她的眼眶也酸酸的,和上次她看到姜颂给她挡剑时的情绪一样。 第66章 沈美娘不想沉浸在这种情绪里,问:“陛下的伤已经好很多了吧……” “已经好许多了,太医说再躺个几天,就完全不影响上朝了。”姜颂不明所以,“美娘,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姜颂很快就知道沈美娘想做什么了。 他有些错愕:“我伤还没好全!” 沈美娘解衣襟系带的手一愣,旋即道:“臣妾有办法,不会碰到伤口的。” 姜颂迟疑道:“真的……”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有些兴致缺缺:“那算了。” 姜颂连忙道:“别!我的意思是……没事的话就没关系!” 主要是万一伤口裂了,被叶先生知道,他会误会美娘是个坏姑娘。 沈美娘笑道:“好。” 姜颂发觉沈美娘真的好厉害。 即使在这种事情上,她也会好多寻常人不会的东西。 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 不知道为什么,姜颂总觉得沈美娘这次和在玉泉观那次不一样。 总感觉她这次好像是在完成任务般。 末了,姜颂将她抱在怀里,问:“我让宫人送水进来?” 沈美娘肯定不喜欢黏糊糊的感觉。 他看沈美娘没回答,以为她不想动,又问:“那我等会儿再陪你去沐浴?” 沈美娘还是没回答。 姜颂有些奇怪,正想低头,看沈美娘是不是睡着了,就听到她的声音:“陛下,别动。” 姜颂这才发觉沈美娘的声音哽咽。 她……哭呢? 姜颂不知道沈美娘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有些手足无措。 沈美娘还是将脸埋在他怀里。 他听到沈美娘问:“陛下,你上次说你是爱我,才帮我挡剑的?” 姜颂:“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就是沈美娘突然觉得,她现在可能有点喜欢姜颂。 就算她刚才故意做别的事打断奇怪的情绪,却还是被继续影响。 她不得不思考“爱”这种事情。 不过,谁喜欢皇帝,谁倒霉八辈子。 别说皇帝,以前寨子里的族长都有好几个姨娘,姜颂又不可能喜欢她一个。 沈美娘想了想,更用力地抱住姜颂。 她道:“没什么,臣妾就是觉得陛下很好。” 姜颂这次格外敏锐,他觉得沈美娘还是不对劲儿,追问:“美娘,你究竟怎么呢?” 沈美娘道:“陛下,臣妾希望陛下,能快点好起来。” 姜颂不解。 她解释:“臣妾喜欢和陛下做那种事情,陛下好起来了,我们就可以天天做了。” 她喜欢那种能把彼此揉进骨血的感觉,就好像成为了对方身体的一部分。 沈美娘在这种时候,才会确信怀里的人,永远不会背叛她。 姜颂脸红:“你说什么呢?” 天天都——那样会死人的好吧?! 沈美娘抬眼看他,眼里闪着兴奋的神色:“要是宋江江你只是个落魄公子就好了。” 她也只是个深山里的采茶里,或许也是在某年某月救了他的性命,也有可能是在卖奴隶的地方买了他。 她用微薄的钱财养活家人,姜颂也需要每日辛勤下地干活。 那样,她就不用担心姜颂会背叛、会改变。 他只能看到她,只能依附她。 入了夜,他们可以做快活事,天亮了,又忙于糊口。 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直到去死。 姜颂听到这话,不理解沈美娘的意思,他正想问她,却听到她又道:“还是不了。” 姜颂要真是落魄公子,就给不了她荣华富贵了。 她可不要在小山村里度过籍籍无名的一生。 沈美娘道:“但陛下,还是要快些好起来。” 她喜欢和姜颂在一起,喜欢那种感觉。 在彼此都最脆弱,掌握着对方的时候,她就可以在某个瞬间,忘记姜颂是皇帝。 但也只在那个瞬间。 姜颂红了红脸,很轻地“嗯”了一声。 - 姜颂又休养了大半个月,胸口的伤才差不多彻底愈合。 沈美娘觉得姜颂这次的伤好得有些慢。 她隐约记得姜颂之前在芙蓉谷,那般重的伤明明都好得很快。 这次他只胸口一处伤就躺了这般久。 可惜青词已经回蜀中了,沈美娘不通医理,只能认为可能是因为姜颂那一剑在胸口,比他之前受的伤更致命。 等到他身体彻底好了,已经彻底入了夏。 不仅姜颂的伤养好了,认李姮为义女的事,沈美娘也办妥了。 尚仪局选了好几个封号,沈美娘和姜颂商量后,最终给了她“永康”的封号。 姜颂对于自己十八就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其实有些不适应。 不过姜颂想到这是沈美娘认的女儿,他做“爹爹”的肯定得好好表示一番。 除了公主本该有的待遇外,姜颂还在胜业坊给她赐了一处府邸,亲自题了匾额命人送去。 沈美娘没姜颂的实力,她就办了场赏花宴。 说是赏花宴,主要就是沈美娘来给李姮撑腰的。 她这些日子,听宝儿说,京中有人非议谢明安揭发夫君,还有李姮不为生父服孝的事。 沈美娘这场宴会把京中贵妇请了个便,宴会上她对李姮颇为照顾。 她对李姮笑道:“这都是母妃特地命人准备的姮娘喜欢的点心,你尝尝?” 李姮也很是意外地盯着眼前的点心。 这里头有几样是宫外点心铺的东西,沈美娘居然都为她备下了。 可见沈美娘有多上心。 李姮虽然对沈美娘从陌生人变姐姐,现在又变成母亲的事有些不太适应。 但沈美娘如此这般,她心中也不得不感动。 李姮道:“多谢……母妃。” 沈美娘笑着应了一声,看向谢明安,道:“本宫前不久还和陛下说,姮娘生得跟个小仙娥一样,就该多穿颜色鲜亮的衣裳才是。” 她的目光扫了扫在座的妇人们,笑意愈深:“本宫和陛下说,京中有人说姮娘该为罪人服孝……都不说陛下如今好好的,姮娘服哪门子的孝,就说姮娘这般美,穿素净衣裳多浪费啊?” 贵妇们听到这话,明白沈美娘在说什么,纷纷心虚低头。 她们都觉得沈美娘和皇帝不会真对谢明安母女有多上心,才在私底下随口说几句…… 谁知道这沈贵妃竟消息如此灵通不说,还特地为李姮办了这场赏花宴。 沈美娘又看向坐在下首的谢颖,笑意盈盈问:“谢娘子,你说呢?” 这些话确实是谢颖故意让人在京中贵女间散播的,但她没想到沈美娘能查到她身上来。 谢颖额上冒出冷汗,连忙道:“是,贵妃娘娘说的有理。” 沈美娘觉得给谢颖的这个吓唬应该够了,便挪开了目光。 谢颖此刻却丢了脸。 在座稍微聪明点的贵女,几乎就明白谢颖做了什么。 有人默默记住谢颖,并且打算以后离这种蠢货远点。 敢议论天家,还事后被发现…… 他们谢家在先帝朝就喜欢这么干,是这些年陛下的好脾气给了他们错觉,觉得可以故技重施呢? 谢颖看到其他人的眼神,眼里闪过一丝恨意。 这个沈美娘一个卑贱庶民,不就是仗着陛下宠爱她吗? 她看向身边坐在她身边,一直默默不语却打扮得很出众的女子。 只要今日成功……这个沈美娘给她等着,她一定不叫她有好下场! “陛下驾到——” 沈美娘刚敲打完在座的人,就听到太监的声音,低眉想了想,牵起李姮的手走到姜颂面前。 她道:“见过陛下。” “姮娘,快叫父皇。”沈美娘又笑着对李姮说。 李姮纠结了片刻,规矩行礼:“女儿见过父皇。” 姜颂这次却格外配合——沈美娘事先和他讲了今日安排,他就是故意过来帮忙的。 他也颇为“慈爱”地笑道:“免礼。” “坐吧,站着说话多累。”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觉得他这还真像个好父皇的样子,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他平常私底下动不动就脸红、结巴,幸好到了大场面还是能装出几分沉稳来。 沈美娘正准备伸手捏姜颂的手逗他玩,就看到谢颖突然起身行礼。 沈美娘正疑惑谢颖想干什么,就听到她道:“陛下,臣女有想给陛下引荐一位娘子……” “咳咳。” 正在喝茶的姜颂,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他压低声音吐槽:“他们谢家怎么总是干拉皮条和相亲的事啊……” 以前他小时候好歹还是谢家的男的干,怎么现在居然让家里未嫁的小辈来呢? 姜颂吐槽完,有些不耐烦道:“不必了。” 第67章 他知道的,这种时候可不能有一点犹豫。 不然沈美娘肯定觉得他也有那个意思。 别想害他 和美娘闹矛盾! 谢颖还没回话,那个女人却已经站起了身,声音坚定道:“奇变偶不变。” 在座的妇人都被惊住了。 不说别的,就算陛下对这个女人有意,她也不可如此无礼。 姜颂盯着眼前的女人,有些失语。 沈美娘听到女人嘴里不像诗句的话,又看姜颂的表现。 奇奇怪怪的词儿,配上这人如此大胆的举动…… 这是姜颂他老乡? 第45章 姜颂知道眼前女人说的这句话下半句是什么。 他有一本《穿越必背暗号100句》里,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那是妈妈写下来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在“那个世界”活过的证据之一。 姜颂从小就把那本书里的话背得滚瓜烂熟,就等着长大以后,有机会和家乡人相认。 说他此时不激动是假的,但有了南州的那些日子,姜颂已经比从前成熟很多。 他没有直接按女人预想的那般回答下一句。 姜颂想了想,先小声和沈美娘道:“美娘,你帮我看看她有没有问题。” 沈美娘听到这话傻了。 她又不是姜颂娘的老乡,她哪里知道眼前的人有没有问题。 姜颂这是把她当无所不能的天神呢? 但沈美娘没有拒绝姜颂,她看到姜颂反问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笑得明媚:“我叫宋蔷。” 沈美娘看到姜颂的眼微微睁大,像是颇为意外—— 怎么?这女人不仅是他老乡,还是他亲戚啊? 对哦,“宋江江”……就是姓“宋”。 宋江江没有继续问女人,只是盯着她,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姜颂道:“你先坐吧。”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要做什么,就听到他唤了宫女给他添茶。 沈美娘看到他故意将宫女给他刚倒好的茶水碰倒了。 宫女连忙跪下连连请罪,姜颂盯着眼前的人,脸上是难得的冷漠神色。 沈美娘看他这样,立刻明白姜颂想做什么。 果然,下一刻,姜颂就冷声道:“来人——” 他故意顿了很长时间。 可“宋蔷”没有如他想要的那般开口为宫女求情。 沈美娘看着那个“宋蔷”,她只是跟着其他人乖乖跪在人群中。 沈美娘明白姜颂试探的事情,应该有了答案,拽住他的袖子,求情道:“陛下,今日赏景是好事,何必如此动怒?” 她看向瑟瑟发抖的宫女,道:“还不下去?等着受罚吗?” 姜颂闻言,拉起沈美娘的手直接起身离开,没有再多看谢颖和那个“宋蔷”一眼。 直到两人离开御花园,姜颂才很是生气道:“谢家也太讨厌了,居然敢骗我!” 沈美娘安慰他:“陛下,那人说不定当真是您和文昭皇后的老乡呢?” 姜颂欲言又止,让跟着的宫人离远些了,才道:“宋蔷……是我姨母的名字。” 他姨母怎么可能会是那么含情脉脉地看他啊? 说不定是谁不知从何处看到了他娘的东西,却可能是一知半解,以为“宋蔷”是他的哪个小表妹。 “再说,她要真是我老乡,刚才我要罚那个宫女,她又为何会不求情呢?”姜颂道。 沈美娘想了想,道:“兴许,她是知道这里的规矩,为求自保,才冷眼旁观?” 姜颂道:“那我才不要和她相认,这种人就算是我家乡的人,她也不可能听得懂我说话。” 姜颂知道在那个世界,有的人比这里的人都封建,满脑子都是糟粕。 他道:“我怀疑是有人动了我娘的东西……美娘,你先回宫,这件事我会自己查。” 沈美娘点头,但她看姜颂没往紫宸殿去召谢家人进宫,反而走了相反的方向。 她思考片刻,选择跟了上去。 沈美娘问:“陛下,这是要去哪里?要不还是臣妾陪着您同去?” 姜颂摇头:“不用……我就是想去我娘从前住过的宫殿里,找一样东西。” 那个女人叫“宋蔷”,而他记得,妈妈只在一本书里提过姨母的大名。 他想看看那本书是不是被人动过。 沈美娘依旧道:“陛下,想来那些东西很多,不如臣妾陪您一起找吧,会更快找到。” 姜颂还是拒绝:“不用。” 沈美娘看他这次态度格外坚决,又拉住他的手,哄道:“宋江江,我就是担心你,我想陪着你……” “你让我和你一起吧。” 沈美娘是迎着光站的,绚烂的午后明光,此刻浸透了她的鬓边的碎发,也将她的眼睛照得像最明澈的琥珀。 她还说着温柔又动听的话,让姜颂根本拒绝不了。 他沉默许久,道:“美娘,那些东西和《中小学生守则》一样,它们不一定会让你觉得快乐。” “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就会越痛苦。”姜颂眼里带着几分怅然,“它会让你与这个时代愈加格格不入。 “我宁愿痛苦。”沈美娘摇头,“我想陪着你一起痛苦。” 姜颂听到这话愣住。 好一会儿后,他才握住沈美娘的手:“我带你去。” 沈美娘跟在姜颂的身后,夏日傍晚的光格外刺眼,让她不得不眯了眯眼。 她今天一定要跟着姜颂去,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爱他,更不是为了与他一起痛苦。 沈美娘只是为了得到在姜颂心里更特殊的地位。 可是被他这样信任地拉着手,沈美娘心里除了几分心虚外,也有几分异样的感觉。 但沈美娘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 姜颂带她走了一个多时辰,在一座宫殿前停下。 沈美娘站在宫殿前,即使入宫已经很久,可她还是不得不被眼前的宫殿震撼。 她已经不像刚入宫那般,只能说得出“好高”、“好大”这种话。 沈美娘仔细观察了这座修得恢宏大气,却又在细节上极为考究的宫殿。 这座宫殿很显然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姜颂告诉她:“这座宫殿叫‘瑶华宫’,是我父皇为我娘修建的。” 这个沈美娘知道,民间传奇编排先帝都会提到这座宫殿,是非常著名的民脂民膏成果。 沈美娘跟着姜颂进入这座宫殿。 正殿殿内装饰得很是繁复,边边角角都是金漆玉饰,即使如今已然不住人了,也不显得丝毫破败。 姜颂又问了她一遍:“美娘,你真的想去看那些东西吗?” 沈美娘目光从宫殿的奇珍异宝收回来,用力点头。 姜颂闻言,拉着她的手从正殿离开,经过回转的廊道,登上了一座阁楼。 这里视野开阔,几乎能将整座宫城俯视,沈美娘有些好奇地往下张望。 “小心。”姜颂一把拽住她。 沈美娘点头,往姜颂那边挪了挪。 他拿着钥匙开阁楼的门,边道:“这里离天很近,我娘当年回家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回去的……” 沈美娘想到姜颂说他娘不是去世是回家的事,又听到他这话…… 姜颂他娘该不会是从这里跳下去,摔死的吧? “美娘,你怎么呢?”姜颂看沈美娘默默出神问道。 沈美娘:“没什么!” 她又不能说她在想姜颂他娘其实死了…… 姜颂已经打开了阁楼门,他看着里面的东西,道:“美娘,进来吧。” 沈美娘原以为这阁楼修得如此精巧,又有边边角角都是珍宝装饰的大殿在前,这座上了锁的阁楼,里头肯定有很多了不起的东西。 可是没有,里面没有她猜想的奇花异草,也没有吃了可以飞升的灵丹妙药。 只有几排书柜,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书,每一本书都做了防尘和防潮的处理。 沈美娘有些奇怪:“这些书是……” 姜颂:“都是我娘写的画的,有日记、手札、随笔,也有漫画、歌词本……” 他又细心地和沈美娘讲了什么这些东西都是什么。 沈美娘勉勉强强理解了个大概。 但她还是不明白,问:“文昭皇后写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姜颂:“为了不被同化。” 他介于青年与壮年之间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却格外坚定。 “同化?”沈美娘反问。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姜颂说这个词儿。 上次,他说过他娘对他的期待,就是要他永远不被同化。 这次姜颂又提到了这个词儿。 沈美娘上次大致能猜出这是什么意思,她以为是和“习惯”、“顺从”差不多的意思。 第68章 但此刻她看到眼前这么多的书籍,确信她应当是理解错了。 “同化”应该比她想象得要恐怖千万倍。 姜颂走到书架的最前面,抽出了其中一本书,翻到其中某一页。 上面的字和《中小学生守则》一样,都是简化的,笔迹也不像是用毛笔写的,因为那些字的墨痕都很均匀,摸起来还滑滑的。 在书的第一页,写了“宋薇”两个字,应该是姜颂娘的名字。 姜颂将上头写着的内容,念给沈美娘听:“‘穿越呢?会不会觉醒什么金手指,是不是可以去仙门拜师?飞升上界,破碎虚空!’” “‘救了个人,虽然同桌总说路边的男人不要捡,但……算了,古代又没救护车和警/察/局,救救他得了。’” “‘服了,我和那个男的连语言都不通,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国内吗?’” 姜颂将书合上,他道:“这是我娘刚到这里时的写的日记,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美娘虽然在其中有很多听不懂的词语,但还是能大致有个印象。 姜颂的娘,应该和他一样,都是善良正直,还爱多管闲事的人。 可能也是个活泼的人。 姜颂显然并不是真的要沈美娘的答案,没等她开口,就又抽了一本中间的书出来。 这次他没有读出来,而是给沈美娘看了。 因为这本书不再是用简化的字写的,是用的大燕的文字。 沈美娘翻了好几页,发现也是本日记。 不同于刚才的惊喜、好奇和期待,这本日记开始变得忧愁、怅然…… 即使在这本日记里,笔者在大燕有了情郎、有了好朋友,也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语言,但她的字里行间却透着难过,时不时就会提到父母和姐姐。 还有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偷偷点的奶茶,就连最讨厌的物理老师那口方言,都让她想念。 姜颂又抽了好几本给沈美娘看。 在那些日记里,宋薇逐渐发现情郎其实是个不把除他以外所有人当人看的人,还发现几个朋友也都一言难尽。 有流连青楼、却又看不上歌舞乐妓的,也有杀人不眨眼的帝王鹰犬,最能说得来话的小姑娘,其实是她情郎的妻子…… 甚至小姑娘还会劝她忍忍,这个时代的男人都这样。 说她能遇到她情郎,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宋薇觉得这群人全是疯子。 她却发现自己在某个瞬间,竟然也会萌生让人把伺候不周的宫人拖出去杖毙的念头…… 沈美娘看到女人从难过,到怀疑,再到彻底崩溃,到了后面,日记里几乎只有“我想回家”四个字。 姜颂将日记合上。 他道:“这就是同化。” 沈美娘这下终于明白姜颂对“同化”的抗拒从何而来了。 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就必须顺应这个世界。 否则,就会被这个世界磋磨。 姜颂道:“我娘只在最后一本日记里,提过我姨母的大名,我刚才看了,果然那本日记放的位置不对。” 想来有人进来过,但可能是时间不够,走得匆忙,就漏了马脚。 姜颂将书重新放好,他回过头,看到沈美娘在看他,眼里是复杂和心疼的神色。 他挤出一个笑,道:“美娘,你不要可怜我,我不可怜的。” 姜颂又试图转移话题:“我娘以前和我说过,如果我有喜欢的人,就可以给她看这些东西……让她可以理解我,让她也能够知道千百年后的世界。” 但他觉得这些东西太沉重了。 他在遇到沈美娘前,也从未希冀这个时代有人能听懂他说话。 沈美娘没说话,只是用力抱住姜颂,问:“那后来宋娘子呢?” 她这次没有再称呼姜颂的娘为“文昭皇后”,也突然明白姜颂为何要尊谢明仪为太后,而不是他的生母。 可能,他也知道,他娘一点也不稀罕做太后。 但沈美娘刚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了。 姜颂和他说过很多次“母亲回家了”,日记里的她也那般崩溃……那答案不就是只有一个吗? 宋薇死了。 可沈美娘还是很希望她没死。 “后来我娘她想开了——” 他笑道:“这里的人都想同化她,她偏不要变成那样!” 姜颂指着书柜里剩下的书,很是自豪:“我娘就写下了自己所有还能记起来的,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一次次反反复复提醒自己。” “我娘没有被同化,我也可以!”姜颂道。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坚定的语气,不由被他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她第一次发现,姜颂并不是未经捶打的无知小儿。 他是在见过这个世界的黑暗后,依旧选择了拥抱明光。 哪怕,他其实有无数个同流合污的机会。 第46章 “老师,学生也是不愿意让叶党的人,独得帝王宠爱,才叫人走了这步棋。”郑尚书跪着请罪。 “那按你的意思是说,老夫还得谢你不成。”谢阁老将新送来的国史合上,“那个‘宋蔷’不是你外室女吗?” 郑尚书连忙磕头:“学生、学生也是怕外人信不过,才……” “够了。”谢阁老看向同样跪在地上,却始终没有开口的沈温,“却寒跪着做什么?这件事与你何关?” 沈温道:“学生与郑兄相交颇深,却没能阻止郑兄,学生自然也有过错。” 谢阁老满意点头:“好啦,都起来罢。我也不指望你们能斗赢叶明舟,只盼着你们都给我省点心。” 他问郑尚书:“处理干净了吗?” 郑尚书连忙回答:“都处理了!殿中省和内侍省参与这件事的人,学生都处理妥当了,绝对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谢阁老不置可否。 一旁的沈温开口道:“郑兄之女,自幼在乐坊长大,叶党与我常有诗歌唱和的几位大人亦常去风月之地。想来,就算是陛下又如何能肯定昨日那局,一定与他们叶党无关呢?” 谢阁老笑道:“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但却寒私下与他们不都是朋友吗?若你如此行事,恐怕招致非议。” “学生能有今日,皆是老师大恩……别说名声受损,便是万死,学生也甘愿。”沈温道。 谢阁老点头:“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他又对郑尚书道:“你那个外室女,也处理了。” 郑尚书原想求情,但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谢阁老:“你先退下吧,却寒留下。” 等屋内只剩下他与沈温,谢阁老才道:“你会不会觉得,老夫让郑愔杀女,有些太无情了。” “郑兄私自行事,都未知会老师一声,只是叫他失个女儿,已是仁慈至极了。”沈温道。 沈温投谢党这五年,怎会还不清楚谢阁老的性子? 比起郑愔这件事没做好,谢阁老真正不满意的是郑愔居然敢私自行事。 这个男人逐渐开始像枯树枝般皱起的肌肤下,藏着他对死亡的畏惧,和被后起之秀取代的深深惧怕。 谢阁老害怕的不仅是叶党、叶明舟,即使是沈温、郑愔,他也同样提防。 “这次递来的国史就修的比上次好许多,这一卷就这样呈给陛下吧。”谢阁老喝了口茶又道,“却寒在吏部也待了很久,该想办法往上升一升了。” 如今的吏部尚书不涉党争,也是当年沈温当年投卷时,京中最赏识他才华之人。 这些年他与沈温私交颇深,两人常同赴诗会,策马同游。 沈温没有丝毫犹豫:“学生早就做了弹劾准备,既然老师也有此意,学生等会儿就叫人去做。” 谢阁老看沈温的举动,对他很是满意。 凉薄之人,才可做大事。 谢阁老道:“不过郑愔说的也有理。陛下从前以守孝之名不愿选秀,如今既然已经纳了贵妃,为了国祚社稷,是该准备选秀了。” 沈温神情微滞,道:“学生以为,此事会不会操之过急?” “难不成你 要等那个沈贵妃生下皇长子,顺理成章做了皇后,再急吗?“谢阁老反问。 沈温忙道:“学生会命人上书选秀事宜。” 谢阁老这才点头,放了沈温离开。 看他离开的身影,谢阁老总觉得他刚才因为选秀之事迟疑不太对。 这个沈温不是素来最听他话的吗? 况且,沈温家族中的女人有机会进宫为妃,不该是天大的好事吗?他怎么看起来像是不太希望陛下选秀。 这个沈温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 “美娘,你怎么还在这里看书?”宝儿道。 她今日特地从尚食局早早回了关雎宫,可是韦阿宜却说沈美娘又到瑶华宫来看书了。 宝儿连忙就跑来这里找她。 “你知不知道,我听说,前朝有好几个大臣都给陛下上书让他选秀了。”宝儿抓住沈美娘的手摇了摇。 第69章 沈美娘这才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宝儿:“所以?” 宝儿急道:“你就不担心陛下选秀,新秀入宫吗?” “不担心。”沈美娘摇头,“他不会答应的。” 姜颂既然不想被这个时代同化,那他一定不会答应这件事。 宝儿看沈美娘如此肯定,道:“美娘,你如此肯定,是因为你喜欢陛下,相信陛下为了你一定不会答应吗?” 沈美娘以前还说她糊涂,她看沈美娘也一样,是为了爱情会不清醒的人。 沈美娘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出声:“喜欢皇帝?我又不是神经病,我喜欢皇帝作甚。” 她怕宝儿不理解“神经病”的意思,还贴心解释:“神经病呢,差不多就是疯子的意思。” 沈美娘这些日子,白日没事就在瑶华宫这里看这些书。 她越看,越觉得难怪宋江江会成为那个样子。 从小看这些书长大的话,不想长成他那样都难。 宝儿不解:“可是……难道你就不喜欢陛下吗?”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有独占欲啊,她以前喜欢那个姓江的臭书生的时候,她就会有独占那人所有时间啊。 沈美娘毫不犹豫:“不喜欢。” 喜欢皇帝的人这辈子有了。 她喜欢的只是宋江江。 沈美娘翻开书,继续看宋薇写的日记。 她发觉宝儿一直在盯着她,晃了晃手里的书,问:“你要看吗?” 宝儿想了想点头,坐到沈美娘身边去。 不过她没有看那些日记,她对宋薇画的简笔画更感兴趣。 两人就这样又看了很久,直到入了夜,沈美娘该去侍寝,她才放下手里的书。 不过今天太监让沈美娘先在偏殿等一会儿,她不由好奇问姜颂干什么去了。 宦官道:“今日陛下留了几位提议选秀的大人商谈,陛下说不想选秀,结果卢大人当场就说他对不起先帝什么的,撞了柱……” 沈美娘听到这里,感觉宦官说的场面,有点像寨子里每隔十几日开一次的市集。 原来所谓的清流文官,居然也和无赖泼妇们一样,因为吵不过、砍不下价格就动手动脚。 这些人怎的这么爱管别人裤//裆里的事啊? 沈美娘看他们才不是什么怕对不起先帝,是他们家里有想送进宫来的亲戚才对。 沈美娘面上却装出一副受到惊吓,还颇为担忧的神情:“原来如此,也不知道卢大人如何呢?” “尚未醒来,陛下也派了太医还在救治。”宦官道。 沈美娘觉得姜颂还是心肠太好了。 像这种动不动就拿死威胁的,满口仁义道德,但背后全是利益纠葛的人,就该杀一儆百。 他居然还派人去救? 难怪他当个皇帝当得这般内耗又痛苦。 沈美娘无聊,就掏了一本声韵启蒙的书看。 她不知又等了多久,才听到宫人通传的声音,连忙起身去迎姜颂。 姜颂进殿后,就扑到沈美娘怀里。 沈美娘感觉怀里的人像是“走了有好一会儿了”,试探问:“陛下,你还好吗?” 她从宋薇的日记里,学到了好多有意思的词语和话,比如这个“走了有好一会儿了”。 姜颂闷闷道:“我不好。” 他今天是真的被那群文官谏臣折腾服了。 “我就是不想选秀,为什么莫名其妙去碰柱子啊……我记得卢先生上有老,下有小,他都不记挂家里人的吗?”姜颂道。 沈美娘帮姜颂取下发冠,帮他揉捏着肩膀,安慰他:“那些人还等着把自己人塞进宫里来分一杯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催陛下您。” 今日那个碰柱的,也只是背后之人的一枚棋子罢了。 肯定早就人给他安排好身后事了,不然怎会如此肆无忌惮? 沈美娘觉得这些士大夫还真好玩,他们不仅不把贩夫走卒当人,他们好像也不把自己人当人。 “这样啊……”姜颂从沈美娘怀里挣扎着起来,“卢先生也是教过我的师父,我今日驳了他的话,原本想留他下来说说话的,谁知道他整这个。” 姜颂有些灰心道:“美娘,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做得不太对?” 确实不对。 沈美娘觉得为了一个女人不选秀,跟为了一块木头放弃整片森林一样愚蠢。 就像即使姜颂如此“喜欢”她,但沈美娘依旧给自己留了“沈温”那条后路一样。 但姜颂不想被同化,那他也只能这么做。 “不,陛下做得很对。”沈美娘唇角微勾,“就是一步都不能退。” 沈美娘:“如果接受了选秀,那下一步就是接受多妾,再下一步就是……” 姜颂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是不是不该那么优柔寡断,或许我就该直接拂袖走人,不管卢先生的伤。” 他当然知道不选秀是对的,他只是在想,想做个好皇帝,是不是该更狠心一点。 就像父皇那样。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还是摇头:“也不是。” “人在开始不把人命当人命那一刻起,就会变成野兽了。”沈美娘道。 她追忆往事:“臣妾逃过灾,路上有人为了活下去,甚至会吃人肉。” “臣妾不评判他们的对错,但臣妾以为……有些底线一旦突破,这辈子,都回不去了。”沈美娘道。 沈美娘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选择彻底丢掉良心,选择一条更好的捷径。 但她都没有。 她知道如果选了,她就不再是从前的沈美娘了。 姜颂点头:“美娘,我明白了。” 如果说那个世界的知识,是让姜颂知道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沈美娘就是能鼓励他走下去的人。 沈美娘拥住姜颂,温声夸奖:“陛下真乖。” 第47章 在姜颂忙着应付前朝那帮催他选秀的大臣时,沈美娘也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谢颖。 姜颂那个“老乡”的身份如今已经很清楚,是谢党郑愔的外室女。 原本可以就此可以断定她与谢党脱不了干系,但偏偏又从那女子的寝居和叶党几位大臣的住所里,搜出了他们联络、来往的证据。 郑愔女儿还在提审前“畏罪自杀”了。 姜颂最后只申饬了郑愔教女无方,还贬了那几个叶党大臣的官。 至于一口咬定自己 是被欺骗,只是听信郑愔女儿谎言的谢颖,姜颂将她交给了沈美娘处置。 沈美娘知道谢颖是谢阁老的亲孙女,她也没有杀了谢颖。 在她试探谢太后的态度,知道谢太后对这个侄女没什么特殊感情后,沈美娘就用谢颖适婚龄的理由,把她打发出宫了。 谢颖出宫这日,沈美娘还特地来送她一程。 谢颖不管心里怎么恨沈美娘,面上却还是只能微笑着道谢。 沈美娘也笑道:“谢娘子,一路平安。” 等谢颖的马车离开,宝儿松了口气,道:“这下害人精总算走了。” “你觉得这样咱们处境就安全呢?”沈美娘偏过头看宝儿。 宝儿不解:“不然呢?我听说陛下不愿意选秀,谢颖也离开了……以后后宫,不就是美娘你一人的天下了吗?” 沈美娘被宝儿幼稚单纯的想法逗笑了:“你想的简单。” 她道:“谢党人会让我一个叶丞相献给陛下的美人被独宠?分宠不成,他们就该想办法在我身上做文章了。” 谶纬之说也好,巫蛊之术也罢,沈美娘这些日子读了不少书,知道让后妃失宠,乃至丧命的法子多得数不胜数。 更何况……她的过往如果暴露,都不需要谢党人陷害她,就能让她彻底失去姜颂的宠爱。 沈美娘回到瑶华宫就听宫人通传,说是苏尚仪前来求见,已经等了她快一个时辰。 沈美娘不意外苏云卿的到来,还偏过头对宝儿道:“你最近不是总抱怨尚食局的日子太无趣了吗?你看美娘姐姐这就给你换个工作。” 苏云卿看到沈美娘正欲行礼,沈美娘就抬手免了她的礼。 沈美娘问:“不知苏尚仪今日所来为何事?” “回娘娘的话,下官今日前来,是为感谢娘娘这次替下官担保求情之恩。”苏云卿道。 这次谢颖和那郑愔女儿的事,卷进去不少内侍、女官和宫女,就连她都差点被同僚借此事诬陷。 但苏云卿没想到沈美娘会出面为她作保,还下令彻查此事,不仅替她洗清了冤屈,还查出了陷害她的人。 “小事罢了。”沈美娘轻笑:“这宫里谁都可能对陛下有二心,但苏尚仪肯定不会有。” 苏云卿与沈美娘对视一眼,从她眼中的淡淡笑意里,明白她应该知道自己对陛下的爱慕之情。 “娘娘,下官绝……”苏云卿想要辩解,但却无话可说。 第70章 她就是喜欢姜颂。 在她差点被先帝赐死时,是姜颂开口保下了她的性命。 于苏云卿而言,姜颂就是她生命中不次于母亲的角色,她根本无法否认她对姜颂的感情。 苏云卿的反应也在沈美娘的意料之内,她继续道:“这事不算什么,本宫也不会放在心里。” 姜颂又不是什么臭鱼烂虾,自然会有人喜欢他。 就像喜欢沈美娘的男人很多一样,她对别人也喜欢姜颂颇为理解。 苏云卿没想到沈美娘会这般说,眼中闪过不解之意。 沈美娘继续解释:“更何况,既然是与前朝相关的事情,就得清查,而非成为有些人党同伐异的机会。” 这是她会帮苏云卿的根本原因。 苏云卿听到这话却很是意外。 她一直都知道六尚女官,虽顶着个“官”字,但困于内闱之内,就算顶了天,做到了尚宫的位置,也至多是替帝王慰问下臣。 但女官一辈子,都不可能如男人那般,走到前朝,接触到真正的军国大事。 民间的流言、传奇里,更是不少人认为她们女官,全是被皇帝临幸后却未得册封的“可怜女人”。 这是苏云卿第一次看到有上位者,将女官也推到如此高的位置上。 沈美娘见苏云卿露出动容神色,继续道:“这次宫中出现这种与外朝勾结之事,与两位尚宫渎职不无关系。” “苏尚仪这些年将尚仪局管理得井井有条,想必由你出任尚宫之职,好好整顿宫中的不正之风再合适不过。”沈美娘笑意盈盈道。 苏云卿完全没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她头上。 沈美娘口中的那两位尚宫可都不是简单人。 一位是先帝的乳母,另一位则是谢家的女儿,先帝闻其才华,特召进宫为女官,令其教导宫人。 苏云卿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她们手中夺得尚宫之位。 沈美娘看到苏云卿的沉默,开口询问:“难道苏尚仪觉得自己不能堪当此任?” 苏云卿闻言,立刻跪下谢恩:“下官承蒙娘娘大恩,自不负娘娘嘱托。” 沈美娘对苏云卿很满意。 人都会喜欢有自己影子的人,沈美娘就喜欢苏云卿这种有野心、聪慧,又拎得清的人。 沈美娘将宝儿拉到苏云卿面前,道:“这是本宫的妹妹,之前本宫叫她在尚食局历练,现在想叫她去尚仪局,还望你让你旧日的同僚们好好关照她。” 苏云卿点头:“是,下官定会命人照顾好叶掌膳。” 沈美娘说完这件事,又问:“苏尚宫在宫中这么多年,不知可知道二十年前,西南那边发生过什么大事?” 沈美娘没忘记李守义死前,说陈家的火是谢阁老意思的话。 可是二十年前,叶党尚未崛起,正是谢党如日中天的时候。 谢阁老那时到底为何要与一个绵州的小小郡望过不去呢? 尚仪局与前朝的牵扯比尚宫局还多,想来苏云卿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苏云卿听到这话,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二十年前,西南并无大事,倒是九年前西南曾生过叛乱,还因此致次年旱灾到最后会闹出那般大的动静。” 蜀王姜忠当时麾下的几名大将与刺史勾结,策划民变,欲谋反割据。 若不是蜀王机警过人,率先一步镇压叛乱,今日大燕恐不会是四海升平的盛世图景。 那场叛乱后,第二年又逢大旱与蝗灾,尚未恢复过精力来的官府治灾不力,才叫蜀中数州死人无数。 沈美娘虽没从苏云卿这里问出陈家的事,但注意到了九年前西南动乱的原因。 这是沈美娘第一次了解到那种叛乱的原因。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追问:“那后来几名大将与刺史呢?” 苏云卿道:“这等大罪,自然是枭首示众、挫骨扬灰了,府上家眷不是被杀,也大都已没为官奴。” 沈美娘听到这里,终于想明白沈温当年,为何会那般奇怪了。 明明识文断字,却要和贱民们一起逃灾;被她问及名姓时,也眼神躲闪,支支吾吾;甚至在逃亡之初,和她一样害怕官差盘问…… 原来沈温和她一样,都是不能暴露过去的人。 苏云卿离开后,沈美娘看着宝儿道:“咱们可能很快就会倒霉了。” 宝儿听到沈美娘的话奇怪。 沈美娘没继续解释,只让宝儿可以多囤点金银财宝。 谢党如今视她为眼中钉,肯定拼了命想要将她拽下来。 不论是嫁祸她,还是试图挖出她的过去…… 而沈温和青词是唯一能猜出她零星过去的人。 沈温为了往上爬,为了报家仇,他会不把她的过去抖落出来吗? 沈美娘还没想出应对之策,就听宫人通传,说是姜颂来了。 姜颂这几日显然和那些谏臣们“吵”出经验了。 他这几次越来越游刃有余,没有再一进殿就倒在沈美娘身上。 沈美娘看他今日神采奕奕,故意道:“陛下,今天吵赢呢?” “嗯!”姜颂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用美娘你之前教我‘有气势地说滚’的方法,把那群讨厌的谏臣骂得全跪地上了。” 他眼里写满了“求夸奖”三个字,沈美娘依他的意揉了揉他的头。 沈美娘又把今日问苏云卿的话,拿来问了姜颂。 只见姜颂坐直了身子,很是认真地想了许久。 他有些迟疑道:“我娘二十年前,正在蜀 中游历……这个算大事吗?” 沈美娘想说这不算,但想起来她看过宋薇写的小说,里面有虐恋情深的故事。 里面的主角往往都会爱得惊天动地,乃至牵连无辜。 沈美娘委婉地问姜颂,会不会是他父皇当年做的——按那些小说的套路,可能是陈家收留了姜颂他娘,然后他爹就生气了。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被她丰富的想象吓住。 他随即笑出声,道:“我娘当年从皇宫逃跑出去以后,我父皇压根就没找到她……后来,他俩又在一起,也是因为我娘又短暂原谅他了,主动回京城来的。” 连姜颂都不知道二十年前西南发生过什么大事,看来陈家被灭门的案子,沈美娘只能去试探谢阁老,或者回绵州探查才能得到答案了。 姜颂却将沈美娘的凝神思考,当成她不相信,连连解释:“我真没骗你,我娘当年很厉害的!她不愿意的话,我父皇到死都不可能找到她。” “我出生以后,我娘带着我四处游历,都没被我父皇找到,更别说她一个人了。”姜颂道。 沈美娘看姜颂误会了,道:“臣妾相信陛下。” “陛下以前不是说,你八岁时发高热,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沈美娘问。 姜颂:“零星一些片段是记得的,而且我娘和我身边的人和我说过。” 他很是开心道:“我还在西南待过一段日子,说不定咱们还见过呢?” 沈美娘面上应道:“或许。” 但她知道两人肯定没有见过。 整个西南那般大,两人得多大的缘分,才能有机会见过? 再说沈美娘从小记忆过人,姜颂长得这么好看,她要是见过,肯定忘不了。 姜颂在这件事上,却格外不依不饶:“肯定见过,不过可能是匆匆一眼,然后就忘了。” 沈美娘只好点头:“嗯,肯定见过。” 她又喃喃道:“若我与你当真从小认识就好了……” 姜颂看沈美娘神情不对,问:“你怎么呢?” 沈美娘摇头,用力抱住姜颂,道:“没什么,就是觉得陛下说得有道理。” 不过就算两人从小认识又有什么用? 就算重来一千遍,沈美娘也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沈美娘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陛下,你之前和我说臣妾就算杀人,肯定也是正当防卫?” 姜颂:“对……有什么事吗?” “没有。”沈美娘摇头。 她就是有点好奇,等姜颂发觉他看错了人,脸上的神情该有多好看。 肯定会觉得她无可救药。 第48章 姜颂总觉得沈美娘的神情不太对,他想追问,沈美娘却已经将他扑倒在床上,像是打算和他做那种事。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先疼得“嘶”的一下。 沈美娘连忙问:“臣妾是把陛下碰疼了吗?” 可是她压根没用力啊,这床上这么软,不会碰疼才对吧? 姜颂胸口的剑伤也不是早就好了吗? 那他在疼些什么? 姜颂也有些茫然地摇头:“没什么……我从小就这样,身体时好时坏。” 沈美娘不解。 姜颂解释:“可能是因为我父皇身体就差的原因吧……我小时候刚回皇宫的时候,身体也很差,我娘就是怕我在宫外头养不活,才把我送回来的。” 第71章 他眼里满是疑惑:“后来慢慢好起来,不过偶尔也会恶化一下。我在芙蓉谷的时候,身体也越来越坏,被叶先生追上后,太医给我治了病才又好起来。” “但不知为何,最近我身子又越来越差了,”姜颂故作幽默,开玩笑,“兴许是我就适合在宫里吧,去了外面,我的身体也受不了苦。” 沈美娘听到这话,眉毛微蹙,问:“陛下,会不会是有人给您下了毒?又或是蛊?臣妾家乡西南那边传说就有人会下蛊,听说那东西就能害人于无情。” 姜颂摇头:“太医都看过了,都不是。” 那姜颂这是什么病? 沈美娘正在想这件事,姜颂伸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笑道:“不必担忧,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美娘盯着姜颂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反问:“真的?” 姜颂用力点头:“嗯!” “好吧,”沈美娘没有继续原本想做的事,只是贴着姜颂的胸膛,“陛下,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姜颂回抱住怀里的人,道:“我会的,我会陪着你,直到我们都鬓发斑白。”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想到那时两人的模样。 两个走过漫漫几十年的人,还能在年老后,相偎在一起闲话从前共同的经历。 确实是一件想想就很浪漫的事。 沈美娘应道:“好。” 两人拥抱着躺在床上,沈美娘发现,原来这种不带丝毫情/欲的拥抱,竟丝毫不输给床笫之事。 当她紧紧抱住姜颂,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墨香时,就会觉得无比安心。 沈美娘沉沉睡去。 她又梦到了十二岁那年的事。 还是熟悉的火,像是从地下烧起来的,尖叫声和哭声,一声声往沈美娘耳朵里钻。 她感觉整个脑子都在嗡嗡响,眼前的幻觉逐渐清晰。 她额前的碎发都被火舌卷过,有奇怪的焦味弥漫开…… 但在火场正中间,有个小女孩却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她抬头像是在和神灵祈祷,又像是在等着这场火把她也吞噬。 沈美娘靠近她,小女孩先一步转身看她。 她的脸上有飞溅的血珠,那些已经干涸了。 她手上紧握着的匕首沾满了血,那些血尚鲜热,顺着她的手不断往下滴着。 她也是“沈美娘”。 不过,她是十二岁的沈美娘。 小女孩盯着她只迟疑了片刻,就用手中的匕首的扎进了沈美娘的喉咙处。 她用力推开沈美娘,精瘦的身体爆发出无比巨大的力量。 沈美娘倒在地上,魂灵却一路跟上了那个她。 她慌不择路跑过长长的山路,中途不知道从窄窄的路上摔下来过多少次,却还是一瘸一拐地不断跑着。 沈美娘听到她不断道:“跑,跑,我要跑……” 直到到了山垭口,她才冷静下来,目光落在攥紧匕首的手。 她的左手上有一根多余的手指,很碍眼,很无用。 没有用的东西,那就不该存在,会拖累她被发现的东西,更不该存在。 沈美娘听到骨头被石头砸碎的声音。 也听到了刀刃割断血肉的声音。 这个声音,很像过年节时,七娘要给她做汤面前,切肉的声音,细心又缓慢。 小小的沈美娘,将断指放进同样小小的木盒里,又在里面洒满了家乡的土。 她回望连绵的山坳,前途也是同样看不到尽头的群山,但她只能起身继续飞奔起来。 “跑,跑……” 只有等到出人头地,只有权势地位都被她握紧的那一天,她才可以回到这里。 沈美娘从噩梦中惊醒。 她伸手去摸脖颈,才发现是姜颂的手搭在那里。 沈美娘轻轻挪开他的手,闭眼回想刚才的梦境。 虽是梦魇,但却无比真实。 十二岁的她就是那般冷血。 即使是未来的自己挡在她面前,她也会毫不犹豫杀人自保。 沈美娘望着身边姜颂对一切都毫无察觉的单纯的睡颜。 现在的她已经比那时候好多了。 那是沈美娘人生中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日子。 她过往坚持的东西被打碎,又没有新的能支撑她的东西,还时时刻刻害怕被官差捉住。 后来十二岁的沈美娘,又经历了被沈温送给叶司马的事情。 她当时是真的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去死。 如果天底下,当真有能按一下就世界毁灭的东西,她一定会按到那东西坏为止。 但沈美娘现在有姜颂、有宝儿,还有青词、李姮……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当初那般重的戾气了。 可是沈美娘还是做了刚才那样的梦。 她知道,那是她从未真正放下的表现。只要与十二岁时发生的那件事相关,她就会控制不住露出她最扭曲、阴暗的一面。 她伸手戳了戳姜颂的脸,看到他下意识捉住她的手,嘟囔道:“美娘,别闹。” 眼前的画面越美好,沈美娘就越会想到梦中混乱又诡异的场景。 她垂眸,凝视着姜颂看了好一会儿。 倏地,沈美娘起身,在外殿的柜中,翻出了那把已经被搁置了许久的旧折扇。 自从沈美娘之前出宫去玉泉观后,姜颂可能是觉得每次她都需要和他说太麻烦,直接就允她时时能够出宫了。 宝儿不明白沈美娘为何突然要出宫去,但还是选择陪着她。 沈美娘看向韦阿宜,吩咐:“若是陛下问起,你便说我是出宫去苏尚仪府上拜访了。” 沈美娘当然没有去苏尚仪府上,她出宫后,遣了宫人去苏尚仪府上。 她则和宝儿换了寻常妇人的衣裳,往谢阁老府上去了。 可是马车还未到谢府就被人拦下,来人说是他们主子有情。 沈美娘似乎并不意外,就这般跟着那人走了。 她看宝儿不解,给她解释:“是沈温。” 她就是故意先去拜访谢阁老的。 沈温和姜颂不一样,他在她身边拼命安插的眼线可不少,可以说是时时盯着她的动向。 沈温如今对她如此“愧疚”,又这般“爱慕”她,当然不会看她去谢府。 不论沈美娘是去拜访,还是打探什么消息,沈温都只会害怕她受伤,或得罪谢阁老。 沈美娘不想主动和沈温牵扯上关系,当然得放诱饵叫他来主动找她。 就算万一被姜颂看到,她也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沈温身上。 沈温在京中的一处酒楼约见沈美娘。 沈美娘推门而入,沈温便向她抬眼看来。 他看到沈美娘脸上毫无惊讶的神色,不过片刻,就明白他今日又被沈美娘算计了。 沈温无奈失笑:“美娘,果真是天底下最懂我的人。” 沈美娘听到沈温有些暧昧的话,扯了个笑,拼命压制想翻白眼的冲动。 她道:“叶党的人不了解沈大人吗?那也难怪叶党斗不赢大人你了。” 沈美娘的意思无非是将两人的关系,与和沈温势同水火的叶党人放在一块比较。 沈温没有计较沈美娘的话,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如果不能被沈美娘爱着,那被她恨着,他也很甘之如饴了。 沈美娘坐下,将折扇从袖中取出,推到沈温面前。 她开门见山道:“这是沈大人的旧物,该物归原主了。” 沈温盯着那把折扇,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他试图不承认,道:“这把折扇,不是我的。” 沈美娘道:“确实不是你的,毕竟它是‘沈温’的,不是你的。” “当年我救了你和沈温,你们二人都对真实身份支支吾吾。旁的我不清楚,但沈温不肯说出真实身份,想来是你告诉过他,逃难时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以防有人起了歹心,被绑架,又或是被杀掉顶替吧。”沈美娘没有用疑问的语气,她很确定自己的猜想。 只是真正的沈温大抵没想到,在他死后,顶替掉他的会是这个在逃荒路上认识的,对他颇为照顾的“假沈温”吧。 沈美娘确实也说的一字不差。 但沈温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真正的沈温不是一直到死,都没有在沈美娘和青词面前暴露过身份才对啊。 沈美娘道:“真的沈温在死前背开你,偷偷给了我这把扇子。他说,叫我到南州投奔他舅舅,让我对外就说我是她妹妹。” 沈温惊得起身,像是不理解到极点:“那你为何当时不揭穿我?” 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沈温,给沈美娘留了这个信物。 故而,当年他与沈美娘和青词二人到了南州后,第一件事就是顶替已死的沈温去认亲。 沈美娘既然知道,为何当时不站出来呢? 为何她在被送给叶司马后,也没有说出这件事呢? 第72章 沈美娘像是看出了沈温的疑惑,解释道:“我大字不识,礼仪不通,就算有信物,沈家多半也不会信。” 更何况就算是信了,她也只能沦为沈家的联姻工具,被嫁给南州的寻常士族。 但那不够。 沈美娘从蜀中一路流亡而来,可不是为了做个南州的小官夫人。 而沈温很聪慧,还能进京考试,沈美娘从一开始,就打算借着他来上京的。 “至于你把我献给叶司马时,我没揭穿你……沈大人可能不清楚,我在司马府上最初的日子很不好过,贴身的东西几乎全被收走了。”沈美娘道。 等她在司马府站稳脚跟,有了说话的机会,重新找回这把折扇时,沈温已经进士及第,投了谢党,成为沈家的荣耀了。 就算他是假的,也不会撼动他的地位。 沈温看着沈美娘,颇为愧疚:“美娘,我不是故意顶替……” 他不愿意美娘误会他是为了荣华富贵、名利地位,顶替他人身份的人。 沈温能接受天下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无耻小人,唯有沈美娘……他不想她误会他。 可他又不能将真相说出来。 沈美娘却道:“我知道。” 沈温惊诧地看着她,听到她一字一句道:“也许,我该叫你祝大人。” 这个假沈温能得到真沈温的信任,让那人一边相信他的话,从不对外人提及真正身份,一边又能叫真沈温把自己的身份经历告诉他。 除了这个假沈温救过真沈温外,恐怕也因假沈温的举手投足也像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风雅公子。 这些日子,沈美娘让宝儿在尚仪局多方打听,尤其是与一些命妇核对后宅之事后,从年纪和身份上来说,终于推断出了沈温的身份。 他是祝羽的儿子。 祝羽是从前蜀王麾下,最骁勇善战又出身蜀中郡望的儒将,也是九年前那场叛乱的主谋之一。 果然,沈美娘从沈温短暂的怔愣中得到了答案。 沈美娘道:“我不知道你冒充沈温究竟想做什么,但我想你肯定不愿意自己的身份被公之于众。” “做个交易吧,我不会揭穿你的身份,也请你不要吐露我的过去。”沈美娘道。 她和沈温对视许久,最后看到他点了头。 沈美娘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起身就想离开,却又道:“还有一事。” 她道:“大人学‘沈温’学得出神入化,但是我希望,有一日,你可以把沈温的名字还给他。” 姓祝的不仅学了沈温的字迹,也学了他温和好说话的脾气,算是彻底顶替掉了他。 但沈美娘很讨厌这样。 “沈温”应该在这个世上也留下他自己的痕迹。 沈温:“好。” 沈美娘推门离开,从袖中取出姜颂送她那把金光闪闪的折扇。 她从酒楼出来,才发觉刚才下了大雨。 上京就是这样夏日多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沈美娘小声骂了几句这古怪的天气,但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撑着伞的姜颂。 但可能是被姜颂捉到太多次,沈美娘这次的想法已经变成—— 怎么这次姜颂没到酒楼上去偷听呢? 他终于知道偷听不是美德呢? 第49章 沈美娘和姜颂四眼相对。 她觉得姜颂跟个鬼一样,她不离开皇宫还好。 只要她一离开,他绝对马上跟上来。 比起鬼,沈美娘又莫名觉得他更像离不开主人的小狗。 沈美娘走上前,挽住姜颂的手,笑靥如花:“公子这是睡醒了,怎的会找到这里来,等了多久……” 她伸出手想拽住姜颂的袖子撒娇, 却被他躲开了。 姜颂这次难道真的有点生气呢?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误会了多少,假装生气:“都怪那个沈大人把我骗到这里来,我也不知道是他啊,不然我肯定不来。” 姜颂摇头,望向酒楼之上,道:“我没生你气,我是讨厌那个沈温。” 沈美娘问:“怎么说?” “他是涉党争的人,当年就能做得出献美讨好上司,现在他总是找你,说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水!”姜颂愤愤不平道。 沈美娘看姜颂这是担心她,拽住他的手撒娇:“有公子保护我,他才不敢。” 姜颂听到这话,有些骄傲地轻抬下巴。 沈美娘看他这样,又问:“那公子怎么不直接上去呢?”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那样不就显得我在吃醋呢?”姜颂握着伞柄的手加了几分力气,“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附属物,当然得有你自己的空间。” 他就是今日睡醒了起床气还没散,到苏云卿那里又听说沈美娘压根没去,然后才从宫人口中得知沈美娘是去谢阁老处了…… 一路摸过来,却发现沈美娘是在和沈温听雨闲谈。 沈美娘都没和他做过这般风雅的事! 姜颂强调:“我绝对没有吃醋,我就是跑累了,还有起床气没散才这样!” “好好好,我当然相信公子。”沈美娘道。 她伸手握住姜颂撑伞的手,歪了歪头,故作疑惑:“可是公子怎么还不把伞收了呀?已经没有下雨了。” 姜颂听到这话,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收伞。 沈美娘看他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下雨都不知道往屋里跑,天晴了也不知道收伞…… 沈美娘替姜颂擦了擦脸上的薄汗,调侃他:“公子,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姜颂也不知道沈美娘这话是在逗他,还是真心诚意发问。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好好回答道:“所以,我才想和美娘你白头到老啊。” 他就想天天黏着沈美娘,最好一刻都不要分开。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愣了一下,蓦地笑出声。 她拥住姜颂:“好,那就白头偕老。” 沈美娘总觉得谈一生一世是件愚蠢至极的事。 在十几岁青春年少时,就把往后余生轻易许诺的人,不知道该说是太过不负责任,还是狂悖任性至极。 但在此时此刻,她也跟着成了这种人。 在姜颂看不见的地方,沈美娘的眼里有短暂的迷茫。 但她很快有了让自己心安的回答—— 要是如实回答了,小皇帝肯定会生气难过,到时候还不是得花时间去哄。 那还不如说几句好听的假话哄他。 再说小皇帝的皇位稳如泰山,只要他不发癫,跟着他,不就是跟着荣华富贵? 和荣华富贵白头偕老,沈美娘是绝对愿意的。 那她也不算是骗姜颂。 两人眼里只有彼此,也就没注意到酒楼上垂眸看两人的沈温。 沈温就这样看着两人拥抱、诉衷肠,看到沈美娘满心满眼都只有姜颂。 直到两人离开,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蓦地,他转身将案几上的杯盏全都拂落在地。 守在门外的侍从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些担忧地敲了敲门,问:“大人……” 沈温回过神来,温声道:“本官无碍。” 他听到自己这样温和的声音,怔愣许久,才压抑地低笑出声。 沈美娘如今一定很看不起他吧。 她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个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的人。 像他这样使鬼蜮伎俩,给谢党做走狗的人,哪里能和陛下那种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比呢? 可是……他原本也是啊。 沈温看着自己的手,如今这已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可他记得从前这双手的手掌上,是有厚茧的——那是常年持剑,日日不能懈怠才会被磨出来的厚茧。 沈温紧紧盯着自己的手,目光沉沉,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 “大人……” 门外又传来仆从的声音。 沈温回过神来,问:“什么?” 仆从道:“谢阁老派人,说是有要事相商,请你立刻前去。” 沈温立刻应下。 他心里隐约能猜到谢阁老可能会提到什么。 献美不成、选秀不开,想要把陛下对沈美娘的宠爱分开,就只能从沈美娘身上下手了。 - 关雎宫内,宝儿正帮沈美娘簪山石榴花。 “美娘,你之前不是说留着那些眼线吗?”宝儿不解。 沈美娘在李守义在她身边安插人手时,特地也留了别的一些人安插的人手。 当时美娘特地留了沈温、宁王和李守义眼线,宝儿就不明白。 现在她突然让宝儿把这些人全打发了,宝儿就更不理解了。 沈美娘道:“以前需要留着他们,给外头想了解我的人机会,让他们对我产生兴趣……如今,自然是不需要了。” 宝儿:“因为他们足够了解你呢?” “算一个原因。”沈美娘扶了扶鬓边的花,“还有就是,我觉得,这个皇宫我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了。” 第73章 宝儿惊道:“美娘,你说什么?” 她想起那日两人同去见了沈温,事后沈美娘没有瞒宝儿,把她与沈温的对话都告诉她了。 宝儿皱眉:“你那样做,不就是为了让沈温不出卖你吗?” “是那样没错,可是我不信他。”沈美娘道。 见宝儿像是不明白,沈美娘仔细解释道:“没抛弃过我的人我都不信,更遑论抛弃过我的人?” 自从沈美娘上次找过沈温以后,他这些日子都没有再找过自己,也没有让他的眼线传过什么话。 前朝那些提议选秀,每天骚/扰姜颂八百遍的朝臣,也突然安静下来。 姜颂觉得这是那些人终于知道他不会选秀,放弃规劝他了。 但沈美娘却觉得这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平静。 沈美娘看宝儿要哭,连声安慰她:“不过就算我在皇宫里呆不下去,宝儿你如今已经是尚仪局的典仪了,又有苏云卿罩着你,肯定……” “不要!”宝儿打算沈美娘,“沈美娘,我告诉你,你必须好好的。” 宝儿说哭就哭,沈美娘拿她没办法,忙哄她:“好。” “你就算要离开,你也必须带我一起。”宝儿抹掉脸上的眼泪。 沈美娘怕宝儿再哭,立刻答应:“我答应你,行了吗?” 宝儿这才哽咽着点了头,她又问:“可是美娘,就算你以前犯过错,也……不至于那般严重吧?” 叶司马、李守义,他们做过那般多的恶事,都能够苟活那么多年。 若不是沈美娘报仇,兴许,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和在意他们犯过的错。 “宝儿都不知道我究竟犯过什么错,就这般帮我说好话啊?”沈美娘反问。 宝儿这次没有否认,反而认真点头:“沈美娘,我知道你是好人……难道你还能杀人吗?” 沈美娘听到“杀人”两个字,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旋即,她笑出声:“如果只是杀人也就好了。” 宝儿听到沈美娘这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不等宝儿追问,门外却传来通报声,说是陛下请沈美娘去紫宸殿一趟。 沈美娘点了点宝儿的额头,轻笑:“不要总是担心有的没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没路,你沈姐姐我也能凿开一条路来。” 宝儿捂住额头,想了想也觉得沈美娘说的有道理。 从她被阿娘托付给沈美娘起,就没跟着吃过苦——沈美娘总有办法。 沈美娘直到进殿才察觉到不对。 姜颂虽也总把她喊到紫宸殿来,不是让她研墨,就是把折子念给她听,问她的想法。 然后两人会讨论着讨论着,就腻歪到一块去。 但今日殿内还有其他人。 沈温、叶明舟都在,还有许多沈美娘不认识的人,在那些沈美娘不认识的人里,有两人最惹眼。 一个按年纪和气度,沈美 娘猜出他应该就是谢党领袖阁老谢凡。 另一个则跪在地上,看穿着打扮,似乎只是个平民。 那人背对着沈美娘,她看不到他的脸,但沈美娘心中竟隐隐有了答案。 姜颂看到沈美娘来了,道:“沈贵妃来了。” 他给沈美娘解释:“是这样……谢阁老说你可能是八年前西南一件大案在逃的犯人,朕知道你不可能,但他们就是不信。” 姜颂是真的相信沈美娘没做过。 在他眼里,沈美娘是会为毫不相干的人蛰伏五六年报仇的人。 沈美娘简直就是“人美心善”这个词最好的解释。 美娘才不会做坏事。 但落在旁人眼里,姜颂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袒护了。 一旁的谢党人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偏宠这个沈美娘至此。 沈美娘却在听到这话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的记忆好像被拉回了,那个湿热、窒息,充斥着血腥味和烧不尽野火的夏日。 “美娘,你怎么呢?”姜颂问。 他看沈美娘不对劲儿,也不管什么皇帝威仪了,直接走到沈美娘面前握住她的手。 沈美娘回过神,抬眼看着姜颂。 他的眼睛还是澄澈又明亮,好像永远不会沾染世间的尘埃。 沈美娘从姜颂手里抽回手。 她走到谢阁老面前,直接道:“敢问谢阁老,是什么大案?” 谢阁老也没想到这个沈美娘居然如此大胆。 要知道就算是先帝,当年看在他舅舅的身份上,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郑愔看出来谢阁老被冒犯的不满,道:“贵妃娘娘自己杀过人,难道自己都不清楚了吗?” 果然是这件事。 沈美娘退后一步,走到跪在地上那人的面前,抬起他的下巴。 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不过那张凶狠、蛮横的脸,如今瞧着倒像是个可怜人了。 沈美娘松开手,站直身。 姜颂扶住她,他已经看出来不对劲儿,问:“美娘,你杀过人?” “你杀人呢?” 十二岁的沈美娘被无数人问过这句话,而在将近八年后,这句话变成了—— “你杀过人?” 沈美娘看着姜颂单纯的脸,心里却莫名快意。 十二岁那个幼稚、天真、做事不顾头尾的蠢货,好像在她身上又活了过来。 沈美娘冷声道:“我是杀了人。”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轻蔑道:“你肯定也不敢说全部吧。” 毕竟,她是皇帝的妃子。 若今日姜颂当真要保她,也并非不无办法。 而那件事越是恶劣,今天死的人就会越多。 他们这些想把她拉下来的人,肯定只敢说她杀过人,不敢据实相告。 “我替他们说全。”沈美娘看着姜颂。 她此刻的眼是笑着的,但里面没有半分笑意,让姜颂回想起两人在南州决裂的那个夜晚。 沈美娘悠悠道:“是杀人,杀了十几个人,还都是虐杀。” 她像是一点也没将那些人命放在眼里,如同在与人谈论蜉蝣朝生暮死般轻浮。 “我还放了把火,把他们全都挫骨扬灰了。” 沈美娘看到姜颂眼里的错愕神色,心中哂笑。 看吧,她就是这般恶毒。 她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50章 沈美娘平静地说出真相。 她看到姜颂先是不可置信,随即笑了一下,帮她否认:“美娘,你又在寻我开心吗?” 沈美娘不就是喜欢逗他玩吗? 说不定这次沈美娘也是。 但沈美娘依旧默默不语。 在她格外冷漠的眼神里,姜颂逐渐收敛了笑意。 他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深深看了沈美娘一眼,便转身对群臣厉声道:“今日贵妃娘娘是昏了心,说错了话,你们都知晓了吗?” 姜颂平日里都给人温和的印象,就算被谏臣的唾沫星子唾到面上,也从不见他生过气。 此刻,他如此决绝利落,让殿上的朝臣全都肃然跪下,不敢再言。 姜颂又道:“言卿、郑卿……这人你们先押下去,朕要亲自审问,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私动刑罚。” “若是出了什么任何差池,朕拿你们试问。” 姜颂点到的两人分别是叶、谢两党的成员,一个是刑部侍郎,另一个是大理寺卿。 他就算再心思单纯,也看得出来,今日一事和两党的党争离不开关系。 姜颂要想维护沈美娘的清白,就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动这个证人。 谢阁老看出姜颂是有意偏袒沈美娘,正欲开口,就看到姜颂向他看过来:“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不论是为了那十几人的性命,还是贵妃的清誉,都断没有草草结案的说法。” 姜颂反问:“诸位爱卿说,对不对?” 叶明舟立刻道:“陛下圣明。” 叶党人把沈美娘视作他们一党的人,如今叶丞相也发了话,为了他们的利益,当然全都纷纷点头。 谢阁老见状,深知知陛下今日想压下这件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好也道:“陛下所言甚是。” 姜颂让众人都退下后,才拉住沈美娘的手,问:“美娘,人是你杀的,可是……你为何要那么做呢?” 沈美娘抬眼看着眼前的姜颂。 他眼里都是担忧,好像在他眼里,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可以理解,可以原谅。 即使到了这份上,小皇帝似乎都还觉得她是冰清玉洁的神女。 可惜,她不是。 沈美娘:“想杀就杀了,哪里来那么多理由。” 理由? 确实是有理由,可是那个理由她不是没有和人说过,但从来无人相信过,也无人愿意替她证明。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还是不愿意相信,坚持道:“美娘,我知道你爱说狠话……但这次不一样,你得和我说实话,我才能帮你查清楚。” 第74章 沈美娘轻嗤:“你查不到的。” 如果能自证清白,她当年就不会抛弃七娘和阿爹,独自一人离开家乡,更不会这些年,宁可对外说自己无父无母,都不敢牵扯旧事分毫。 那件事根本就很难查到证据,更没人愿意替她证明清白。 沈美娘小时候最喜欢做好事、救人于危难,她盼望着也被奉为神灵。 和月神娘娘一样受人祭拜,为人尊崇,让爹娘不必再避世而居。 可是十二岁那年,那些被她救下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证明“虐杀”的真相。 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半句好话。 彼时这件案子几乎都无法得到公正审理,又遑论是如今呢? 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心更加凉薄,也足以让有心之人抹去一切痕迹。 谢党人抱着将她拽下泥潭的想法,恐怕在他们找到今日那人时,也细心地将当年旧事为数不多的证据彻底清除了。 姜颂说他要查?可他怎么查,又从何查起呢? 黔中到上京迢迢几千里,又有谢党人横亘其中,姜颂就算是皇帝,又能拿到什么证据? 姜颂还是摇头:“美娘,我可以的!这世上一切发生过的事情,一定都会留下痕迹。只要你和我说清楚当年具体的情况,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帮你查清楚。” 沈美娘被姜颂的话说得动容。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小皇帝还真敢说,他难道还能叫死人说话不成? 沈美娘轻笑:“陛下既然如此笃定,那不如先去查试试?” 等这个小皇帝去查来查去,发现他什么都查不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死心了。 他就是这辈子没吃过苦头,才会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才会和十二岁的她一样愚蠢。 姜颂朗声答道:“好!我一定会把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他像是为了让沈美娘再放心些,故意笑得比往日里还要灿烂,道:“美娘,我一定会还你清白的……我们不是还要白头偕老吗?”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眼里是一闪而过的失神。 这个小皇帝怎么总是在记这些话上,记忆力好得出奇啊。 沈美娘盯着姜颂明亮的眼睛,默然片刻,很轻地应了一声。 - 自从那日在大殿上一别后,姜颂应该是全心全意投入去查那件“旧案”了,沈美娘一连好多日都没见过他。 沈美娘也不知道姜颂使了什么法子,反正她可能是 在逃犯人这件事并未流传开。 但她这些日子也没闲着,而是让人找了一幅大燕地图给她。 沈美娘拿笔将家乡和上京连在一起,更觉山高水远,想要查清真相会有多难。 姜颂那个笨蛋现在肯定后悔自己夸下海口了,也可能越查越觉得证据确凿,知道她就是那般“可怕”的一个女人。 沈美娘垂眸盯着地图上的线,又听宫人传报,说是太后娘娘唤她去寿康宫。 除了她刚入宫时,谢太后见过她一面,与她说了许多奇怪话外,太后就一直再没有唤过她。 沈美娘也不知道谢太后突然喊她做什么。 但等她进了寿康宫,就很快明白了谢太后的用意了。 谢太后屏退其他宫人,只留了心腹女官在殿内。 她道:“这几日你的事,哀家也知道了。” 沈美娘听到这话有些意外。 但仔细想想,她又能理解谢太后知道这件事不算多困难。 就算谢太后如今深居简出,但她是谢阁老的女儿,又在宫中生活了这许多年。 想来谢太后若是有意,肯定有的是办法打听朝堂上的事。 “你的那件事,皇帝恐怕也替你翻不了案。”谢太后道。 沈美娘当然知道这一点,不然就算她当日陷入当年的偏执情绪中,也不会在大殿上承认。 沈美娘之所以承认,就是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几乎不可能查得清楚。 谢太后看沈美娘不语,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没觉得她失礼,只以为这孩子是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这是假死药,你喝下它,后面哀家会想办法送你离开京中。”谢太后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 谢太后知道沈美娘帮陈盈复仇,报复李守义的事……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怎么都不像是会犯下那种大罪的人。 再说当年沈美娘不过十二岁,比小孩子也大不了几岁。 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杀十几人呢? 但偏偏就是没有能替她证明清白的人证和物证,反倒是证明她做过这些事的证据只多不少。 沈美娘看着眼前的假死药猛地抬头。 这个谢太后虽之前说过那番奇怪的话,但她——真的会这般好心? 谢太后误会了沈美娘的怀疑,道:“陛下,不会保你的。” 如果是先帝,或者说,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皇帝,就算沈美娘是杀了人,只要皇帝足够喜欢她,都可以轻而易举给她遮掩下来。 但偏偏那个人是姜颂,他嫉恶如仇,绝不可能徇私枉法。 谢党里不乏给姜颂授过课的官员,他们当然也很清楚姜颂的脾性,才会抓住沈美娘杀过人的事做文章。 沈美娘当然也明白这件事。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犯的错,必须得严严实实捂一辈子。 但她又想光耀门楣,想让七娘和阿爹过好日子。 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她想攀附的对象。 因为沈美娘知道天底下能包庇一个死囚犯的人,只有皇帝。 就算是丞相、王爷,他们也会忌惮文官的弹劾,说不定就为了自保,随手赐死她。 唯有皇帝,说一不二,睥睨天下,就算父子聚麀、残害手足,也没人敢指摘。 可偏偏这个皇帝是姜颂。 沈美娘知道姜颂的性格,即使他不是宋江江……他也决不会爱一个杀人犯的。 沈美娘看着眼前的假死药,这个谢太后给她的确实也是一条出路。 这也比她自己想金蝉脱壳的法子要好。 但就在她的手将要触碰到杯盏时,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都给朕退下——” 姜颂冲进殿内,看到沈美娘面前摆着像是毒酒的东西。 他走上前拽住沈美娘的手,挡在她身前,质问谢太后:“母后这是做什么?儿臣素来敬重母后,将您从东都行宫迎回,尊您为太后,您就是如此待儿臣的吗?” 她居然趁他最近忙,就来欺负沈美娘! 沈美娘看姜颂误会了,小声道:“不是毒酒,陛下你误会了。” 这个姜颂怎的今日跟个小炮仗一样,劈里啪啦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啊。 他该不会是最近查案,查得脑子神志不清了吧?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又看了看那杯酒,还是选择继续道:“母后,这次儿臣便作罢……若有下次,这杯酒就应该谁给的,谁来喝了!” “儿臣告退。”姜颂拉着沈美娘就走。 离开寿康宫后,姜颂将沈美娘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遍,才松了口气。 他问:“你不要一声不吭就到寿康宫来,谢党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狠着呢!” 沈美娘看姜颂难得这般生气,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这一摸她才发觉姜颂清瘦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脸颊瘦削许多,少年的眉眼逐渐褪去稚气青涩,向成熟沉稳转变。 沈美娘收回没摸够的手,才道:“陛下,既然知道谢党不是好人,为何还要任用他们呢?” “美娘,你总说我单纯,你不也是吗?不管是叶党,还是谢党,他们有几人是好人?”姜颂反问。 都搞党争这种你死我活的东西了,这两党里都不会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 他平日里看在师生情谊上和叶先生来往更多不错,但那也只是平衡手段罢了。 谢党雄踞朝堂多年,党羽又多旧日望族和开国勋贵出身,父皇才会有意扶持叶党与之为敌。 他也才会故意偏倚叶党。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看他的眼神更复杂。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姜颂不笨,也知道他其实很明白该怎么做皇帝最好。 姜颂只是自己不想被同化,才不那样做而已。 沈美娘点头:“陛下说的有理。” 她想起谢太后刚才说的话。 这次姜颂应该不会保她,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沈美娘试探问:“陛下最近帮臣妾查案子,可有查出什么东西来?” 姜颂摇头,但他怕沈美娘难过,立刻道:“美娘,我一定能查出来……就算不行,我也会保护你的。”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这般说,她轻笑:“陛下,这是打算徇私枉法?” “不是!我知道沈美娘你不会做那种事的。”姜颂道。 沈美娘以为姜颂会越看证据,越确信她是个恶人,然后为他过去瞎了眼懊恼。 第75章 但她没想到姜颂会是这个回答。 姜颂和美娘细数:“你我初遇,你就能救素不相识的我,我记得的,那时你原是不打算救我的。” “可我只是说了个‘请’字,你就改了主意。美娘,我知道的,只要别人把你当人,你也绝对会把别人当人。”姜颂道。 如果沈美娘不把谁当人看,那一定是那人先不把美娘当人看!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愣住。 她早就记不清两人初见了,却没想到姜颂记得如此清楚。 “还有你对宝儿的好,细心引导宝儿一点点成长,更不要提你敢和李守义对着来了……”姜颂拉住沈美娘的手。 他的眼里盛满夏日明光,叫人移不开眼。 他道:“美娘,我不是徇私枉法,是……我是相信你,我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那天。” 大不了他就像查巫蛊案、谋反案般,投入数不清的成本进去,就算被后世诟病荒唐,他也无所谓。 “我一定还你清白。”姜颂道。 沈美娘却迟迟不语。 许久后,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问:“值得吗?” “当然值得!”姜颂握住沈美娘的手 更用力几分,“美娘,你怎么会觉得不值得呢?” 沈美娘错愕。 下一刻,姜颂用力拥住她,在她耳边道:“就算,我是说万一……就算这件事当真查不出结果。” “沈美娘,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你。”姜颂道。 “我可以不是宋江江,也可以不是姜颂,就算彻底被这个时代同化都没关系……但,美娘,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沈美娘。”姜颂许诺道。 他想,他还是辜负了妈妈的期待。 他做不到不被这个时代同化,就像他做不到不爱沈美娘。 别说他相信沈美娘不会做坏事,就算她真的做了……他也只会继续自欺欺人、扭曲地爱她。 沈美娘从姜颂的怀里挣脱,退后一步,她盯着姜颂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在姜颂觉得奇怪,打算开口时,沈美娘却忽然上前,踮脚抱住姜颂。 她道:“你不能被同化,我喜欢的也只是这样的你。” 沈美娘心里已经有了方案。 既然姜颂都能为了十二岁的那个沈美娘做到这个地步,那她也不应该苛责那个不懂事时的她。 就算上京回故地千里迢迢,这次沈美娘也要回去把这件事查清楚,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但在那之前,沈美娘还想和姜颂做一件事。 沈美娘突兀地开口:“陛下,再过几日就是臣妾的生日了。” 她想和姜颂一起过个生辰。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追问:“美娘,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呀?” 沈美娘道:“六月二十三,是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 她已经快八年没过过这个生日了。 为了不暴露身份,她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与人提过这个生辰。 沈温给她做的户籍上的生辰也只是两人到南州那日。 姜颂不知道沈美娘心里的打算,只觉得他又更了解她了。 他点头,笑道:“好,美娘,我一定给你一个难忘的生辰。”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有点心虚。 她难不难忘不知道,但姜颂应该是忘不了了。 第51章 沈美娘在生辰前,又召见了谢明安一次。 谢明仪想起谢党这次为难沈美娘的事,有些忐忑:“娘娘,臣妇不知家父会揪着您昔年的事不放,不然臣妇定然会提前告诉你。” 自从她在李守义倒台后,谢绝了父亲的几次邀请,父亲大人已经对她这个从前最听话的好女儿失望了。 她与谢阁老没有来往,不然她一定会将父亲的打算告诉沈美娘的。 “本宫知道此事你不知,没有来责备你的意思。”沈美娘轻笑,“我今日是想问你,你可知二十年前蜀中的局势?” 沈美娘还记得李守义死前说,陈家被灭门一事是谢阁老叫他做的。 她原本是打算等李守义的事情过去段时间,再去谢阁老那里试探的。 如今谢阁老已经算是与她撕破脸了,她恐怕在谢阁老那里是试探不出什么来了。 但谢明安不论怎么说都是谢阁老的女儿,她兴许会知道点什么。 谢明安想了想,道:“当时蜀中士族力量不小,先帝害怕旧士族和南边的蛮夷搅和在一起,割据西南,就将蜀王的封地封在那里了。” 沈美娘注意到了谢明安话里的蜀王。 她追问:“蜀王和谢阁老私下有来往吗?” “没有,而且蜀王很讨厌家父。”谢明安压低声音,“从前有过传闻,说姜忠与文昭皇后有私情,此事虽不知真假,但……蜀王确实一直处处与家父做对。” 谢阁老是先帝元后的父亲,当年最初也是最反对先帝更立皇后的几人之一。 沈美娘听到姜颂他娘的名字,感叹他们上一辈的恨海情天的同时,又问:“那蜀王当时和叶丞相关系想必不错?” 谢明安摇头:“姜忠与叶丞相关系也不好。” 沈美娘这下是真的觉得奇怪。 绵州陈氏在蜀中也算是能叫得上的郡望,陈盈家又是他们族中比较显赫的一房。 如果沈美娘是那个蜀王,自己治下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是绝对会彻查,而不是草草以一个“天灾”结案的。 沈美娘原以为可能是蜀王和谢阁老之间也有勾结,可谢明安却说他们二人并无往来。 谢阁老远在上京究竟为何要灭一个西南小郡望满门呢? 况且,他又是如何做到灭了人满门,却还能将这件事轻而易举结案的? 陈家又不是后来陈盈待的道观,可以轻松瞒下。 谢明安见沈美娘深思不语,问:“娘娘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 沈美娘摇头,又问:“没什么……姮娘近日还好吗?” “那孩子很好,这些日子比从前面色红润多了,她的身子有娘娘派去的太医诊治,也一日比一日好了。”谢明安笑道。 沈美娘笑得真切:“那就好,本宫让尚服局给她裁了新秋衣,你等会儿带去给她吧。” 她又给了许多赏赐,让谢明安捧着东西欢喜离开了。 沈美娘还在想陈家的案子,就听到宝儿嘀咕的声音:“美娘,你怎么总是赏赐李姮东西啊?” “怎么?你吃醋呢?”沈美娘促狭道。 宝儿摇头:“我才没有!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般大方,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那可是钱,还是那么多钱! “李姮是我女儿,做娘的多给女儿点东西,不是很正常吗?”沈美娘轻笑,“还有……” 沈美娘解释:“从利益上说,李姮和谢明安就是我的一块招牌。” 宝儿不解:“招牌?” 沈美娘点头:“对,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沈美娘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让他们都知道给我卖命是件稳赚不赔,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说不定啊,哪天谢阁老的夫人,甚至谢颖都觉得与其跟着谢阁老,不如投靠我。”沈美娘轻笑道。 宝儿这下明白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沈美娘就听到宫人通传,说是陛下来了。 沈美娘刚站起身,姜颂就从殿外跑进来,抱住她。 他贴着沈美娘,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这些日子查案的辛苦都好像瞬间消失了。 真的是好神奇。 沈美娘有些无奈地抚着姜颂,道:“陛下,也不怕被人笑话?” “谁笑话我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有老婆可以贴贴。”姜颂道。 沈美娘被这话逗得唇角笑意更深。 姜颂看到沈美娘如她所愿笑了,在心里得意。 他又道:“美娘,明日就是你生辰,我白日里还得继续审问那人,等下午我们就可以出宫去玩了。”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都可以待在一起!”姜颂看起来比过生日的沈美娘还要激动。 沈美娘应道:“好。” 她看着姜颂即使很疲惫,却还是要强撑活力满满的样子,垂下眼睫。 沈美娘知道姜颂这案子查得慢,没有线索是一回事,他没让对那人动刑也是原因。 姜颂讨厌刑讯逼供,他说什么那违背了“法律精神”。 沈美娘若是从前会觉得姜颂又在发癫了,但……看了宋薇的书以后,她其实也能理解姜颂的很多想法。 他做不到下令更改燕律,让大燕也成为那个世界那样。 但他至少自己不想做用“屈打成招”这种手段的人。 正因姜颂的性子,沈美娘才必须按她自己的想法,去查当年的事。 不然姜颂说不定会投入更多成本还不见效,到时候他肯定会被文臣和后世诟病…… 更何况,沈美娘也不希望她当年的事,是借助姜颂的权力才得以昭雪的。 第76章 “美娘,你想什么呢?”姜颂问。 沈美娘道:“没什么,就是我也很期待明日的生辰。” 虽然她计划在明日离开上京,但在那之前她好歹要和姜颂好好过一个生辰。 姜颂信了沈美娘的话,继续想着明日下午出宫要吃什么、玩什么,还有晚上要给她的惊喜。 沈美娘则继续想着陈家的案子、自己的旧事,甚至还想起到了“沈温”顶替他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可能是想的事情很多,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的快。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日。 沈美娘按之前的安排,让宝儿在白日先出宫去了。 姜颂下午来找沈美娘,看宝儿不在问她去哪里了。 沈美娘按想好的回答:“那姑娘说是在玉泉观给我求了什么平安符,今天早早地就出宫去 了。” 姜颂没有怀疑,带着沈美娘就出宫了。 沈美娘进京也有大半年了,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姜颂如此悠闲地在上京漫步。 之前上元节那次不算——当时几乎是人挤人,她大半时间都在担心和姜颂走散。 但这次不逢什么年节,街上行人不多。 他们就像上京最寻常的一对有情人。 沈美娘如今也不用担心她的美貌招惹祸端,不用像之前在南州那般得戴着帏帽。 她仰着头看天上的太阳,可太阳还是有些太刺眼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挡。 姜颂以为她是被晒得难受,连忙打算给她撑伞。 沈美娘摇头拒绝:“我没事,我喜欢晒太阳。” 姜颂还是有些担心:“可是上京夏天的太阳很大的……” 虽然和南州比不了,但可能还是会很难受。 沈美娘笑着解释:“我真的喜欢……而且,这个太阳才哪儿到哪儿啊,公子知道我家乡的夏日的太阳有多大吗?” 姜颂:“有多大?” “能把你皮都剐一层下来!我家呢,住在黔和巴中间那块地,可是啊,既不像巴蜀那般富庶,也不像黔中般凉爽些许。”沈美娘道。 她提起家乡,眼里尽是怀念之情:“有点热又有点贫苦……不过呢,我还是很喜欢的,我们那个寨子乃是交通要地,行脚商人特别多。” 当年沈美娘就是从他们口中,才知道山的外面是哪些地方,往北走能到哪里,往南走又能到哪里。 姜颂看沈美娘这样,有些意外:“原来美娘你不讨厌你的家乡啊。” 他还以为,沈美娘被家乡人诬陷,又没人愿意为她证明清白,她会讨厌那里的。 “我当然不讨厌啊,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沈美娘忍不住期待,“那可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回去。” “我想从前的朋友,也想屋前招展的山茶,还有下了雨后,就如仙境般云雾缭绕的山间。”沈美娘眼里都是深深的思念,“还有七娘做的豆花,阿爹给我打的木秋千,我以前那些好看的衣裳……” 这一切的一切,都叫沈美娘才那般执着于出人头地,能够再回家乡去。 沈美娘看着姜颂道:“总之,我就是很喜欢我的家乡。” 姜颂这才知道他有多狭隘。 原来在沈美娘心里,那些坏的人和事根本不会在她心里占太多位置。 她总是更在意那些美好的东西。 沈美娘就是被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填满的,难怪她叫“美娘”啊。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为何又用“星星眼”看她,和以前寨子里的人拜月神差不多。 她不知道缘由,心里却很受用。 就像沈美娘喜欢被人夸漂亮、聪慧一样,她也喜欢被人仰望,被人视若神明。 沈美娘和姜颂闲聊在上京的街上漫步了很久。 她讲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其实都是些很无聊的小事,但姜颂就是听得很认真。 姜颂也讲了点小时候的事——他八岁前的记忆几乎没有,所以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父皇的不是。 两人讲来讲去,讲得喉咙都有点疼了,才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出来。 姜颂看天快黑了,就带沈美娘去了一处宅子。 他给沈美娘准备的晚饭是她家乡的饭食,不过路途遥遥,有的食材实在是运不到上京来。 但姜颂还是尽他所能找了。 沈美娘看到“凉拌蕺菜根1”有些惊喜。 她已经好久没吃到这个了,这可是她最喜欢的家乡菜! 沈美娘揽住姜颂的脖子,真心诚意道:“谢谢陛下,陛下真好!” 说完她还亲了姜颂的脸好几下。 两人坐下用餐,姜颂原本以为他会吃不惯,但可能是他幼年在西南旅居过的缘由。 姜颂竟发现他还挺喜欢这些菜的,除了那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蕺菜根”。 沈美娘给姜颂挑了“蕺菜根”,开心分享:“陛下,这个可好吃了,你尝尝!” 姜颂听了沈美娘的话,半信半疑地挑起那个圆圆的细细的东西,轻咬了一口。 他刚咽下去,就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他怎么感觉自己像是在抱着鱼啃啊!还是带着土的鱼……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已经快晕过去了,撑着下巴,兴冲冲问:“好吃吗?是不是很好吃?!” 要知道在家里,她一个人都能吃完小半碗凉拌蕺菜根的。 姜颂将蕺菜根咽下,强装无事,道:“好吃、好吃。” 他看沈美娘还想给他夹,连忙婉拒了:“你吃,你吃……我、我想再尝尝别的。” 沈美娘没怀疑姜颂的话。 在她眼里蕺菜根简直就是人间至宝,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不喜欢吃它。 姜颂则缓了剩下的整顿饭时间,才从刚才的蕺菜“攻击”里回过神来。 两人吃完饭又甜甜腻腻开始闲聊。 等到天彻底黑了,姜颂盘算时间差不多了,才拉住沈美娘的手。 他道:“美娘,我们去院子里……我有礼物想要送给你。” 沈美娘跟着姜颂从屋内出来,就看到庭院里的盛开的“牡丹”。 这个时节没有牡丹,但此刻,院子里“牡丹花”却开得绚烂。 姜颂笑着对沈美娘道:“美娘,十九岁生辰长乐!这是我送给你的,不败的花。” 沈美娘上前,伸手摸了摸牡丹。 原来是绢花,用的应该是很好的绫绢,以至于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夏风时起,吹动朵朵牡丹,花瓣微颤,也像此时沈美娘的心。 她抬眼,看向姜颂:“谢谢你,我很喜欢。” 姜颂走到沈美娘面前道:“我还有礼物。” 这些绢花主要是靠“钞能力”实现的,但他觉得这不能充分证明用心了。 他还有更用心的礼物。 姜颂笑得眉眼弯弯,青涩又有些扭捏道:“我也想送你一支舞。” 就像沈美娘送他那支舞一样,姜颂也想回她一支他家乡的舞。 沈美娘有些意外:“陛下什么时候会跳舞的?” “我不会,但我可以学!这个舞叫‘华尔兹’,我娘以前和我父皇就跳过。”姜颂解释。 不过,他就见他娘和父皇跳过一次,很多东西都记的不是很清楚了。 这些日子姜颂除了查案外,都在拼命回想当时父母跳舞的场景,他还仔细看了妈妈记录这部分的手札。 他也只是加上推想,粗略地猜测这种舞该怎么跳。 姜颂道:“应该是这么跳……” 他简单和沈美娘讲了舞蹈礼仪和舞步什么的。 沈美娘听得格外认真。 她也很好奇那个世界的舞蹈。 姜颂讲完,有些紧张道:“那我们……开始吧。” 沈美娘点了点头。 姜颂走到沈美娘的左侧,他伸出右手请舞,沈美娘抬起她的左手搭了上去。 她对姜颂明媚一笑。 下一刻,随着动作,沈美娘转到姜颂身前,两人的手掌再次紧握。 姜颂有些脸红心跳,喘不过气,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调整过来,把手搭在沈美娘的背后去。 沈美娘和他相比,就显得要游刃有余许多,随手将手搭在了他肩上。 这支舞没有音乐,姜颂虽然一个人练了许久,但他显然在跳舞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 沈美娘在大概弄明白这舞该怎么跳后,就基本上可以说是她在带着姜颂跳了。 姜颂时不时踩到她的脚,又或者碰到她膝盖。 沈美娘看出姜颂有些害羞懊恼,温声宽慰他:“已经很厉害了,没事,慢慢来就好。” 姜颂听到这话愣愣点头。 然后,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奇怪,不是他在教沈美娘跳舞吗?怎么好像“攻守之势异也”? 沈美娘又道:“这个舞应该不是穿咱们身上的衣裳跳吧?” 姜颂摇头:“是另外的衣服……男生好像是什么西装?女生的话是……长裙吧?” 第77章 他简单说了说这两种衣服的样子。 沈美娘笑道:“那边不会说这种衣服伤风败俗吗?” “不会的!那边很开明,这是很正常的穿搭……而且,在那边靠跳舞为生的人不会被看不起,大家反而都会很佩服,会叫你舞蹈家、艺术家!”姜颂道。 他的眼睛在灯笼的暖光映衬下,愈加显得动人真诚:“美娘,你在那边,一定会是最厉害、最厉害的舞蹈家,肯定全天下的人为了看你的舞蹈,不惜万里都愿意。” 沈美娘笑出声:“你总是把我说得这么好。” 姜颂毫不犹豫:“就是好!美娘天下第一好!” 沈美娘不再说话,只默默跳完剩下的舞。 出于对舞蹈的热爱与敬重,她认真地将这整支新奇的舞蹈跳完。 但出于对眼前少年人的喜欢,沈美娘在谢舞散开的瞬间,又一个旋身回到姜颂身前。 她踮起脚,用力吻住姜颂。 沈美娘不断加重这个粘腻湿热的吻,像是要不死不休般。 直到两人都有些体力不支后,她才推开姜颂。 沈美娘还能在姜颂的瞳孔里,看到她动容失态、汗水浸透鬓发的样子。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回避。 她喘着气,道:“宋江江,谢谢你的礼物,我都很喜欢。” 沈美娘又粲然一笑:“你——我也很喜欢。” 与此同时,空中有烟火炸开,明亮的光将两人眼里的爱意都照得一清二楚。 第52章 沈美娘和姜颂跳完舞,沐浴更衣后,她就拉着姜颂上床了。 沈美娘有意想和姜颂做那种事,但他显然没理解沈美娘的想法。 姜颂继续白日里没说完的话,又开始和沈美娘聊鸡毛蒜皮的小事。 沈美娘深深看了眼姜颂,也没有继续原本的想法—— 她想和小皇帝临别前缠绵一夜的,给他留点接下来几月能回味的记忆,但看他有些幼稚的行为…… 算了,反正两人也很快能相见。 “美娘,我有点困了,我们睡吧。”姜颂打了个哈欠。 好奇怪,明明好像还挺早,但不知道为何他进屋以后,就越来越困。 沈美娘看姜颂如计划般昏昏欲睡的样子,应了一声后,就钻进他怀里了。 又约莫过了一刻钟,沈美娘感觉抱着她的人呼吸逐渐平缓。 她将姜颂搭在她腰上的手挪开,坐起身默默看了他很久。 良久以后,沈美娘俯身很轻很轻地吻在了姜颂唇角。 她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塞到了姜颂枕下,就起身换了身衣裳离开了。 沈温安排来接应的她高手,带她从这座宅院离开。 路上两人一路避开了城中宵禁巡查的侍卫,很快就到了沈温的别院。 她刚进府中,宝儿就飞奔过来抱住她。 沈美娘对院中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的男人拱手,道:“这次多谢沈大人了。” 沈温看她如此客气,摇头道:“小事罢了……本就是我欠你的。” 不管是在南州时,他将沈美娘献给叶司马,还是他前些日子被谢阁老传唤,将他对沈美娘过去身份的猜测,和当年两人相遇的时间地点都和盘托出。 这些事都是他沈温对不起沈美娘。 沈美娘闻言轻笑,但也没说什么。 这个沈温只要还有利用价值,她就得演好因爱生恨这个角色。 沈温宁愿沈美娘骂他,也不想被她如此轻视,他解释:“那日谢阁老唤我去时,已经有了你我从前交情匪浅的证据,我若是否认,只怕更会让他生疑。” 沈美娘觉得这个沈温真的是……总是有理由给自己开脱。 她笑意盈盈,反问:“怕他生疑?那你为何不保留一些我的过去,而是要全都告诉他?甚至连你的猜测都说了?” 当年逃难出了蜀中后,沈温是看到过官差拿着画像一个个难民盘问,沈美娘却费尽心思躲掉盘问的。 他当时才能猜出她的身份。 但如今已经过去了八年,若沈温这次只是点到为止。 这整个西南那般大,焉能让谢阁老轻而易举就查到沈美娘的旧事上? 沈美娘点破沈温的小心思:“你是迫不得已吗?不,你是害怕万一你说的笼统,谢阁老彻查时,将你的罪臣之子身份也揪出来。” 沈温听到这话张了张口,却最终还是闭上。 他确实是如此想的。 沈美娘了然地看了眼沈温:“沈大人,你这次,可是推我出来替你受死啊。” “不是的!”沈温反驳了沈美娘的话。 他欲言又止,闭了闭眼,不甘心又不得不承认道:“陛下会保你的。” 皇帝可是天下人的君父,他有的是法子保沈美娘。 沈温也因此实在不理解,这次沈美娘为何要拜托他帮她离开上京。 沈美娘听到这话,心里愈发觉得沈温有些好笑。 谢太后觉得姜颂肯定不会保她,沈温又觉得姜颂肯定会保她。 这两人要不开个赌局,看看最后他俩谁能赢? 沈美娘回过神来,看着沈温道:“按沈大人这般说,确实是我错怪你了。” 她不想和沈温再说话。 沈美娘最看不起,沈温这种“总有理由为自己辩解”的人。 这种人比懦弱无能、愚蠢幼稚、莽撞笨拙的人还令人生厌。 “大人若是无事,我就先和宝儿去歇息了。”沈美娘道。 明日宵禁一解,她们二人可就得离开上京,日夜兼程回西南去。 她们现在马上躺床上睡觉的话,兴许还能再睡两三个时辰。 “美娘!”沈温对沈美娘的背影喊道,“你其实可以不去西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养你。” 他手里提着灯笼,微弱的光在他眼里跳动,显得格外真诚而温柔。 沈温道:“这次……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沈美娘轻笑一声,转身睨了他一眼:“沈大人,我是缺胳膊缺腿吗?我需要你养?” 说完这话,沈美娘直接转身离开。 可能是当年为了掩盖她逃犯身份,她演的“楚楚可怜”、“善良单纯”太过成功,给了沈温错觉。 沈温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多顽强。 别的不说,小时候她捡蘑菇、采山茶、织布绣花,可都是好几个寨子里最勤快厉害的。 如果不是十二岁的时候顶着罪犯的身份,又运气不好遇到了蜀中闹灾,她现在说不定早就是蜀中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了! 沈温听到沈美娘的话愣在原地。 直到夏末,已经泛凉的夜风吹拂他的衣袖,才叫他回过神来,自嘲一笑。 原来——他从来都不了解沈美娘。 可是那个小皇帝呢?他又了解沈美娘多少? 凭什么沈美娘就这般在意他,还为了证明清白不叫他为难,不辞千里也要回去把事情查清楚。 — 紫宸殿内,姜颂正质问负责神策军和京畿守卫的裴渡。 姜颂道:“什么叫查不到?这都过去多久呢?你们连贵妃当夜的行踪,还有出城记录都查不到?你们拿着俸禄,都在干些什么?” 裴渡请罪:“陛下,微臣无能……贵妃想来出城前就准备好了假过所,这清查起来如何容易?” 再说贵妃这都消失月余,若是能查到什么线索,当时贵妃刚消失那几日就该有的。 这日子越往后,想要查到沈贵妃当时究竟是如何离城的,只会一日比一日困难。 姜颂听到这里,也知道今日是他被气昏了头,连忙叫裴渡起来,让他退下。 姜颂想起那日那封信,沈美娘说什么她不想拖累他,打算一个人找个清静地方隐居起来。 他现在想起来那封信都还是来气。 沈美娘把他当什么人呢? 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哪来的拖累不拖累? 姜颂生了一通闷气后,又不得不继续想沈美娘去哪里了。 她真隐居去呢? 姜颂想到这里还是不信,她那般爱荣华富贵的人会愿意去隐居。 再说大燕最有名的几个“隐居圣地”,他早就派人一路查过去了。 沈美娘要真的是去这些地方了,肯定早就找到她了。 姜颂仔细回想沈美娘过生辰那日的话和神情,想到一个地方—— 她的家乡。 沈美娘之前就说过他在上京查旧案肯定成本很高,说什么不值得…… 那会不会沈美娘是打算自己先偷偷回去查? “传叶相进宫。”姜颂刚说完这话就又道,“不……” 他若是贸然叫叶相进宫, 定会叫谢党警觉,说不定他们会猜到沈美娘这次失踪不是逃跑,而是回西南去查案了。 姜颂心中担心沈美娘的安危,可她既然已经迈出最危险的那一步了,他就不能拖她后腿。 沈美娘如果是离开查案去了,又为何不提前告诉他呢? 第78章 正在姜颂出神时,他听到宦官说裴渡求见,说是虽未找到沈贵妃的下落,但那夜帮贵妃逃跑的人找到了—— 是沈温。 听到这话,姜颂终于反应过来。 沈美娘这是把每一环都算好了,她现在恐怕人都已经到蜀中了吧! “阿嚏——”坐在船头的沈美娘打了个喷嚏。 宝儿看她这样,担心问:“美娘,你可是受凉呢?” 这都坐了两个多时辰的船了,一路上都是迎面吹来的冷风,沈美娘还坐在船边玩水。 说她还不听,不受凉才怪! 沈美娘立刻否认:“没有啊,肯定是有人想我了。” 她作思忖状:“我都离开上京一个多月了,宋江江肯定想我想的不得了。” 宝儿沉默片刻,又想到离开时,沈美娘让沈温在一个月后,让皇帝知道是沈温帮她离开的事。 算算时间,应该也是这两日了。 宝儿问美娘为何要让沈温这般做。 沈美娘理了理被江风吹得乱飞的碎发,道:“宋江江找我一个多月,要是还查不到线索,他不得哭鼻子啊?” 宝儿不解挠头。 她觉得陛下好像不是哭鼻子的人。 沈美娘开完玩笑,开始说真话:“我就是要让姜颂也来西南,不过得瞒着两党人。要不然他们掺和进来,这案子不知道要查到何年何月。” “我和沈温这个老情人藕断丝连,还好像要一起私奔,姜颂千里索我命不就很顺当了吗?”沈美娘道。 她让沈温先告诉姜颂,她回南州去了,等姜颂到南州再告诉他真相。 他就可以悄悄来找她了。 就算万一败露消息,南州离上京那般远,等消息传到叶明舟、谢凡耳朵里,姜颂人也已经到这里了。 宝儿听到这话,似懂非懂,问:“那你可以直接和宋江江一起来的,暗卫应该也能演他吧。” 就像宋江江之前从皇宫逃跑一样。 “有道理,但还是暴露风险太大,况且……”沈美娘挑眉,“我想先自己查案。” 她望着熟悉的青山绿水,还有前方津渡口,家乡纤夫、苦力们为了提振力气,用乡音吼出的歌曲…… 沈美娘伸手拂过江水荡漾开的水面,冷沁沁的感觉在指尖蔓延。 原来已经七年有余了。 七年不见故地景,七年不饮故乡水。 这次,她要自己还那个十二岁的沈美娘清白。 第53章 沈美娘走在寨中的石板路上,她和宝儿穿着中原妇人的打扮,与这座寨子妇人的服饰明显不同,惹得路上行人侧目。 宝儿被那些人的目光,看得有点害怕。 沈美娘贴心地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必担心,他们没有恶意。” 只是这些大山里的人,对外来的人会有些好奇罢了。 这里位于几州交界处,乃是蜀中与黔中的贸易交通要地,平日里来往的外来人并不少,只是女子少了些,才会叫两人如此打眼。 宝儿问:“美娘,咱们要不换身当地衣裳?” 这般高调,引人注目,万一暴露两人身份,尤其是沈美娘的身份可如何是好。 沈美娘看出宝儿的担忧,道:“我离开时才十二,如今七年多时间过去,怕是没人能识得我了。” 宝儿觉得沈美娘说得也有道理。 沈美娘就是想要张扬些。 她当时离开时,是灰溜溜地败走,如今既回来了,她就要大大方方的。 她寻了一家路边的摊贩吃饭,那些街边的小乞丐看她打扮华丽,就纷纷围了上来。 沈美娘大方答应请他们吃东西,不过却先说了条件:“可以给你们吃的,还能给你们铜板,但你们得回答我一些问题!” 那些小乞丐立刻点头。 沈美娘便问:“我这一路过来,发现你们这寨子似乎比别的寨子都大,恐怕和思州城都能作比了……你们这里竟这般繁华富庶吗?” “夫人这就是您没仔细瞧了,小的在思州城要过饭,咱们这儿还是远远比不上的。”小乞丐压低声音又道,“不过,这些年蜀中出了位很厉害的女商人,生意做得很大,咱们这边好几个寨子的寨老都和她有贸易往来。” “这里面啊,尤数咱们寨老田家和她贸易做得最大,咱们寨子和其他寨子比起来肯定要更富裕些。”那乞丐话中有些骄傲,“都是咱们对月神最虔诚,才能有这般好的福泽落到咱们头上。” 沈美娘听到“月神”二字,嘴角有些轻蔑地勾了勾。 这片土地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相信那所谓的神灵。 “我瞧你像是这些乞丐的老大,你知道张狗三吗?”沈美娘问。 小乞丐闻言,仔细瞧了瞧沈美娘,才道:“夫人您不知道,他已经不做乞丐了,他现在做了屠户,就在寨子东边那里。” “他还改了名,如今叫沈志。” 沈美娘问到了想问的事,给这群小乞丐的头头多给了一粒碎银,道:“今日多谢你了。” 小乞丐忙把银子揣进怀里,连声道:“都是小事,夫人若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再来找我。” 沈美娘笑着点头。 等吃完东西,沈美娘先和宝儿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 掌柜的可能是看两人都是外地人,又穿着华贵,打算狠狠宰她们一笔。 他开口道:“上房一晚八十文,中房二十文,下房八文。” 宝儿气不过道:“你这人做什么,我们在南州住一夜都没你这儿贵!” “我这儿可是几个寨子里最好的客栈,你不愿意住,大可以去别处。”掌柜道。 但下一刻,腰间跨刀的青词就走了进来,站到沈美娘身边。 掌柜见状白了脸。 青词抬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更白了。 沈美娘笑意盈盈,又问:“掌柜的,你说到底能不能便宜些?” 掌柜的咽了口口水,好说话多了:“可以可以,拿之前说的一半就好。” 此处寨子来往商队众多,掌柜的当然看得出眼前跨刀的女人,是绝对的练家子,哪里还敢有宰人的想法。 沈美娘仍是笑容不变,道:“最多三十文,可以我们就住。” 在南州三十文都能住到上房了,在这里三十文怕是都多了。 掌柜的没宰成客有些失望,但他也不想失去沈美娘这个客人。 他忙道:“可以,您把几位的过所给我看看。” 沈美娘订了两间上房,等进了屋,她才对青词道:“你怎的来得这般早?” 她前些日子快到思州时,才给蜀中的青词寄了信,说了寨子的位置,也说好在这里最好的客栈见面。 沈美 娘原以为还得等几日,青词才会到,没想到她来得却这般早。 青词道:“我已经提着李守义的头颅,去拜祭了师父和观中师姐妹,阿盈和她家人的墓我也都扫过了。这次你叫我,我正好闲着,当然得快些来。”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在得知陈家灭门的事情可能有谢阁老参与后,又重新查了当年的事,但还是什么新的线索都没查出来。 沈美娘轻笑:“今日多亏了你。” 青词摇头:“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必如此客气。” 不同于沈美娘的客气,宝儿重新看到好姐妹,已经抱住青词哭得眼泪汪汪。 宝儿自从青词报完仇,一声不吭就走后,每日都很想念她。 眼下见到了青词,她当然是满肚子话想说。 沈美娘见两人聊得火热,和她们交代了几句后,去见了她要见的人。 沈美娘按小乞丐说的地方找到了沈志的肉摊。 她站在他的店前,看着正在忙碌的男人。 他小店的生意很是红火,想来这些年应该也能挣不少钱。 等其他人都买好走了,沈美娘才上前道:“要两斤精瘦的羊前腿肉,切成臊子。” 男人听到沈美娘的话,道:“今日最好那几个部位的肉都没了,还剩几个不好不坏的部位,这位娘子你看要不换个别的?或是我明日给你留着,你到时候来拿?” 沈美娘听到这话,觉得沈志沉稳不少。 和以前那个一点就炸,动不动就打架的他相比——当真是全然不同了。 “那就不必了,我是打算买去做肉饼请你吃的,既然没了,便也算了。”沈美娘笑道。 原本低头还在宰肉的男人,这才猛地抬头看沈美娘。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置信,试探道:“美……” 但他可能是想起沈美娘当年离开前的事,又把话咽了回去,问:“沈娘子?” 沈美娘这才笑着点了头:“沈志,这才几年啊,你就认不出我呢?” “不是,就是我也没想到你长大以后会……”沈志顿了一下。 他小时候也想过沈美娘长大以后肯定很漂亮。 第79章 虽然那时候大家都叫她“阿怪”,但他就是坚信美娘长大以后一定会是大美人。 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长大以后的沈美娘,会如此漂亮。 沈志觉得直接说沈美娘如今很漂亮,有些轻浮,迂回道:“就是觉得你和以前,完全都不一样了。” 沈美娘认同他这句话。 那确实,小时候她瘦小得跟个猴似的,又喜欢漫山遍野乱跑,常常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 那时候的她,想来和“美人”是沾不上边的。 不然她也不会如此招摇地回来。 沈志想到沈美娘从前犯过的事,道:“我今日先收了摊,咱们去我家再说吧。” 沈美娘点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回家路上,沈志看沈美娘的妇人打扮,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开口问:“美娘,你如今已经成婚了吗?” 沈美娘点头。 沈志听到这里,沉默了一下,继续道:“那恭喜你啊……对了,我去喊幼安,她应该也下职了。” 沈美娘没有阻止他。 一是因为她确实也想见田幼安,二是……她也知道沈志喜欢她。 但沈志和沈温不一样,沈美娘是把沈志真心当朋友的,她就不能玩弄他的真心。 她不喜欢沈志就是不喜欢,她不能钓着他。 沈美娘先拿了沈志的钥匙回了家,她在他家中坐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 “美娘!” 一道蓝色身影猛地扑到沈美娘怀里。 田幼安出身仵作世家,她从小就跟着父兄到处跑着验尸,一身肉很是紧实。 她这一扑差点把沈美娘撞倒。 沈美娘听到怀里的人,哭得惊天动地:“你这些年怎么一封信都不给我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还以为……呜呜呜……” 田幼安倒是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个会吵着要和父兄去验尸,但验尸完了又会和沈美娘说她怕得睡不着,缠着沈美娘陪她睡觉的小姑娘。 沈美娘安抚田幼安,道:“我当年顶着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 “美娘,那件事怎么可能是你做的?你这么好,肯定是别人诬陷的!”田幼安道。 沈美娘道:“你现在也在官衙当差,你又不是不明白,凡事都讲个证据,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我的清白?” 田幼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问:“那美娘,你这次回来,是来找证据的?” “对,我今日也想问你,当年那些尸体,如今可还能查验?”沈美娘问。 她要证明自己没有虐杀那些人,首先就得从尸体入手。 田幼安道:“若是有文书自然可以,但是如今那些人已经入土,想来他们的家人都不会答应。” “而且眼下美娘你的身份,恐怕也不便让官府知道。”田幼安想了想,“就算咱们私自开棺验尸,那些人当年的尸体被你那把火烧了一次,又在地下埋了这许多年……想来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沈美娘听到这里垂眸。 她就说十二岁的自己蠢笨又冲动。 当年她被诬陷虐杀了那十几人,又被亲手救下的那些人背刺,便冲动放火将月神庙,和按族中风俗停在里面的尸体都一把火烧了。 才叫她现在的罪名会这般难以洗脱。 等等—— “风俗?”沈美娘喃喃。 对了,他们这块地方的人,除了上山安葬前要在月神庙停一晚,好在投胎上路前得月神庇佑,还有别的风俗。 他们本地盛行“悬棺”葬。 所谓“悬棺”葬,便是于山崖绝壁上凿钉木桩,再将棺椁至于木桩上。 他们这里的人信奉月神,也格外喜欢这种能离天更近的安葬方式。 族中的大户,更是会在棺中放以名贵香料,可令尸体腐烂变慢许多。 当年他们沈氏一支的头人就是那死的十几人之一,以他的地位,想来很有可能会用悬棺葬。 沈美娘将此事说给田幼安。 “沈头人确实是悬棺葬的,可是那棺在崖壁之上,这该如何去呢?”田幼安问。 这种丧葬方式都是独门绝活,整个地区会的人没多少,若是去找那些人,他们答不答应先不说。 就算那些人答应,可是这要攀上绝壁,可需要像安葬时那般再来一次——肯定会被发现的。 沈美娘道:“这个不是问题,我那里有人可以做到。” 以青词的武功,应该足够她去将棺椁取下,给田幼安查验再重新放回去了。 一旁的沈志道:“好,到时候需要帮忙的话,也可以叫上我。” 说完查案的事,沈美娘垂下眼睫,问起了另一件事:“沈志、幼安……七娘和我阿爹近来可好?” 沈志和田幼安对视一眼,交换了下意思后,沈志才开口:“他们二老如今都还好。” 他道:“就是你当年逃走以后,他们两人也没再过问你的事,旁人问起,他们都说是当你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死了。” 沈志看沈美娘眼眶红了,连忙道:“美娘,你娘最信月神了,你当年那样,她肯定有怨气。但你要相信,她肯定也是爱你的。” 沈美娘抹掉不自觉掉出的眼泪,笑着“嗯”了一声。 “我先回去了,等过两日这个点咱们再见,到时候就去开棺验尸。”沈美娘起身告辞。 她怕自己再不离开,就会哭出声。 从沈志家出来,沈美娘心里想着父母,可眼泪反而没掉出来。 其实想想也能理解,她当年不听七娘话,去多管闲事。 明知道七娘最信月神,因为她天生六指,是被月神惩罚的孩子,都不让她喊她娘…… 她却破坏了月神娶新娘的仪式不说,还把月神庙砸了,还烧了。 现在七娘肯定恨死她这个“孽种”了。 沈美娘心里又愧疚又难受,却还是想去家门口看一眼。 反正她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七娘肯定认不出她来。 沈美娘的家不在寨子里。 她的父母是本族人和中原人结合,他爹原本也只是七娘买来的奴仆,后来又生了她这个“孽种”。 寨子里的风言风语太多,沈家一姓的人也不大愿意接纳他们,他们一家人就搬到了寨子外的深山里。 沈美娘 走得很慢,她走在小时候走过、跑过无数次的小路上。 这里本是没有路的,但是阿爹怕她和七娘上下山不方便,就一层层垒了这条路。 等到太阳日薄西山,沈美娘才走到家前。 一切都还很熟悉,院子里的秋千,屋前的山茶。 她站在原地看到在院中摘菜的七娘,她的动作很快,还是沈美娘记忆里利索的样子。 沈美娘感觉眼泪好像又从眼角溢出,忙低头擦了擦。 在此时,她却听到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 沈美娘抬头,就看到七娘手中的菜散落在地,板凳也翻在地上。 她心里一紧,又像是在隐隐期待什么。 但沈美娘知道,过去了七八年的时间,她容颜变化还这般大,肯定不会被认出来的…… 但是—— “幺幺?”七娘喊了一声。 片刻后,她就像是确定了,奋力跑向沈美娘抱住她,声嘶力竭般道:“幺幺!娘的乖幺幺……” 沈美娘没想到七娘会认出她来,愣了一下,才俯身抱住可能是太过激动而脱力跪坐在地的七娘。 “七娘……”沈美娘哭出声。 她以为七娘就算认出她,肯定也会先数落她,怪她的。 沈美娘没想到七娘会哭得这般伤心。 七娘伸手捧着沈美娘的脸,泪眼朦胧地看她,道:“幺幺是不是还在怪娘,以前不准你喊我‘娘’?你才难得入我梦,都还是不肯喊我娘?娘错了,娘该准你喊的。娘是当时太蠢了,才会信他们说的什么不认你,月神就不会觉得你是我与外族人生的。” 可她明明都那般虔诚了,都忍住让亲生女儿不喊她娘了。 那个所谓的“月神”却还是让她失去了女儿,让她的女儿生死不明。 “没有、没有!”沈美娘也哭着摇头,“我从来都不怪娘,我知道娘最爱我了。” 娘会给她做好多好看的新衣裳,会给她买丽娘都没有的首饰,她只要一说想吃什么七娘就会给她做,直到她吃腻为止…… 沈美娘知道七娘是很好的娘亲。 沈美娘握住七娘的手,放到她的脖颈间,道:“娘,不是做梦,是我真的回来了。” 七娘感受到手下的温热。 死人的身体是冷的,梦里的女儿是摸不着的,但面前的姑娘是实实在在的。 …… “娘,不用你给我做豆花,我真的随便吃点就行了。”沈美娘看着眼前忙碌起来的七娘,愧疚道。 她让七娘确定这不是梦,是她真的回来了之后,七娘就坚持一定要给她做豆花。 第80章 七娘摇头:“娘记得你最喜欢吃豆花了,娘得给你做。” 沈美娘见七娘坚持,只能随她去了。 她想帮七娘推磨,却被她打了手:“这是幺幺回家的第一顿饭,哪里有让你动手的道理?快去给我坐好,不然娘可真的生气了。” 沈美娘只好搬了小板凳坐到石磨旁,像小时候一样,等着娘给她做豆花。 沈美娘看阿爹不在,问:“娘,阿爹去哪里呢?” 七娘道:“你当年是犯事逃走的,我们如果明面上找你,怕真找到你,叫官府把你捉去砍头。但我和你爹,这些年一直都在私下找你。” “前不久,有去蜀中的商队路过这里,你爹就又跟着他们去找你了……你当年不是往蜀中逃的吗?”七娘道。 沈美娘听到这话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努力压了压泪意,道:“可是我杀了人,还不敬尊长、不敬神灵。” “幺幺,娘知道你绝对没有杀人。”七娘停下动作,帮沈美娘擦眼泪,“至于那些人嘴里什么‘神灵’说得好听,不过都是生意罢了。” 沈美娘呆呆的。 她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从前那般信奉神灵的七娘,竟然也会如此不敬神灵。 七娘道:“娘的乖幺幺当年没说错,这个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神。” 只是她,和这世上愚昧的人太多,都需要相信神鬼之说来慰藉自己。 七娘很快给沈美娘做好了豆花,她洒了点葱花在上面,又给沈美娘煮了白米饭。 沈美娘看七娘吃的杂粮饭,忙道:“娘,你也吃白米饭吧。” 七娘原想拒绝,可听到沈美娘的话,她才注意到如今沈美娘的打扮。 穿金戴银不说,沈美娘这一身衣裳好像还是绸缎。 刚才沉浸在找到女儿喜悦之中的七娘,这才发觉其中的不对劲儿。 她问:“美娘,你这是……发达呢?” 沈美娘低头,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勉、勉强也算吧。 她看七娘想追问,忙把筷子递给她:“娘,吃饭。” 要是把她这些年在外面的经历全告诉七娘,七娘肯定会心疼死的。 沈美娘舀了勺豆花,尝了一口,欢喜道:“娘,你做的豆花真好吃,我在外头做梦都想吃。” 七娘被这一打岔,也忘了原本想问的话,只笑道:“幺幺喜欢,娘以后天天给幺幺做。” 沈美娘刨了好几口饭,用力点头:“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 七娘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米饭粒,宠溺道:“还真是个小孩,吃饭也和以前一样满桌子都是。” 沈美娘“嘿嘿”笑了两声,给七娘也舀了豆花:“娘,你也吃。” 吃完饭,沈美娘却还得回客栈去,不然她怕宝儿和青词担心。 七娘坚持要送沈美娘到客栈,就算沈美娘再三说那样会被发现,七娘也还是坚持。 还说什么等会儿快进寨子了,沈美娘先进去,她再进去都好。 沈美娘拗不过她娘,只得答应。 回去的路上,月色清浅,即使没有灯笼都能看得清路。 沈美娘牵着七娘的手,记忆就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在寨子里看完花灯回来太晚了,她们也是这样牵着手。 大大的月亮,高高的七娘和阿爹,还有小小的她。 七娘听到沈美娘说完计划,又提到了沈志,叹了口气道:“那孩子这些年,对我和你爹颇为照顾,你若是对他有意……” “娘!我不喜欢沈志。”沈美娘打断她娘的话。 不要给她乱点鸳鸯谱啊。 七娘愣了一下,道:“可是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和他一块玩吗?还有那个女仵作和摸包儿……乞丐勉强行,不过那个摸包儿不行,偷东西的决计不行。” “娘,我们只是朋友。”沈美娘道。 七娘点头,语气更加惋惜:“那孩子还算有志气,年纪大点,就拿攒的钱去开了肉摊。不像那个摸包儿这些年跟着那个仙师,还在搞那些愚民的神鬼之事。” “这些年他时不时接济我们家,还改了沈姓,说什么只要我和你爹点头,他就给我俩当儿子,替你给我们养老送终。”七娘道。 沈美娘以为她娘要劝她,却没想到七娘话锋一转,道:“你既然不喜欢人家,那钱娘和爹会慢慢还给他,你也把握好和人家的相处尺度。” 沈美娘愣了一下,抱住她娘,用力道:“好!我知道了!” “不过,娘,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下……”沈美娘道。 七娘挑眉:“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什么坏事呢?” “没有……”沈美娘有点迟疑,但还是坦白道,“就是——我成婚了。” 七娘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沈美娘,问:“什么?” 她又仔细打量着沈美娘,看到她满头珠翠,质问:“你夫君很有钱?” “算是吧。”沈美娘心虚道。 七娘瞪大眼睛,厉声道:“不成,决计不成——那小兔崽子这是雪中送炭!” 沈美娘小声道:“那叫‘趁人之危’。” 她娘还是这么爱乱用词儿。 “不管送炭,还是什么危的……反正不成!”七娘捏了捏沈美娘的脸,“你听到没有?” 沈美娘哪里敢反驳她娘,笑了笑,点头:“听到 了,听到了。” 反正苦的是姜颂,又不是她。 小皇帝好歹也是个皇帝,自己来和她娘说吧。 沈美娘可不敢和她娘讲大道理。 第54章 明月所照的另一地,则是另一番景象。 浩浩汤汤的车马人群驻扎在空旷的平野上,沈温将饭菜呈给马车中休息的人,可掀开帘子却发现里头的姜颂已经不见。 只有他身边那两个近侍之一的见安。 沈温低声问:“陛下呢?” 见安有些惶恐:“回大人,如今快到南州了。陛下说,他直接去思州找贵妃娘娘,免得到南州还要折返一段路。” “陛下还说,他最懂娘娘心思,就算娘娘不说,他也能猜到。”见安道。 沈温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小皇帝这是在做什么?和他炫耀,他姜颂才懂沈美娘? 幼稚蠢货一个。 沈美娘才不会喜欢他这种人。 另一头,“蠢货”姜颂已经骑马跑出去很远,他像浑然不觉累。 最后还是知宁实在是扛不住了,道:“公子,歇一会儿吧。” 公子上次从皇宫里逃跑都不见他这么着急,逃跑整得跟个体察民情一样,东管一下闲事,西看一下民生。 他这次倒是知道日夜兼程赶路。 姜颂听到这话才“哦”了一声,翻身下马:“是该吃饭了。” 他从衣袖里翻出糗面,就着干腊肉就吃,不过实在有些太干了,他被噎了好几下。 知宁见状道:“公子这些吃的确实难以入口,要不明日天亮了,咱们找户人家去……” “不必了。”姜颂又灌了好几口水,把糊在嗓子眼的麦粉咽下去,“太耽搁时间了,再说这麸麦炒的糗面已经是好东西了。那些羁旅行人不都是吃这个吗?他们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姜颂虽然很不满沈美娘这次又不提前把计划告诉他——明明之前遇刺的时候,她说过以后再遇到那种情况不会再瞒着他的。 但仔细想想姜颂也可以理解沈美娘。 不怪她。 都怪他看起来太弱不禁风,也怪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天真了。 美娘不带他一起,不提前告诉他计划,肯定是因为她心疼他,舍不得他跟着她一路跑回思州吃苦。 姜颂又狠狠吞了一口糗面。 总之,无论如何,他得多吃点苦,快点成长起来。 让美娘知道他才不是需要呵护的傻白甜,让她知道他比那个沈温厉害多了! 他才是她最该信任的,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彼此的战友。 姜颂“报仇雪恨”般地嚼着糗面,本就圆圆的眼睛在月光下,更是闪闪放光明。 知宁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爱情果然使人有病……不对,是使人强大。 — 时间很快来到沈美娘和田幼安约定好的开棺验尸那天。 沈美娘带着青词赶到沈志家,她给早已在屋中等她的两人介绍青词:“这是我这些年在外面新认识的朋友,是江湖中人。” 她又给青词分别介绍了两人。 青词不爱说话,但还是和两人点头示意了。 几人简单认识了一下,吃了点东西就往埋葬沈头人的山崖赶去。 “头人”是他们这片地区人,对各支的主要话事人的称呼。 沈头人地位如此高,他的悬棺自然也在本地常用来葬尊长者的地方。 那山崖离寨子很远,需要走两个多时辰。 第81章 赶到山崖下时,也就青词和田幼安因常年跋山涉水要好些。 沈美娘站在山崖之下,望着山崖之高,有些担心青词的安全。 青词道:“不会有事的。” 她借着山崖上的几颗小树,几个轻功就靠近了那木棺群,按事先田幼安告诉她的,将其中沈头人的棺椁取下。 棺椁取下后,田幼安让其他几人都退后一些,才打开棺木开始验尸。 沈美娘远远看见棺材里的尸体果然没有腐烂,心里松了一口气。 田幼安很快就用工具将尸体从里到外仔细检查了一遍。 沈美娘不懂仵作的事,但她看到已经躺在里头动弹不得的人,心里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们这片的人主要有四大姓,分别是田、白、冉、沈,几个寨子的寨老也几乎是这几个姓的上等人们轮着来坐。 但这几个大姓里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沈美娘他们家很显然就是其中的最底层。 这个死透了的沈头人,活着的时候没少欺负他们家。 明明他们家都不住在寨子里,却还是要找他家交原本那份地租。 他们家已被从家族里除名,沈头人也还会在族里大大小小的祭祀、修桥的时候找她娘要钱。 她娘为了不再让月神降罪,也都掏了钱。 但就是这样,这个沈头人,还是总在任何大场合看到他们一家人,都要骂他们是被“神罚”的一家,骂她是孽种。 沈美娘从小就不是吃亏的人,这个沈头人每次骂人她都骂了回去。 阿娘不在的时候,她还朝他吐过口水,说过“迟早杀了你,让你知道世上根本没月神保佑你”这种话。 她小时候就是不服输的脾气,又不知道收敛些、圆滑些。 也就难怪当年那些人死了,所有人都第一个怀疑她。 “美娘?幼安在喊你。”沈志喊了沈美娘一声。 沈美娘这才回神,发现田幼安已经将尸体查验完,重新将棺材合上了。 沈美娘上前问:“怎么样?” “美娘,当年你出事时,我记得他们给你定的罪是说你下剧毒将他们虐杀的,对吧?”田幼安问。 沈美娘点头。 他们一家人常年住在深山中,为了防歹人和猛兽,常年都备着许多迷药和奇毒。 沈美娘解释:“我当年下的真是迷药,我只想把那些女孩子救走的。何况,我就算再讨厌他们装神弄鬼,我也不会草菅人命。” “但沈头人那日身子不适,没喝酒,也就发现了我也在月神新娘的人选里……他想追我们,我是捅了他一刀,但我捅在他腿上的,根本就不致命。”沈美娘道。 她也不知道为何等她把那些女孩都放了,再回来时,却发现所有人都死了。 那些女孩也没一个人愿意替她作证。 沈美娘不明白为何她明明就是在做善事,可为何每个都要指责她、诬陷她…… “美娘,你在听我说吗?”田幼安看沈美娘情绪不对劲儿,温声喊了她好几下。 沈美娘从偏执的憎恶中回过神,笑着点头:“对不起……你再说一遍可以吗?” “没事!”田幼安重新讲了一遍,“你肯定没杀人,沈头人不是中毒死的。” 沈美娘猛地抬头。 “我剖开他的皮肉看了,虽然他的尸体外层有灼烧痕迹,但不算严重,里头的骨头也尚算完好。他的大腿外侧确有一道伤,但除此之外,他肩颈处亦有断裂。”田幼安道。 沈美娘又问:“也可能是大火让骨头断裂的?” 田幼安摇头:“沈头人的棺材当时放的位置离火源最远,是受被破坏最轻的一具棺材。我父兄当时负责其他尸体的查验,均无骨头崩裂的情况,沈头人应该更不可能。” “再说,我仔细瞧了,沈头人的骨头上有明显利刃的痕迹,一看便是成年人所为。”田幼安顿了一下,“而且从他死时的动作来看,直到断气的那一刻,他都仍在与想杀他之人搏斗。” 而沈美娘小时候身量瘦小是众所周知的事,她得跳起来才能够到沈头人的肩膀。 更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二岁的姑娘,如何能和正值壮年的沈头人搏斗? 沈美娘听到这里终于明白,道:“所以……也就是说,在我扎 了沈头人那一刀带人逃跑后,有人杀了他——故意把一切都嫁祸到我头上。” 田幼安心有不忍,但还是点头。 青词觉得不对,问:“那为何此事当年没查出来?” 田幼安叹气道:“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当时其他人都查验了,确实全是被剧毒毒杀。沈头人地位尊崇,他家人本就不愿开棺验尸,既然其他人都是被毒杀的,他们自然也都认为他是如此死的。” 世上的人大多如此,体面比真相重要。 她们仵作这行的工作才会格外难做。 听了很久的沈志,义愤填膺道:“这个狗/日的烂货别让老子逮到他,不然我活剐了他!” 田幼安显然没沈志那般冲动。 她看着沈美娘默默出神的样子,心疼问:“美娘,你好好想想会是谁陷害的你?” 会是谁呢? 沈美娘垂下眼睫,她心里也一时想不出来。 谁会和她有这般大的仇恨,要杀十几个人来嫁祸给她呢? 就算是沈头人没死的时候,都没有这般恨过她。 恨……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沈美娘突然想到了什么,抬眼道:“我知道是谁了。” 恨当然不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但为了利益可以。 如果是为了谋求利益,沈美娘心里隐约猜到可能是哪几个人了。 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也可能——他们都是。 至于如何查清—— 沈美娘眼睫微颤,问:“如今寨子里,还信月神吗?” 几人不知道沈美娘问这个做什么,但田幼安还是点头:“信的。” 沈美娘点头,微笑:“那就好。” 她真的很怕那些装神弄鬼、愚弄百姓的人改邪归正了,但还好他们都还在。 这片土地的人,也还是如从前那般愚昧。 沈美娘回去之后,天已微亮,昨晚熬了一整晚,她却毫无睡意。 在得知当年的真相后,她整个人空落落的,好像爱和恨都在瞬间被全部抽走。 沈美娘没有和青词一起回客栈,反而在寨中漫步。 她整个人都放空了,走着走着一个不注意,被一个小姑娘撞上。 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还和沈美娘有点相似。 小姑娘揉了揉额头,连忙道歉:“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沈美娘摇头,蹲下帮小姑娘揉了揉额头。 小姑娘眨巴着她和沈美娘相似的眼睛,很是欢喜道:“姐姐,你也是狐狸眼哦,我娘也是狐狸眼,我们的眼睛都很漂亮!” 沈美娘听到这话心中起疑。 一道成熟的女声传来。 穿着藏青镶五彩边衣裳的女人,跑过来抱住小姑娘:“不是和你说了不要乱跑吗?” 小姑娘摇头,表示她并没有乱跑。 女人又教育了小姑娘好几句,才起身略带歉意地看向沈美娘。 但她的笑容在看清沈美娘的脸时滞住。 沈美娘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成柔柔笑意:“这位夫人可要仔细照顾好女儿。” 女人愣愣点头,忙带着女儿走了,也没有把道歉的话说完。 沈美娘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丽娘姐姐都有女儿了啊。 沈美娘的记忆被拉回那个潮湿、黏腻,浑身不舒服的夏日。 她听阿娘说丽娘要嫁月神,去搅和了那场仪式后,又偷偷趁着天黑溜进寨子里,敲响了丽娘姐姐的窗户。 这次她没有带茶叶,也没给丽娘带肉饼,因为…… 丽娘开了窗户,她的眼睛哭得像核桃,又红又肿。 她被沈美娘搅乱了成为月神新娘的仪式,但她其实无比庆幸沈美娘来了。 丽娘从小就听说成为月神新娘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 每隔五年一次,只有族中最优秀的女儿家才会被选上。 她从前也如此认为。 直到她被推上祭祀的神坛,直到火从身下烧起来,她的身体感受到被赤焰灼烧的痛苦—— 她好悔啊。 但还好,沈美娘来了。 她大闹了祭祀的现场,说什么世上没有月神,也没有魑魅魍魉,还一桶水浇灭了火堆。 冉丽娘经历了一次“荣耀”的献祭,就后悔了。 太疼了,只是一点点灼伤都那般痛苦,被活活烧死献给月神,又该有多疼。 可爹娘都说这是福气,亲戚们也说是,沈头人也说她把其他三家的女儿家都比了下去,是他们沈氏一族的荣耀。 第82章 她只能默默哭泣。 但她的窗棂那晚被人拍打了。 冉丽娘打开窗户,就看到踮起脚够窗台的沈美娘。 她道:“丽娘姐姐,我知道你现在怕了……我可以替你去!” “我去的话,你就不用死了。我死以后,族里肯定也愿意重新接受阿爹和阿娘了!他们就可以搬回寨子里住了!” 沈美娘眼睛笑得像月牙:“我很勇敢的,我不怕疼。” 将近圆满的月亮,在沈美娘身后的天上挂着,如水的月色尽数落在她一人身上。 柔和的,光而不耀的,全都在她身上。 第55章 冉丽娘抱着女儿快步离开,她怀里女儿有些好奇地问:“阿娘,那个漂亮姐姐也是狐狸眼,她是不是也是我们亲戚呀?像外祖母和姨姨那样?” “不是!”冉丽娘急忙否认,又嘱咐女儿,“沅沅,你记住,今天你看到那个姐姐的事,不能和任何人说起。” “明白吗?” 沅沅点头,又问:“阿爹也不行吗?” “不行。” 沅沅有些困惑地皱眉,五官皱成一团,但还是听冉丽娘的话,乖乖道:“好,沅沅不会说的。” 冉丽娘心里却还是有些害怕。 她当年在沈美娘最需要证人证明清白时,选择了缄口不言。 那时沈美娘总是爱笑的眼睛,被震惊、错愕,还有深深的憎恶和怨恨填满。 这么多年,冉丽娘总在午夜时分,梦到沈美娘的那双眼。 今日再见,她当然一也眼认出了,沈美娘和她相像的狐狸眼。 沈美娘当年背了那般大的罪名,如今她竟还敢回来? 冉丽娘心里既害怕又担心,她害怕沈美娘是来报复她,也报复那些冷眼旁观和诬陷她的人。 但更有可能……她说不定是来报复整座寨子,甚至是他们这里所有信奉月神的人。 但在这些害怕之外,冉丽娘又有几分担心—— 万一美娘不是回来报仇的,却被人捉住了砍头,该怎么办? 沈美娘……本来没做错事。 冉丽娘胡思乱想的时候,沈美娘已经回了客栈,但她心里也还想着旧事。 她当年顶替丽娘去做月神的新娘,可不是真的打算去死。 沈美娘从小就惜命,她又有田幼安这个仵作朋友。 再加上为了反驳阿娘说的什么“神罚”,什么“月神降罪”,沈美娘做过不少求证鬼神是否存在的事。 比如,她小时候跑到这几个山头里,坟最多的那座山去枯坐过一整夜。 那是一个很凉爽的夜晚,她坐在树林里,想见鬼。 如果有鬼的话,那就会有神;如果没有鬼的话,那也没有神。 年岁不大的沈美娘强撑着瞪大眼睛,盯了不远处的坟包看了一整夜。 可惜一整夜,都没有一只鬼出来。 从那天起,沈美娘就知道天底下没有鬼,也没有神,只有人。 她当然不会为了个不存在的神灵去死,还做它的新娘。 沈美娘是打算装成丽娘姐姐,悄悄拿到那些神棍装神弄鬼、招摇撞骗的证据。 但沈美娘没想到,她会意外得知所谓“月神新娘”的残忍真相。 也没想到,在第一次被她搅和仪式后,那些神棍会要求多加十二位“新娘”,来平息月神怒火。 而真正令沈 美娘从小到大养成的善恶观崩塌的是……那十二个人,被她救下后,没有一个人愿意替她证明。 就连丽娘也…… 世上的人大都是见利忘义的,甚至不需要“利”,就可以“忘恩负义”。 沈美娘被人抱住胳膊拽了拽,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是宝儿。 宝儿凶巴巴道:“快去睡觉!” 青词武功那般厉害,都知道熬夜了要回来补觉,沈美娘却不知道。 沈美娘怕了她了:“我马上去。” “你现在就去!”宝儿道。 沈美娘看她像是要吃人的样子,只好起身躺床上去,道:“现在可以了吧。” 宝儿:“你快把眼睛闭上睡觉,你睡着了我就出去。” 沈美娘看宝儿这样,忙道:“好,不过我得先交代你一件事情,交代完了,我保证马上睡!” “那你快说。”宝儿道。 沈美娘道:“你等青词醒来就和她同去蜀中一趟,找到那位蜀中的女商人,与她说,你要买这寨子最需要和常经销到四处的所有货物。” “你买的时候,她如果不肯卖,你就往上抬价,抬高以后,放出风声,让寨子里的商人都知道……” 沈美娘话还没说完,宝儿就道:“我知道!见好就收,等价格往上抬个两成,我就马上走人。” “对,宝儿真聪慧。”沈美娘笑道。 宝儿嘚瑟地笑了笑,才反应过来:“那你呢?你一个人万一不安全怎么办?” 沈美娘摇头:“不会的,我去雇几个打手就是了,再说还有幼安和沈志,他们会照顾我的。” 宝儿听到“幼安”两个字,咬了咬唇,道:“美娘,你是不是总嫌我笨呀,以前在上京做大事你不喊我,只喊青词,现在又只喊幼安……” “才不是!”沈美娘捏了捏宝儿肉乎乎的脸,“我和她们要做的是脏活,咱们宝儿还小,不能跟着我做。” “我不小啦!而且我也想做啊,不然我总觉得,你最好的朋友不是我。”宝儿语气酸酸的。 沈美娘这才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在想什么,搓了搓宝儿的脸,盯着她道:“你确实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宝儿眼里闪过沮丧,她忙轻笑着把宝儿揽进怀里:“你是我妹妹啊,妹妹和朋友可不一样。” 宝儿听到“妹妹”两个字眼睛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不是,我是奴……” “你就是!”沈美娘打断她的话。 “你忘了啦?咱们现在用的过所上,都是写的‘叶宝儿’和她的姐姐‘叶珍儿’?”沈美娘反问。 宝儿愣愣点头:“好,好哦。” 她抱住沈美娘,小声喊道:“姐姐。” “诶!”沈美娘笑着应道。 她顺手拉住宝儿的手,道:“一起睡会儿吧。” “可我刚起床……” 沈美娘可不管这些,直接道:“睡会儿嘛,觉又不嫌多。” 宝儿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闭上眼也睡着了。 沈美娘被宝儿“婴儿般的睡眠质量”吓到——原来宋薇书里的话不是开玩笑啊。 真有人这般能睡。 不过宝儿说的也有道理,雇佣的人确实也能用,但总觉得不够特别靠谱。 她之前预计姜颂应该是这两天就能到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了。 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另一边的姜颂没有迷路,但他被一条是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狗,挡住了去路。 它看起来好像还是条年纪很大的狗,黄黄的,耳朵尖尖的,是这边最常见的看家狗。 姜颂和他对视了良久,他挪了挪位置,那狗也跟着挪了挪。 这是要做什么?这边的狗还讹人吗? 姜颂拦住身边想拔剑把狗吓跑的知宁。 他还记得美娘说过不要随便拔剑。 这条狗只是有点奇怪,看起来又不像是疯狗,没必要拔剑吓唬它。 姜颂微微蹲下身,问:“你要做什么?想跟我回家吗?” 知宁看姜颂这样,被他吓到——不是,这兄弟已经进化到和狗说话了吗? 爱情果然使人有病。 那狗没有动静。 知宁原本想劝姜颂不要试图和狗讲人话,但他没想到姜颂又开了口:“小狗,那你是需要我帮忙吗?” 这次这个狗居然真的有了反应。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调转头看两人,好像是在看他们有没有跟上去。 姜颂立刻跟上了这条小狗,让知宁也牵着马跟了上来。 小狗见两人懂他的意思了,就撒开腿跑起来,两人也追了上去。 跑了好一段路,小狗才在坐在地上的人身边停下来,乖乖蹲好。 那人看到回来了的狗,还有跟在它身后的两人,摸了摸它道:“你帮我找到人,来帮我啦。” 姜颂看着眼前裤脚被血浸透的人,他好像是小腿受了伤,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这人看起来很高大,就是瘦了点,不然应该会很健壮。 感觉不大像西南这边身量普遍更矫健瘦小的人,他身量高大、浓眉大眼,更像北方的人。 那人抬头,看着姜颂道:“这位公子,我刚才下山的时候脚下踩滑,受了伤。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拐棍什么的?” 姜颂点头。 但他看着这人不算年轻的脸,虽不算老人,但也过了壮年,这摔了一跤,说不定会弄严重。 他想了想,道:“这位……老伯,我替您先看看伤吧?我常年在江湖上行走,如果不严重的话,能给你治一点。” 第83章 那位老伯点头同意。 姜颂低头帮他仔细检查了一番,道:“还好,骨头没事,只是皮外伤。” 姜颂找知宁要了治跌打的药,就细心帮这位老伯处理了伤口,还仔细上了药。 老伯看姜颂耐心处理伤口的样子,眼里不无感激地赞许道:“听公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上京人?” 姜颂点头:“老伯您耳朵真尖,您是常年走南闯北的行商吗?” 他其实觉得这老伯看起来就不像商人,寻常商人肯定都是结伴而行,而且也……不至于穿得这般朴素。 可是若不是商人,又为何要一个人到这荒郊野外来? 老伯摇头:“我是农家人,这次出来是去蜀中找我家幺幺的。” “幺幺?”姜颂有些疑惑。 老伯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幺幺是我们这边的土话,就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孩子。” “我女儿以前和家里闹了点别扭,从家里跑出来了。我和他娘就商量着,换着出来找她。”老伯道。 姜颂问:“那老伯您这是要去蜀中?” 他又说吉祥话道:“您这次肯定可以找到女儿的!” “没有,我去完蜀中回来了,还是没找到。”老伯语气有些失落。 姜颂想安慰这老伯,却听到他又开口道:“不过肯定可以找到的。再说,我家幺幺最厉害了,就算在外头,肯定也过得很好。” 姜颂听得出老伯话里自我安慰的意味,心里是说不出的怜悯和酸涩。 老伯像是看穿了姜颂的想法,骄傲地抬眼看他:“你可别不信,我家幺幺是几个山头脑袋最灵光的姑娘。” “她现在说不定过的是官家夫人的日子,还说不定在皇宫里当妃子呢!”老伯道。 姜颂看老伯在等他的话,愣了一下,忙点头:“对!她肯定过得很好。” 第56章 姜颂听完这老伯的故事,恻隐之心更甚。 他想了想,提议道:“老人家,我平日里常常走南闯北,您不如把令嫒的名字告诉我,我帮您寻寻。” “这……”老伯迟疑片刻,还是摇头,“不劳烦这位公子了,我女儿就是闹脾气出去……我自己找就好。” 姜颂觉得这老伯有些奇怪,他女儿离家出走,他帮他找不是会更快吗? 但人 家都拒绝了,姜颂要是再继续追问又显得有些不礼貌。 他看老伯腿上的伤,转了话题:“老伯,您家住哪里呀,若是顺路,我捎您一程。” 老伯没想到姜颂还会提议送他,眼里有些意外。 他估摸着这人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才会如此心善。 老伯瞧这公子看起来是个没坏心思的,就把家住何方告诉了他。 姜颂听到老伯说的寨子,心里更加欢喜,道:“老人家,我也要去这里,真是好缘分!” 这老伯也有些意外。 姜颂其实不算外向,但他对“老幼病残孕”一向都比较关照。 这种需要助人为乐的时候,他都会强迫自己话多活泼一点。 姜颂主动让老伯骑到他的马上去。 姜颂想教这老伯怎么骑,却听到他道:“我会骑马。” “我年轻的时候被征过兵,也骑过马。”老伯看姜颂错愕的样子,觉得这人还挺有趣,“你也别老人家、老人家地喊我,我姓沈,你喊我沈伯就好了。” “沈伯?”姜颂喃喃。 这老伯和沈美娘同住一地,又都姓沈,那他会不会知道沈美娘的下落呢? 姜颂追问:“沈伯,敢问你可认识一位叫‘美娘’的女子?” 听到姜颂的话,沈伯手猛地捏住手里的缰绳,又故作无事地放开。 他乐呵呵道:“我们那叫这个娘,那个娘的多了去了,我也不知道公子你说的是哪个‘美娘’。” 沈伯不清楚这人究竟是何来头,当然不会轻易承认——万一这人是来找他幺幺麻烦的呢? 姜颂比比划划,描述道:“她挺高的,比一般女孩子都要高,皮肤白白的,眼睛总是笑着的,让人觉得很亲切。她特别漂亮,站在人堆里,你一眼就能看到她。她脾气也很好,善良正直还很温柔。” 沈伯听这人描述了这么多。 他一会儿觉得这人说的是他女儿,一会儿又觉得这人说的和他那个“皮猴子”女儿挨不上边。 沈伯最后摇头,还不忘调侃姜颂:“我看公子,你这说的跟个仙女儿似的……这位娘子是您夫人吧?” 姜颂害羞地低头,又轻点头:“是。” 沈伯笑意更深。 难怪这人像是在说仙女儿一样,原来是他夫人。 那就不奇怪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 青词和宝儿动身前往蜀中后,沈美娘依旧住在客栈,不过她平常没怎么出去走动。 她在等这寨子的财路出问题,那些人再次大搞鬼神的时机。 就像从前每逢收成不好,他们就喜欢祭祀月神,一会儿月神临时又要新娘,一会儿是月神还想要儿女…… 沈美娘从小就觉得奇怪,明明大家都是喊“月神娘娘”,为何还要献祭新娘。 阿娘说月神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娘娘”只是大家的敬称。 沈美娘当时觉得这是胡扯,现在……她依旧觉得这是胡扯。 只是那群神棍们没统一好话术而已。 但只要他们开始搞那套献祭的事,沈美娘就有机会将真相公之于众。 这次她绝对会比十二岁时谨慎百倍千倍。 沈美娘暂时人没出去,但却很清楚外面的事情。 她又给了之前那些小乞丐不少钱,让他们轮着来和她讲寨中每日发生的事。 尤其是那几个,她觉得和她当年被诬陷脱不了干系的人。 这日门突然被人敲了敲,沈美娘以为是今日的小乞丐来了,却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沈志。 沈美娘注意到男人手里提着食盒,愣了一下,但还是将他迎了进来。 她给沈志倒茶,笑问:“你今日生意好?这般早就收摊呢?” 沈志点头,有些局促地端起沈美娘给他倒的茶喝了一口。 “是有什么事吗?”沈美娘问。 她其实不是很想和沈志独处。 她只把沈志当朋友,她知道自己给不了沈志想要的,但如果拒绝太明显,依他的性格肯定又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 沈志听到沈美娘的话连忙站起身,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肉饼放到沈美娘面前。 “这些日子我都留意着,这块肉是难得的鲜美……美娘,你尝尝这肉饼,我特地给你做的。”沈志道。 沈美娘盯着那块肉饼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沈志谢谢你的心意,但请恕我不能接受。” 沈志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收你的东西,对他,对你,都不好。”沈美娘道。 沈志追问:“你喜欢那人……是你夫君吗?” 见沈美娘点头,沈志还是不甘心道:“可是他这次都没有陪着你一起回来,他当真爱你吗?” 沈美娘道:“是我叫他先不来的,他不是这里的人,晚来些对我的计划更有利。” 沈美娘原还打算安慰沈志几句,却见他主动将食盒合上,道:“美娘,我明白了,你既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不会再纠缠你的。” 沈志见沈美娘有些意外,洒脱一笑,道:“怎么,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挖人墙角的人吗?” 这倒也不是。 只是沈美娘回来观察了这么久,知道沈志对她的喜欢不是一星半点儿,没想到他会这般豁达放下。 沈美娘也没想到沈志现在居然会喜欢她。 两人小时候就是一起捣蛋、挨骂,和寻常发小真没区别,当她回来后察觉到沈志喜欢她的时候,其实也颇为意外。 最后,她只能用时间和距离,让沈志用小时候的一点美好回忆喜欢上了她,来说服自己。 沈温看着沈美娘道:“不过,我真的有些好奇你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该是有多幸运,又该是多优秀,才能得到美娘的青眼。 沈美娘想了想,道:“他是很正直善良又温柔的一个人,你们俩说不定见面还能做朋友。” 沈志讲义气,姜颂又讲品德,两个人还都喜欢舞刀弄棒的,他俩说不定真能说到一块去。 沈志听到这里点头。 他也很希望沈美娘的夫君是个很好的人。 那样美娘就可以过得很好,他会输得心服口服。 沈志开玩笑般道:“要是我小时候和你少打点架就好了……” 那样说不定美娘也会喜欢他了。 “你还说,你从小就打不过我。”沈美娘道。 沈志想起小时候的事不由轻笑。 他起身道:“那我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应该做的!” 第84章 沈美娘点头,将沈志送到了客栈门口。 沈志提着食盒离开,不禁回想起了一点旧事。 小时候,最初他其实和沈美娘关系很差。 他也骂过沈美娘“孽种”,而沈美娘那时是谁骂她“孽种”,她就报复回去的。 打不赢的大人她就偷偷整,岁数相近的小孩她就见一次打一次,直到把人打到不敢骂她、连连讨饶为止。 沈志那时是一条街上的小乞丐们的头头,未来的地痞流氓老大“候选人”之一,他当然不可能给沈美娘一个丫头片子低头。 于是两人几乎见面就打,沈美娘打架是很豁得出去的,又咬又啃,还会像给鸡拔毛一样逮人头发。 和她打一架,常常到最后头上会秃好几块。 沈志就算是男生,又占了年岁长、身量大的便宜,都占不了上风。 他俩关系转变,源于有一年,他生了病和沈美娘碰面,被她看出来了。 但沈美娘那次没和他打架,也没嘲讽他,就走了。 可能是装瘸子、哑巴骗过太多人的可怜,老天爷有心要惩罚他这个好手好脚却要饭的乞丐。 那次沈志的病迟迟没好,最后差点死掉了。 但他没有。 他再睁开眼时,已经在田仵作家用来引火的草堆里躺着了。 田幼安给他喂了点便宜药草。 但沈志知道救他的人不是田幼安,因为田幼安还给他递了一块肉饼…… 他知道这肉饼是沈美娘阿娘总喜欢给她做的。 沈美娘还总是揣在怀里,给田幼安、冉丽娘送来。 沈志见过田幼安吃的样子,咬一口,好像还会有油水飞溅——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那天沈志才想清楚,他不是讨厌沈美娘,他也不是真的相信她是什么被“神罚”的人。 他是嫉妒沈美娘。 她明明天生六指,是个女孩,还流着一个中原奴隶的血。 可她的阿爹阿娘却没有抛弃她,反而很疼她。 但沈志身体健全,是个男孩,却还是一落地就被家人抛弃了。 只是运气好,被个老乞丐捡到了,想靠他养老送终。 也在那天,沈志发现沈美娘难怪会被父母喜欢。 她那么好,谁又会不喜欢她呢? 客栈里的沈美娘送走沈志后,又听小乞丐说完最近田寨老家打算请仙师为月神做祭祀。 沈美娘听到这里眉梢轻挑。 看来宝儿和青词应该是已经办成了抬高那些货物物价的事了。 寨子里那几家大户为了继续垄断与黔中那些货物的贸易,和这几个寨子许多必须品的生意,花了高价买了商品,却发现这批物品难以售卖,要么砸手里,要么亏本…… 这么大的亏本,该让谁承担呢? 他们不是又只能寻求月神“福泽”了吗? 沈美娘听到小乞丐说的消息,心情好了不少。 她当即决定买点好酒好菜,今晚和阿娘好好吃一顿。 沈美娘提着阿娘爱吃的菜进山,可才走到半山腰,就听到了一阵陌生又熟悉的狗叫声。 她看到大黄摇着尾巴向她飞奔过来,绕着她的膝盖蹭了好几圈,似乎是疑惑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怎么变了。 但等大黄重新认清味道后,就又像从前般“接”她回家了。 沈美娘听阿娘说,阿爹是带着大黄一起出去找她的,那是不是说明…… 沈美娘立刻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她气喘吁吁回到家,就看到阿爹正在修整从前给她搭的秋千。 “阿爹!” 沈美娘喊了一声,就冲过去用力抱紧他。 沈文在短暂的意外后,也反应过来,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沈文,不是让你把秋千修好,就快来吃饭吗?你要让别人两位恩公等你……”七娘出来吼道。 她看到沈美娘也在,将未完的话咽了回去,道:“幺幺来了啊,快来吃饭,正好今天有客人在。” 沈美娘疑惑:“客人?” 他们家不是几乎从来没什么客人来的吗? 七娘解释道:“对啊,你爹啊不中用,走个路都能摔跤,幸好被路过的好心人帮了。唉,我都懒得说你沈文,一把年纪了,有个当爹的稳重样吗?真是……” “这恩公啊,是上京来的,生得品貌端正,脾性也温和,说话还文绉绉的。当真是个好人。”七娘忍不住赞叹。 沈美娘听到这话,心里就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一进厨房,就看到了姜颂和知宁。 七娘热情给沈美娘介绍道:“你瞧,这就是救了你爹的两位宋公子。” 沈美娘和姜颂对视,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惊讶。 姜颂先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道:“沈七娘……不、不,沈……” 姜颂不知道他该怎么喊。 这是沈美娘的娘,可是她又不知道他们俩人是夫妻。 沈美娘看姜颂要说出两人的关系,想开口阻止他承认,但七娘却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儿。 她看了看一脸讪笑的沈美娘,再看了看姜颂站得板直到有些僵硬的身板。 七娘问姜颂:“你是我家美娘……在外面所谓的夫君?” 姜颂还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呆呆地点头。 七娘仔细打量了一遍姜颂,她身边的沈文也在跟着打量。 这个宋江江,长得也就这样,又有点木木的,说话还拽些奇奇怪怪的词儿。 沈七娘和沈文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这个人不行。 “我告诉你,”七娘挡在沈美娘和宋江江中间,看向宋江江,“你和我家幺幺的婚事不作数!” “我……” 姜颂想要开口,又被沈七娘打断:“什么你啊我的,我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了。我们这儿,得参加女儿会,歌儿唱得好的,会用木叶传情的小伙,才有姑娘看得上。” “还得拜月神,大婚得演傩戏,哭嫁才算礼成……你们那些什么三书六礼?在我们这儿都不算!”七娘道。 沈美娘扯了扯她娘的袖子。 七娘看女儿这么护这个姓宋的,心里更来气了。 个臭外地的,把她好好的乖幺幺都带坏了。 “别拉我袖子,”沈七娘冷哼一声,瞥了眼姜颂:“你和我幺幺的婚事,是你锦上添花,我们可不认。” 沈美娘小声道:“那叫趁人之危……” “闭嘴!”沈七娘这下两个人一块训了,“反正,你们俩这门亲事,我是不可能点头的!你个北方来的无知小儿,给我该回哪去回哪去。” 第57章 沈美娘就知道会这样。 她上次和她娘说了,她已经成婚的事,她娘就不同意,不认她和姜颂这门婚事。 沈美娘这些天也没少试探她娘的口风,但她娘的意思也很明确。 她绝不同意这门婚事。 沈七娘的原话是—— “你一个人在外面,他就没问过你家人吗?他欺负你无依无靠娶了你,不就是在欺负你吗?” 沈美娘听到这话想反驳,但她知道一反驳,就会把她这些年的事情全都牵扯出来……她娘肯定会心疼死的。 但是,沈美娘也不能真看着她娘把姜颂赶出家门,回上京去。 “娘,先吃饭吧,不管怎么说,他也救了爹,是吧?”沈美娘挽住她娘的手道。 沈七娘瞪了她一眼,又觉得沈美娘说的也有道理。 这个人带坏她的幺幺虽然可恶,但也救了幺幺她爹。 算他的功劳勉强抵一下“过”好了。 一顿饭,沈美娘在想等会儿该怎么和她娘解释,又该怎么暗示姜颂别说他的真实身份。 沈七娘和沈文忙着继续挑姜颂刺儿。 比如,这小子吃东西吃那么慢,一看就是干活不利索的。 姜颂则生怕他给沈美娘爹娘留下不好的印象,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整顿饭吃的最轻松就属知宁了,他觉得沈家父母自己做的腊肉真香,不禁多挑了好多。 于是,姜颂在沈家父母眼里又多了条罪状——他朋友太能吃,那他肯定也很能吃。 太能吃了浪费钱,不好养活。 这个姜颂就是哪里都不好。 这么差劲儿一个人,怎么配得上他们幺幺? 吃完饭,沈美娘就拉住她娘的手,主动道:“阿娘,我有话想和你说。” 两人四目相对,沈七娘原本还想训斥沈美娘,可是看到沈美娘眼里的坚定神色,她又陷入沉默。 这个眼神,她在七年前的沈美娘眼里也见过。 那次是美娘坚持说她没有杀人。 沈七娘原本到嘴边要赶这两个外地人走的话,被她咽了回去。 她看着沈美娘,终是点头:“走吧。” 姜颂看沈七娘凶巴巴的样子,有些担忧地看着沈美娘。 可能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美娘笑着冲他眨了眨眼。 第85章 姜颂也笑着点头回应。 “不许看!”七娘又瞪了姜颂一眼。 这个姓宋的,觉得他眼睛大,就在那里故意眨巴是吧? 沈美娘看她娘又想骂姜颂,忙拉着沈七娘往外走。 她道:“娘,咱们过去说话吧。” 等两人进了睡觉的屋,沈七娘才没好气道:“你就这么护着那个小子?” “娘,宋江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很好的,你骂他,他会内耗难受的。“沈美娘小声道。 七娘冷哼道:“什么‘内耗’?再说了,我管他耗不耗的,反正我看他不顺眼。” “娘,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沈美娘拉住她娘的手撒娇,“我是真的喜欢他,才和他成亲的,不是他趁人之危。” 沈七娘听到这话,显然还是不大相信。 但她也知道沈美娘话说到这份上,就是真的挺喜欢那个姓宋的。 七娘不解:“你喜欢他什么?” “那可多了,阿娘,他会做饭,剑术也很好,还识文断字,长得也好看……总之,娘,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沈美娘道。 她看七娘一脸鄙夷,还是看不上宋江江,就站到她娘面前,比划道:“有人想杀我,他想也没想就帮我挡了上去……” “你在外面怎么会有人想杀你?”七娘注意到沈美娘话里被忽视的部分。 沈美娘眼珠一转,连忙道:“他、他是商人,有次我们遇到山贼,他帮我挡过一剑。” “就在这儿,都出血了,血流了好多好多……” “好啦!”七娘打断沈美娘的话,“还算他有点丈夫的担当,我勉强接受他,行了吧?” 七娘看沈美娘这就要抱她,挡住了她的动作,道:“等会儿我叫他进来问点东西,你不许说话,更不许帮他说话,听到没有?” 沈美娘用力点头。 七娘这才出去,她看到姜颂在帮沈文收拾东西。 两人手脚还挺快,很快就把碗洗了,灶台也擦个干净了。 沈美娘看到她娘先是和她爹爹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沈美娘悄悄往姜颂那边挪,想和姜颂先对对话,却被她娘给看到了。 七娘喝了一声:“干什么呢?黏黏糊糊的,有这般分不开吗?” 沈美娘怕被她娘看出什么,只能挤出个笑。 她只能祈祷姜颂等会儿别把所有话都说出来。 尤其是别把他是皇帝的事讲出来。 沈美娘趁她娘继续和她爹在嘀嘀咕咕,又给姜颂使了好几个眼色。 可是姜颂好像一点没懂沈美娘的意思,反而以为沈美娘是在安慰他,回了她几个灿烂的笑容。 不是,他快别笑了。 沈美娘想到等会儿可能会暴露,这下彻底乐不出来了。 七娘和沈文交代完事情,就在院子里挂了灯笼,让其他人都坐好。 她坐在中间,像是审犯人般问姜颂:“宋公子,你是上京人士,家里在上京可有宅院?” 姜颂点头:“有。” 七娘没想到这傻气直往外冒的人,居然在上京有房子。 她又问:“上京的房子可是出了名的贵,我听说书先生说,就连当官的都大有人买不起……宋公子,你家里做什么的啊?竟买得起那里的房子?” 沈美娘听出来阿娘这是在盘姜颂的底细。 她生怕姜颂说实话,又狂给他使眼色。 结果,这次被七娘看到了,她对沈美娘道:“你一直眨什么眼睛?眼睛若是被夜风吹得疼,就先回你屋里睡觉去。” “不疼不疼,就是有点酸了。”沈美娘只能放弃给暗示姜颂。 七娘继续刚才的问题:“宋公子,你说啊?你这欲止又言的,该不会是编谎话骗我吧?” 沈美娘这次都不敢提醒她娘,把欲言又止说成欲止又言了。 她只想着,姜颂要是从实交代了,她等会儿该怎么哄爹娘,才不叫他们心疼难过。 姜颂道:“我家是商人,我娘留下来了一些商铺,她是游侠,在江湖里也有些名气。” 沈美娘就知道姜颂肯定会……嗯? 姜颂居然撒谎呢?他刚才看懂她给他使的眼色呢? 七娘又问:“商人?‘士农工商’,那你可是高攀我家幺幺哦,你以后可得逢年过节,祭奠的时候,感谢你家祖宗保佑你娶了我幺幺。” 姜颂乖巧点头。 沈美娘她爹沈文在旁边“扮红脸”,笑道:“别说那么难听,商人好啊,商人有钱,养得起咱家幺幺。” 就在沈美娘松了口气的时候,又听到她娘问:“商人,那是做什么贸易的,名下有几家商行,几个铺子,来来往往道上、官场有没有人给你家撑腰啊?” 姜颂愣了一下,忙道:“是贩盐……” 他想了想,改口道:“卖糖,也卖一点点盐,自然是有官家背景的。” 先帝在位时改了本朝的“官方专利”的禁榷制度,允许私人也能参与官盐的贩卖,可谓“官私分利”。 这个姓宋的,家里能做这生意,倒也难怪他一个商人能在上京买的上宅院。 七娘冷笑一声:“那你还当真是有本事。” 沈美娘松了口气。 她知道这是姜颂编的假身份,暂时把她娘骗了过去。 七娘又问:“你和我家幺幺怎么认识的?” 姜颂听到这话,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我在外行商,有次多管闲事,被黑店的人给教训了……幸好沈娘子救了我。” “我看沈娘子人机灵,就带着她和我一起做生意,她自己生意也做得很好,风生水起,把我都比下去了。”姜颂半真半假道。 七娘听到这话,显然也信了。 她只好道:“好吧,看你还算是清白人家的孩子,你这门婚事——” 沈美娘和姜颂都看向七娘,等她点头同意。 七娘却道:“我观察观察。” 姜颂失望了一下,然后立刻恢复礼貌点头:“沈伯母,我会努力的,让您知道把美娘交给我是件很对的事情!” 沈文在一旁赞叹道:“有志气。” 沈七娘瞪了他一眼,又看向姜颂:“谁让你喊我伯母的?寨子里的人都叫我七娘,你也这么叫,听到了吗?” 姜颂连连点头。 七娘道:“还有,不要以为你是上京来的,有几个铜板,就不得了。你去这十八寨子打听打听,我沈七娘的泼辣名头那可是默默无闻,你要是敢欺负我家幺幺,看我不把你剁了喂狗。” 一直蹲在沈美娘身边的大黄,还适时的“汪汪”叫了两声。 这下就算沈七娘话里又有说错的词儿,姜颂也能听懂她的意思了。 沈七娘以为这人会有点害怕,却没想到他也一脸坚定:“好,七娘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美娘的。” 姜颂满脸认真,让沈七娘不由疑惑。 她这话说的还不够吓人吗? 沈美娘却在心里偷笑。 这个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真诚”呢。 沈七娘问完姜颂话,沈美娘也得回客栈去了。 姜颂立刻起身,送她下山去了。 这次沈七娘倒是难得没为难他,只说是让他把沈美娘好好送到客栈,才准回来。 沈文不解,她就敲了敲沈文的头,道:“我是看不上那小子,但幺幺喜欢,我能怎么办?” 这两人一两个月没见面了,是得让他们说说话,谈谈心。 那边的姜颂帮沈美娘提灯照路,纠结了一会儿,才问:“你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沈美娘反问,“你呢?” 姜颂:“我也很好。” 沈美娘觉得奇怪,她这次把姜颂抛下,又让沈温告知他自己逃跑的真相——姜颂就不生气吗? 沈美娘问出了她的困惑。 姜颂却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我才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况且,我这次在上京的时候,就猜到沈美娘你的所有计划了……才不需要那个沈温来告诉我。”姜颂好像对他没靠沈温就猜出沈美娘的下落格外骄傲。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忍不住轻笑:“原是如 此。我还以为,你会和我闹脾气,生我气呢?” “好吧,我是有些生气。”姜颂停下脚步。 他弯腰,把脸凑到沈美娘面前:“你快亲亲我,哄哄我。” 沈美娘用力亲了好几下,故意给姜颂脸上印了好几个红红的印子。 她看着姜颂的脸,笑出声:“你等会儿可不许擦,就等着回来,挨我阿爹阿娘骂吧。” 姜颂摸了摸脸上的印子,也没擦,呆呆地抚摸着被亲过的地方。 “沈美娘,你就知道我不会生你气,就欺负我。”姜颂控诉道。 “那我以后不亲你了……” “别!”姜颂伸手拉住沈美娘的衣袖,“算了,我这辈子认了。” 第86章 沈美娘喜欢他,他也喜欢沈美娘,被她欺负点就欺负点吧。 “不过,美娘,我其实这次真的没有生你气。”姜颂认真道。 沈美娘看到少年的眼里映着月光,干干净净的,道:“我知道,是我不够好,你才不告诉我,你的安排。” 姜颂语气珍重道:“但是我会努力成长的,我也会和沈温一样,成为和你并肩作战的战友!” 他这次就知道说出真实身份,肯定会让沈家父母察觉不对劲儿,牵连出沈美娘离开寨子后吃的苦,让他们伤心难过。 姜颂才故意隐瞒身份。 他已经越来越懂人情事故了,已经在努力成长了。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伸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胭脂:“不是的,我这次不告诉你,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你也是我计划的一环而已。” “我是相信你的善良,你的正直,还有……你对我的喜欢,才这样算计的。”沈美娘道。 姜颂望着沈美娘的眼神愈加迷离。 沈美娘柔柔轻笑:“不要拿你和沈温比,你们不一样。” “沈温,是拿来利用的。”沈美娘踮脚吻在姜颂的唇畔,在他耳边低声道:“但你,是我喜欢的。” 第58章 上京,谢府内。 谢阁老翻着史馆新送来让他过目的国史,状似随口问:“却寒,到哪里呢?可有来了什么新消息?” 郑愔答道:“除了前两日送来的那封信,他说陛下往西南去了,他后知后觉发现,立刻就跟了去外,暂未递什么新的消息来。” 谢阁老听到这话,目光一沉,却还是没说什么。 “老师,您说陛下去西南,会不会是为了查沈贵妃的案子?”郑愔道。 谢阁老翻了翻手里的国史:“不然呢?不是为了还沈贵妃的清白,你以为陛下不远万里去西南做什么。” “那咱们该怎么办……” 谢阁老依旧很冷静:“那个证人不是早就把当年的事情都交代了吗?卷宗也早给沈贵妃定了罪,就算是陛下去,又能查出什么来?” “却寒不是也去了吗?他那般聪慧的人,定然有的是法子把这案子摁死。”他看到这一卷国史上某个熟悉的名字,“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 “祝羽年少时平南越,立下过赫赫战功,若是那时候就死了,就算比不上卫霍,也能功比宗悫,偏偏他要想不开和一帮流民搅和到一块。”谢阁老惋惜地摇头,“日后史官落笔,他怕是也就只进得去叛臣传了。” 郑愔听到这话,明白谢阁老的言下之意,道:“老师,这祝羽都死多少年了,祝家当年可是夷三族。这晦气东西,您提他做什么?” “那些聚众的流民呢?”谢阁老又问。 郑愔压低声音:“您忘了,当年先帝重病,怕叶明舟借这件事控制蜀中,势力坐大,把这件事都交给咱们处置了。当时这事还是学生和罪人李守义去做的,咱俩做事,您还能不放心吗?” 谢阁老微笑:“那便好。此次,陛下去西南,有些旧事传到他耳朵里就不好了。” 郑愔忙不迭点头,又讲好话道:“我瞧老师脸上血色好多了,我瞧您是真的要反老还童了。” 谢阁老道:“你们把我交代的话都听进去,把该做的事都做好,老夫不操心你们,自然就可以活得久些。” 郑愔奉承了几句。 他也知道谢阁老怕老又惧死,这些年没少吃所谓灵丹妙药。 想来是这些日子,谢阁老又吃了什么灵药,才瞧着精神头好了不少。 - “美娘,你说什么,你要去月神庙求药?”沈志意外道。 当年沈美娘把月神庙砸了不说,她还破坏过祭祀月神的仪式,她难道不担心被天师和他的徒弟们认出来吗? 沈美娘让田幼安帮她在鬓边簪花,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很是满意。 “他们认不出来的。”沈美娘很是确定,“当年天师可是说过,我是被月神诅咒的孽种,这辈子是活不过十五岁的。” 可惜,她不仅活过了十五岁,还去外头的世界转了一圈,如今还衣锦还乡了。 那个所谓天师,怎么可能认出她来? 沈志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姜颂却已经换好衣裳进来了。 他过来挽沈美娘的手,道:“美娘,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沈志看了眼姜颂。 他已经从沈美娘口里了解了这个姜颂。 沈志有些看不惯这个姜颂——在他眼里,美娘这般好的人,怎么能嫁给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美娘这样的佳人,就该嫁给才子,嫁给那些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才是。 但沈志也知道这个沈美娘自己的选择。 他见自己劝不动沈美娘,就对姜颂道:“你不是美娘的夫君吗?你怎么能看着她去涉险呢?” “可是美娘这是在查案。”姜颂耿直道。 沈美娘她就是想自己去查案,虽然姜颂放心不下沈美娘,但也不能阻止她。 查案肯定会有风险啊。 沈志还想说什么,沈美娘却开口打断道:“沈志,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这个案子必须我自己去查。” 沈美娘拉住姜颂的手,对沈志道:“我们先走了。” 两人去月神庙的路上,沈美娘看姜颂像是有话要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姜颂被沈美娘戳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那个……那个沈志,是不是喜欢你?” 沈美娘颔首认下。 “怎么那么多人都喜欢你!”姜颂有些意外。 沈美娘故意反问:“我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喜欢我不是很正常吗?” “美娘你被天下人喜欢都正常,可是那几个男的喜欢你,我……”姜颂脑海里闪过那几个男人的脸,语气不佳,“我看到他们就心烦。” 沈美娘“哦”了一声,调侃道:“你吃醋呢?” “没有。”姜颂否认。 沈美娘却笑:“没吃醋,怎么话里话外都这么酸?” 姜颂被沈美娘逗来逗去,干脆认了:“我就是吃醋了,可以了吧。” 沈美娘被其他人喜欢,他觉得与有荣焉,可是他又忍不住嫉妒。 他嫉妒那些男人比他先认识美娘,嫉妒他们见过从前的美娘,嫉妒他们和美娘也有别的回忆。 沈美娘亲了亲姜颂的脸,哄道:“别气了,你是我唯一的恋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姜颂听到“唯一”两个字,心里稍微有了几分安慰。 他努力压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好吧。” 姜颂发觉沈美娘亲了他,路上的行人没一个人面露意外神色,觉得很是奇怪。 沈美娘看穿了他的想法。 她轻笑解释:“我们这里男女没成婚亲亲我我的都有,咱俩一看就是夫妻,更不会有人说什么。” “你以为我阿娘说的‘女儿会’是什么?那就是男男女女围着篝火对歌,对上歌了,看对眼了,就算成了。”沈美娘促狭一笑,“宋江江,你不会唱歌,我还喜欢你,你就偷着乐吧。” 姜颂听到这话,自得的同时又道:“我可以学!不就是唱歌,和用木叶吹情歌吗?我现在就开始学。” “祝你成功吧。”沈美娘道。 等姜颂去学,发现学来学去,把嘴皮都磨破了,还是吹得不怎么样就老实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就走到了月神庙前。 沈美娘站在外面,发现从前只有一间砖瓦房供奉神灵的庙,如今竟已经扩成了好大一个庙。 这十八寨子挣了钱,不想着怎么挣更多的钱,却把钱都花在这些地方了。 沈 美娘刚跨过这月神庙的门槛,就看到有小道童迎了上来:“您二位像是外地人,可是听闻了我们月神娘娘的厉害之处,前来膜拜的?” “正是。”沈美娘看了眼身边的姜颂,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和夫君成婚多年,没有子嗣,恰好行商路过此地,听闻只要心诚,月神什么答应,特地来了这趟。” 道童闻言点头:“二位请随我来。” 沈美娘走进正殿,看向那慈眉善目、面若好女的月神。 好像比被她砸过的那尊神像,这尊新修的神像要更高大一些,也要精美得多。 沈美娘按道童教她的礼仪,跪下给眼前的神灵磕头。 等她和姜颂都拜完月神,那道童又道:“两位若想要月神保佑你们早日生个贵子,也可以考虑捐些香油钱。月神被二人的诚心感动,肯定会更保佑你们。” 沈美娘面上笑着,心里却忍不住轻嘲。 这些人还是喜欢这般无所不用其极地敛财。 但沈美娘也没反驳,她只问:“敢问这香油钱该怎么捐?” 道童看沈美娘这般爽快,道:“不论多少,二位只要肯出资,替月神修庙宇,供养各位道长,月神都会知晓的。” 第87章 “这样吧,我瞧你们这庙宇修的已经不错了,就给你们捐点香油钱,奉养各位道长好了。”沈美娘道。 “我也没有多的,就捐五十两黄金作为香油钱好了。”沈美娘看眼前的道童因她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轻笑,“怎么?难道不够吗?” “没、没有……夫人善心,必会有好报的,这等大事,还请夫人等等,我去将师父喊来与您相商。”道童道。 沈美娘看道童快步离去,知道今日来此的第一个目的算是实现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不只道童和他口中的师父,还乌泱泱跟着一群人。 为首的那位沈美娘格外熟悉,就是当年那个说她是“孽种”的仙师。 至于仙师身边的两人——也是熟人。 沈美娘眯了眯眼,看着这些表面上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人,不由回想起一些被埋在心底的记忆。 少年道长,在看到她时,常年如冰雪般绷着的脸,会轻轻笑开。 他会认真听她说话,他不会和别人一样说她是孽种,还会踮起脚给她折春日的梨花枝。 他的眼里少年人心动的青涩与害羞,全都落在沈美娘的眼里。 在沈美娘十二岁多管闲事,连阿爹阿娘都反对她时,也只有他鼓励她。 “阿怪,我也觉得我师父他们这样蒙骗人是不对的。” “阿怪,你应该去揭发他们的勾当。” “阿怪,你真厉害,竟然真的拿到证据了……” …… 直到,等她真的需要那人的证明时,得到的回答却是—— “阿怪,你就算再恨他们,也不可以杀人啊。” “阿怪,所有错,可都是你一人犯下的。” “美娘!你想什么呢?”姜颂握紧沈美娘的手,看她神情不对打断了她的回忆。 沈美娘回过神,笑着摇头:“没什么。” 她盯着越来越近的人,笑意愈加深了几分。 仙师问两人:“听我这徒孙说,二位可是要给庙中捐香油钱?” 沈美娘笑着点头,她的目光故意拂过仙师身边的两个徒弟。 那两人在看到沈美娘眼睛时,也是一愣。 仙师见沈美娘真打算捐那般多钱,心中欢喜至极,生怕她反悔:“这是我的徒儿李振鹤,夫人捐香油钱的事,便由他来负责了。” 沈美娘对李振鹤温和地笑了笑,道:“那就麻烦道长了。” 她借口说今日带的钱不够,让李振鹤和她一同回客栈去取。 路上,李振鹤试探问:“不知夫人和公子是哪里人?” 姜颂话里故意夹了很多上京口音道:“我们是上京来的行商,不过我夫人是南州人。” 沈美娘也用的是南州话:“道长问这个做什么?” 李振鹤听姜颂给他翻译了一下沈美娘的话,他温和笑道:“没什么,就是看两位出手阔绰,想知道你们是哪里人。” 姜颂道:“道长竟对这种俗事都敢兴趣,倒不像别的修仙之人般清冷。” 李振鹤觉得姜颂这话像是在讥讽,但这人瞧着又是个单纯的人,他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等到了客栈,沈美娘上楼给李振鹤取了钱,递给他:“道长,这钱捐给你们可得真用到每位道长身上,到时候我和夫君可是要去看的。” “你们谁都不许独吞。”沈美娘一副市侩精明的样子。 李振鹤又听完姜颂给他讲了沈美娘的话,心里的怀疑不由少了很多。 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沈美娘。 他记忆里的沈美娘,真诚、热烈、明媚,绝不会是这副商贾妇人的无知浅薄样。 再说—— 他师父那个最小的徒弟李洵风,以前和沈美娘那般要好,沈美娘若是回来,怎么会不去找他? 他今日回去试探试探李洵风,就能有答案了。 等李振鹤离开后,姜颂找沈美娘邀功:“美娘,我今日没掉链子吧?” “没有!你今日做得很好。”沈美娘道。 她还生怕姜颂演不好一个商人,但……除了傻了点,整体来说,还是像个富商家的傻儿子的。 姜颂被夸奖了,就美滋滋地抱着沈美娘贴贴。 沈美娘现在真的很信任他。 不仅今日带他去了月神庙,还和他说了捐香油钱的目的—— 等过两日去看钱有没有用到每个道长身上时,沈美娘就会趁机观察这个新的月神庙,顺便和成了仙师徒弟的旧友联系上。 沈美娘说那个仙师看徒弟们看得紧,除了最信任的负责杂事的李振鹤,其他徒弟几乎都不准随意出庙门。 只能用这种办法和李洵风联系上。 “夫人,冉夫人来找您,说是想见您一面。”门外传来客栈伙计的声音。 沈美娘听到这话也不意外,让怀里的姜颂起身坐好,道:“让她上来吧。” 每一环都在按沈美娘计划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仙师如今又打算“祭祀”月神,又需要新娘或是儿女了。 原本沈美娘还觉得需要等联系上李洵风后,让他撺掇仙师说月神想要女儿。 不过既然丽娘来找她了,那就说明,这次祭祀月神已经定下了是要女儿,那也不需要李洵风多言了。 沈美娘让姜颂先去隔壁的房里等着,她得单独和冉丽娘聊聊。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因为姜颂最是敏感心软,她怕他听到那些话,为她难过。 “坐吧。”沈美娘对进来的冉丽娘道。 她看着冉丽娘,轻笑:“不知道冉夫人,来找我一个外地人做什么?” 冉丽娘沉默了许久,才道:“美娘,我知道你认出我了,我也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沈美娘不动声色。 见她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冉丽娘心一横,跪到沈美娘面前来,道:“美娘,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你就算要杀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但……我女儿她才五岁,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冉丽娘哀求道。 沈美娘依旧不为所动,眼里是淡淡嘲讽:“那我呢?” “你女儿才 五岁,你让我救她,那我当年呢?我当年也才十二岁啊。“沈美娘轻声道。 甚至,她还没有十二岁。 她生在夏末,但那一年,还没等到夏末过生辰,她就只能被迫离开这里了。 谁来可怜她呢? 第59章 十二岁那年之后,沈美娘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想为何冉丽娘和那十二个人都不为她证明。 她们都看见了啊。 她们都看见了沈美娘没有杀人,她只是扎了沈头人一刀,还是扎在腿上的。 那一刀根本不足以致人死亡,其他人也只是晕了过去。 沈美娘带着她们从月神庙逃跑了,每一个人沈美娘都救了。 可里面就连和沈美娘最亲的冉丽娘,都没有出来为沈美娘证明。 逃往蜀中的路上,遇到灾荒往东边跑的路上,还有刚到南州的日子……沈美娘只要一得空都在想这些事情。 阿娘不是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可为何,她做了善事,却反而要被逼到走投无路、背井离乡的地步。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重塑好崩塌的善恶观。 沈美娘想起那些旧事,扯了个笑:“丽娘,你知道当年为何我明明只救你就可以了,为何还要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揭露真相吗?” 丽娘道:“我知道,因为沈美娘你心善。” 听到这话,沈美娘微微滞了片刻,笑得有些岔气:“你、你……” 她拼命忍了一会儿,才把笑意压下去,平静下来。 “只救你一个,还会继续死人,今天死丽娘,明天就会死美娘,还有月娘、瑶娘……谁都逃不掉。”沈美娘眼中嘲讽之意更甚,“我最开始觉得你们都太懦弱,才不敢说出真相。” 沈美娘俯身,捏住眼前哭得双眼通红的女人的下巴:“后来我才发现,你们不是懦弱,是太蠢。” 唇亡齿寒的道理,对这座山里大多数人都太过艰涩。 只是,沈美娘没想到七年过去,这里的人还是蠢得依旧。 沈美娘松开冉丽娘,起身朗声道:“明知山里有一只猛兽,却不想着去将它猎杀,还跪地央求它放自己一条生路,妄求畜生能做人。” “在你们所有人都向那头猛兽跪下求饶时,有人鼓起勇气拿着石头上去拼命,你们却还要帮老虎杀掉反抗的人。你以为,你会立功,你会成为例外,殊不知,老虎吃完其他人,还是会来吃你。”沈美娘冷笑。 她直接道:“我这次不会帮你。” “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沈美娘已经变了,我现在,没有那么好的心思去帮你了。”沈美娘倚着窗看着外面的风景,“你与其求我,不如回去好好陪陪你女儿,珍惜剩下的日子。” 第88章 丽娘听到这话,知道沈美娘是下定主意不帮她,只能恨当年自己做出那般怯懦又愚蠢的决定。 她起身,看着沈美娘冷漠的样子,思考再三,还是道:“美娘,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对不起你。” 沈美娘听到丽娘的话还是没什么反应,她摇着手里的折扇,连幅度都没有一丝变化。 沈美娘听到门被打开,又被人轻轻合上,依旧摇着手里的折扇。 她当年被关起来等待论罪的时候,还有她逃亡蜀中生死不明的日夜,她的阿爹和阿娘都在为她伤心悲恸,乃至华发早生。 冉丽娘就该尝尝这其中滋味。 沈美娘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近的深绿,远的浅青,一重连着一重。 也不知道当年的她,是怎么从这里跑出去的。 沈美娘正默默出神,忽然觉得肩头一重,她转身抬眼,就看到了身后的姜颂。 他道:“入秋有段日子了,你小心着凉。” 沈美娘看出了姜颂眼里的复杂情绪,即使他拼命掩饰,也还是能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心疼。 沈美娘语气确定:“你都听到了。”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姜颂连忙自证清白,“是这房子不隔音,我才听到的!我当真不是有意的……” 姜颂话没说完,就被沈美娘用力抱住。 他听到她闷闷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见死不救,还说话刻薄……” “没有!”姜颂回抱住怀里的沈美娘,“‘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美娘你一点都没错,我好佩服你的。” 沈美娘仰头看姜颂:“佩服我?” 姜颂点头,眼里全是对她的仰慕:“你十二岁就能救那么多人,好厉害!” “我十二岁的时候,还在被我父皇罚跪,他总是说我太蠢了……要是美娘你是我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就好了。”姜颂道。 沈美娘摇头:“那可不行,我只做我阿爹阿娘的小孩。” 姜颂听到沈美娘反驳的话,脑子难得飞快旋转,他正想开口却被沈美娘打断:“宋江江,你知不知道,你绞尽脑汁都笨嘴拙舌的样子……很有趣。” 姜颂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我想让你开心些。” 沈美娘盯着姜颂的眼睛,他墨般漆黑的眸中映着她的影子。 他总是这么坦诚。 沈美娘笑着歪了歪头:“我很开心。” 她将姜颂扑倒在床上。 就在姜颂以为沈美娘要做那种事的时候,她却只是贴着他的胸膛,道:“我们睡会儿吧。” 今日跑来跑去,她有点累了。 姜颂闻言抱住沈美娘,等到她呼吸逐渐平缓,他才轻轻替她捋了捋不听话的碎发。 望着沈美娘恬淡温和的睡颜,姜颂才敢露出一丝心疼。 姜颂知道沈美娘好强,也知道她不想别人为她难过和伤心。 他刚才是故意用“夸赞”,掩盖他心里的心疼的。 美娘从前已经过得很苦了,他不能让她还要花心思来安慰他。 姜颂很轻很轻地,贴到沈美娘的身边去。 他闭眼,眼角旋即落下一滴泪,没进沈美娘的发中。 姜颂抱着沈美娘,闻着她身上令人熟悉的香味,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在他睡着后,沈美娘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片刻后,沈美娘在他怀里蹭了蹭,与他贴得更紧了许多。 — 那日见过冉丽娘后,沈美娘又找小乞丐们打听了一番最近祭祀月神的事。 这次仙师说的是月神需要“儿女”,需要他们献祭三对童男童女“上去”,供月神挑选。 沈美娘大抵打听了一下挑中的人,其中三人都是当年被她救下,却不愿为她作证之人的儿女。 这也算是善恶有报。 沈美娘给了小乞丐这次的钱,见他衣衫有些单薄,想了想就又给他多塞了几粒碎银。 她嘱咐:“入秋了,给你和你那群小跟班们,一人都添件厚衣裳吧。” 小乞丐连连点头。 “我后面要看的,你要是一个人独吞,这钱我可是会要回来的。”沈美娘想了想,“你要做他们老大,也得给点好处,才能收买人心。” 沈美娘温声道:“你去置办,他们感激的是你,你花点小钱赚得感激。你要是不置办,我戳破了,你可就不讨好了。” 这小乞丐也算是通达:“夫人,您放心,我懂您的意思。您是好心人,给我钱,还教我道理。” 小乞丐离开后,沈美娘算着过去这些日子了,也该去和李洵风相认了。 沈美娘和姜颂到月神庙时,道童一看他俩就迎了上来,态度比上次热络许多:“您二位来了,快请进。” 跨门槛时,道童让沈美娘小心,比伺候亲娘都要仔细。 沈美娘面上感谢,心里却知道——果然,天底下就没有钱摆不平的事。 就算是这所谓清修静地,只要有银子金子,还不是可以说来就来。 道童将沈美娘和姜颂两人引进月神庙的内院,这里是平日里仙师和他的徒弟们生活和修习的地方。 沈美娘给姜颂使了个眼神,他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下一刻,沈美娘“哎哟”了两声,姜颂立刻喊道童来:“内人身体不适,不知这庙中可有能如厕的地方。” 道童立刻引两人去了茅房,可刚到地方,姜颂就道:“不是说,让我们看上次捐的香油钱,有没有用到各位道长身上吗?小道长,你怎么还不带我们去?” 道童道:“可是叶夫人……” “她不过就是个妇人,我才是一家之主,我去就是了。”姜颂佯装不耐,“我就说不该 为了求子捐钱,这还得来来回回跑几趟,多麻烦,干脆算了……” 道童听出姜颂想要把钱要回去的意思,连忙道:“您和我先来吧,那等叶夫人好了,自己来就是。” 沈美娘在里头听着外面没了动静,就立刻从房中出来了。 她观察了一下这个月神庙,注意到了茅房附近有个小门。 她盯着那个门看了会儿,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又一路往前走,发现院中有棵梨花树,像是种了有些年头了。 沈美娘听到有说话声,立刻躲到梨花树后。 还好那些人并未往这边看过来,沈美娘心里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阿怪。” 沈美娘听到熟悉的声音和称呼,却没有回头。 过了会儿,她才佯装疑惑地往身后看去,她皱眉对李振鹤道:“你喊谁啊?我吗?我有名字,你别在这儿乱喊,小心我让我夫君把香油钱要回来。” 李振鹤看眼前人泼辣又世俗的样子,心里既惋惜,又松了口气。 她果然不是沈美娘。 “你……” 李振鹤正想说什么,沈美娘就又“哎哟”一声,操着一口南州口音的话道:“早上吃多了,道长你让让,我还得再去方便……” 沈美娘往茅房而去。 她又待了会儿,琢磨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就从屋内出来。 然后,她刚推开门就又听到了熟悉的称呼。 “阿怪。” 但这次这声音里有哽咽,沈美娘也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她转身,就看到李洵风红着眼眶看着她。 他眼里是久别重逢的喜悦,甚至,有点喜得过头了。 沈美娘见过很多喜欢她的男人,以至于,她也只需一眼就能确定—— 李洵风也喜欢她。 第60章 沈美娘没想到李洵风也会喜欢她,但眼下显然不是闲聊的时候。 她将李洵风拽到梨花树下,小声道:“你怎么会跟着仙师他们搞这些?” 在沈美娘记忆里,十八寨子有三种人,一种是这里最多的那部分人,他们坚定不移相信月神的存在,打心底里相信月神会庇佑他们。 还有一类人,就像田幼安她家,他一家虽然不像旁人那般迷信月神,却也不会反对或是否定,也随大流供奉着。 最少的就是像沈美娘这样,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月神压根不存在,觉得所谓仙师们都是在装神弄鬼。 沈美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不会有人理解她。 直到她遇到李洵风——确切些说他那时还叫“白三手”。 他是摸包儿,偷人东西的,这边的人也喊这种人叫“三只手”。 李洵风从来不相信神鬼之说,沈美娘也最喜欢和他一起玩。 当年她被诬陷杀人后,也是李洵风偷来钥匙,才放走了她。 沈美娘其实不理解李洵风为何要跟着仙师。 以他偷东西的本事,养活自己肯定不难,完全可以和沈志一样,等大一些了就找个更能养活自己的活计。 李洵风听到沈美娘的话,擦了擦泪:“当年你被迫远走他乡,我想帮你找证据证明你的清白。” 第89章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怔在原地。 “阿怪,我知道你不会杀人,我相信你。”李洵风道。 不然他当年也不会冒着会和沈美娘一起被烧死,以告月神的风险,去帮沈美娘偷钥匙放她走。 李洵风笑道:“这些年我找到了一些天师和别人卖那些‘药’的证据,但还是不足以证明当年你没有杀人。” 沈美娘追问:“具体是些什么证据,你整理好,我会让我的一个朋友青词来取,你到时候全给她。” “可是这样会不会暴露你。”李洵风有些担忧。 沈美娘摇头:“不会,你且等着她就是了,她武功很好。她到时候会趁着夜色,来个声东击西,把人引开后,来找你拿证据。” “好。”李洵风看起来沈美娘神采奕奕,似乎过得很好,问:“阿怪,你这些年在外面还好吗?” “很好啊,我在外面看到了很多这里看不到的风景。”沈美娘促狭一笑,“不过——你说你去上京要过饭,还得过贵人的赏钱,肯定是吹牛的。” 沈美娘道:“上京的贵人们出行,都是有仆人在前面敲锣开路的,乞儿根本就没机会上前。” 李洵风没想到沈美娘连他说过的这种话都还记得,有些无奈失笑:“是,那时候小嘛,谁不爱吹牛。” “我就不爱。”沈美娘道。 她从小就是一个很容易信别人话的人,也是个格外喜欢较真的人。 丽娘口中梦里神游过的云梦泽,李洵风说过的上京出手阔绰的贵人,还有沈志说他跟南边的水匪们是结义兄弟…… 沈美娘小时候是真的信了,才会那般无比向往大山外面。 她还为自己和他们比起来太普通,有过小小的失落。 沈美娘注意到李洵风眼里藏不住的爱意,聊着聊着就有些头疼。 她当然想和旧友叙旧,可她又总觉得聊久了,容易给李洵风错觉。 沈美娘只好硬把话扯到她想说的事上来:“说起来,我已经成婚了,你平常待在这里出不去,恐怕还不知道吧?” 李洵风听到这句话愣住,不敢置信道:“成婚呢?” 沈美娘点头:“就是和我一起给月神庙捐香油钱的那位,不是都说了我们是夫妻吗?你怎的还会惊讶?” 李洵风当然以为那人是沈美娘雇来演戏的。 在他的认知里,沈美娘是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的。 李洵风在短暂的迟疑后,挤出一个笑容:“原来如此,难怪我瞧他今日如此配合你。” 李洵风明白沈美娘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在委婉地拒绝他。 既然如此,他也不该让她为难。 沈美娘听到有脚步声,压低声音嘱咐:“等会儿,记得把话往祭祀月神的事上引。” 说完这话,沈美娘忙装作不认识李洵风的样子:“道长,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我问你我夫君去哪里呢?” 沈美娘说着外乡话,还咋咋呼呼的,就好像她当真不认识李洵风一样。 看沈美娘迟迟不来的李振鹤走了过来,道:“叶夫人,您说什么,可以说慢些吗?” “我说,我夫君去哪里呢?我让他给我指个路他都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拿了我的钱,就是这种态度吗?”沈美娘这话咄咄逼人,活像个市井泼妇。 李振鹤看谁都一脸冷漠的脸上,难得多了一丝很明显的厌恶和不耐。 这人生了和美娘如此相似的一双眼,但居然会是如此无赖的性子。 就在沈美娘用南州话骂李洵风和李振鹤许久后,姜颂“终于”循声而来。 “娘子,我刚才看了,每位道长都拿到了钱,他们没谁敢私吞。”姜颂满口上京话解释,“再说,还不是你拖拖拉拉的,怪人家道长们不好。” 沈美娘佯装不高兴,冷哼一声:“那怎么呢?这钱可是我捐的,不乐意?那就把钱退给我!” 姜颂假装被沈美娘气到,拔高音量:“这是我的钱,还轮不上你来管……” 见他们夫妻两人“吵”了起来,李振鹤安抚他们:“夫妻之间,何必如此,不如告诉贫道,我来……” 沈美娘打断他的话,轻嗤:“你懂什么。” 她说得慢一些,李振鹤就能听懂沈美娘的话了。 但沈美娘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道:“我瞧你们这月神庙的人,也不怎么机灵,恐怕这供奉的神灵也不过如此,真能让我们夫妻二人求得子嗣吗?” “这整个思州,就属我们十八寨子供奉的月神是最灵的。”李洵风适时开口,“下月十五,就要行拜月仪式,给月神娘娘献上儿女供它挑选,您也可以来沾沾月神福泽。” 沈美娘满脸“惊喜”,偏过头看李振鹤,问:“他说的话,可是当真?” “这是自然。宋公子和叶夫人若是愿意,下月定给您二位留最好的位置。”李振鹤轻笑。 他怕沈美娘后悔把之前给的黄金要回去——那样的话,他那个老不死的师父,会扒了他们这些徒弟皮的。 “你说呢?”沈美娘瞥了姜颂一眼。 姜颂看起来还是很生气的样子,道:“那就来吧,就是怕你这个不争气的肚子,来了也没用。” “怪我做什么?我的姐妹们哪个不是儿女绕膝,是你有病吧……”沈美娘冷哼道。 两人又吵了一番,让站在一旁 的李振鹤和李洵风都听得耳朵疼。 最后还是沈美娘占了上风。 她道:“那我们下月十五会来,你们得给我们准备好位置,还有这仪式别折腾太久,我可坐不住。” 李振鹤全都一口应下。 沈美娘这才勉强点头,满脸不高兴地走了,故意没等姜颂。 “我这内人就这样,道长你别生气。”姜颂随口说了两句,就立刻去追沈美娘。 李振鹤眯了眯眼看着沈美娘和姜颂的背影。 “师兄,你在看什么?”李洵风见状故意开口问。 李振鹤这才收回目光,摇头道:“没什么。” 他话是这么说的,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警惕。 另一边已经离月神庙有好一段距离的姜颂,笑着在沈美娘面前邀功:“美娘,我刚才演得是不是很好?” “很好,我要是外人,都要以为你当真是商人了。”沈美娘真心实意夸赞他。 姜颂有些得意,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有些太沉不住气了。 他拼命压住笑意,道:“我刚才一直拖着李振鹤,没给你拖后腿吧。” 沈美娘:“没有,幸亏有你,我今日才能和李洵风这般轻易地对上话。” 沈美娘提到“李洵风”三个字,她以为姜颂会像上次般吃醋。 可他这次却格外平静。 不用哄姜颂本是好事,但沈美娘却又忍不住故意逗他:“你这次不吃醋呢?” 姜颂答得格外干脆:“不吃醋。” 沈美娘不解。 “你说了,我是你‘唯一’的恋人,我知道其他人都只是你的朋友和工具而已。”姜颂道。 他眼里满是骄傲,像是很得意他在沈美娘心中的特殊地位。 沈美娘却忍不住笑:“那我若是骗你的,可怎么好?” “你不会!我相信你,你才不会。”姜颂道。 秋阳已经不像夏日般炽烈,但它此刻温暖又明亮得恰到好处的明光,都铺在少年眼里。 他认真道:“我喜欢你,我就会永远信任你。” 如果两个人之间连信任都没有,又为何要相爱呢? 沈美娘眨了眨眼。 她忍不住在心里抱怨,秋天的太阳怎么还是这么刺眼。 但她这次没有再捉弄姜颂,只是握住他的手:“这可是你说的。” 姜颂应道:“嗯!” 沈美娘喃喃:“我要是十二岁就遇到你就好了。” “什么?”姜颂有些没反应过来。 沈美娘抱住姜颂,一字一句道:“兴许,我就能少浪费那么多时间。” 既然是注定不论何时遇到都会爱上的人,那就应该早些相识。 那样就可以在不够长的一生里,多爱彼此一些时候。 第61章 沈美娘在和李洵风联系上后,就等着青词和宝儿回来。 这两人也在一开始说好的时间前回来了,唯一让沈美娘有些意外的是——还有个陌生的女人也跟了过来。 这女人从看到沈美娘开始,眼睛就跟黏在她身上一样。 宝儿给沈美娘介绍道:“美娘,她就是蜀中那位很厉害的女商人,她叫颜舜华。” “颜娘子。”沈美娘很是有礼地对面前的女人颔首微笑。 颜舜华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对她道:“见过叶夫人。” 沈美娘却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啊啊啊,系统,俺见到活的女主了!女主好美好温柔,剧情都崩成这狗屎样了,女主还是按照原剧情当上贵妃了!我靠,这就是强者绝不抱怨环境!” 第90章 沈美娘被这声音刺得耳朵疼,有些奇怪地观察眼前的颜舜华。 眼前这人明明没说话,那刚才的话难道是沈美娘的幻听不成? 她又瞧了瞧身边的人——好像真的只有她能听到颜舜华的心里话。 沈美娘面上不动声色,试探问:“不知道颜娘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这个颜舜华是蜀中富商,做的都是大生意,就算她发现了宝儿利用她算计十八寨子的头人,也不至于跟到这里来吧? 她这般闲的吗? 颜舜华面上浮起淡淡微笑:“叶小娘子在蜀中与我谈交易时,提到了叶大娘子。在下很是仰慕您,特地想来见您一面。” 沈美娘点头,但同样,她的耳边还是有奇怪声音—— “系统,就算是度假世界,我也想帮女主……谁不想和漂亮姐姐贴贴呢?” 沈美娘看过宋薇的那些书,也就能听懂这些奇怪的声音。 再结合,沈美娘从别处听说的,颜舜华本是益州颜氏的庶女,但一朝落水后,就性情大变,斗嫡母嫡姐,还经商成了蜀中巨商。 这人提到了系统。 难道颜舜华是在快穿做任务?那她岂不是就是姜颂的老乡? 沈美娘眼里闪过一丝怀疑。 但她还有要事和青词商量,便只能先放下对颜舜华身份的猜测。 沈美娘道:“颜娘子,我和青词还有话要说,你若是无事,我就先和青词进屋去了。” 颜舜华笑着点头。 然后,沈美娘的耳边果然又响起了女声—— “系统,快帮我兑换几个道具,我要帮女主!” 沈美娘深深看了眼颜舜华。 颜舜华显然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疑惑问:“沈娘子,看我做什么?” 沈美娘摇头轻笑:“没什么。” 目前看来这个人好像没什么恶意,那沈美娘……也没必要立刻除掉她。 先盯着她吧。 沈美娘进屋后,那奇怪的声音终于全都消失了。 她给青词看了李洵风的画像,道:“今晚麻烦你去月神庙,从他手里把证据拿来。” 她将一匣黄金放到青词手中:“这是酬劳。” 青词也没有推却,点头道:“好。” 沈美娘又叮嘱了青词几句话。 入夜,沈美娘和姜颂在一起等青词回来。 宝儿说要和他们一起等,但将近三更天的时候,她就撑不住睡了过去。 只剩姜颂继续坚持陪沈美娘等着。 她突然又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 “系统,女主怎么会和一个书里没有姓名的路人甲在一起了啊?” “这个世界剧情崩成这样,男女主家世变动,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路人甲吧?” 沈美娘只能听到在他们隔壁房间住下的颜舜华的话,而那个“系统”的话,她一句都听不到。 她也不知道那个系统是怎么回答的。 沈美娘揉了揉眉心。 姜颂以为她这是担心青词,忙温声安慰她道:“青词武功那般好,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这才回过神,她看着眼前在烛光的衬托前,显得格外温柔的少年。 窗户半掩着,偶尔有一点点凉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 不知为何,沈美娘就想到了“岁月静好”这个词儿。 她摇头:“我没有担心青词,她武功那般好,我是……” 沈美娘正准备说出颜舜华的奇怪之处,还可能是姜颂家乡人的事,就听到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 “系统,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路人甲,根本就不是这本书本来存在的人?” 沈美娘停下原本想说的话。 她还想听那边还要说什么,可偏偏她又听不到后面的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系统回答了颜舜华的疑惑,她不再追问,沈美娘也不能得知更多的信息。 沈美娘道:“没什么,我就是走神了而已。” 她现在不知道那人的具体来历,还是不要贸然开口为好。 况且,她自己能听到颜舜华的心声,说不定那人和系统也能听到她的话。 “好。”姜颂看了沈美娘一会儿,还是选择相信她。 他又问:“美娘,这么晚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忍不住笑道:“不用啦,我要是饿了,肯定会和你说的。” 姜颂点头,他又问沈美娘渴不渴,困不困。 最后还是沈美娘再三说她不渴不饿也不困,姜颂才终于安静下 来,又默默陪着她等。 不过他等着等着,就靠着沈美娘肩睡着了。 沈美娘看了他一眼——该不会又渴又饿又困的是他吧。 沈美娘听到石板街上打更人的声音传来,已经是四更天了。 门也终于被人推开,沈美娘伸手放在唇间,示意青词别吵醒姜颂和宝儿。 她轻轻挪动姜颂,让他躺在小榻上继续睡。 沈美娘和青词到另一间客房内说话,她接过青词拿回来的证据翻看。 青词道:“李洵风说这上面,都是你离开之后,仙师又以各种借口献给月神的新娘和儿女,还有仙师这些年常来往的商人。” 沈美娘翻看名录,突然看到一个人名,立刻拿给青词看:“你瞧这个人,她是不是就是之前在南州时,被叶家的掠人买卖过的人之一。” 青词在叶司马倒台后,把叶司马这些年掠人买卖还能找得到的人,都梳理了一份名单出来给沈美娘看。 沈美娘还让青词给了那些人中,愿意回家也有家可归的人一笔钱。 青词看着这个名字有些不确定。 事情都过去一年之久了,不记得才正常,但沈美娘向来记性好。 她斩钉截铁道:“一定就是她。” 沈美娘摩挲着纸页。 她知道这人会是很重要的证人,但她并不确定这人是否会愿意替她作证。 沈美娘经历过十二岁的事后,她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不相信任何真情。 可是她后来又见到了为父母报仇的赵家兄妹,还有为师姐妹报仇的青词,甚至就连她自己…… 她的亲人、朋友们也从未忘记她。 沈美娘对青词道:“你去找到她,看她愿不愿意出来作证……不,这件事还是交给宝儿,你先休整一夜,明日立刻动身去思州城找沈温。” 这种劝人的事,交给已经在六尚局待过,懂得人情世故的宝儿会更合适。 沈温按她之前的计划,也应该到了亦或是快到思州城了。 沈美娘攥紧手,眼里渗着几分恨意和期待。 待到下月十五时,人证、物证都有,还有能给她撑腰的大官在。 沈美娘要亲自撕下所谓神灵和仙师的真面目,把他们蝇营狗苟、浸满人血的勾当全摊开给每一个人看。 青词和沈美娘说完话就去睡了,沈美娘却睡意全无。 她倚着窗,望着窗外的弦月,还有点点零落的星星。 秋风吹过,沈美娘也浑然不觉。 “我怎么睡着了……”姜颂猛地一激灵,才看到沈美娘又站在窗前出神。 他忙起身,跑到她身边,道:“美娘你等青词可以,但别对着凉风吹,会生病的。” 沈美娘回神,看姜颂满眼关切,避开这种容易煽情的话。 她故意道:“青词已经回来了,都睡下了。” 姜颂闻言果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但可能是被沈美娘转移话题转移多了,姜颂很快反应过来:“美娘,你别想又逃避!我们是在说你不要吹冷风的事!” 沈美娘也没想到姜颂成长得这般快,都不好哄了。 她只好道:“我知错了,行了吧?” 姜颂不情不愿点头,又听到沈美娘突兀道:“宋江江,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啊?” 姜颂听到这话愣住。 沈美娘望着明月,自顾自道:“道家说人死后会去泰山冥府,佛家说人会入六道轮回,这里的人说月神会保佑你……” “但都不是。”沈美娘转过头看姜颂,“人死了,就是死了,会变成森森白骨,说不了话,喘不了气。” 那些被仙师以神灵之名害死的人,也都会这样。 这也是沈美娘当年一定要跳出来阻止拜月仪式,阻止那些人献祭新娘的原因。 “日子再长一些,就连白骨都没了,成了泥、成了粪、成了土。”沈美娘轻笑,“王公贵族、贩夫走卒都是如此。” 姜颂也不清楚沈美娘说这个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过来。 “我当年就不明白,为何要为了虚无缥缈的神灵,杀掉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沈美娘越说眼神越迷茫,“我从这里逃离的那些年,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第91章 “直到……”沈美娘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我遇见了你。” 沈美娘过来抱住他:“宋江江,我其实也很奇怪。我和你一样,我也喜欢多想,喜欢想奇奇怪怪的事,有许多和这个人间格格不入的想法。” “关于生死的这些道理,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悟出来了。”沈美娘眼里满是惆怅,“可是没人认真听我说,更没人听得懂。” 沈美娘道:“你是第一个。” 姜颂闻言,垂眸看沈美娘。 此刻的她,在月华下,显得温柔、恬静。 或许,在沈美娘张扬恣意、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一直都藏着一颗敏感的心。 这样敏感的她,和同样多思的姜颂,也就难怪会彼此喜欢了。 第62章 姜颂第一次看到沈美娘把她柔软的一面暴露出来。 他想起了沈美娘的那些朋友,问:“美娘,你的朋友们,他们难道也不理解你吗?” “不理解。”沈美娘有些遗憾,“沈志是相信我才不相信月神,幼安则一直都是相信人有魂灵的,李洵风倒是完全不相信月神……但他也只是在神鬼之事上和我一样。” 沈美娘总是给人精明感的狐狸眼里,难得有几分怅然。 她道:“我小时候,还想过很多很多东西。” “天为何如此广,地为何如此宽,水为何往低处流,春夏秋冬缘何会更改。”沈美娘的眼里是无穷无尽的好奇,“走在路上为何要贱避贵,又为何都是人,有的人就是奴隶,有的人就是贵人……” 沈美娘有些淡淡失落:“没人会回答我的问题,后来我自己摸索出了一些答案——山川湖海会如此,定然是有我不知道的缘由,但绝不是什么神灵主宰。至于贵贱之别,那不过是权贵们维持地位的小把戏。” 姜颂感受到沈美娘更用力地抱紧他,她轻声道:“没想通这一切前,我很痛苦,想到答案后,我也很痛苦。” 沈美娘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疯子,不然她为何会有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直到她遇到姜颂。 原来她不是疯子,她只是比这里的人更早一点醒来。 姜颂和宋薇的存在,让沈美娘相信千百年后,她的疑问会得到彻底回答,她期待的生活能够实现。 “美娘……”姜颂抱住沈美娘,“我们可以一起去我娘的家乡,或许在那里,我们都能够过得很好。” 沈美娘听到这话却笑了:“倒也不错。不过我想我们大抵,这辈子都是去不了的。” 从宋薇的那些日记里,沈美娘大概知道那些美好 的生活,还需要一千多年的沧桑巨变才能达到。 她和姜颂,想必有生之年都是去不了的。 “能有你听懂我的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沈美娘道。 两人用力抱紧彼此,他们都知道彼此是这个世界里,最理解对方的人。 - 拜月仪式这日,一切都按沈美娘事先安排的那样进行着。 唯一的变数,就是青词那边找到了沈温,他也答应了前来。 但沈美娘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真心答应,以及他会不会前来,又究竟什么时候会到。 不过——沈美娘看了眼身边的姜颂,实在不行,就只能把姜颂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姜颂察觉到沈美娘看他的眼神,道:“美娘,你看我做什么?” “到时候要是沈温赶来不及时,我就得借你的皇帝身份一用了。”沈美娘直接道。 姜颂点头:“好啊,只要能还美娘你清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沉默片刻,就挑眉一笑:“还是算了,我自己来就好。” 应该能赶得及,再说就算沈温不来或是来迟了,这次人证物证都有,沈美娘也不会再像十二岁那样被诬陷了。 她要亲手替十二岁的那个沈美娘,洗掉所有泼在她身上的污水。 姜颂和沈美娘到拜月仪式时,到场的人已经很多了,和沈美娘记忆里一样多。 她印象里,不论是丽娘被她搅和的第一次献祭,还是后来她代替丽娘作为新娘来这里,却意外得知所谓新娘真相的那次。 这里的人好像都是如此多。 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是在看一场谋杀,而全都认为这是一件光荣的事。 “您二位来了,请到这边来。”道童引两人入座。 他们果然给沈美娘留的是最好的位置。 沈美娘和十八寨子每个寨子的寨老,还有四大姓的头人们都坐在一块。 身旁的某位寨老,主动和沈美娘拉近乎:“听说这位夫人是从上京来的巨商,不知可是经营的什么生意。” 沈美娘轻笑:“是些小生意罢了,上不得台面。” 看来她给月神庙捐了一大笔钱的事,在十八寨子已经人尽皆知。 那位寨老又奉承了几句,道:“若是夫人以后有什么生意,尽可以来找我们寨子,我们寨子不比你现在住的那处差。” 沈美娘听到这话眼里闪过一丝轻嘲,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好。” 那寨老看着沈美娘好看的眼睛,夸赞道:“夫人的眼睛当真生得好看,比最好看的珠宝都还要夺目。” 沈美娘听到这话笑意更深。 她记得当年这位寨老,可是最讨厌她的眼睛的。 这里的人喜欢谈论她的六指,也喜欢议论她像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睛。 他们都说这是月神降下的惩罚,是她是孽种的证据。 可如今这些人竟然也会夸赞她这双眼睛。 沈美娘不再和这位寨老寒暄,偏过头握住了姜颂的手。 她的指尖还是如往常般泛凉,还好姜颂的手总是很暖和,能够温暖她。 姜颂察觉到她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看过来,下意识就回握住她的手。 他小声问:“美娘,你是不舒服吗?” 今日这些人大多是当年将沈美娘视为“孽种”的乌合之众,她的不幸和这里大部分人都脱不了干系。 她是不是看到这些人,心里不舒服? 沈美娘摇头,和姜颂咬耳朵:“我就是想摸摸你的手。” 姜颂有些脸红,但还是任沈美娘继续摸他的手。 沈美娘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心里也踏实不少。 “来了!” 沈美娘听到身后的人群传来激动的声音。 仙师和他的弟子们终于出现了,而他们身边还带着这次将要被献祭的三对童男童女。 沈美娘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这些小孩的父母。 他们其中不知道祭祀月神真相的父母,脸上大都洋溢着笑容,很是骄傲自己家的小孩能够被献给月神。 就算有人眼里有几分不舍,也没什么难过的心绪—— 他们是真的坚信,被祭台上的火烧死不是死,而是去了神仙去的地方,成了仙。 至于当年被沈美娘救下,知道月神真相的那几位“月神新娘”,脸上都几乎毫无血色。 但她们也没人敢哭。 这是祭祀神灵,是为族人求得神灵庇佑的典礼,哭是不吉利的。 沈美娘的目光和冉丽娘碰上,沈美娘也没有丝毫心虚,只微笑着对冉丽娘颔首。 冉丽娘可能是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怪她当年的怯懦,都是自食恶果。 所以,她望向沈美娘的眼里有后悔,有难过,甚至有一丝愧疚,却没有怨恨。 在知道所谓神灵都只是一场骗局,却还是只能看着唯一的亲生女儿赴死后,冉丽娘真正的悔了。 沈美娘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了那人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了祭台之上。 仙师道:“癸酉年甲申月丙辰月,秋,祭月神。” “拜——” 其他人都起身跪拜,只有沈美娘和姜颂还是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沈美娘当然不会跪这个月神。 她当年被看作“孽种”时,都不稀罕拜月神,更不要说现在了。 仙师看到沈美娘和姜颂的举止,就算心中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 毕竟这二人是外乡人,还出了那么一大笔钱。 “再拜——” 沈美娘看着那些不过五六岁,最大也不超过八岁的孩子,欢欢喜喜走上祭台。 她眼睫微垂,遮掩住眼里的寒意。 那些孩子不会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无比期待着这场献祭。 “兴。” 自此算是礼成,仙师的弟子们将手中的火把丢到祭台下的木堆上,事先泼了石漆的木材很快就燃了起来。 火自下而上蔓延,立刻将整个祭台都包裹住,焦臭味被风一吹就弥漫开来。 沈美娘听到耳边愚人们的欢呼声,仙师和他的弟子们不断的颂祝声,嘴角的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第92章 但她眼里的冷意却越发明显。 “沅沅——”冉丽娘还是拗不过心底的担心,哭着向祭台跑去,却被人拉住手脚。 除了她之外,其余几个当年被沈美娘救下来的新娘,也跟着哭着往祭台而去。 沈美娘摩挲着小拇指,那处明明早就不疼了的陈年旧伤此时又疼了起来。 她知道她想要的机会来了。 “诸位这是做什么?今儿是祭祀月神的好机会,你们在这里成何体统?”仙师斥责道。 他指挥弟子,道:“来人,把她们都拉出去。” 冉丽娘拼命挣扎,向沈美娘投来求助的目光,可是沈美娘依旧只是微笑着看她。 在这一瞬间,她才愈加明白沈美娘当年的无助。 明明她说的都是真的,明明她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话。 沈美娘如今给月神庙捐了这许多钱,连寨老们都对她如此礼遇有加。 就算自己戳破她的真实身份,只要沈美娘抵死不认,也没人能伤她分毫,还会让冉丽娘再被仙师数落。 原来,当年的美娘,是这般绝望。 或许,她比自己还要更加绝望——因为不救她,不为她说话的人,是一两个时辰前,她刚刚豁出一切救下来的人。 “这几个疯女人,也不知道是你们哪个寨子、哪家的……” 沈美娘听到身边的寨老、头人们议论纷纷,其中一人道:“怎么跟那个孽种阿怪一样,以前你们天天指责我们沈家出了孽种,但这些疯子可不是我们沈家的。” 沈美娘眯眼看去,是当年沈头人的大儿子。 想来是在沈头人死后,由他顶替了他父亲的位置,成了新的沈家头人。 这人看来还没他爹一半聪慧,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的幼弟,已经被谢阁老接到上京,去指认沈美娘是在逃的杀人犯了。 沈美娘也得感谢这人不聪明,加上谢阁老做事谨慎。 他为了不被人发现,只是派人偷偷接走了当年第一个发现沈美娘“杀人”的证人。 “阿怪? 什么阿怪?“沈美娘轻声问那几个聊得火热的寨老和头人。 沈头人道:“夫人,你不认识她,她是个古怪的孽种,生下来啊就是六指,被神诅咒受天罚的短命鬼一个……” “你说什么。”姜颂厉声打断这人的话。 他知道这样有些莽撞,可他就是听不得旁人这样贬低沈美娘。 沈美娘依旧笑意盈盈,问:“你继续说,我还想听听。” 沈头人看到姜颂眼里的杀意,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才道:“她一出生啊,仙师就说她注定要给我们十八寨子带来大麻烦,还是灭族的大灾。” “要不是她生母沈七娘够泼辣,在寨子里也说得上几句话,那个孽种早就被摔死了。”沈头人说得活灵活现,“可是啊,这孽种就是孽种,后来她才十二岁,就害死了十几个人,连我爹都被她给害死了。” “你说,这不是孽种,是什么?” 沈美娘眼里的笑意渐深,道:“你说的确实有理……” “有理什么啊,他有什么……”姜颂忍不住道。 可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沈美娘攥紧手,姜颂只好闭上了嘴。 沈美娘盯着眼前的沈头人,继续问:“不知,那个孽种,如今在何处?” “死了呗。”沈头人道。 沈美娘缓缓松开握着姜颂的手,伸手将小指上的戒指摘下。 她把戒指,放到姜颂手心,对他笑了笑,像是让他不要担心。 沈美娘的耳边还时不时传来那些人议论的声音—— “死的好,不死等着她长大了,把咱们全都害死吗?” “早就说她是不干净的精怪转世,就该把她杀了。” “可惜没找到尸首,不然一定要把她的尸首给剁碎了,扔进池里泡着,叫她下辈子,不敢再投咱们这儿来了。” …… 沈美娘听到那些话,嘴角勾了勾,起身向祭台走去。 火已将熄,灰烬被风吹得乱飞,有的甚至落在了沈美娘的肩上和发间。 仙师以为沈美娘是来沾月神福泽的,让弟子们从还在燃烧的木堆里捧来草木灰,就要给沈美娘兑水叫她喝下。 沈美娘盯着几人的动作,轻嘲:“你们这些哄骗人的技俩,都七八年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改进。” 仙师动作一愣,李振鹤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沈美娘提起裙摆,走到将要被彻底烧毁的祭台中央,火堆的余热有些刺疼和灼烧感,她却好像浑然不觉。 沈美娘走到最中间的地方,踩了踩脚下的地,确信脚下是怎么一回事后,抬眼向仙师看过来:“仙师,当年你说,我若是活到十五岁,就会将整个十八寨子的人全都害死。” “可是,我今年都十九了。”沈美娘轻笑,“看来,仙师,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嘛。” 仙师总是故作高深的脸上,表情变得惊恐。 他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道:“你、你是沈美娘?” 沈美娘轻轻点头。 “您这般害怕做什么?您说我会把所有人害死,可如今大家不都还好好活着吗?”沈美娘反问。 “还是您怕我把你做过的勾当,都公之于众,比如……”沈美娘的脚尖轻点了点脚下的地,轻笑道: “这下面其实是空的,刚才所有被献给月神的孩子,就在这下面?” 第63章 沈美娘站在原地,她含着笑意望向眼前的仙师,时间好像被缓慢地拉回到十二岁的那个漫长夏日。 小小的沈美娘坐在用来抬月神新娘的轿子上,她小口小口咬着阿娘给她做的肉饼。 轿子要在月神庙停一晚,让月神先“见见”,等到第二日再献祭给它。 为了平息被沈美娘搅乱第一次献祭月神仪式的月神怒火,这次除了冉丽娘,还多了十二位新娘。 沈美娘看夜已深,四周都静悄悄的,就掀开花轿帘子下来,还去掀了其余新娘们的帘子。 可是她们都睡着了。 沈美娘想,可能是下午让她们喝的那碗符水的缘故。 但沈美娘总是给阿爹阿娘揉肩捏腿,她不识字,但知道哪个穴位能叫人疼,能把人喊醒。 她把其他新娘都摇醒了,还问她们吃不吃肉饼。 可是她们好像都很畏惧沈美娘,纷纷摇头不说,还不解地盯着她。 沈美娘猜想,是这些人都知道她“孽种”的名声。 没人理沈美娘,她也不生气,解释道:“仙师都是骗你们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成神仙的。” 其他几个新娘子不为所动。 沈美娘又道:“我没骗你们,被烧死会很疼的!” 那些新娘子还是不理她,有人反而对她啐了一口:“阿怪,你是嫉妒我们可以被献给月神吧,不像你,一生下来就不祥,是被月神厌恶的孩子。” 沈美娘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 若是放在平常,她一定要给这人两耳光。 可是现在是救人的要紧时候,沈美娘只能继续苦口婆心劝:“不是的……他们都是骗你的,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 “那你倒是证明给我们看啊。” “就是,你证明给我们看看再说!” …… 沈美娘听到这话,转头看向被供奉的神像。 她拿起桌上的贡品,就要往神像上砸去,不过身边的女孩子们拖住了她。 沈美娘身形瘦小,被几个姑娘拖着,当然动作不得。 有位年长的姑娘,好心道:“阿怪,你怎么可以砸月神呢?你还活着就是月神大度了,你应该虔诚供奉,好换得月神的宽恕才是。” 沈美娘摇头:“不是的、不是的,被烧死会很疼的,我和幼安见过被烧死的尸体,都难以辨别人形了。” 可还是没人会听她说话,那些人依旧不解地看着她。 又有人道:“我娘见过上一次献祭月神,她说献祭月神后,都是什么都不剩下的,干干净净的。” 沈美娘当时年纪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这些人相信。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奇怪的现象。 不过—— 沈美娘从记忆里回神,往后退了退,立刻有一拨人提着铲子、锄头等工具涌了进来。 姜颂也拔剑,站到沈美娘身前,护住她。 她指着刚才站的地方,道:“就挖这里。” 下面众人闻言就要上来,已经反应过来的仙师更是指着沈美娘,直接道:“你这疯子,你这个孽种,你做出这种事,月神会降罪给我们每个人的。” “月神?”沈美娘轻笑,“你们这里的人格外迷信神灵,不,也许应该说是——” “你希望每一个人都相信月神的存在。”沈美娘乜了仙师一眼,“不然,你可就没饭吃了。” 这些人都相信月神的存在,所以,沈美娘这次要找不相信月神的来帮她。 第93章 比如,这群帮她“掘地三尺”的人,就是她利用小乞丐从思州城找来的乞丐。 就在沈美娘找来帮忙的人与十八寨子的人对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从地下传来—— “娘……” 这个声音像是某种开关,让骚动的人群都冷静下来。 下面的六个孩子,可能是被刚才大火熏疼了眼睛,一个劲儿地流着泪,声音也有些沙哑。 已经被仙师赶出去的冉丽娘和其余几位母亲,已经趁乱又跑了进来。 她们奋不顾身跑过去抱住自己的孩子。 冉丽娘检查着女儿,发现她除了被呛了几口,裸露在外的脸蛋略微有些发烫外,身上一点烧伤都没有。 她摸了摸女儿身上的衣服料子,又凑上去闻了闻,才发觉她身上的衣裳已经事先浸了醋、涂了蜡,里面还贴着绣了一层南边来的透气纱布。 冉丽娘像是想到什么般,抬眼向沈美娘看过去。 是美娘做的? 对,一 定是沈美娘做的,只有她才有这般大的本事和细致的心思,还有……如此的善心。 “我作证……”冉丽娘颤颤巍巍起身,指着仙师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仙师,所谓的月神新娘也好,献给月神的儿女也罢,全都是这妖道敛财的工具。” 寨老们有人眼中是惊讶的神色,也有人眼中是害怕与惶恐。 沈美娘将这些人的表情尽数纳入眼中。 其中一位最年轻的寨老,问:“仙师,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献给月神吗?怎么这些孩子,全都在这地下?” 仙师张口正想解释,却被沈美娘的笑声打断。 众人向她看过去,她才道:“都看我做什么?你们不是都最信任你们这位仙师吗?” 刚才质问仙师的寨老,追问:“阿怪……沈夫人,你可知道其中真相。” “我知道,当年我就说过了啊。”沈美娘端起刚才仙师递给她的符水,“这符水是个好东西,只是喂给新娘和孩子们的符水里掺了迷药。” “不过今日,我让人替换了给这些孩子的符水。”沈美娘与李洵风相视而笑,“至于为何要放迷药,当然是因为……仙师要和十八寨子里,最有地位、钱最多的寨老们,用买卖人口和仙丹来换钱。” 仙师还没辩驳,如今十八寨子里最厉害的田寨老先反驳:“买卖人口能赚几个钱,别说是一个月神新娘,就算是把这寨子里所有女人都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 “我不是说还有仙丹了吗?”沈美娘轻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小命的孩子身上,眼神愈加寒凉:“你们说这仙丹是怎么炼的?” “若是来了葵水的月神新娘就运气‘好些’,仙师只会给她们喂药,让她们几乎葵水不断。”沈美娘道。 闻言,在场的人都被沈美娘的话震住。 沈美娘道:“为何月神新娘一般是五年一献,因为五年正好是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被折磨到死或是不成人形的最大期限。” 等到将死不死时,就可以贱卖得远远的,一个身体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女子,被人伢子领了去,不消多时就咽了气。 既多赚了钱,还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沈美娘看着眼前被请出来的月神像,道:“若是孩童,就更简单些,直接杀了放血,再把小小的尸首埋到这月神庙下面去。” 她说完这话,就将手里的符水泼到月神上,转身看向所有人:“这就是所谓月神福泽的真相。” “仙师和在场十之八九的寨老、头人想来都清楚罢。” 沈美娘的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原本因为沈美娘破坏仪式的愤怒的人群,在片刻的怔愣后,将矛头对准仙师和高高在上的寨老、头人们:“仙师,她说的可是真的?” 在场的许多人,都有过亲人,亦或是亲人的亲人被献给月神的经历。 他们没什么文化,也易被煽动,在遇到天灾吃不起饭时,仙师就说要给月神献祭。 他们照做了,也确实度过了难关,因此维持着常年的祭祀…… 可谁也没想到所谓真相会是这样。 沈美娘没注意身后人群的骚动,从地上捡起一把锄头,想将月神神像的头砍下。 “你做什么!”仙师惊道。 沈美娘却不为所动,又扬起手里的锄头,用力砍了好几下,才听得“砰”的一声,那颗泥胎塑的头就掉在了一地草木灰中。 它咕噜咕噜地滚了好远,直到仙师扑上去像抱宝贝般,将它抱进怀里不撒手,它才没有继续四处乱滚。 仙师瞪着沈美娘,目眦欲裂:“你这个孽种,你怎敢……” “我有什么不敢。”沈美娘冷哼一声,“你这淫祠破庙,我十二岁时便砸过一次,如今不过是再砸你一次罢了!” 仙师见此道:“你当年杀人……” “我可以作证,沈美娘没有杀人,当年她只是在沈头人和其他人的符水里下了迷药,我摸了那些人的脉,只是晕过去了而已。”当年的一位选择沉默的月神新娘,在此刻选择站出来帮沈美娘作证。 她是寨中巫医的女儿,她的话,寨中人当然相信。 另外一位还抱着儿子,不住流泪的女人,道:“她确实捅了沈头人一刀,但那是为了带我们逃跑。” 下面的人群听到这话,有人疑惑:“逃跑?什么逃跑?” 沈美娘道:“那夜我没喝符水,还摇醒了其他新娘子……我们每个人都在轿子里,听到了当年沈头人和仙师争吵的话。” “沈头人不满仙师和他三七分利,两人说话间就争吵起来。沈头人打算给仙师点教训,就在下半夜带了些地痞流氓到月神庙去。”沈美娘眼里闪过嘲讽之意。 “不过他们去时,仙师不在,他们把仙师的弟子们教训了一顿,还端起符水就喝。沈头人可能是知道月神的符水没什么好喝的,也可能是像他推说的那般身子不适——反正他没喝。”沈美娘道。 但沈美娘肯定是要带其他新娘子们逃跑的,其他人也在听到血淋淋的真相后,决定与她一同逃跑。 她和其他人一起把沈头人敲晕过去,还给他腿上来了一刀。 但她也不知道,缘何后来那些人会都死了。 仙师看沈美娘的罪名被洗清,下面的人愈加愤怒。 他对一群寨老、头人们,厉声道:“你们以为,我死了,你们就能活吗?” “农桑之事本就靠天吃饭,商贾之事也需运气,我用这种法子弥补,有什么错!”仙师道。 他指着下面的人,威胁道:“不要忘了,你们种的是谁的田,得罪了这上头的大人们,你们以为你们还有的田种?有的生意做?” “寨中大事本就是寨老、头人和族长说了算,你以为凭你们这些小小蝼蚁,就能扳倒我们吗?” 仙师此话一出,下面的人果然全都沉默。 蝼蚁如何撼动巨木。 “是吗?”沈美娘睨了眼仙师,“也就是说,刚才的罪状,仙师和诸位寨老、头人们都认下呢?” 寨老中有人面露嫌恶之色,听到沈美娘的话,从仙师身边悄无声息挪开了。 沈美娘看到最终仙师身边剩下的人,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认的罪。” “沈大人、陆大人,此人已经认罪,你们还不进来将他们缉拿归案吗?”沈美娘喝道。 下一刻,披坚执锐的士兵和官府的捕快冲进来,将这里团团围住。 沈美娘看着仙师,笑意更深:“你不会没发现,一刻钟之前,这里就有官兵埋伏了吧?” 第64章 仙师被官兵制服,被按在了地上。 沈美娘俯视着这人,依旧笑着:“蚍蜉又如何?就算是不起眼的蚍蜉,也能聚少成多,将你推倒。” “再说,我从来都不是蚍蜉,我才是那棵大树。”沈美娘眼里满是不屑,“当年我都可以把你给阉了……如今自然也有办法,依律法铁条、名正言顺地杀你。” 沈美娘转过身,不再看这个所谓仙师,示意身边的姜颂把剑收了。 这人怎么还是这样,动不动就拔剑? 算了……就当他是关心则乱吧。 沈温控制住局势,匆匆过来,想要靠近沈美娘,却看到了沈美娘身前提着剑的姜颂。 他压下原本想对沈美娘说的关切话,对姜颂拱手,就听 到他道:“你叫我宋公子就好。” 沈温道:“宋公子,是下官来迟,不知您和夫人可有受伤。” 姜颂摆摆手:“我们都没事。” 他有些不高兴沈美娘把如此重要的一环,交给了沈温来做。 姜颂本就看不顺眼沈温,这下心里越加不高兴。 他上前揽住沈美娘的手臂,还故意蹭了蹭,又瞥了眼沈温。 就算美娘把这重要的一步交给他又怎么样?美娘心里真正在意的可只有他。 第94章 沈美娘因姜颂的动作回过神,把目光从被羁押的仙师一众人等上收回,偏过头看姜颂。 她又看了看沈温。 姜颂怎么这般幼稚,不过…… 沈美娘亲昵地拍了拍姜颂的手,他看向沈温的眼神里显摆之色更重。 还好在这时,交代完事情的思州刺史陆大人也过来了,他对沈温道:“大人,犯人已尽数收押,我等会尽快将此案审理清楚。” “只是……”陆大人有些停顿。 西南地方山高岭险,思州尤甚,这边与外界连接少,供奉的神灵多了去了,什么依罗娘娘、密洛陀、王姜兄妹…… 这地方祭祀本就是寻常之事,要辨别淫祠邪寺和这些神灵太难,素来知思州的官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陆大人当年未被调任思州刺史前,素来很欣赏沈温的诗才,两人交情不浅。 此次他被沈温着急喊来多管闲事,甚至叫他调了兵,吓得陆大人以为是思州境内有什么民变。 结果,他来了才知道只是管一件小小的淫祠之事罢了。 只是,如今当真要查,也就要涉及给眼前的女子翻案,陆大人也拿不准这女子的身份,更不知道她身边少年的身份。 但这女人看着和身边的公子是夫妻,那就不是沈温的情人,倒也不用太小心。 沈美娘看向陆大人,道:“只是什么?” 陆大人:“这位夫人既然如今疑罪未明,也需要和我们走一趟,将当年的事都说清楚。” 沈美娘闻言点头,倒是没有陆大人想的那般难缠。 姜颂有些不舍地拉着她的手,看向陆大人,下意识道:“大胆,你……” “没事啦,官差办案肯定得问清楚的,你不用担心我。”沈美娘打断了姜颂的话。 姜颂这才发觉他刚才下意识就想说出真实身份,以权压人。 他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也不想沈美娘受伤。 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手,像是在安抚他:“我把事情都说清楚就好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替我先照顾好阿爹阿娘。” “好吗?” 姜颂哪里说得出个不好,他不情不愿地点头,看着沈美娘也被暂时羁押。 沈温看到两人像寻常夫妻般情比金坚的样子,觉得无比刺眼,他却还是不得不恭敬道:“宋公子,您放心,我一定会命人好好照顾沈夫人的。” 一旁的陆大人听到“沈夫人”三个字才回过味来。 他记得文昭皇后就姓宋,而陛下新纳的贵妃不就是姓沈吗? 这天底下能叫沈温如此恭敬的男人,不就只有皇帝了吗? 陆大人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走在前面,不理两人的宋公子。 他指着天,小声问沈温:“那位可是……” 沈温点头。 陆大人感觉全身的血都快凉了。 他、他诗文写得也不错,但在做官这件事上是真的一窍不通,是靠父辈的恩荫才得了官,又一路靠家世走到今天。 被调出京,也是他不想掺和党争,怕哪天就被牵连了。 但也没人和他说过,来了思州城,还能有这般大的风险啊? 沈温看眼前人被吓坏了的样子,安慰他:“沈夫人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她不会与你计较的。” 美娘爱恨分明,是最好的姑娘,她才不会在这种事上与人计较。 陆大人觉得这个好友也是笨,他担心的是这个吗? 他指了指天,问:“他呢?” 沈温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道:“他也不会。” 美娘喜欢姜颂,不就是因为他虽然又蠢又幼稚,但……确实有副好心肠吗? 陆大人还想缠着沈温问姜颂的事,沈温却很显然不想继续这个问题。 沈温默默向不远处,已经又跟到沈美娘身边,为了靠近她,和一群罪犯待在一起都毫不在意的姜颂。 他垂下眼睫,眼里闪过一丝轻嘲。 就这样吧,至少他输给的是,一个真心喜欢美娘的人。 - 姜颂一路把沈美娘送到官府门口,与她挥手告别后,就转身离开打算去找沈美娘爹娘了。 她今日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她爹娘听说了肯定会很难受的。 他得快些赶回去安慰他们。 沈温看姜颂要走,忙道:“公子,不与我们同去吗?” “我去不合适,既然美娘无罪,你们该如何判这案子,就如何判就是。”姜颂摇头。 沈美娘就是不想让自己的罪名是靠别人来洗清的,才一定要执着要回这里来。 他掺和这件事,倒显得美娘好像证据不足,得靠他一样。 姜颂和沈温等人道别后,就往寨子外去,路上他碰到了颜舜华。 他也没多做停留,只有礼地点点头,就继续往城外走去。 颜舜华在姜颂离开后,问脑海里的系统:“我让你兑换的道具,你兑换了吗?” “已经兑换了!等女主下次入睡,姜颂就会进入她的回忆里,还会再去姜颂的回忆里。”系统有些不解,“可是宿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颜舜华脸上洋溢着笑容:“因为我嗑女主和姜颂啊……我苦命的小情侣,让我帮帮他们好了。” 一个多时辰后,已经将过去的事全都仔细交代完,正在狱中靠着墙休息的沈美娘,隐隐约约听到奇怪的声音—— “【a级回忆镜生效中:将根据被使用者意愿,选择记忆共享点。】” 沈美娘又回到了那个夏日,不过是后面的一些事。 李洵风偷了钥匙放她跑,给了她防身的匕首和迷药,还给了她假过所。 沈美娘却没有直接逃跑,她撕下身上的一大块布料,浸透了迷药在里头。 这迷药和她下在符水里的一样,都是他们家拿来迷野兽的,一小包就能放倒一只大虫。 大抵是心里的愤怒和不甘,让埋伏在月神庙门口的沈美娘,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将仙师扑倒在地,把手里的布料狠狠捂在了他口鼻上。 仙师挣扎了好几下,就渐渐不动了。 沈美娘拔/出匕首,高高举起,想要扎到仙师的喉咙上—— 但在即将碰上的时候,她怀里还没吃完的肉饼掉了出来。 沈美娘的理智终于回归。 这个人不能死,他如果死了,她的清白就彻底洗不清了——就算哪日洗清了,她也依旧是杀人犯。 仙师该死,但应该等他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受到万人唾弃后,再弃尸街头。 沈美娘手里的匕首偏了偏,最终落在了仙师下面。 她捅了好几刀,才停下动作。 这是他该受的,那些被他害死的女孩子,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比他药醒后痛苦千百倍。 沈美娘发泄完情绪,攥紧匕首,来到了月神面前。 她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端坐的月神,它是如此慈眉善目。 沈美娘端详许久,猛地拿起贡品就往它身上砸去。 贡品砸完,她就将铜灯往它身上砸去。 最后的最后,沈美娘看着已经变得面目模糊的月神笑了起来,又望着沈头人和那些人的尸体笑得都直不起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拿起蜡烛,点燃了和尸体一起停在庙里的“纸房子”、“纸花”、“纸元宝”…… 火越烧越大,沈美娘才满意地拿起匕首,从月神庙逃跑。 她一刻不停地逃跑,跑着跑着,她逐渐和小时候的自己重合,发觉她的六指也消失了,已经只剩下了五指。 直到撞到一个人的胸膛,沈美娘才停下来。 她仰头看到了姜颂。 姜颂也很疑惑:“美娘,这是你的梦吗?我刚才从小时候的你从狱里跑出来开始,就喊了你好多声,你都没有理我。” 沈美娘就像在这之前,都看不见他一样。 沈美娘也不明所以—— 类似的梦,她近来做过许多,可,这是唯一一次有姜颂的梦。 姜颂喃喃:“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都是我胡思乱想的吧……啊,美娘你捏我做什么。” “不是。”沈美娘手上感受 到真实的触感,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至少不是简单的梦。 她不相信鬼神之说,那这种奇怪的事——难不成是那个叫颜舜华的? “叶先生,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就在两人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时,两人身前的宫道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牵着手走着。 沈美娘只需要一眼,就确定那个“小的”是姜颂。 她拉着姜颂跟了上去。 小时候的姜颂和现在就很像了,不过眼睛还要更干净些。 他眨了眨眼,可能是希望老师能给他一个好的回答。 年轻的叶丞相,弯下腰揉了揉姜颂的头,温柔道:“怎么会呢?太子殿下聪明过人,陛下最疼您了。” 第95章 “我不聪明,父皇说了,我蠢死了,根本就不像他儿子。”小姜颂低下头,“叶先生,我不想做他的儿子,他只会骂我。” 沈美娘看着小姜颂肉乎乎的脸。 姜颂他爹也是个厉害的,这么可爱的儿子他都舍得骂。 但听到接下来姜颂的话,沈美娘差点没笑出声。 小姜颂很认真道:“叶先生,你能不能做我爹爹……” “殿下慎言。”叶先生连忙捂住小姜颂的嘴。 沈美娘也在旁边捂嘴偷笑,她凑到姜颂耳边道:“你小时候这么‘孝顺’?” 姜颂红了耳朵:“小时候不懂事嘛,你不许笑!” “我不笑、我不笑。”沈美娘连连摆手认错。 沈美娘确实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小姜颂每天都子时睡、卯时起——小时候常常睡到大中午才醒的沈美娘,着实被他吓到了。 他每日几乎只要醒着,除了吃饭就是读书。 小姜颂好像只有在翻看诗词类的书时,才会面露放松之色。 沈美娘问身边的姜颂:“你小时候真这样?” 姜颂看着眼前的小孩,点了点头。 “嘶——”沈美娘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小姜颂前面说话那般“孝顺”,他爹确实是把他当仇人在整。 小姜颂手里拿着新写的策论,说什么都不愿意进紫宸殿去:“叶先生,我不想见父皇。” “殿下,说了多少次,您应该自称‘孤’。”叶先生替小姜颂正了正衣冠,“殿下这次的文章写得很好,陛下不会责备您的。” 小姜颂被叶先生推了一把,才拿着文章进了殿。 沈美娘看到坐在上方的先帝,终于明白姜颂是在宫外被认回宫里的,但却从来没人怀疑他血脉的原因了。 姜颂和先帝长得有七八分像,除了一双眼睛不一样外,其余地方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先帝看了姜颂的策论,从头到尾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变化。 老实说,先帝才符合沈美娘小时候听传奇时对皇帝的想象。 姜颂和他爹一比,简直就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冒牌皇帝一样。 半晌,先帝把策论放下,吐出两个字:“尚可。” 小姜颂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先帝又道:“你年纪不小了,朕想给你相看门婚事,左仆射家的长女是个好性子的,朕打算给你定下来。” “我不要。”小姜颂下意识道。 沈美娘感觉整个殿内都因为他这句话沉默下来。 殿内侍奉的宫人们,忙不迭跪在地上。 小姜颂眼里有害怕,但他还是跪下坚持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不愿意。” 沈美娘捅了下身边的姜颂,调侃他:“你从小就这么勇啊?” 姜颂强调道:“这是原则问题,谁要包办婚姻?” 他要是真古人,兴许就认了——可他又不是。 在漫长的沉默后,先帝才开口,道:“小小年纪,别的不会,顶嘴倒快。” “你爱跪就跪着,跪到你想通为止。”先帝起身拂袖离开。 沈美娘见状,心里很不赞同姜颂他爹的育儿方法。 这哪里是教小孩子啊,简直就是熬鹰。 沈美娘软了几分语气,问身边的人:“你当时跪了多久?” “不知道。”姜颂垂下眼睫,“后来好像跪晕过去了,醒来被我父皇罚抄了五遍《孝经》,还被禁足了一个月。” 沈美娘听到这个话,心里对姜颂又多了几分怜悯,但又总觉得他爹和他小时候的相处透着股奇怪劲儿。 她觉得继续和姜颂看他小时候受虐的样子,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沈美娘就拉着姜颂从殿内出来了。 两人绕了绕路,却在紫宸殿的后殿听到一阵猛咳声。 可以说是咳得撕心裂肺。 沈美娘拉着姜颂往声音的源头走去,就看到后殿里,先帝扶在桌上,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陛下,您何必这样呢?太子殿下,又不是愚笨之人,您这样,您难受,殿下也难受。”叶先生道。 先帝又咳了好几声,手帕上都见了血。 他喝了药,平静几分后,才道:“叶卿,你又不是不知道,朕根本就活不了几年了。” 叶先生:“臣明白,陛下是想让太子多些明辨是非的能力,最好再有位可以暂时借力的岳丈……您何不好好和殿下说清楚呢?” “连朕的几句话都承受不了,连罚跪都受不住,日后,还指望他把这山河社稷给挑起来?”先帝冷声道。 他闭了闭眼:“朕如果也能活到花甲之年,他现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算他捅出天大的篓子,朕也能给他收拾,但……” 沈美娘看姜颂也一副意外的神色。 她小声问:“你以前不知道?” 姜颂摇头,失神道:“我从前真的以为他很讨厌我。” 即使是父皇病逝那晚,他也只是和他交代朝中大事,反复和他说刚即位不要急着改弦更张,做任何事都要徐徐图之。 姜颂一直以为,他父皇只是只有他一个继承人,才迫不得已重视他,最多就还有一点因母亲而来的爱屋及乌。 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手:“其实你潜意识里应该早就知道了。” 见姜颂一脸不解地看她,沈美娘解释:“不正常的家庭,是养不出来正常人的。” 姜颂听到这句话轻“嗯”了一声。 小姜颂跪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 他饿了快一天一夜,跪得膝盖都快麻木了,先帝才过来看他。 先帝问小姜颂:“想通了吗?” 沈美娘看到小姜颂饿得神情恍惚,却还是坚定摇头:“我不要。” 先帝皱眉:“为什么?” “我不喜欢左仆射家的大娘子,我才不娶她。”小姜颂依旧坚持。 “那你喜欢谁?” 小姜颂恶狠狠道:“我都不喜欢!我讨厌死你们这个时代的每个人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喜欢你们这里的任何人!”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看向身边的姜颂,挑眉问:“你以前真这么说的?” 姜颂摇头又点头,解释道:“我小时候又不知道会遇到你。” 要不然,他当时就说他喜欢沈美娘了。 那样的话,美娘就能少吃好多好多苦,多享好多好多福了。 第65章 梦境如烟般消散,沈美娘眨了眨眼,才发觉周匝还是狱中湿冷的环境。 天还是亮着的,和沈美娘刚才睡着前并无差别。 但沈美娘很确定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境,至少不是简单的梦境。 这事肯定和那个好像是姜颂老乡的颜舜华离不开。 沈美娘原本想躺下睡会儿,却听到隔壁牢房传来的声音:“美娘,你原谅我了吗?” 她听出来了这是丽娘的声音。 沈美娘起身,走到靠近隔壁牢房的边角,道:“没有。” 没有人能替十二岁的她原谅任何人,即使是现在的她也不可以。 冉丽娘愣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美娘,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我已经不恨你了。”沈美娘望着墙上的蛛丝。 她好像回到了当年被诬陷,被族人关起来,等待第二日动用私刑处置的那个夜晚。 唯一不同的是,她在外漂泊七年有余,心绪和从前已然不同。 沈美娘道:“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不恨你。人生太短了,我的时间只会花在见识这广阔天地,和爱值得我爱的人身上。” 叶司马、李守义、冉丽娘、仙师、“沈温”……他们都是沈美娘迟早要除去或是报复的人,但她确实也不恨他们。 她从小好像就在恨人这件事上不太擅长。 小时候是因为她听七娘的话,想要做个善人,长大以后则是觉得没必要。 爱人需要时时记挂在心上,恨一个人也是。 沈美娘要留更多的地方来爱人,至于碍着她路、和她有仇的人,她只要静待时机,报复回去就是了——何必要去恨他们? “丽娘,你知道吗?我去了你说过的地方了。”沈美娘眼里浮起清浅的笑意,“我逃灾的时候,路过了荆楚之地,你说错了,楚地已经没有云梦泽了。” “那里只剩下小小的湖泊了,星罗棋布,太阳出来时,光就洒在湖面上,和蜀锦一样,亮闪闪的。”沈美娘道。 她回忆完从前见过的美景,道:“我感谢你小时候给我讲云梦泽,念中原的诗歌给我听。” 在沈美娘小时候天生六指,没有先生愿意教她读书识字时,冉丽娘是唯一一个愿意和她说这些的人。 “丽娘,你诬陷我,也会受到你该受的惩罚。”沈美娘的眼底结了一层寒霜,“你以为我给你的惩罚是你即将面临的刑罚,但……” “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比起肉/体上的痛楚,你的魂灵会受到更大的痛苦。你永远都只能被困在这重重山岭间,而你曾期待的人间风光,你这辈子都看不到了。”沈美娘道。 第96章 在冉丽娘选择缄默的那一刻,她就注定只能和深山里绝大部分人一样,继续被桎梏在这里。 但沈美娘和她不一样。 沈美娘走出去了,她见识到了冉丽娘永远都没机会见识的天地。 “美娘……”冉丽娘闻言喃喃,却什么多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美娘不再说话,想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这几日她忙着策划这一切,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狱卒却在此时来给她开门。 沈温和陆大人都站在门口,尤其是陆大人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沈夫人,您哪里能在这里躺着呢?这案子已经确定和您没关系了,还请您与我去厢房休息。” 沈美娘轻笑:“那便多谢陆大人了。” 陆大人:“不敢不敢,都是沈大人的功劳。” 沈美娘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沈温,他眼下淤青明显,可知他从思州城一路赶来的辛苦。 她道:“沈大人辛苦。” 沈温摇头,多看了她一眼:“不敢,能为您做事,是臣的福气。” 陆大人察觉出两人之间气氛微妙,但也说不上究竟何处不对。 去厢房的路上,沈美娘问起了陆大人审问的进程,陆大人吞吞吐吐不大愿意说。 沈温却全都交代了:“沈头人的尸体,我等已经命仵作查验过了,确实如您所说并非中毒而亡。至于被卖至南州过的证人也已经接来了,按您交代的,她身体不好,也让她住在这厢房里等明日再审。” 陆大人看沈温说这么细,给他使了个眼神——这要是陛下问起当然得一一交代,可沈美娘一个后宫的妃子,这些话哪里需要和她说。 况且,就算是说了,她一介妇人,她能听懂什么? 沈美娘点了点头,又问:“仙师呢?他可认罪?” “他把那些仙丹是如何通过商人卖予高官、巨贾都一一交代了,待过几日我会让他写一份名单出来。至于被他买卖的妇人,我会尽快命人去寻。”沈温说到此处顿了顿,“但有一事,他没认罪。” 沈美娘抬眼看过去。 “他说当年月神庙那些人不是他杀的,他说,他当真以为是你下了毒,杀人潜逃了。”沈温道。 陆大人在旁边捧道:“肯定是那厮说谎,本朝律法仁慈,以他现在的罪,最多也就是判他个绞刑……可若是那十几人是他杀的,定会判他个身首异处。” 这个仙师虽害死了许多人,但说到底都是些底层人,其中许多都只是小小贱民。 贱民无足轻重,死了就死了。 可那在月神庙里死了的沈头人,不仅是这十八寨子里最大寨子的前任寨老,还是这十八寨子整个族人的前族长。 那可是这里从前最德高望重的人。 仙师把他给杀了,逃不了依《大燕律》和《圣明律疏》判罪的斩刑不说,等他死了,这里的族人还肯定会把他的尸体挫骨扬灰的。 沈温也没反驳陆大人这话。 他也认为仙师别的罪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只有杀沈头人算是有些过了。 再说,沈温对真相不感兴趣,他只想要能让伤害过沈美娘的人去死就好。 沈美娘听到这里不置可否,先问了另一个问题:“仙师的那些弟子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都说不知此事,仙师从来不让他们随意走动,更别说和他们说这些事了。”陆大人道。 沈美娘问:“李振鹤呢?” “他也说不知。” “动刑呢?” “上刑了,他还是说不知。” 沈美娘听到陆大人的回话,垂眸深思了许久,肯定道:“那些人不是仙师杀的,是李振鹤。” “明日再稍微审审李振鹤,他要是再不招,就把他先放了,还有其他仙师的徒弟也都放了。”沈美娘道。 陆大人还没反应过来,沈温却已经明白沈美娘的意思了:“是,臣马上就去办,臣会派人把他们每个人都盯紧的。” 沈美娘应了声。 她瞧了眼沈温,心里也明白这人为何在谢党里升得快了。 他这个人没什么心肝,但倒是很会体察上司的心思。 几人终于走到厢房前,陆大人语气谦恭:“沈夫人,此处简陋寒微,还请您将就住一晚。” 沈美娘点头:“多谢两位大人了。” 另一边的姜颂也悠悠转醒,他睁开眼,就看到沈美娘爹娘就站在他床前看他。 沈七娘看他转醒,看向沈文:“看吧,我就说没事。” 她压低声音道:“他是爬坡爬累了吗?怎么快到咱家了,却在家门口睡着了。” 这人之前看着勉强还像是个有一把力气的,结果现在走个几步路就倒头大睡——这样的男人,哪里能照顾好他们美娘。 姜颂彻底清醒后,忙起床站得直直的,紧张道:“请七娘、沈伯见谅,我刚才是有些头昏。” 沈七娘嫌弃归嫌弃,闻言却还是皱眉道:“身子不适吗?等会儿沈文你去给他抓点药。” “我没事……我就是突然头昏,歇一会儿就好了。”姜颂哪里敢劳烦二老,忙不迭拒绝。 沈七娘盯了他一会儿,看他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就问:“美娘呢?” 姜颂把路上早就编好的说词讲出来:“幼安最近接了个大案子,去验了尸,回来难受得吃不下饭,就想让美娘给她做几顿饭,陪她睡几天觉。” 美娘应该就在大狱里蹲个一两天就会出来,他编的这个谎,肯定没问题的。 沈七娘像是信了这话:“这个幼安,小时候胆子就小,干干净净一女子,偏要去做仵作的脏活……算了算了,既然如此,那你来做什么?” “美娘原本这些日子,每天都回来用饭,她怕她突然不来,二老担心她。”姜颂笑了笑。 沈七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转身出去择菜,姜颂也跟着她去。 姜颂拿过她手里的菜盆,对她笑道:“七娘,您去歇歇吧……沈伯您也别劈柴,我把菜择了就来劈。” 沈七娘看他这样,指了指厨房,又道:“等会儿把饭也煮了。” “嗯!您二老好好休息,等全都弄好了,我会喊您们来吃的。”姜颂道。 沈七娘也不客气,还把在劈柴的沈文 拉起来。 两人就靠在门边看姜颂勤劳的样子。 沈文小声道:“你何必为难这孩子呢?我瞧他也是个富户家出来的,那双手娇生惯养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那这些活,你以后要叫美娘干吗?”沈七娘质问。 沈文闭了嘴。 他当然也舍不得女儿干活。 沈七娘望着动作还算干净利落的少年,道:“从小我和你不也是一点活儿都舍不得让美娘干?她那双手和官家小姐都差不多……我可舍不得。” 这孩子不差,但她的美娘更好…… 就是便宜这傻小子了,也不知道他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得到她家美娘的青眼。 姜颂不知道沈七娘和沈文的对话,他只是择完菜,就又去劈柴了。 他还想着等会儿该做点美娘爱吃的给她送去。 西南入了秋湿冷,大牢里肯定更甚,他还得再做点祛寒的去。 第66章 沈美娘打发走沈温和陆大人就躺床上睡觉去了,但等入了夜,她睡够了就又醒了过来。 今儿是十五,窗外的月亮格外圆,沈美娘望着一直铺到她脚边的月光,托腮沉思。 难怪姜颂家乡那边那个叫“李白”的诗人,要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真的就像是铺了一层霜,有些恍惚的沈美娘,还觉得这月光有些颗粒感。 她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她打开门,就看到一个大大的食盒出现在眼前。 姜颂的头从旁边探出,笑道:“你是不是饿呢?我给你做了点吃的,你尝尝?” 还有些没彻底睡醒的沈美娘捂了捂肚子,才发觉她确实有些饿了。 姜颂体贴道:“我做的口味清淡,吃了不会长胖的。” 他知道沈美娘最在意自己的形体外貌,也担心她吃了睡不着,做的一点也不油腻。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又盯着那食盒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那我就吃一点。” 姜颂立刻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菜摆到桌上:“都是你喜欢吃的,还有这个……” 姜颂把羊肉汤放到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以为你会住牢里,牢里湿寒,就给你做了羊肉汤。” 姜颂给她盛了汤,沈美娘接过,尝了一口,就很捧场道:“很好喝,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 “你不吃吗?”沈美娘疑惑道。 姜颂摇头,他撑着下巴看她:“我吃过了。” 他看到沈美娘吃东西,尤其是吃他做的东西,就很高兴。 沈美娘边吃,边问姜颂:“我今天在狱里做了梦……” 第97章 姜颂听沈美娘说完她做的梦,惊得嘴都合不拢——原来他不是在做梦啊。 沈美娘看姜颂的反应,愈发确定白日的不是梦,而是两人当真一起进入了彼此的回忆里。 姜颂不解:“怎会这般呢?” 沈美娘认为这事肯定和那个古怪的颜舜华有关,但她如今还不清楚那人底细,她也不知道那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厉害…… “兴许是当真有神灵呢?”沈美娘开玩笑道,“再说,你娘都可以穿越,那发生点别的奇怪事,不是也可以理解吗?” 姜颂也相信了沈美娘这套说词。 “对了……”沈美娘更关注另一件事,“梦里,我看先帝身体不大好,宋江江,你还记得先帝身体大概是哪段日子开始不好的吗?” 姜颂仔细想了想,道:“我父皇对外称病,命我监国时,我都已经十三岁了。但昨日梦里,他好似是在我九岁时就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那就对了。 那时间就能和“沈温”父亲祝羽“谋反”的时间大致对上了。 沈美娘心里关于“沈温”的许多疑惑终于迎刃而解。 姜颂疑惑问:“美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美娘轻笑:“是有很重要的作用,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姜颂看沈美娘不愿意说,也没追问,只让她先好好吃饭,别让菜凉了。 沈美娘吃东西很快,姜颂知道她吃不了多少,给她做的东西量也很适中,除了剩了点羊肉汤外,别的都正好被吃完。 姜颂给沈美娘递手帕,一脸得意:“我知道不要浪费了,你看我这次做的菜就不多不少。” 沈美娘看姜颂一脸“求夸奖”的样子,擦了擦嘴道:“宋江江,你真厉害。” 虽然沈美娘就是简单夸一句,但姜颂听到这句话格外开心。 沈美娘看他这样给点甜头就乐开花的样子,故意亲了亲他的脸,又道:“多谢夫君啦。” 姜颂听到沈美娘对他的称呼,又被她亲了一下,脸立刻就红了:“不用,是我应该给夫人做的。。”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觉得他进步很大——虽然还是很容易脸红,但不至于会接不住她的话。 姜颂又问了沈美娘明日想吃什么,说他给她送来。 沈美娘摇头:“你跑来跑去多累啊……” “不累。”姜颂难得打断她的话,“我这次帮不上你什么忙,能够给你做饭就很好了,看你吃得好,睡得好,我就很开心。” 姜颂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沈美娘哪里还有拒绝他的道理。 吃完东西,沈美娘坐在窗边赏月,姜颂也安静陪着她。 “赏月是件很浪漫的事。”沈美娘仰起头,月光洒在她的眼里,“即使天各一方,也能看同一轮明月。” 姜颂点头:“是,我也喜欢看月亮。我们看过的月亮,千百年后的人依旧可以看到,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 沈美娘“嗯”了一声。 月色太好,沈美娘不想浪费,她起身摘下一片树叶,放到唇间吹奏。 虽然听过沈美娘说过无数次“以叶为媒”,但直到沈美娘用木叶吹起歌曲,姜颂才确信木叶竟也能吹出动人的声音。 木叶声缠绵,哀而不伤,还带着几分悠然意味。 沈美娘还是更喜欢跳舞,吹着吹着,她就忍不住随着乐声又跳起舞来。 姜颂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直到吹完最后一个音,沈美娘将手里的木叶丢下,揽住姜颂吻了上去。 吻完姜颂,她才在他耳边,轻喘气道:“宋江江,你不会吹情歌也没关系,我来吹就好。” 她的指尖摩挲着姜颂身手腕处的刺青,握着他的手撩拨开她的衣裳,露出她肩颈处那个相似的刺青。 “我会学的。”姜颂坚持道。 十八寨子别的小娘子有的,他的美娘也必须有。 沈美娘轻笑,没打击他的信心,贴在他耳边问:“好,我等你……那别的呢?江江,别的该学的,有进步了吗?” 姜颂耳尖红得能滴血,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他没有回答沈美娘的话,只用力吻上沈美娘,不许她再说这种故意捉弄他的话了。 姜颂选择用实际行动回答沈美娘的这个问题。 月光照着的另一边,沈温刚把今日审问出来的所有东西汇总完。 这寨子的官府很少来这么多大官,厢房不太够他们一行人住。 被迫和沈温挤一个屋子的陆大人,睡了一觉,醒来看沈温还点着灯,着实吓了一跳。 他凑过去看,发现沈温还在翻阅当年给沈美娘定罪的卷宗,叹了口气:“却寒,我是真佩服你,难怪你这官能升得这般快。” 这案子事关沈贵妃,办好了,那确实是在陛下面前露脸了。 可是这再上心,也不该是沈温这种上心法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温这是在给自己妻子翻案…… 陆大人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之前听过关于沈贵妃的出身,还有白日所见沈温与沈贵妃之间的关系。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吓得脸色都白了。 沈温听了陆大人的话,才回过神来,看了眼夜色,问:“几更呢?” “三更了,你再不睡,也不用睡了。”陆大人神色复杂地盯着沈温。 沈温道:“沈夫人下午和晚上都没吃东西,可有派人去问过?” “不用咱们去,公子刚入夜就给夫人送饭食 来了。“陆大人道。 沈温:“我怎么不知?” 陆大人看沈温这样,更确信他的猜测:“你那时候还在审犯人,你忘了吗?” 沈温有些错愕地点头,却也没再说什么。 陆大人面色如常地又打趣了沈温几句,就去睡了。 他可不能让沈温看出来他察觉出什么东西了。 沈温这人的诗风柔婉清丽,但做人、做官那可不是一般狠辣。 陆大人也不觉得两人的关系好到,沈温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沈温则将卷宗合上,握着笔的手忍不住又用力许多。 许久后,他才平静下来,继续翻看。 沈温一晚上都没睡多久,第二日他出来去找沈美娘时,正好碰到提着食盒离开的姜颂。 他恭敬道:“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有不便之处尽可与臣说。” 姜颂原本不太想理沈温的,但他想了想,还是道:“床太硬了,你们怎么给美娘睡这种床,你记得让人多铺几层被子。” 姜颂说者无心,沈温听着却觉得姜颂这话像是故意炫耀。 沈温却还是只能道:“是,臣会吩咐人立刻去办。” 姜颂这才点了点头,还道:“早饭我已经借这儿的炉灶,给美娘做了吃了,后面午饭、晚饭我也都会给她做了送来,你们不必操心她的饭菜。” 沈温点头。 他看着姜颂拎着食盒欢喜离开的样子,眼里的嫉妒却淡了几分。 他没想到姜颂会愿意为了沈美娘做到这份上。 圣人言“君子远庖厨”,沈温当年逃灾时都没自己动手煮过吃的,现在更不可能给人做吃的。 可是姜颂竟然会愿意为沈美娘做这种事。 沈美娘梳洗好,看沈温伫在门前,问:“沈大人,你来做什么?” 沈温这才回过神:“原是想来问夫人可要用早饭,却听公子说夫人已经用了。” 原来沈温是撞上姜颂了。 沈美娘就说这人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沈大人为我的事忙前忙后辛苦了。”沈美娘宽慰了两句沈温,“你今日再审审仙师的那些徒弟,若是没事,就先把人放了,派人悄悄盯着就是。” 沈温应下就想离开,沈美娘却又多问了一句:“沈温,你一路爬到现在,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最好别说些假话,你知道的,我不好骗。”沈美娘提醒道。 沈温沉默片刻,才道:“沈夫人有您想洗刷的冤屈,我当然也有我要做的事。” “你是说,祝将军根本没有谋反,是被谢阁老构陷之事吗?”沈美娘道。 沈温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美娘。 她是如何知道的? 第67章 沈美娘从得知沈温的真实身份起,一直都觉得他很奇怪。 他是罪臣之子,若他是个胆子小的,那就该占着“沈温”这个身份苟且偷生才是。 若他是个胆子大、有血性的,那他就该蛰伏为父报仇才是。 可沈美娘观察了很久沈温对姜颂的态度——怎么都不像是对杀父仇人之子的态度。 直到她从姜颂的梦境里,得知当年西南民变前一两年先帝的身体就不大好了。 先帝病重,叶党当年也远不及今日,若是忠心耿耿的蜀王再被拉了下来…… 不论谢党是继续拥立姜颂登基,还是直接暗中除掉姜颂,拥立宗室幼子登基,新帝都必须倚仗谢党。 第98章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你父亲是蜀王麾下大将,与蜀王出生入死多年,我想最初谢党的目标并不是祝将军。”沈美娘语气无比确定。 沈温没有反驳沈美娘的话。 沈美娘继续道:“我猜想,谢党应该是想和祝将军合作。蜀王乃胡人,蛮夷也,谢党人自诩清贵,可看不上他那种人。祝将军就不一样了,益州祝氏,可是蜀中一等一的好门第,更别说祝将军的夫人,也是出身于清河崔氏最显赫的一房。” “我猜,谢阁老当年肯定和祝将军说——‘将军世之盛族出身,如何能久居蛮夷之下,不如与我联手,将其诛之。’”沈美娘道。 沈温的眼里闪过惊愕,但还是默认了沈美娘的话。 沈美娘道:“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祝将军不仅没有答应谢阁老的话,他还打算将此事告知蜀王,上达先帝。” “于是,谢阁老只能先下手为强,将祝将军除之而后快。” 沈温回忆起旧事,眼里是无比浓烈的恨意:“你说的,一字不差。” 沈温终于撕下他装出来的那副“温和”模样,警惕地盯着沈美娘:“你是如何猜到的?” “这个说来话长……”沈美娘挑眉:“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把我献给叶司马。” 如果只是为了向上爬,沈温大可以把她带到京城,送给京城那些更厉害的大官们,而不是一个小小司马。 “我也想过兴许是你太蠢,又或许这是你当时最好的选择——可若是如此,你为何如今要屡屡帮我?”沈美娘反问。 更何况,这次他跟着姜颂来西南,他原本可以皇帝和谢阁老两头吃,却偏偏还是选择了帮她。 沈温愣了一下,面不改色道:“您如今是贵妃,若将来您能诞下皇长子,兴许臣也能和叶丞相一样,混个帝师的名头。” “是吗?”沈美娘轻笑,“兴许,还有一种可能。” “那年知贡举的是谢阁老,你去上京应试,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借投卷,亦或是及第后的曲江会杀他,不是吗?”沈美娘道。 沈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 他没想到沈美娘能全都靠自己,把这真相全都拼凑出来。 沈美娘看沈温的神色,更确信自己猜的没错:“叶司马在谢党、叶党两边都不讨喜,但与此同时,他也是在你刺杀谢阁老后,最可能不太会受波及的官员。” 沈美娘眼里有些嘲讽:“你当年把我送给叶司马,其实是在保护我。” 就是沈美娘也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让沈温最后放下了直接的报仇的计划,而选择隐忍蛰伏。 沈温到此不再辩驳,问:“您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人。”沈美娘毫不掩饰她的动机,“你知道我其实不是叶党推出来的人,他们将来不会站在我这边,我需要给我做事的人。” 虽然沈美娘觉得沈温不够聪明,但勉强用用也够了,再说他有把柄在沈美娘手里,用起来也放心。 沈美娘见沈温迟疑,又道:“作为交换,我答应你,我会替你平反,替你全家都平反。” 沈温愣了片刻后,点头应下。 他道:“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帮你……” “我不是要你帮我,我是要你和我做一条绳上的蚂蚱。”沈美娘紧紧盯着沈温的眼,“你想要杀谢阁老你自己就能做得到,我说的是,我,能帮你们全家平反。” 沈美娘在“平反”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沈温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家的案子当年几经审查,最终是由先帝定夺的,即使是陛下都不可能去翻案——哪有为人子的人去否定父亲的。 沈美娘的意思难道是…… 他看着沈美娘的眼睛,第一次发觉,他从一开始就全然误解沈美娘了。 她才不是什么柔弱的需要人细心呵护的娇花。 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 “那陛下呢?”沈温问。 难道沈美娘不喜欢姜颂了吗? 她闻言默了片刻,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我会让他活命。”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沈温连忙过去查看,发觉是一只狸奴趴在墙上,将瓦片弄到了地上。 他松了口气,沈美娘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等到中午姜颂来给她送饭时,沈美娘悄悄看了他好几眼。 姜颂把菜都摆在了桌上,看她不吃,道:“你再不来吃,菜就凉了。” “来了,来了。”沈美娘忙端起碗。 以姜颂的性格,他要是今天在外面听到了她与沈温的谈话,他肯定会直接问她吧。 想来中午的动静应该不是他弄出来的。 沈美娘边吃东西,边偷偷看姜颂,发现他还是如往常般捧着脸,用“星星眼”看她。 她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姜颂等她吃完,又问了她晚上想吃什么,沈美娘也把想吃的东西都告诉他了。 “好。”姜颂笑得眉眼弯弯。 他起身想提食盒,却忽然踉跄了几下,沈美娘忙扶住他。 她伸手摸了摸姜颂的额头:“你怎么呢?是生病了吗?” “没有……就是站起来得太急,有些头昏。”姜颂摇头,“这很正常的,你坐久了突然起来,难道不会吗?” 沈美娘确实也会。 可那不就是有瞬间的不适,哪里会像姜颂这样站起来差点站不稳呢? 沈美娘盯着姜颂,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宋江江,你要是得不治之症了,你可得提前告诉我,不许装没事人。”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姜颂确实好久以前就不太对劲儿。 在南州的时候,他受那般重的伤都能很快好起来,可自从回了上京,他的身体就好像越来越差。 之前在玉泉观遇刺的伤,还没他在南州被她捡到时的伤重,结果他躺床上养了那么久的伤。 前段时间两人熬夜等青词,宝儿睡过去能理解,可姜颂在南州时熬夜都能驾车,他怎么也会睡过去? 更别提,刚才这人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该不会……是瞒着她什么事吧。 就像宋薇书里写的,有的小说里,男女主得了一种叫“癌症”的东西,就会故意隐瞒和对方分手,让对方没那般伤心。 姜颂立刻摇头:“没有!我真的没事了,我的身体就是时好时坏。” 沈美娘还是不太放心,让沈温带来的大夫给姜颂把脉。 可是大夫也说姜颂没事。 “你看吧,我真没骗你。”姜颂道。 沈美娘这才稍微放心一些。 她让大夫退下后,才看向姜颂:“你没事就好,不过……” “宋江江,你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沈美娘顿了一下,“就算是不治之症,你也要告诉我,不然……不然我等你死了,我养八百个男宠,一天换一个都不重样。” “不行!”姜颂难得生气,“我不准,不许,不可以!” 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脸,和他四目相对:“那你答应我,你得长命百岁,不许死那么早。” 姜颂撇嘴:“你别把死啊活的挂嘴边,多不吉利,而且……又不是我说我能活多久,我就可以活多久的。” 他父皇身体不好,三十六岁就去世了。 他从小身体也时好时坏的,谁知道他能活多久。 “好。”沈美娘也没逼姜颂,她摸了摸姜颂的脸,“那我说——” “姜颂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姜颂没想到沈美娘会在这件事上格外认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他有些幽怨:“我要是早死,不正好方便你找第二春,第三春嘛……” “原来你把我这话当真了啊。”沈美娘挑眉,“宋江江,你怎的这般喜欢吃醋。” 姜颂正想辩解他没有吃醋,就听到沈美娘道:“我答应你。” “只要你活到我们都白发苍苍,等你死了,我就不找情人。”沈美娘道。 姜颂轻“嗯”了一声。 他想到早晨因为忘记沈美娘,说的肉饼到底是要羊肉哪个部位的肉做,折返回来时听到的话。 其实,他不在意沈美娘觊觎皇位。 反正他本来就不适合当皇帝,也不喜欢做皇帝,如果美娘来的话……肯定会比他做得好千倍万倍。 姜颂只是介意沈美娘不和他说,反而和那个沈温推心置腹。 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话来:“美娘……你、你要是真的寂寞,也可以。” 姜颂知道沈美娘是个很重欲的人,不论是权欲,还是情/欲。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本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但是沈温不可以,他不可以。”姜颂斩钉截铁道。 如果有天他不在了,美娘得找个爱她的,很爱很爱她的人才可以。 第99章 他才放心。 第68章 沈美娘一直都知道姜颂他有些……她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个人。 说他“恋爱脑”的话,这个词其实不算个好词儿。 在姜颂向往的那个未曾谋面的家乡,“恋爱脑”好像是拿来骂人的。 沈美娘不想这般说姜颂。 他只是有些天真幼稚,只是对爱情赤诚热烈,他才不是恋爱脑。 沈美娘沉默许久,才用力抱住姜颂:“我不会。” 不会有人比姜颂更爱她。 爱到可以为她生,可以为她死。 姜颂原本没指望能得到沈美娘确切的回答,但她竟给了。 他呆了片刻,才连忙道:“好、好!” “不过——”沈美娘还是坚持道,“你还是得长命百岁,我说你可以就可以。” 她目光灼灼,即使是正午时的明媚骄阳也逊色许多:“就算是上天偏要你死,我也能叫你活。” 姜颂就算身体不好又怎样? 沈美娘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用心养会养不好的病。 还别说姜颂只是身体不好,又不是有病。 她捧着姜颂的脸,格外认真:“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姜颂愣愣点头。 他有些得意地抿唇,但还是沉不住气小声道:“美娘,你是不是,现在心里最在意的人,是我啊?” “不是。”沈美娘道。 她见姜颂有些失落,又补上一句话:“你是我心里,除开我阿爹外,最重要的男人。” 姜颂听到这个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着抱住她。 能在沈美娘心里排到这个位置,他已经很满意了。 那个沈温下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取代他,到这个位置。 沈美娘被姜颂抱着,被他的笑意感染,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秋风吹动两人的衣袂,原是泛着寒意的风,但在此时此刻,没人会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日推心置腹的话后,沈美娘也不再认为,姜颂有偷听到她与沈温的话。 在她的认知里面,权力、金钱这种东西,是这世上的人最不能舍弃。 更别说姜颂是皇帝了。 他要是听到她有不臣之心,他肯定会让人除掉她的,哪里还会那般爱她? 沈美娘心底的疑虑打消,沈温一直盯着的仙师那些弟子那边,也有了动静。 她让沈温放出了仙师不认当年杀沈头人罪的消息。 沈温问她:“这样真的能逼李振鹤动手吗?” “兴许不能,但不是还有你吗?”沈美娘看向沈温,“你就也得让人宣扬宣扬你为官如何刚直不阿,如何清正廉明了。” 沈温听出来沈美娘话里的讽刺意味,道:“您说笑了,臣何以爬到今天的位置,您能不清楚吗?” 先不提当年他献美讨好地方官员的事,他在朝堂上也是以“菩萨面、修罗心”出的名。 刚迈入仕途的那些日子,为了得到谢阁老的青眼,沈温为他做过不少脏活。 他的名声可不算好。 “这里的人被这群山阻挡,他们哪里知道外面的官老爷们在斗些什么。”沈美娘指着官府门口的行 人,“这里的人连皇帝是谁都未必清楚,更别说什么谢党、叶党。” 比起这些晦涩的人名,他们会更在意的,只是皇帝遇到喜事、祥瑞,可能会抽中下辖十八寨子的县,免去今年的税。 至于你皇帝是病死了,丞相被刺杀了,尚书侍郎是黑是白——辛劳一年都未必能温饱的百姓,可没闲心去关注。 可惜,沈温这样的贵公子,下辈子恐怕都弄不明白这些道理。 沈美娘的目光淡淡落在沈温身上:“沈大人不要把你想得太厉害了,这里的人,连你吏部侍郎的官和寨老,究竟谁更厉害可都拿不准。” 沈温明白沈美娘的用意,点头:“臣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沈美娘又提醒:“也把狱卒们都盯好了……” 沈温:“这个臣明白。” 布局的人自然对棋局熟稔无比,但身在局中的人却未必知晓。 李振鹤陆陆续续听到了他师父不肯招认的消息,又在路上听人闲聊,说那位沈大人是京中来的大官。 那些人都说他是一等一的好官,才能年纪轻轻就坐到如今的位置。 李振鹤听到这些消息,原本在被放出监狱后松了几分的心,又猛地被揪住一团。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局。 沈美娘那个女人能够蛰伏这么多年,才回来报仇,她的心计谋算绝非常人能比。 沈美娘以为这样就能激他去杀仙师灭口?好叫她拿到把柄? 那这个女人也太看不起他了。 李振鹤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根本不畏惧沈美娘继续盘查下去。 又如此平静了十来天,可在某个清晨,李振鹤家却闯进来一队官差。 他看向为首的沈温,质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沈温像看蝼蚁般,目光轻扫过这人,只道:“带走。” 李振鹤被官差按住,他挣扎道:“你们这些人仗着自己是官差,就可以随意绑架良民吗?” 他大声嚷嚷,在大街上引来路人频频关注。 沈温转身,盯着他冷冷道:“都听好了,本官奉命查案,来抓你定是有了文书和证据。” “若有疑虑者,尽可上官府询问。” 官差将李振鹤带回官府,坐在上首的人是陆大人,他见沈温来了,起身给他让位。 沈温拱手,退了一步:“您才是思州的父母官,这案子自然得您来审。” 陆大人点头,让人给沈温搬了凳子,叫他也在上首坐下。 “李振鹤,你可知罪。”陆大人质问道。 李振鹤依旧故作不知:“大人可是说小的被那仙师……妖道蛊惑之事,可是诸位大人不是说,我等也是被蒙骗,将我们都放了吗?” 陆大人呵斥道:“你竟还敢装傻。” 他看了眼堂上隔着一道屏风,坐在那里的女人,见她微微点头。 陆大人才叫人将证据呈了上来——这是一份账簿。 “仙师说,日常庙中弟子的开销,还有祭祀月神的许多杂事,都是交给你来做的。”陆大人让人将这本账簿上的某处指给他看,“这里的账目明显有问题,少的那三桶石漆,不知去了哪里?” 李振鹤也没就因这简单几句话就自乱阵脚,他不疾不徐道:“那妖道平日里抠搜至极,我从采办里贪点……大人,我时不时贪点而已。” 陆大人见这李振鹤的话,和沈美娘说的话一点都不差,对这位贵妃娘娘佩服的同时,心里也对这人来气。 他猛拍桌子:“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 “石漆乃是攻城拔寨才会用的军用物资,朝堂管得颇严,你要买三桶这东西——怕是你得跑好几个黑市,才买的来。”陆大人道。 李振鹤之前就被这个陆大人审过,他知道这人和沈温不同,他就是个草包而已。 那他这番话恐怕也不是他所说。 李振鹤向陆大人时不时看的屏风看过去,只见那里影影绰绰像是坐了个女人。 他几乎立刻确定那人就是沈美娘。 李振鹤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这局他不论怎么走都是死局。 但他还是垂死挣扎道:“大人您说得对,所以我才从这里头贪来,想转头再寻个好价卖出去啊。” “够了。”陆大人让人将一卷卷宗放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五年前,城中有位姓冉的巫医家中房屋被雷劈中,全家七口人,除了在外行医的小女儿全都死了。”陆大人又指了指那账簿,“可那小女儿后来回来时,明确说,那晚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这味道可与给月神献祭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夜风雨大作,那户人家的火却扑不灭……你们仙师却说,他家是被月神降罪才会如此。”说到此处陆大人都不免动怒。 这样整整七口人,最后的死因,竟草草以一个“神灵”作结。 李振鹤额头上有薄汗渗出,他确信这些话都是沈美娘教这个陆大人说的。 这就是那个女人会说的话。 他却还是不得不继续狡辩:“大人,这都是仙师说的……小的确实不知道。” “是吗?”陆大人反问。 他让人将那巫医的女儿带进来——她是上次月神献祭时,某个孩子的母亲,也是七年前被沈美娘救下的月神新娘。 她看向李振鹤道:“七年前,你曾向我父亲买过毒药,当时我和父亲都不知道你的用途。” “直到前几日陆大人找到我,也才知道当年沈头人和那十几位头人都是被毒死的。” 女人轻笑:“你以为我父亲只有一份记录,放于家中存放,却不知像毒药这种东西,我父亲都是做两份买卖记录的。” 第100章 “一份以大燕文字存于家中,一份用我们本族文字写好随身携带。” 父亲最看中她这个天赋异禀的女儿,所以那份用本族文字写在帛上的买卖记录,都是由她随身携带。 李振鹤听到这里终于不再狡辩。 陆大人指着他道:“你这人买了毒药,在沈夫人那晚离开后,将毒药给沈头人们喝下不说。竟还为抹去痕迹,对巫医一家也痛下杀手……你这种畜生,竟还堪为人?” 李振鹤没将陆大人的话听进去一句,他只知道这一局,他就是被沈美娘算计死了。 他对屏风后的女人,吼道:“你竟算计我至此?” 沈美娘见这件事已经审完了,她也从屏风后走出来,道:“这可不叫算计,你算什么东西,也需要我花心思算计?”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局,最多——也只能说是个捉弄你的游戏罢了。”沈美娘道。 她慢慢解释:“你如果当年灭了口,那就不会去动杀你师父的念头;你若是没灭口,那就肯定会杀他。” 但不论李振鹤选择哪一条路,他都暴露了可以查的地方。 沈美娘就是故意引他,自己将当年他犯的错全都暴露出来。 她看到李振鹤双眼猩红,恨不得杀了她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愈深:“和老虎搏斗久了,逗逗小老鼠玩,也挺有意思的。” 沈美娘也曾觉得她太蠢了,会被李振鹤当年的几句话煽动,还会想不清楚这人的目的—— 他不过就是想借她的手除去他师父。 李振鹤以为杀了和仙师有合作的沈头人,能轮到他顶上去,却没想到只要有利益在,一个沈头人死了,还会有无数个“沈头人”顶上来。 李振鹤可没他师父德高望重,能得到头人、寨老的支持。 于是,他故意让李洵风偷走钥匙,放沈美娘离开——他希望借沈美娘的手除掉仙师。 奈何,他没想到沈美娘只是阉了仙师,却没有杀他。 沈美娘微微俯身:“你能赢十二岁的我,全是因为你胜之不武。” 李振鹤比她大了两岁,本就比她多许多阅历。 何况,沈美娘那时候虽然和爹娘日子过得清苦,但也得到了他们全部呵护。 单纯的小姑娘,热烈赤诚,又怀揣着善意待这个世上的人。 她会输给李振鹤可太正常了。 现在的她,不能苛责从前的她。 沈美娘奚落完李振鹤提起裙子,就想从这里离开。 她看到门外来给她送饭的姜颂。 沈美娘今日为了李振鹤这事还没吃饭,姜颂也等了她快两个时辰了。 他知道沈美娘不想他掺和这件事,也没进来,就乖乖在门外等着。 沈美娘见姜颂一看到她,眼里就有了笑意,立刻向她跑过来。 可他却忽地脸色一变。 沈美娘被姜颂抱着,往旁边摔去。 她没摔疼,却看到姜颂身后的那根簪子。 好像是李振鹤用来束冠的玉簪,只是做了机关,好像只要按动,就可以如刀般锋利。 发簪就像一把匕首般插在姜颂的后背。 沈美娘还没反应过来,姜颂却先一步开口安慰她:“没事的……我原本想拔剑的,可是我身体好像真的越来越差了。” 他以后可能保护不了沈美娘了。 “美娘,如果我以后越来越废物的话,你还是找一个能和你实现霸业的人吧。”姜颂柔柔笑道。 他呕出一口血,即使他连忙伸手挡,却还是无济于事,血依旧从他的指缝间流下。 沈美娘这才意识到。 原来姜颂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野心,知道她的欲/望。 可他还是选择爱她。 第69章 沈美娘感受到怀里的姜颂,失力地晕了过去。 她喊了他好几声“姜颂”,却都没得到他的回应。 “大夫呢?叫大夫!”沈美娘伸手摸到姜颂的手腕处。 还好。 他没有死,只是他的脉搏并不似往日般有力,反而就像下一刻就要逝去般。 大夫匆匆赶来,替姜颂诊治,可从他们的脸上,沈美娘知道姜颂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大夫道:“这伤并未伤及要害,本不要紧,但、但……我也不知道为何这位公子的脉搏会如此无力,竟好似……” “好似什么?”沈美娘追问。 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竟好似气若游丝,恐怕、恐怕……” 沈美娘知道大夫未尽的话,她攥紧被人用担架架起来,要往厢房送的姜颂的手:“你给我听好了——” “你不许死,你要是敢死,我就讨厌你。”沈美娘盯着姜颂毫无血色的脸,恶狠狠道,“我最讨厌被人背叛,你若是敢抛下我一人离开,我以后绝不会思念你片刻。” 沈美娘看着姜颂被带进厢房,又看着大夫们给他处理伤口。 大夫们请她先到屋外等候,她也仍旧痴痴盯着紧闭的门,没有什么反应。 “你哭了。” 沈温的声音刺破默默出神的沈美娘,她这才反应过来。 沈美娘抬手擦了擦眼角,摸到一片冰凉。 她立刻掩袖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她恢复平静,问:“李振鹤呢?” 沈温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让人将李振鹤带到她面前。 他看沈美娘眼眶泛红的样子,嘲讽道:“没想到你就挑中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不过就是用簪子……啊!” 李振鹤的话没说完,只见沈美娘抽出官差身上的剑,插在他的右手上——也是他刚才攥着簪子,刺向姜颂的那只手。 沈美娘又迅速将长/剑拔出,她用还沾着血的剑刃,将李振鹤的脸挑起:“你最好祈祷姜颂没事,不然……” 沈美娘嘴角笑意愈深,眼中却尽是寒意:“本朝律法素来宽和,可前朝是有腰斩之刑的。” “被施此刑的人,听说不会当时就丢了性命,可是直到被斩成了两截,上面有头的那截都是还有知觉的。”沈美娘边说边比划。 李振鹤的眼中终于露出几分畏惧之色。 沈美娘:“不过腰斩也便宜你了。你且听好,宋江江若是活不了,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李振鹤从来没在沈美娘眼中见过这种情绪。 别说李振鹤没见过,就算是沈温都从未见过。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沈美娘这样冷静到冷血的人,原来竟也会为另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沈美娘让人将李振鹤带下去,门内的大夫也终于推开门出来。 沈美娘立刻迎了上去:“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眼中也满眼不解,他道:“公子的身上的伤口并不深,但我也不知他为何身体会如此孱弱。” 沈美娘听出来他未尽的话,问:“您的意思是说?” “这位公子如今还在昏睡,但依他目前的脉象来看,他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来,我等也拿不准。”大夫道。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又道:“大夫,您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大夫也很是无奈地摇头:“这位夫人,就算是华佗在世,都未必能治好这位公子……还请您自己再另寻高人吧。” 沈美娘听到这里,也没有继续缠着大夫不放,她不由思考姜颂如今身体异样的原因。 她想到了颜舜华。 那人如果真是什么“快穿者”的话,她可能就知道姜颂身体时好时坏的原因,她又会不会知道救姜颂的办法? 沈美娘对沈温道:“照顾好宋公子,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她叮嘱好沈温,就转身向客栈跑去,还好官府离客栈不远。 沈美娘到客栈找到颜舜华,也没有和她寒暄,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是快穿者。” 果然,她又听到了颜舜华和系统谈话的声音——“系统系统,女主知道我是快穿者,我该怎么办?” “我也能听到你和系统说话的声音,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沈美娘又道。 这次颜舜华不再和系统交谈,她转而看向沈美娘:“我当然对你没恶意,我可是你的粉丝!” 沈美娘知道“粉丝”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颜舜华什么时候成了她的粉丝。 但此事并不重要,沈美娘更关心姜颂的性命问题:“你可知道姜颂的身体为何时好时坏?他今日受了一点轻伤就昏迷不醒——他过去从不这样。” 颜舜华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是你的粉丝,我也很乐意帮你和姜颂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我也是上次帮了你们之后才知道,姜颂在这个世界连路人甲都算不上,他本就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颜舜华解释。 沈美娘还是不懂:“什么叫‘他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颜舜华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姜颂。” 第101章 “在原本的故事里,先帝掉落山崖后就死了,先帝死后,他的宗室弟弟被拥立为帝。但内有权臣,外有敌国群狼环伺,新帝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颜舜华讲道。 “即使是男主姜佑,也就是现在的宁王登基为帝,他也依旧只是权臣的傀儡。直到——”颜舜华眼里是对沈美娘的敬佩,“你入宫,陪他斗权臣,打压世家,扫蛮夷。” “但现在这个世界,先帝掉落山崖没死,还莫名其妙多出来了一个姜颂。”颜舜华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沈美娘皱眉:“你的意思是说,姜颂他抢了男主的位置,才会无可避免地身体越来越差。” 颜舜华摇头:“不是这个原因。这个世界是因女主而生,男主的更改不重要。” “他会身体时好时坏,是因为,他不属于这个时代。”颜舜华道。 “他越和这个时代的人有一样的思想,就能越被这个世界接纳。” “反之,就会被抹杀。” 沈美娘又指了指自己:“可我有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那不一样,你是女主,就是因为你拥有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再说,你的思想都有它生根发芽的原因,姜颂的想法却是被强行灌输的。”颜舜华道。 沈美娘猛地攥紧手,问:“你的意思就是说,姜颂他是不是……必死无疑?” 颜舜华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残忍,但还是不得不点头:“对。” 第70章 沈美娘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想过姜颂身体这般奇怪,可能是被下了什么奇毒。 传奇里不是很多吗?像那种可以日积月累才会让人中毒身亡的毒药,而且几乎不会被察觉。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不是中毒,却是这种糟糕许多许多的结果。 她问:“就没什么能救他的办法吗?” “有的!”颜舜华顿了一下,“要救姜颂还是有办法的,只要他和这个时代的人稍微像一些就好。”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反而愈加沉默。 她忘不了姜颂和她说“他永 远不要被这个时代同化“的样子。 如果让他得被这个时代同化才能活下去的话,姜颂肯定宁愿去死。 沈美娘摇头:“他不会愿意的。” 再说——被这个世界同化的姜颂,就不是“姜颂”了,更不是“宋江江”了。 他会和沈温、叶随、李振鹤,和这个世界的所有男人都一样。 沈美娘喜欢的就是和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的姜颂。 颜舜华沉默片刻,又道:“还有一个办法!” “我可以把姜颂送回她娘的家乡。”颜舜华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你们还可以一块去。” “好。”沈美娘点头,“不过——” “我就不去了,姜颂一个人去就好了。”沈美娘道。 颜舜华不解:“你是担心我送你们两个去会不方便吗?还是你害怕适应不了那边?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可以把你们都送去的,再说你是女主,拥有许多进步的思想,你肯定可以适应的。” 沈美娘摇头:“都不是。” 她抬眼看着颜舜华,解释:“我就是想留在这个世界,我不想去那个世界。” 颜舜华听到这里,也没再追问沈美娘。 也是。 姜颂的母亲在那个世界,可沈美娘的家人、朋友们可都在这里。 她当然不会为了和姜颂在一起,就放下这里的一切同他离开。 颜舜华和系统兑换了道具,只见桌上出现了一个小瓷瓶。 她将瓷瓶放在沈美娘手里,道:“这枚药可以让姜颂暂时躲过世界意识,不过时效最多只有三个月。你给他服下,他很快就会醒来。” 沈美娘接过药,又问:“这道具恐怕十分昂贵,你开个价吧。” “不不不……”颜舜华连连摆手,“能够给偶像做事,我求之不得!你不知道,我进快穿局的时候,就在想能不能穿到有你的世界来。” 沈美娘虽然看过宋薇的许多书,但她还是对那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不太了解。 比如,她对此刻颜舜华的话就有些不解。 偶像? 难不成颜舜华在做任务前,就已经认识她了吗? 颜舜华看出了她的疑惑,道:“我穿的世界大部分都是小说之类的,但你这个世界不是小说,是一个文明里真实存在过的王朝——姜颂他娘不是这个文明的人,我才是这个文明千年后的人。” 而姜颂的阿娘生活的那个世界,是属于另一个文明的现代。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你的粉丝!在我们那里,你可是封建王朝里的第一位女帝。”颜舜华道。 沈美娘这才明白过来。 颜舜华生怕沈美娘误会:“总之,你真的不要有心理负担,能给你做事情,我求之不得!”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颂他娘的存在,这个故事线崩得有点太厉害了。 快穿局让颜舜华穿过来把剧情线扮回历史线。 但她也没想到她穿过来,刚把事业经营起来,打算去帮女主,女主就靠自己在原本的时间点当上皇帝的贵妃了。 就是皇帝换了一个人。 快穿局就让她先把这个世界当成度假世界,如果后续女主的历史线再崩,再去修复。 沈美娘听完颜舜华的话,道:“多谢。” “你这次的恩情我记下了,你若是需要庇佑,我会帮你。”沈美娘依旧坚持。 沈美娘拿了药回去让大夫检查是否有毒,又让宝儿给颜舜华准备回礼。 宝儿问:“送什么呢?” “我带的东西里捡最珍贵的给她送去,还有我在宫里常戴的那组步摇,也送过去。”沈美娘道。 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她不想欠别人这种东西。 沈美娘隐去“快穿”这部分东西后,也对陆大人说了颜舜华献药救姜颂的事,让他以后要多照拂她。 陆大人连连称是。 沈美娘做完这些事,才将大夫看了之后,确定无毒的药给姜颂服下。 她握着姜颂的手,垂眸默默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沈美娘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姜颂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她攥紧他的手,轻声唤:“江江,宋江江……” 姜颂在她的声声轻唤里,缓缓睁眼,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沈美娘用力抱住。 “美、美娘……”姜颂原本想说沈美娘太用力了,都抱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了。 可是说着说着,他就停下话来。 他发现肩头和颈肩一片温热。 沈美娘哭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姜颂不再说话,只静静地任沈美娘抱着他。 他如果说话的话,沈美娘就需要回答他,但那样沈美娘哽咽的声音,就会暴露她哭了这件事。 姜颂知道沈美娘好强,最不喜欢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她的柔软。 他不会说话的,他要照顾沈美娘的面子。 沈美娘发觉姜颂没说话,闷闷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我一看到美娘你,我就好开心。全身上下就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什么毛病都好了。”姜颂笑道。 “你就会说好听的。”沈美娘原本想状似生气地拍姜颂的肩,又想起他身上有伤。 她转而捏了捏他的脸,红着眼道:“你下次再不要命地给我挡刀,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不行,我得保护你!”姜颂在这件事上说什么都不肯让步。 沈美娘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眼中神色黯淡:“你想保护我,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 她把颜舜华讲的姜颂身体不好的原因,还有可以将他送回他一直都很向往的家乡的事告诉了他。 姜颂却没有沈美娘以为的欢喜,他问:“你不和我一起去我娘的家乡吗?” 沈美娘摇头。 “为什么呢?”姜颂认为沈美娘肯定是不知道那个世界的好处,给她细心描绘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真的很好,那里人人平等……或许也有你说的不平等的地方,但大体来说,是平等的。吃不饱饭的人官府会给他们饭吃,没有人照顾的孩子会被放到一块照顾,那些孩子也能上学……” 姜颂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总结道:“那里真的很好的。” 沈美娘坐直:“我相信你,我也知道那里很好。” 她看过宋薇的那些书,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是个怎样的地方。 沈美娘也曾想,若能叫她到那个世界活一日就死,她也很满意了。 但那只是想想而已。 “那里很好,但它不属于我。”沈美娘道。 “我可以去那里,可是我的爹娘可以吗?我的好友可以吗?就算他们都可以……那这天底下其他受苦受难的人呢?”沈美娘问。 不同于对颜舜华的有所保留,在姜颂问沈美娘这个问题时,她才愿意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 第102章 沈美娘继续道:“宋江江,我和你说过,我从小就知道人都是会死的。我小时候……约莫是十岁的时候,我就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答案她一直想不明白。 活着的每一日都有滋有味,令人眷恋,可正因如此,沈美娘很小的时候就无比害怕死亡,害怕被埋在土里。 后来,她倒是不害怕死亡了,但她依旧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沈美娘道:“我也曾幻想,或许有一日,世上会没有良贱之分,没有贵贱之别。”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是无尽的展望。 “我曾觉得这都是我的幻想,也许我真的是个疯子,但那天——我听到你说了你的家乡。”沈美娘转过头看着姜颂道。 “你勾勒出的那个世界真的很美好。可是它不属于我。”沈美娘顿了一下,“现在的这个世间我很讨厌它,但总得有人去改变它……” 沈美娘垂眸看姜颂,眼里是细碎的明光:“人生不过百年,肉体凡胎也过于脆弱,但我还是想做一粒历史的尘埃。” “我做不到废除良贱制度,但我可以保证贱/人们更多的权益。我的后人们,他们也会无限向这件事上靠拢。”沈美娘语气坚定。 她拉住姜颂的手,笑靥如花:“就算只是尘埃、沙砾,想必日积月累,也终究可以铺成一条大道,供后人踩踏。” “我想,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此。” 姜颂这才明白他和沈美娘差了多少。 在他还在因为完不成课业烦恼的时候,沈美娘就能在大字不识的情况下,想到这些复杂的问题。 她还能在寻常无趣的日子里,找到它们的答案。 “美娘,你确实比我更适合做皇帝。”姜颂道。 叶先生和父皇在他小时候都和他讲过许多的大道理。 什么“民贵君轻”, 什么“社稷忧患”,什么“爱民如子”……可姜颂很不喜欢这些东西。 因为他的父皇和叶先生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他们位居高位,不都是为了敛财弄权吗?听他们说这些东西,姜颂只觉得讽刺。 但沈美娘——她好像真的可以做到。 “宋江江,你说什么啊……我才没那个本事。”沈美娘才不会认下她有这种野心,“我那日是故意逗沈温的。” 她也觉得这谎言很是拙劣,正担心骗不过去姜颂,就听到他道:“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沈美娘松了口气,也不管姜颂说的真话假话,只把话绕回最初的话题:“所以,我不能陪你一起去那个世界了。” 姜颂这次格外爽快:“好。” 但他又道:“我也不去了。” 这次轮到沈美娘不解:“你之前总挂在嘴边说要去那个世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你怎么能不去?你知不知道,你不去,会死的!” “我不去。美娘你从前说得对,兴许那里也并没有我想的那般好。虽然那里是我娘的家乡,但或许也不会很接纳我。”姜颂道。 姜颂从前也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更不觉得“皇帝”是什么高尚的职业。 姜颂只觉得这个位置很恐怖。 他父皇几句话,就可以要了一家人,乃至一族人的性命。 御笔轻轻一点一勾,可能就是一场会死几万人的战争。 他才格外抗拒“皇帝”这个位置。 但在沈美娘的身上,他看到了皇帝另一种可能。 兴许他和沈美娘可以留下来,用这世上最大的权力,去尽可能做一颗有用的“尘埃”。 姜颂知道他做不到,但沈美娘可以。 沈美娘被姜颂握紧手,听到他一字一句道:“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你做历史的尘埃,那我就做你身边比你还小很多很多的尘埃。” 他也想这个世界,能早日和他阿娘的世界一样。 他多撑一日,就能多帮美娘一点。 沈美娘默了片刻:“你会死的。” 姜颂抱住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浓郁的脂粉香,闭上眼:“那就去死。” “反正人都是要死的。” 第71章 沈美娘没想到两人聊来聊去,说了这许久,姜颂又把话扯到了他要去死这件事上。 她现在已经相信,姜颂会愿意为了她去死。 但沈美娘不想他死。 姜颂躺在她怀里,虚弱地笑:“美娘,若要叫我接受这个世界的许多糟粕思想,我做不到。” “若要叫我在三个月后离开你,我更做不到。” 沈美娘依旧没说话。 姜颂把玩着她腰间的玉佩——那是姜颂从前送给她的礼物。 他纤长又过于苍白的手指,在莹莹碧玉上显得格格不入。 “就算这个世界不容我,我也会尽力死乞白赖活下去……我会陪你多一天,再多一天。”姜颂道。 沈美娘握住姜颂的手,眼里是直白的动容神色:“好。” 她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已经下定了主意。 她一定要让姜颂活下去,让他去那个千年后的好地方生活。 即使那个地方没有她。 沈美娘望着窗外的草木,兴许是深秋将尽,草木都蒙上了灰败之感。 凛冬就要来了。 她有些出神,也就没注意到姜颂圆润干净的眼,也划过一瞬的坚毅神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 姜颂道:“美娘,等我们处理完此处的事,回京的时候,往蜀中绕绕吧。” “好啊。”沈美娘答应得很爽快,“你要去蜀中做什么?” 姜颂的手指描摹着玉佩的纹路,漫不经心道:“去见蜀王……他算是我舅舅,既来了西南,我当然得去拜见他老人家。” 沈美娘“扑哧”一声笑出声,目光从窗外收回。 她轻戳了戳姜颂的额头:“宋江江,你连亲戚都算不清楚吗?先帝给蜀王封了爵,赐了国姓,那就该是你叔伯,可不是舅舅。” “我分得清。”姜颂辩解,“蜀王和我娘以兄妹相称,我当然得喊他舅舅。” 他把玉佩放到沈美娘手里,握紧道:“美娘,你一定要收好这枚玉佩。你拿着它,蜀王就会听你的。” 沈美娘看着手里的玉佩,没想到这枚玉佩竟有如此作用。 “这枚玉佩如此重要,你在南州时竟给了我……”沈美娘喃喃。 姜颂这个人还真是舍得——像冤大头般舍得。 姜颂没回答她这话,只抱着她,用满是信任意味的依偎回应她。 沈美娘顺势揉了揉他的头。 这日给姜颂喂了药,确定他短时间内不会有事后,沈美娘又去见了那些装神弄鬼的人。 她先见的李振鹤。 陆大人让人把他简单收拾了一番后,才把他带到了沈美娘面前来。 即便如此,沈美娘依旧可以清楚地闻到李振鹤身上的血腥味。 从他脖颈处的伤痕,沈美娘也能猜到底下人肯定对他动刑了。 但这是这人应得的惩罚,她并不怜惜。 若不是颜舜华救了姜颂,这人就算是被车裂而死,都抵不上姜颂的命。 更别说那巫医一家人,那些被他害死的无数亡魂,还有十二岁的沈美娘。 “事到如今,你还见我做什么?”李振鹤问。 沈美娘唇角勾了勾:“当然是为了看你如今究竟有多落魄。” 李振鹤嗤了一声,道:“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何可怕的。” “死?”沈美娘轻蔑地笑了笑,“你还不知道吧,沈家因你害死了沈头人,可觉得斩刑都便宜你了。” “这里的人不是都很喜欢动用私刑吗?你们当年不也打算用私刑处死我吗?”沈美娘道。 李振鹤听到“私刑”两个字,心里终于有了些许害怕。 沈美娘很满意他的反应,道:“你也不用太害怕,只是被火烧死而已。和那些被你们献祭给月神的新娘们一样啊,有什么好怕的呢?” “美娘,你不能这么对我。”李振鹤道。 他比谁都清楚,被活活烧死会有多痛苦。 李振鹤试图来攀扯沈美娘,却被下人死死按住:“我当年只是鬼迷心窍,你知道的……我是喜欢你的,你死了以后,我还给你栽了梨花树……” “原来你喜欢我啊。”沈美娘好像被感动了般,“不过你既然说你喜欢我,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李振鹤以为沈美娘这是打算放过他,心中有片刻欢喜。 谁知,沈美娘微微俯身:“你被他们烧死的时候,若也能一言不发,那我就相信,你是喜欢我的。” 李振鹤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沈美娘压根就没打算放过他。 “美娘,你不能这般对我,你知道的……” 沈美娘捂了捂耳朵,差役就立刻将李振鹤的嘴堵上,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喜欢吗? 沈美娘当初确实不知道李振鹤那个眼神是喜欢。 第103章 可她后来也在沈温、姜颂两人的眼中都见过相似的眼神。 沈美娘才知道那种单纯幼稚,不沾染欲/望的眼神是喜欢。 可惜在这三人里,只有姜颂的喜欢,她认为可以称得上喜欢。 沈美娘又叫人将仙师带了进来。 和李振鹤相比,仙师可能知道沈美娘恨透了他, 从进来起没向她求饶。 沈美娘也不恼:“仙师,你不是话一向很多吗?怎的今时今日,反而像是成了哑巴。” “哼,你这孽种,当年我若不是一时心软,你早就被摔死了。”仙师道。 “你心软?”沈美娘眯了眯眼,“当年不就是你炼丹的‘原料’不够了,你才对外宣称我是被月神降罪的孩子吗?” 若不是这人,她从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背上这般罪名。 这人却还敢大言不惭说他心软。 “是我阿爹当年提了菜刀,站在产房外,打算以命相搏。又有我娘散尽我外祖父母留给她的家财,全捐给了你们月神庙,才让你最后松口——说是只要我们一家人都搬出寨子,月神就不会迁怒其他人。”沈美娘道。 除了献祭的勾当,这仙师素来就喜欢编各种罪名给寻常人家。 他不敢惹族里的大户,尽挑贱民和没什么地位的佃农们下手,还有就是像她阿娘这样爹娘早逝、无依无靠的。 “那又怎么样?你们这些人,本就命如草芥。我把你们的血炼作丹药,倒叫你们有了几分身价。来世,兴许也能投个好人家。”仙师依旧冥顽不灵。 沈美娘听到这人都到这份上,竟然还是这套话,倒好像他这人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贵人般。 和从前叶司马、李守义等人穷途末路时,与她说过的话,竟是那般相似。 她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 沈美娘故意道:“怎的?仙师这么看不上寻常人,难道你就不寻常?” “那是自然,我乃侍奉月神之人,岂是你们这些蝼蚁可以相比的。”仙师冷哼一声。 “是吗?”沈美娘反问,“也还有另一种可能,或许,仙师你确实和我们这些蝼蚁都不一样。也许你是贵人呢?” 仙师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沈美娘继续解释:“这里的人从前虽也信奉月神,但并没有那般多详细的规矩,直到仙师为此写了书,还在这二十几年里收了不少弟子。” 沈美娘小时候大字不识,不知道那些书的来源。 但她如今去了南州,也去了京城,更别说青词、李姮都是笃信道法之人。 沈美娘当然也对佛、道都有所了解。 她知道那些书里关于月神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直接从道家与佛家的书里抄来的。 可是这小小的十八寨子,如此封闭,仙师该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更何况能借助这两家的书,就能独立给所谓“月神”自圆其说,编写经典,也可见他的文学功底。 寻常人可没这般多的学识。 沈美娘道:“只有一种可能,仙师,你恐怕也曾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吧。” “让我猜猜,你也许曾是某位大人安排在西南的棋子吧,只是你没想到那位大人的谋算扑了空,还打算把你们全这些棋子全都抛弃。”沈美娘顿了一下,“那位大人,就是谢阁老吧。” 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终于在此刻被沈美娘拼到了一起。 “约莫二三十年前,谢阁老派你到西南蛰伏——应该也不止你一人。他想攫取西南的权柄,却没想到二十多年前的先帝遇刺回京后,很快以铁血手段清洗了朝堂。幸好,当时你们还没有什么举动,便继续蛰伏起来。”沈美娘道。 沈美娘盯着仙师,见他脸上一闪而过震惊神色,就知道她没说错。 “古往今来,想要煽动百姓,最好用的办法,就是利用神鬼之道、谶纬之说。你们这些人终于在九年前利用这些民间信仰,煽动民变,引祝羽将军平叛,栽赃他与流民勾结,有割据西南之意。”沈美娘道。 从一开始,谢阁老的这个局就做得很全。 若祝羽不去镇压流民,谢阁老可以参他和蜀王一个渎职的罪名,打压支持姜颂的蜀王。他还可以顺势利用先帝病重的契机,推荐谢党军将前往平叛,将手伸进西南。 若祝羽去了,他只要不答应与谢党人同流合污,谢阁老也可以利用祝羽不知民变真相,先下手为强,反诬他有谋反割据之心。 所以,谢阁老无比确定,祝羽会答应与他一起诬陷蜀王有谋反之心。 只是谢阁老没想到祝羽不仅没有答应这件事,甚至蜀王也很快察觉其中不对,让他的计划付诸东流。 最后谢党只能用下下策,把一切都推到祝羽身上。 而其他的棋子,像仙师这样知道的太多的就注定活不了。 不过,可能是那些沾满人血的药丸,实在是太受贵人们的欢迎,值太多的金子。 也可能是仙师不是民变时最重要的策动者。 才有人为了利益,保下了这仙师。 仙师强撑镇定:“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可听不懂。” 沈美娘也知道这人能活到现在,能把十八寨子的头人、寨老都耍得团团转,绝不会是那么好套话的人。 她轻笑一声,语气依旧温和:“听不懂没关系。仙师听不懂,可你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记得。” 仙师感觉一股寒意蓦地缠绕上他:“你什么意思?” “这世上凡是做过的事,就一定会有证据,只是有的证据显而易见,有的需要深入寻找。”沈美娘笑意更深,“仙师从前做过贵人,你的手若是常年握笔,亦或是握剑,就算你自己忘了,你的骨头也肯定记得。” 她歪了歪头:“仙师记得田幼安吧,你放心,幼安是很好的仵作,验死人都轻轻松松,更别说验活人了。” 仙师想起曾见过田幼安的那些给尸体“开膛破肚”的工具,吓得脸色惨白。 沈美娘看他这样,知道时机来了,立刻道:“不过,你若是自己招了,我肯定就不必让幼安忙活了。” 她见仙师迟疑,继续蛊惑道:“你既然曾是贵人,那肯定知道李守义吧?我扳倒了他,可是他夫人为我出力,我可是留了他性命的,连她女儿我都封了公主。” “你是沈贵妃?”仙师震惊道。 民间只知道陛下封了一个低贱的沈姓女做贵妃。 山水迢迢,仙师从没想到那人就是沈美娘。 但若是如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何连刺史大人都对她如此恭敬了。 沈美娘娇娇地笑了笑,温柔道:“你看我这人可是说到做到,只要你好好交代,我定会放过你。” 仙师沉思了许久,才道:“你说的,确实是对的。” “你究竟是何人?”沈美娘问。 仙师:“我姓郑,单名一个‘悦’字,乃是荥阳郑氏的子弟。” 沈美娘摇头:“你是哪一房哪一支的子弟?” 仙师说了他是哪一支。 沈美娘追问:“可有证物?” “我当年的过所和户籍文书全都在月神像下埋着。”仙师道。 沈美娘立刻吩咐人去挖。 “你是不是现在可以放了我……”仙师问。 沈美娘的手指摩挲着小指上的戒指,道:“不急,我得看看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她等了约莫两个多时辰,差役才将挖到的东西给她过目。 确实如仙师所说。 沈美娘冷冷扫过满眼期待的仙师,语气平淡:“把他拉下去。” 仙师反应过来:“你竟然骗我!” “那又怎么呢?不行吗?”沈美娘道。 “你这般言而无信, 被旁人知晓了,日后还指望谁替你卖命。“仙师冲她吼。 沈美娘闻言,起身走到仙师面前:“我只需要对人言而有信,至于贪得无厌的恶鬼,我可不需要。” 沈美娘捏住仙师的下颚:“不过你提醒我了,确实不能叫人知道——” “来人,把他的舌头割了。” 这条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舌头确实不能多留。 第72章 上京,谢府。 谢阁老命人将新修好的国史送到史馆,才看向已在门外等了许久的郑愔。 谢阁老:“你是来和我说沈贵妃的事?” “老师您已经知道了。”郑愔道。 谢阁老轻笑:“等你们把消息递给我,恐怕那女人和陛下都该回京了。” “是学生们做事不力。”郑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忙道:“但学生也没想到那女人竟有这般本事,竟真的能把这桩案子查出来……老师,您说该不会沈温和她有私情吧?不然怎会……” “你觉得沈温那样的人,会为了儿女私情连自己的前途都不顾?”谢阁老反问。 沈温这个人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都可以弹劾,还能为了个叶党的女人犯糊涂? 第104章 郑愔想了片刻,也认为谢阁老说的有道理。 他想起这次沈贵妃翻案时,牵扯出来的淫祠邪寺,问:“老师下面人总给您送仙丹妙药,不知道这次可有牵扯到您。” 谢阁老淡淡道:“底下人懂事,自然知道礼物送出去了,什么罪,他都得自己认下。” 他揉了揉眉心:“再说,去年我生辰,收的礼快堆了好几座小山——谁知道哪个是谁送的。” 郑愔明白此次事件没有牵扯到谢阁老,道:“老师,您无碍,学生就放心了。” 谢阁老似笑非笑,摸了摸膝盖上的护膝:“这次没扳倒那个沈贵妃实在可惜。” 他发觉窗外的风雪又大了许多,看着白茫茫的天地喃喃:“先帝原本是个好孩子,最听我这个舅舅的话,也不知道为何掉了次山崖,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郑愔对谢阁老这话并不赞许。 先帝幼年登基,当年朝政被大谢太后和谢阁老把持。 先帝会遇刺坠崖,本就是大谢太后认为这个儿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想除掉他,扶持小儿子登基继续做谢家的傀儡。 先帝十八岁前朝政都被以谢家为首的世家和开国勋贵们把持,他当然得处处听谢阁老的话。 待他手里有了可用的人,自然不会再任人摆弄。 郑愔自然不敢把这些说出来。 “吵着闹着要废了明仪,封一个出身卑贱的流民做皇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下贱的流民污了皇室血脉,这小皇帝竟比他还要不知好歹。”谢阁老叹气。 郑愔忽然品出谢阁老话中未尽的意思,试探问:“若是能换个流着谢家血脉,更听阁老您话的孩子就好了。” 谢阁老颇为遗憾:“你以为老夫不想?当年先帝也是够狠,为了能叫那小皇帝的太子之位稳固,竟杀了明仪的儿子——虎毒尚不食子,先帝倒是比山中的猛虎还要心毒。” 这事郑愔也知道。 当年小谢太后被废,幽禁东都行宫,先帝去探望过几次,就有了孩子。 谁知小谢太后的孩子刚落地就没了气息。 虽对外宣称是胎里不足夭亡,但谁能猜不到先帝就是为了给当今陛下铺路,才把小谢太后的孩子杀了。 “若是咱们手里有自己的皇子,又何至于如此被动。”谢阁老道。 郑愔明白谢阁老是把话递给他回答,忙道:“老师,还有一人。” 谢阁老悠悠看过来。 郑愔把谢阁老想要的答案递上:“章敬皇后不是还有一子……” 章敬皇后是先帝生母大谢太后的谥号。 他压低声音:“当年章敬皇后谋逆不成,先帝虽幽禁了她,又以大不敬之罪赐死了同胞幼弟潞王,但并未祸及家人。” “宁王殿下乃潞王之子,潞王妃出身清河崔氏,也是极清贵的门第。宁王殿下性子温和,未尝不是个好选择。”郑愔道。 谢阁老点头:“也是有理。” 先帝忌惮潞王这一支,虽未诛及潞王妻儿,但素来都很是警惕宁王,从没给这个侄子放一星半点儿权力。 这样的人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就是差个时机了。”谢阁老摩挲着他的护膝,“慢慢等着就好。” 想来也是报应。 姜颂那个流着低贱之人血的杂种,从小身子都不大好。 谁知道他能活多久呢?再说——他身子不好,就算是哪日突然暴毙,不是也能说得通吗? 谢阁老走到窗前,望着上京的鹅毛大雪,问:“你说西南下雪了吗?” 郑愔讪笑,只道:“老师您注意身子,别离窗那般近,小心飘雪。” 谢阁老漠然不说话,只看着他手上,在茫茫白雪映衬下,更加明显的点点黑斑。 他知道,这是衰老和死亡的表现。 - “沈夫人,下雪了,您没有拿伞。”沈温追上来给沈美娘送伞。 沈美娘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伞,缓缓摇头:“我不喜欢下雪的时候打伞。” “这样……”沈温握紧伞,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家的旧事,这次多亏了你。” 沈温当年家中出事时,他也只是在慌乱中,听父亲与他交代了陷害他家的人是谢阁老。 但他对于谢阁老究竟是如何陷害祝家的并不清楚。 当年之事,谢阁老又处理得实在太过干净,他这些年也只能猜测民变是谢阁老一手策划,却迟迟没有真凭实据。 但沈美娘却将他家的事,查了个清清楚楚。 沈温是发自内心感谢沈美娘——无关情爱。 “你是我的属下,我这人从来不亏待给我卖命的人,这是你应得的。”沈美娘道。 沈温看沈美娘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 不同于从前对她因保护欲萌生的喜欢,在这一刻,沈温好像才真正喜欢上眼前的人。 沈美娘看出了沈温眼里的爱慕,和他从前看她的眼神不太相同。 似乎有些像姜颂看她的眼神。 沈美娘转身欲走,沈温喊住她,默了一下:“美娘,我本来单名一个‘凌’字。” “你就是沈温,至少目前你只能是他。不要把你是谁挂在嘴边,你的话若是被谢党人听去了,我可不确定我有能力能保住你。”沈美娘直接道。 沈温失落地应下:“好。” 沈美娘这次毫不犹豫地离开,沈温也没有再唤她,只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沈美娘当然知道沈温刚才那句话里藏着的爱意。 她当然不可以回答。 “美娘,下雪了!”姜颂突然出现在沈美娘面前。 沈美娘观察着雪地上的脚印,问:“你刚才又在偷听?” 这人全身上下哪里都好,就是改不掉爱偷听这个坏毛病。 姜颂却不承认:“才没有。” “我来陪你玩雪、接你回家的,谁知道你们在讲话啊……可是我要是听一半就走,万一误会了怎么办?”姜颂自有他的道理。 小说里就是这么写的,男女主都只偷听了一半,然后就误会了一辈子错过了。 姜颂是不愿意和沈美娘误会才继续偷听的。 沈美娘戳了戳姜颂毛绒绒的帽子,道:“你吃沈温醋就直说,要是和我说话的是沈志、李洵风,你早就走了。” “才没有!”姜颂握住沈美娘玩他帽子的手,又在她促狭笑意里败下阵来,“好吧,兴许是有点吃醋,但就……一点点。” 沈美娘道:“真的只有一点点吗?” “不然呢?美娘,你说你不会喜欢别人了啊,你只喜欢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不许反悔!”姜颂道。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说话这般直接。 她有些无奈地点头:“我当然只喜欢你一个。” 下次还是不逗姜颂了,他急起来,说话总是格外真诚,倒叫她心里愧疚了。 沈美娘指了指他的帽子,转移话题:“这是我娘给你做的吗?” “嗯!”姜颂用力点头,“七娘的手艺真好,这帽子又暖和又舒服。七娘给美娘你也做了,我的帽子就是给你做帽子时,剩下的边角料做的。” 姜颂把袖子里沈美娘的“新帽子”取出来递给她。 可惜,美娘喜欢梳高髻,这个帽子她现在暂时戴不上。 沈美娘摩挲着手里的帽子,眼神温柔。 小时候阿娘也给她 做过很多帽子,她曾以为这辈子都再没机会戴上了。 沈美娘把帽子揣进袖中,对姜颂道:“我娘,现在应该还挺喜欢你的。” “真的吗?”姜颂高兴得好像要跳起来,“我还以为七娘会很讨厌我。” 沈美娘帮他理了理帽子:“我娘最讨厌做女红了,这辈子她就给我、我爹,还有我外祖父母做过。你说我阿娘是讨厌你,还是喜欢你?” 姜颂闻言,绽开一个笑容。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看七娘总说我做事不勤快,我还以为她讨厌我。” “我阿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要真讨厌你,早就把你赶出我家了。”沈美娘道。 姜颂听到这些话,美的都快晕过去了。 沈美娘看他这样,也不由跟着勾了勾唇。 姜颂乐完以后,又想到乐不出来的事:“美娘,咱们是不是快要离开思州呢?” 这次回思州本就是为了查案子,如今既然美娘的事情好了,他们当然得赶快回上京去。 况且,他的身体还……他得在三个月内,把要做的事都抓紧时间做了。 沈美娘点头。 姜颂有些担忧:“可是今日我看七娘都在准备过年的吃食了,咱们该怎么解释?” “这个不难。”沈美娘这段日子就在想该怎么把谎圆上去,“就说年关将至,咱们还得回上京料理生意,明年待开春雪化了,就将他们都接进上京去。” 姜颂担心:“可是,美娘你不是不愿意二老,知道你这些年的经历吗?” 第105章 “这就得看你了呀。你下令不许人告知他俩我们的真实身份,就不会有任何人敢多嘴。”沈美娘道。 姜颂跟着点头。 两人回家时,饭已经熟了,七娘忙让沈美娘坐下。 她嗔道:“你这孩子,人家江江都知道下雪了天冷,戴了帽子,你倒是不知道。” 沈美娘软声说了好几句话,才哄得她阿娘不再念叨他。 沈美娘看桌上都是她小时候在家里爱吃的。 她主动提到:“阿娘,我和姜颂可能过几日,就要离开这里回上京去了。” 七娘把饭碗放下,沉默地看了眼沈美娘,最后把目光落在姜颂的头上。 她心里又不高兴起来:“你这小子,都进了屋,还戴你那帽子做什么?” 姜颂连忙把帽子摘了。 沈美娘也乖乖坐好,不敢多说话。 沈文在旁边小声帮腔:“孩子成婚了嘛,肯定是要……” “闭嘴。”七娘狠狠剜了一眼沈文。 七娘对沈美娘道:“你先吃饭。” 她起身,冲姜颂撂下一句:“跟我来。” 姜颂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沈七娘将姜颂带到屋前不远处的空地,确定沈美娘没有跟上来后,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姜颂张口想说话,又听到七娘道:“别和我说你是什么商人,我可不信你这话。” “这次美娘翻案的事,我全都听说了,那可是刺史大人和侍郎大人,这得是多大的官?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来给我家美娘翻案。”七娘道。 “再说,”七娘上下打量了一圈姜颂道,“你可不像个商人,你是不是什么大官之子,才有这般大的本事?” 姜颂有些不解:“您如何知道的?” “美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七娘红了眼眶,“她、她这些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不愿意让我知晓,怕我伤心难过,我就知道……不然她怎么会成现在这副模样。” 姜颂点头,又用力摇头:“七娘,美娘确实吃了一些苦,我不能骗您。但我向您保证,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叫她任何苦。” 七娘看他这呆呆笨笨,却又真诚的模样,大抵也明白了女儿究竟为何喜欢他了。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我若是做不到,便叫我不得好死。”姜颂立刻道。 “我可不信发誓这种东西,但你若是敢负了我家美娘,我定亲手结果了你。”七娘道。 她看了眼门前的大黄,大黄也跟着冲姜颂叫了好几声。 七娘道:“再把你剁了喂狗。” 姜颂毫无惧意,珍重道:“我绝不负美娘,否则不必脏了您的手,我自己就会自行了断。” 七娘轻嗤一声,又问:“你究竟是何人?” 姜颂愣了一下,才道:“七娘,我其实是皇帝。” 第73章 沈美娘也不知道姜颂被她娘喊出去说了什么,两人迟迟不归。 她爹看她这样,给她夹了菜:“别担心了,你还不知道你娘吗?她要真讨厌宋江江这孩子,早把他赶出去了。” 沈美娘点头,给她阿爹也挑了他爱吃的菜,还给阿娘的碗里挑了她爱吃的菜。 但她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向门外看去。 沈美娘不知不觉就给她娘挑了很多菜了, 她娘也终于带着姜颂又进来了。 她娘的脸色很差,看姜颂的眼神好像更不高兴了,但又像是不得不压抑。 “娘,你坐。”沈美娘拉着她娘坐下,把碗递到她手里。 七娘看了沈美娘一眼,又看了眼碗里堆成小山般的饭菜。 她还是舍不得凶女儿,也舍不得让女儿难过。 七娘道:“先吃饭吧。” 沈美娘看她娘没那么生气,又转头想问姜颂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就听到七娘又道:“让你先吃饭,黏黏糊糊做什么?又不差这一会儿。” “好。”沈美娘连忙端起碗,低头老老实实吃饭。 七娘看她这样,眼眶又红了。 这孩子从小就爱闹腾,小时候吃饭就不老实,给她一个人做了肉饼,她也喜欢拿去给朋友们分着吃。 他们家从来不在吃穿上亏待她,她小时候吃饭都喜欢挑挑拣拣,结果现在长大了,反而什么都吃了。 七娘想到姜颂说了沈美娘在南州的经历,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的幺幺这些年,在外面竟吃了那么多苦。 吃完饭,姜颂和沈文收拾碗筷去了,七娘看着沈美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沈美娘心里隐隐猜到,姜颂可能和七娘说了实情,问:“七娘,他……” “他都和我说了。”七娘道。 “啊——这个宋江江,就知道他靠不住,就不该让他刚才出去。”沈美娘小声嘀咕。 “怎的?你还打算继续骗我吗?”七娘戳了戳沈美娘的脸。 沈美娘摇头,撒娇讨饶:“我才不敢骗阿娘。” 七娘揉了揉沈美娘的头,眼神温柔:“你和宋公子好好的,阿娘就放心了。” 沈美娘也没想到她娘一点都没有她预想的难过,点了点头,乖乖在她阿娘怀里蹭了蹭。 一直到她沈美娘和姜颂离开后,七娘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沈文在旁边给她递了手帕,问:“宋江江和你究竟说了些什么,你怎的哭了?” 要是那个宋江江当真如此叫七娘难过,她怎的又刚才不臭骂他一顿。 七娘擦了擦泪,把姜颂交代的美娘这些年的事和他的真实身份全都告诉了沈文。 “宋江江和我说,美娘是叶丞相献给他的,是叶丞相的义女,这些年在外面吃的苦不多,可是……” 七娘泣不成声。 可是如果当真没有吃什么苦,为何这些日子美娘要瞒着他俩。 要不是她觉得不对劲儿,这两人恐怕还打算继续瞒下去。 沈文也红了眼眶,又心疼七娘:“那你为何不直接和美娘说清楚?” 七娘摇头:“既然美娘不想咱们为她难过,又何必说出来,让她回忆起那些痛楚。” 就像她和沈温早就发现女儿那根消失的第六根手指,却都没有说出口一样。 不论美娘是为何选择断指,又是因何断指,再提起,都只会让她回忆起断指那时的痛苦。 不如将它彻底遗忘。 沈文觉得有理,轻轻拍了拍七娘的肩,陪在她身边。 另一边的沈美娘牵着姜颂的手,走在回寨子的路上。 她已经向姜颂了解清楚了,他和七娘究竟说了些什么。 沈美娘不解:“你当真就只说了你的真实身份,还骗我阿娘,我从蜀中离开后就到了南州,还被叶丞相认为义女呢?” 姜颂点头:“真的!我没说你在叶司马府上的事,更没提你之前逃荒的事,七娘肯定不会很难过的。” 沈美娘又沉思了许久,才道:“不——我阿娘可能也猜到了。” 毕竟得多好的运气,才能让她离开蜀中后,刚到南州就正好遇到叶丞相回家探亲,还把她认为义女? 她阿娘谨慎,知道的也多,姜颂的这些话骗骗寨子里其他人,骗她阿爹都有可能,但她阿娘是绝对不可能被这种谎话给骗到的。 姜颂惊讶的“啊”了一声,问:“那要回去吗?” 沈美娘转过身,看着山顶上已经变得很小很小的茅屋。 但阿娘在茅屋前挂了灯笼,即使隔了这么远、这么远,茅屋只剩一点,那点点光却仍旧明亮着。 沈美娘摇头:“阿娘不想我知道她难过,那我就不知道好了。” 她握住姜颂的手,他的手还是暖洋洋的。 这个人的手在夏时最热的时候是温暖的,在冷得人牙齿打颤时也还是暖洋洋的。 跟个会走路的小太阳一样。 “宋江江,我从前很厌恶过这个世界过。”沈美娘开口。 也许是因下了雪的缘故,她说话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在空阔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颂轻轻“嗯”了一声,打算很认真地倾听沈美娘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美娘却先忍不住笑出声,打岔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要谈什么治国之策。” 她伸出被姜颂“四季如春”的手,也捂得暖和的手,捏了捏他的脸:“不用太紧张。” 见姜颂终于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沈美娘才继续道:“我那时候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我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死,沈温、叶随、叶司马、李振鹤……所有所有,我讨厌的,亏欠我的人,都去死。” “可我后来渐渐的,好像也没那么想他们去死了。”沈美娘垂下眼睫,“我也想过,是不是我太没出息了,才会这般容易原谅旁人,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 她看着手上提着的灯笼,在路上投下的暖黄明光,又想起刚才回头时看到的那盏灯笼。 第106章 沈美娘:“宋江江,你知道为何我阿娘每晚都要在屋前挂灯笼吗?” 姜颂摇头。 “我小时候也很不理解,一年到头的蜡油多贵啊,灯笼坏了修补起来也可多麻烦了,前前后后的钱加一块都够给我裁一身新衣裳。”沈美娘回忆起小时候的事,目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阿娘就和我讲,我们住的这个山离寨子还远,过路的商队和行人,看到这里有光,就可以过来讨口水喝,也能知道离寨子到底还有多远。”沈美娘道。 姜颂看着沈美娘此时此刻被灯笼昏黄的光拢着的模样,被她深深迷住。 沈美娘的眼里是点点明光,她看着姜颂道:“我现在才明白,我会那么容易放下仇恨——至少不会被仇恨蒙蔽、吞噬,可能是因为在更早的时候,阿娘阿爹就用别的东西把我填满了。” 那种东西大概就是爱,是善良。 在沈美娘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就从爹娘身上习得了这种本能。 姜颂怔怔然看着沈美娘。 谁能不喜欢眼前的姑娘呢? 即使她看似张牙舞爪,即使她似乎尖锐势力,可只要稍稍靠近一些,就会被她身上充盈到溢出的“爱”感染。 沈美娘看姜颂不说话,捏了捏他的手:“你怎么又呆呆的?” 姜颂这才反应过来,实诚道:“我就是觉得美娘你很美,人美心更美。” 沈美娘勾了勾唇:“你这是什么话,听着像是什么酒肆卖酒的自夸词儿。” “就是美!美娘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小娘子。”姜颂看着她。 他的眼眸格外浓黑,在这漫山遍野的“白”里,也就显得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了。 沈美娘耸肩:“那当然,我可是沈美娘,我就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最勇敢的人。” 两人又一路闲聊着回去,期间姜颂还差点一个不注意摔倒在地上。 沈美娘伸手忙拽了他一把,才叫他不至于摔倒。 姜颂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美娘,也是天底下最眼疾手快的小娘子。” 沈美娘对别人夸她都很受用,又点点头。 回寨子的路上,两人还遇到了田幼安,她给沈美娘送了她家今年做的腊肉。 沈美娘回到客栈,又听闻丽娘的娘,也就是她的姨母也给她送了腊肉来。 她看着姨母送的腊肉,垂下眼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颂问:“美娘,你是不高兴吗?要不,我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沈美娘摇头:“就是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什么?”姜颂追问。 沈美娘拨开装肉的油纸,里头果然也有她小时候爱吃的别的零嘴。 她道:“小时候寨子里的人都说我是孽种,但小姨一家私底下其实还是很关照我们家的。” “其实也不只是他们。田幼安家里人待我也很好,幼安的兄长还教过我防身的拳脚功夫。寨子东边的屠户,虽也很怕我这个孽种克着他,但也从不会在我买肉时缺斤少两。教本族文字的先生不收我这个徒弟,但看我偷听,也都是上完课了,才假意刚发现我,赶我走……” 沈美娘顿了一下:“这里的人不是本性有多坏,他们只是真的太愚昧了。” 但爱会让人生出质疑权威,悖逆神灵的力量。 强大者,如她阿娘是如此。 徘徊者,如丽娘也是如此。 沈美娘拿起一块炙肉,分成两块,一块给了姜颂,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她嚼了嚼,果然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沈美娘道:“其实不怨他们,应该怪这个时代。” “若有一日,一桥飞架南北,或将天堑变通途,让封闭保守的人们看到外面宽广的天地;若有一天,人人都能识字读书,能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广,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鬼怪。这里自然不会再蒙昧。”沈美娘倚着窗向外看去。 窗外的雪色、月色,屋中围炉的火苗、灯笼的烛火,都在她眼中汇聚。 姜颂不由看得出了神。 沈美娘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又向他看了过来:“我从来都不讨厌这里,我只愿倾尽一生,能将这里改变得多一点。” 姜颂:“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沈美娘失笑,也没再说什么,又分了一块肉,晃了晃:“你还吃不吃?” 等姜颂过来,她又故意将手举高,趁机亲在他脸上。 沈美娘看姜颂错愕的样子,笑道:“真好骗。” 她又拿着肉在他眼前晃:“吃不吃?” 姜颂点头。 沈美娘这次没再逗他,将手里的肉递到他手里。 姜颂却把肉递到她面前。 沈美娘没有多想,弯腰去吃,姜颂却一口亲到她脸上。 沈美娘把肉咽下,听到姜颂的声音:“你也真好骗。” 他眉梢轻佻,双手环在胸前看她,很是得意。 沈美娘用力咀嚼嘴里的肉。 宋江江,还真是越来越……活泼了。 第74章 南州的事暂告一段落,李振鹤被族里的人用私刑活活烧死了。 陆大人在李振鹤被动刑前,特地来问了沈美娘的意见。 沈美娘淡淡笑了笑:“这事便当我不知道,陆大人也当不知道罢。” 都道国有国法,但在这偏僻的边角,多的是国法管不到的事情。 李振鹤助纣为虐,害死过那么多姑 娘,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 陆大人明白了沈美娘的意思,就任沈家人为了给沈头人报仇,把他人带走了。 至于仙师则因为还有用处,被继续看管起来。 至于其余仙师的弟子们,还有当年做了伪证的人,也都依大燕律法判了罪。 姜颂如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沈美娘也得和他尽早赶回上京去。 离开这日,七娘和阿爹特地来送了她。 “你到蜀中,到上京了,都得给我和你爹写信来,你听到没有。”七娘握着沈美娘的手道。 沈美娘点头:“阿娘,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忘记的。” 七娘听到这话,眼里的泪却忽地掉了下来。 她总害怕沈美娘这次会像八年前那般,突然就离开,也不知道她在何处,究竟是死是活。 七娘更害怕,一觉醒来,发觉这些日子,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沈美娘像是看出了七娘的想法。 沈美娘握住七娘的手,搭在她的脸上:“娘,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来信的。” 她又看了眼姜颂:“等我们一回上京,姜颂就会下旨,封赏你和爹爹。说不定来宣旨的公公,该比我写的信件来的还快!” 沈美娘让人把她这些年攒的各种奇珍异宝搬上来。 “娘,这些是西域来的宝石,你可以拿去做成簪子、戒指,一天换一支都不重样。这个是太医院开的膏药,治冻疮很有用的,你和阿爹都可以用……”沈美娘一件件地给阿娘解释。 她之前担心被阿娘看出不对劲儿,好多东西都不敢给她娘说,这下终于可以和她娘说了。 姜颂在一旁看着那些东西,才终于明白沈美娘在南州时,为何很宝贝她的那几个大箱子了。 不仅是因为它们价值连城,更因为那是沈美娘给她爹娘准备的。 七娘看沈美娘这样,道:“你这孩子,自己用就是了,别什么都想着我和你阿爹。” “就要想!天天想,日日想。”沈美娘把旧事扯出来说,“爹爹小时候去思州城里做工,雇主家好心给他一碟点心,爹爹都揣了一路,给我揣回来。” “阿爹阿娘时时惦记我,我才会时时惦记你们。”沈美娘道。 七娘说不过沈美娘,只能敲了敲她的头:“你啊。” 沈美娘得意地扬了扬头。 她就是想让爹娘都过好日子,活着的时候住大房子,有奴仆伺候。等他们百年之后,也会住进砖头砌的墓室里去,还会因是她的父母被后世铭记。 就像孟母因生了孟子,教子有方,后世人人称之。 又好比,有汉一代,卫氏门庭因卫皇后显赫,歌谣里方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沈美娘也要她的爹娘,因教女有方,因她的优秀,被千秋万代的人都记得。 七娘看着比她都高的女儿,又看向她身旁的姜颂:“你们二人,此去回京路途遥远,定要仔细些。” 姜颂立刻道:“七娘,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美娘。” 七娘乜了他一眼,把包袱递给姜颂——里头应该放的都是美娘爱吃的东西。 她轻斥:“还叫什么七娘,你这孩子,还不知道改口。” 姜颂拿东西的手一滞,反应过来后,忙道:“阿娘。” 七娘很轻地点了下头,算是勉强应下了姜颂这声“娘”。 沈美娘和姜颂上了马车,她忍不住掀开帘子和七娘挥手。 第107章 直到七娘和沈温的身影彻底看不到,沈美娘才将车帘放下来。 姜颂先让沈美娘一个人默默静了一会儿,等她看起来心情好些了,才道:“美娘,你不必太过伤心,沈温和咱们不同路,我已经让他回京就去相看宅子。等开春路好走些了,就可以将阿爹阿娘都接到上京去了。” 沈美娘“嗯”了一句,还是望着车帘,像是有些忧伤。 姜颂忙道:“美娘,我还想好了,要给阿娘阿爹封赏。阿爹就封楚国公,至于阿娘就封秦国夫人,你小姨也得封,就封……” “好啦,我没有难过啦,你别再封了。”沈美娘忍不住笑出来。 她伸手想捏姜颂的脸,却发现他清减不少,没有能下手的地方了。 沈美娘只好改为捏他的手,道:“幸好我不是什么祸国妖妃,不然你不得把全天下,都给我糟蹋呢?” “你这个逻辑不成立,美娘你怎么可能是妖妃呢?你要是的话,我就不会喜欢你了。”姜颂道。 他说完这话,声音又小了许多:“而且……美娘,我真没你想的那般善良。” “其实,还没想到你是利用沈温离开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我想杀沈温的心都有了。”姜颂很想说明他不是个善良的人。 他又怕沈美娘不喜欢他这样,越说越没底气:“我的身份和我的经历,注定这辈子都无法像我娘亲那样平等博爱。但我也做不到像我父皇那样,视人命如草芥。” 沈美娘:“懂了,你又在内耗了。” 姜颂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欢想些有的没的,想也就算了,他还喜欢把自己绕进去,把自己弄得不开心。 “我没有!”姜颂辩解。 他看沈美娘满脸好笑地看他,又点头:“好吧,你说得对,我就是内耗地活着。” “在遇到美娘你以前,我常常怀疑,我娘说的那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即使是遇到你之后,我也还是怀疑过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可是……美娘,等我真正了解你,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没有骗我。”姜颂道。 他娘和那些书,让姜颂像听小说一样,知道可能有那么个好地方存在。 沈美娘让他确信,那个地方一定存在。 沈美娘被姜颂握住手,听到他道:“我确实内耗地活着。在无数件拿不准的事里,只有爱你毋庸置疑。” 在得知沈美娘可能是杀人逃犯时,姜颂在确信美娘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同时,他也考虑到了如果沈美娘真的杀过人,他该怎么办。 在那个瞬间,他想到的,依旧是他愿意保下沈美娘。 哪怕姜颂知道,在他昧着良心做下这个选择时,他就会被彻底被这个世界同化。 他也仍旧更偏向那个答案。 沈美娘听了姜颂说的话,心软了一下,道:“好吧,我相信你。” 她不太喜欢让话题停在这种煽情的事上。 沈美娘挑开阿娘给她的包袱,惊讶道:“这几个不是我爱吃的啊。” 姜颂从刚才的情绪回过神来,垂眸看着那些零嘴,还发觉其中几块油纸包的炙肉没有放蕺菜。 美娘爱吃,但他就吃不来蕺菜这种东西。 沈美娘看姜颂愣住,她道:“我娘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 七娘嘴上说什么看不上姜颂,实际上把他的喜好都记住了。 姜颂看着这些东西,也红了眼眶。 他声音有些哽咽:“阿娘待我真好。” 沈美娘看他这样,理解的同时也有些不理解他。 说不理解吧,姜颂八岁就没了娘,会这样确实也实属正常。 说理解吧,沈美娘觉得为了点吃的,就这样…… 姜颂好像宋薇记下来的那个世界的小说里写的一种主人公—— “爸爸,她才不是穷小子,她可是给我买烤肠和奶茶的。” 沈美娘脑海里只有这句话。 “美娘,你怎么呢?”姜颂看沈美娘脸上的笑很奇怪,唤了她好几声。 沈美娘连忙摇头:“没什么。” 姜颂为了点吃的就能红眼框,还是别继续逗他了。 逗哭了、逗生气了,还得她慢慢哄。 思州离蜀中不算很远,马车疾驰一周便能赶到。 蜀中治所在成都府,到成都府前,姜颂特地和美娘说了情况。 他道:“到了成都府,你和我一起喊蜀王舅舅就好,要是喊别的,舅舅会觉得咱们同他见外了。” 沈美娘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意外。 在她的记忆里,姜颂对他那帮真的流着相似血脉的宗室叔伯,都没有这般亲近。 这个蜀王竟与他关系如此亲近。 坊间传闻,确实有人说文昭皇后和蜀王有私情。 不过沈美娘从没相信过这些坊间传闻。 沈美娘一直坚信,坊间喜欢编排宋薇和许多人有私情,就是因为她出身卑微,用宋薇那里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宋薇是整个民间传奇的顶流。 谁不喜欢看灰姑娘的爱情故事。 可是看姜颂和蜀王的关系,沈美娘虽不至于相信坊间传闻,但确实对两人的关系有了新的考量。 到蜀中那日,蜀王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姜颂和沈美娘。 蜀王恭敬行礼:“江江,你一路来,实在是舟车劳顿了。” 姜颂摇头:“来了西南定然是要来看舅舅的,不算辛苦,倒是辛苦舅舅还得来亲自迎接我。” “你既然来,做舅舅的,怎么能不接你。”蜀王又看向姜颂身旁的沈美娘,“想必这位便是沈娘子。” 姜颂颔首回应。 蜀王见状,颇为慈爱地看着她点头:“沈娘子瞧来气度非凡,实乃仙人之姿也。” 沈美娘含笑点了点头。 难怪姜颂喜欢这个舅舅,不说别的,这人和上京那堆看不上她,还只能奉承她的宗室们一比,倒是有趣的多。 蜀王与两人闲聊许多,终于试探着问:“翩翩在上京可还好?” 沈美娘听到这话,笑着点头:“郡主在上京很好,她平日里时常四处悠游,与本宫新认下的公主素来交好。” 蜀王松了口气,笑道:“小女年纪小,不懂事,在上京还得多仰仗娘娘照顾。” 沈美娘一口应下,却发觉其中不对。 她从小就知道蜀王是胡人,本姓何,是立了战功才被先帝赐的国姓。 沈美娘原以为蜀王可能是胡人与大燕人混血,想必生得更像大燕人。 但此刻真正见到,她才发觉蜀王全然是胡人长相,深目阔鼻,眼珠子也比大燕人但很多。 姜翩翩是蜀王的女儿,可她全身上下,可没有半分与蜀王相像的地方。 沈美娘从前觉得姜翩翩和姜颂长得像,不是没想过她是宋薇与蜀王的女儿。 但如今见到蜀王本人,沈美娘立刻就推翻了原本的猜想。 姜翩翩肯定不是蜀王的女儿,那她会是谁的女儿呢? 等一行人进了蜀王府,姜颂道:“美娘,我与舅舅还有话要说,你先回房好吗?” 沈美娘点头。 她正好需要时间去试探和思考姜翩翩的身世。 姜颂等沈美娘和侍女离开后,与蜀王进了蜀王府的书房。 蜀王关切问:“江江,你前些日子来的信,是什么意思?” “就是信中写的那般——舅舅,我时日无多了。”姜颂道。 “怎么会这样?你如今才多大岁数,你怎么……”蜀王满脸焦急,“舅舅已经送走过你娘了,你如今难道还要舅舅再送走你吗?” 姜颂无奈道:“舅舅,生死之事谁能说得准呢?” 他望着窗外的风雪,咳嗽一声,拢紧身上的大氅。 “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要拜托你——也可以说是命令你。”姜颂道。 蜀王明白姜颂要说大事,猛地跪下:“臣但凭陛下吩咐。” 姜颂道:“我要你在我死后,誓死效忠沈贵妃,就像效忠我阿娘和我一样。” 蜀王听到这话,猛地抬头。 他自然听说了姜颂和沈美娘之间的事,但他无论无何,也没想到姜颂会愿意为沈美娘做到这个份儿上。 他手上握着的是西南十万重兵,还摄西南三十五个州。 这几乎可以说是能够改天换日的力量了。 第75章 沈美娘跟侍女去了蜀王给她和姜颂安排的住处。 她问蜀王府的侍女:“长宁郡主在家时,可有什么爱好?” 姜翩翩是姜颂登基以后,才被接到京城的。 她在蜀王府生活了七八年,想必府中侍女对她的爱好和日常也会很了解。 侍女不知道沈美娘问这个做什么,恭谨道:“郡主在家时,就崇道擅文,不仅如此,郡主的武艺也是王爷亲自教导的。” 那就是说姜翩翩这人能文能武,还对时下流行的道家也颇为感兴趣。 后者,沈美娘倒是清楚,毕竟姜翩翩能和李姮玩到一块去,两人的信仰自然是一样的。 第108章 但姜翩翩文武皆擅的事,沈美娘确实没怎么听说过。 她又问:“郡主毕竟是文弱女子,想必应是更喜欢诗文什么的?” “夫人您这就说错了,我家郡主的文采虽也不错,但却更爱舞刀弄棒。”侍女道。 沈美娘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 她对姜翩翩的印象,还停留在长得和姜颂有点像,生得很漂亮,喜欢搞点神神鬼鬼的东西上。 但她还真没想过姜翩翩竟然还喜欢舞刀弄棒。 沈美娘状似无意道:“郡主如此与众不同,也不知道是随了蜀王,还是随了蜀王妃。” 侍女滞了一下,才回答:“自然是王爷和王妃的长处郡主都随了。王爷年轻时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谁提到了不称一句大英雄?王妃娴雅温柔,通诗书,最信奉几位道家的真君。” 沈美娘听出来侍女答话时略有迟疑。 民间关于姜翩翩的身世不是没有猜测,最盛行的说法,就是姜翩翩其实是文昭皇后与蜀王的女儿。 但这个说法,已经被沈美娘推翻了。 姜翩翩和蜀王生得没半分相似,蜀王肯定也知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和背景,会让蜀王愿意养一个毫无血脉干系的女儿呢? 沈美娘想到这里,有些想不出答案了。 她想到颜舜华的存在——她既然是什么快穿者,想必对这些陈年旧事应该都是清楚的。 沈美娘便打算去她府上拜访。 而另一边的姜颂,已经和蜀王交代完了他的身后事。 他道:“舅舅便按我说的来,还请舅舅三月后密切关注京中动向,只要一旦您察觉不对,便可发兵,入京勤王。” 蜀王全都应下,忍不住担心姜颂:“江江,你做这些为何不叫沈娘子知晓?我瞧着,那姑娘是个好的,也不会将你的计划泄露出去。” 姜颂不能告诉蜀王,他要是敢把计划告诉沈美娘,她能马上让颜舜华送他到阿娘的世界去。 他眼神闪躲道:“舅舅,我也有我的难言之隐。” 蜀王听到这里有些沉默,看着姜颂,却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另一个人相似的语气。 宋薇,那时也总说她有难言之隐。 蜀王不再追问,只道:“舅舅是个粗人,也不像叶明舟那般会搅弄风云,最擅四两拨千斤。如今你既然和舅舅开了口,舅舅当然会倾尽全力帮你。” 姜颂点头。 这也是他此行的原因。 叶先生对他父皇很忠心,不是对他忠心,姜颂不敢将沈美娘托付给他。 更何况,叶先生此人也有他自己的算盘,他未必能在美娘需要助力时,全力帮她。 姜颂蜀王说完他的想法和打算,又去找了颜舜华。 颜舜华显然对他的到来很意外。 “见过宋公子,不知道公子来这里所为何事?”颜舜华依旧装作一个普通人和姜颂说话。 姜颂不想浪费时间,他直接说了他知道颜舜华的真实身份,也说了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这件事。 颜舜华不算很意外,她以为姜颂是要让她救他,却没想到姜颂道:“美娘,是不是让你一定要把送回我娘那个世界去?” 姜颂从颜舜华的迟疑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 我想你帮我,不让我回去。“姜颂道。 颜舜华以为姜颂是不清楚具体情况,给他解释:“你会死的。” “我知道。”姜颂道。 他看着颜舜华,语气无比诚恳:“我想请你帮我……骗美娘,就说你找到救我的办法了,可以让我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不会死。” 姜颂不想骗沈美娘,可是,事到如今,他必须得骗沈美娘。 颜舜华不解:“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我如果在两个月后就离开这个世界,我来不及安排好美娘,她会有危险的。”姜颂道。 “还有——我舍不得沈美娘。” 姜颂知道去那个地方他可以长命百岁,兴许还可以和阿娘团圆。 可是那个地方没有沈美娘,就算在那里活到百岁又怎么样? 他宁可死在十八岁,死在美娘的怀里。 颜舜华不理解姜颂的这个选择,她还想再劝什么,却听到姜颂道:“你的任务不就是要让美娘,按原本的历史线当上皇帝吗?” “如果我草草离开,历史线肯定会继续歪下去,还不如我留下。”姜颂道。 姜颂这话打动了颜舜华。 她虽然很嗑姜颂和沈美娘的cp,但是她归根到底还是沈美娘的粉丝,对姜颂最多算是溺爱一下“姐夫”。 颜舜华也就同意了。 她道:“不过你要想好哦,我给你的道具只有两个月,这个世界对你的接纳程度……不出意外的话,加起来,你最多也只能再活半年时间。” 姜颂没有迟疑,道:“够了,多谢你。” 半年时间,已经足够他把想要做的事情做完,安排好所有身后事了。 姜颂和颜舜华说完事情,两人推门而出,却没想到沈美娘也在。 沈美娘看到两人,直觉不好,面上却还是笑着问姜颂:“宋江江,你来这里做什么?” 姜颂怕被沈美娘看出不对,忙道:“就是我突然身体又有些不舒服,就想着来问问颜娘子。” “你不舒服?你哪里不舒服?我让大夫给你看看?”沈美娘把刚才的怀疑抛掷脑后,只想着姜颂的身体是不是不好了。 姜颂没想到沈美娘会这般关心他,连连摇头:“已经好了,刚才颜娘子给我喂了药,已经好多了。” 他怕沈美娘不高兴,再三强调:“真的。” 颜舜华也道:“是真的,我刚给宋公子看完。” 她按刚才两人商量好的话,把姜颂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的事情讲给沈美娘。 沈美娘听了颜舜华的话,没有如两人设想的那般机警,她反而好像很是高兴,反问:“真的?” 得到颜舜华肯定的回答,她忍不住笑出来。 沈美娘虽然总说要将姜颂送回那个世界去,但她心里其实还是更希望姜颂能留下来陪着她。 她拉着姜颂的手,笑得幸福而甜蜜:“真好。” 一想到,往后余生,姜颂还能继续陪在她身边,她就忍不住高兴。 姜颂见沈美娘这样,心里止不住心虚。 但他也只能强装无事,笑着回应:“能陪在美娘你身边真好。”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也在颜舜华这里,想到姜颂知道肯定也不少,她也就没有问姜翩翩身世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沈美娘直接问了姜颂,他知不知道姜翩翩的身世是怎么一回事。 她见姜颂沉默了,就知道他肯定知道。 果然,片刻后,姜颂对她道:“姜翩翩是谢太后的女儿。” “啊?”沈美娘惊讶道。 这个答案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谢太后平日里潜心向道,看起来就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样。 她、她竟然敢给先帝戴绿帽子? 不过沈美娘想起谢太后曾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又觉得谢太后做出这事也不稀奇。 或许谢太后也是受了宋薇的影响。 姜颂继续道:“你应该听说过,谢太后那个刚生下来就咽了气的孩子吧……那个孩子就是翩翩。” 沈美娘当然知道,先帝的“著名”事件,这件事往往和他同文昭皇后的爱情故事放一块。 民间故事,大都认为先帝是为了姜颂未来的皇位稳固,下令命人杀死了那个孩子。 原来,真实情况竟是这样。 “我父皇当年是打算除掉这个孩子的,毕竟,这种事有损皇室颜面,还会混淆皇室血统。不过我娘听说了这件事,正好她当时身体也很不好,我身体也不好,她就和我父皇相认了。她说她愿意继续待在我父皇身边,但他得答应,容下谢太后肚子里的孩子。” 沈美娘听到这里,才发觉姜颂的某些品质,可能不是完全遗传他母亲的。 她觉得他的固执和一些“恋爱脑”,很有可能是从先帝那里遗传的。 沈美娘问:“翩翩是谢太后和谁的孩子?” 姜颂摇头:“我不知道。翩翩出生以后,谢太后不愿她卷入争斗,让我娘把她抱出宫交由其他人抚养。我娘放心不下其他人,也怕我父皇背着她伤害翩翩,就把翩翩交给了蜀王抚养。” “这件事我从前也不知道,是我娘回家前才告诉我的,就为了让我照顾翩翩。至于翩翩的生父,我娘没和我说,可能全天下也只有谢太后自己知道。”姜颂道。 翩翩的身世越少人知道越好,姜颂也是因为他相信沈美娘,也快要死了,才会把翩翩的身世告诉沈美娘。 沈美娘才好在以后,继续照顾姜翩翩。 沈美娘知道姜翩翩身世后,心里有了新谋算的同时,也明白姜颂对她的信任。 她拉着他的手,故意问:“宋江江,你就这般相信我?” 第109章 姜颂立刻就回答了沈美娘:“嗯,我最相信你。” 沈美娘被姜颂直接的回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问姜翩翩身世,是存着利用的心思的,姜颂却这样…… 他怎么这般单纯,让她都有些愧疚了。 第76章 宁王又做梦了。 梦里是熟悉的宫阙,在华美的宫殿里,他着一身明黄躺在床上休憩 是他清醒时,只有姜颂能穿的明黄。 约莫是夏时,他身旁的女子拿着扇子,轻轻地替他打着。 女人生得很漂亮,如瀑般的青丝垂下,发尖勾连着她精致小巧的下巴。 她和沈美娘生了一张几乎相差无几的脸。 “朕死了,皇后愿意给朕陪葬吗?”他的声音艰难的从喉中挤出来。 梦里的那个他,看起来像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苍白着嘴唇张张合合,死亡的气息从他的口中溢出来。 “沈美娘”俯身抱紧他的头颅,和他紧紧相拥:“好,臣妾愿意陪陛下去死。” 她的眼里尽是柔情,比沈美娘看姜颂的目光,都还要更柔情千倍万倍。 梦里的他贴着她,像是坠入了温柔乡。 宁王也不由沉浸进去。 他的父亲被先帝赐死,母亲也没过两三年就抑郁而终了。 宁王从小到大都很渴望人间温情,他曾以为自己今生都没有机会得到。 直到他从十三岁起开始做梦,梦里都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陪着他、哄着他。 她在另一个,大抵是他父亲被扶上位,他也成功即 位的世界里,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宁王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赴了数不清的宴会,遍访了许多名山大川、名胜都会,连教坊都去了,却都没能遇到她。 直到上元夜的初遇,他才得知她竟是姜颂新纳的贵妃。 即使梦里被女人温柔地拥入怀中,他依旧还是忍不住愤怒。 凭什么姜颂从小就有父母疼爱,还抢走了本属于他的皇位和女人。 究竟凭什么? 姜颂流着贱民的血,却能得到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王爷,王爷……” 下人的声音突兀的在宁王耳边响起,他才从梦中惊醒。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怎么呢?” 下人:“郑尚书遣人来问,之前与您商量的事,您可想清楚呢?若是您同意,可往一品居详叙。” 宁王想起来郑愔那人所说—— 确实是会掉脑袋的事,但若是能成功,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就会重新回到他手中。 再说,他可比不上先帝冷血,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下手。 都怪姜颂自己不争气,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秧子。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个位置总得有人来坐。 - 姜颂打开手中的信,沈温已经按他的吩咐,将他命不久矣的消息传给了谢党人。 那他们也该有动作了。 姜颂将信件烧掉,看着火苗逐渐将整张纸都烧掉。 明亮的光源在他的眼里跃动,却照不透他眼中的神情。 少年单纯明媚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复杂的筹谋算计。 直到—— “宋江江,你躲里面干什么呢?” 沈美娘推开门,看到姜颂面前被打开的香炉,里面还有奇怪的灰烬。 她探头看了看:“明日咱们就要启程回京了,今日是最后一次和舅舅吃饭的机会,你还不快点去?” 亏姜颂还是皇帝,连这么简单的处理亲戚间关系的道理都不懂。 姜颂把香炉合上,忙道:“这就来。” “你烧的那是什么?”沈美娘指了指那奇怪的东西。 姜颂“哦”了一声,道:“是我刚写的诗,觉得写的不好,就烧掉了。” 沈美娘知道姜颂这人很“文艺”,也去过他的梦境,知道他从小就喜欢诗文。 她勉强点头,又问:“你写的什么?快给我讲讲。” “写的不好……就是闲来无事写了几句,不是什么好听的。”姜颂脸红了红。 沈美娘勉强信了他这话:“只要是你写的,就是最好的,你快给我说说。” “咱们还是先去吃饭吧,叫舅舅久等了不好。”姜颂道。 沈美娘觉得姜颂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想到他可能真的写的太差了,不愿意让她发现。 她这么善良的人,为了姜颂的少男心着想,还是不追问好了。 明日,两人就要离开蜀中,蜀王特地为两人办了场饯别的宴会。 蜀王是个性情中人,宴会上喝了不少酒,要不是旁边的蜀王妃拉着,恐怕都得喝醉过去。 可能是喝多了酒,蜀王不由泪眼朦胧,拉着姜颂的手,感谢他这三年对姜翩翩的照顾。 言辞之间,蜀王也流露出,他对姜翩翩的思念。 蜀王妃也不由跟着抹眼泪。 沈美娘在旁边看着,觉得蜀王夫妇,对姜翩翩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还真是当亲生女儿般疼爱。 对比之下,谢太后对姜翩翩这个亲生女儿,都没这般好。 也不知道谢太后是真的不在乎姜翩翩,还是觉得姜翩翩身份特殊,不想暴露,给她带来祸患。 沈美娘又饮了一杯酒,眸色渐深。 姜翩翩在谢太后、蜀王等人心里的地位,直接关系到她以后的局该怎么布置。 “你少喝点酒。”姜颂在沈美娘耳边小声道。 沈美娘这才回过神,看了眼依旧以茶代酒的姜颂,挑了挑眉:“知道了,知道了。” 这个管家公。 她又不像他几乎滴酒不沾,她可是千杯不倒。 姜颂陪着蜀王喝了不少酒,蜀王边喝边回忆当年的宋江江和他娘,感叹时光飞逝。 蜀王妃可能是觉得蜀王这样实在是太没个长辈样,微笑着问姜颂,她能不能把蜀王先扶去休息了。 姜颂当然一口答应了。 这场饯别的宴会,姜颂陪蜀王聊天,吃得可以说是筋疲力尽。 明明是一样的“工作量”,沈美娘却依旧在旁边很是悠哉游哉地吃饭。 “美娘,我靠一下。”姜颂有些疲惫地靠在沈美娘肩头。 此时,整个屋内只剩下两人,除了冬日炭火燃烧的声音,就只剩下沈美娘继续吃东西的声音。 沈美娘发觉虽然有颜舜华的道具,但姜颂的精力还是明显比之前差很多。 她喝着肉汤,问:“你身体怎的还是这般差?该不会是颜舜华的道具没用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颂立刻坐直了身体:“有用的,就是有一点累了而已。” “现在已经好了。”姜颂起身,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般,“我们现在就可以回房去‘睡觉’。” 提到“睡觉”两个字,姜颂有些害羞别扭地偏过头。 沈美娘差点一口肉汤喷出来。 倒也不用这种方式和她证明。 沈美娘努力咽下去后,才道:“不必了,我还没吃饱。” 刚才她光注意套话去了,没吃多少东西。 姜颂于是又安静坐到她身边,直到她吃完,才拉着她的手离开屋内。 两人从门内推门而出,沈美娘就惊喜地跑到院中,仰头道:“下雪了!” 思州下雪不稀奇,但蜀中可就稀奇了。 蜀中整个冬日都下不了几场雪,更不要说是这样的大雪。 雪约莫是在宴会的这一两个时辰下的。 在这不短不长的时间里,雪花已经堆满了枯枝,寂寞了许久的枯枝在冬日重新迸发出无限的春意。 沈美娘伸手去接雪,她大抵是有舞蹈底子的缘故,明明只是最简单的几个动作,都让人觉着赏心悦目,姿态优美。 姜颂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沈美娘,看她难得露出如此少年心性的模样。 这是他和美娘,一起闲庭看雪的第二年。 约莫,也是最后一次。 他垂下长长的眼睫,遮住眼里的失落和难过。 “宋江江,你不来玩雪吗?”沈美娘问。 姜颂张口欲言,但趁虚而入的寒气却叫他猛地咳嗽起来。 沈美娘忘了玩雪的快乐,惊讶地向他跑过来:“你怎么呢?” 姜颂看了眼手帕上的血迹,用力擦了擦嘴角,连忙把手帕揣进袖里。 他笑着摇头:“说话太急,被口水呛到了。” “你真没出息。”沈美娘笑道。 这么大的认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姜颂也不反驳,依旧笑着看沈美娘,就是他有些控制不住眼睛的酸涩感。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落泪,便道:“美娘,我来背你吧。下了雪,路滑,不好走……万一摔倒,你身上的衣裳就脏了。” 沈美娘今日为了见长辈,特地穿了她最喜欢的一身衣裳。 她喜欢她的华服,肯定不舍得弄脏。 第110章 “好吧。” 果然,沈美娘这次没有拒绝。 姜颂微微弯腰,沈美娘就这样趴到他肩上。 她指挥着姜颂往院中的腊梅处走,去攀折那开得正好的微黄。 沈美娘今日约莫喝了不少酒,淡淡的酒香缠绕着腊梅的清香,还有她身上熟悉的脂粉香混杂在一起。 姜颂却不讨厌,反而沉溺其中。 他真的是滴酒不沾,闻了会儿酒味,就有些头昏了。 因着这份头晕,他忍不住问:“美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天死了,你会怎做?” “说这个做什么?快过年了,多不吉利。”沈美娘忍不住皱眉。 姜颂愣了一下,没有再问。 沈美娘拿着花枝在他面前晃悠,贴在他耳边,暧昧地吐出热气:“怎么?你想我给你殉情吗?” 姜颂这么讲究爱情的人,想必是很认可宋薇书上那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吧? “不想!”姜颂拒绝得无比干脆。 沈美娘手里的花枝,都差点没拿稳,掉到地上去。 姜颂认真道:“美娘,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生命,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死了不要紧。 但沈美娘要长命百岁。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姜颂嘴角荡开笑意,“你得看很多很多的风景,在我们重逢之时,仔细地讲给我听。” 第77章 沈美娘和姜颂启程出发前,沈美娘给了青词一笔钱,请她回上京再帮她一段时间。 但这次青词把她的钱拒了。 青词笑着摇头:“朋友之间不必谈这些。” 她看沈美娘似乎还想说什么,道:“美娘,你给我的金子,我这辈子都花不完了……实在不行,待你日后再风光些,你也像待宝儿那般,给我个职位当当。” “像什么道官,还有他们佛家的都教授那种?”青词道。 沈美娘知道青词这话是开玩笑,却也只好将准备好的酬金收回。 她道:“那便麻烦你了。” 沈美娘还不知道姜颂的计划,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谢家揭穿她身世之事,她若是不想办法报复回去,岂不是叫谢党以为她是什么软柿子。 沈美娘心中担心谢党反击,身边自然需要一个人贴身守护。 姜颂在她身边安排了暗卫,但沈美娘还是更相信青词。 等沈美娘和姜颂真的回京,已经立了春。 上京的春来得晚,回京时,路边仍有积雪, 这里还没有半分春意。 沈美娘做的第一步,就是将姜翩翩接回了宫中,安排她在离谢太后府中很近的宫殿住下。 姜颂不解:“美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翩翩是太后娘娘的女儿,以前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自然想她们能多相处些时间。”沈美娘道。 她看姜颂还有顾虑,就抱着他的手撒娇:“宋江江,你之前不是觉得翩翩年岁渐长,你后宫又空置,怕别人误会吗?现在人人都知道你宠爱我,由我来下令,也就没人会误会了。” 姜颂听到这话,他也乐得让谢太后和翩翩能多见面,便同意了这件事。 这事之后,沈美娘原想推进下一步,却先看出了姜颂的不对劲儿。 他总是没来由的咳嗽,脸色似乎也有些过于苍白。 沈美娘不是好骗的人,她想到颜舜华说的姜颂身体的事。 她明确问过颜舜华有没有法子能救姜颂,当时颜舜华也只给出了送姜颂离开的办法。 缘何后来,颜舜华又突然改口,说她还有别的法子救姜颂? “你是不是在骗我?”沈美娘质问。 她盯着姜颂,眼里是姜颂从未见过的寒意。 姜颂连忙辩解:“没有,我就是这两日受了寒咳嗽,真的没事。” 沈美娘不信,唤来宫人:“传太医。” 但她又立刻摆手,道:“青词,你来给陛下把脉。” 太医院的人都只会听姜颂的话,姜颂如果真的是在强撑,他们定然也无人敢据实相告。 沈美娘紧盯着青词的动作,期间姜颂还是有些不愿意:“我真的没事,美娘,你就信我嘛。” 沈美娘冷冷瞪了他一眼:“闭嘴。” 姜颂知道美娘这是真的要生气了,只好乖乖伸出手给青词把脉。 青词认真把了许久,轻笑道:“美娘,陛下圣体微恙,只是略有风寒之兆。太医院们的大人们各个都是神医,他们既然给陛下开了药方,喝上个几副就能好了。” 姜颂偏过头,“哼”了一声:“你看吧,我就说我没病,你还凶我。” 沈美娘也没想到姜颂真的没有生病。 她让青词和其他人都先退下,才去拉姜颂的手:“臣妾也是担心陛下,陛下的身体关乎社稷安定,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再说……”沈美娘见姜颂还不理她,起身捏住他的脸:“你一个风寒就这样作甚?我还以为你……反正,就是害我担心了好一阵。” 颜舜华说姜颂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加之那人的事业都在蜀中。 这次回京,沈美娘也就没让颜舜华跟来,好让她好好继续赚钱、攒钱。 要是姜颂的身体真的还有问题,上京到蜀中,便是昼夜不休,骏马疾驰,来这一趟也得大半个月。 若是姜颂是骗她的,急召颜舜华入京,恐怕都来不及了。 姜颂见沈美娘勉强相信了她,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贴到沈美娘怀里:“我真的没事。” 在沈美娘看不到的地方,姜颂眼里闪过一丝侥幸。 还好如今还在一开始颜舜华给他吃的那药丸的三月有效期内,而且那个女人也给了他服下了可以让脉息,永远和常人无异的药丸。 不然以美娘的心细程度,肯定是骗不过去她的。 姜颂又道:“不过,我确实一直在对外放我身体不好的风声。” 沈美娘撑起身,心中疑窦再生:“你……” “我打算以我身体不好,需要一场婚事冲喜为由,封你做皇后。”姜颂低头轻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袖口:“美娘,我没我父皇厉害,直接封你做皇后确实会比较困难。但是我们都相识快两年了,也有了夫妻之实,我不想在别人眼里,你只是我的妃子。” 贵妃说得再好听,也只是帝王家的妾罢了,和皇后的意义根本就不一样。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这么快封她做皇后。 她这个人有自知之明,她的出身放在满朝官员眼里和贱民也没多大区别,加之她又无子。 就算是先帝,也是在文昭皇后生了姜颂后,方以她诞育皇嗣有功作由头,册封她做的皇后。 这还是在先帝性格强势,直接杀了、贬谪了好多反对官员的情况下才办到的。 依姜颂的柔和性子,他想把如今无子的沈美娘推到皇后的位置,他的耳朵得被群臣吵疼。 “那就多谢陛下了。”沈美娘紧紧握住姜颂的手。 她原本是想等过个几年,她从宗室里过继个孩子,在朝中也有更多可用之人后,让姜颂再顺势封她做皇后的。 眼下不是什么好时机。 但姜颂既然说了,沈美娘也不会拒绝这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 姜颂见沈美娘没有对他突然的决定生疑,信了他的借口,勾了勾唇。 他确实想封美娘做皇后,但放出他重病的风声,自然也有别的缘由。 沈美娘在确定姜颂没有大碍后,出宫去见了沈温。 路上,她特地命人到叶丞相的府邸去绕了一圈,她掀开车帘往门口看了一眼。 当真是门庭若市。 她问同行的宫女韦阿宜:“这是在忙什么?” 韦阿宜:“春三月,将放春闱榜,想必是各地贡生们,到叶府府上行卷。” 本朝科举不仅讲究科场内,科场外举子的名声、威望,与主考官的关系都会影响到最终科举名次。 想要拿得好名次的举子们,几乎都擅于经营名望。 沈美娘继续看着外头,前往叶府行卷的人,觉得颇为有趣。 叶府的门房对这些来往匆匆的举子,态度都很是和善,想必是叶丞相提前吩咐了。 这个叶明舟还真是很会经营名声的一个人。 为官清正,待人亲和,年轻时是州郡出了名的孝子,一路从一个父早亡,被宗族欺压的寒门子弟,爬到如今的位置。 天底下大抵就没有不羡慕他的男人了。 若说叶明舟如此完美的一个人,唯一饱受诟病,甚至惹来民间非议的,也就是…… 他无妻无妾无子。 谢党他那些斗不赢,又整不死他的死对头,可没少给他造谣。 说他好娈童的,说他是天残的,都算好听点的谣言了。 更别说那些沈美娘这个听惯了民间戏说的人,都觉得下流荒谬的谣言了。 第111章 沈美娘也是去了趟西南,才知道叶明舟这人为何会如此奇怪。 她从姜颂口中,得知了姜翩翩的生母是谢太后。 又在启程回京前,才从颜舜华那处知道,姜翩翩的生父——居然是叶丞相。 也不怪谢党人什么离奇的故事都安到叶丞相头上去了,都没想到真相…… 如果不是沈美娘有颜舜华这个“金手指”,谁又能想到对先帝最忠心,和谢党人势同水火的叶丞相,竟然会和先帝的废后,谢阁老的长女有私情呢? “见过这位娘子。” 沈美娘原本还在默默出神,却被一道男声突兀地打断。 她回过神,看向不远处被侍女拦下,低头给她行礼的男人。 “你这是做什么?”沈美娘好奇问。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人。 瞧着年纪不大,穿的是绸衣,但款式老旧,像是从成衣店租的,亦或是家中长辈的。 想来眼前的少年,是为了拜谒叶丞相,才特地换了这身衣裳。 少年道:“草民写了首诗,想献给您。” 沈美娘反应过来,这少年是看出了她地位不凡,来给她行卷了。 沈美娘让韦阿宜将少年的诗拿给她,她摊开看了看,是一首很标准的干谒诗。 诗中少了几分阿谀奉承之意,多了几分清高。 沈美娘注意到纸上的落款,瞧了瞧,掀开帘子露出她的整张脸:“你叫刘知渊?” 刘知渊看清沈美娘的脸,眼神滞了片刻,才猛地反应过来:“是,正是草民的名讳。” “这诗写成这样,你这般清高硬气,我倒是不太喜欢。”沈美娘试探道。 刘知渊不急不徐,解释道:“叶丞相就喜欢略有傲气的举子,谢阁老喜欢给他写家乡故景的诗,郑尚书喜欢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诗……” 他从袖中又取出几卷诗,明显是等着后面去其他几家用的。 沈美娘摊开一看,果真全如这少年所说。 还真是有趣的人。 “那我呢?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吗?”沈美娘反问。 刘知渊摇头:“草民虽眼下不知,但草民知道连叶丞相、谢阁老都有惜才招揽之心,贵人您又如何会输给他们?” 沈美娘听到这里,越发觉得这人有意思,撑起下巴挑眉看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贵人呢?” “能坐如此阔气的马车,还能跟随这般多的奴仆,只需一眼,便知道您是贵人。再说,您的侍从中有几位,肤白无须,想来定是贵人中的贵人。”刘知渊道。 原来这人是从那些太监身上,看出她是宫中之人了。 沈美娘又问:“那你说我到底是谁?” “不是宗室公主,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了。”刘知渊道。 沈美娘收下了这人写给叶丞相的那首诗,对他笑道:“你觉得我漂亮吗?” 刘知渊愣在原地,在沈美娘明媚的笑中失了神。 沈美娘没等他的回答,就直接放下车帘,让车夫启程了。 留在原地的刘知渊伸手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回想刚才那女人的话。 他认为那个漂亮女人应该是答应帮他了。 可那女人突然问他,她美不美是什么意思? 刘知渊愣了一下,突然想到坊间盛传陛下的沈贵妃艳色绝世,才哄得陛下那般宠爱她。 他原本以为这位最多就是哪位公主、郡主,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贵妃娘娘! 他、他刘知渊发达了! 另一边的沈美娘到了沈温约她见面的酒楼。 她将刚才刘知渊给她的诗,递给沈温:“这是我的人,还请沈大人关照一下。” 沈温看了眼那首诗,道:“是他。” “怎么呢?有问题吗?”沈美娘问。 沈温摇头:“此人已经给我行过卷了,诗才还行,但太过钻营,算不得什么良才。” “大人,世上之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恃才傲物,又或有个名门出身。汲汲营营……我倒觉得是上进肯干不服输,我喜欢。”沈美娘道。 “再说,我从不觉得有什么良才庸才,这人擅于钻营,自有适合他的位置。”沈美娘提点沈温,“虽说今年知贡举的不是沈大人,但以你的地位能力,这个活迟早得轮到大人。你若是一直如此看人,想必对大人不利。” 沈温点头应下。 他想起沈美娘通过宝儿出宫慰问,与他交代的事,问:“你当真要设局把谢阁老拉下来?” “之前想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沈美娘摇头。 她之前是想从姜翩翩的身世上做文章,给谢阁老点厉害看看。 但如今姜颂既然打算装病,她正好就有了新的可以利用的点了。 沈美娘还没说她新的打算,沈温却先开口道:“美娘,谢党这次利用你的身世想拉你下来的事,陛下已经责罚了,你又何必……” “我这次去西南查案,始作俑者是谢阁老吧?”沈美娘反问。 沈温点头。 沈美娘轻嗤一声:“那请问他可有什么损失?” 谢阁老年事已高、德高望重,又是陛下名义上的外祖父,加之有人替他顶了罪。 这次他并未受到什么重责。 沈美娘见沈温不语,道:“都被人扇了一巴掌了,还不用力扇回去?那得是多蠢的人。” “我就是要报复回去,我要叫满朝文武都看着,和沈贵妃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谢明安和李姮,是她用来招揽人心的“甜枣”。 顺她者昌,已经有了例子了,沈美娘还需要一个“逆她者亡”的例子。 第78章 沈美娘虽不打算继续利用姜翩翩和叶丞相的关系,但还是得知道叶丞相究竟知不知道姜翩翩是他女儿。 她问沈温:“你觉得姜翩翩和谁长得像?” 沈温不知道姜翩翩的身世,仔细想了会儿,道:“臣以为长宁郡主和陛下生得有几分像。” 这就是了,沈美娘当初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当时觉着蜀王妃也是宗室郡主出身,便觉得姜翩翩和姜颂长得像,说得过去。 如今想来,姜翩翩和姜颂长得像,恐怕是因谢家和皇室联姻频繁。 谢太后的生母是先帝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永寿公主,后来永寿公主嫁给了她的舅舅谢阁老,生下了谢太后。 谢太后与先帝算辈分,既能说是“外甥女和舅舅”的关系,也可以说是表姐弟的关系。 先帝和谢太后两人生得像,他俩各自的孩子,才会生得像。 谢太后如今深居简出,和叶丞相私下也无往来,也不知道她是已经和叶丞相断了联系,还是为了避嫌。 沈美娘更不确定叶丞相知不知道,他还有姜翩翩这个女儿。 沈美娘吩咐沈温:“你让人想办法上折子,就说蜀王妃这些年身体不好,郡主理应回她膝下尽孝。” 若叶丞相知道长宁郡主的身世,到时候必定会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沈美娘也就能知道答案了。 沈温虽不知沈美娘意欲何为,但还是应下:“臣会命人去办。” 谢党和叶党这些年,都在试图扩张势力。 军将中,两方都在努力争取的,一直都是代表开国勋贵利益的裴渡,以这人为核心的勋贵们掌京畿禁军和神策军。 不管是谢党,还是叶党都想拉拢他。 至于蜀王此人,本是胡族,本朝在胡人手上吃过亏。 先帝虽任用他为大将,还封了爵位、赐了国姓,但两党人倒是都很默契地看不上流着异族血脉的蜀王。 但——若说沈温放下清高身段,突然想去拉拢蜀王,也是能说得通的。 也就不会有人深究沈温上书。 沈美娘又道:“对了,姜颂要立我为后,到时候写诏书,不知道会轮到哪位大臣。你定要叫那人给我好好写,好好夸我,还得把我爹娘也全夸一顿。” 沈温听到沈美娘的话愣住,半晌,他勉强点了点头。 “还有,这次春闱,若是有什么不错的人才,还请你引荐给我。”沈美娘道。 她不能一辈子,手里就一个沈温可用。 沈温在这件事上答应得爽快:“好,臣一定仔细替您留意着。” 沈美娘说完正事,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放到沈温面前:“这是给你的。” 他盯着荷包,伸手握在手中,摩挲了好几下。 沈美娘给他仔细解释:“蜀中道观很多,这是我在那里最有名的道观给你求的灵符。听道长说,这符纸可以能给亡人指路……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给你的家人求过,便帮你求了一份。” 沈温这才明白过来。 他猛地攥紧香囊,感谢的话到了嘴边,沈美娘却摇头:“你不必谢我。” “我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薄待为我卖命的人。”沈美娘捧着手里的茶盏喝了口茶,又道,“我这次也探过蜀王的口风,他当年应该也是被谢党人骗了,以为祝将军当真一手策划了民变。” 第112章 沈温原本没指望沈美娘,会如此为他家的事情上心,却没成想她当真说到做到。 沈美娘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起身告辞。 沈温抬眼看她,红了眼眶:“美娘,多谢你。” 他又一次逾了规矩。 沈美娘听出了沈温声音里的哽咽,但没有回身。 她只道:“祝将军是个英雄,他治军严明,若是没有他和将士们戍守边疆,思州城也不会那般安稳。” 沈美娘的父亲从前被征过兵,她从小就知道战争的残忍。 她很讨厌战争,但她也明白,有些战争无可避免。 沈温为沈美娘口中听到“英雄”两个字,心尖一颤。 这是自九年前那场民变后,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肯定他的父亲,肯定那些被诬陷为割据谋逆的将士。 沈温看着她娉娉袅袅的背影,不由与当年他濒死时,沈美娘蹲下给他喂水的画面重合。 当时瘦弱、脏兮兮,却双目炯炯有神的小姑娘,救了他的命。 而今日,已经长大了她,再次救了他的魂灵。 沈美娘从沈温处离开,让车夫饶了一圈,打算去给姜颂买,上元节他带她去吃的那家小摊的馄饨。 姜颂最近得了风寒,吃东西也没胃口,她想着买点他在宫里吃不到的东西,让他开心些。 沈美娘从摊贩手中,接过热乎乎的馄饨, 转身却差点撞上突然出现的男人。 男人伸手扶住她,道:“小心。” 沈美娘怕吓到摊主,让马车停在了坊市口,也没让侍女们跟来。 她自从来了上京就不爱戴帏帽了。 她原以为这是哪个看到她的脸走不动道的路人。 但沈美娘抬眼,看到了面前的男人—— 这是上次上元节和姜颂遇到的,那个丑男人……好像是叫宁王。 沈美娘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道:“多谢宁王殿下。” 宁王看着眼前温柔、美丽,和梦中女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心脏忍不住乱跳。 上元一别,宁王无不惦念着沈美娘,也比之前更爱做另一个世界的梦。 宁王见女人想走,拉住她的手,含情脉脉:“美娘……” 沈美娘被男人触碰的瞬间,心里升腾起厌恶。 她用力甩开男人的手,斥道:“还请宁王殿下自重。” 这个丑男人上次看她就一副直白的色迷迷的模样。 眼下姜颂不在,这人竟敢拉她的手? 这男的长这么丑,都别说沈温了,还没叶随好看。 沈美娘被她摸了手,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猪蹭了。 宁王见沈美娘要离开,忙追到她身前,道:“美娘,难道你就从来没梦到过我吗?” 他做了这么多年绮丽、温暖、明媚的,关于眼前女人的梦。 她难道就从来没有记起过两人之间的故事吗? 沈美娘站定,转身冷冷看着眼前的男人:“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请太医看看脑子。” 她就说皇室喜欢和世家近亲联姻有坏处吧,看这都生产出什么猪头来了。 这么丑的男人,她疯了才会做梦想他。 姜颂那般好看的一张脸,都没有说过这种自恋的话。 这个宁王还真是——“普信”。 宁完看着沈美娘远去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 他日日惦念着的人,心里却根本没有他,也记不得两人共度的一生。 不——不怪眼前的女人。 她在梦中是那般温柔和婉,她上元节那日也是那般灵动娇俏,对姜颂也那般好。 都怪姜颂。 是这个男人蛊惑了沈美娘,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幸福人生。 还好,那个病秧子就快要死了,这天下终于要回到他手里了。 沈美娘,也会属于他。 第79章 沈美娘那日遇到那个在她看来脑子像有病的宁王后,就一直在琢磨关于他的事。 她从颜舜华口中,了解过关于这个宁王。 沈美娘大抵知道,按照颜舜华说的原本的历史线,他才该是皇帝。 但她也不明白这人为何会拥有那个世界的记忆——或许,这就是颜舜华说过的“历史线崩坏,世界意识修复”的作用之一。 就像世界意识容不下不属于这里的宋薇和姜颂。 同样,世界意识也无比希望历史线能够回到“正常”的线上去。 宁王才能记起“本该”属于那个世界的记忆。 沈美娘原本还在想宁王的事,却忽然听宫人来通传,说是苏尚宫求见。 苏云卿? 沈美娘虽不知苏云卿前来所为何事,但还是命人将她请了进来。 苏云卿和她闲聊了几句,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沈美娘身边的人。 沈美娘明白这人想必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挥了挥袖,命其他人都退下了。 苏云卿道:“这些日子谢阁老身体不好,陛下便命臣代他出宫慰问,前去探望。” 沈美娘知道内闱之内,高阶女官和深受皇恩的女官,都有可能代皇帝或是高位妃嫔出宫慰问。 “难不成,苏尚宫是发现了什么异样吗?”沈美娘问。 苏云卿压低声音:“回娘娘,那日在谢府,谢阁老只命管家接待了臣,但臣并未见到他本人。” 沈美娘:“兴许,谢阁老真的病得很重,需要静养,无法起身呢?” “臣原也如此认为,但臣在谢府见到了郑尚书的贴身小厮。臣从前做掌宾时,常为诸位大人们引路,臣很确定那就是郑尚书……刺史的人。”苏云卿语气无比坚定,“那小厮手里还拿着书信,瞧着还未启封,像是谢阁老给他的回信。” 可这些日子谢阁老不是都病得下不了床了吗? 上次沈美娘杀人的旧事,最后被郑愔和其余几位谢党人顶了下来,他本人也被贬衢州。 但郑愔离开上京不过半月,谢阁老就称病,还派他最亲近的小厮突然进京。 苏云卿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不对。 苏云卿道:“微臣认为此事实在奇怪,便想着告知娘娘。” 沈美娘也听出了其中的怪异之处,问:“此事,你可与陛下说过呢?” 苏云卿恭谨地福身:“此事事关重要,臣已然禀告了陛下,但臣以为也应当禀告娘娘。” 她轻笑道:“臣如今的尚宫之位,离不开娘娘您的提拔,平日里臣命尚仪局的同僚们照顾宝儿姑娘,只是应尽之责。今日这种大事告知娘娘,才算得上略报娘娘大恩。” 沈美娘定神看了一会儿苏云卿,笑开:“你有心了。” “本宫也有事情交给苏尚宫去做。苏尚宫久居宫中,对宫中诸位主子应该都有了解。谢阁老身子不好,太后娘娘肯定会牵肠挂肚,还请苏尚宫帮本宫再仔细些盯着寿康宫。”沈美娘道。 这个苏云卿很聪明,知道给自己多找个靠山,同时对姜颂这个于她有恩的人,也算是尽忠了。 比起沈温、刘知渊那种人,沈美娘更喜欢她。 沈美娘深谙用人之道,主动起身拉住苏云卿的手,亲昵道:“本宫小时候就希望能有个姐姐,可惜几次三番找阿娘要,都没要到。” 苏云卿有些惶恐,沈美娘却将另一只手也搭到苏云卿手上。 她柔声道:“苏尚宫叫‘云卿’,本宫叫‘美娘’,听起来不就正像一对姐妹吗?本宫如今已经有了宝儿这个妹妹,若是尚宫大人愿意,本宫还想认你作姐姐。不知大人可愿意?” “微臣惶恐,娘娘千金之躯……” 苏云卿 想抽回手,沈美娘依然紧握着她的手。 沈美娘将她的手指摊开,拔下头上的一支金簪放到她手心。 “昔有和熹皇后和班大家,我虽为妃妾,但学识鄙陋,还需要姐姐多多指点。”沈美娘轻笑,“姐姐学识谋略均不输男子,只是封一个小小郡君,未免太委屈了。” 沈美娘握住苏云卿的手,将金簪紧紧攥住:“我得意,定叫姐姐位国夫人,享同国公,出将入相,不输男儿。” 沈美娘含着笑意,静静看着眼前的苏云卿。 半晌,苏云卿将金簪插/进她自己的发髻中,俯身欲对沈美娘行大礼—— 沈美娘却一把托住她:“姐妹之间,何必如此。” 苏云卿眼中愈加动容,笑容真切许多:“臣蒙娘娘知遇之恩,今生必肝脑涂地报答您。” 沈美娘送苏云卿离开后,就往姜颂的紫宸殿去了。 沈美娘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姜颂他说什么称病,以冲喜的名义,好封她做皇后的事,就是哄她的。 这人其实是想用他重病的消息逼反谢家。 或者说,他想用这次所谓的重病,让所有心怀不甘、怨念的人,自己跳出来。 谢家人也没辜负姜颂精心设的局,还真如他所愿,蠢蠢欲动了。 上次那个宁王“作死”,当街就敢和她拉拉扯扯,恐怕就是已经和谢家商量好了。 第113章 外头那些人,如今恐怕都在等姜颂“死”,又或是快些传出重病昏迷的消息。 她还真是小瞧了姜颂。 沈美娘还以为这小皇帝行为古怪,是背着她为了留下来,和那个颜舜华瞒着她做了什么交易。 原来他是自己打算铲除他那个舅舅。 不过,先帝当年留着谢阁老不除,有多番考虑。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把这人留给姜颂即位后,杀了立威的。 姜颂从前不想当皇帝,当然就没打算除掉他。 但如今他若是想要做个好皇帝,第一个要除掉的自然是这个谢阁老。 沈美娘一进紫宸殿就看到姜颂在喝药,她坐到他身边,靠在他肩上。 她把自己的所有猜想都和姜颂说了,也看到他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苍白。 但他在听到她说完,脸色又和缓不少。 姜颂擦了擦嘴角的药,温和笑笑:“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美娘你的眼睛。” “那当然,陛下也不看看臣妾是谁。”沈美娘道。 她捏着鼻子,佯装被药味熏到了:“陛下还真是敬业,为了骗外头的人,竟真的喝这般苦的药。话说,这药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吧?” 是药三分毒。 这个姜颂可别到时候为了做局,真把他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姜颂笑着摇头:“没事的,只是闻着苦。” 沈美娘听到这话勉强放下心来。 她抬起头,问他:“那你预计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呢?” 如果沈美娘没记错,南州刺史是范阳卢氏的子弟,也是谢党人。 如今郑愔也被贬衢州,这两地离得可近了,姜颂这不就给他们起兵谋反的机会吗? 姜颂道:“那就要看他们什么时候能说动那些勋贵了。” “晚一些的话,可能还需要一两个月,早一些的话……可能就是这两天了。”姜颂道。 姜颂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美娘,你不必忧虑。” “裴渡已经和我表态了,谢阁老在他这里下不了手。只是,他得和我演场戏,才能叫那些人跳进来。”姜颂道。 沈美娘觉察出来姜颂的不对劲儿,从他怀里挣扎着起身,盯着眼前的人。 不对。 她好像又想错了。 姜颂逼反那些人不是为了除去掣肘,给世家一个警告,他更像是在给她铺路。 沈美娘攥住他的手,质问:“宋江江,你到底要做什么?你……”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姜颂,站起身,唤殿外的青词:“你来给他诊脉!现在立刻就诊!” 姜颂看着她像是想要解释,沈美娘却喝斥:“你别说话。” 她等着青词印证她心底的那个猜想,可是这次青词还是摇了摇头:“娘娘,陛下并无大碍,风寒已经痊愈了。” 不是这样的。 沈美娘终于发觉姜颂说话的语气,很像是在交代后事。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沈美娘让青词退下,她默默站在姜颂面前,仔细检查姜颂的身体。 她甚至扒开姜颂的衣服,去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她忽略掉的旧伤。 可她还是一无所获。 姜颂无奈:“美娘,我真的没事,你现在信了吗?” “我不信。”沈美娘立刻道。 她心中隐隐不安,在此刻,她无比确信自己的直觉。 姜颂一定瞒了她什么。 沈美娘伸手摸他的脸,循循善诱:“姜颂,你究竟瞒了我什么?你告诉我,我保证不生你气,你快告诉我。” 姜颂原本还想坚持他的谎言,可一滴温热的泪,却砸到了他的手上。 沈美娘哭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情实感地落泪,还是当着她的面。 可她明明那么骄傲。 姜颂准备好的谎言,就这样全都说不出来。 “姜颂,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沈美娘没有管不听话的眼泪,继续等姜颂给她答案。 姜颂默了一下,心虚地垂下眼睫:“我让颜舜华骗你了,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四个月。” “你混蛋!”沈美娘扬起手,差点一巴掌甩在姜颂脸上。 她真想一巴掌打醒这个蠢货。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沈美娘在手即将碰上姜颂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转而用力抱住他。 她的眼泪愈加不听她话地流下,她不解:“为了一朝一夕,浪费几十年的阳寿,真的值得吗?你是不是有病?” “你以为我会记得你吗?”沈美娘推开怀里的姜颂。 她居高临下俯视他:“等你死了,我就养男宠,你不会以为我会为你守贞吧?等你死了,我最多怀念你一年,不,最多半个月。” “到时候,你黄土白骨、驾鹤西去,我就养一帮面首,乐师、琴师、诗人,我都养。还有沈温,他虽然丑了点,但勉强算个忠心的,我到时候也和他睡!”沈美娘越说越气。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姜颂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语气愧疚:“美娘,是我骗你。你日后,想怎么样……都好。” 沈美娘是真没想到姜颂会这样。 连沈温都刺激不到他呢? 沈美娘拉着姜颂的手就要走,道:“你马上去写密信,让蜀王将颜舜华赶紧送到上京来……” 可这次姜颂没有再听沈美娘的话,他挣脱了她的手。 他也红了眼眶:“美娘!” 沈美娘转身看他,逐渐平静下来。 姜颂才上前试图去拉她的手,被她躲开。 他有些失落地顿了一下,却还是再次伸出了手。 姜颂握紧她的手,道:“美娘,我不愿意去我阿娘那里,我就想陪在你身边。” “你就这么上赶着找死吗?”沈美娘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她不理解任何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更不理解,是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美娘,对我而言,让我去到一个没有你的世界,是比死亡更叫我痛苦的事。”姜颂道。 沈美娘想要骂他,姜颂却先一步道:“不光是因为爱,我是真的觉着,那个世界未必会比这个世界更适合我。” “在这里,我是皇帝,都活得不快乐。如果去了那边,我只是个寻常人,我真的会快乐吗?那些高楼大厦、那里的律法习俗,我真的能全都适应吗?”姜颂反问。 他遇到过全然属于那个世界的颜舜华。 虽然两人有过交谈,但姜颂也发现,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他。 就像这个世界的人,会把他信奉的平等自由当成痴人说梦一样。 那里的人,是否也会觉得他古板、守 旧、无趣? 说来说去,这两个世界的人,都难以彻底接纳他。 沈美娘明白过来姜颂的意思,看他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点。 姜颂继续道:“美娘,在认识你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会被人理解。” “我是被强行灌输了不属于这里的思想,你是这个时代,在机缘巧合下,挣扎着拥有更进步的思想。”姜颂道。 他上前两步,抱住沈美娘:“美娘,只有你和我,能彻底理解彼此。” 他们理解彼此的新奇想法,又明白各自被旧思想桎梏的不得已。 这是沈温、李洵风、颜舜华、他阿娘……还有这世间、另一个时空,无数人都无法理解的。 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明白彼此的痛苦、内耗和希冀。 沈美娘这次没有推开姜颂。 “就算这是个缘由,可是——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愿意留在这里,还是因为你爱我。”沈美娘拉开两人的距离,继续质问姜颂。 “对,我就是爱你。”姜颂这次没有反驳,“我爱你,所以我不愿意你吃更多苦,我想你过得更顺遂。” 姜颂道:“我装病,谢家不反,就说明他们已经被我父皇敲打怕了。他们反了,我除掉他们,恶名我来背。我再封你做皇后,给你过继一个听话的孩子养着……三个月做不到,但是半年就够了,只要半年,你就可以少吃好多好多苦。” 沈美娘听到姜颂这些话,心中生气,却又不可能不动容。 她闭了闭眼,道:“你会死的。” “我知道,可美娘,你可以见到更多景色,可以活得更轻松,你的那些抱负都能更快被实现——千百年后,人们提及你的功绩时,我能作为一个小小的背景出现,就足够了。”姜颂笑得眉眼弯弯。 姜颂帮沈美娘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美娘,这不是道德包袱,就像沈温、青词、苏云卿他们愿意跟着你干一样,我也愿意跟着你干。我也想成为你丰功伟绩里的一片砖,一块瓦,和你被记在同一张纸页上。” 沈美娘觉得姜颂的笑很扎眼。 第114章 在那个雨夜救姜颂前,她从来不知道,世上会有这种爱。 但她如今知道了。 沈美娘收敛泪意,伸手用力捏了捏姜颂的脸:“好吧,那我勉为其难,把你这个脑袋不够聪明的剑客收于麾下了。” “好!”姜颂抱住沈美娘。 他想像从前那般抱着沈美娘转圈,却忘记了他眼下今非昔比,身体根本就吃不消。 沈美娘本来就不瘦,姜颂差点不小心摔到地上。 幸好沈美娘身手矫健,稳住了身子。 姜颂连忙追问:“美娘,你没事吧?” 沈美娘怕姜颂伤心,摇头:“没事啦,我可是跳舞的,怎么会有事。” 姜颂放下心来,沈美娘也靠在他怀里。 “美娘。”姜颂感受着此刻的美好,忍不住开口。 沈美娘轻轻“嗯”了一声。 姜颂感受到怀里的温暖,身上的病痛好像全都消失了。 他将头埋进沈美娘的青丝间,道:“美娘,我们两真是天生一对。” 恰好,他拥有一位穿越的母亲和这里的父亲,又恰好,美娘在一次次事件里,不断生长出这个时代不容的思想。 他们就好像是为彼此而生一样。 沈美娘:“对,咱俩就是天作之合。” 有风入户,少了几分冷意,裹挟着春日的温暖。 窗外好像又飘了雪,但许是南方的春风,终于吹到了上京,就化作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沈美娘和姜颂相拥听了会儿雨声,原想就寝,却听到殿外传来太监尖利急促的声音—— “禀、禀陛下,裴将军、宁王反了!” 第80章 殿外很快传来逐渐逼近的兵戈声,沈美娘起身想出去,姜颂挡到她身前:“谢家虽反,终不敢弑君。” 本朝建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下大乱,各地诸侯、豪强割据一方,就是在这种礼崩乐坏的情况下,都未曾有人敢明目张胆弑君。 谢凡、郑愔等人出身名门,他们不敢,也不愿意背这种恶名。 沈美娘还有些担心,姜颂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裴渡只是假意投靠谢家,若是谢阁老真的有弑君之心,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沈美娘看着姜颂推开寝殿的门,向外走去。 外面的雨飘了进来,初春的雨,泛着凉意落在沈美娘脸上。 她明白这次谢阁老敢谋大逆,定然已经找好了借口。 沈美娘如今也看过一些书了。 她知道,这种时候一定得有个替罪羊,成为谢阁老起兵的借口。 这世上不会有比“请诛妖妃,以清君侧”更好的借口了。 她躲在内殿不出现,尽量不激怒将士,等着姜颂替她摆平今晚的一切,兴许会是最好的保命方法。 沈美娘眨了眨眼,望着姜颂站在檐下的背影。 “姜颂——” 她小跑到他身边,接过宦官手中的伞,为他挡住缠绵细密的雨丝。 姜颂没想到沈美娘会跟上来,他听到身侧的人,握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姜颂现在身体不好,说不定吵不赢宁王、谢阁老那些人。 她得去帮他镇住场子。 “嗯。”姜颂这次没有拒绝。 他比沈美娘高许多,主动低头,方便沈美娘为他撑伞。 二人行至前殿时,裴渡的兵马已经将紫宸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王、沈温和裴渡三人,披坚执锐,站在长阶下。 姜颂呵斥:“尔等这是做什么?!” 沈美娘发觉小皇帝这次终于有点像个人君。 终于像她从前教他那样,会说些严厉的话了。 被人簇拥着的宁王听到姜颂的话有些迟疑,他有些害怕地看了眼身旁的沈温,对方冲他点点头。 宁王这才上前一步,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道来:“陛下,你身边妖女,乃是猫鬼所化,会吃人心肝。陛下,如今就是被这妖女祸害,才会身体日渐衰败。臣等、臣等——” 宁王跪下:“还请陛下,诛妖妃,还社稷安宁。” “荒唐!”姜颂拂袖,指着宁王,“贵妃恭敬淑顺,待下宽和,素有贤名,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妖妃?” 士兵将太医院的院判提到阶前,那人额头上溢出一层薄汗,忙不迭道:“陛下、陛下,您不要再被这妖女迷惑了。就是因这人,您的身体才一日日坏掉。宁王殿下所说,句句属实呐!” 沈美娘帮姜颂撑着伞,默默垂眼看着阶下的众人。 她很快确定,这个“叛变”的太医,恐怕也是姜颂事先安排好的。 沈美娘这才明白姜颂从来都不蠢,相反,他聪明得可怕,他也很懂权术。 若不是这人心思从不在做个好皇帝这件事上,恐怕也会是个名垂千古的帝王。 姜颂在听到宁王这些话后,沉默了许久。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最后又落回宁王身上。 姜颂眼中是彻骨寒意,他盯着宁王,问:“你想坐朕的位置?” 宁王从没把这个废物堂兄放在眼里过,在他眼里,姜颂就是个捡了便宜登上皇位的废物。 可此刻真正刀剑相对、剑拔弩张,他才发现,他可能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 这个皇兄。 宁王擦了擦额头上与雨水混在一起的冷汗,声音颤抖:“堂弟不敢,堂弟只是请诛妖妃……” “不敢?你当然不敢。古往今来,弑君之人,有几人善终者?你们自然得找个好听些的理由。”姜颂格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众人,“你们想要贵妃的命,还得问朕答不答应。” 他这句话落在深沉的夜里,显得格外掷地有声,也让将士们似乎愈加骚动。 姜颂顺着台阶而下,沈美娘有些担心地捏了捏他的手。 姜颂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依旧是细碎笑意,似乎是想让他放心。 沈美娘还是选择相信姜颂,帮他继续撑着伞,陪在他身边。 姜颂边走边朗声道:“在座的诸位将士们也得想清楚了,你们可不是贱民,你们也都是这长安城中置办了房产,有家室的人。” “弑君之罪,会有贵人背吗?哪个贵人敢背这等罪名?”姜颂在宁王面前停下,“贵人定会从你们这些人中找到替罪之人,你们以为,你们来这出兵变逼宫就能讨到好?” 听到这话,除了裴渡外的将士,脸上浮起几分慌张。 姜颂看着他们又道:“沈贵妃,是上天属意朕,降而助朕于危难之时。贵妃乃是仙人在世,是祖宗庇佑朕,降之福泽,何来妖女之说?” “何况——贵妃于南州,灭掠人贸易,救无数妇孺孤独;在上京,除欺下、弃妻的李守义,为百人冤案昭雪;远赴南疆,破淫祠邪庙……桩桩件件,可见其纯,可见其明。” 他挥袖指天,质问在场所有人:“贵妃之贤德,天地可鉴,汝辈却敢污天人为妖女,就不怕天地降罪吗?” 恰在此时,原本和风细雨的春夜里,竟真的传来阵阵春雷。 沈美娘在此刻有些相信她是所谓“女主”了,不然这雷从哪里来的? 她又想到昨日是惊蛰,正是春雷惊醒万物的时节。 在南州时,她就曾和姜颂说过,这时候草木萌发、百虫皆醒,正是蜀中人要忙着播种新一年菜籽的时候。 她还和姜颂说过,这时春雷常鸣,桃始华,黄鹂初鸣,想来他也是清楚记下了。 今日姜颂才会利用这惊雷来吓人——可眼前这些不事农桑的人,如何能清楚又敏锐地察觉到这惊雷的“寻常”? 他们只会以为这是上天的怒火。 果然,姜颂的这番话,吓到了这些将士,他们的怒气消了不少。 他们是兵士,自然是听长官们的指挥。 可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皇帝更大的官呢? 皇帝是天下人的父亲,他们如何能违拗君父的旨意? 姜颂见目的达到,拉着沈美娘的手拾阶而上。 他道:“姜佑,你若是有弑君的勇气,今日便可杀了朕。只是,你敢弑君,旁人未必不敢弑你。你自以为你掌握了军权,便安然无恙?” 姜颂回身,看向满眼不甘的宁王:“古来得位不正者,会是什么下场,你想必也明白。” “在座诸位将士,若认为自己敢弑君者,大可弑之。”姜颂这句话一出,就算是裴渡、沈温都低下了头。 姜颂见状,轻笑一声,拉着沈美娘的手转身向内殿走去。 沈温试探问宁王:“殿下,您看如今咱们现在怎么办?” 宁王这才从恐惧中回过神,道:“先命人围住紫宸殿,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那边姜颂终于进了内殿,将门一合,有些脱力地靠在沈美娘肩头:“演得我好累。” 他真的不喜欢当皇帝。 能不能快来个人打晕他,让他睁眼就是这件事已经被处理完了。 第115章 沈美娘拍了拍姜颂的肩,哄道:“没事了,姜颂你先睡会儿吧。” 姜颂点了点头。 沈美娘和姜颂躺到床上,相拥而眠。 不同于姜颂的昏昏欲睡,沈美娘看了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很久很久。 天快亮时,她才也闭上眼睡去。 又过了几日,她们从宫女处,得到了裴渡和沈温递来的消息。 郑愔和南州卢刺史起兵,打的是“诛妖妃,清君侧”的名义。 裴渡等人的禁军则包围了皇城内外,“没反应过来”的叶党人,按照姜颂的安排没有轻举妄动。 这两日,裴渡、沈温和宁王三人也轮番找过姜颂。 他们没人敢背“弑君”这种罪名,都希望姜颂能够主动赐死沈美娘,或是各退一步—— 他们可以不叫沈美娘死,但姜颂必须立宁王为皇太弟,把那夜的事件归为他下令召宁王入宫,托付宗庙社稷。 姜颂自然还是没答应。 这几日宁王那些人除了继续磨嘴皮子,也对姜颂别无他法。 至少在卢、郑二人的联军杀进上京前,宁王没有别的办法。 沈美娘这日无聊地莳弄花草,随口问姜颂:“陛下,这是还在等谢阁老?” 姜颂点头:“这一局本就是为他设的,他不来,收网也没意思。” 这一点,沈美娘也没想到。 原以为那个谢阁老会跟着宁王一同进宫,谁能想到他竟到今日都还未露面。 谢阁老不愧是三朝老臣,他当真是一个精明到极致的人。 他想必是打算等到姜佑等人事成再出现,若不成,他也还能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 “这个谢阁老,倒也让人佩服。”沈美娘由衷道。 寻常人家六十岁的老翁,能不眼花耳聋都算不错了。 他却还能有这般筹谋,甚至一把年纪了,都还敢为了权力放手一搏。 就算两人是仇敌,沈美娘也欣赏他。 姜颂摇头:“他坏得很,我最讨厌他了。” 沈美娘闻言,从善如流:“那我也讨厌他。陛下讨厌的,臣妾甚厌之。” 她支着下巴,眼睛很亮,就好像真的很喜欢姜颂般。 姜颂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应声。 这几日可能是天气渐渐回暖,姜颂身子好了许多。 沈美娘前些日子不敢逗姜颂,今日见他这样,心里又起了逗弄之心,却忽听到殿外传来声音—— “宁王殿下,请贵妃娘娘过去一趟。” 沈美娘听到这话直接嗤笑出声。 姜颂还没死,这个宁王就敢这般无礼。 还真是个蠢货中的蠢货。 沈美娘几次三番被这个宁王冒犯,心里积了火,此刻只想报复回去。 她眯了眯眼:“好啊,不过——本宫是陛下的贵妃,岂有我去见他的道理?” “你去告诉他,就说,本宫在紫宸殿偏殿等他。半个时辰内,他若不来,本宫也不想见他了。” 宫女领命而去。 沈美娘起身,姜颂有些担心又眷恋地拉她的手。 她伸手,摸了摸姜颂的脸:“不会有事的,我是去报复他的。” 姜颂如今陪她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还得匀力气去管这些乱臣贼子。 看她等会儿不气死这个宁王。 第81章 姜佑听到宫人说,沈美娘要他亲自去见她时也不恼。 沈美娘既然愿意见他,就是还愿意给他机会。 姜佑行至偏殿,步入殿内,就看到沈美娘向他看过来,盈盈一笑:“宁王殿下来了,请坐。” 姜佑没想到沈美娘会待他这般温柔,呆了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 他就知道梦里待他那般温柔的美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的厌恶他。 她只是被姜颂那副好皮囊短暂蒙蔽了眼睛而已,她如今肯定知道,天底下只有他姜佑与她最般配。 姜佑坐在沈美娘的对面,很是拘谨。 之前,沈美娘的态度冷淡,姜佑尚知道该如何自处。 可她如今态度真的软和下来,姜佑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美娘看出眼前人的紧张,主动道:“殿下,缘何会一直对我这般好呢?” 姜佑原本的戒备心,在听到沈美娘循循善诱的语气时,就全都化为乌有。 眼前的女人含笑看他,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如梦似幻,永远都让人如落三春的梦里。 姜佑将梦中的点滴讲与沈美娘。 她是如何来到他身边,又是如何陪伴梦中的傀儡帝王,一步步把权力从谢家手里夺回来。 还有他崩逝前,沈美娘没有半分迟疑的——“臣妾愿意去地下继续侍奉陛下。” 沈美娘一点点听着,忽然问了个问题:“梦里除了我,还有谁,是陪着宁王殿下夺权的人呢?” 姜佑道:“九年前意图割据西南的祝将军,在那个梦里未死,他的儿子祝凌一直 都是本王的心腹。还有一些人你应该不认识,但都是本王一手提拔的寒门学子,像刘知渊、许进……” 沈美娘听到这里眉梢轻挑,又听姜佑“不经意”间,讲了好多他在那个世界的丰功伟绩。 “我明白了,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宁王殿下应该误会了。”沈美娘打断还在滔滔不绝炫耀的宁王,“我觉着‘那个我’应该不喜欢你。” 沈美娘直截了当道:“你说的那个人要么就不是我,要么就根本不爱你。” “她如果真爱你,根本就不会允许你还能有别的妃子,更别提和她们生孩子了。你还说你怀疑她和沈温有染,故意打死了她身边的侍女,试探她的真心……”沈美娘把刚才姜佑可能认为不重要一笔带过的事情点出来。 沈美娘:“按你的意思来说,你在死前,不忍让她殉葬,下令放过了她。我想你还是不了解她,她口口声声说愿意为你殉葬只是骗你罢了。你不会当真以为,她会愿意为你去死罢?” 宁王驳斥:“不、不是的,她爱我,她就是愿意为我去死……” “那她就不是我了,我可不会为任何人去死。”沈美娘坐回位置上道。 宁王被沈美娘戳破这一点,慌乱无措:“不是的,你就是她,你们生得如此相像,你怎会不是他?” 沈美娘伸手捏住宁王的下巴,端详道:“其实如果细看,你和姜颂生得勉强也有一两分像。” 毕竟他俩的生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可是……”沈美娘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划过宁王的脸,“本该相似的五官,却又因细小的差距,呈现出全然不同的样貌。” 姜颂那张脸本来就是挑着爹娘最好看的地方长的。 眼前的宁王虽眉毛、唇形等处和他有些许相似,但因眉峰略锐,颧骨过高,整体瞧着也就不过尔尔。 “你和姜颂不一样,我和你梦中的那人,自然也不同。”沈美娘的手移到姜佑的脖颈间,突然用力掐住他:“就比如——” “她会爱你,而我,只会掐死你。” 宁王被沈美娘猛地掐住脖子,用力挣扎,殿外的军士才进来,将他从沈美娘救下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彻底平息下来。 宁王抬头看眼前的沈美娘,刚才窒息的感觉和对死亡的恐惧褪去。 他愤怒地指着沈美娘:“你竟想杀我……你如今和姜颂都不过是我的阶下囚,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不成。” “舍不得?”沈美娘反问,“你是不敢吧。” 沈美娘慵懒地整理着鬓边因刚才动作,有些摇摇欲坠的牡丹花。 她睨了姜佑一眼:“只要姜颂还活一天,你们谁都动不了我。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让这些兵士,还有宦官、宫女来杀我就是——你看他们谁会听你的话。” 就算姜佑等人给他扣上妖妃的罪名,但能下令赐死她的人,也只有姜颂。 姜颂不开口,除非这些发动兵变的士兵和九族有仇,不然没有任何人有权杀她。 宁王被眼前的沈美娘气到,吩咐士兵:“来人,把她给本王杀了。” 可就如沈美娘所言,那些士兵全都惶恐地跪在地上,不敢有任何动作。 沈美娘得意地冷笑一声,与宁王擦肩而过。 宁王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本王确实现在奈何不了你,但你以为姜颂就能护住你吗?等他死了……” “姜佑。”沈美娘冷声打断姜佑的话。 这也是姜佑今日第一次看到沈美娘的眼中露出杀意。 即使刚才她掐住他脖子时,也依旧是笑着的。 沈美娘的眼神,令姜佑不寒而栗。 这种像看蝼蚁般看他,夹杂着杀意的眼神,让姜佑仿佛又回到了幼年被先帝圈禁、被时时看管的岁月。 沈美娘在袖中藏着的手攥紧:“姜颂才不会死,他会长命百岁的。” 可她知道,姜颂就是会死。 第116章 他注定会在不久后,永远地离她而去。 就算这是事实,沈美娘也绝不允许任何人用这种嘲弄的语气提到。 她被姜佑这句话戳伤了,她也一定要报复回去。 沈美娘轻笑:“梦里的那个我,虽口口声声答应会为你殉情,但她只要和我有一丝关系——我都可以告诉你,她真实的想法。” 沈美娘不承认那个人是她,但她不介意此时随口编瞎话刺激姜佑。 “在你死后,不,兴许在你咽气前,她就有不止一个相好了。你长得这么丑,又没什么脑子,没什么特长……你以为她会愿意守着你一辈子。”沈美娘道。 “你这种人,可不配得到她的爱。” 沈美娘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身后不久传来一阵打砸声,沈美娘听到后更觉得姜佑此人实在无趣。 和这种蠢笨的人说话,她都觉得拉低她的“智商”了。 但想想这人是“谢阁老甄选”,沈美娘又觉得自己学到了。 以后,她也要按照这个标准挑傀儡。 姜颂一直很担心沈美娘,看她毫发无伤回来,上前握住她的手。 他问:“姜佑没有为难你吧?” “他哪里来的本事为难我。”沈美娘耸肩。 她把刚才戏耍姜佑的一番话,都和姜颂讲了一遍。 姜颂听完以后,皱着眉:“我觉得他说的那个世界,那般细致,未必就是全然编造。也许他真是本来的男主……” “他才不是。”沈美娘摇头,“他长得那么丑,我下辈子都看不上。” 再说,那个姜佑还说什么,那个世界的她是名门之女。 这点虽和颜舜华说的历史线也对上了,但沈美娘还是不认。 她在那个世界的父亲不是现在的父亲沈文,但她只喜欢现在的爹爹。 她就要做七娘和阿爹的小孩,只有七娘和阿爹,才能养出这么好的沈美娘。 “再说——”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手,“我选择谁,谁才是男主。我选了你,你就是唯一的男主。” 姜颂听到这句话,怔然看了会儿沈美娘,方用力点头。 可他还是不解:“美娘,你就这般确定,那个世界的‘沈美娘’不爱姜佑?” “当然不爱,她若是没说愿意给姜佑陪葬,我还会怀疑下,兴许她真的爱姜佑。”沈美娘道。 沈美娘和姜颂的手十指相握,她能感受到姜颂手腕处跳动的脉搏。 她道:“我是不会为任何人去死的。姜颂,我娘生我的时候疼了三天三夜,才把我生下来。随随便便就去死,对不起我娘,也对不起我自己。” 她出生在夏日。 七娘生她时,提前动了胎气,原本相谈好的思州城的稳婆赶来不及,沈美娘的阿娘最后实在忍不住,自己拿剪刀接生的她。 沈美娘小时候听阿娘说,她出生时,胎盘和羊水都有些臭了。 是因为阿娘的勇敢和她的坚强,两人合力,才让沈美娘可以到这世上来看看。 姜颂点头:“美娘,你是对的,活着就是最重要的。” 他从前总觉得放弃生命,去证明自己所坚持的东西,譬如理想、自由,是件惊心动魄的事。 可沈美娘的存在,却让他知道,这世上没有比活着本身,更伟大的事了。 “‘死生亦大矣。’如果有一天,我觉得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我也会去死。但我绝不像姜佑说的那样因为他快要病死了,就为他殉情。”沈美娘道。 “所以——”沈美娘觉得话题有些沉重,故意把话题挑开,“那个女人是沈美娘,那个女人爱姜佑,那个女人会为姜佑殉葬,这三件事就不可能一起发生。” “我已经有了最爱的人了。” 沈美娘故意又捏了捏姜颂的手。 她仰头看着姜颂,瞳孔里倒映出他的身影。 已经见过了最明媚的朝阳,又如何会再看得到别的萤烛呢? 第82章 姜颂这边还是没有半分松口的意思,宁王 那边则先一步顶不住了,谢阁老今日已经进宫了。 毕竟,政变逼宫这种事就得快刀斩乱麻,古往今来多少例子证明,只要失去良机,轻则落下口实,被那帮写史的人骂上千年。 重则全族夷灭,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 当然,大部分情况是两者都逃不掉。 沈美娘给姜颂喂药,听宫女给他们二人讲眼下的情况。 郑、卢二人的联军,在南州、衢州虽打出了“诛妖妃,清君侧”的旗号,但响应的州却不多。 两人这一路受阻,如今离京城遥遥,更别说,蜀王见势不对也入京勤王了。 谢阁老是要名声的人,可眼下情形越来越不利,他恐怕也要不得什么名声,该狗急跳墙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姜颂伸手挡住沈美娘的动作,道:“美娘,你说……” 他想说他也没想到,明明他事先给南、衢两州附近,他信得过的州牧送了密信。 可为何到头来,那些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他的安排。 反而有些谢党人,或是亲近谢党的官员,即使没有收到密信,也全力阻击叛军。 “先吃药。”沈美娘又舀了勺药,让姜颂先吃药再说。 姜颂只好暂时压下心里的疑惑,听话地把药都喝了。 直到他喝完最后一口汤药,沈美娘才给他递了一颗很甜的蜜饯。 她见姜颂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满意地笑笑。 沈美娘这才回答姜颂刚才没问出口的问题:“我想你递了密信,让他们提前做准备的那些人,肯定是叶党人——至少怎么也得是不亲近谢党的吧?” 姜颂点头。 “你总和我说谢党人很坏,他们世家的人很坏。虽然你也和我说过,叶党你也不尽放心……但你其实还是更信任他们的。”沈美娘道。 “都搞党争这种事了,谁能比谁干净多少?叶党的人如今若有聪明的,其实最好的选择就是作壁上观。”沈美娘替姜颂捋了捋鬓边碎发,“至于谢党人和亲近他们的人——” “高门大族的贵公子自然也有清高有气节的,绝不是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利益。” 那些抵抗卢郑二人军队的人里,当然也有为官一方,不相信这支临时拉起来的军队能有什么好军纪的谢党人。 也可以说,能像祝将军那般严厉治军的,几百年都找不出来一个。 稍微有点良心的州郡父母官,都不可能主动开城门。 姜颂听了沈美娘的话,有些脸红:“美娘,我真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 “不是的。”沈美娘用力摇头,“是因为叶先生是你的老师,是你很亲近的人。” 所以就算姜颂也明白这些道理,他也未必能真的拎得清。 人都是这样啦,都会更愿意相信亲近的人。 姜颂“嗯”了一声,他发现沈美娘身上熟悉的脂粉味淡了很多,接近于无。 他有些奇怪:“美娘,你身上的脂粉味呢?” 他记得沈美娘最喜欢涂脂抹粉了,每日早晚都要敷好几次粉的,也最喜欢把自己收拾得香香的。 沈美娘道:“我怕呛到你,现在都不怎么涂了。” 她看姜颂愣了一下,知道他反应过来就要“内耗”,先开口道:“你不准愧疚难过!” “我是喜欢你才照顾你。如果我生了重病,你肯定也会为了我不熏香啊。这是两情相悦的人都会做的事,你不许愧疚!”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手。 她换了个姿势,改为趴在他床边,把玩着姜颂的手:“我知道姜颂你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希望余下的每一天,都让你快乐,很快乐很快乐。” 沈美娘拉着姜颂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珍而重之。 姜颂眼里好像有盈盈泪光,但很快他就笑弯了眼,用没被沈美娘握住的那只手,抚着她的头发。 他垂下眼,在此刻也忘记了他是个将死之人。 直到殿门被人粗暴地打开,宫人们都吓得跪了一地。 姜颂还没反应过来,沈美娘却已经拔了床头的天子剑,挡在他的床前。 她见姜颂想起身,转头呵道:“你起来作甚?好好躺着养病就是。” 姜颂闻言只好躺了回去。 沈美娘看到宁王领兵进来,与此同时,被宫人送进来的还有匕首、鸩酒和白绫。 她定神一看,宁王身边没有沈温和裴渡陪伴,又联想到谢阁老今日已经进了宫。 按理来说,该是谢阁老同他一起来才对,可只有宁王一个人…… 沈美娘心里很快有了一个猜测。 她提起剑,指着不远处的宁王,质问:“宁王殿下,拿着这些污秽之物进来做什么?难不成您打算弑君不成?” 宁王这次显然比之前要有底气许多,他看着眼前的沈美娘。 她今日未施粉黛,头发也只是挽了一个简单至极的发髻,和他梦里见过千万次的女人无限接近。 第117章 宁王觉得他离成为那个世界的“自己”已经越来越近,只要姜颂死了,他就会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帝,沈美娘也会成为他的皇后。 他就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沈美娘盯着眼前宁王有些痴狂的眼,觉得和这个人斗真的有些没意思——看着跟个傻子一样。 她这话都是把弑君的罪快扣死在他头上了,他居然还不立刻反驳? 他是真想以后死了,逢年过节都被文人们拉出来骂是吧? 就在沈美娘想着要不扣个更大的罪,给这个傻子宁王时,终于等到他开口:“美娘,我知道的……你都是被他蛊惑了。” 宁王伸手指着沈美娘身后的姜颂。 这个废物为何总是如此幸运,幼年时有疼爱他的师长,总是有一堆没用的同情心,可他的父亲、老师却都愿意包容他。 而他姜佑呢?他一无所有。 直到他开始做那个绮丽的梦,在梦里,他第一次被人爱,被人照顾。 可就连唯一爱他的人,都被眼前这个男人夺走了。 “美娘,我知道的,你爱的人是本王。”宁王一步步走向沈美娘,他伸手握住离他近在咫尺的剑刃,“美娘,我不信你会为了他,就要杀我。” 沈美娘被眼前的宁王吓到了。 这是哪里来的自我感动症候群患者?他现在最好的归宿,应该是精神病院。 可惜这里是大燕,没有精神病院,难怪这个宁王癫成这样了。 沈美娘将剑从宁王手中抽了回来。 宁王见状,脸上绽开笑容:“美娘,我就知道……呃……” 沈美娘直接一剑捅到了宁王的手臂上,又迅速收剑,冷眼看着他:“你现在信了吗?本宫——一点都不喜欢你。” 姜颂为她掏心掏肺两次,才得到她的一点真心。 这个宁王哪来的大脸,觉得她会喜欢他? 凭他长得丑?凭他动手动脚没礼貌? 宁王盯着眼前沈美娘手中的剑,上面他的血缓慢地滴着,白刃在光下折射出泠泠寒光。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笑出声:“你竟然为了姜颂要杀我?” “好啊,我原本还打算原谅你的,我给你备的原是假死药……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宁王让人重新端了两杯毒酒上来,送到沈美娘面前。 他扯了个笑:“请陛下和娘娘快些饮下,不要逼本王让士兵们动手,用白绫和匕首送你们上路。” 沈美娘看了眼那两杯看起来和寻常浊酒无异的毒酒,抬眼看向宁王,感叹道:“你就这么忍不住啊。” 沈美娘从前是很不相信爱情的。 她觉得所谓爱情,就是像叶随、沈温、李振鹤那样,爱她的美貌、聪明罢了,把她当个标榜权力地位的银鱼符般,时刻带在身边。 只要她容颜老去,或是能拿她换取更大利益,就会将她随手转送给其他人,又或是抛到一边去。 可姜颂的出现,让沈美娘知道,原来世上是会有爱她那般纯粹。 原来有人会愿意用生命来滋养她。 沈美娘被这个宁王骚扰好几次,却都没有直接整死他,就是因为她以为这人也爱她—— 虽然他又蠢又笨又贪婪,但只要他给的也是纯粹的爱。 沈美娘就愿意让他活命。 原来不是。 “美娘!” 沈美娘将两杯毒酒都尽数饮下,姜颂起身向她跑过来,却也已经无力回天。 他用力拍了拍沈美娘的肩膀,伸手想去扣她的喉咙,让她把毒药全都吐出来,反被沈美娘握住了手。 沈美娘像往常般捏了捏他的手。 落在宁王这 个外人眼里,沈美娘这是临死之际,安慰爱人让他不要担心。 姜颂却想起来,沈美娘说过,她不会轻易去死的,更不会为一个男人去死。 姜颂想清楚了这一点,心里有了希冀,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往下掉。 他想到沈美娘肯定不想暴露,哭得愈加卖力,还忍不住嚎出声。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能这般快懂她的意思,还哭得这么尴尬。 她拼命忍住笑意,呕出一口血,扭头看向宁王,问:“你如今杀了本宫,陛下也时日无多,你何不放过他呢?” “放过他?”宁王冷笑:“先帝当年杀我父王时,可有说放过?我替父报仇,何错之有?” 说的振振有词,怎么先帝在时,不见他刺杀先帝呢?是不喜欢吗? 沈美娘又问:“当年潞王谋反,先帝只赐死他一人,已经算是重视手足之情。” 大燕至今七位皇帝,有几个不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那些造反、政变的输家,多的是全家男丁尽诛,女子全部没入掖庭的。 都不用和他们比了,就当年大谢太后意图扶立幼子,参与这件事的大臣哪个不是倒大霉了? 先帝和宋薇夫妻间过于谈感情,沈美娘其实都觉得有些过了。 更别说,皇室的兄弟姐妹谁能不留一手? 先帝待潞王父子,本就算是开恩了——对任何一个皇帝、一个政斗的成功者来说。 宁王恼羞成怒:“什么开恩?这算什么恩情?” “先帝当年赢了,便处死了我父亲,如今本王赢了,自然,也能处置你们?”宁王道。 “赢呢?”沈美娘声音颤抖地问。 宁王得意:“那是自然,你们以为姜颂是皇帝就了不起?这宫里就没人能压他一头了吗?” 谢阁老和宁王果然是想去找谢太后了。 只是,谢阁老和宁王大抵都没想到,沈美娘在他们之前先一步就想到了,谢阁老会去走谢太后这步棋。 他们更不会知道,沈美娘会有能够策反谢太后的筹码。 沈美娘已经打探到她最想要的消息,便从姜颂怀中坐起。 她理了理鬓发,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在宁王震惊的眼神里,笑开:“事先含了点血包,刚才咬破的。” 颜舜华在她来京前送了她不少装备,除了什么“刀枪不入甲”这种东西,也送了她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比如这个血包。 沈美娘看向身边的姜颂,问:“陛下,你觉得这局可以收网了吗?” “可以!”姜颂立刻道。 殿内看似被宁王操控的宫人,立刻将宁王制服。 姜颂从袖中取出本该在裴渡手中的另一枚虎符,与他的那枚合二为一。 他对手已经落在剑柄上的将士们道:“众将士听令,裴将军早知宁王与谢阁老意图谋反,只是假意归顺两人。” “此事不便于众人知,这半月来之事,皆不怪尔等。” 听到姜颂的话,这些人中官职最大的一位将军,上前查看了姜颂手中的虎符,立刻命令将士们听令。 宁王这才反应过来,指着姜颂道:“这都是你设的局?” “是又如何?”沈美娘挡到姜颂身前。 他不解:“可是今日这毒酒……” “这毒酒是你临时起意,见沈温、裴渡都去找谢阁老,没人会阻止你了,立刻就送过来了,对吧?”沈美娘反问。 这个宁王嫉妒姜颂入骨,今日得了机会,立刻就想来要他的命。 这才让姜颂刚才都差点以为那是真的毒药。 沈美娘让人将盛这两杯酒的酒壶送了进来,她又让宫人为她斟了一杯酒,递到宁王面前。 “你喝喝试。”沈美娘道。 宁王端起酒杯喝了下去,他以为这是毒酒,根本不敢喝。 但此刻他已经沦为阶下囚,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 宁王只得将酒一饮而尽。 但他没有半分不适。 “想死?那可便宜你了。”沈美娘笑意渐浓,“这是我家乡的‘江畔春’,可是一等一的好酒,给你喝还是浪费了。” “你且喝了这杯酒,等会儿,还得让你清清楚楚看场戏。”沈美娘道。 宁王摇头:“你究竟是如何换了这两杯酒?” 沈美娘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喝下:“看到这些人了吗?” 她的指尖扫过那些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宫人。 “在你们眼里,她们是低贱之人,他们是残缺之人,可是,即使是最微末的人,也有一颗心。你若是无缘无故砍下他们的头颅丢进灶中,他们就算死了,也敢和州牧叫板——何况他们都还是活生生的人,都还有一颗会想事情的脑袋。”沈美娘微笑道。 她还想再斟酒,被姜颂按住手,才悻悻停下动作。 沈美娘不敢凶姜颂,就把脾气撒到宁王身上:“只是换一杯酒罢了,算什么难事?” 若是利益到位,让这些人深夜,将宁王勒断气,也是有人愿意的。 沈美娘起身:“你这人还真是蠢笨,居然趁着沈、裴二人不在,自以为谢阁老进宫找了谢太后,你们就必赢无疑。竟急匆匆就来杀陛下和本宫,却不知自己成了他们二人的棋子。” 第118章 谢阁老就是故意给宁王这个蠢货弑君的机会,把这个遗臭万年的机会给他。 至于,谢阁老真正想扶立上位的人—— 大抵就是传闻中,谢太后那位早夭的“皇子”。 纵使沈美娘和谢太后都知道那其实是个女儿,但谢阁老肯定会坚持那是个皇子。 他只要能从民间又或是宗室旁支里,找到一个与先帝生得有七八分像的孩子,那个孩子就会成为谢太后所生。 至于这些年流落在外的原因,为国祈福、乳母错抱……也多的是借口。 沈美娘奚落完宁王,转头看向姜颂:“你可还好?” 他刚才哭得那般肝肠欲断,不会伤到身子吧? 姜颂摇头:“我很好。” “你是怎么知道我刚才是装出来的?”沈美娘有些好奇。 姜颂耿直道:“你刚才捏我手,我就一下子都懂了。” “我知道的,美娘你这般厉害,定然早就有了万全之策。”姜颂眼里全是对她的钦佩、赞赏和赤诚的爱意。 沈美娘刚才被宁王“爱而不得”的阴暗目光盯着,都没有什么反应,此刻却被姜颂眼里干净、澄澈的爱慕,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撇了撇嘴,低头道:“就你会夸。” 姜颂摇头:“这是事实!” 但此时还不是和姜颂黏糊的时候,沈美娘知道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她用剑挑起宁王的下巴,问:“谢阁老,除了去见谢太后,他还有什么密谋的事,你最好一五一十给本宫交代清楚。” 沈美娘见宁王不肯说,收了剑:“不说也没事,本宫不喜欢牵连无辜,但你今日打算伤害本宫心爱的人——那若是将来陛下赢了,本宫必刨你父母祖坟鞭尸,以消心头之恨。” 宁王瞪大了眼睛,像是没想到沈美娘一个女子,竟会恶毒至此。 他在此刻,才彻底意识到,沈美娘和梦中的那个女人,绝不可能是一个人。 他指着沈美娘:“你、你敢……” “有何不敢?”沈美娘耸耸肩,“本宫素来是做事留一线的,但你不都说了吗?你赢了,可以处置陛下和我,那我赢了,自然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 宁王可能是被沈美娘无耻到了。 但他确实不愿意拿爹娘的尸体去赌,道:“他们打算以陛下病危,急召重臣申时进宫。” 沈美娘将刀贴在宁王脖颈边,问:“你可知具体是哪些人?” “我不知啊……想来肯定会有叶党的大臣们吧……”宁王道。 沈美娘又拿剑逼问了几句,见宁王是真不知道别的什么实情,才收剑入鞘。 她问韦阿宜:“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 娘娘,已经未时一刻了。” 那肯定来不及去收拾谢阁老,也来不及给那些大臣递消息了。 “沈大人、裴将军可有递新的消息来?”沈美娘问。 韦阿宜摇头。 看来谢阁老这次进宫肯定是所有都安排好了,将这两人也都看得死死的。 那如今就只有先入局,再于谢阁老这局中寻找破局之处了。 沈美娘唤来看守紫宸殿的禁军领头:“刚才可有把这边的消息透露出去?” 将军拱手:“事关重大,没有陛下的口令,臣等不敢多言。” 沈美娘心里松了口气。 谢阁老那边也不知道这里的具体情况就好。 “青词,你给他手上的伤治治。”沈美娘吩咐完青词,又指挥人把宁王拉下去给他换身衣裳,遮盖手臂处的伤。 她站到宁王面前,手落在他伤口前,却没有触碰。 沈美娘冷冷抬眼:“你等会儿最好乖乖听话,否则……青词可是蜀中人,我是思州人,你应该知道我们那里最多的是什么吧?” 没等宁王回答,沈美娘就主动柔声道:“我们那里蛊和毒是最多的,还都是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种。” 宁王如今再也不敢觉得沈美娘亲切,他被沈美娘这几句话吓得脸色苍白,只得一个劲儿点头。 沈美娘命人将宁王带下去,又唤来侍女给她和姜颂更衣。 她的目光落在姜颂可能是因为刚才大哭,又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上。 沈美娘心头有些不忍,姜颂却先一步笑着道:“美娘,没事的。” 他主动唤来宫人:“替朕更衣。” 沈美娘默了一下,也让宫人替她更衣。 最后姜颂什么都已经换好了,只有腰间的玉佩还没有挂。 他等沈美娘梳妆打扮好,挥退了宫人,道:“美娘,你来为我戴玉佩吧。” 沈美娘知道姜颂最喜欢她帮他戴玉佩。 他不喜欢她帮他更衣,说这样他很像小孩子,而且搞得他好像把沈美娘当佣人一样。 但他很喜欢沈美娘帮他挂玉佩,还喜欢故意趁沈美娘不注意,揽她进怀,在她颈间闻她身上的香气。 但这次姜颂格外老实,没有像以前一样,明明很想闻沈美娘身上的香味,但还是要故作正经。 沈美娘这才想起来。 哦,她近来没有抹香粉了,难怪姜颂今天不抱她了。 直到沈美娘替他挂好玉佩,姜颂才忽地用力抱住她。 “你做什么?我如今身上可不香了。”沈美娘故意调侃。 姜颂闭着眼,像是很安心般:“是香的,很香很香。”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有些不确定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她深吸了好几口,才确定真的一点不香。 姜颂这是五感开始丢失呢? 沈美娘好像听人说,人快死的时候,好像就会这样。 但下一刻,她就听到姜颂道:“美娘,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香的。” “是夏雨浸透后的竹子味,是梅子酒的微醺,是冬雪时的腊梅香……很多很多的香味。”姜颂回忆道。 沈美娘这才松了口气。 吓她一跳,她以为姜颂是快死了,原来是“恋爱脑”又发作了。 那没事了。 沈美娘回握住姜颂的手,也没说话,只想和他再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可她听到姜颂又开口道:“美娘,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沈美娘皱眉。 她现在听到姜颂说“安排好了”,心里就发虚。 他又瞎安排了些什么? “我听你和宁王今日的对话,我猜到了谢阁老做了什么……他是也从宗室里,找了个比宁王都更好控制的傀儡吗?”姜颂问。 沈美娘对姜颂话里的“也从”两个字警铃大作,试探应道:“是。” 姜颂低低笑了两声:“谢阁老还真是谨慎。” “美娘,我也给你挑好了人选。”姜颂道。 人选? 什么人选? 沈美娘难得如此不知所措。 上一次出现这种超出她预料的事,还是姜颂背着她和颜舜华达成了交易。 “你又做什么呢?!”沈美娘从姜颂怀里挣脱出来。 她紧盯着姜颂,眼里满是寒意。 姜颂有些委屈:“我没伤害自己,美娘你不要担心。” “那你在做什么呢?”沈美娘问。 姜颂像是炫宝一样:“我给你找了一个很合适的孩子,是宗室很偏很偏的一支,在我皇爷爷那一辈就被贬到房州去了。” “那是个极乖巧伶俐的孩子,他会很孝顺你的——如果美娘你只是想做太后、太皇太后的话。”姜颂道。 沈美娘从姜颂话里听出不对劲儿来。 果然,姜颂在短暂的沉默后,道:“而且,那个孩子的血脉不太正。若是有一日你想取而代之,会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沈美娘听完这句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姜颂话里的意思。 不是。 姜颂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他是说过给沈美娘过继孩子的事情,但是…… 他明知道那个孩子可能没有皇室血脉,还打算让她过继? 谢阁老那么做,是因为皇位不是他家的,他哪天改朝换代也说不定。 姜颂他、他——他果然是恋爱脑发作了是吧? 沈美娘想骂姜颂,但她也确实拒绝不了这个提议。 但她还是得装得温柔贤良点,就算姜颂好像已经将她彻底看穿了。 姜颂支持她做太后,和支持她做皇帝,这可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只要有一点私心,就没有哪个男人会支持老婆抢走自家的皇位。 沈美娘不能自己主动承认,她血肉下深藏的欲/望。 沈美娘于是温柔笑开:“陛下,臣妾没有这种心思。这旁支入继大统的事,岂能如此儿戏,陛下……” “美娘。”姜颂打断沈美娘还没说完的推辞之言,“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在意江山到底姓什么,但我知道姓沈的话,你会很高兴。”姜颂轻笑,“那就够了。” 第119章 “而且——” 姜颂拉起沈美娘的手,他细密的眼睫垂下,投下一片阴影:“我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帝。” “你永远不用担心我会忌惮你。” 沈美娘感觉自己的手被姜颂紧紧握住。 他道:“我爱的,就是有野心的,上进的,像草木般昂扬,又如山茶牡丹般艳美的你。” “我就是爱这样的你,很爱,很爱。” 姜颂抬眼,与沈美娘四目相对。 沈美娘在他的瞳孔里,看清了自己。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的面孔,就连在铜镜里都没有过。 第83章 谢阁老还在太后所居的寿康宫,紫宸殿这边的情况,他还不清楚。 不到半个时辰,谢阁老的人就来找宁王。 宁王已经换了身衣裳,看不出身上的伤。 来传话的是兵部尚书元轩,他看到紫宸殿一片祥和,姜颂和沈美娘都还没死,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谢阁老不是说宁王一定会动手吗? 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宁王懦弱胆小、不敢动手,又压下了心底的疑惑。 元尚书厉喝:“来人,将此叛贼拿下!” 宁王没想到谢党人会如此待他,连忙质问元尚书这是要做什么。 元尚书置之不理,跪在寝殿前请罪:“陛下,微臣救驾来迟!” 沈美娘陪姜颂从殿中出来,瞥了眼元尚书,和他带来的士兵。 元尚书又道:“宁王联合逆臣郑愔、卢述二人谋反,宁王已被臣拿下,郑卢叛军定也能不日被拿下。” 原来谢阁老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宁王,至于郑卢二人——沈美娘也说不准谢阁老是早有舍弃之心,还是见二人半个月了都还没攻下两座城,才心生抛弃之意。 但不论是这两者哪个原因,沈美娘 都还越来越佩服这个谢阁老。 卖队友卖得如此熟稔,还真不是一般的心狠。 也不怕以后没人愿意和他一起做事了。 姜颂随口夸赞了元尚书几句。 他和沈美娘一样,都想看这个谢阁老究竟要做什么。 元尚书又道:“陛下病危,膝下无子,欲册立幼弟为皇太弟。谢阁老承陛下旨意,已召朝中重臣进宫,还请陛下移驾宣政殿。” 姜颂反问:“幼弟?” 元尚书脸不红心不跳继续道:“谢太后当年所生幼子,并非早逝,而是与陛下命格相冲,被送往宫外祈福……如今陛下方想接回幼弟,托之重任。” 沈美娘听到这话,悄悄捏了捏姜颂的手。 看她多厉害,猜的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 姜颂任沈美娘捏他的手,面上看着元尚书,轻声反问:“是吗?” 他的语气很淡,再加上他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本是该没什么威胁的一句话。 但元尚书也不知为何,总觉姜颂的眼神像是已经将他看透。 这种不怒自威的神态,让他不得不回忆起从前先帝在时的岁月。 但箭在弦上,如今已经做了,那他也必须做绝了。 元尚书硬着头皮道:“陛下,您昨日派亲信宦官去谢阁老府上送的密诏,难道您忘记呢?” 他扬了扬手,他带来的兵都露出了刀刃。 “谢阁老已经去请谢太后了,太后年老乏力,正在往宣政殿去。再说——”元尚书看向姜颂身边的沈美娘,“卢郑联军和宁王打出‘诛妖妃,清君侧’的旗号,但谢阁老已经为娘娘安排好了去处。” 姜颂对这件事似乎更在意:“什么去处?” “新帝当继续尊立谢太后为太后,至于贵妃娘娘不论是留在宫内,还是移居行宫,谢阁老和谢太后都会多加照顾。”郑尚书道。 谢阁老也算是退一步了。 姜颂听到这话有些嘲讽地笑了笑:“你们倒是思虑周全。” “那就如你们所愿,去宣政殿罢。”姜颂道。 沈美娘听到姜颂这话,悄声问:“你还能撑住吗?” 她虽对谢阁老的计划好奇,但也很担心姜颂的身体。 今日先是宁王来闹了一通,等会儿姜颂还要去前朝听谢阁老那个老不死的说话。 姜颂摇头:“没事的,我没美娘你想的那般脆弱。” 沈美娘不信姜颂的话,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等会儿,要是不舒服,就捏捏我的手。” 姜颂应了一声。 沈美娘一路上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等今日的事情解决,姜颂也最多就一两个月时间了。 沈美娘从前都是得过且过,珍惜眼前,可因为姜颂的病,她却不得不担心两月以后的事。 她的眼底难得有怅然、忧伤,和……几不可见的恐惧。 等到宣政殿,沈美娘作为女子,本不该踏进这里,可是姜颂还是坚决地拉着她的手。 这是沈美娘第一次踏足这座用来接见朝臣、商议国家大事的宫殿。 殿中站满手执笏板的大臣,几乎全都是紫衣、绯衣的大臣,中间自然有沈美娘认识的,但更多的都是沈美娘并不认识的人。 沈美娘在陌生的大殿有片刻失神,旋即回神过来—— 谢阁老将这般多的重臣召进宫,既是逼姜颂立皇太弟,何尝不也是逼这些大臣站队。 在谢阁老如今眼里,整个皇宫都被他控制,这些重臣也被他诓骗进宫。 等会儿探讨册立皇太弟之事,就算有大臣不同意,他也直接可以下杀手,直到无人敢反对为止。 大不了宫城门一关,把中书省和门下省再屠一遍…… 被史书骂一万年,也比功亏一篑,全家遭殃好。 沈美娘默默看了眼几位“得意”的谢党人。 不过这些文人想来是不会那么狠的。 可惜政斗这种事,不够狠,那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沈美娘扫视一圈,却发现谢阁老迟迟未来。 她虽没有直接和谢太后说过关于这次政变的事,但是借苏云卿和她的手下,沈美娘已经让人暗示过谢太后此事了。 沈美娘也叫人传达了她的意思—— 她要谢太后今日直接到殿上来,揭穿谢阁老混淆皇室血脉、政变逼宫等一系列真相。 可如今谢太后和谢阁老都没来,沈美娘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她知道姜翩翩是谢太后的女儿,但她没有拿这件事威胁谢太后。 沈美娘不喜欢用孩子威胁人,之前对谢明安母女也是利诱,而非威逼——那还是在她认为谢明安母女,也亏欠陈盈一家的情况下。 沈美娘策反谢太后的理由很简单。 如果谢太后愿意站出来做这个揭穿谢阁老的人,并由她太后的名义,大义灭亲赐死谢阁老,沈美娘承诺她不会诛谢家九族。 对于谢家而言,这已经是最可以保全谢家,保全谢太后自己命的方法了。 沈美娘也早就吩咐伺候谢太后的宫人,让她在谢阁老进宫后,知道这一局都是姜颂做的戏。 谢太后肯定会知道该怎么选的 姜颂做这场戏是为了让沈美娘的路顺遂,沈美娘的目标也很简单—— 杀舅舅和辅政大臣这种事不太光彩,所以沈美娘得找个人来杀谢阁老。 她不允许任何一点污水泼到她身上,更不准泼到姜颂身上。 沈美娘摩挲着小指的旧疤,心里不免焦急。 但显然有人比沈美娘更急。 一位大臣站出来,道:“陛下,既然您已有传位于皇弟之意,不如早些命人拟诏,也好叫天下人安心。” 沈美娘不认识这位大臣,但她看这人一身紫,就知道他定然不会是什么低职。 “崔缄!什么皇弟,一个流落在外十一年的乞丐,一朝认回,如何能证明便是天子血脉?陛下,臣以为立此人为皇弟,动摇国本,万万不可啊!”另一位大臣立刻反驳。 沈美娘认得他,这是上次负责看管告发她杀过人的沈家人的官——好像是刑部侍郎,姓言来着。 当然沈美娘也不觉得这个言侍郎有多忠心。 就算之前半个月,京城气氛微妙,如今到了大殿上的人也都该明白,这是谢党和叶党的你死我活时刻了。 尤其是对叶党来说。 一旦皇太弟册立,谢党占了拥立之功,那叶党可就惨了。 叶党人不管是为了所谓忠心,还是为了自己的脑袋和仕途,此刻都得和谢党人针尖对麦芒。 崔缄被人反驳,正欲让禁军将言侍郎拿下,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声音—— “太后娘娘到。” 众臣和沈美娘对姗姗来迟的谢太后行礼。 可来人只有一个谢太后,不见谢阁老。 沈美娘在谢太后免了众人的礼后,抬眼向这个女人看过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太后。 不是从前清冷出尘、不问世事的仙子模样,此刻的谢太后眼神无比坚毅。 从眼角余光众人的神情来看,沈美娘能确定,这些做了很多年官、比她认识谢太后更久的人,可能也没见过这样的谢太后。 第120章 冷漠、矜傲和睥睨天下的气势。 沈美娘想起在姜颂梦境里见过的先帝,只能得出谢太后和先帝不愧是亲戚的结论。 才会气质这么像。 可是谢阁老……去哪里了呢? 很快沈美娘就有了答案。 谢太后让人端了东西上来,掀开白布,才发现下面是一颗头颅。 是谢阁老的。 谢太后不给众人反应的时机,指着裴渡骂道:“枉你自幼是先帝的伴读,竟然与人勾连,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怎的你裴渡,是打算谋朝篡位不成?” 谢太后不知道裴渡是姜颂授意,假意答应谢阁老,没给他半分好脸色。 她又指向谢阁老 的头颅,道:“罪人谢凡,逼宫政变,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现已伏诛。至于那混淆血脉者,哀家已命人乱棍打死,曝尸于宣政殿前。” “尔等,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谢太后目光扫过殿中禁军和几位临时投靠谢党的将领。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结,沈美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谢太后。 她从未如此具象化地领悟到权力的魅力。 这种魅力,吸引着她,诱惑着她。 沈美娘看得出神,心里无比期待有一天,她也能如谢太后般,站在这群男人面前,对他们发号施令,叫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几位将领还未说话,士兵却已反应过来,扔了刀剑,跪在地上。 谢太后点头:“众将士听令,捉拿崔缄、元时等谋反之徒。哀家知道你们也是受人蒙骗,自不会追究过广,卢郑二人联军亦是如此,若有人受蒙蔽者,皆可诛杀逆徒,自证清白。” 姜颂到这里才道:“裴将军与沈尚书早将谢凡有谋反之意告知了朕,皆是得到朕的指令。” 谢太后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向姜颂。 她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很快就明白了姜颂的所有意图。 先帝还说姜颂不像他,这哪里不像? 父子俩都是为爱痴狂,像疯子一样。 姜颂拉起沈美娘的手。 沈美娘这才从刚才对谢太后的艳羡里回过神。 姜颂对她笑了笑,方对众臣道:“朕今日确实是要当着诸位大臣的面,托付江山……” 他刚才在谢太后说话时,就与叶丞相眼神交流过了。 一个小厮打扮的孩子被送进了殿。 想来是叶丞相今日“闻诏”进宫时,察觉不对,把这孩子装成小厮模样特地带进了宫。 姜颂将小孩抱起,塞到沈美娘怀里。 他道:“此子乃文帝七子淮阳王之孙,是个聪明听话的孩子,朕赐名栩,立为太子,日后就交由……皇后抚养。” 姜颂握着沈美娘的手,对她又温柔地笑了笑。 沈美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颂这一番操作,算是帮她的路全都铺好了。 说不感动、不高兴是假的,可是沈美娘一想到姜颂的人生将要燃尽,最会假笑的她也笑不出来一点。 姜颂没得到沈美娘的回应也不难过,继续对众臣道:“朕时日无多,朕去了……你们要尊敬皇后,好好辅佐太子。” “叶明舟、沈温、裴渡,你们三人要悉心教育太子,太子若与皇后有不和之处,需以皇后意见为先。”姜颂道。 “是。” 姜颂交代完一切,正准备帮沈美娘抱孩子,但却忽然有些站不稳。 “陛下!” “姜颂!” 沈美娘连忙放下孩子,去抓姜颂的手,被他捏了捏手。 她明白姜颂这是有些撑不住了。 姜颂依旧撑着力气道:“诸位爱卿今日若是无事,便退朝罢。” 沈美娘扶着姜颂,直到出了宣政殿,姜颂才攥紧沈美娘的手,无力地跪坐到地上。 他不住地咳嗽了几声,血就像是失控般,从他口中不断涌出。 姜颂越想伸手去挡,就越无济于事。 沈美娘立刻让人传太医,帮姜颂擦着嘴边的血。 姜颂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看到沈美娘为他担心得手忙脚乱的样子,还有她裙摆上的血…… 他好看爱笑的眼,蒙上一层阴翳:“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裳。” 沈美娘最喜欢她的漂亮衣裳了,他却把她的衣裳弄成这样。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沈美娘抱住姜颂安慰他。 姜颂觉得他好像格外的累,眼皮合在一起,都睁不开了。 他感受到落在他脸上的泪,伸手凭感觉去摸沈美娘的手,道:“美娘,你别哭,我不疼,我就是有点累而已。” “但是,你抱着我,好像就没那么累了。” 第84章 太医赶来时,姜颂已经晕了过去。 沈美娘的手落在他的手腕处,生怕那一丝微弱的脉搏也消失。 太医替姜颂把了脉,施了针,喂了药,却依旧说不出个姜颂身体的所以然来。 沈美娘握紧姜颂的手,目光挪到跪了一地的太医身上,问:“陛下什么时候能醒来?” 太医院的院判抖如筛糠,道:“陛下脉象虽弱却无大碍,兴许今晚就能醒来,也可能……” 他磕了两个响头:“还请娘娘早做准备。” 空阔的大殿因这句话陷入诡异的沉默,太医、宦官和宫人全都跪下不敢言语。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是最会有人倒霉的时候。 更何况,陛下年纪轻轻,身染怪疾,太医院的太医却都手足无措。 许久以后,沈美娘闭了闭眼,道:“本宫知道了,都先退下吧。” 姜颂的病本就与这些太医无关,她就算怒极,也不会牵连无辜。 太医们如蒙大赦,全都退出殿外,等着后续沈美娘传唤。 沈美娘望着姜颂苍白的脸。 就像她当时在山林里救他那般。 她伸手轻轻描摹着姜颂的眉眼。 抚过他比墨都浓的眉、过长的眼睫,最后依依不舍地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边。 “冤家。” 沈美娘轻斥一声。 对着已经陷入沉睡又将不久于人世的姜颂,她终于敢剖白最深处炽烈的感情。 “你走了,我还这么年轻,我该怎么记住你啊。”沈美娘的手指不甘地摩挲着姜颂的脸。 她紧紧盯着眼前人,像是要把他的容颜,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许久以后,沈美娘俯身,轻轻靠到姜颂身边,很小声道:“你果然是我的冤家。” 沈美娘闭上眼,也沉沉睡去。 梦境里,也是皇宫,但又有些许不同。 沈美娘感觉有股奇怪的力量催促着她循着方向,往某个地方去。 她走过宫道,踏过长阶,终于走到了紫宸殿,一路上竟没有宫人阻拦她。 沈美娘推开紫宸殿,穿过前殿,绕过回廊,在院中看到了盛开的牡丹。 一大片,一大片的牡丹,紫的、红的,竟还有极难得的豆绿。 能看得出这座宫殿的主人,定是爱极了这种花。 沈美娘从牡丹旁掠过,来到寝殿,终于看清了这座宫殿主人的样貌—— 是她自己。 另一个“沈美娘”坐在寝殿里,批阅着奏折,她穿着属于皇帝的衮服,头上的冕旒也没有取下。 沈美娘猜测她或许刚结束一场祭祀,又可能是要奔赴下一场朝会。 果然如她想的那般,另一个世界的“沈美娘”,对姜佑不过是利用罢了。 那个“沈美娘”眼里只有权力。 “沈美娘”看向她笑了,眼角浸满威严的皱纹皱成一堆:“你也是沈美娘吗?” 眼前人的一举一动都是久居上位之人,才会有的威仪。 也是沈美娘从前最想成为的人。 但…… “什么也是?我才是沈美娘,这天底下,有且只有我一个人是沈美娘!”沈美娘坚定摇头。 “沈美娘”眼神微滞,反驳道:“我就是你……” “你才不是!”沈美娘起身指着眼前的女人,“你知道我娘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吗?你又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女人愣在原地,好似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她循循善诱:“那是因为你的人生被破坏了,你本该和我一样,是高门贵女……” “那你根本就不是我,你才不是沈美娘!”沈美娘厉声道。 她不想再被这个梦境耗着。 什么她本来该是什么样,什么男主本该是姜佑。 沈美娘才不认。 只有她自己活出的人生,她自己经历过的,她才认。 沈美娘觉得梦境开始坍塌,她从殿中跑出,凭 着直觉往外跑着…… 世界的尽头,人声鼎沸,有人似有察觉,向沈美娘看过来。 那是姜颂,更确切些说,应该是如果生活在他阿娘世界的“宋江江”。 第121章 少年穿着蓝白配色的露出手臂的奇怪衣裳,和身边同样打扮的朋友们,说说笑笑,与她擦肩而过。 沈美娘有些失落地转头,少年也停下脚步,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他身边的朋友,拍了下他的肩头:“时念,你发什么呆呢?等会儿是老班的数学课,他舍不得骂你这个a大苗苗,我们可就惨了。” 沈美娘猜,时念或许是宋江江活在她娘世界,可能会拥有的名字。 “你们先回去吧。”时念道。 少年逐渐走到沈美娘面前,他像是看不见沈美娘,也摸不到她,只能不断在她附近徘徊。 许久以后,他终于停下脚步,默默站在原地。 “你在找什么?” 沈美娘忍不住开口询问。 时念好像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忽地抬头向四周探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时念大声质问。 沈美娘开口回答自己的名字,却发现迷茫的少年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 时念站在原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喃喃:“我好像忘了你,我不该忘记你的……” 沈美娘不知道少年为何会这般悲伤。 她想伸手摸摸眼前,和姜颂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 可在她快要触碰到少年发丝时,梦境彻底坍塌,沈美娘猛地惊起。 天已经黑了又白,沈美娘感觉心空落落的。 梦到另一个“沈美娘”她能理解成,是那个宁王天天念叨的结果。 但是那个和姜颂那般相似……不,沈美娘可以确定,那就是姜颂。 是活在现代时空的他。 沈美娘还没完全从奇怪的梦境里脱离,就感觉一只泛着凉意的手,轻柔地为她擦去额上的冷汗。 “姜颂,你醒了!”沈美娘立刻握住姜颂的手。 她正欲唤太医进来,就被姜颂笑着打断:“美娘,你知道的,太医看不出来什么。我自己有感觉的,应该暂时没事了,说不定……还能再陪你一两个月。” 沈美娘憋了一肚子想骂姜颂的话,可真看到姜颂如今的模样,她那些话都说不出口。 她只乖顺地贴到姜颂身边,把姜颂如今不复从前般温暖的手,放到她袖中,帮他暖着。 姜颂道:“我还以为你要骂我。” “是该骂。”沈美娘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但我舍不得。” 姜颂知道沈美娘脾气倔,她从不随意示弱,大部分时候都是把示弱当作武器。 此刻沈美娘如此温软的语气,他也知道沈美娘心里有多不好受。 姜颂转移开沉重话题,语气轻松:“美娘,你刚才做了什么梦?怎的脸色会那般难看?” 他刚才梦醒,看到沈美娘的脸,差点以为她受伤了。 沈美娘把刚才梦中的见闻将给了姜颂,也跟着开玩笑:“我也没想到,梦里就算是现代的你,也那般好看。” 姜颂听完沈美娘的话,微微有些出神。 沈美娘问他是怎么呢。 姜颂连忙摇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想来是美娘,你把那个梦境描述得太过凄美了吧。” 沈美娘认可姜颂的说法。 回忆起那个少年茫然无助,四处询问的神情。 他又顶了张和姜颂一模一样的脸,沈美娘当然不免怜爱。 可能是因那个梦境,沈美娘忽然问:“姜颂,你说如果两个人都忘记彼此,却在很多年后重逢,还会爱上对方吗?” 姜颂想了会儿,道:“如果还是那个人的话,肯定是会的。” 相爱的人,就算隔着时间、经纬,但只要有能灵魂共振的地方,那就能在重逢那一刻爱上。 沈美娘抱紧姜颂,认真道:“好,下辈子,你可要说到做到。” 姜颂知道沈美娘是个“唯物主义战神”。 她这个人神鬼之说不信,更视轮回转世为无稽之谈。 可她在此刻,竟然和他说了“下辈子”。 “嗯!”姜颂补充道,“我一看到你,就能认出你。” 沈美娘略微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摇头:“不够。你还得一眼万年,爱上我!要死要活那种爱,非我不可地爱我。” “好。” 第85章 姜颂身体好转一些后,谢太后就唤了沈美娘前去见她。 沈美娘以为谢太后是找她算账。 在这次谢阁老逼宫一事中,沈美娘自认她算不上光明磊落,就算被谢太后阴阳怪气骂一通她也认了。 事实却是,沈美娘进殿以后,谢太后的态度依旧和从前一样温和。 她偷偷观察谢太后,发觉她衣着精致,面色竟比杀死谢阁老前还要红润,根本不像权衡利弊后,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模样。 谢太后察觉到沈美娘的目光,道:“沈贵妃,是在好奇哀家为何要帮你吗?” 沈美娘点头,又摇头:“臣妾只是没想到太后娘娘做事竟如此——果决。” 这世上能当机立断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可不多。 谢太后听出沈美娘的言下之意,勾了勾唇,未多说什么。 她命女官将一枚金印送了上来,嘱咐道:“陛下那日在殿上已经宣布了你是皇后,如今诏书和册封礼想来都快了。这枚凤印,该交到你手里了。” 沈美娘起身推脱,谢太后却像看穿她般:“三辞三让这种把戏,就不必了。” “你是个厚道孩子,没有拿翩翩要挟哀家,哀家当然也不会为难你。”谢太后道。 沈美娘垂眸。 她在政变逼宫前后,都有让苏云卿的人盯紧谢太后和姜翩翩,事后谢太后只要查到了这些事,肯定都能猜到沈美娘知道她们二人的母女关系。 谢太后淡淡笑开:“哀家身子不好,皇帝恐怕日子也不长了,以后翩翩还得仰仗你这位好皇嫂。” 沈美娘思索片刻,承诺道:“长宁郡主性情聪慧,喜好舞刀弄枪,臣妾定会好好照顾她,叫她顺心如愿。” 谢太后但笑不语:“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沈美娘被谢太后的贴身女官送出殿外,路上她看到有进进出出的道士,他们手里拿着做法事要用的香烛、铜铃和净水等物。 沈美娘驻足,问:“这是做什么?” 谢太后就是选择保全整个谢氏一族,才会那般决绝下令杀了谢阁老。 难道这样一个人,还会拎不清在宫里给谢阁老做法事不成? 女官解释:“是太后娘娘请进宫,为永寿公主做法事的。” 永寿公主是谢太后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沈美娘一直都很奇怪谢太后说杀谢阁老就杀,此刻她看着这些忙碌的道士,像是有了答案。 她问:“我记得永寿公主是病逝?” 女官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皇家和谢阁老怕丢人都对外说是病逝,其实,永寿公主是自缢而亡,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花儿一样的年纪……你说好端端的金枝玉叶,怎么就想不开呢?” 永寿公主怎么会想不开呢? 大谢太后为了稳固地位,把亲生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亲弟弟——也就是谢阁老。 谢阁老年长永寿公主十五岁,年轻时素有风流之名,那又是谢家权力最煊赫的岁月。 几乎可以想见,年轻的永寿公主过的日子有多艰难。 原来如此。 沈美娘就说谢阁老的那颗头颅有些奇怪。 她小时候陪田幼安看她父兄验尸,看到不少尸体,谢阁老那颗头肤色青紫,舌尖微露,一看就是被勒死后才被砍下。 谢太后要杀谢阁老,可以下毒,可以命宦官用棍棒打死,也可以叫太后亲卫砍下他的头颅。 可谢太后偏选择让人用白绫或是绳索勒死他。 沈美娘忍不住笑出声,身旁的韦阿宜不解看向她。 她回身看了 眼寿康宫,道:“原来事情比我想的还简单。” 谢太后杀谢阁老绝不仅仅是什么明哲保身,而是一个五六岁时,就看着亲生母亲悬梁自尽的女孩,从小就深埋心中的仇恨。 沈美娘自嘲。 恐怕谢阁老这般聪明、重利的人,从没想过他竟是栽在自己从不放在心上的家事里。 谢阁老的死,让很多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沈美娘终于知道了陈家被灭门的真相。 这件事她到蜀中也查过,但因为陈家这事被处理得确实太干净,更因为谢阁老还在,沈美娘几乎查不出来什么。 颜舜华又说像陈盈,这种和原剧情没什么关系的人,系统没权限知道她们的命运。 如今,谢阁老死了,沈美娘才知道当年陈家被灭门,仅仅是因为二十年前,陈盈的舅舅,发现了蜀中的流民有些不对劲儿,将此事禀告给了他的上司。 但那位上司也是谢党人,这件事自然就被压了下来。 陈盈的舅舅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多思了,却没想到不久后就招致了灭门之祸。 第122章 沈美娘听完这整件事后,心里对这个谢阁老还真是“佩服”至极。 他是在约莫三十年前,就开始在西南一片有意培养自己人,利用地方官员、士族豪强和民间信仰,一直都想要将这片地方握进谢党人手里。 若不是先帝没有死,若不是有一个横空出世的蜀王,还有祝羽将军、陈家人的警觉,兴许谢阁老早就得逞了。 谢阁老也算是精心谋算,却还是输给了“命运”两字。 沈美娘是在沈府听沈温和她讲的这一切,听他说完,沈美娘问:“你如今是如何想的呢?” 她现在没本事帮沈温洗清祝氏一族的罪名,但谢阁老倒台,究竟是他们一家倒霉,还是夷三族,乃至夷九族,这中间可操作的空间还很大。 沈美娘以为沈温蛰伏这么久多年,肯定是想要谢家像他们祝家那般夷三族,才能解心头之恨。 “按《燕律》该如何罚便如何罚罢。”沈温道。 沈美娘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他。 沈温无奈笑道:“美娘,我没你想的那么坏。” “我从前确实恨不得杀光他们谢氏一族,但是……”沈温起身眺望远方,“我做不到。牵连无辜的事,违背了我爹娘对我的教导,就算我死后到了地下,他们恐怕也不会高兴。” 沈美娘听到沈温的这些话,默默看了他许久。 她第一次觉得,她也没有她以为的那般了解沈温。 沈美娘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祝小将军当真是,不愧对祝家门风。” 沈温听到沈美娘喊他“祝小将军”愣愣地转过头,又听到她道:“谢阁老死了,谢党却还在,如今谢党你为领袖,叶党可能会暂时压你一头,还请你坚持住。” 沈美娘起身告别:“我不信任裴渡,更不信任他们每个开国勋贵,这军权我迟早会找人托付……你若是想重新做上将军,最好证明给我看,你有那个本事。” 祝羽没管沈美娘后面那些话,只是回味着沈美娘喊他“小将军”的话。 他眷恋地望着沈美娘离开的身影,什么也没有说,只攥紧拳头。 沈美娘一出来,就问她派来暗地里监视沈府的人,这几日还有谁来找过沈温。 探子说了叶明舟的名字。 沈美娘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意外。 她就说沈温可不是那般容易放下仇恨的人,尤其是这种血海深仇。 原来是叶明舟来劝过他了。 沈美娘不知道叶明舟出于何种目的来劝沈温的。 可能是他和谢太后有私情,他也不希望谢氏真倒大霉。 也可能是叶明舟知道,沈温自己清醒过来之后,肯定也会力保谢氏——沈温日后就是谢党的领袖,他当然得尽力保谢氏。 所以,叶明舟自己找过来,来给沈温卖个人情。 当然,也可能是叶明舟就是当年,劝说沈温改刺杀为蛰伏的人。叶明舟在旧友祝羽出事时没有捞他,出于愧疚想要多提点故人之子“沈温”也有可能。 沈美娘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人都太复杂了,情情爱爱堆在一块。 要是换了沈美娘,管它那么多,直接夷谢阁老三族,最多用大义灭亲的功劳赦免谢太后就是。 不懂。 沈美娘对这些做事拖泥带水的人,都不理解。 回宫后,沈美娘一进殿就抱住躺在小榻上看书的姜颂。 姜颂轻轻拍着她的肩:“你这是怎么呢?” 沈美娘没好气道:“终于知道你以前上完朝,怎么都和被吸干一样了……” 当皇帝真的好累。 尤其是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被一群本来很聪明的人,齐心协力弄得很棘手之后。 姜颂轻笑了一下:“你这下知道了。” 沈美娘听出了姜颂语气里的调侃,“嗯”了一下。 等沈美娘在他怀里趴了好一会儿,恢复元气后,姜颂就给宦官使眼色。 宦官立刻把圣旨呈上来,姜颂把它塞到沈美娘手里。 沈美娘展开圣旨一看,发现是封后的圣旨。 她有些奇怪:“不需要宣旨,我再接吗?” 姜颂摇头:“那些都是虚的,只要有这道圣旨,以后我们在史书上就是谁都拆不散的帝后啦。” 沈美娘摊开圣旨,认真看了很久:“名门毓秀?” 姜颂解释:“七娘封了国夫人,岳父封了国公,还有美娘你的祖父母、外祖父母我都追封了国夫人和国公……当然就是名门毓秀。” 沈美娘点头。 也行吧,反正圣旨肯定得把她大夸特夸才行。 她又看了很久,反正就是什么都夸了。 说她孝顺,长得漂亮,太后也喜欢她,宫人们都很感恩她的恩德。 沈美娘把圣旨一合,“吧唧”一口亲到姜颂脸上:“姜颂,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姜颂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傻呵呵笑了。 沈美娘看他这样,故意又在他脸上盖了好几个“章”。 亲完以后,沈美娘又不免担心起来:“姜颂,我听说封后的典礼很繁杂,你还称得住吗?” “我当然可以!”姜颂听到这话微微起身,像是想要证明自己。 沈美娘看他这样,止住他的动作,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你可以了,行吧。” 果然,天底下,男人都一样嘞。 听不得别人说他不行。 第86章 可能是因为姜颂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沈美娘这种最多会想明日吃什么的人,竟也开始安排每日的行程。 两人又去了从前两人去过的馄饨摊,一起去见了叶丞相,看了姜颂去年命人种下的牡丹…… 沈美娘想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事实却是时间永远不会为任何人的意志,放慢流逝的速度。 等到封后典礼结束时,姜颂又吐了血。 沈美娘替他擦着唇畔的血,忍不住责怪:“都和你说了,我不在乎什么典礼,一切从简就好……” “可我在乎。”姜颂缓过来,反驳沈美娘。 沈美娘看他脸色苍白,气都有些喘不过来的样子,把剩下数落他的话咽了回去。 姜颂拉着她的手,透着病气的脸上,眼睛依旧明亮好看:“美娘,我不想亏欠你,我想你拥 有一切。” “盛大的典礼,至高无上的权力,万古流芳的美名,我都想你有。”姜颂偎依着沈美娘。 “闭嘴。”沈美娘吻住姜颂不让他再说话。 都快要死了,还张口就是情话……他是有什么必须完成的情话kpi吗? 沈美娘放开姜颂,看他如遭雷击的样子——但终于不再念叨情情爱爱了。 她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刚才那个吻,染了几分血腥味,像铁锈,又有点苦涩的感觉。 沈美娘想,姜颂那么执着于让她记住他,他这下算是达到目的了。 至少这个奇妙的吻,她大抵是今生都忘不掉了。 封后那夜格外平静,姜颂让人备了合卺酒,还想和沈美娘像民间夫妇那般拜天地。 沈美娘嘴角抽抽,忍了很久,才压下骂姜颂的冲动,挤出个笑:“姜颂,你身子不好,我们早些就寝吧。” “不要!”姜颂摇头。 沈美娘原本看姜颂是病人,让着他的好脾气被消耗殆尽,直接把姜颂打横抱起扔床上:“睡觉,别瞎折腾。” 姜颂被沈美娘丢懵了,后知后觉想起来沈美娘从小学跳舞。 她只是看起来柔弱,真论起来,身上的肌肉一点都不少。 他扒着被子,往沈美娘那边挪:“美娘,我真的想和你拜天地。我听说只有拜了天地,红线才能连得上,下辈子我们才可以再遇到……” “封建迷信。”沈美娘继续闭着眼。 “才不是。”姜颂趴在沈美娘肩头小声道,“美娘,我本来就不喝酒,我以茶代酒,不会伤身的,你就和我喝合卺酒……不对,是合卺茶……好不好?” 沈美娘坐起身,她默默盯着姜颂。 姜颂被沈美娘如炬般的目光,看得心虚,低下了头。 就在他以为沈美娘会再训他的时候,沈美娘伸手,轻弹了一下他额头:“服你了。” 姜颂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沈美娘这是答应的意思,立刻就唤来宫人把合卺酒送了进来。 两人拿起托盘上的酒杯,沈美娘在喝前,对姜颂道:“你喝一口酒就是了,别全喝了。” 姜颂这才知道,沈美娘知道他的杯子里也是酒。 “好。”姜颂乖乖点头。 他知道美娘担心他身子,他要是真的再吐血,美娘还得担心。 沈美娘看姜颂放下酒杯,才道:“你不是不喝酒吗?” 姜颂:“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就喝一点,没事的。” 沈美娘明白姜颂这是因为爱她,才会这样做。 她起身,将手伸到姜颂面前:“不是说,还要拜天地吗?” 第123章 姜颂愣愣点头:“好!” 两人拉着手先拜了天地,但接下来他们就犯了难,拜高堂该拜哪个方向呢? 姜颂的母亲是明州人,可是他爹的陵寝在上京皇城的西北山上,沈美娘就不用说,她家在西南的思州。 还是沈美娘拍板决定:“就拜拜天地相反的方向吧。” 于是两人又拜了高堂。 最后,就是夫妻对拜。 沈美娘没有戴盖头,她满眼笑意,就这样看着姜颂,与他一起跪下,夫妻对拜,算是礼成。 姜颂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连忙解释:“美娘我没事,我就是很高兴。” 他直直看着沈美娘,眼前的姑娘未施粉黛,眉眼含笑,瞳孔里都是他的身影。 姜颂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欢喜。 沈美娘:“你这下满意了吧?” “满意!”姜颂抱紧沈美娘,“美娘,拜了天地,就会结红线的,下辈子,我们肯定还会遇到的。” 沈美娘不相信这种东西,但她也点头:“好啊。” 她笑说:“你比我先去,说不定很快,就会转世来找我呢?只是,待你轮回长大,我怕就是徐娘半老,或是两鬓斑白了。我不漂亮了,说不定啊,你就不……” 沈美娘的“不喜欢她”还没说完,就被姜颂捂住嘴,他道:“才不会,我还是会喜欢你,就算你白了头,容颜老去,走也走不动路,我也喜欢你。” 沈美娘轻笑,也没反驳。 两人仰躺在床上,沈美娘道:“姜颂,我召了颜舜华进京,她之前虽说她束手无策,但我还是想她或许能有什么办法。” 沈美娘发觉身边的人没有回应,偏过头看他,才发现姜颂已经沉沉睡去。 沈美娘看着他的睡颜,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颜舜华应该还要十来日,才能赶到上京,但沈美娘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赶来。 大婚之后,姜颂的身体似乎比之前还要恶化得更快。 沈美娘除了带姜颂塞给她的那个便宜儿子外,剩下的时间几乎都陪在他身边。 姜颂这几日甚至已经免了朝会,奏折也是沈美娘念给他听,再由沈美娘为他代笔。 姜颂一般会先问沈美娘是怎么想的,她知道姜颂是有意教她打理朝政,也没有辞让。 时间就这样在朱批里流走,直到这日姜颂没有让沈美娘去拿案上的奏折。 他和沈美娘白日里腻乎了很久。 沈美娘像是察觉到什么,盯着姜颂红润不少的脸,想到了“回光返照”这四个字。 姜颂:“美娘,你看我做什么?” 沈美娘连忙偏过头,佯装没察觉姜颂的奇怪:“看你不行吗?你长了张脸,不就是给人看的?” “再说——”沈美娘调整过来表情,捧着姜颂的脸称赞,“你这张脸,这般好看,我自然要多看看。” 姜颂被沈美娘夸得心情舒畅。 他将一卷画轴放到沈美娘手里。 她打开,发现是姜颂的一幅画像,很写实的一幅画。 姜颂:“美娘,我知道记忆会淡化,所以我就把我自己画下来了。只要有这幅画在,你就会记得我。” 沈美娘的指尖划过画纸,眼神动容。 原来这些日子有个她瞧着奇怪的小宦官不是什么宦官,而是姜颂安排给他画像的画师。 沈美娘眨了眨眼,轻声问:“你是不是……” “是。”姜颂答。 他露出生病以来,最和煦最灿烂的笑容:“美娘,你不要难过,我也不难过。人都是会死的,我死以后,也会保佑你的。” “我会为你祈祷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祈祷你万事顺意,心想事成。” 沈美娘故意逗姜颂道:“那你死了,不是比活着还累。” 就在姜颂还想说话时,沈美娘用力抱住他:“我不需要你为我祈祷,你只要……好好在冥界活着就好。” 沈美娘从前都觉得人死了就死了,但此时此刻,她只能骗自己,这世上或许是有冥界和阴曹地府的。 她的爱人,不是死去,只是在另一个地方继续活着。 “我会记得你的。”沈美娘道。 “永远,永远。” 傍晚,姜栩来给姜颂请安,还汇报了他近日读的书。 姜颂把他喊到面前来,关怀了几句,又道:“以后父皇不在了,你要像尊敬父皇一样,尊敬你母后,你明白吗?” 姜栩点头。 姜颂看他听话的样子,让宦官将他带了出去。 入了夜,姜颂脸上的气血逐渐被衰败取代,他还是撑着, 对沈美娘道:“美娘,我给你提前准备了二十岁生辰礼。” 沈美娘有些怔然。 姜颂今年的生辰时他身体不好,后来又遇到了谢阁老谋反,她也就什么都没送。 可她没想到姜颂会送她礼物。 姜颂将一套奇怪的服装放到沈美娘面前:“美娘,这个应该就是‘礼服’,是我从我娘的书里看了很久猜出来的。我们去年跳的那支舞,应该就是穿这种衣裳跳的。” 他记得沈美娘还挺喜欢那个叫“华尔兹”的舞蹈。 姜颂觉得给沈美娘送舞衣肯定没错。 他催促沈美娘:“你快去换上吧。我真的很好奇,美娘你打扮成那个世界姑娘喜欢的样子,会是什么样。” 沈美娘捧起白纱和丝绸制成的舞衣看了好一会儿,却放下了。 “姜颂,我先送你一支舞吧。”沈美娘道,“是我不好,现在才补给你的十九岁生日礼物。” 她让姜颂在廊下坐下。 沈美娘步入庭中,清浅的月光洒下,时光好像被拉回芙蓉谷的小溪边。 那是她第一次给姜颂跳舞。 也是爱情萌芽的时刻。 沈美娘将头上的金钗全都褪下,假髻也被她解下。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动作,直到全身不剩一点珠翠,她才在海棠树下翩然起舞。 已经是春末,牡丹谢了,只剩下开得最晚的海棠,还在盛放。 轻柔的花瓣,因沈美娘有力的甩袖,被流风从枝头带落,翩翩洒在她的肩头。 这是上次她给姜颂跳过的舞,不同的是,她又在里头加了很多东西。 不再只有家乡旧景,沈美娘还在里头融入了更多美好的画面。 这次她没有给姜颂解释,可他竟也能猜出,她跳的是什么。 有她饮酒微醺的情态,有她与姜颂漫步上京看上元灯火的场景,还有雪花纷飞…… 沈美娘与姜颂相识后,经历的无数景色都融于舞中,整支舞就是一个大燕少女的生活和她的恋爱图景。 一舞毕,沈美娘汗水淋漓,站到姜颂面前:“姜颂,这支舞的名字我想好了。” 姜颂:“叫什么?” “就叫《美娘》。”沈美娘道。 她要将这支舞编排出来,让无数人都看到,看到她的家乡,看到她的故事,看到她爱过的人。 沈美娘握紧姜颂的手:“只要有人看到这支舞,就会知道我的故事,就会和我一样记得你。” 姜颂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知道沈美娘这是把他放到和她爹娘一样的位置去了。 沈美娘给姜颂跳完舞,终于换上了姜颂送她的舞裙。 她起初很不习惯这件衣裳,露胳膊,又漏腿,整个后背也光在外面。 但在短暂的不适后,沈美娘转了几个圈,发觉这件衣裳确实很适合跳舞。 尤其是她一转圈,裙摆就会像白色的山茶般,层层叠叠盛开。 沈美娘的长发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挽起,姜颂还贴心地帮她扎了个蝴蝶结。 开始跳舞前,姜颂强调:“美娘,我这次准备了很久,肯定不会再踩你脚了。” 沈美娘挑眉:“拭目以待。” 姜颂走到她面前,紧张地伸出手。 他说的没错,这次他确实没有再踩沈美娘的脚,和沈美娘配合得很好。 没有音乐,两个人都在心里打着拍子,头顶月色正好,海棠花偶尔被风吹落,洋洋洒洒落在两人身侧。 沈美娘盼望着这支舞永远不要停下。 就这样跳啊,跳吧…… 但还是结束了。 姜颂按礼节和沈美娘谢舞。 他和沈美娘在回廊下坐着,看圆圆的月亮,像纸钱般纷飞的海棠。 “美娘,你不能忘记我……”姜颂喃喃。 沈美娘:“嗯。” 姜颂笑了笑,他握紧沈美娘的手,闭上了眼。 沈美娘也不知道自己在廊下坐了多久。 她仍与姜颂十指相握。 许久以后,天亮了,她的一滴清泪,落在了两人紧扣的手上。 姜颂毫无反应。 他的手指僵硬、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沈美娘知道。 他死了。 死在一个美好至极的春夜。 - 十年后。 第124章 新进宫的小宫娥不懂事,跟着女史大人,好奇地打量整座宫殿。 女史提醒:“仔细些,这是大明宫,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地方。” 小宫娥忙点头。 突然,女史拉着她跪下,小宫娥听到太监道:“陛下到——” 她想偷偷抬眼看,那位以女子之身坐上皇位的女帝陛下,却发现辇驾里空无一人。 等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开后,小宫娥不解:“那里头没有人,为何还要跪啊?” 女史拍了下她:“你竟还敢偷看?!” 小宫娥连连道歉,又道:“姑姑,人家好奇嘛。” 当今陛下,原是前朝孝帝的皇后,后来一路临朝称制,三年前更是直接废了殇帝,改国号为虞,自立为帝。 “见辇驾如见陛下,自然都要跪!”女史戳了戳这个蠢笨侄女的头:“这宫里好奇害死猫,你以后可得把你那些好奇收起来。” 小宫娥这才点头。 但她心里对陛下的好奇更深,还悄悄瞒着姑姑,没去六尚,而是去了紫宸殿伺候。 可是小宫娥还是没机会见到陛下。 她姑姑只是尚服局一个不入流的女史,当然在紫宸殿帮不上她忙。 小宫娥于是只能做些洒扫粗活。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遇不到陛下,却没想到上元节大雪,旁人都躲懒,就她一个人想着陛下最爱她的牡丹花。 小宫娥怕大雪冻坏牡丹根苗,提了盏灯,守在牡丹身边。 也在那日,她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陛下。 外界盛传陛下是牡丹花仙降世,才会生得倾国倾城不说,还有一手治国的好本事。 事实也如此。 小宫娥听到一道严厉的女声问“谁在那里”。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小心上前。 陛下命令她抬头,小宫娥就看到了眼前人不怒自威的容颜。 她还看到陛下眼里像是闪过一丝失落。 小宫娥解释了来龙去脉,陛下才放她离开。 沈美娘看着小宫娥离开,觉得这个孩子虽笨拙但做事认真,改日该让韦阿宜给她提提等级——不能叫人才埋没。 沈美娘揉了揉眉心。 她刚才饮了酒,想起院子里姜颂曾命人为她种下的花。 可能是醉酒的缘故,她竟以为那小宫娥是他回来了。 果然……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事,都叫她沈美娘能遇上。 当年,姜颂死后第三日,颜舜华赶到了上京。 她看到沈美娘形容枯槁的样子,终于说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机会—— “姜颂,他、他如果真的很有执念的话,也可能还有机会。” “我能快穿,就是因为我死前很有执念,如果姜颂和我一样的话,可能快穿局也会看上他……可能会让他做任务,再说这个世界本来就崩剧情了,或许会有缺口需要他来填。” “但是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美娘你还是不要等了,他就算回来了,也大概率是不会有前世记忆的。再说,谁知道姜颂会被快穿局投到这世界的哪里去啊,说不定阿猫阿狗都有可能……” “你真的不要等了。” 沈美娘回到紫宸殿,殿中宝儿、苏云卿等人都在。 宝儿看沈美娘回来,忙起身,她怀里抱着的狸奴立刻向沈美娘跑过来。 沈美娘把狸奴抱起来,问:“你是不是姜颂?” 宝儿听清了沈美娘的话,心里觉得她这两三年真的有些魔怔了。 猫儿狗儿养了一大堆就不说了,还总是搞选秀,关键是一个选进宫的男的都没有。 苏云卿对沈美娘对着一只猫喊“姜颂”,则显得接受良好。 她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陛下命臣在甘州、洛州等地兴建佛寺,如今均已选好址,只待开春就能动工。” 沈美娘这些年,陆续让女子也能入朝为官,甚至有意在科举上开口子,让女子也能参与科举。 宝儿和苏云卿已经被她调到了前朝,一个是户部侍郎,一个是礼部尚书。 沈美娘听完苏云卿的话点头:“云卿做事可靠,朕放心。” 宝儿有些吃醋:“美娘,难道我就不可靠了吗?” “你也可靠,行了吧?”沈美娘逗弄狸奴的手腾出一只,捏了捏宝儿的鼻子。 宝儿开心地哼哼两声。 殿内剩下几位前朝和后宫的女官,看宝儿这样也都笑了起来。 满堂欢声里,沈美娘的眼里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落寞。 姜颂他会回来吗? 他的执念是否浓烈到,可能还会再来找她。 两人又当真能有那般好的缘分重遇。 沈美娘望着窗外飘雪。 姜颂,这已经是你离开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他再不来,她就真的该成半老徐娘了。 上元短暂的休息后,沈美娘又要投入朝政里去。 这些年江山在她手里被治得很好。 谢党和叶党的党争,最终当然是以叶党赢了作结。 没办法,叶党代表的是新兴科举的受益人,勋贵和世家和他们绝不是对手。 但叶党也不是最终赢家。 因为沈温被她贬谪出京后,不到一年,她就废掉了姜栩自立。 谢党和叶党都成了她的棋子,刘知渊、蜀王,还有后续她提拔的许多新人,诸如宝儿、苏云卿,才是她真正信任的人。 但沈美娘也信守承诺,为沈温——应该说是祝凌全家平了反,祝凌现在也成了蜀地的一名武将。 年末,他给沈美娘来了问候的信,沈美娘没有看。 至于姜栩那个孩子,他对权位并不喜欢,从小就喜欢诗文。 沈美娘给他的毒酒是假死药,如今的他,想必应该正在某处向往已久的名山大川游历吧。 “什么声音?” 这日沈美娘下朝后,如往日般,在御花园里散心。 她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乐声。 身旁的韦阿宜,思索片刻,道:“想来是新进宫的乐师在练琴。” 不是。 这不是琴声,这是吹奏木叶的声音。 沈美娘驻足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曲子格外熟悉。 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在芙蓉谷时,曾给姜颂吟唱过的曲儿。 沈美娘这些年让无数人排练了《美娘》那首曲子,但都是删改调整后的,曲子里是没有这段的。 “陛下,您去哪里?” 沈美娘不管身后的宫人,循着乐声小跑起来。 她鬓边的流苏激荡,就好像她此刻的心。 沈美娘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开得正好的牡丹旁,有一清俊少年,手里拿着一枚木叶正在吹奏乐曲。 他像是察觉沈美娘的存在,将木叶松开,让它随风飘落到池塘里。 少年对沈美娘行礼:“贱民见过陛下。” 沈美娘心里有些怅然,她发觉少年和姜颂长得没一点相像之处。 “平身罢。” 沈美娘有些不乐,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的人道:“美娘,你不是说,你们家乡那里,得会用木叶吹情歌,才会有小娘子喜欢他吗?” 沈美娘转头。 少年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 沈美娘还没反应过来,姜颂已经飞奔过来,抱住她:“美娘,我回来啦!” “我这些年,起初是没有记忆的,但后来慢慢就想起来了。”姜颂和沈美娘解释,“快穿局说我执念太过,想让我去帮他们做任务,但我不想让你等,就拒绝了。他们还说我肯定想不起你,但是你瞧,我想起你了。” “我一穿过来,就是在南疆的一个九岁的傻子身上,今年一月份才想起来。我这些年终于学会了吹木叶,还有傩戏……我都学会了!” 姜颂把这些年的经历一一道来。 然后,他发现沈美娘又哭了…… 而那些宫人也都追了过来,姜颂知道沈美娘最怕在人前示弱,连忙喝斥:“都退下。” 宫人因姜颂的话,都吓得跪下不敢进来。 为首的韦阿宜,都被这乐师的气势给吓住了——她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沈美娘推开姜颂:“你倒是脾气更大了。” 姜颂摇头,毫无负担地又抱住沈美娘:“没办法,你以前惯出来的。” 沈美娘轻“哼”一声,擦掉眼角晶莹的泪:“好吧,算我倒霉。” “不是倒霉,是幸运!”姜颂纠正。 “我遇到你,你遇到我,都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情!” 沈美娘轻笑:“也是。” 春风吹动丛中牡丹,花瓣颤了颤,两人的鬓发和衣袂也被吹动。 两相对望,心也怦然心动。 一如当年。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