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宦》 第1章 《囚宦》作者:燃鸦【完结+番外】 简介: 撩人但不自知的空心万人迷太监受x年下忠犬夺君妻攻 满朝皆知,当今圣上江寒祁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叛臣云知年抓住阉了,贬成了个宫里人人都可踩上一脚的低贱太监。 其实,云知年的罪行,除了伙同外王意图谋反外,还曾在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宫变之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孪生弟弟,亦是江寒祁的心上人,云识景,妄图取而代之。 但即便如此,江寒祁也不杀他,就只是阉了,囚着,养在身边。 朝中大臣常有谏言:此等心狠手辣的妖孽祸害,是万留不得的,江寒祁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和之不是祸害,而是一条逆来顺受的好狗。 只江寒祁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条狗居然会另攀新主,将他咬出了血。 * 世人也皆知,大晋新贵裴三背靠势力雄厚,一门三将的裴氏家族,其人更是天资卓越,就连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各方势力为拉拢他争相角逐,混战不休,偏这小煞星,放着家族铺好的路不走,放着堂堂督军不当,几次三番地搅进浑水,身陷险境也毫不在意。 然而世人不知的是,裴玄忌第一次入京,见到了云知年。 第二次入京,是为了云知年。 第三次入京,是要抢走云知年。 面对失魂落魄求云知年回去的君主,裴玄忌丝毫不惧,他横刀立马,当着江寒祁的面搂紧怀中挚爱,眼神如刀,一字一顿地向自己的君上宣告: 云知年,是我的人。 只要我活一日,这天下就无人能再欺云知年分毫。 * 大家都爱云知年。 可云知年却好像谁也不爱。 * 军营中,灯火葳蕤。 刀锋划开他的衣襟,从他的胸口游曳而下,却分明是不敢用力。 某人最后只能扔了短刀,愤愤抱怨道。 “年儿,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的心口划开,好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不是空的。” 云知年被男人困于身前,须臾间,呼吸也被那狂烈的亲吻尽数夺走。 他想说,他是有心的。 他有两颗心。 一颗,乃是拳拳报恩的赤子之心,提携玉龙,九死不悔。 而另一颗… 云知年低了声音,“便是为你。” 我那颗早已干枯的心,只是因你,才重新长出了血肉。 —— 阅读指南:1、有虐。古早狗血味浓厚!【换攻】受不洁,正攻感情线进展没那么快。 2、受很万人迷。有一些变态出没,略微抹/布感,不喜勿喷。 3、受对人狠,对自己更狠,非完美人设。受报恩的人不是渣前任。 4、私设多,权谋少主要为剧情服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复仇虐渣 美强惨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云知年 裴玄忌 配角:江寒祁 其它:狗血放飞之作,修罗场,替身,万人嫌,万人迷,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换攻 一句话简介:一篇换攻狗血文 立意:即使身处困境,也应自强不息,勇敢面对困难 第1章 启天十三年冬。 新皇即位不过三年,上京都城业已繁华胜昔。 月色如灯,朱瓦琉璃,锦车玉辇争驰过巷,香楼戏台高悬彩织,飘出软媚唱腔。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注] 今日这唱戏的伶人大概年岁不大,声儿吊得实在绵软,散在夹着雪粒儿簌簌吹刮而来的朔风之中,模糊若丝,最后只剩下咿咿呀呀的余音,远远飘来,不大真切。 姚越揉了揉冻得发红的耳朵,冲正守在摊前仰头听戏的饼贩子道,“老人家,再来个烧饼。” “得嘞!官爷!” 那贩子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烧饼递上,讨好地冲眼前这位出手阔绰,衣着布料一挡眼就瞧着不错的年轻公子套起近乎,“哎,官爷,您说今个儿这戏词里唱的是啥个意思嘛?我怎听着后背直冒疙瘩,还怪瘆人的哩?” 姚越没吱声,专心啃着手里的热乎烧饼。 这饼烤得酥脆爽口,虽不若宫里常赏去署里的那几样点心精致,但还算是别有风味。 “会不会…是与那个,川建王有关啊?” 饼贩子瞧姚越生得面善貌好,又常在自个儿这买饼,也算熟络了,不由大胆起来,“上京城巷都传,说是这川建王啊,人是死了,魂却未灭!常有人瞧见那浑身滴血的鬼魂提溜着自己的脑袋,身披铠甲,在街弄巷口吭哧吭哧走过寻人附身!今日找个唱戏的附着,明儿再寻个走卒上去,用他那双冰到彻骨的鬼眼,冷冷审看着…” “这片本该属于他的都城国土。” 姚越听到“川建王”三字,牙齿重重咬下,险些被嘣着,他飞快地沉下脸,呵斥住饼贩子,“不可…不可乱说!” 他环顾了眼周遭,见来往行人如常,便低了声音,好心提醒,“此是忌讳!” “川建王两年前就已经死了!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什么鬼呀魂的!他被砍掉的脑袋就在这街外的东市悬挂了整整七日,后又被人收走连同尸骨一道挫骨扬灰,就连川建王余党如今也已皆被伏诛!老人家,你可莫要再妄言了!若是被何有心之人听去了,可是断断讨不得好!” 新帝江寒祁登基后的第一年,便设计将川建王赵远净捉拿砍首,此后,还在朝臣廷将之中大力清查川建叛王旧部。 江寒祁的原话是,“斩草除根,宁错勿枉。” 那段时间,每日都有京官暴毙于府中,亦或者是被探子套走,不知所踪。一时间,朝中旧臣所剩者居然寥寥,直到今岁科举之后,进了一批新登科的学子入仕,官场才至充盈些许。 不夸张地说,这上京城中,满街尽埋公卿骨,就连他现在脚上所踏之地,怕是那深雪之下,都藏着红雪枯骷。 当然,这一切只行暗道,百姓并不知晓。 民间只说是,新君仁善,大刀阔斧肃清贪官污吏,举人唯贤不看门第,是位明君。 不过,姚越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中却知晓,川建王曾经的余党,并非全被诛杀。 宫中…就还留了那么一位。 姚越思及此,又拿出两枚铜板,对那饼贩道,“再给我包几块烧饼装上,油纸垫厚些捂着,莫散了热。” * 姚越回宫时,已很有些晚了。 宫道人迹罕至。 太医署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姚越揣着烧饼,扒开枯长藤蔓,正要从后门偷摸着钻溜进去,却听得一声断喝在耳边炸响。 “我一听这后门有动静就知道是你!” “臭小子!又去哪儿皮了?” 后门被人推开。 太医署院使陆儒横着一张老脸跃然出现在姚越眼前。 姚越先是一惊,旋而陪起笑脸, “我今日休沐,想着索性无事,就出宫去逛了逛。不远的,就是皇城德庆门出去的那条正街,来回一个时辰都不到。” 姚越机灵,将那几块烧饼掖进衣兜深里藏好,方才几步上前,搀住陆儒的胳膊,陪他一道往里走,“陆大人,这夜深风寒的,您怎还不安寝?守夜值班的事,交给旁人去做就是。” 陆儒转了脸色,对姚越长长叹息,“也不知到底是怎的,我这眉心从辰起时就一直在跳。总觉得,今晚有事要发生,我越想这心思就越重,哪里还能睡得安稳?” 陆儒停下脚步,遥遥望了眼宫墙的东南方向,“上次,那位的事,可就差点儿要了我的这条老命!若是再多来几次…我怕是…怕是…嗐…” “不会的。” 姚越虽在宽慰陆儒,心里却也浑不是个滋味,“您说这陛下的心思,也是难猜…不杀,就这么囚着禁着…囚就囚罢…偏偏还…也不知究竟何时才算是个头?” “可不是?一天天的,这脑袋都快别在了裤腰上…稍有不慎,怕是会要了这条老命啊!” “陆大人别担心,今夜定当无事!我午后经过德庆门时,正瞧见有人抬了轿子进宫,问了当值的管事,说是陛下宣诏柳大人进宫,这不,晚上有柳大人陪着,哪里还管得了和欢斋的那位?顾不上的。” “柳大人?是刑部新上任的侍郎官,柳廷则?” “是,去岁钦点的探花郎。说是那相貌…一等一的…圣上宠得紧。” 这一老一少的说话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行过太医署院,然而,刚进到正厅,便瞧见一群人举灯正候着。 黑压压的人影被曳着的烛火拖得老长,犹如曈曈恶鬼,招摇前来。 待走近些,才看清,原来都是宫里的人,有宫娥太监,还有提刀的侍卫。 陆儒面色大变,惊呼一声,便拉住姚越齐齐行礼。 第2章 因这帮人中,为首的那个,正是江寒祁的贴身管事太监,旺喜。 “旺喜公公,是不是陛下他…” 陆儒声音都在抖。 是怕的。 旺喜神情亦不大好,从鼻尖嗤出一声冷笑,“不,是和欢斋的那位。” “伤得有点重,须有人过去一趟处理。” 陆儒面若死灰。 半晌,才抖抖索索起身道,“公公稍候片刻,下官这就去备医箱…” “不必了。” 旺喜斜乜一眼,将视线落到旁边的姚越身上,“你,随咱家去一趟。” “就他一人去啊?” 陆儒犹豫着,“他只是医署里品阶最低的医官,入署行医时日也短…” “啰嗦什么?” 旺喜语气不善,“三年前,那位净身之后,不也是他给人救活的?陛下吩咐了,那位以后的一应伤病,都只由他照看就成了,不劳烦陆院使操心!” 姚越为难地看了眼陆儒。 陆儒却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一松道,“你带我的医箱去。” 陆儒想了想,又接道,“去药房,把那两根老山参也带上。” 姚越只好应是,默默将医箱等物备好,背上医箱后,却仍有些踯躅。 “动作还不麻溜点儿?” 旺喜不耐催道。 “来了!” 姚越只好低头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皇宫东南最偏隅行进。 许是有人特意下令清场,这宫道两侧连个惯常守卫的奴才都瞧不见,只余那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砸落地面,很快就又消湮。 众人的步子在一处偏弃破败的院门旁戛然停住。 旺喜抬了抬头,立时有人上前,取过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栓。 “此地特殊,非皇令不得入内,咱家和其他人就不进去了,你可得尽着点心。” “圣上交代,用药下手尽管重些,不管用什么法子,能让他赶紧下床走动就成,圣上还要用他。” “残了废了,或是落了病根,都不打紧。” *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姚越推门而入时,还是闻到了异常浓重的血腥味。 这让姚越无端想起,自己三年前,也即新帝刚刚登基后不久,他第一次踏入和欢斋时的情形。 那亦是一个雨夜。 宫人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殿中鱼贯而出。 而从蚕室抬回来,刚净了身的那个人,就这么被随意地扔在连床被褥都没有的木榻板上,很空洞地半睁开一双眼,直直默视着前方。 他的意识是清明的。 听闻是圣上下令,给他净身时没有用麻药,所以,那疼至彻骨的一刀,他几乎是生挨过去的。 中间当然是疼到受不住,昏死过去几回,可上头有令,不准他在蚕室休养,还将人给直接抬回了宫里这处荒废已久的偏斋。 抬的人动作大了些,他大概就这么被颠醒了。 也不哭闹喊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勉强吊着一口气,敞开未着下裳的腿,像个牲畜一样,任凭接血水的人从他周遭来来回回地经过。 姚越学医也有几年了,还从未见过,能从人的身-下流出这般多的血。 姚越不禁也感到□□作痛。 直到听见有人喊他快去止血救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路小跑至那人身边,也未细看这人的脸,颤着手便取出止血的疮药和纱布。 “得…得罪了…” 听到有人走近,那人也仍旧没有太大反应,直到姚越的手,碰到了他的伤口,他才猛地震挛了下身子,随后,很慢很慢地偏过头。 “我是,是太医署医官姚越,奉命前来…” 姚越不敢耽搁,一边自报家门,一边手上不停,将疮口缝合,再上药。 姚越进太医署时间虽短,但他从小便好学医,从前在陇西军营里也算是半个医痴,看过的医书不下千八百本,但饶是如此,姚越却还从未见过… 太监的身体。 姚越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本能,替这人处理伤口。 只他从小研习医术,对于人体构造的好奇程度本就比寻常人要重,眼前这人,又是个刚被去了势的男人,本性上来之后,便也忘记害怕,指尖很刻意地,从这人腿间反复过。 温润滑腻的肌体因着失血太多而略有些发凉,伤处自是惨不忍睹,其余未被血渍浸染的部分,却白如净雪…渐渐地,忘了原本的目的,流连不去。 只自始至终,这人都像是失了气息一般,不发一言,只在姚越抬起他的腿检查时,会从喉间,发出几声细碎而短促的闷哼。 让人明白,他还活着。 “公公,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把拳头松开,下官现在要替你把脉。” 姚越拭了拭汗,处理完伤口后,这人身下总算是不再淌血了。 那些端血水的宫人们也俱都不再进殿,而是极有默契地守在殿外,像是生怕碰着了什么禁忌。 “公公?公公?” 那人依旧没有反应。 姚越便抬高声音,这样唤他。 带了几分辱意。 姚越那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地位是什么,但从此以后,他都只是一个太监。 只是一个阉奴。 这个称呼,在一个刚被净了身的人耳中,其实无比残忍。 昭示着,云知年的残缺。 《锁麟囊》 第2章 躺在榻上的云知年依旧没有旁的动静。 只云知年的双手却好似攥得愈紧了些,细瘦的手背皮肉上淋漓地凸显出已然泛了白的筋骨与淡青色的血管。 “公公?” 姚越边唤着,边抬眼,这时,方才瞧清了云知年的脸。 他的呼吸登时滞住。 虽已时隔三年,姚越仍对当时的惊鸿初见铭刻难忘,随着数不清有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在他心头翻腾不歇。 他无法直接形容眼前男子的容貌。 分明是极艳丽的五官,偏眉宇如雾,平添漠然清冷之色。 说俊少了些,说美又太俗了些,只若是那雪山之巅的凌傲孤梅,亦似那浮光蒸霞的漫漫流云,更像是…神识图中才能看到的神祇。 玉颜光润,菱唇朱赤,男子的眉心还生了一点褐色小痣,让他在昳丽之余,更是无端多了分神相。 只这一瞥,竟就让原本破败不堪的卧房都生出蓬亮光辉。 感受到此份近乎狂热的注视,云知年终于微侧了眼,静静看向姚越。 神情麻木,无悲无喜。 姚越的心猛烈跳动着,下一刻,却忽握住云知年的手,强硬地侵抵开他的指缝,想让他松开拳头。 云知年应该是早就不剩什么力气了,可偏却这手不愿意松,像是吊着一股下意识的蛮劲狠狠攥住,也像是要保住自己仅剩的,一点什么东西。 两人的指节就这般勾在一处,久久相连。 “公…公。” 姚越压住声音,“松手。要把脉的。” 随后,便用力拧起云知年的腕骨,迫他张手。 云知年疼得重重痉挛。 但很快,就失了动静。 他疼得受不住,终是摊开了手,像是悬在心口的气也终至散了,云知年无力地闭上眼,单薄的胸膛起伏难见,几乎没有太多进来的气了。 姚越花了整三天三夜的功夫,才把人给救回来。 可人刚醒,就又被皇帝身边的太监给传唤了走。 说是君主要见他。 姚越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云知年艰难下地,再沉默地换上宫人们拿给他的那件,镶绣了金线的暗红色的蟒袍,将满头青丝用簪束起,最后戴起一顶皂青色的三山帽,蹒跚着脚步,随那些接他的人往院外走。 将要踏出门槛的一刹,云知年遥遥回首,冲依旧傻杵在那儿目送他的姚越躬下身,道了句,多谢。 之后,两人便再无交集。 今夜是时隔两年的再次相会,姚越迎着愈发浓重的血腥味,脚步匆匆地穿过枯草丛生的院落,往殿中走,既有心忧。 却亦有种,莫名的… 兴奋。 * “云公公。下官姚越,奉皇令前来,替您医病疗伤。” 姚越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殿中。 偏殿不大,统共三开间,最里边的卧房中,亮了盏如豆孤灯。 姚越进去时,云知年正阖眼侧卧在木榻上。 时隔两年,那块光板一样的木榻上总算是多了层薄薄的褥子,被云知年拉着盖上了心口。 笼在里面的身体却兀自在抖。 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 姚越连唤两声,这人儿都没有回音,他只好上前,刚欲开口。 云知年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看了过来。 那双眼在灯火的映透下,显出些出浅茶色的眸光,眼皮薄到近乎能看清皮肤里嵌着的血丝儿,正随着云知年的动作,扬起一丁点儿好看弧度。 第3章 只他的眼神实在是太空了,如苍雪覆境般,杳无生机。 云知年看清来人,便颔首道,“劳烦了。” 说着,便伸手掀开褥子。 姚越方才看清,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全然是从云知年身后的那处传来的。 血肉模糊,污迹斑驳。 单薄的蟒袍被鲜血和口口被浸染贴在大腿-根-部,十分凄惨,却又有股迤逦魅惑,惹人遐想的意味。 姚越听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云知年是被皇上的人送回偏斋的,也是皇上的人夜访太医署,叫他前来为云知年看治。 云知年之前在伺候谁,已不言自明。 虽宫里早有传闻,囚宦云知年同陛下之间不清不白,但这般实实在在展露在眼前,冲击力还是太强了些。 “大人?” 云知年有些茫然地候着。 奈何那姚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一动不动,目光像在云知年身上扎了根。 云知年只好出声唤他。 “哦,好,下官知晓了。” 姚越如梦方醒,赶紧拿出药膏,可将要动手时,才为难地发现,蟒袍的下袍袍摆全□□涸了的血迹污渍粘在了皮肉上,竟不好褪去。 “云公公,下官可能要用力了,您忍着些。” 云知年点头,用贝齿轻咬住若菱薄唇。 身后便传来布帛被撕开的响音,这番动作,难免会牵动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混合着热物顺着泊泊流下,染污了身下垫着的褥子。 云知年不由地扬起纤长的脖子,饶是唇间被咬出了鲜血,仍是疼得轻轻嘶气出声。 “另一边也要撕开的。” 姚越觑眼观察着云知年的表情,见云知年无知无觉的,甚至为了配合自己,主动将腿,分开了点儿。 姚越便故意下手重了些。 果不其然看到身下的人儿又痛苦地抖动着身子,最后软趴趴地垂下首,屈臂伏趴在了榻间。 姚越这回将袍摆撕至了腰际,所以,云知年的一截白如净玉的腰身就这么落在了眼前。 姚越拢住掌心按了上去。 云知年骤然回首。 他满头青丝业已散乱,遮盖住原本冷冽凌俏的完美侧颜,愈显脆弱单薄。 姚越解释道,“云公公,伤在里面,所以要用手指沾药上,怕你会挣扎。” “我自己来…” 云知年轻轻蹙起眉。 “你看不到后面,没办法将药抹匀的。陛下交代,无论用何方法,都要给你治好。且医者仁心,我只为公公疗伤,不会有何逾距想法。” 姚越目不斜视,作出一副义正辞严之相。 云知年嗫喏着被咬到残破的唇瓣,对峙几息后,还是将脑袋转了回去,默许了姚越替他上药。 姚越于是… 下腹疼得愈是厉害,还不知会是何销魂滋味儿,便就对那君主生出了些大不敬的怨怼艳羡之感。 “姚太医,能不能,快一些?” “天亮之前,我还要去,还要去柳大人…唔嗯…” 云知年痛吟出声。 姚越收回满是药膏的手,有些惊奇地道,“柳大人?可是那刑部的侍郎柳廷则?” 云知年喘了几声,“是。” 姚越声调古怪,“这么说,你是从他那儿…” “不是。” 云知年并不欲与姚越解释太多,只待姚越上完药,便撑起身子,想要下榻。 但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摇摇欲坠的,脚刚挨上地面,就禁不住地要往后倒去。 幸而姚越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捞起。 “多,多谢…” 云知年抬起白如苍纸的脸,想要道谢,可不知是怎的,竟捂住胸口重重咳嗽起来。 姚越心口一沉。 云知年的咳嗽声空沉发刺,他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怪不得之前为云知年看过病的陆院使会叫他带上山参,看来,这云知年不光受了外伤。 还受了内伤。 * “云公公,你现在最好不要下地,下官去给你熬些参汤,你喝过之后,须卧床静养一段时间。” 姚越的手触到了云知年的胸口,确实,摸着像是肋骨已经断了几根,应当是外力所致。 更确切些说,是被踹断的。 这五脏六腑怕是都伤着了。 “让开。” “这是陛下的命令。” 云知年垂下眼,漠然开口,仿佛这伤的并不是他自己个儿,而是旁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五官原是凌然分明的,又因是十九岁成人后才去的势,比较晚了,所以嗓音并不似寻常太监般尖细,而只是更轻缓一些,此番正色下来,竟一改方才垂首陷在榻里,予取予夺的娇弱模样儿,自有震慑。 姚越也不知皇上是不是当真交代了,但他不敢冒险违抗,只好悻悻收回手,让云知年去自顾起身换衣。 时间紧迫,云知年顾不得打水擦洗,只从木榻旁边的架上取出一方干布巾,细细擦拭去腿间残留的口口与药汁,再从卧房最靠里的箱柜中,取出一套新的蟒袍,套在原来的,已经被撕破得不成样的衣服外面。 自始至终,云知年的袍子里面,都是没有穿任何长裤的。 姚越盯着云知年隐约露出点儿边的腿侧看了片刻,忽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兜里取出那几块油纸包裹着的烧饼,对云知年道,“夜寒风重,公公吃点东西垫垫再去?这饼是在德庆门出去的那条正大街买的,口味不错,还热乎着。” 云知年很瘦。 瘦到两颊骨都凹了下去,瘦到全身上下除了皮骨肌理再摸不着一丁点赘肉,哪怕这并不会折损他的美貌,但姚越却还是莫名对单薄成这样的云知年,生出了几分难言的好心。 他记得有一回,自己路过德庆门西边那条巷道时,远远瞧见云知年了。 姚越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心虚,不想让云知年发现自己,便闪身躲去了一侧的墙根处偷看。 云知年正在捡散落在地上的糕饼。 许是路过送点心的小宫娥糊里糊涂间掉落下来的,落了满道,云知年蹲在地上,挑了几样拾起来,用手掌拍去面上的灰土,之后竟就这么囫囵地塞进了嘴里,跟抢似的。 姚越一声不吭地看。 直到云知年吃完离去。 他看到云知年最爱吃的是烤饼。 于是姚越拿出那饼递去,却发现包着的油纸已经不大热乎了。 便嘟嘟囔囔地说,“哎呀,可惜耽误了太久,已经凉了。” 云知年这时注意到了姚越递来的饼。 他似在意外,目光落在那饼上,有些发虚,“给我的?” “是。随手买的,吃不下了,想着给你垫垫肚,就是凉了点,恐怕没那么好吃了。” 云知年迟疑着,竟然主动伸手将烧饼接了过去。 喉结滚了滚。 刚欲开口,就听得旺喜在院外不耐地高喊着,“云公公,你现在可能下地走动了?” “去吧。” 姚越冲云知年点头。 云知年便也不再多说,将饼收起,转身就走。 院外的错落脚步声再度响起,须臾间便随着雨声渐渐远去。 天色愈是晚了,窗外一片沉黑雾雨。 姚越却没急着走,而是将指尖放到鼻下。 轻嗅了嗅。 药味已经淡了。 云知年的那味儿,却烈。 没人顾得上他,他于是搁下药箱,从里头取出山参,走出殿房,开始环顾起这间并不算大的,破落小院。 第3章 夜雨带风,冬雷惊响。 一行人驻足在青鸾殿前。 青鸾殿恰若其名,琉璃飞拱,青瓦藏光,恢宏白阶错落蜿蜒,是江寒祁派人新建,专事留宿外臣的新殿。 形制规模分毫不输后宫诸殿。 这座殿宇虽说已经建成,但两年来,也就只得了这么一位入住。 柳廷则。 云知年默念这人的名讳,随众人一道拾级而上。 甫刚行至门前,便远远听得里头传来绵绵不绝的叫骂声。 “滚开!你们赶紧放本官出去!” “休想!我宁死也不会答应!” 是很清脆年轻的声音,抑着浓重的怒意,便愈发显得高昂。 新仕探花郎。 年方二十。 正是最年少气盛的时候。 亦是最听不进劝的时候。 云知年缓了脚步。 正思忡间,殿门大开,几个小太监宫娥连滚带爬地窜出,哀嚎叫嚷着。 “柳大人,饶命!” “是圣上的意思!是圣上不让你走!奴才们可不敢抗旨不遵啊!” “一群没用的东西!” 旺喜拧眉,嫌弃地闪身躲开那几个被赶出来的宫人,再抬头看向云知年时,却分明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云公公,看来只能由你出面了。” 第4章 旺喜虽躬了身,语气里却全无恭敬之意。 “柳大人性烈刚直,云公公可得伺候着小心说话,免得惹柳大人不高兴,柳大人不高兴,圣上就不高兴,若是再把你请去寝殿…” 旺喜故意拖长尾音,不怀好意地阴笑道。 “你得再遭一顿苦。” 旺喜身旁簇拥着的几个宫娥太监皆捂嘴偷笑。 云知年没有理会旺喜。 亦没有理会旁人的恶意嘲讽。 他转身,冒雨踏入青鸾殿,只无论如何小心,他的步伐还是掩饰不住地虚浮不堪。 明明是短短几步距离,都行得姿-势趔趄怪诞。 自始至终,云知年都低着眉眼,瘦弱的身躯笼在略有些宽大的蟒袍之中,再配上那一步三停的走路姿势,风吹摇坠,便愈显滑稽可笑。 所以,当柳廷则看到江寒祁又派了这么个丑角做说客时,不屑之意瞬间到达了顶峰。 “狗奴才,站住!” “本官允你进殿了吗?” 云知年顿住。 很识相地站在了殿檐外。 “柳大人…” 云知年未有抬首,冰凉的雨水顺着他滑出三山帽的几缕发丝滴至脸侧。 有一些滑至口中。 云知年便只能抿唇吞咽下去,那细长的喉结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动了动。 他开口进言道,“此乃大事,柳大人既身朝廷为命官,便该为江山社稷着想。” “江山社稷?” “我只当陛下重用寒士,乃是民间所言的明君,才愿入仕追随,若此身只为封侯拜相,蝇营狗苟,又何苦将自己困囿于明堂之上?” 柳廷则遥遥抬眉,傲立殿前。 殿中暖光照耀向他,落拓一身风骨,昭昭然,只若明月恍恍,不肯摧折。 “寒士?寒士又如何?” 云知年竟轻声笑了笑,“纵高门世家尽除,昔日玉楼不再,然寒士拢聚,扶摇直上间,亦会在来日诞生新的世家,就好像朝代更迭,万物随时令而动,周而复始,亘古如此。” “柳大人,您是陛下的身边臣,亦是陛下亲自在殿前点的探花郎,侍郎官,您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眼里,代表的是陛下的一行一动。如今,后党借钟国公一案借题发挥,为难陛下,朝野上下无所不知,而陛下登基尚才三年,各节度使拥兵自重,虎视眈眈,若此事闹大,动摇国本,危害家国社稷,柳大人,您又当真以为,自己能凭借着您那满腔所谓的书生正气,求得您所想要的抱负吗?” 云知年语调轻缓。 又因在冬雨里这么淋着,声音难免发抖,但却字字珠玑,掷地铿锵。 柳廷则微怔。 他开始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他原还很看不起的…太监。 * “抬头。” 柳廷则迈出几步。 飘零冷雨将要飞溅到他的发梢了。 云知年沐在雨中,却仍岿然不动。 他的身板虽然纤瘦,那背却挺得极直,颇有那书中所言的,松柏之节,傲骨之身。 柳廷则觉得好笑。 他居然会在一个下贱的太监身上,瞧见铮骨。 “狗奴才,我叫你抬头!”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猜想,柳廷则快行几步,伸手攥住云知年的下颌,狠狠抬起。 他下手不轻,所以云知年的脸颊以一种极为微小的幅度,颤了一颤,但很快,便随着柳廷则的手,温顺地仰起脖颈。 柳廷则僵住动作,亦僵住了,落在云知年脸上的视线。 云知年抬起那双淡茶色的眸子,望向面前这个明显失了态的探花郎,动着唇瓣道,“求大人,为江山社稷,撤查钟相全一案。” 云知年的脸是湿的。 雨水濡红了他的双眼,像是在无声落泪,那本就清美的面容便显得愈发柔和,可他的五官轮廓却又是锋锐若刃的,在月色下,泛出不肯退让的冷泽,两种近似矛盾的气质交织在一起,却并无不妥。 反格外,引人入胜。 柳廷则意识到自己失态,焦躁地甩开手。 随即,一股难言的愤懑之气无声地充溢胸腔。 他生气,不仅是因为,他会看一个太监看失了神。 更是因为,他在这个太监身上嗅到了一丝…腥臊的气味。 柳廷则是读书人。 他为人堂正清白,一心只念那圣贤之书,但从前在学堂读书求学时,也难免会被同窗好友拉拽着,去那城中的花楼长世面。 凤舞鸾萧,莺燕成群。 他自目不斜视,只要了二两薄酒闷头来喝,他的那干子同窗却早已唤来姑娘,左拥右抱,上下其手。 那些姑娘皆涂脂抹粉,身上香气甚重,可无论如何掩盖,都遮不住一身的腥臊气味。 后来,柳廷则才知,那是被男人侵蚀留下的。 可今日,他在一个太监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味。 “你…你是云知年?” 柳廷则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高声问道。 “奴才是。” 云知年依旧没有多大反应。 倒是柳廷则,失魂落魄,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身。 “大人小心。” 云知年下意识要扶。 却被柳廷则挥掌打开,他嫌恶地拍了拍被云知年碰到过的袖袂,仿佛沾染了什么极脏的污秽。 云知年只好缩回手。 他默了几息便又道,“陛下既肯接大人入宫相商,想必也是…” “相商?” 柳廷则咬着牙,面庞却带着些薄红,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云知年的话,“你可知他召我今夜入宫,根本就不全是为了钟相全之事!他,他…他居然想要宠幸我!我不同意,他就命人将我关进这青鸾殿中!不准我离开!” 柳廷则到底年少,心里根本压不住事,喜恶亦很明显,“他还说,说我,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真是,真是荒唐至极!” 云知年听到“故人”二字,周身微震。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隔着雨雾,去看柳廷则,一改方才的淡漠模样,眼神急迫而张皇。 似那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终于,泄开了一道裂缝。 是像的。 像的。 柳廷则也是极周正清朗的相貌,更惶如说,那骄矜明媚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云知年习惯性地蜷了蜷手指。 直到摸到掌心处,自己用指甲抠破了的痂疤。 他的指尖顺着那道痂疤,再度,深深刺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从手心传来,云知年才堪堪恢复平静。 “陛下心悦于你,柳大人既能承恩,合该开怀。” “陛下!陛下!你可知,你这一口一个陛下的模样,像极了只会叫主邀宠的狗?!” 柳廷则听不下去,冷笑打断,“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甘愿以色侍君?你是个不男不女的阉奴,我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俯仰于天地之间,怎可屈居人下?”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哼,跟你这种狗奴才果然是说不到一处。你不是替皇上来游说我的么?这样罢。” 柳廷则有些近乎刻薄地,将对江寒祁的气撒在了江寒祁的狗身上,“你去殿外跪着。” “跪到我何时高兴了,说不定,我就会回心转意。” 雨势渐大,因是冬雨,所以难免会夹着冰寒的雪粒,噼噼啪啪地落了满地。 “奴才遵命。” 云知年连挣扎都没有,他躬身向柳廷则略行一礼,便后退几步,伏身跪去雨中。 弱小的身躯很快就被雨水浇透,那本尽力挺直的脊背,也终是被瓢泼骤雨压弯了。 可自始至终,云知年都没有反抗,或者是为自己辩驳。 柳廷则有些失望,亦有些烦闷,索性退回殿中,不再看他。 果然,方才在这个太监身上看到的那所谓铮骨,只是错觉。 尊严,傲气,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太监身上。 还是一个宁受宫刑也要苟留性命的太监。 两扇朱色殿门在云知年眼前轰然关上。 云知年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直至双腿麻木到失了知觉,他才艰难地抬起手,从兜里摸出那几块被包好了的,已经冷硬结块了的烧饼。 可垂头时,他却看到自己身后,又蜿蜒淌出了不少鲜血,被雨水冲刷至一条长长的浅粉色的印记。 云知年别开眼,咬下一口饼,缓缓咀嚼着咽下。 空到痉挛的心口在被填进些食物之后,好像才稍稍安缓下来。 云知年便又咬起了饼,合着从脸上落到口中的雨丝,咽进肚里。 当江寒祁终于酒醒,欲要向自己的爱卿赔礼道歉,踏足青鸾殿时,看到的,偏就是这么幅场景。 第4章 长夜仍未央。 雨势实在是有些大了,旺喜忙着替江寒祁撑伞,冷得他一边哆嗦着这把老骨头,一边谄笑劝慰道,“陛下,陛下,您往伞里避着些点儿,仔细淋了雨犯疾呀!哎呀,其实这哪里需要您亲跑一趟啊?依着奴才之见,就把人关在青鸾殿中,待明日上完朝再行处置就是,再说了,云公公还在殿里伺候着…” 第5章 旺喜旋又缄住了声。 因为江寒祁神色太过阴鸷冷厉。 旺喜便只好不再多言,只撑伞跟随着,可待行至青鸾殿前,却忽跟瞧见了鬼一样,高声喊道,“哟,这不是…不是…” “云公公”三字还未说出口。 江寒祁便已止住脚步,视线亦已死死地,被云知年给吸了去。 云知年正伏身跪在雨中,形容狼狈。 湿透了的蟒袍紧紧贴于身上,勾出清瘦窄细的颀长腰线,手上则捧着块被落雨淋至稀碎成渣的什么东西,正小口小口地,往已经被冻到青紫的唇瓣里头不停地塞。 一些渣滓化在手中,他便索性张开手指,含进唇边,混着雨丝儿,一点一点地舐干净。 他吃得极是认真。 直到明晃晃的宫灯打到脸上,他才停住动作,扬起下颌看过来。 “陛下。” 云知年咳了两声,浅色的瞳仁里倒映出男人高大如山的迫人身影,“奴才无能。” 奴才无能。 短短四字,已说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江寒祁冷哼一声,抬脚从他身边走过,竟是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云知年的视线却默默追随江寒祁,一路行至高殿门前。 他瞧见朱门开了,又瞧见江寒祁这等高傲尊贵之人竟然主动向柳廷则低头示好。 云知年看到双目发痴。 江寒祁沉峻的话音也随风雨一道,密密落入耳中。 “是,朕喝多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 “柳卿,朕确看重于你,只钟相全一案,实有难言之隐。你有所不知,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了一桩十年前的旧案,钟后那边亦颇有微词…” “你说他?” 江寒祁的声音忽然冷硬了下来,“他是朕的人。” “不容任何人置喙。” “是,柳卿,你亦不能。” “来人,送柳卿出宫歇息。明日下朝后再论。” 很快,殿前又来了一些人,还有马车也行来了,紧接着,那柳廷则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明殿的两道朱门再次被宫人重重关上,归于沉寂。 雨声簌簌。 江寒祁走至殿前,负手立于雨中,垂眸望向依旧在跪着的云知年。 “都下去。” 良久,江寒祁轻启薄唇,冷然下令。 “陛下,这…” “下去。” “是,是!陛下,夜已深了,您又宿醉过一场,将看着就得早些歇息了,莫要犯了头疾,至于这伞…” 旺喜告退时,还颇有些为难。 “啰嗦什么!” 江寒祁一把夺过旺喜手中的伞,扔给云知年道,“还不滚起来随朕回宫?” * 宫道上果然是没有什么人的。 就连惯常巡逻守夜的奴才都未出现。 雨声渐脆,打在伞面,发出噼啪响动。 下雪了。 雪籽粒儿在鼻尖化开,又变成水,淌了下去,一把小伞显然是撑不住两人的,更遑论说,云知年后面的伤本就没好利索,又刚罚跪了大半时辰,双脚恁得生麻,偏得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君主的步伐。 云知年体力渐有些不支了。 但他不会有一句抱怨,只轻抿了抿唇,尽力跨开腿走着。 “拿来。” 江寒祁的墨发被雪淋湿了大半,他大概是终于忍无可忍,冲云知年伸手。 云知年微愣了愣,反下意识地将伞把握得更紧。 江寒祁只好动手,掰开他的手指,将伞拿过自己撑住。 云知年便退后几步,想行出伞下。 江寒祁快人一步,握住他的腰,将人蛮横地扯进伞下。 贴得近些,倒是能刚好遮住两人。 江寒祁很自然地撩开了云知年的下摆,将手伸了进去。 “陛…陛下。” 云知年依旧湿着一张脸,素来麻漠的表情终于有所波动了。 两弯长睫随着江寒祁的动作,如鸦羽般一直轻颤不止。 “柳廷则为何罚你?” 江寒祁指尖摸到了药膏,他“啧”了一声,有些不悦地对云知年道,“以后抹药时,不准再抹得那么深。” “朕不喜欢。” “奴才…遵…遵命。” 热意攀上了两颊,泛出潮红。 云知年喘了两声,才想起要回话,“柳大人说,奴才,是陛下的狗。” “还说,若奴才跪到他高兴了,他便…便应了撤查钟国公一案。” “他倒是有脾气,不愧是朕亲自挑选出来的探花郎。” 江寒祁有些得意似的笑了笑,但这笑容却转而消逝,他停默几息,突然望向云知年,神情古怪地道,“你有没有觉得,柳廷则很像一个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云识景。” 江寒祁唤出这个名字时,手下动作也大了些,触到了粘稠的鲜血。 云知年不期然地闷哼一声,浅茶色的淡漠眸中总算是漾出几分苦痛之意。 “若欢之未死,合该也会这般少年恣睢,意气风发。” 江寒祁声调低落下来,“你可还记得,有一年在学宫之中…识景顶撞那个拜高踩低的学士时亦是若此…” 雪水洇湿了长睫,一些滚落到眼眶中,扎得发痛,云知年只好眨了眨眼,轻声道,“陛下,奴才不记得了。” 江寒祁便不再提。 他收回手,撑伞向前疾行了几步,方才回首,对被他落在原地的云知年下令,“跟上。” 云知年懵然片刻,便快步地朝他奔来。 空无一人的宫道,似是长到失了尽头,从两人身前无限延展开去,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弯月映着昭昭雪光。 而落着满身白雪,低头亦步亦趋跟在江寒祁身侧的云知年,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笨拙小雪狐,只可惜,这只小狐狸太过危险难驯,须得拔了毛,脱掉皮,再打折四肢,才能变成一条… 听话的犬。 * 江寒祁在睡前有泡药浴的习惯。 他素有头疾,是怕夜里突然犯病睡不安稳。 云知年很主动地褪下湿淋肮脏的蟒袍,跪在浴桶前为江寒祁擦身服侍。 江寒祁二十五岁,中宫却依旧空悬,只纳了两妃,一唤康妃,一唤宁妃。 都是钟后安排的。 所以,当江寒祁用毫无情绪的语调,对云知年说道,康妃有孕了时,云知年的手蓦地僵了一僵。 “怎么停了?” 江寒祁不满地扭过头,见云知年双目忡忡,不肯说话的样子,看着竟有几分可怜委屈劲儿,原本已泄过一次火的,忽是又起了兴致。 他拉住云知年的手,哑声吩咐,“进来。” “陪朕一道沐浴。” 云知年下意识地摇了下头拒绝,脸上便就挨了一掌。 云知年被江寒祁的巴掌打到偏过了头,脑中嗡鸣作响,口舌中亦尝到了一丝铁锈腥味。 他疼到发懵,只能垂下首,默默跨进浴桶。 但他整个人都是湿的,发丝也是,他淋了很久的雨,身体冰凉,在热水的刺激下,便控制不住地发起颤。 江寒祁将他压在浴桶边沿,撩开他的湿发到脖侧,随后便在那如玉脖颈上重重咬了一下,落下层层叠在一起的吻痕。 云知年颤得更加厉害。 江寒祁的吻便落去了别处,唯独避开了唇。 江寒祁从未亲过云知年的唇。 只用手指压住他的舌头,轻咬着他的耳尖,近乎凉薄地玩弄着,“叫啊,他们正在外面听着。” 口诞沿着唇角落下,他的嘴没办法闭合,只能乖觉地从喉里发出娇腻的声音。 江寒祁伏在他耳边继续道,“旺喜也是她的人,近来饮酒,总是醉得很快…上月…醒来时,康妃就躺在身边。旺喜对朕说,是朕醉后下令,让人宣康妃侍寝的,可朕断了片,全然都不记得了。今日,他们便告诉朕,康妃有了。” … 抱回了寝殿。 江寒祁的寝殿中,有一面足有半人之高的铜镜,是特意命人打造制成的,铜镜表面澄澈透亮,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清自己的全身。 云知年跪在地上,微阖了目,不愿抬头,江寒祁就攥着他的脸,紧贴在镜面,迫他睁眼去看。 细长的指节抚过他额上的那粒褐色小痣,江寒祁在云知年身后,近乎神经质般喃喃呢语,“他的额头上,没有这个…” “只有你有…” “只有你…” 云知年滚烫的脸像是要被冰冷的镜面碾至扭曲变形,他低低开口,间或夹着几声轻喘。 回应着身后男人的话,“是,只有我了。” “陛下,你只有我了。” … 终于,在伺候江寒祁安寝时,江寒祁的头疾还是犯了。 殿内熏香缭绕,暖雾蒸腾。 第6章 云知年跪在床侧,用手托起君主太阳穴的位置,熟稔地替揉-按。 天光隐约已泛了白,这一夜终至将近,估摸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当江寒祁不再呓语疼痛时,云知年突然缓声道,“奴才去做罢。” “去给康妃娘娘送落胎药。” “奴才,可以不经旺喜的眼线,钟后便是查出,也怪责不到陛下身上。” 江寒祁侧过眼看他。 云知年正衣衫不整地跪着,乌发也垂下几缕,荡在额前,遮住了大半脸庞,那双唇却偏朱得发赤,一张一合地,像每次要实施何计划时一样,机械而残忍地陈述着自己的盘算。 江寒祁忽然觉得乏极了,便挥了挥手道,“朕知道了。” “过些日子再做,寻个好点的由头。” “朕跟前不用你了,你去殿外接着跪。” “就跪去怀英殿,明日待朕下了早朝接见完群臣之后,再行离开。” 第5章 姚越怎么也没想到,当云知年第二日晨间被人送回和欢斋时,居然比之前伤得更严重了。 云知年是被两个小太监搀着胳膊给送回来的,他时不时掩唇咳几声,被那两人嫌恶地往院门里一搡,大门便就又在身后落了锁。 和欢斋平日里都是锁上的,云知年受传召或是要替皇上办事时,就会有人前来接他,待办完了,亦或者是被用完了,就会重新再囚回来。 皇城里此处最不起眼的偏斋,便因而成了禁地。 云知年出不去。 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所以,姚越缩着身躲在院墙角落,惊出了满头冷汗,生怕被那两个送人回来的小太监发现。 是了,从昨夜到现在,姚越一直藏在和欢斋中,这来来回回的宫人奴才,来此都只是为了云知年,竟也无人顾得上他。 幸而,两个太监并不欲在此多做停留,送完云知年后,就迫不及待地上锁离开,走时,还不忘啐一声晦气。 云知年发滞地在院门前停了几息,才咳嗽着往屋里走。 奈何昨夜下了整晚的雪,地面都结了冰晶,十分的滑,加之云知年的步履实在蹒跚错乱,姚越一个错眼间,就看到云知年已经一头栽进了雪地之中。 “公公!” 姚越箭步窜前,甫刚碰上云知年的身体,就被烫到缩回了手。 他双目下移,方才发现,云知年的腿竟是高高肿起的,在宽大的袍摆下,露出一丁点白嫩发红的皮肉,衣衫也残破不整,领口被撕扯开了不少,露出脖间那些青红交加的痕印,一直延伸至更里头,看不见的地方。 而云知年就这么双眸涣散地坐在雪里,也不知道要起来,净白的脸几乎快要和身下的雪光融为一体,泛出透明的亮泽。 像个任人摆布的破布娃娃。 姚子甚至在想若今日他未藏在和欢斋,若未有人发现云知年,云知年就会这么一直在雪中呆坐下去。 直至再来一场大雪,将他彻底淹没噬尽。 姚越将双臂伸去了云知年的腿下。 正是腊九寒天。 云知年所穿的宫袍虽是夹棉的,可他终究没有穿长裤,又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跪到近乎昏厥,膝盖早被生生冻褪去了一层皮,露着血肉翻飞的皮骨。 可偏生也是被冻得太狠,早就失了知觉,所以被抱起来时,也没有察觉。 更没有察觉,姚越的手,已经越过了袍摆,紧贴在了他的腿间,并不安分。 “嗯…姚太医?” 云知年总算是有了丁点儿反应,那向来淡漠的眉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惊疑,“你…怎么还在这里?” “公公莫怕。” 姚越想了想,道,“是陛下交代的。陛下有令,以后公公的伤病,都由下来官诊治。所以,下官一直守在这里候着公公。” 他昨夜来和欢斋时,江寒祁的总管太监是这么交代的。 所以,不算扯谎。 “公公,你身子在发热,不能再冻着了,我先送你回屋罢。” 云知年不做声了。 又十分疲倦似的,半阖上了眼。 * 云知年的身上是湿的。 雨水,化了的雪水,还有从身后又淌出来的污血水,脏得很,放上床后,就将那床本就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褥子染得更加腌臜。 姚越看不过眼。 就自顾地去取了盆和布巾,去隔壁的盥洗用的殿房,打来点儿水。 他昨晚一夜未眠,已将这偏斋的布局陈设,摸得清清楚楚。 接完水后,姚越就迫不及待,想替云知年擦身,顺道处理伤口。 哪知,姚越刚要去解云知年的外袍,他便就掀开眼皮,茶色的浅眸觑去一眼,随即轻声道,“你放那里,我自己来。” 若非江寒祁常勒令他处理伤口,云知年自己其实不大在意身上的伤,也并不想处理。 姚越心虚嘟囔,“公公身烫手软,恐怕做不好这些粗事。” 但僵持一会儿后,还是将布巾递了过去,眼光却仍停着不动。 云知年抬眸看他。 姚越只好道,“我去替公公寻件干净的衣裳换着。” 他背过身,耳后听得水流哗哗声,很难集中精力,可在翻弄柜里的衣裳时还是傻了眼: 莫说是亵衫亵裤了,云知年的衣柜中,连件像样的中衣和常服都没有。 全是宫袍。 暗蟒色的长袍,或被悬在柜中的横梁上,或被叠放在柜箱下面,像一条条阴冷的蛇皮,蛰伏若毒。 姚越的眼皮重重一跳。 最后,只能随意取了一套拿回给云知年换上,再为云知年处理起外伤。 姚越极是细致妥帖,甚至给云知年的脸也抹了伤药:那上头有一道掌印,不算十分明显,现下只余下浅浅的痕迹。 可待他拿出给那处涂抹的伤药,正迫不及待欲要动手时。 云知年的脸却倏地白了白。 “姚太医,那里就不用了。陛下…陛下说他不喜欢。” “哦,好。” 姚越滞默了会儿,想起了什么,从医箱里翻出一瓶脂油膏,“公公下次,下次再承欢时,可以事先在那处抹上一点这个,能少受着些苦楚,原是,给宫里妃嫔用的…但公公也知道,陛下不怎么宠幸妃嫔,所以也没人去太医署拿这个,倒不如公公留着,也算是…物尽其用。” 姚越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舌头打结,险些咬落了牙齿。 他以为云知年定会羞耻,会难堪,毕竟云知年是个太监,却要去做那些嫔妃们才需要做的,服侍君主的事情。 可是,云知年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漠然接过,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是浅淡的笑痕,“好。多谢大人美意。” 没看到云知年羞耻的样子,姚越莫名有点沮丧,又将那两株野山参拿上道,“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这个我带回去先熬着,下次来看公公时再给公公服用。” “你如何出去?” 云知年叫住他问。 姚越道,“我自有法子,攀墙就是,公公就莫要操心了。” 姚越昨晚把偏斋摸得清楚,所以发现这偏斋当中有一处墙要比寻常的稍稍矮些,应是被人刻意凿开的,正适合落脚进出。 他没有细想这里头有何缘由,只是觉得,要赶紧趁人发现之前,离开和欢斋才是。 * 姚越回太医署时十分顺利,并未被何旁人瞧见。 太医署内悄静无声,一些小医士应是被人支开了,署里便就只剩陆儒和一个做杂事的小太监留守。 “又去哪儿了?” 陆儒正指挥那小奴才添柴煎药,冷不丁一声断喝,险些吓破了姚越的胆。 “云公公受了伤,病有些棘手,耽搁到了天亮。” 陆儒不屑地道,“是么?我可是听说那位今早被带去了怀英殿罚跪,好多下朝被传召入宫的臣子们可都亲眼瞧见了,你该不会也陪在旁边跪着罢?”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去给家里送信了?” “没,没有的!哪能的事儿呢!陆大人你想多了,我真是替云公公治病看伤了。” 姚越掩饰似的讪笑两声,“对了,陆大人,上回你让人新采购的两包虫草放去哪儿了,听说于内伤有裨益,我先拿去收着?” 陆儒心思明显不在,懒得追究,就问了句,“给那位用?” “是。” “就在药阁里,回头你自己去寻一寻,还有啊,小子,我可要提醒你,你既然已入宫进了这太医署,有些亲故可就万莫再要联络了!再者说了,那陇西濈州是何地方?那是裴氏的地盘!是能要命的地方!上回若非是我发现了你的信替你瞒下,单论那一封通往陇西的信就能要了你的脑袋!你可别拎不清趟儿,尽给我惹麻烦!” “陆大人,您教训的是!管他什么陇西陇东,我通通都认不得了!只认得陆大人的好!” 第7章 姚越咧开笑脸,殷勤妥帖地哄着陆儒,“陆大人这是煎的何药?我来看着就是,您昨夜没睡好,还是去歇一歇罢。” “不用了。” 陆儒欲言又止,最后不耐地挥了挥手,“去去去,一边做事去,少来烦我!” 旋而又对那煎药的小太监喊,“火候,火候可别弄误了!这可是钟太后她老人家要的…那可是真正的主子!” 姚越见陆儒顾不上他,便脚底抹油一头钻进药阁,寻好了自己要的几味药,又绕了个道儿,行至小太监刚刚煎药的走廊边。 陆儒已经不在了。 小太监正在那儿自顾收拾残渣锅炉。 “喂。” 姚越唤来小太监,问他,“煎的什么药?” 小太监很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姚越取了锭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是给谁的?” 小太监一把抢过银锭子,小声碎语地道,“刚刚,是康妃娘娘宫里的人来拿药的,神神秘秘,跟陆院使讲了好久的话,还屏退了我。” “其他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了!” 姚越点点头,很好心地说道,“行了,我来替你收拾,你去玩罢,别去太久,省得陆大人回来找不着你又得讨骂!” “哎!那我就先走了!” 小太监欢天喜地地拿着银子跑远了。 左右无人,姚越便来到煎药的锅炉旁,用指尖搓了些留在锅底的残渣放在鼻间嗅闻了下。 待闻清了味儿,他的心就自顾地沉了一沉。 他不敢相信似的,又干脆尝了一口药渣,这回,他完全确信了。 也明白了为什么陆儒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夜不能寐。 合着这是两头都想落得些好,心里虚啊。 姚越不动声色地将锅里的药渣用清水洗净。 这事有点大。 按理来说,他作为裴氏线人,是定要禀告的才是,但若密而不禀,不失为一件可以好好利用,在君主面前获恩邀宠的绝佳机会。 看来,还是得寻个法子瞒将过去,正好,陆儒方才发话了,就借口宫里查的严,书信送不出去就是。 不过裴三公子为人较真,许是不好糊弄,万一追着自己问这问那可就麻烦了。 一想到裴三,姚越就不禁心头发慌。因为月前姚越收信方知,裴三现已被调离陇西,去到阳义汔州任司法参军,而下月初,他正要来京述职。 第6章 怀英殿中,气氛肃沉。 柳廷则立于众臣之首,面无惧色地道,“陛下明知钟相全欺下瞒上,贪污赈灾饷银高达十数万两,致茔上灾民饿殍遍地,当真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怎可轻免?” 柳廷则气势颇盛。 他虽入仕不过一年,但因是寒籍出身,能力亦佳,是以得到了不少同为寒籍官员的拥捧,他此话既出,几个同僚便也纷纷附和。 “茔上知州所呈的折子中,已悉数那钟氏罪证,知州本人亦承诺可亲口指认那钟相全!” “是啊,陛下,这可是拌倒钟氏的绝好机会!” 江寒祁以手撑额,眉眼冷峻,“你们可知,茔上知州已在来京的途中,死了。” “什么?” “死了!” “陛下,这…” 柳廷则亦是一怔,语气惊急,“敢问陛下,是谁人动的手?不是,不是加派了禁军前去接应…” 话一出口,柳廷则自己便缄默了。 “押后再议罢,你们都退下,柳卿留下。” 江寒祁挥手,示意柳廷则上前说话。 这一说,便是两三个时辰过去了。 “朕送送爱卿。” 柳廷则将要告退时,江寒祁忽也起身。 望向他时,目光如炬。 却并非温情,而是透骨的寒凉。 “不必…” 柳廷则想及那夜醉酒胡言的断袖君主,直欲拒绝,奈何江寒祁已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领他出殿门。 … 柳廷则全身寒毛恨不能恶心得倒竖起来。 守在殿前的太监旺喜见二人走来,忙殷勤上前撑伞道,“陛下,又下雪了。” “是啊,又下雪了。年关将过,这雪好似总也停不了。” 冬日天黑得早,殿外檐下的宫灯早已三两两地亮着了,亮堂明耀。 而跪在长阶下的那人儿,拂在灯火中,清凌的面庞宛若被渡上了一层蜜釉光泽。 檐下飞出的雪丝儿,不住地覆落在他的发梢,眉睫,他却并不在意,自始至终,垂首敛目,凝神看去,只能堪堪瞧见他额前那一点细小的碎痣。 圣洁清冷如佛子。 “你怎么…又让他跪在这里?” 柳廷则蹙起长眉,语带挣扎,“近几日,只要我来宫中,就必能看见他被罚跪…” 风雪满身。 云知年单薄的身子,便欲是摇摇欲坠,他大概到底也是受不住了,便晃起双臂,想撑一撑地,指缝抓进雪里,再伸回时,便无可避免地被冻得泛了红。 白葱透红。 白玉含朱。 柳廷则看到发痴,及至腕上力道一重,他吃痛回首,正对上君主那张漠无神色的脸。 柳廷则心中一突。 直觉告诉他,江寒祁在发怒。 “爱卿不是说,要他跪到令你满意,你才会收回卷宗,撤审钟相全。” “如今,你可满意了?” 钟国公一案闹得很大,早已惊动全上京。 起先,自是因有江寒祁的默许,那帮受他提拔的寒籍臣子们的推波助澜,以及这位嫉恶如仇,大梁最年轻的刑部侍郎公允评判的缘故。 可是,钟相全到底是太后的人。 江寒祁也到底高估了自己。 后宫之中,钟后屡屡施压,常搬出先帝痛陈其过,而前朝之中,那些尚无法除去的公卿老臣,也个个叫嚣谏官,求皇上体恤钟国公劳苦功高,撤案明鉴。 就连那些,掌握了证据的命官,也一个个接连死去,此时若不再推一个人出来,怕是收不了场。 这个人,就只能是起头的柳廷则。 性格刚直,即使面对圣威亦从不低头的柳廷则。 可是,现在这个从不低头的铮臣,却当着江寒祁的面,死死望向云知年,目露挣扎。 江寒祁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问道,“柳卿心疼了?” “胡说什么!” 柳廷则顾不得君臣礼仪,急声反驳,“微臣只是认为,陛下此举,分明是在拿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在逼迫…逼迫微臣妥协!” 柳廷则忍不住,又偷望云知年几眼。 云知年的身影已完全没在了风雪之中。 再跪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的。 更何况,云知年身段柔细,声软音缓,本就不是什么铁骨硬汉。 柳廷则紧咬住后槽牙,恨道,“君命难违,既陛下执意如此,微臣也只好,只好听命。” “好啊。” 江寒祁目的既达,却并未露出何开怀之色,而是依旧沉着双眼道。 “柳卿不仅要收回卷宗,还要亲自去刑部大牢,迎回钟国公,向他赔礼道歉,将一应礼数,还要悉心做全。” * 寝殿午时过后就开始烧地龙了,所以到天暮时,已甚是暖和。 江寒祁刚陪太后用完晚膳,踏入内殿,就觉热气扑面而至,他加快脚步,同时斜睨了眼寸步不离的旺喜道,“行了,不用跟着了。” “可是,可是云公公还在里头…” 旺喜伸长着脖子,朝殿里张望。 江寒祁薄唇间泛出冷意,“怎么,你有意见?”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钟后今日也交代了…康妃娘娘如今已有身孕,陛下总该为了子嗣多加照拂,万不可…偏了宠爱。” “一个泄火的玩意儿,谈何宠爱?” 江寒祁不屑嗤道,“至于康妃,有的是人照拂,不缺朕一人。这样罢,你嘱人备些赏赐,送去康乐殿。” 顿了顿又道,“晚些时候,再派人来接云知年。” 旺喜依言告退。 江寒祁便回身往里走,结果,刚走几步,便撞上了正披着他狐绒赤金色氅袄的云知年。 云知年尖巧的下颌抵在那一圈绒毛之中,愈显合适。 活脱脱像只刚刚化形的小狐。 原来,云知年一直躲在屏风后,将他们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江寒祁脚步止住。 云知年的脸上却反而并没起何波动,他主动上前,将那件本就是江寒祁的氅衣解下,笼到江寒祁身上。 江寒祁冷着脸,“朕正要脱衣。” “陛下应当去看看康妃。至少,在滑胎前,不要引起钟后怀疑。” 云知年声音和缓,只那张脸上却透着麻木不仁的冷淡。 江寒祁动都不动。 “陛下…” 云知年坚持,还欲伸手替江寒祁系好氅衣扣带。 第8章 “朕不想去。” 江寒祁侧身躲过。 云知年的手落了空,在半空中定定悬了很久,才复垂下。 他未再多言,只就那么静静望向江寒祁,浅茶色的眸光中却全然都是执着。 江寒祁受不了云知年这样的眼神。 三年以前,云知年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迫他答应那件事。 而从那之后,他几乎夜夜发梦,及至头疾发作,药石难医。 江寒祁近乎粗暴地扯过云知年的领口,本就宽大的宫袍被轻而易举地撕开,指腹毫无怜惜地碾在那人胸前,眼看着那人的皮肤在自己的下,随动作微微起伏着,江寒祁才吐出胸腔中憋着的一口恶气。 “你知不知道,你很招人喜欢啊?” “就连柳廷则那副又硬又臭的驴脾气,今日都为你向朕低头了。” “奴才是陛下的人…” 云知年无助地咬住樱色菱唇,可恼人的声音还是一直从口中细细逸出。 云知年只好闭上眼,扶住江寒祁的腰,想要在君主怀里寻个舒服点儿的位置。 江寒祁当然不会让他得逞,用力搡开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被摔在地上,衣冠不整的云知年,“你也知道自己是朕的人啊?那为何…为何…” 语气里似是藏了满腔忿火,但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湮灭,化作一句残酷地冷笑,“罢了,自己去寝殿里罚跪。” “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身子跪。” 说罢,便也不再看云知年,而是紧了紧身上的氅袍,头也不回地重新迈入茫茫风雪之中。 待到江寒祁再折返回殿时,已约摸是过了戌时。 云知年跪趴在铜镜前。 他的面前散着好些江寒祁留在寝殿中待批的奏折,而云知年正提着支朱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跪着时,袍摆无可避免地短上去一截,浑-圆的tun-瓣挨在自己的脚尖上,亮白而柔软。 江寒祁竟然见怪不怪似的,没有管他,而是兀自换了寝衣,坐到一侧的矮榻,拿起桌上剩下的奏折翻看。 殿内暖灯如豆。 这一主一奴,居然诡异得静谧安宁。 终于,云知年批完了眼前的折子,刚欲直起身子揉揉手腕,身上便挨了一脚,随后,脸就被粗暴地按进了身下的绒毯之中。 “看什么折子看得这般出神?连朕过来了都不知道?” 云知年还未放下的朱笔被江寒祁夺走,他随手在旁边搁着的砚碟里蘸了点儿朱墨。 “说。” 男人凤目微眯,气息危险。 云知年停了一下。 朱笔便就在他身上划下一道。 软毛尖尖又湿又滑,拂在皮肤上,带来酥麻痒意。 云知年颤栗地蜷缩了下腰身,却被男人强硬按住。 “裴…裴玄忌!” 云知年受不住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了这个名字。 “小郡王江旋安三个月前刚被分封至阳义,他,他亦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裴氏托关系调任去了阳义汔州,当中必有因由,且他下月初,居然主动要来上京…述职。” “你要查?” “要查。” “若有机会,便杀。” “以绝养虎为患。” 云知年扭着腰骨,轻启唇瓣,刚吐出一个“杀”字,就被江寒祁彻底按倒。 云知年神情麻木,却透着股狠厉,正如三年前,他对江寒祁说,除恶务尽,对待赵远净,要不留全尸,还要把同赵氏有关联的人统统杀掉。 而事实上,云氏灭门后,是赵远净在街头找到了云氏兄弟收留,悉心养育教导。 赵远净确有谋反之心,但于云知年和云识景而言,是义父,是恩人。 江寒祁不喜欢这样的云知年,太过残忍狠辣,同天真善良的云识景,素有天壤之别。 … 云知年终于没法子再说出成句的话了。 白皙透玉的皮肤也被江寒祁宽大的手掌拢住,那刚刚写上去的,明晃晃的朱色字迹也在江寒祁的手心糊做一团,任意摆折成。 只依稀能看见原本的三字,裴玄忌。 第7章 云知年被送回偏斋时,已至夜深。 江寒祁方才伤他太狠,以至于他的脚步都是虚软的,神情也有些恍然,甚至都没瞧见矮墙上正趴着一个人。 那黑影待其余人走后,方才从矮墙上一跃而下,满面堆笑地冲云知年招手,“公公,是我,是我呀!” 云知年看到骤然出现在眼前的姚越,面露困惑之色。 “我来给公公送药。” 姚越从怀间捧出一个布包,里面藏了个装酒的盅子,塞到云知年手上,“山参虫草煎的,都是滋补的,公公受了内伤,又着了冻,须好好调养一番。” 云知年只好接过。 “那公公先安歇着,我明日再来给公公送药!” 很显然,姚越这番送药,未得任何人授意,是自作主张做的。 “姚太医。” 云知年便对姚越道,“多谢。” 姚越碎碎声嘀咕着,“公公可莫再一口一个太医的唤我了,太折煞了!我就是署里一个低阶的小医官,平日里可无人唤我太医的,那老院使和宫里来使唤的宫人,都叫唤着,那小子,那小子…” 姚越梗着脖子学陆儒吹着胡子骂人时的样子,学得有模有样的,十分滑稽生动。 所以云知年便也忍俊不禁。 朱色的唇-缝中露出一排整齐白糯的贝齿。 姚越呆了一呆,旋又飞快地窜上墙头越了过去,消失在云知年的视野中。 姚越给的药确都是好药。 云知年也通些药理,所以,亦懂这药的可贵,且这药汤熬得很尽心,用布包裹着,一直到饮下之时都还是温热的,在胸口舒舒化开。 云知年饮完药后,精神便振奋些许了,他拿出纸张笔墨,想了想,在上头写下了几味药材后折起,小心收好。 又去盥洗殿里打了些水,将腰际处,江寒祁用朱笔写出来的印痕,盯着已然模糊的“裴玄忌”三字看了许久,才默默用水拭去。 隔日傍晚时分,姚越又来了。 大雪稍停,这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院之中正在化雪,残冬金阳映在消融的雪水中,透出耀目璀色,而云知年周身笼在光圈当中,金质玉相,便更若是那九天神邸,清濯出尘。 便可惜,仙子穿的,是那满沾俗尘的暗色蟒服。 让人记起,他不过只是个宫中以色侍人的妖宦。 云知年正立于庭院中清扫,清扫完毕,又去墙角饲弄了会儿两株不知名的发枯草藤,见草藤的根部被雪盖住了,就又重新过来扫雪。 他今日未受召见,因此并没有戴三山帽,只将一头青丝随意挽在脑后,额前无可避免地荡下几缕碎发,软软贴于鬓间,愈显温软, 姚越跑来抢走了云知年的扫帚,冲他道,“别扫了,公公内伤未愈,莫要再添劳累,要去一旁多歇着才是。” 姚越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问他道,“昨日的药公公可喝了?” “喝了。” 云知年如实回答。 “效果如何?” “很好。” “那便好。我今日又带了药材过来。” 姚越果然又背了个包袱。 云知年没有吭声,浅茶色的眸里却漾出一分惊诧。 姚越能看出云知年的不解。 他明白,虽说云知年地位特殊,但其实江寒祁对云知年的身体并不重视,否则也不会在云知年刚被净身之后,只随意地派人从太医署寻了个低阶医官去处置。但是,若云知年当真病得太重,有性命之忧了,君主又会龙颜大怒,命人叫来太医署最好的太医,要求不惜一切代价都得把人治好,上次陆院使便被好生吝责了一番。 分明是在意的,平日里却又并不愿意好生养着,常下重手折磨着,凌虐着,囚在偏斋不闻不问着。 十分矛盾。 像是在故意同云知年置气。 而云知年却也毫无怨怼,对待君主依旧俯首帖耳,乖若贱犬。 姚越只好搬出江寒祁打消这人的疑虑,“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旺喜吩咐的,以后,都由我来看管公公的身体,陆院使也默许了,公公无需担心。” 果然,云知年这下没有异议了。 姚越便又道,“这药啊,得现熬现煎才能将药性完完全全发挥出来,公公这里可有地方熬药?” 云知年点了头,领姚越进到殿房中。 他在外殿寻了一会儿,搬出一个瓦罐和小灶锅,又拿出点灯用的火折子,望向姚越。 只这灶锅瓦罐应是许久未曾用过,外头蒙上了厚厚一层灰,须得先行清理洗净才是,看来,得有一番功夫忙活。 姚越放下背着的包袱,想了想,又从兜里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饼,送到云知年跟前。 “公公可要吃些东西?” 第9章 他偷摸来和欢斋时,瞧见有宫人提着食盒正路过,便猜应是每日有人送饭过来的。但云知年地位低贱,宫里的奴才又向来欺下媚上,估摸着也吃不着什么好的,怕都是些残羹馊菜,否则,当初云知年也不会捡撒落在宫道上的点心烤饼偷吃了。 “你边吃边等着,待吃得差不多了,我这边就忙活齐全了。” 云知年接过那喷香的油烧饼,“这个,也是在德庆门外面的那条街上买的。” 姚越没想到自己那晚随口说的一句话,云知年竟会记得,有些受宠若惊似地点头,“正是。” “这饼酥脆!卖饼的那贩子常在街尾戏楼那边摆摊,我常去听戏,听完后就会随手买些回来。” 姚越已经洗净了瓦罐,动手放药和清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云知年。 云知年坐在廊下的椅凳上,仍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只吃饼时眼里分明是多了几分神采。 他用手捧着装饼的油纸,吃得极认真,柔软的唇珠上沾了些饼渣碎沫沫,再用舌轻轻舔去,活脱脱像只什么小动物。 “听戏…” 云知年也主动同姚越攀谈起来。 “上京这边的戏,流传的多是西关皮腔,姚太医难得能听懂。” “嗐,也就听个热闹。” “姚太医的口音,不似京人。姚太医的亲眷旧故大概也不在京中罢。” 云知年声调沉和磁润,娓娓而道,“你是如何进的太医署?” “下头州府荐上来的,过了考核,就进太医署了。” “哪一州,哪一府?” “药煎好了!” 姚越打断云知年的问话,将药汤盛好端上,“公公趁热喝,小心着点烫。” 云知年正巧也吃完了饼,便不再多问,只专心喝药去了。 * 姚越一连三日,日日前来。 而云知年很难得的,每次都在和欢斋等他,未被君主传去侍寝。 在几天的药汤滋补下,云知年的面颊总算是恢复了些红润,不再似那夜灰败。 只第四晚,姚越准备同往常一道,攀墙出和欢斋时,却瞧见不远处的宫道尽头,传来了影影绰绰的火光。 他一个闪身要躲。 却在看清来者时,骤然大惊。 “云知年!你这个贱奴!你给本宫出来!” “滚出来!” 康婉领了一帮宫人,气势汹汹,围堵而至。 女人精致的面庞扭曲做了一团,她命人砸门,也不顾及自己的身孕,抬脚去踹。 奈何和欢斋院门是落了铁锁的,任凭外头如何折腾,皆是纹丝不动,里面的人儿也寂哑无声,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最后,那康婉便只能如同失了智般,在门前干着急,“快,快去,请陛下过来,今日定要陛下为我做主!” 她语气急促,差遣完宫婢,便索性干叫着嚎哭出声。 姚越将自己的身形隐在墙头一块凸起的瓦石后,默然注视和欢斋外。 不稍片刻,江寒祁就到了。 但一同到的,竟还有那位寿圣老太后,钟后。 “婉儿,出了何事呀?” 康婉瞧见钟后,哀鸣一声,便旋扑到跟前,落着泪道,“母后,您可定要为臣妾做主啊!是,是那云知年,他差人在臣妾的坐胎药中做了手脚,谋害了臣妾的腹中胎儿!臣妾今日午时喝完药后,便觉腹中刀痛如割…之后…之后就见了红!” 康婉恨红着眼,死死瞪向那两扇紧闭的院门,“臣妾赶紧差人宣太医前来诊治,结果他们替臣妾一把脉,告知臣妾,说是皇嗣,皇嗣,没了!” “臣妾派人去查,原那药是太医署里常负责煎药的小太监备的,是他,是他说,他得了云知年的好处,在药里加了滑胎粉!” “母后,此阉奴仗着圣上殊宠为非作歹!罪大恶极!求母后定要明查,为那枉死的孩儿讨回公道啊!” 钟后听完康婉哀切诉陈,竟格外平静。 并未露出任何震惊之色。 倒是江寒祁眉心深锁。 “祁儿,你说说,该怎么办?” 钟后看了眼江寒祁。 江寒祁点头,命人打开斋门。 云知年刚一现身,那康婉就像嗜血的野兽见了荤腥一般,罔顾众人拦阻,扑上前去用力掌掴向云知年。 云知年被打到偏过头去,嘴角蜿蜒落下几点血丝。 康婉还欲再打,手刚抬起便被江寒祁扯住推开。 “陛下…” 康婉畏惧江寒祁,含了泪光,不甘心地怒视云知年。 江寒祁转望向云知年。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解释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知年长身跪下,冷冷淡淡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江寒祁神色竟难得一霁,对钟后道,“母后,他最近都被朕罚在和欢斋中禁足,不大可能会害康妃小产,至于那煎药的奴才,底细尚不可知,也不能只听信其一面之词,就妄加定夺。” “既然不知道,便派人查清就是,事关皇嗣大事,总得抓住真凶,否则后宫还怎生安宁啊?” 钟后阴着一张脸,突然发难道,“哎,上次,刑部的那个姓柳的侍郎官,他不是很厉害嘛,祁儿,你去下令,就让他查。” 第8章 江寒祁颇有些无语地道,“母后,柳卿乃是刑部侍郎,后宫事务不归前朝管辖,这事,朕派内廷局来查就是。” “哀家说,就让那柳廷则查!” “柳廷则查哀家的人时,不是跳脚跳得厉害嘛?哀家倒要看看,他这次又能查出个什么名堂?若查不出来,就连同这狗奴才一道,统统拖去砍喽!” 江寒祁同钟后仍在辩驳。 却是不敢不敬,一直压着声量在说话。 早已无人再管那可怜兮兮,被人利用着的康婉了。 明了真相的姚越暗自叹道。 君主同太后之间依旧在争执。 “未出生怎么就算不得是人命啊?” “于理不合。” 江寒祁并不想退让。 “哀家的话就是理!皇帝呀皇帝,莫说是你,就是当年的先帝以及祖皇帝都不敢这样待哀家!” 钟后声量陡地拔高,变得无比尖利无比,“哀家决定了,这事就移交刑部去办!哀家老了,很多事情哀家都由着你胡闹,根本就不想管!可皇帝你莫要忘了,当年你是如何捡来了这份皇位,也不要忘了,大晋江山,是哀家陪着祖皇帝亲手打下的!钟家为大晋死了多少人?哀家又为大晋付出了多少?若是祖皇帝的在天之灵瞧见了哀家如今落在你这儿受欺含辱,怕是在那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江寒祁不再做声。 只垂在袖里的指节被握得嘎吱作响。 那康婉也已止了啼哭,默默擦泪,不敢言语。 唯有云知年,神情冷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钟后大概也是气急,不住抚着胸口,一旁的太监旺喜赶紧上前劝,“您这是说得哪里话呀,先帝和陛下虽然并非是您亲子,但从小就养在您的身边,早就将您视为母亲了!昨个儿下朝后,陛下还向奴才问询过您的病情呐,上回钟国公的事,也是陛下亲自劝那位柳大人撤案的,不可不谓尽心尽力。” “就是欺我这老妇人无儿无女,无依无凭啊…” 钟后歪进旺喜怀中,直抹眼泪。 康婉见势便也又哭上了,同宫婢们拉扯间乱作一团。 云知年这时候,膝行几步,悄悄抓了下江寒祁的手,仰头看他。 江寒祁头疼欲裂。 他不自禁地拢了拢手指,想要 抓紧那片柔荑。 云知年却已抽身拂开。 他长身而跪,朗声说道,“奴才没做过。” “没做过的事,不怕被查。” “求陛下允奴才去一趟刑部,以证清白。” 云知年此话一出,那康婉同钟寿圣同时止了哭声,齐齐望向江寒祁,似在迫他做出决定。 “允了。” 江寒祁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眉心,“就依母后之见。” “若云知年当真是谋害皇嗣的凶手,就让刑部依例处决。” * 后宫的太监犯案,未经内廷局审理直接移交刑部,这事儿也毕竟是头一遭,犯人刚押进来时,刑部的大小官吏统统堵去了牢房口,想看看这太监究竟是谁。 毕竟,他的罪名可是谋害尚未出生的皇嗣!依着宫中规矩直接拖出去杖毙就是,又何须费尽周折,辗转送来,这思前想后,犯了事的,只可能是那位。 于是便愈发生了奇地,想一睹那位风采。 “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一个个全在这挤着做什么?” 可惜,这人还没瞧见,刑部侍郎柳廷则就先行现身了。 他横眉斥赶这一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僚,“再往里挤,我可就去禀告圣上,将这查案的事儿推给你们去做了!” 第10章 “我看你们谁挤得最靠前!” 柳廷则为人刚直,性子更是臭如顽石,但偏偏他有能力,自上任以来,一应公务做得极是妥帖,就连尚书大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因此在刑部说话还是颇有分量的。 一群官吏便只好乌泱泱地散了。 毕竟谁也不想接这块烫手山芋。 柳廷则见人散后,才携着自己的小书吏向牢里走,语带抱怨说道,“上回那钟相全的事,已是气煞我也,这次又扔个太监给我来查,你说,那江寒祁是不是故意的?” 柳廷则正憋着满腔闷气,竟罔顾君臣礼法,直呼当今圣上名讳。 小书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柳廷则的神色道,“兴许,还真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 柳廷则骤然回眸,一双秀眉紧紧皱起。 小书吏压低了声儿,道,“听说这次的事是太后插手的。” 此言一出,柳廷则缄默无言。 朝臣皆知,当年,中原小国横生,连年兼并战争不断,是寿圣太后的家族借了兵马给祖皇帝,亦是她陪着祖皇帝南征北战,在马背上尽灭诸国,一统中原,才最终建立起大晋国。 祖皇帝待这个戎马跟随他半生的皇后亦是极好,甚至以“圣”字作名号册封,实可见其地位。 如今,帝位已传三代,寿圣却仍是不少朝中老臣心中的圣后,地位如同祖皇,加之钟氏常年在朝中结党营私,干涉朝政,以致后党势力日盛,虽新帝江寒祁即位后,有意整顿,但能除去的公卿士族,多是川建王旧部,于后党而言,不过皮毛。 若当真涉及到钟后的人,譬如那钟相全,钟后党羽便定会加以阻挠干涉,同帝党两相对峙,毫不相让。 柳廷则加快脚步向大牢深处而去。 他虽直拗,却亦洞达,能明形势,否则,以他的性子,早在江寒祁逼他向钟相全赔礼道歉时,便辞官不干了。 “那人怎么样?” 柳廷则压下心绪,问书吏。 “按照大人的交代,好生看着,没闹出什么事。大人,云知年是皇上的人,皇上这次能放心将人交给大人来审,想来也是信任大人。” “呵。那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本官定会秉公处置。” “不徇私情。” 柳廷则刚连夜审了太医署里那个煎药的小奴才,一应大刑都过了一轮了,那奴才仍一口咬定就是云知年命令他做的,还将云知年贿赂他的赃银悉数奉上交出。 柳廷则于是又派人前去搜查云知年所住的和欢斋,结果,在他的书桌上真找到了一张药方。 正是落胎的方子。 人证物证俱在,接下来,就是要撬开犯人的嘴,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这一点,柳廷则极是擅长。 他命狱卒将烙铁烧红,同时将受刑用的铁架备好,方才推开牢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已经被关了近一天的云知年。 云知年的手腕和脚上都被加了重枷,由一条短链连接,所以,他没有办法直起身子,亦或者是卧躺下来,只能蜷着背,才能勉强坐住。 他听到脚步声靠近,才极缓慢地转过自己的身子,仰脸望向柳廷则。 他没有再穿往常的太监宫服了,而是换了犯人所穿的白色囚服,只这囚服虽脏污不堪,穿在他身上时,却竟不显污秽。 反自有种…风情。 是了,风情。 虽这样的词,用在一个太监身上并不合适,且这太监还常年一副疏冷淡漠的表情,可就是自有风情,他愈是淡然,就愈是想让人忍不住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他张皇失措,哀声求饶时会有何风情。 简直比秦楼楚馆中那些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更有万种风情。 柳廷则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旋而,他大步抽身,取过狱卒递来的,烧红了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向云知年。 昏光打在云知年白瓷一样的脸庞上,本应是幽然森寒的,偏他的眼神却极平和轻缓,仿佛柳廷则手中拿着的,并非是何可怕的烙铁,而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云知年!本官的人在你所住之地搜到了这个,若不想受苦,便老实交代,这上面的落胎药…” 柳廷则扬手将那张云知年的药方抖出,“可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 云知年直认不讳。 “所以那太医署煎药的奴才,当真是受你指使,残害了康妃娘娘的腹中龙裔?” 柳廷则未曾想到,云知年会如此这般听话地就道出了实言,一时怔忡,那举着烙铁的手,亦有些不自然了。 “我是想过要这么做。” “但是,还尚未做过。” 云知年双手撑着墙根,竟然站起,主动向柳廷则走来。 只他一起身,便带动身上枷锁哗啦作响,在牢房里荡出回音,久而不绝。 “我这几日,一直在和欢斋中喝药养身,没有出去过。” 云知年继续靠近柳廷则。 浅茶色的瞳仁倒映出柳廷则略有张皇的神情。 云知年同他的距离已经不过两步了。 柳廷则甚至能瞧见云知年眸上浓睫,以及眉心那颗细痣,正随着狱中烛火跃动起伏。 一如柳廷则蓦然发慌的心。 “你,你喝的什么药?养的什么身,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柳廷则不自禁地后退几步,甚至将举着烙铁的手放下,往后移着,像是生怕烫着面前这个依旧在向自己靠近的云知年。 云知年没有供出姚越,轻摇了摇头。 “那本官…凭何信你?” “大人无须信我。” 忽然间,云知年抓住了柳廷则的手腕。 柳廷则身体蓦僵。 他下意识想要甩开云知年。 明明云知年被关在牢里将近一天,滴水未进,力度亦很浅。 可出了奇的,柳廷则竟挣脱不开。 云知年缓声说道,眼神依旧直勾勾地注视向他。 “因为,送我来这里的人,只是想借大人的手,除掉我。或者是想借我,来除掉大人。” 柳廷则甚至没有听明白云知年究竟在说什么,因在云知年同他皮肤相触之时,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 直到皮肉的爆裂声在耳畔响起,他才瞪大双眼。 云知年竟然握着柳廷则的手,将那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自己的左肩! 第9章 “!!” 鲜血顷刻间染渍囚服,云知年的左肩被烫至发焦,露出鲜红的烫疤。 他痛苦地闷哼出声,虽已竭力克制,可身体仍在不住痉挛颤抖。 “你,你疯了吗?!我刚刚只是,只是想吓吓你,没有想过要真对你用刑的!” 那烧红的铁棒早被柳廷则扔到一边,下意识地拖住云知年的身体,几乎要暴走,却又怕挨到他的伤口,手臂只好虚虚地托住云知年的后腰,一点儿不敢用力。 几息之后,柳廷则才堪堪恢复神智,冲狱门外喊道,“来人!快来人!请大夫过来!” “柳大人,不必了。” 云知年这时却打断了柳廷则。 他的肤色透明到犹如薄纸,十分灰败苍白,目光却犹然清冷,瞥来一眼,又旋即垂下。 他说,没事的。只是一点皮外伤。 若他作为谋害皇嗣的嫌犯,进了刑部大牢一趟,却毫发未伤,岂不是证明柳大人未有秉公审理? 他不过是宫中的一个贱奴,他的身体同大人的前途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希望大人好好想清楚。 还有… 云知年冲柳廷则弯了弯嘴角,他知柳大人不舍伤他。 所以才自己动了手。 说完这些,云知年便是再受不住了,彻底晕死在柳廷则的怀抱中。 几个狱卒这时听到牢里动静,纷纷赶来问柳廷则可有吩咐。 柳廷则心情复杂地抱起人事不知的云知年,将他放回到牢房角落处的干草中,又解下自己的外袍盖住云知年消瘦的身子,方才离开牢房,“无事,刚刚用刑时,他受不住,晕过去了。” 柳廷则看了眼那些狱卒道,“把人好生看着,莫要伤他。” 顿了顿又道,“再拿几床干净暖和的褥子给他,备些吃食热水。” “明日,我再来审理。” * 结果,这一审,便审到了月末年关。 年关将至时,上京城中便热闹了起来。 原是大晋建国以来有一传统,每逢年末,各地节度使及州府以上的军事长官都须入京面圣述职。 但此传统自新帝即位之后,便如同虚设,这三年,几个势力大的节度使竟无一人愿意入京,这圣旨虽也派人传去了各地,奈何还是鲜有人应,稍知礼些的,会派手下送了文册回京,更甚些的,干脆将那皇帝老子的话置之不理。 “看来,是不服这个年轻的新帝!也是,新帝,和他的大哥先帝,哪里比得上川建王哟?川建王当年可是帮着祖皇帝和钟后打下了这片江山,骁勇善战,战无不胜,如今,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只能化作街头巷尾口中谈及的孤魂幽鬼,也是可怜,当是真应了戏文里头的那句,时也命也!” 第11章 “老人家,都说了让你少议朝廷是非。” 姚越揣着两块正热乎的烧饼,腾不出手,否则,他定要捂住那饼贩的嘴不可。 “再说了,今年就有几个地方的州官将领要入京面圣啊,你瞧,这几日大街上总是挤满了百姓小民,说是想亲眼目睹目睹这些将军们的风采!” “那倒也是,毕竟川建王都死了两年有余,现在的大晋完全由皇帝和钟后说了算,只要他们母子同心,其他人哪里还敢不服?” 饼贩若有所思地附和道,“倒是官爷你,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了,近来可还好?” “好…好。” 姚越苦笑。 他好个鬼。 他的云公公被刑部羁押之后,那江寒祁可没少闲着,三天两头就派内廷局的人来太医署敲打问话,说是要彻查康妃小产一事,为康妃及那位尚未出生的小皇子讨回公道。 那些来太医署的侍卫恨不能要把署院抄个底朝天,他作为医官,自然也要接受盘问。 有一次,君主亲自驾到,听说他就是专职照看云知年的那个小医官,便单独召见他,问了他很多关于云知年的事情。 姚越半真半假地说了一些话。 也试探过江寒祁待云知年的态度。 不过令他失望的是,江寒祁对云知年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瞧不出任何喜怒波动。 随着面圣次数增多,姚越就寻了个时机,将康妃一事的真相告知了江寒祁。 江寒祁果然大惊,还重重赏赐了他,对他愈加信任。 后来,江寒祁又向他提及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养蛊。还说好多太医对此都闻所未闻,不知其状。 但姚越不同,姚越是医痴,曾在陇西的医书里看过这事,他照实回答之后,江寒祁便交给他一只缀玉手串,让他去饲养蛊虫。 为此,姚越又心力交瘁了好一阵。 再之后,已有州府的将军们陆续入京进宫面圣,江寒祁概是抽不出空来管后宫这档子事了。 君主不管,内廷局的人自然也消停下来,所以他今日才得了空,调了休沐的时间,出宫一趟。 他站在饼摊前盘算时间。 若赶得快些,他应能在日落之前,去一趟刑部大牢,探望云知年。 刑部大牢寻常人是不可探望的。 偏太医署的人身份特殊,毕竟是皇室御医,奉主子命令前去大牢救人捞人是常有的事,只有些时候情况紧急,怕来不及传旨,便有规定,只要有太医署的令牌,便可进去探望半个时辰。 “官爷?官爷?” 摊贩眼瞅着这小公子呆在这里,不由笑着唤道,“您还真是爱吃这饼啊!每回过来,都要捎带上几块!” “啊…” 姚越回过神,望了眼手中的烧饼,又想及云知年捧着烧饼,小口小口吃着时的模样,便也点头道,“是。” “我平常就素爱吃饼听戏。不过今日好生奇怪,这天还见早着呢,怎的戏班子就不唱了?” 姚越正准备走,这时却无端抬首看了眼戏楼。 结果这一看不打紧,他居然在平常那座唱戏的香楼上,瞧见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裴氏三公子,裴玄忌! 裴玄忌一身黑衣猎猎,修长的身影就那般极是随意地斜倚在栏上,他好像盯梢姚越许久了,瞧见姚越终于看见他,方才轻勾薄唇,同姚越点了点头。 这…这裴三上次不是在信中说,军中事务繁多,他至少还须到下月初才能入京吗?怎…怎现在就竟到了? 姚越跟见了鬼一样,眼睛瞪得溜圆,反应过来后,揣着那两块饼,拔腿就要往人堆里跑。 “快看!快看!又有将军来了!” 挤在街边的人堆中忽而爆发出阵阵喝彩,原是又有外地州府来的将军正骑着高头大马,在亲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穿街而过,惹得百姓们纷纷围观叫好。 这同样都是入京述职的将军,官阶许还不一定有裴玄忌高,可人家就是器宇轩昂,煞有介事的,反观那裴玄忌,穿了一身黑衣劲装,出街在外连个人都不带,白日里躲在香楼跟鬼一样,不知作甚,瞧着不似什么正经将军,倒更像是个游手好闲的泼子无赖! 姚越正暗自叫苦,就被人三两步轻巧追上,紧接着,只觉双肩一疼,再回首时,裴玄忌的一张脸已近在咫尺。 “还敢逃?” 裴玄忌扫视向他,目光犀锐。 裴家的这位三公子长相不俗,面部线条利落刚劲,还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本应是天生含情温柔的才是,但偏这裴玄忌的眼头是微微吊梢起来的,于是这双内勾外翘的眼型在不笑时,便毫无柔情可言,全是凌厉诮然,看向人时,瞳光闪烁,仿佛是要将人给生吞了一般。 偏性子又较真难缠,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姚越从前在军中时,就最怕他。 裴家大公子和二小姐加起来,都没有这位裴三难缠。 “问你话呢,小大夫,你见了我跑什么啊?难不成,是又瞒着我父将做什么亏心事了?” 裴玄忌年岁不大,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可声腔却透着股漫不经心的老成,此刻他明明是笑着问话的,可压迫感却依旧极重。 仿佛这世上就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事。 姚越心虚地抹了把汗,干笑两声道,“哪能呢?” 裴玄忌自然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一路揪住姚越的衣领。 这人天生神力,姚越哪怕年长他几岁,在他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 直至把姚越带离人群之后,裴玄忌方才正色下来,“宫里出了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裴玄忌所说之事,自是那康妃小产一事。康妃腹中怀着的,毕竟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子嗣,如今小产,闹得满城风雨,想来他应是进宫面圣时听说这件事了。 姚越赶紧反驳,“不是,不是我做的,嫌犯是个太监,正在受审呢!” “太监?” 裴玄忌眉头一皱,并不相信,“什么太监活腻了,敢谋害后妃皇嗣啊?怕是得了谁的好处授意罢。你,给我说实话!” 裴玄忌并不认得云知年。 虽其父裴千峰早年间同云氏兄弟皆属川建王旧部,但裴千峰倒戈江氏倒戈得早,同云氏交集不深,方才能在川建王兵败之后收归其所剩兵马,盘踞陇西,成个雄霸一方兵权在握的节度使。 俨然已成新患。 自是同一心效忠川建王的云氏不熟。 眼看裴玄忌不问个清楚是不打算罢休了,姚越眼珠滚动,只好说了些他知道的事情。 “真不是我做的,我在太后命令太医署煎的药中,发现了能让人有假孕症状的槡毒药渣。” “所以,那康妃根本就没有怀孕!” “至于让她以为自己滑胎,许是…许是钟后故意为之的,目的是什么,我就全然不知道了。” 当然,姚越对自己刻意隐瞒真相,以此来在江寒祁面前表忠心讨好君主的事秘而不宣。 他不知裴玄忌有没有信他。 总之,裴玄忌沉思片刻后终于松开他,但之后,又指着他胸前揣着烧饼鼓起来的衣兜道。 “藏的什么东西?” “烧,烧饼…” 姚越规规矩矩地将两块烧饼取出递过去。 “要尝尝吗…” 裴玄忌接过烧饼,吃掉一块。 结果,云公公要细声细气吃上好一会儿的饼,三下两口就被裴玄忌这小煞星给吃了个精光。 还剩下的一块… 裴玄忌十分好心地,随手赏给了一个路过两人的可怜乞儿。 姚越心里暗骂,面上却还要陪着笑脸。 “谢了!正好充饥了!对了,你方才是准备去哪儿?看方向,不是回宫的路啊?” “去,去刑部大牢探望一个故人。” 姚越看了眼裴玄忌,“裴三公子,你要一起吗?” 裴玄忌目的既达,思及那个正被他丢在驿馆的熊孩子江旋安,便快行几步,同姚越拉下距离。 几个闪身间,便已钻入了人群。 只远远抛来一句话。 “不去。” “没兴趣。” 第10章 刑部大牢。 牢房中加了烛火,柳廷则默默注视眼前正垂首翻书的云知年。 书是柳廷则派人送来给云知年解闷的,原都是些晦涩无趣的古籍论策,没成想云知年倒看得有味。 烛火打在他纤长的眼睫,当真是明眸生辉有神。 “你能读懂?” 柳廷则意识到自己看云知年看得太久了,便取过当中的一本书翻开,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云知年居然对答如流。 柳廷则惊怔交加,思及自己在坊间听闻的传言,不由脱口问道,“所以,你当真是…是…” “嗯,我从小就养在川建王身边。” “是他培养教化于我。后来,我又被送进学宫,读过一段时间的书。” 第12章 像是猜到柳廷则要问什么,云知年合了书卷,淡淡开口,只他的神色却浅如薄雾,瞧不出任何情绪。 也是,如今川建王已然伏诛。 云知年作为其麾下叛臣,也已被阉作宦奴,再提及往事,倒显得有些不知其可了。 柳廷则顿了顿,竟罔顾牢房脏污,提摆走近,坐到云知年身旁。 他望向云知年,“方才有人想要来见你,是个宫里来的小医官,我不知他底细,就遣人赶了他出去,果然如你所料,这些时日,总有宫里来的人千方百计地打探你的消息,是防着我没有认真审你吗?” 柳廷则气盛,话语里颇为愤愤,“既不信任我,又何必让我来审?” “不是不信任大人,是想借由我,来抓大人的把柄。” 云知年耐心解释道,“大人此前追查钟国公时,已经得罪不少人了。” 柳廷则生气时的模样同识景小时候如出一辙,云知年的语气里,竟夹杂着一丝不由自主的宠溺。 他冲柳廷则微微展颜,“我的肩上有烙伤,来往经过的狱卒都会看到,足可证明大人确实在秉公审我,大人不必忧虑。” 云知年嗓音和缓,此时一笑却又仿若春风化雪,轻拂于面。 明明被关在牢里的是云知年。 自己却反要受他安慰。 柳廷则竟微有些脸红,几息后,又有些难过地问道,“被烫伤的地方,还痛不痛?” “你当真不打算上点儿药?” 云知年摇头,正欲说些什么,牢门外却忽然来了个狱卒,说是有要事禀告。 柳廷则只好出去,刚听完那狱卒的话,眉头就狠狠拧起,“不是吩咐过吗?云知年乃是重犯,任何人不得探视!你们怎么还敢带人过来?” “难道连朕也不可以探视?” 话音刚落,一道肃沉男声缓缓传来。 困于牢房里的云知年蓦地怔了怔,他循声望去,瞧见了一身便衣行装的江寒祁。 柳廷则亦是惊诧不已,“皇上,你怎么来了?” “云知年是谋害皇嗣的嫌犯,朕自然要过来看看。” 江寒祁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云知年身上,反是不急不慢地环视起四周刑架,状若不经心地问道,“柳卿,这几日,可有审出何结果?” 柳廷则还未应话。 一旁的狱卒就抢先答道,“回皇上的话,柳大人对此案可谓上心之至,不仅亲自审过好几轮,还对那嫌犯施了烙铁大刑呢,啧,皮肉都被烫去了一层,这嫌犯偏还嘴硬,不肯招供!” “…” 多嘴什么?! 柳廷则捏了一把汗。 江寒祁的神色却并没有多大波动,点头道,“好,朕知道了。你们先出去罢,朕有话要亲自问一问云知年。” “皇上,微臣今日已经审过了…您无须…” “你也出去!” 江寒祁声音更冷。 待人都离去之后,江寒祁才跨步迈向云知年,一把扯过他腕间铁索,将人径自拉入怀中。 * “把上衣脱了。” 江寒祁的手,按在这人细瘦不盈一握的腰间。 云知年试图挣脱无果,便只能由他抱着,很缓慢地抬起被缚绑了枷锁的手,解去上衣。 囚服刚一落地,那块已蜕成深褐色的烫疤就露了出来。 印在细白如腻玉的莹润肩头,突兀而又扎眼。 江寒祁盯着那块疤,呼吸微窒了窒,下一刻,却狠狠攥住这人的下颌,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是你自己烫的。” 是很肯定的语气。 云知年没有否认。 “跟朕走。” 江寒祁抓住云知年的手腕,“回宫。” 他说,“不查了。” “钟后那边,朕自有交代。” “我不走。” 云知年脚底像生了根似的,扎在监牢里,一动不肯动,烛火的光斑在他浅茶色的瞳仁中不住跳动,映照出云知年清俊倔傲的侧颜。 “钟后借由康妃一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未必只是为了我和柳廷则,说不定还有何别的图谋,我须留下来弄清楚真相。” “你管她要做什么?!” 江寒祁的怒火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朕再问你一句,跟不跟朕走?” 江寒祁捏紧拳头,将怒意统统抑制在掌心。 云知年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舔了舔齿尖,将要溢出口的腥甜血丝生生咽下。 之后,他缓慢而坚定地对江寒祁说。 “我不走。” “你不要管我。” “由不得你!” 江寒祁怒极反笑,他眯起长眸,拂袖怒道,“你是朕的狗!朕想如何管就你如何管你!” * 过了两日,宫里就来了人前往刑部大牢传话,说是康妃小产一事已经查明,同太监云知年无关,要求刑部立即放人。 彼时,柳廷则正在牢房中陪云知年,闻令不由看了眼云知年。 云知年蹙起双眉,迟迟不肯动身。 “怎么回事?此案不是已交由刑部来查吗?” 柳廷则有些生疑,对着那传唤的小太监就是一通劈头盖脸地问题。 “是圣上交代的,说是钟后那边也已经同意了的。至于康妃娘娘嘛,她做不得主的。” 小太监很是好脾气地说道,“总之,圣上要云公公即刻回宫伴驾。喏,柳大人,这是圣上谕旨。” 事已至此,柳廷则自也不好强行留人。 虽他有些不舍同云知年分别。 他这几日只要一下了朝,就会借由查案,来牢房里同云知年攀谈,有时是聊些书中之言,有时便是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云知年话虽不多,每一句却都能说至柳廷则心坎。 温温柔柔,却有力量。 柳廷则甚至在想,若云知年并非是一个太监,并非是一个阉人,若他们能够相识微时,相逢于学宫亦或者是官场。 他们,或许能成为一对好兄弟。 所以,因着柳廷则的这一分隐秘的私心,云知年即便是在坐牢,也未受到任何苛待,吃的用的也都是好的,可现在,云知年又要回去了… 那日江寒祁怒气冲冲前脚刚走,柳廷则后脚便冲进牢房,果然瞧见,云知年的脸是肿了的。 柳廷则一想到云知年又要去面对那喜怒无常的君主,竟会生出些心疼,只他心气高傲,自然是不肯说出来,一张脸沉得几乎要结冰。 倒是云知年,见事情已成定论,便也不再坚持,很温顺地伸开手臂,让狱卒替他解了身上的枷锁镣铐。 临行前,还不忘哄慰柳廷则。 “柳大人,这些时日承蒙关照。你为我寻的那些书,我都极是喜欢,我可不可以…带回宫去继续翻看?” “自然可以!” 柳廷则忙不迭点头,方才低落的心情也亦振奋了些许,对云知年朗声道,“我从前读书时,也常因家贫而与周遭同学格格不入,我孤独自处时,最爱翻看书籍,每每沉浸于书中,便不会觉得伤心了。这些书,你都带上!回头我再收捡些更好的…” “托人送进宫里!” 性子直,便是好哄些。 像极了从前的识景。 云知年笑笑点头,不置可否。 及至坐上回宫的马车后,云知年才敛去笑容,视线落在那些柳廷则亲手做注命人送来的书籍上时,却渐次黯淡。 * 回宫后,迎接云知年的宫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带去偏斋锁着,而是十分恭敬地带他前去沐浴更衣。 云知年有些不解。 及至那帮宫人拿出一套簇新的宝蓝色宫服时,他才讶然失色,捧着那身衣服,竟开始手足无措。 那群宫人跟他说,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旺喜,前日做事时犯了错,惹怒了陛下,已被陛下下令押去了内廷局。 所以,这总管太监的职位,就空缺了下来。 原本钟后打算亲自替陛下重挑一个手脚麻利的,可陛下不知是同钟后说了什么,总而言之,最后,陛下说,要让公公您贴身伺候。 公公,你已经升为御前的总管太监啦。 宫里的奴才最擅见风使舵,此番对着云知年就是一痛阿谀奉承,还亲自动手,替云知年穿衣梳发,再戴上三山帽,一个劲地夸他好看有仪。 云知年实在有苦难言。 他了解江寒祁。 江寒祁不惜代价,把钟后安插在身边的人赶走,同钟后交涉保下他,还将他提到了自己的跟前,实在是对他动了怒。 只是,动怒归动怒。 江寒祁如此轻易地就向钟后挑明了底牌,实在是太过冲动。 云知年那向来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丝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只这表情并未保持太久。 因为他刚被人领入怀英殿,就被等候多时的江寒祁压倒在了桌案。 “陛…陛下…” 第13章 云知年猛然一慌,却见江寒祁并没有做什么,而是拿过桌前早就备好的消疤愈伤的软膏,在他眼前晃了晃,“是自己上,还是朕来替你上?” 第11章 殿内没有旁的人。 但云知年方才进殿时分明瞧见殿外站了不少护卫。 江寒祁应是要在怀英殿召见人的。 云知年不知那个被召见的人何时才会到,又怕江寒祁压不住脾气会做出什么荒-yin无度之事,便白了白面色,伸手接过药膏。 “我自己来。” “就坐在案上,朕瞧着你上。” 江寒祁的手仍箍在云知年的腰际。 云知年没有法子,只得半解开上衣,用指尖沾了些黏到发稠的膏汁,抹到左肩的烫疤上。 纤长如葱般的细长手指在白腻的皮肤上缓慢游曳,偏这药膏添了些刺激性的凉药,一触到皮肤,便会带来细密的痛痒之感,云知年虽已竭力咬住了唇瓣,可在上药的过程中,还是不免从口间逸出几丝轻吟。 一抬眼,却见江寒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那向来古井无波的眸里便立时浸润了几分湿气。 “陛下…” 云知年忍不住唤了唤江寒祁。 这实在是有些恼人。 且不说现在这大殿之内灯火明耀,单论这怀英殿,本就是君主用来接待臣子的正经之地,合该庄严肃穆才是,可他正叉着腿,半褪开太监宫服,被君主按住腰身上药,实在是有违礼数,关键在于,江寒祁还传召了人,随时都会有人进殿的。 这让他难免在意。 “怎么?你也知道怕了?” 江寒祁瞧见云知年时不时回头向殿外望去一眼,警觉得跟炸了毛似的,还要强装镇定,便觉得好笑,竟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随后,将他的腰带一扯,那略有宽大的袍服便倏地滑落下些许,露出里头半遮着的紧实修长的大腿。 果然,云知年身体愈发僵直。 江寒祁并不喜欢云知年。 更不喜欢同云知年有肌肤相亲。 起初,他干云知年的目的,原就是为了惩罚和发泄,可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这罚却怎么也罚不够。 他尤其喜在欢床-事上凌辱云知年。 云知年的性子其实极是刚硬,相识经年,江寒祁甚至从未瞧见云知年哭过或是伤心过,哪怕是在他们尚还年少曾有过一段同在学宫读书的时光,江寒祁那时只待云识景好,总是刻意忽略这个同识景长相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年少的云知年也不会生气,不会哭闹,而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地默默坐在角落,吃着旁人不要扔在一旁的点心,偶尔抬头向江寒祁和云识景看来一眼。 便也只是如此。 阴郁,沉闷,麻木,漠然。 这就是江寒祁对云知年的感觉。 可在床上不同。 云知年虽然不会反抗江寒祁的每次亲热,但他会羞恼,会无措,会害怕被人生生瞧见,所以江寒祁每次去寻云知年,皆会屏退旁人,就连宫道都不允人出现,或是干脆命人将云知年带去他的寝殿,好不让云知年太过应激。而欢-好,则更如此:便是云知年的性子再如何刚硬,他也经不起口口,每次咬破了唇,却还是会忍不住地掉下眼泪,那泪水无声地没入鬓发,江寒祁的动作就会更狠,因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云知年才会像个人。 像个生动的人。 * 江寒祁想得多了,这动作自然也更大胆了些,他哪管云知年的竭力推拒,只一心想要惹哭这不肯听话的奴才。 很快,云知年身上留不剩什么了。 浅茶色的眸子湿红湿红的,凝着泪痕,瞪望向江寒祁,偏也不肯开口求饶,很执拗地在同江寒祁对峙。 像是在赌江寒祁不会不顾形象,在金殿宣银。 可就在这个时候,殿外忽传来一声通报。 “阳义汔州司法参军,裴玄忌前来觐见!” 裴…裴玄忌?! 怎么是他?! 云知年记得这个名字,骤然呆住。 但根本就容不得他再思考,因为沉而有力脚步声已渐次迫近。 眼下似乎避无可避。 江寒祁好整以暇地看他,难得在云知年脸上看到羞恼的意味。 于是,他便继续戳云知年的心窝子,“要让裴玄忌看看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吗?” “反正,你已经做好了要除掉他的准备,他一个将死之人,看到什么,也是无谓。” 云知年怔忡几息,像是在思考江寒祁说的话。 但很快,他还是反应过来,扯住大开的衣襟,跳下长案,环顾了四周发现确实并无可避之处后,竟是横下心,钻去了桌案下面。 他抬着眼,哀求似地望向江寒祁。 江寒祁眉心微跳,顿了一顿,将案上留下的那管膏药也扔到了地上,压着声儿对他道,“继续上药,不准停,否则,朕立刻扒了你的衣服推出去。” 云知年拾起药膏,微松了一口气。 几乎是他刚将身体蜷着藏好的一刹,裴玄忌便已迈步踏入大殿,清朗沉力的声音也旋而响起。 “末将裴玄忌,参见皇上。” “免礼。” 江寒祁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眼。 云知年也正透着案底的缝隙,悄悄望向裴玄忌。 年岁不大,人却生得丰神俊逸。 一身戎黑军服,腰间绑了根麂皮腰带,宽肩窄腰,愈显劲瘦挺拔身姿,脚踩半膝长军靴,踏在地面,孔而有力,器宇轩昂。 江寒祁很快就收回视线,特意往下瞥去,瞧见那云知年依旧在看裴玄忌,不知怎的,这心里竟不大畅快,抬脚不轻不重地蹭了下云知年。 云知年抿了抿唇,只好继续低头抹药。 江寒祁才重新将目光移向裴玄忌,嘴角含笑,寒暄道,“玄忌年岁多大?” “快满十八。” “甚是年轻,甚有英姿!玄忌啊,你家人如今可都安好?” “不知。” 裴玄忌很干脆地回应君主,“他们在陇西,而我在阳义。” 江寒祁的笑意滞在脸上。 其实裴玄忌这话并不作假。 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还有一兄一姐,皆是能力出众之者,被裴千峰留在身边委以重任,反倒是他… 裴千峰托人将他派去千里之外的阳义汔州做了个小小的参军,还要保护那阳义的郡王,熊孩子江旋安。 这差别对待也甚是明显了些。 所以此次,裴玄忌肯入京面圣述职,除了那天杀的小郡王日夜去他军中哭闹央求外,其实亦带了几分赌气成分。 裴家早年间帮助川建王做事,虽后倒戈投诚,但到底仍同江氏之间互有猜忌。 他亦是裴家这么多年来,头一个主动入京的。 “无论如何,你这次能来京,朕甚是高兴!上次你来宫中时,朕将好头疾发作,所以未能同你长谈,实在可惜,今日你我君臣二人便好好说说话,来人啊,为裴卿赐坐!” 江寒祁便又同裴玄忌交谈几句。 从他们的对话中,云知年方才知晓,江旋安这次也同裴玄忌一道进京了。 江寒祁听闻自己唯一的侄子也过来了,便道,“你同安儿就留下过年,待年后天气暖和些再回去。” 自始至终,裴玄忌都没什么表情。 皇上问一句,他答一句,丝毫没有攀附谄媚之意。 同柳廷则有些相像。 但又不同。 这两人都年岁不大就已位极人臣,自有些凌然傲气。 但柳廷则身上,多的是文士朝臣的书生意气。 而从裴玄忌的短短几言之中,云知年听到的,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不在意。 洒脱桀骜,完全未将江寒祁放在眼中。 云知年无端这么想着,上药的动作停了下来。 于是,江寒祁便又要踢他。 云知年闪身躲开,奈何桌案下头的空间实在太过狭小,他一番动作之下,脊背骨便狠狠撞在了侧面的隔板上,正撞开了那处伤痕,刚抹的药亦化成一片,凝化在皮肤。 饶是他向来能忍,也疼得他不由闷哼一声,发出些细碎破呻。 裴玄忌说话的声音忽停住了。 他不动声色,锋锐如鹰的视线,却循着那声响的来源,一点一点,向下探去。 云知年心跳如鼓捶,捂住口将身子缩得更低,可饶是如此,桌案的缝隙处亦能透进点光来,堪能照亮云知年那一双浅茶色的明眸。 就在两人的视线将要对上的一刹,江寒祁忽然出声问道,“裴卿,在看什么?” “没什么。” 裴玄忌旋而直起身体,“只是在想,何时将小郡王送进宫来。” “过两日就送来,朕也想见他。” 两人又开始状若无事的说起话。 而云知年握紧的手心里却盈满了涔涔冷汗。 他不想被裴玄忌发现。 第14章 许是因为心虚,许是因为羞耻,又许是因为… 他总归要杀了这个人,还是,还是不要打照面为好。 君臣间约摸又攀谈了一会儿,裴玄忌便欲起身告退。 江寒祁这时却冷不丁地抛出一个问题。 “裴卿,朕想问问,你可曾听说过…风雷十八骑?” 裴玄忌脚步猛止,回身直直望向江寒祁。 江寒祁正执着朱笔转了转,表情高深莫测。 裴玄忌从牙缝中挤出几字,“未曾听说过。” “传说,那风雷十八骑是陪着祖皇帝尽灭诸国,一统河山的十八位将士,亦是大晋的开国兵马将军,其后背肩胛骨上都绣有一只鹰首,代代传承下去。他们骁勇善战,且各怀本领,有武艺出众者,有谋略过人者,有布阵排兵者,亦有擅医卜卦者…只不过,在那场同后梁国的藏幽谷之战中,风雷十八骑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人得以脱逃,川建王赵远净便是那风雷十八骑之一。赵远净谋反兵败之后,其残部统统被陇西节度使裴千峰收归。” 江寒祁笑了笑,声调却没有丝毫温度,“你是裴千峰之子,朕以为,你是知道的。” “或者至少,会认得他们当中的,一些后人。” 第12章 “不知道。” “父将从未向我提及过。” 裴玄忌依旧口风不变。 江寒祁盯着裴玄忌看了会儿,想从裴玄忌眼底看出端倪,两人之间隐有对峙,气氛僵持。 可最后到底还是一无所获。 几息后,江寒祁才放下朱笔,悠悠松口,“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说罢,便垂眸自顾捻起案几上摆放的一串寒玉缀珠的手串,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裴玄忌依言告退,可就在将要踏出金殿殿门的一刹,忽听得殿内传来“砰通”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段刻意抑着的低哑闷吟声细细传来。 裴玄忌的目力和耳力都是极好,所以便是那扭头时的随意一瞥,就立时捕捉到了一抹幽兰般的身影,被人拦腰抱起,散乱地伏在了君主面前的那张桌案上。 他脚步未停。 短短一瞬,就已经明了是怎么回事了。 裴玄忌从小长在军营,除他二姐外,所接触到的也多是男人,而男人们扎堆聚在一起时,聊得最多的却是女人。 亦或者是,被当做女人使用的男人。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撞见过他那干急不可耐地弟兄们起了兴头时,会急匆匆地寻人解决□□子里的那类破事,他的弟兄们自然也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狎玩口口,还常想拉他一道。 只他为人清正,自制力则更是惊人,平常最喜冷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之样,生生逼退了那些想要攀附亲近他的伶倌姬妾。 他向来最是不屑此等之事。 更何况,是在大殿之上,白日宣-淫。 裴玄忌眼皮微拢,将厌恶情绪缓缓敛起。 * 隔日,江寒祁下朝之后,头疾犯了。 他这病倒算不上严重,只是难捱,每次发作时,都得由人贴身伺候按摩才能缓和着些。 但今天,云知年按了好一会儿,也未见江寒祁好转。 他停下来,揉了揉酸沉的手腕,再低头时,却正对上江寒祁勾勾望来的目光。 “陛下…” 云知年正要继续给江寒祁按头。 “不必按了。” 江寒祁起身,换衣,“朕要去钟后宫里一趟,她早上托人传话,说是宁妃最近也病了,一个两个都不给朕省心!” “朕向来不管她们,吃穿用度也都是给了最好的,在宫中安生过日子就是,怎偏生总是横生枝节的?这还只有两个后妃,就闹出这么多名堂,听钟后的口吻,是还想再给朕多纳几个,当真惹人心烦!” “陛下,吃些东西再去。” 云知年脱口说道,许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又重新低下头,“你今晨上早朝时,也未用膳。” 江寒祁依旧沉着面色。 但听到云知年如此在意自己,声音还是缓了下来,“嗯,叫人去传膳。” 江寒祁吃得不多。 吃罢就匆匆去往了钟后宫殿,待再回来时,正瞧见云知年一边翻看今日送来的奏折,一边捻了几块午膳吃剩了的枣糕饼往嘴里塞。 云知年看得极是认真,江寒祁进殿时偏又叫人莫要通报,于是,待人走近了,才扬起脸看向江寒祁。 彼时,他正啄着指间糕饼的碎屑,那些饼渣就这般沾在软柔朱赤的唇上,又被他小心地舐去,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却偏让人移不开眼。 江寒祁坐到一旁,也学着云知年的样子,捻了块糕饼,奈何这糕饼里头的枣泥放得太多,甜到发腻,江寒祁只吃了两口就不想再吃了,冷脸搁到了一旁的瓷盘中。 云知年这时却犹如护食的小动物一样,巴巴地望着瓷盘中那块还剩了大半的糕饼。 江寒祁没好气地从云知年手中夺过那本批了一半的奏折,骂他。 “想吃就吃!” 果然,云知年很快就将那块剩下的糕饼三两口吃了下去。 云知年一直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贪食。 他吃东西时极是认真,像是会有谁跟他在抢,且他看上去瘦弱,饭量却竟大得惊人,江寒祁也是将人调到身边后才发现,这人闲暇时的多半时间,居然都在偷摸着吃东西。 隔一会儿就得不知从哪寻些东西填肚子。 好像怎么都喂不饱似的。 江寒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奏折中,翻看几页后才发现,云知年竟都按着自己的想法批好了。 尤其是关于茔上赈灾饷银私吞一案,云知年批得极是认真。 江寒祁面露不悦,“还要查?” “要查,不仅如此,陛下应当要继续重用钟相全。” 云知年取过一旁的布巾,拭净双手,又重新唤人备水,服侍江寒祁更衣。 他替江寒祁解衣时,长发拂下几许,垂于胸前,侧着半边精致姣好的面容,愈显温善。 嘴中吐出的,却是无比残忍的话。 “钟相全,是一定要死的。” “钟后虽然一心护短,但茔上灾民未必肯放过一个欺下瞒上,侵吞民脂民膏的贪官。” “只要激起民愤,再派人从中煽动…” 云知年眸光微动,他思索了一会儿,随后说道,“陛下这次,可以让柳大人陪同钟相全一道前往赈灾。柳大人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此前又同钟相全交恶,钟相全正愁没有机会寻仇报复,他们二人同往,钟后定会同意。” “只是这么做,许是会有风险,就看陛下舍不舍得了。” “柳大人?” 江寒祁重复着云知年的话,下一刻,却突伸手,扼住他的手腕。 “你倒很是知人善用,替朕安排得妥妥当当。” 江寒祁这话语里,已很是含了几分怒意。 但不知是为何发怒,明明代批奏折,处理朝政,一直以来,都是他做的。 江寒祁应该并不是为了此事发怒。 不知,便不想。 所以,云知年压下疑惑,恭恭顺顺地任由江寒祁拧着他。 江寒祁一路拉他来到内殿。 内殿案几上摆放了一个精致的紫金雕花的木匣,江寒祁取过木匣打开,里面是他此前戴过的寒玉珠手串。 这手串做工极是精巧。 用丝线串起的玉珠颗颗硕大饱满,烁出细亮光泽,如同碎玉流金,美轮美奂。 江寒祁抓住云知年的手,将手串戴到了他的右手手腕上,再俯身扣紧。 云知年呼吸微窒,虽依旧保持住了平静,可长睫颤抖的幅度却大了许多。 直到江寒祁松开他的手,他才回过神,垂着的手却下意识地抚上腕间手串,轻问道,“给我的?” “不错,给你的。” “这是朕命人特制的。” 江寒祁目光幽森。 云知年忽觉不对。 果然,江寒祁抬起手,云知年这才瞧见,江寒祁原先带着手串的腕骨上,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可怖扎眼的血痕。 “寒玉生蛊,这手串里的每一个玉珠中都有一只蛊虫,它们能通过玉石来吸食人血长大,已经用朕的血饲养过一阵子了。现在,该用你的了。” 江寒祁不紧不慢,好像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云知年却听得心头悚然,他抬起手果然瞧见玉身上爬满了细细的血丝。 “蛊…虫…那是…是什么东西?” 云知年面色陡然煞白。 “用来控制你的东西。” 江寒祁搂住他微微发抖的脊背,贴住他的耳朵道,“放心,只是让你饲养,没有多疼的,朕也养了啊,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不会真的给你下蛊。” “不,我不要戴这个!” 云知年忽然扯下那只手串,猛地扔了出去。 第15章 他的心口泛起一股尖锐疼痛,坚硬的心脏更像是被猛烈撕扯开来,淌着泊泊鲜血,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活生生抽干一样。 他想到了识景。 想到识景临死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崩溃了一般,抖腿跪下来,哀戚求道,“陛下,你不要给我戴这个,好不好?我不要戴这个,我不要,不要…” “下贱东西!朕都戴了,你有什么不能戴的?” 云知年的举动彻底惹恼了江寒祁。 江寒祁捡起手串,跨步而来,不顾及云知年惶然失措的抗拒,紧攥住他的手,迫他重新戴上,还故意收紧串珠的丝线,那手串便飞快地往他的肉里勒缩。 “唔…” 剧痛随着手串的收缩,飞快蔓延至皮肉,云知年的手重重发抖,被勒住的那截细瘦的手腕,霎时筋骨毕现。 “喜欢吗?” 江寒祁这样问他。 云知年第一次没有回应江寒祁的话,他只是有些茫然地,怔怔望向江寒祁。 泛红的眸里浸了层湿水和疼出来的冷汗。 而一想到这手串里头有那令人生呕的蛊虫,云知年的身体就抖得愈发厉害。 怔忡间,腕间的手串再度收缩。 “啊…” 皮肉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让云知年终是承受不住,他惨叫出声,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狼狈地摔伏在地,捂住泛疼的胸口,咳喘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戴上这种东西…” 惩罚他? 云知年抬起湿淋的脸,喉头攒动半晌,才喑哑问道。 “还是因为…” “我不是…不是云识景?” 不是。 江寒祁默而不语。 他教训云知年,就只是因为云知年。 方才去完钟后宫里,他一番谈话下,猜出云知年烫伤自己,其实是为了保全柳廷则。 云知年怕钟后借此发挥报复,而治柳廷则之罪。 怪不得,在钟后下令不再追查康妃小产,并将那个煎药的奴才赐死之后,云知年才肯好好上药。 江寒祁还听人说,柳廷则同云知年曾在牢里相谈甚欢,柳廷则还常托人送书籍到宫里来。以及,方才,云知年在提及柳廷则时,双目生亮的模样,这一切… 都让江寒祁无法忍受。 云知年不该这样。 不该是这样。 云知年应当是一只,只会对自己摆尾讨好的狗。 这是当初,云知年自己的选择。 他就该一直做君主的狗,而不是,向着旁人示露好意。 当然,这一切,江寒祁不会告诉云知年,但是在看到云知年提及云识景后那明显黯淡到火光将熄的凄惨眸眼时,他只觉得快意。 云知年合该是要承受这份痛苦的。 陪他一起承受。 江寒祁蹲下身,随意摘去云知年的帽冠,将他束好的长发扯乱揪起。 “朕如今虽然已经不再关着你了,但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你始终是在朕身边囚着的。” “你利用朕。” “朕也利用你。” “还有,你永远也比不上云识景。欢之干净明媚,你脏如污泥,蛊虫怎么了?蛊虫跟你很是般配啊!都是一样下贱腌臜的东西!看看这手串,同你多么相衬?” 江寒祁笑容扭曲,拽住他细瘦的手腕,端详片刻,狠狠摔回地面。 “没有朕的允许,你永远也不准摘下手串。否则,朕立即命人开玉种蛊!” 第13章 很快,新的圣旨就下来了。 钟相全失职之过,不仅全无追究,圣上还对其大加封赏赞誉,于是乎,在一片讨好邀宠声中,钟相全喜滋滋地接下这继续赈灾的美差。 这人一得意,就会忘形。 钟相全好几次下朝后,都刻意凑到柳廷则跟前堂而皇之地炫耀,“哟,柳大人,如今怎么不查我了呢?” 柳廷则侧目不理。 钟相全偏又说道,“皇上和钟后,乃是一家人,我是钟后的兄长,自然也同皇上是一家人,这亲疏到底有别,柳大人,你说说,你一介寒士,在朝中无根无凭,只会煽动一干子没什么用的朝臣弹劾我,到底有什么用啊?” “闹至最后,还不是要低下头给我赔礼道歉,还不是要替我打下手!啧!” 当日晚,柳廷则辗转难眠,愤懑难平,连夜进宫求见了江寒祁。 江寒祁依旧是在青鸾殿中接见的他。 君臣二人对谈良久。 江寒祁告知他,茔上那边,已经部署好了。 “朕如今可用之人不多,调度茔上县兵,也着实费了一番周折。但此事之后,必会有所转圜,柳卿还须继续忍辱负重,莫要让朕失望。” 柳廷则本是憋了一肚子气,现下得到君主劝慰,亦知要以大事为重,这气口儿早不知飘去了哪里,所以,在听江寒祁说话时,略有点儿心不在焉,一双眼总往江寒祁身后瞟。 “柳卿在看什么?” 江寒祁平地断喝一声。 “没,没什么。” 柳廷则心虚一抖,正襟危坐起,可听着听着,又开始走神。 直至江寒祁要派人送柳廷则出宫,他方才犹犹豫豫地,“听闻云知年自出了刑部大牢后,就被擢升到御前伺候,皇上今日,怎未带…云公公?” 直气白性。 年轻气盛的书呆子,连掩饰都是不会的。 江寒祁笑了一下,“柳卿对朕的狗,倒是关心。” 柳廷则生生颤住。 他向来以直臣谏官作标榜,自诩不畏君主强权,可江寒祁此时漫不经心扯开薄唇露出的这抹笑容,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恐惧。 柳廷则难得缄了口,诺诺不敢多言。 “只是,随意问问,毕竟微臣…曾审过他。” “三日后出发,同钟相全一道,前往茔上。” 江寒祁不欲再多言,笑意已然沉泯,他望向柳廷则,“这个年,柳卿,你怕是要过不好了。” 柳廷则撩摆下跪,正色道。 “能为皇上分忧,除奸佞小人,是臣分内之责。” * 茔上的灾民这个年怕是也过得不好。 但上京城中亦然一派祥和。 临近过年,一些外地的商贾走贩早便收摊不干了,香楼里的戏倒是一日多似一日,有时甚至整夜咿咿呀呀唱得不停,和着靡靡私弦音,在长街渐渐飘远。 大晋有一习俗,过年这日,在宴请朝臣之后,须由君主在皇宫中最高的摘月楼安放亲自制成的天灯,以示福泽绵长,护佑江山。 当然,这做灯的粗活计,江寒祁是不会沾手的,他只须在宫人们做好的天灯上题字示意方可。 但偏今年,江寒祁提不起劲来。 云知年将做已经糊好纸面的天灯细细转了一圈,检查竹架装卸情况,待到确认完毕后,便挑了一只最大,形状最规整完美的,来到江寒祁跟前。 “宁妃病情如何了?” 江寒祁撑着额,歪在矮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近身,也没有睁开,似十分疲累。 “还是老样子,在自个儿宫里歇着。” 云知年如今是江寒祁的总管太监了,常在宫里走动,只不过,云知年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所以即便他如今获得了自由,也不敢随处乱走,最多便是去太医署勤了些。 因江寒祁的头疾需调香配药。 除此之外,便同江寒祁形影不离,哪里也不去,乖巧得很。 当然,因着云知年如今身份不同,也会有些机灵的小奴才常去他跟前禀告着些消息好讨赏。 云知年出手大方,来者不拒。 因此,云知年面对江寒祁的问题,倒也能对答如流。 “听说她宫里也不太平,最近常有宫女太监离奇失踪,有人说,是娘娘夜间犯了疯病赶跑了他们,陛下,她当是真疯了的。” “哼,朕管她真疯假疯?” 江寒祁不在意地道,“只要别总三天两头地派人来碍朕就行了,下次宁妃或是康妃宫里再来人,你就替朕回了罢,就说朕不舒服。” 江寒祁说完话,睁开眼,看着他,扬了下颌道,“过来,替朕按按。” “嗯。” 云知年小心地脱了鞋袜,想了想,又捧起天灯,刚走过去,江寒祁就十分不耐地道,“你捧着那东西,怎么替朕按?” 云知年放下天灯,浅茶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寒祁看。 “这点小事,你替朕写了就是。” 江寒祁有点烦了。 自从给云知年戴上手串以后,云知年在他面前就变得有些过分小心翼翼了,虽然云知年以前也沉默,但如今更是他问一句,才答一句,绝不多说话。 是乖了很多。 但又好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江寒祁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明明他对云知年是恩慈宽宏的。 第16章 云知年害死了自己的孪生弟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留下了云知年的性命。 他是云知年的恩人,主人。 他想怎么对云知年,都是理所应当的,云知年,就应该跪伏在他的脚下,对他感恩戴德,任取任予。 虽然江寒祁隐隐觉得,自己的心念有些过分地放在云知年的身上了。 从前,他被云识景那样骄矜翩翩的少年郎所吸引,可眼角的余光也会常在不经意间落在那个躲在角落,偷偷望他的那抹阴郁苍白的身影。 他没有杀云知年,是要同云知年相互利用,相互成全,可其实,他明白,他不能杀云知年。 他需要云知年。 需要在失去阿景后,有这么一个,容颜相似,任予任取,近乎完美的替代品,作为慰藉。 他不必对此有任何负罪。 江寒祁一言不发地注视云知年。 他看着云知年研好墨汁,看着云知年遵照他的吩咐,执笔在灯面上写了两句,亦或者是四句吉语,又看着云知年将灯面朝上地放在殿中的空地旁晾墨。 而后,才用布巾擦了手,重新跪到江寒祁的榻边,替他按揉额头。 几乎是云知年的手刚碰到江寒祁的额角时,自己的衣襟就先是被人挑开了。 因着云知年是不穿亵衣的,所以外袍一开,白净清亮的皮肤便露了出来。 即使寝殿中烧了暖和的地龙,可微热的身体挨到空气,还是不自禁地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云知年呼吸微乱,连指尖嗯绷得好紧。 “别停。继续按。” 江寒祁的手没有闲着… 甚至还能空出手,轻抚过云知年腕骨上的缀玉串,慢腾腾地把玩那根垂落下来的丝线末端的流苏。 云知年的身体抖得更厉害。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的口,被宽大的手掌给捂住了。 “朕是你唯一的主人…” “你的眼里,心里,身体里,都不能有旁的人…” 江寒祁话语絮絮,说得却全然是云知年听不懂的话。 他是真听不懂的。 因为同江寒祁的欢-好,于他而言,不过是惩罚,或者说是一种发泄,同那些扇在他脸上的巴掌,踹在他胸口的鞋印,并无任何分别。 否则,江寒祁也不会在他受了宫刑,刚刚死里逃生后,就那般粗暴地,在一片偌大的铜镜前,强要了他的。 可今日却好像有哪里不同… 江寒祁好像格外有耐心地,在挑逗,在口口,云知年垂下眼睛,看到自己的身子都染上了一层绯红,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无端感觉到害怕,可是他已经没有。 已经没有口口的渠道了,这股热意在他体内疯狂叫嚣,掀起狂风巨浪,恨不能将他生生撕碎。 于是,云知年空睁开一双眸子,当着江寒祁的面,渐渐湿润,发红,忍了许久之后,滚落了两颗泪珠下来。 无论受到什么刑罚也不曾落泪的云知年,第一次,近乎软弱着,啜泣哀求道,“陛下,我难受。” “不要…不要这样了…” 江寒祁动作骤止。 他睨了眼,腿软得跟泥一样,瘫坐在地面的云知年,突然意兴阑珊。 云知年永远无法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感受到欢愉了。 云知年永远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只能用着同云识景一样的那张脸,以这样残缺的样子,陪在他身边。 这何尝… 何尝不是对他的,另一种报复。 江寒祁额角突突乱跳,刚压下去的痛意再度攀上,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掐死云知年。 他压低了声音,吼道,“滚出去!” “给朕滚!” * 云知年仓皇而出时,不忘拾起那只已晾好了的天灯。 他是御前伺候的总管太监,便是滚,也不能擅离职守,只好坐在了殿门外的槛上。 他擦了擦泪痕,才拨开天灯的竹骨,在检查着什么,直到听见脚步声逼近,一抬眼,却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正立于殿前,打量着他。 正是裴玄忌和小郡王江旋安。 第14章 今日小年。 裴玄忌奉诏带江旋安进宫觐见。 外头正在落雪,这两人发上,肩上都沾了些雪籽粒儿,被宫人领着一路行至,带来些扑面寒气。 “…” 云知年飞快起身,将手中天灯放下,通传禀告,跑去殿中张望了下,又遣了伺候的小太监进去服侍陛下穿衣,自己则理着皱乱的袍服,十分恭顺地上前道,“两位稍等片刻,陛下正在休憩,待陛下移驾太和殿…” “这位,想必就是小郡王…” “江旋安!” 江旋安咧开嘴,脆生生地答话,毫不掩饰自己对云知年的喜爱。 这江旋安原是先帝,亦是江寒祁大哥的遗孤,今年不过十岁,三年前,先帝病重,撒手人寰之际,这个小娃娃还在川建王手上被挟持着,是裴氏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救下。 江寒祁登基后,便分封自己的亲侄于阳义,此地距离京城尚远,但偏安一隅,是个富庶清闲之地,奈何这遭天杀的裴玄忌新任了汔州参军,从此,小郡王的安生日子可就彻底结束了,就连这回进宫看望自己的叔父,裴玄忌还以保护为名,寸步不离地跟着。 江旋安偏又怕裴玄忌怕得紧,一路垮着个脸不肯做声。 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瞧见云知年后,这脸容上才算有了笑意。 “哇,好漂亮的大哥哥!” 肉乎乎的小孩子瞪圆了那双黑豆豆眼,好奇地上下打量云知年,喃喃自语个不停。 云知年愣了几息,正待开口,袖口就忽被江旋安扯住,“哥哥,你也是这宫里的太监吗?” “他是啊。” 这时,一直未有开口,抱臂远远站在另一侧殿檐下的裴玄忌斜抛来一个目光,嗓音懒懒地道,“你待会儿,就向你的叔父要了这个哥哥去阳义伺候你,好不好啊?” 云知年骤地抬眸。 两人目光霎然相接。 虽明知裴玄忌是在逗小旋安耍,可偏这人一双黢黑的眼眸幽深难测,带着几分很淡的玩味,就这么平平望过来,却又好像带了几分迫人气势。 犹若累累冬雪,铺天而下,沁得人身子骨也不由随之颤了那么一下。 “冷不冷?” 云知年收笼起视线,瞥到江旋安抓住他袖摆的两只小手都被冻得发了红,便唤人拿来小手炉,叫江旋安抓住捂着。 “不冷不冷!” 江旋安虽是这么说,可一张口,就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只能委屈地抱起暖炉,缩偎在云知年跟前。 裴玄忌似是很看不惯这两个人如此亲近,十分不屑地将脑袋转了回去,目光发空地望天。 快至昏落。 飘着白雪的天穹呈现出一种焦黄和湛蓝相混相生的色彩,缀了一二点淡色的星子,宁静悠长,可再看远些,便只剩下层叠高累的的宫墙,遮天蔽月,长至无尽。 裴玄忌百无聊赖地侧过眼,却不曾想到,见云知年竟也同他一样,正在望天。 不由心念微动。 恰逢此时,殿里来了人传话,“殿下有令,请小郡王,裴参军进殿说话。” “进殿?” 云知年堪堪回神,面露困惑,“可这里是陛下的寝殿。” 出来的小太监言之凿凿,“陛下是这么说的,还说小郡王不是外人。” “至于这位裴小参军…云公公带着进去就是,陛下已经在候着了。” “皇叔父!” 江旋安一马当先,早已兴奋地冲进殿门。 云知年默了默,亦让开道路,“裴参军,请。” * 刚进殿门,裴玄忌就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沉木香味。 原来,殿中木架上摆放了一个硕大的兽头缕金香炉,此时正燃着香,熏烟缭绕,紫雾腾起。 除此之外,殿中也丝毫不冷,地龙烧得温热暖和,地板上铺了镶嵌金蚕丝线的绸毯,脚踩上去,软软绵绵,极尽奢侈。 果然是天家所住之地,同军营自是不能相比,更紧要的,还有人一直奉茶添水,伺候在旁。 云知年做完事后,就很乖默地退去了角落站着,只那双眼却一直在瞧向这边。 他的脸是很干净的苍白色,看东西时,脖梢微侧,露出干净的一截曲线,长睫上则凝了层将化的雪籽,愈显清冷。 除了,那略略湿红的眼尾,和颊腮旁残留的泪痕… 其实,那两行泪痕已不是很显眼了,应该是被擦过了,但方才,云知年迎着光望向天时,裴玄忌还是看见了。 所以他能看出,云知年,是刚刚哭过的。 裴玄忌不动声色地压住眉眼,耳畔却听到江旋安正在呜呜哇哇地向君主告自己的状。 “是呀!不仅自己天天跑去营区训练士兵,还常常天不亮就叫人来吵醒我,拖我去校场检阅!阳义又不打仗!他一个小小的参军做甚要如此折腾!” 第17章 江旋安喋喋不休。 裴玄忌懒得争辩,他正坐于殿中矮椅,交叠着双腿,端起面前案几上的茶水在喝,同时,漫不经心地向江旋安扫去一眼。 江旋安忽然缄声了,心虚地缩起脖子。 江寒祁便笑,“安儿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裴小参军。” 这笑意却偏未至眼底。 江寒祁说罢,望向裴玄忌。 裴玄忌颔首,只说了三个字,“习惯了”。 想了想又道,“从前在陇西,常要五更天起,协助兄姐练兵,调去汔州后,无人管束,反而不自在,便也常去军营。” 江寒祁又笑,调侃道,“看来,裴小参军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此说来,调你去阳义,倒是有些大材小用。” 他瞥了眼裴玄忌的空茶盏,吩咐云知年,“去替裴卿斟茶。” 云知年依言上前。 裴玄忌搁下茶盏,细长指节很散漫地敲打着案几边缘,眼角的余光却不自禁地瞟向云知年。 云知年的眉眼轻轻垂下,热水随着他的气息一点一点漫进杯盏,只不过… 裴玄忌注意到,云知年的右腕不甚灵活。 他常年习武,裴氏又以严苛标准育子,身上的跌打损伤从不会少,因此,对于人动作的迟缓,几乎是有着很敏锐的洞察力。 果不其然,云知年倒好水,执壶要离开时,手腕不知怎的,重重抖了一下。 热水瞬间泼溅了不少出来。 有一些溅到了裴玄忌的锦袍上,他腾地站起,后退几步,紧皱起眉心。 “怎么做事的?” 江寒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声喝道,“还不赶紧拿布巾过来!裴卿,没被烫着罢?” 裴玄忌摇头,重新坐回。 不多时,云知年就拿了方布巾过来,先是将案几上的水抹去,再绞干布巾,热水滴滴答答地砸在空盆中,裴玄忌只觉得自己也被这声音搅得心中发乱。 所以,当云知年苍瘦的手攥着布巾,差些要攀上他的袍摆时,裴玄忌一把将那布巾夺了过去。 他那向来不变如冰的脸,因着对方的迫近,而略略烧了一下,裴玄忌口齿一撞,“我自己来。” 云知年稍有失措,但旋而便反应过来,冲裴玄忌点点头,躬身要退下,可偏这个时候,他垂手时,袖口一摆,露出了右手手腕间的玉坠手串。 裴玄忌刚才还有点发亮的眼睛迅速沉寂了下去。 他记得,他上回入宫时,在江寒祁的手上,见过这紫檀缀玉手串。 一模一样。 而偏也是那日,让他窥视到,江寒祁怀香藏玉地,在殿里,玩弄着那个美娇。 这两件事,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一处。 面上的热意也渐渐退却,转冷。 裴玄忌抹去身上水渍,就将布巾扔回盆中,任由守在身边的云知年多去倒掉,再不多看。 江寒祁同江旋安的叔侄对话他也无心去听,只端了杯盏继续饮茶,可许是换过一遍热水的缘故,这茶的味道淡了不少,喝在口中,寡淡而索然。 “安儿这几日就住在宫中。” 江旋安的生父,也就是先帝,毕竟同江寒祁是一母所生的胞兄弟,且年长江寒祁很多,从小宠他如父,因此,对于兄长遗孤,江寒祁自也真心疼爱,“过完年再走。” 江旋安乐不可支,小脑袋瓜子灵活地转了下,竟指着云知年道,“太好了!我要这个漂亮哥哥伺候我!不要臭裴三!不要臭裴三!” 裴玄忌嘴角一抽,暗想,看来回到阳义后,他可得将检阅士兵操练的时辰再提前一点儿。 “那裴卿你…” “我不住宫中。” 今年年关,各地州府难得来了不少兵士将领述职,皇城中自有专供下榻之地,少了江旋安这个小拖油瓶,他一人住,倒也自在。 只不过… 裴玄忌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的兄姐还从未踏足过皇宫,我想借由这次入京,在宫中四处逛一逛,走一走,回头在家书中,也好向兄姐诉陈此次进宫见闻。” 江寒祁心道,他们不肯进宫,还不是不服他这个新帝,但面上却并未表露出分毫不满,而是十分赞许地唤人过来,递给裴玄忌一块令牌。 “好啊,这几日,你凭这块令牌,但可进宫门,宫门处自会有奴才接应,领裴卿走走逛逛。” “还望裴卿能在家书中多多直言,何时能够带裴将军一道进宫来见见朕才好啊。” 第15章 近来,裴小参军常常出入皇宫。 每天约摸是日中前来,日落离去,也不乱跑,就是跟随领路的太监随处走走看看,他虽年轻,却极是守规矩。 所以当这一天,裴玄忌又出现在宫门旁时,那个奉令领他游赏皇宫的小太监见怪不怪,陪着笑迎上前道,“裴大人,今个儿想去哪里看?” 裴玄忌沉吟道,“去趟太医署。” “啊?” 小太监有些意外似的,“裴大人可是身子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奴才去向陛下禀告一声?” “不必。” 裴玄忌说罢,便自顾迈出两步,一回头却见那小太监仍守在原处,略一皱眉问,“怎么?我不能去太医署?” “能去!能去!” 太医署并非禁地。 江寒祁也未曾下令裴玄忌不准前去,所以小太监想了想,还是恭敬地引了路,“裴大人,这边请。” 太医署里惯常是有医官值班的。 小太监进去通报一声后,便领着裴玄忌踏入署门。 几个正值班的年轻小医官见来了个外臣,虽不认得,但听到是圣上应允前来参观的,便也停下手中活计,冲他施礼。 裴玄忌也一一回礼。 目光从众人中间扫过,却没有见着姚越。 裴玄忌便继续往里走。 几位官阶高的老太医还未过来,里边的药房除了几个看守打扫的宫仆外,倒也没什么稀奇可看的。 只不过… 裴玄忌留意到署院拐角那里,有一处被遮掩在藤蔓之下的隐秘后门,而此时此刻,那门竟是虚虚掩着的。 跟随的小太监依旧在旁说道,“裴大人,若你有哪里不适,大可寻个医官来把脉看诊一番,宫里名贵的药材那可是多着呢…陛下想必…哎…裴大人?!” 那小太监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重物砸地的响动,便下意识地抻脖去望,结果一恍神的功夫,刚刚还跟在身边的裴玄忌,人居然没了?! 小太监这回傻了眼。 再看那署院大门,好端端地正关着,忙冲去问那几个当值的医官和洒扫的宫仆有没有瞧见裴玄忌。 所有人都在摇头。 这…这明明是眼皮子跟前的人…怎会突然不见?难不成…难不成是飞走了? 而裴玄忌正隐躲在藤蔓遮蔽的门后,眼睁睁地瞧那小太监火急火燎地冲出前门去寻他,才勾起唇角,将手中刚刚摸到的石块悄悄放下,身影一拐,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这几日闲逛间,已经摸清了宫里的几条主道,东边是通往金殿明堂及君主寝宫的,西边则连接两位后宫娘娘以及太后的寝宫,太和殿在东北方位,摘月楼在西北方位,御花园在西南方位,而东南方向,有一条长仄小道,小太监从不肯带他过去。 昨日他们无意间逛到那处,小太监变了脸色,拉他从另一头走了。 裴玄忌当即就起了疑心,他很想瞧一瞧那条东南方向的小道所通之地究竟是何处。 据他这几日观察,宫中护卫约摸两个时辰换班交接一次,其余时间即便巡查,也多是沿着主干宫道走,而那条小路则罕有人至,这更加重了他的好奇。 索性他有令牌在身,不如就去看一看,若是被人撞见,就说自己走错迷了路就是。 至于这招甩开人的“声东击西”之法,则更是他裴三的拿手好戏。 他小时顽皮,习军姿时,常爱偷懒,于是会悄摸地在手心里藏个响炮,趁众人不注意,朝着一个方向砸出去,待大家都被这响声吸引张望后,他就立时闪身跑走,躲离兄姐的视线,逃出校场,溜号偷懒。 这一招屡试不爽。 后来他二姐裴定茹不顾大哥裴元绍的庇护,执意在习军姿前,命人对他搜身,结果当真在他身上搜出一二三四五…足足十多个响炮! 裴定茹一张俏丽的脸庞瞬间扭至铁青,她抓住那些个响炮在裴玄忌眼前晃,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这就是你说的,没!有!藏?” 裴元绍看这形势不对,大义凛然地拦住裴定茹,还边扭头喊道,“阿忌,快跑,快跑啊!” “别忘了去城里时,给大哥带两壶里禾记的竹叶青回来!” “知道了!” 裴玄忌脚下生烟,跑得更快。 “裴!三!你给我站住!” 裴玄忌跑出好远还能听到二姐的怒吼声,大哥的求饶声以及军中弟兄们的劝架声,交缠在一起,和着清风徐徐灌耳,便在嘴角边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第18章 想起那段小时在陇西军中同兄姐一起的岁月,裴玄忌目光陡黯,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 他心事重重。 以至于路过和欢斋时,都险些错了过去。 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竟然在这座毫不起眼的斋院中听到了姚越的声音! 和欢斋的外门十分破败,但如此破旧斑驳的小木头门上,竟还落了把明晃晃的锁。 那姚越是如何进去的? 裴玄忌起了疑心,环顾一圈后很快便发现了那处偏矮的院墙,连姚越那种小医官都能翻墙进去,裴玄忌自然更不在话下,他当下便抓住墙边伸出的树桠,一个腾身就轻松攀上,跳落院中。 这个时候姚越说话的声音便愈加清楚了。 是从院当中那间大门紧闭的唯一殿房中传出来的。 裴玄忌大跨步走近,刚要踢开房门,质问这姚越又在背着裴氏做什么好事,却冷不丁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和缓悦耳,若暖风拂面,带来些轻微酥意。 裴玄忌的动作生生止住。 他悄然推开一扇窗,隔着窗缝朝里望去,只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正窝在床榻的清瘦身影。 那人的脸侧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但仅凭这么半个背影,裴玄忌就将人给认了出来。 是…是他。 * 云知年被调去御前之后,原本是不用再被关进这处偏斋的,但两天前,他不知是为何故,又惹怒了江寒祁,一身是伤的被人给抬了回来。 得了风声的姚越自是第一时间同人换了班,跑来和欢斋照拂。 君心难测,江寒祁也没说还要不要云知年回去继续伺候,何时让他回去,加之云知年这次伤得有些重,姚越替他把脉时,瞧见那右腕腕骨上竟横了一圈细细麻麻的淤痕血印。 是江寒祁刻意勒出来的。 “他做的?” 姚越抓起云知年腕上那条缀玉蛊虫手串,连声叹气。 云知年点点头,他有些难耐似的,将手腕往回缩了些,因为姚越的指节一直在抚动他的手腕。 昨日也是,在给身体上药的时候,姚越非说要亲手替他上,可是膏药抹完后,姚越的手却不曾离开,而是顺着他微微发颤的光-裸脊骨,一直滑至他腰间的疮口。 一遍又一遍。 云知年直觉不大对劲,身体里又开始泛起那股怪异难忍的感觉,他费力地眨着洇了水汽的眼,用尽力气推开姚越。 云知年喘着声儿对他道,姚太医,我没有事了,你不用再过来了。 姚越当时什么话都没说,收拾起药箱就走了。 后来,云知年实在撑不住倦意,就睡了过去,翌日醒来时,却瞧见姚越竟又折返回来,还用食盒装了点心饭菜送来。 云知年脸上的烧意仍未大退,迟疑着,向来嗜食的他,却迟迟不肯动筷子。 姚越倒是表现如常,绝口未提昨晚轻薄他的事情,而是同他隔开一段距离,坐在一旁的椅上,向着云知年说道,“公公,你前几日呢向我讨要的东西我是可以给你的,区区几个炸包,我去药房弄点儿硫磺粉就能制出来,但我想问清楚,你要这个究竟有何用处?” 云知年这时终于转过脸看向姚越。 而躲在窗外的裴玄忌也终是看见了这人苍冷如玉,清丽无俦的脸。 只不过,那双好看的眼里此刻却竟全是哀求。 他挣扎着,喉头攒动,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想要争宠。” 争宠?! 屋里的姚越同屋外的裴玄忌几乎同时一愣。 裴玄忌想,这小太监要争的,应当就是江寒祁的宠,忽觉胸口微窒,说不上是什么微妙难耐的滋味。 “是,陛下近来宠幸宁妃娘娘…他怕我跟在近前,会惹娘娘不悦…所以…才又将我关来这里…再过五日,年夜…摘月楼…天灯…我打算在宁妃宫里的天灯上做些手脚…让陛下眼里,只有我一人。” “硫磺粉实在特殊,采买时皆要登记在册,但此事我不想让人知晓…我信得过姚太医,所以才…” 云知年所言,并无任何破绽。 一个以色侍人的宦官,害怕自己失宠后被抛弃,被永远锁在这处暗无天日的偏斋,倒也情有可原。 但姚越仍觉得不痛快。 十分不痛快。 而这种不痛快化在心里,就成了强烈的妒恨,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从云知年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可以给公公想要的东西,且太医署的药房现在由我来打理,我去配硫磺粉,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但公公,你拿什么来跟我换?” “我…” 云知年有些语塞,“我会给姚太医银子。” “我不需要钱。” 姚越很干脆地拒绝了云知年,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终于将那堪称隐秘的一点儿欲好宣之于口。 “这样罢,我这人呢,最大的爱好就是学医,常爱观人的身体,男人女人,我都看过不少,但对于太监的身体,我却知之甚少。” 姚越端来一碗水。 “公公现在多饮些水,然后,当着我的面,小解给我看。” “我看明白了,看过瘾了,自然会给公公你想要的东西。” 第16章 窗外的裴玄忌眸光一凛。 但却难以抑制地,被姚越的那句“小解”搅得心猿意马。 他大抵是能猜到姚越为何会提出这么一个近似于苛刻的古怪要求。 因为云知年实在是太美了。 虽然他只同云知年打过短短几次照面,但那张脸却已然印刻在了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云知年是个太监,可五官生得清丽昳丽,偏又带了些凌然淡漠,便是无端端地给这份美,平添了圣洁若纯的神相。 而这么一个仙姿玉质的美人儿,却要当着自己的面,垂下头颅,以下蹲的屈辱姿-势,进行排-泄。 这怕是足以让任何男人都能产生一种类似于征服的快意。 裴玄忌自认没有那些嗜-虐喜好,也未对男女之事起过任何兴趣,可此时,却犹若被一道热雷劈中心口,又烫又烧得慌。 当他回过神来看过去时,云知年已经接过姚越递来的碗,在喝水了。 他喝下一碗。 姚越就又端来一碗,顺道扬手,将云知年盖在身上的被褥掀开抛掉。 从裴玄忌所在的这个视角,将将能瞧见,云知年平坦的小腹因着涨已经稍稍鼓起来一点儿了,勾出圆润的弧度。 “公公可是想要小解了?” 姚越拿走空碗,问云知年。 云知年用力地咬住微微濡湿的下唇,半晌才点点头。 他站起来,有些无措似的抓了抓自己的手心,方才轻声说道,“我…去拿…拿夜壶。” “不用了公公。” 姚越拦住云知年,指向窗外空地,“公公去院里小解。” “外头亮堂,我能瞧得清楚些。” 殿门是紧闭着的。 窗中则微透出昏黄的天光,绚而发亮。 裴玄忌眼睁睁瞧见云知年沉默起身,跟随姚越打开殿门,走向院中。 姚越领云知年一路来到了院落的正中央,“公公,就在这里尿。” “不要紧的公公,这里落了锁,除我之外,不会有旁人看见…且公公当初身下伤口都是由我处理的,对着我,公公无须有任何遮掩。” “对,把袍摆掀高,屁-gu翘起来。” “尿给我看。” 他的话变得粗鄙起来,眼中不住闪烁起兴奋的光彩。 而那云知年停顿片刻后,竟当真用指节提住自己的袍摆,慢腾腾地向上卷。 修长紧实的大腿露出大半截… 等等,这…这太监居然连条亵裤都没穿?!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和冲动直冲上脑,裴玄忌不知是在气自己的父亲费了心思将姚越送进太医署,这个混球却竟躲在这里欺负一个小太监,还是在气云知年为了争夺君主宠爱,居然连这么离谱的要求都会答应。 总之,在云知年彻底掀开袍摆的前一刹,裴玄忌从墙根窗沿下一跃而出,狠狠揪住了姚越的耳朵。 “小大夫,你大白日的不在太医署值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不是又皮痒欠收拾了?!” 裴玄忌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吐出话来。 “裴…裴三公子?!怎么是你啊,误会!误会呀!哎哟…轻点轻点,我的耳朵都快被你拽下来了…” “不听话的耳朵,留着又有什么用?” “听…听话…我听话啊…裴三公子,息怒,求您息怒…” 姚越哪里会想到,和欢斋里居然会冒出个裴玄忌,瞬间被吓到魂飞魄散,那些泼臜心思早便抛去了九霄云外,忙不迭地告错求饶。 可偏这裴三今日像是吃错药了一般,手劲恁大,姚越毫不怀疑这人是想真将他的耳朵硬生生地给扯下来,哭丧了个脸,见叫不动裴玄忌,便转脸哀求起云知年,“公公,我过来是替你看病的,你…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呀。” 第19章 云知年一句话也没说。 他像是彻底石化一般,发怔似地,勾勾望向裴玄忌。 裴玄忌见云知年还提着袍摆露出两条长腿杵在那儿,竟不自觉地向他迈近两步,挡住姚越的视线,松手道,“快滚!” 他压着怒火,“我改日去找你,到时你再好好想想要如何同我,同裴氏交代清楚!” 他的云公公就这么被裴玄忌这个小子给严严实实挡住了。 计划好的事情也被彻底搅乱。 姚越不甘心地揉着自己的耳朵,满目憋屈。 裴玄忌眼刀瞪来。 姚越不敢再抵抗,只可怜巴巴地冲着被挡住的云知年道,“那公公,我下回再来看你。” “滚!” 没有多余的一句废话,裴玄忌亲眼看着姚越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爬上了矮墙,跳离院门,才转过脸,看见云知年还是半提着自己的袍摆,玉色皮肉若隐若现,他的面目却平静寡淡,只余没有情绪的注视。 没有屈辱。 没有不堪。 仿佛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一样。 想到那日云知年同他一起在殿檐下望天时,那双落寞到近乎绝望的眸子以及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细微痛楚,现下却只余这副麻木的样子,裴玄忌的心莫名狠狠一抽。 而胸腔内的那股无名邪火,不仅没有熄灭,反是越烧越旺,裴玄忌一时想到掀开袍摆给姚越看的云知年,一时又想到面圣那日趴伏在江寒祁案前的云知年,动作便先一步突破了理智。 裴玄忌修长有力的手径自扯过云知年的臂弯。 雪落苍松。 一股带松雪气息密密袭来。 云知年单薄的身子被扯得轻晃向裴玄忌,手也不觉松了下来,袍摆旋即轻轻落下,总算是遮住了他那双被冻得已有些发白的双腿。 裴玄忌愠怒未消,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僭越,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冲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喊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今日我没有来,你当真要糟践自己,在这院子里头,尿给他看?!” * 裴玄忌年岁虽小,却已然生得高大。 只这么站着,便比云知年足足高出了半头。 所以,当少年特有的松雪气息越发迫近,打在他冰凉的脸颊时,云知年已经没有办法不注意到裴玄忌的存在。 裴玄忌容姿俊美,瞳眸却尤自锐利透亮,眉眼间扬起的,是从未受过苦的少年意气。 和自己太不一样了。 裴玄忌没有注意到云知年对他的打量,他还在生气,他想姚越生性胆小窝囊,连他都能瞧出云知年是江寒祁的人,姚越不可能不知,但如此这般还敢轻薄于他,只能说明,这种事,姚越是做惯了,或者说,云知年根本不会抵抗。 “你给他看过几次?” 裴玄忌问起话来,格外咄咄逼人,压着很重的气性。 “姚越是不是经常借由行医之名,迫你…迫你做…做那些事?” 哪些事? 裴玄忌说不出口。 他虽从小耳濡目染过身边的兄弟玩女人,骨子里却正经得很,洁身自好,不染风月。 不是不懂,而是不屑。 他自有一种高傲。 瞧不起这些沉湎欲求,不可自拔的懦俗之夫。 可很奇怪的是,这种高傲,在面对云知年时,却化作了另一种…极微妙的异样感觉。 他很想了解云知年的事。 云知年此时,才有些不解地抬起浅茶色的瞳眸,同他对望。 几息后,才缓声反问。 “裴参军…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何… 云知年的视线落在裴玄忌紧抓着自己的手骨上。 不放开他。 裴玄忌抓他抓得极紧,指尖几乎要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扣入他的皮肉深处。 他神情茫然,眼珠却有些不安地在转动。 他直觉,裴玄忌于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因为即便云知年能猜到,裴玄忌应当是偷偷溜进和欢斋的,可裴玄忌却并没有因他的问话而心虚放手,反以压迫之姿,欺身一步,气息深沉,“回答我。” 裴玄忌重复,“姚越那小子,是不是经常…” “姚太医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奉陛下命令,要常来替我看病,我若受伤,也大抵是他为我处理。” 云知年皱皱眉,面上终于闪过一丝波动。 他停了一下,才有些难耐地开口道。 “裴参军,请你放手。” “我,我想要小解…” 裴玄忌周身微震。 瞥见眼前这人樱色的唇瓣因喝多了水正略略湿润着,透明的水渍将唇瓣映得愈发亮泽柔软。 裴玄忌失神几息,甩手松开云知年,“你去就是了!” “我才不像姚越那样,会看你尿尿!占你便宜!” 后一句却又像在解释。 云知年没有说什么,亦没有任何回应,转身就回了殿房。 再出来时,日头西沉,檐前阴影更深,彻底遮住了他眼里的光。 而院中已没有裴玄忌的人影了。 唯有矮墙根处的石块,许是被人给蹬了下来,嘭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很快又归于沉寂。 * 香楼戏院,轻纱帘幕低垂,彩灯明彻,熏了香脂的珠络丝缕缠绕,遮住了台上一袭彩衣,浓妆墨眼的伶人。 “酥骨柔…慵移腕…抛得那媚眼如丝,奴心荡…” 分明是极香艳的戏词,几位同僚引颈交谈,不时爆发出低笑。 裴玄忌却听得甚无心情,撑额垂眼,连那步伐袅娜,眉目含春的伶人都懒得多看。 他心里想的,一直是另一双,冷淡砭骨的浅茶色明眸。 “裴小参军,来,我们敬你一杯!” 同僚中有人向他敬酒,这些人多是此次入京述职的各府州军事长官,话里话外却是在试探着裴氏的态度。 裴玄忌敷衍应和。 他哪知父亲态度。 他这次入京,本就是瞒着父亲及兄姐的,赌气前往的,他不难想象,这事若是传回陇西会引起何轩然大波,只能暗自祈祷,父亲他们别那么快知晓。 哪成想怕什么偏就来什么。 酒过三巡后,裴玄忌实在是被里头的香粉酒气熏得透不过气,便起身告辞,结果刚一下楼,就见自己所带的侍卫前,明晃晃的站着一身披甲胄的人。 是他大哥的副将,狄子牧。 狄子牧瞧见醉醺发愣的裴玄忌,面色比那夜雪看着还要冷上几分。 “裴三!” 他跨步上前,冲他叱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擅自入京,惹了大祸!” 第17章 年节将至,宫中正有条不紊地准备后日宫宴事宜。 新帝登基已逾三年,今年总算是来了不少州府军官述职,这是个好兆头,所以江寒祁下令要将宫宴办得隆重繁贵,宫里上行下效,自是不敢怠慢。 宫中各殿张灯结彩,青砖地面亦要洒扫除雪,一队宫人随车匆匆行过,正张罗着分发天灯及其他彩头赏赐,在江寒祁寝殿外经过时才停下。 “云公公,不必查验了罢!天灯都是内务局那边统一制好的,前个儿您也看过一遍,没什么差的。” 江寒祁已然气消,又将云知年接回来,在御前替他做事。 云知年没有应声,自顾掀开盖布,朝车板面儿堆叠着的数十只天灯望去一眼,问了句,“送去宁乐宫的?” “是!” 答话的小太监机灵说道,“宁妃娘娘不是一直在犯病么?所以就想着晚一点送过去。” 云知年放下盖布,浅淡道,“娘娘病还是没病,容不得你我置哙。陛下看重后日夜宴,宴上要用的花灯还是得检查细致些,不能出差池。” “行了,走罢。” 云知年放行后,马车便同来人一齐,重新上路。 车轮碾过稀薄雪印,在路面留下几道压痕。 云知年半倚在廊下,双手有些畏冷似的,笼在袖中。 他将视线移开,仰头看天,却不经意间,瞥到了高门朱匾上的铄金大字。 欢和殿。 江寒祁的寝殿名称。 同和欢斋别无二致,仅只顺序有差。 他表字和之。 而他的孪生弟弟,云识景,表字欢之。 和年。 欢景。 如今,一个死了,一个被囚,倒是成了莫大的讽刺。 云知年扯扯嘴角,却笑不出声,表情比那凝在稀薄冰面上的碎阳还要刺目。 他不知在殿檐下候了有多久,才见宫道另一头正有人气喘吁吁地向这边疾步跑来。 来人是禁卫军统领楚横。 楚横一身甲胄未卸,显是趁换班时间过来寻云知年的。 云知年瞥了眼欢和殿,见里头悄无动静,江寒祁下朝后应是歇着了,还没醒,便召来同样在外守着的小太监看好君主,有事再唤他。 第20章 自己则冲楚横摇头示意,随即,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向宫道边沿行去。 大晋禁军原来也是不归江寒祁管的,曾经是由后党派别里的一武官进行统领,一年前,正是云知年费心设计,百般斡旋,除掉了那人,江寒祁才得以提拔自己的心腹上位。 只楚横明面上是由前统领亲手带出来的,钟后便只当他也是后党成员,所以,他每次向江寒祁或是云知年禀报事宜,都须避开后宫眼线。 云知年将人带去了一处死角。 他这阵子在江寒祁身边颇不受宠,钟后那边对他的戒备倒也难得放松下来。 楚横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瞧着云知年的脸,最后却化作一句叹息诘问,“茔上知州被害一事,圣上当真知情?” 云知年一哂,“楚横,你什么意思?” “他不该死的。” 楚横目露挣扎之色,“虽说钟后是曾经秘密想派人除掉他,不想让他进京告那钟国公的御状,但是陛下曾叮嘱过我,要我千万保护好他的!可我最后还是放任手下杀掉了那个知州…昨日见陛下时,我一直想问这件事,可我害怕累及到你,所以问不出口,现在,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当日叫我莫要保护那人,可当真是陛下的旨意?” “还是说,是你,假传旨意,间接害死了他!” 云知年默了几瞬,半晌才抬起那双浅茶色的眸子,沉沉将视线移来。 “他若不死,如何激起民愤?” “牺牲他一人性命,换来的,将是更多人的性命,如此,有何不可?” “更何况,你知不知道,那人其实早被后党那边的人收买,他哪里是手握证据,分明是要毁掉证据。” 云知年声音很轻。 落在楚横心上,却如同巨石掷地。 他跨前一步,按住云知年瘦削的双肩,英俊的面庞上全然都是痛心。 “当…当真是你?” “和之,你…” 楚横喃喃着,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从来都是这样。” 云知年不着痕迹地避开楚横的碰触。 他肩上有伤,是昨晚被江寒祁掼住身子时撞到镜面上的,那镜面霎时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片,有一些扎穿了他的皮肉,剜出淋漓的鲜血,现在仍旧在隐隐作痛。 云知年皱眉,将痛楚压制住,对楚横道。 “是你不曾了解过我。” “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走…” “等等!” 楚横拦住云知年,“裴玄忌的事,我派人查清楚了。” 云知年神色一顿,止住脚步。 “是陛下给了他令牌,让他这段时间可自由出入皇宫,随意赏玩,而且昨日陛下召见我,说的是,暂不要动他。” 楚横观察着云知年的表情,“而并非是你此前告诉我的,要我寻机杀掉他。” 云知年抿唇,久久不语。 楚横也不肯放他走,就那么用身体拦着,将人困在这一方偏隅角落之中。 蓦地,云知年轻笑出声,他那双美润如玉的眉眼间泛起近乎天真的残忍,饱满的唇瓣微微上勾,扬起好看的弧度。 “那你呢?楚统领,你是要听我的话,还是要听陛下的话。” “我…” 这回,反轮到楚横失语。 他挣扎着,扭捏着,似是在寻合适的措辞,“大晋建于乱世,江山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兼并战争遗留下来的各大节度使,州府督军个个都能拥兵自重,根本不将君主放在眼里,但总归,大晋还是要倚仗这些人的,这些节度使中就属陇西势力最强,现在,他的儿子裴玄忌既然肯主动入京示好,皇上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我觉得,还是要以皇命为重。” 云知年已然明白楚横的立场,不欲多言,冷然挥手道,“好了,楚统领,让开,我要回去了。” “和之…” 楚横又一次唤起云知年的表字。 云知年未有应声,只脚步微顿了顿。 然而,就在他迈步从宫墙死角走出时,却瞧见一个人影仓皇跑过。 有人! 有人偷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了。 * 楚横同云知年对视一眼,当即追出。 楚横身为禁卫军统领,身手自不在话下,三两下,就抓住了江旋安,将人揪至云知年跟前。 云知年看到江旋安,瞳孔微微放大。 “小郡王?你,你怎会来这里?” 江旋安在宫里所住之地离此处甚远,且这片宫道通的都是死角,寻常人根本不会晃悠至此。 江旋安被楚横抓到,本就吓得不轻,现下云知年问及他,便是再憋不住了,扑到云知年怀中开始哇哇大哭。 “呜呜,哥哥,哥哥!我去叔父的宫殿找你玩,没有找到你,然后我就在附近继续找啊找啊,结果看到你跟着这个混蛋走了,我就悄悄跟在你们后面,尾随过来,哥哥,你们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这个混蛋要揪我的脖子,哼!我要去跟叔父说,叫他砍了你的脑袋!” 楚横瞪了江旋安一眼,转而对云知年道,“他会不会…” 云知年摇头,“应当不会。” 他蹲下身子,将江旋安被楚横扯乱的衣襟整理好,又摸了摸小孩红扑扑的脸颊,替他拭了泪水,“小郡王,你来找我时,有没有宫人跟你一起过来?” “没有!没有!” 江旋安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般,“我想自己来找哥哥玩,才不要别人跟着我呢!” 云知年便也会意,对楚横道,“你先走,我带他回去。” 楚横还有犹豫。 可见云知年却好像对这小孩格外宽宏温和,便也只好叹息一声,愤愤离去。 云知年一路带江旋安回到欢和殿外。 “你既然过来了,就待陛下醒后,顺道请个安。” “好!哥哥!” 江旋安一口一个哥哥地唤云知年。 云知年有些无奈,“小郡王,你不要再这么叫奴才,这会折煞奴才的。” 年方十岁的小旋安听不明白云知年的话,懵懂说道,“可是你比我大,就是哥哥啊!裴三之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哼,可是我才不会叫他哥哥呢,他虽然长得也不错,但可不及哥哥万分之一好看,性子也臭,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才比不上你!” 云知年听到江旋安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却见小孩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挤,便问,“你冷不冷啊?若是冷,就先回去,待陛下醒了,我再派人唤你。” “冷倒是不冷,就是,就是有些饿了。” 江旋安摸了摸发瘪的肚皮,耷拉下眼睛看地,“我只顾来找哥哥,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云知年见状,便派人去拿了几样点心过来。 有一碟蟹黄包子,一碟糯米糍,还有两只如意葱花卷,都是方便拿起来就吃的。 “哇!” 江旋安馋得食指大动,他从宫人手中接过食盒,小跑到云知年跟前,“哥哥陪我一起吃!” 云知年难得没有推辞,同江旋安一道坐在殿檐下,分食早膳。 云知年边吃着东西,边听江旋安东拉西扯地同他说着在阳义时的生活,还有抱怨裴玄忌,不时点头应和几句。 腮帮都吃得鼓鼓。 及至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云知年才放下手中的葱花卷,怔然扭头。 正看到江寒祁满目阴鸷地站在殿中,嘴边噙着一抹冰冷的笑容,目视向他。 第18章 正沉浸在同云知年相处喜悦之中的江旋安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妥,还在缠着云知年道,“哥哥,待会请安过后,你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 风刮在身上,有种透进骨缝的冷,云知年声调微变,勉强笑道,“哪有冬日放纸鸢的?” “可我最近不是常看到宫里都在扎纸鸢吗?用彩纸做的,会亮,还能升上天空!” “那不是纸鸢,是天灯。” “我不管!我不管!哥哥带我去放纸鸢!” 江旋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巴巴地盯着云知年。 然而,纵是如江旋安这样的稚子幼童此时也发现了,云知年不大对劲,他一扫方才的温和平静,僵坐着,神情紧绷,眼角的余光却落进殿内。 江寒祁所立之处。 江旋安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便扑到江寒祁跟前,乖巧道,“叔父,你起来啦?安儿给叔父请安!” “对了叔父,你待会儿让哥哥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安儿想要哥哥陪我玩!” “好啊。” 江寒祁冷目,“但你的这个哥哥,要先陪朕。” “叔父也要人陪吗?” 江旋安有点听不明白了,“是要哥哥也陪叔父玩纸鸢吗?” “叔父不玩纸鸢,但要玩些别的东西。” 江寒祁瞥向已垂首躬身站去一侧的云知年,冷冷下令,“过来。” 第21章 云知年没有迟疑,走至江寒祁近前,脸上残存的笑意彻底泯去。 “陛下…唔…” 然而,江寒祁不待他说话,就骤然出手,当着江旋安的面,用力掐住 住了云知年的下巴。 云知年吃痛皱眉。 江寒祁却并不松手,直至捏到他两颊的腮肉都有些变形,才眯着眼睛阴声问江旋安,“怎么样,安儿,好不好玩?” 江旋安被吓到说不出话,豆大的眼珠水汪汪的,怕得蓄满了泪水。 江寒祁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只拽着云知年进殿,随后又命人关了两扇殿门,将江旋安彻底隔绝于外。 钟漏悠长,层层云帐中,半遮住君主阴厉狠绝的眉眼。 云知年肿了半边的脸侧去一旁,眼神虚茫,樱唇微张,气喘不定。 便是性子再如何刚烈,他的身体也会本能地在这种暴戾的情-事中流下眼泪,意志消沉。 … 云知年抑住一声哭腔,扭头望向身后的男人,两人的目光相触一瞬,却未做任何停留。 他缩起身子,泣问,“为什么…” 回应他的是更严重的伤害。 男人充满戾气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没有为什么。” “你是朕的狗啊,朕想何时玩你,就何时玩你。” “三年了,你早就该习惯了不是吗?” “罪人,云知年。” * 隆冬午后,日头总是稍纵即逝,天色昏冷了下来,江旋安搓着手,一直守在殿外等。 几个负责伺候小郡王的宫人们这个时候寻来了这里,忙连声唤他回去。 江旋安摇头,说他要留在此处等人,随后便执拗地仰头盯向那两扇紧闭的朱门不动。 他实在太小了,幼小的脑袋瓜子想到可怜也没想明白方才叔父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那样,那样掐哥哥的脸。 他知道哥哥是叔父的太监,伺候叔父也是常理。 但还是不对。 一向慈爱的叔父,为什么会对着哥哥露出那种近乎狰狞的表情?还有…方才叔父的动作,好像是对于自己的一种隐隐示威! 是了,示威。 就像他在阳义时,偶尔会在侍卫的陪同下骑上新得的马匹,去找裴玄忌炫耀。 裴玄忌懒得搭理他,他就会故意去踢一踢马肚,或者揪一揪马背上的鬃毛,得意扬扬地大声喊道,“裴三!你可没有我这么好的马!” 可哥哥是人呀,不是马。 他眼睁睁地看到云知年白瓷一样的脸被叔父掐出红痕,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他怕得不得了,不敢去拦着叔父,他甚至第一次想,如果裴玄忌那个臭人在场就好了。 裴玄忌应该是知道如何解救漂亮哥哥的。 江旋安忧急交加,小大人似的在殿门前踱来踱去,一干子侍卫仆从见他不走,也跟在后面绕着圈儿。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殿内才传来江寒祁唤人的声音。 忙有守着的小太监麻溜地推门而入。 江旋安也抻长了脖子朝里头张望。 又过了一会儿,江寒祁才迈步走出,他已穿戴齐整,衣冠楚楚,面上又浮出惯常的慈和微笑。 而一直低头默默跟随在后的云知年却发丝散乱,拂下几缕露在三山帽外,整个人也摇摇欲坠,短短几步路行得都极是艰难。 江旋安瞅瞅江寒祁,又瞅瞅云知年,弱弱开口,“叔父…纸鸢…” 江寒祁闻言便回首看了眼云知年,“去陪安儿罢,朕也要去宁妃那里探望了,别跑太远,就在殿后的苑林放。” 说罢,便领人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哥哥…” 江旋安有点难过,小小的身体蹭到云知年跟前,就要拉他的手,“你还能不能陪我放纸鸢呀,若是不能了,安儿就不放啦!” “我没事。” 云知年终于抬首,冲江旋安展眉。 “我给你做纸鸢。” 云知年话落,便吩咐宫人拿做天灯剩下的竹架和彩纸过来裁剪,再坐在殿檐下,用鱼胶一点一点地粘出纸鸢的形状。 江旋安牵着云知年的衣摆,目不转睛地在看。 这个时候,江旋安忽然注意到,云知年的半边脸居然肿得很高,瓷白的皮肤上透着鲜红的掌印。 “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江旋安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挨上了云知年的脸。 云知年僵着身子,半晌才摇头道,“没事,走路时不小心撞着了。” “不疼的。” 云知年将做了一半的纸鸢递到江旋安手上,“你也来做做看。” “嗯!” 到底还是小孩子,听云知年这么一说,心思就又全转回到了纸鸢上,开开心心地糊起了彩纸,“哥哥以前也放过纸鸢吗?” “放过的。” 云知年盯着江旋安,目光有些迷离,“我以前也放过。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每至春初休兵,爹爹就会回家,给我做纸鸢,做好之后,娘亲就会握住我的手,教我如何扯动筝线,将纸鸢送上天空。” 云知年的声音渐渐低落,“每每这时,小景就会跑过来,抢走筝线说他也要玩,结果纸鸢没放好,掉下去了,他就开始哭鼻子,惹得爹娘都笑他。” 云知年的脸上挂起了很浅淡的笑意,以至于那张被凄惨发肿的脸都显得生动起来,映着冬雪,显出几分明耀之色。 江旋安看得发痴。 他一生下来,母妃就死了,先帝死的时候他也还不能记事,被赵远净挟持以令诸将,从小到大都不知何为父母亲情,也并不觉得难过,只他看到云知年的样子,却忽然没来由觉得悲伤。 云知年虽一直在笑。 可那双眼睛却分明悲伤到快要落泪了。 江旋安遂眨眨眼,加快动作,将纸鸢糊好,对云知年道,“哥哥,不要再说了,我们现在一起放纸鸢吧!哇!起风了!起风了!” 江旋安举起纸鸢在风中奔跑。 云知年跟在后面慢慢追。 但到底是追不上江旋安的,云知年迈开腿刚行几步,就捂住心口停了下来。 朔风吹掀袍摆一角,结了痂的暗色血珠儿凝在腿上,像一条丑陋蜿蜒的长疤,一直延伸向腿根。 身后不住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楚,云知年面色灰白,无力地抬手,撑住一旁的槐干,勉强稳住身子,却见江旋安已经跑出苑林边缘,忙唤道。 “小郡王!慢些!” 纸鸢迎风而上,却又被簌簌而落的骤雪压垮,从半空直直坠落而下。 * “所以?除了大发雷霆,父将叫你过来还有何事?” 裴玄忌一路目不斜视。 他今日一早便请人通报进宫,可偏那狄子牧也寸步不离,随他一道,紧随在后。 “裴将军的意思是,既你入了这京城,不妨就去拜见一下钟后。” 狄子牧好声相劝,“毕竟,裴氏的立场,如今且还不能分明。” 裴玄忌脚步一顿,刚欲开口,忽听不远处穿来一声震耳欲聋夹杂着哭腔的暴喝。 “臭裴三!臭裴三!你快过来!过来啊!” “是你?” 裴玄忌瞧见江旋安这个小团子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立时抱臂闪到一侧,板着脸道,“你不在你叔父跟前好好待着,在宫道里乱跑什么?” 裴玄忌张望了下,发现江旋安身后竟没跟着其他宫人侍卫,眉头轻皱,“其他人呢?” “那…那帮人早被我赶跑了!我跟哥哥在放纸鸢,才不要他们跟屁虫一样守着!” 江旋安同裴玄忌之间向来不对付,他比裴玄忌年幼,却毫无忌惮地直呼对方为裴三,“现在,纸鸢,挂在了树枝上…哥哥帮我取的时候…摔倒动不了…哥哥的腿在流血,你去看看他!” 江旋安因为着急,一句话说得那是个上气接不了下气,裴玄忌听了好久才听明白: 江旋安口中的哥哥,就是江寒祁的贴身太监,云知年。 那日自从撞见在和欢斋撞见姚越欺负云知年之后,裴玄忌便又寻了机会,在太医署里逮着了姚越,细细盘问过云知年的事情。 姚越告诉他说,云知年其实是君主的禁脔。 还问他明不明白禁脔是什么意思。 姚越说,禁脔是没有地位,没有身份,只供君主玩弄的奴才,还对裴玄忌说,云知年早就已经被江寒祁干得快坏了。 姚越还问他为什么要特意过来打听云知年的事情,明明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难不成是你也想干他? 若你真想干他,也好办,向君主示意裴氏愿意臣服帝威,求个恩赏,把人讨去干一回,江寒祁大抵是愿意的。 虽已经猜到云知年同君主的关系,但从姚越口中得到证实,裴玄忌还是有些浑然不痛快,他又想到那日,云知年哀求姚越的那句帮帮我,我想要争宠,一种陌生的,十分不舒服的感觉瞬间充盈在心头。 第22章 他无法描述这是什么感觉。 明明姚越说得没错,一个皇帝身边的太监,跟他有何关系。 但这几日只要空下来,便就会想到云知年,而一想到云知年,这心口就悬悬发空,连同呼吸便也促了起来,所以,裴玄忌的神色渐次晦暗,他敛下眉,慢悠悠看向满脸期待的江旋安,一字一顿问道,“我凭什么,要去看他?” 第19章 江旋安呆了一下。 小脸气得发红:“这是命令!” “小郡王,这里不是阳义,我不需要听你差遣,你也无权命令我。” 裴玄忌拒绝得理所当然。 “那,那你去帮我把纸鸢取下来,总成了罢?” “不取。” 裴玄忌自始至终,都未表露出任何好脸色,他长腿一迈,对狄子牧说道,“我们走。” “喂!裴三!你等等!” 江旋安见裴玄忌是真的要走,情急之下,扑过去拦人,“你是不是要去见我叔父啊?他去宁妃娘娘那里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得去他殿前等着。” 裴玄忌果然止住脚步。 狄子牧却出声提醒,“裴三公子,将军的意思,是要你去见钟后…” 裴玄忌斜乜狄子牧一眼,“你是我父将的手下,你替他去拜见就是。” “那怎么能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裴玄忌眼里的痛愤一闪而过,他自嘲地弯起嘴角,挥手道,“反正在父将眼里,我是永远也比不上我大哥和二姐的,或许,连你这个副将也比不上,否则,他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派你过来看管我?” 裴玄忌回身对江旋安道,“走,领路。” “好!我带你去!” 江旋安见裴玄忌松口,赶忙拉住他往江寒祁殿后的苑林那边去。 他看到云知年受伤,心里慌乱,又还惦记着自己的纸鸢。 但云知年跟他说,自己没事的,坐一会儿就好了,不要江旋安去喊宫里的人过来帮忙。 江旋安急得团团转,现在看到裴玄忌,就如同是寻到了救星。 裴玄忌不算宫里的人。 他可以去帮云知年的。 * 浓云裹夹着细雪密密而落,不多时,刚被清扫干净的青石砖面上又积起一层薄冰。 长靴踏雪,扬起飞尘雪泥。 苑林外原是有人把守,裴玄忌因手持有江寒祁给他的令牌,所以出入并不受阻。 此处皇家苑林并不算大,一条主道,行上数十步便望见正中央的那棵黄古槐,槐叶早已枯落大半,光秃的枝桠下,果然正坐着一抹纤薄娴静的身影。 裴玄忌呼吸微滞。 云知年不算太高,但体量颀长匀称,他无力地微屈住左腿,袍摆上卷,如瓷皮肉上蜿蜒攀了一道深色长疤,他似是在尝试站起来,可扶住枝干尝试几次都未能成功,指节便轻轻发起了颤,而因喘气太狠略显干枯失水的唇则轻启着,露出珠贝光彩的齿。 红齿白唇,乌发墨眼。 偶有碎雪从枝桠间隙落于眉睫,宛若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雪声衬静景。 人却比景更静。 唯有裴玄忌的一颗心,不静。 他略略失神,直到江旋安扑向云知年,才猛然清醒。 他这是在做什么? 该死! 云知年分明是江寒祁的禁脔,且他根本就不喜欢男人,最是不屑军中狎弄男宠伶倌的军痞子,也向来看不起那种柔弱扶风以色侍人的男子,可为何偏偏,心里却没来由地抑起一股冲动。 这冲动毫无根据,只像是股热气在他心口不住乱窜,挠得他心头发痒。 裴玄忌闭了闭眼,压下情绪,走至云知年近前。 云知年抿着唇,仰头同他对视,神情是一派惯常的疏冷。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痛的缘故,浅茶色的眸里氲了层濡湿的水汽,于是,那沉俊的脸便倏地柔和下来,仿若是在无声哀求帮助。 只这一眼,就将裴玄忌原本想好的措辞彻底打散。 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息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字,略显生硬地问他,“怎么回事?” 顿了下,又补道,“怎么受伤了?” “哥哥是,是替我取纸鸢摔伤了!裴三!你快帮我把纸鸢取下来!” 裴玄忌根本不搭理江旋安,视线仍落在云知年身上,眼里聚着看不透的光亮。 云知年这时大抵也猜到裴玄忌是被江旋安强拉过来的,便冲他颔首点头,“裴参军。” 他回答,“是这样的。” 裴玄忌便也不再多言,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被层层枝桠缠起来的纸鸢,足尖一点,便伸臂攀上,他很轻松地爬至最顶端,将纸鸢取下,扔给了巴巴看着的江旋安。 江旋安拿回纸鸢,自是开怀不得了,但很快,就又扯住裴玄忌的胳膊说道,“你带哥哥回去罢,哥哥受伤了,天又这么冷,不能一直坐在雪地里!” 裴玄忌再度望向云知年。 云知年知晓江旋安心思,便对他道,“小郡王,你去放纸鸢罢,有裴参军在这里,我没事的,你将绒帽戴好,仔细在雪里跑时冻着了。” 见江旋安抱着失而复得的纸鸢一溜烟跑进雪中,才转而温声对裴玄忌道,“裴参军可是要去见陛下?” “我带你去陛下殿前等候。” 云知年说着,就扶住枝干,企图站起来,可他两腿发颤,便是勉强起了身,在雪冰上刚行几步,脚下就生了趔趄,直直往前栽去。 幸而,一双手及时扶住。 “伤成这样,还要勉强?” 松雪气息转瞬即逝。 裴玄忌帮他稳好身形,就飞快地缩回手,捡了根趁手的长枝,随手摘去带刺的前梢,方才抛给云知年道,“用这个。” 云知年默默接过,尝试用长枝做拐走路,但长枝在冰面上总是打滑,裴玄忌默默看了两眼,终是忍不住,伸手够起了长枝的另一头。 他牵住长枝,长枝连着云知年。 他带云知年往回走。 有了支撑后,使不上劲的腿总算是也能向前迈开步子了。 云知年于是低眉道了句谢。 裴玄忌没有应声,只同他一前一后地走。 这处苑林同欢和殿相隔不算远,寻常情况下,也是没有宫人往来的,但不排除,会有人暗中窥探监视。 云知年略有不安。 “你对谁都是这么关心?” 裴玄忌的声音忽冷不丁地炸响 少年的音色本是略沉磁的,钻入耳廓,却仿佛含了冷气凉风,烈烈袭来。 云知年周身微滞。 “什么?” 云知年微微睁大眼睛,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裴玄忌是在说什么,那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一丝懵然。 “那个小崽子,江旋安。” 裴玄忌握短树枝,跨行几步,身形欺近,“他又烦又蠢,戴着绒帽时活像只没心没肺的兔崽子,你还关心他冷不冷?” 原来是在说江旋安的事。 阳义小郡王江旋安同这个被凭空调去的参军裴玄忌之间向来不对付,江旋安平常也没少在云知年跟前骂裴三,便了然。 “我…” “你不冷吗?” 云知年刚要说出口的话,被裴玄忌再度打断。 裴玄忌停下脚步,垂目望向他。 裴玄忌个头太高了,所以看人时,眼睛总是微微垂下的,将好能收住原本的锋芒。 他的皮肤也比寻常在军营中糙长大的兵将们要白上许多,此番一身军装立于雪中,低声诘问,夹杂着那份莫名的关切。 既清贵且温和。 虽然,云知年听不出裴玄忌话里一闪而逝的尬然。 是了,裴玄忌话一出口,便已然后悔。 云知年是太监,是宫里的奴才,是君主的禁脔。 云知年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配饰,全由君主定夺,自己哪里能做主。 他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可他还是不痛快。 他见云知年明明冻到身子发僵,还要陪江旋安在雪中胡闹放纸鸢,他见云知年明明自己穿得单薄,宫袍里边甚至连一条棉裤都没有,光着的那条腿都生出了青紫冻疮,却还要替江旋安扣好绒帽。 他不痛快。 不痛快极了! 于是不经脑子的话就这么脱口问了出来。 见对方不明所以地停下,唇瓣轻轻抿起,似是在想回答的措辞。 这不痛快之意便就更甚。 他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是云知年向自己哭陈在皇宫遭受的不公待遇,亦或者是向自己抱怨失宠失爱? 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是替云知年向君主陈情苦楚,借由江寒祁对他的倚仗请求君主善待奴才,还是不疼不痒地安慰云知年要好好表现,重获圣心,以后不用再挨冻受苦? 这些,裴玄忌统统都做不到。 第23章 且光是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裴玄忌将目光转向别处,“我的意思是,你穿得实在单薄,你可以…可以多穿一些…或者至少在袍服里再加一层棉布…从前在军营训练时,我们冬天就是如此改造军服的。” 裴玄忌说得磕巴。 “没事的。” 没想到,云知年耐心听完他的建议,随后,竟勾了勾唇,冲裴玄忌说道,“我习惯了。” 云知年笑起来时,清丽隽美,眼角微微上翘,形如柳叶状的眼形成一个弯弯的好看弧度。 像小狐狸。 常来军营偷吃腊肉的那种,毛色雪亮光泽的小狐狸。 狡黠,娇憨,最懂如何惹人怜爱。 裴玄忌感到自己的心腔一阵乱跳,便禁不住地往云知年身上看。 越看越像。 他大概并不是第一个觉得云知年像小狐狸的人。 心跳倏地回落,渐至平缓。 习惯了,说明一直被君主如此对待,不逃不反抗,却还想着要争宠讨男人欢心。 是只被驯养成宠,没什么骨气和野性了的狐狸。 正低落间,裴玄忌的手腕竟被猝不及防地抓住。 紧接着,小狐狸的两只手居然堂而皇之地攀上了裴玄忌僵直如板的后背。 云知年眨眨眼,用低到几乎只剩气音的声儿凑在裴玄忌耳边道。 “裴参军,有人在监视我。他们往这边过来了。” “你不要动。” “帮帮我。” 第20章 风雪漫天。 不至黄昏,天光便被浓云遮蔽,殿前檐下已三两两亮了灯,而不远处的苑林中,正有几道灯影向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行来。 裴玄忌不明白,云知年一个本来就是在御前伺候的太监为何会害怕被人发现,但出于本能,身体还是迅速做出反应。 他闪身反扣住云知年的手腕,将人贴近怀中。 两人之间的体型差别甚大。 裴玄忌年岁比云知年要小,可身形分明要高大不少,从小习武锻炼,生得肩宽腿长,猿臂蜂腰,加之今日进宫时他将好着了件对襟加厚的裘绒大氅,此时拉开些衣襟,竟能近乎将云知年整个人笼在里边儿。 “…” 云知年没想到裴玄忌会如此配合,一时愣怔,连腕骨被人攥握在手中也未有察觉。 他只是觉得很热。 他同裴玄忌靠得太近,少年胸膛间勃勃喷涌而出的热意铺天盖地向他袭来,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冽然松雪香气,竟让他一时间有些头昏脑涨。 禁不住想要逃避。 因为是很陌生的感觉。 陌生到他同江寒祁在一起三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于是,云知年就果真微微晃动了下身子。 “别动。” 裴玄忌意识到他想要逃,宽大颀长的手掌拍了下他的腰身,指尖有些抖,很明显,也是在故作镇定。 裴玄忌俯身看他,“不是说,不想被发现吗?” “那就别动。” “交给我。” 他的唇瓣几乎是擦碰着云知年的耳廓说话的,所以,裴玄忌发现,云知年露在发根后的那截白皙耳根居然绯红了一片。 灯影依旧在逼近。 云知年终于不再反抗,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于是,裴玄忌便自顾冲那灯影扬手厉问。 “何人?” 灯影停下。 许也是心虚,良久后,才隔着苑林中的那条长桥应道,“奴才们是钟后宫里的,来此是受了钟后委托,向陛下问安带话,这位是…” “阳义汔州司法参军,裴玄忌。” “陛下现下不在殿中,我正在此候他归来,你们不必空跑一趟了。” 天色昏得有些很了,将藏在大氅之下的云知年遮得严实。 长林落雪,风啸叶卷,裴玄身姿笔挺,立若劲松,竟平生生地止住了这些人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 因为裴氏,本就是谁都得罪不起的主儿。 几位宫人面面相觑一番,皆都不敢做主,遂又不甘心地问,“裴参军在此可曾看见过云公公?” 怀中之人闻言微怔,长睫垂下,在苍白的眼底投下阴影。 他并不敢看裴玄忌。 因大概是不知裴玄忌会不会帮他撒谎隐瞒,云知年被裴玄忌握住的那只手,指尖因为紧张轻轻蜷起,像是收起尖爪,摊开肉垫向人示好哀求的小狐狸。 裴玄忌久不答话。 小狐狸便将爪子蜷得更深,连呼吸都促了好多。 耳根却是更红了一些。 一颗心仿佛悬在心口,坠坠地,惹人慌乱。 “裴参军?” 那几人仍在问,得不到回答后,又晃着宫灯朝这边看。 不过大半都被裴玄忌的身子挡住,只能隐约瞧见一丁点儿稀薄的光亮。 云知年的心却更乱。 他终是忍不住,豁然抬首,白如宣纸的脸上印着明显而鲜红的掌印,而尖巧纤细的下巴上,也依旧残留着方才被江寒祁用力掐出的红痕。 裴玄忌的指节顺势覆了上去。 力度不算大,却也足够让云知年挣逃不开,只能仰起头,任由裴玄忌肆意打量。 “未曾看见。” 裴玄忌就这么勾勾地望进云知年避无可避的眼瞳,视线瞥过微肿的颊肉,眸里跃动着的光亮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灭了下去。 云知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浅茶色的眼亦黯淡着,闪过一丝少见的怆然和耻意,他咬住唇,想将脸偏开。 却被对方更用力地抓住。 而那只攥着他腕骨的手,也在这时,摸到了他戴着的那只手串。 裴玄忌好像十分好奇,指尖竟从缀玉珠串,一颗一颗拂动滑过,每滑过一颗,都能感受到,隐藏在肌骨下身子在颤抖。 云知年的唇瓣几乎快要咬出血丝。 他生怕被裴玄忌瞧出自己身上戴着这被江寒祁骨血饲养的肮脏蛊虫。 他压住嗓子,声调却喑哑得有些厉害,“裴参军…” 话未说完,是无声的祈求。 裴玄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明白了一件事,云知年很怕这只手串。 裴玄忌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接着向那几个探寻的宫仆沉声撒谎,“我午后来时就未曾见到过。” “应是同陛下一道出去了。” “如此…那便改时再来,不再叨扰了。” 灯影渐远。 林间沉寂,唯风雪潇潇,以及那颗犹自跳动不止的心。 裴玄忌轻巧松手,强自平静。 云知年则以手抵胸,轻喘两声,又将露在腕上的手串塞进袖摆,对裴玄忌道了句谢。 “不必。” 裴玄忌很克制地同云知年隔开距离。 今日的裴玄忌同上次在和欢斋冲他发火时,很不一样,分明也隐有怒意,方才掐住下颌看他时,眼里是清清楚楚藏着一簇火的,只那簇火熄得太快,稍纵即逝,所以,许也只是他看错了。 云知年抚住胸口,将自己心腔中翻滚着的,一些难以名状的绪潮亦只归结为一时之间的意乱。 他没有走近裴玄忌,只继续艰难地挪着步子,在前方缓行引路。 裴玄忌也没有再扶他,但应是刻意放缓了速度,两人之间就这般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但苑林大抵还是太过幽静,两人的脚步声踩踏冰面,发出愈加刺耳的脆响。 所以,云知年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同样不言的裴玄忌。 “刚刚…为何帮我?” 裴玄忌默了一瞬,旋而笑道,“萍水相逢,顺道相助罢了。” 裴玄忌这样说,“日后,我许也常会在宫里走动,今日帮了公公,他日,说不定也有需要仰仗公公的地方。云公公…” 裴玄忌笑得坦然,他本就生得俊美,一笑便愈发朗致,“不必介怀。” “嗯。” 云知年飞快应了一声。 雪籽落于长睫,一些被风吹到了眼中,扎得发酸,他便也只好重新低眉。 他同裴玄忌也打过几次照面了,但这还是裴玄忌第一次唤他公公。 但听到这声公公,云知年便也明白了,对方是要同他划清界限。 云知年眨着眼,感受到冰粒雪籽在眼中彻底融化,带来些微寒意,“奴才明白了。” 但他仍不放心,便又很直白地问,“裴参军,是决定投靠陛下?” 他想了想,竟开口相劝,像是在劝裴玄忌,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裴氏战功硕硕,陛下亦乃明主贤君,若有裴氏相助,必可相得益彰,开创盛世伟业。” 裴玄忌听到云知年在为江寒祁说话,便很矜冷地抱住手臂,从鼻腔里发出冷哼。 “我没想好。” “况且,我的意思,代表不了裴氏,我父亲,我大哥,我二姐,都在我之上。他们说了才算。” 第24章 裴玄忌语气平淡。 将一些不甘和委屈很巧妙地抑制住了。 他年岁虽然不大,但从小被下放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心机城府自是有的,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向旁人表露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江寒祁的人。 心头又起了莫名的躁意,裴玄忌正转身欲走,远远却传来江旋安清脆的呐喊,“裴三!裴三!你在哪?快过来帮我!” * 肉乎乎的小团子从苑林另一头跌跌撞撞向两人冲来,因为跑得太快,几乎一头栽进雪堆中。 云知年上前,扶住江旋安。 裴玄忌则挑眉,很不客气地问他道,“怎么?你那只小纸鸢又缠树上了?” “不,不是!” 江旋安上气不接下气,圆圆的眼眶却已然变得红澄澄,“是,栓纸鸢的线,线断了!” 他抬起手,指向上空,“纸鸢飞跑了!” 日暮钟晚,穹空碎星。 雪色中,果然有一只彩色纸鸢,拖着半截断了的长线,歪歪扭扭地迎着风,越过朱色宫墙,飞过碧瓦琉檐,消失在茫茫无垠的天际,化作黑点,再不消见。 “怎么办呀?” 江旋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纸鸢,直至看不见后,终于忍不住哭道,“裴三!我还没有放够呢!” “就让它飞走罢。” 裴玄忌同云知年也循着江旋安所指的方向,目送纸鸢飞离。 裴玄忌忽然说道,“说不定,纸鸢自己想要飞走呢。” 不算是什么安慰的话语。 可还是很成功地让江旋安止住了哭声。 云知年没有说话,只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眼光仍驻留在那片苍空。 “纸鸢…也会想要飞走吗?” 云知年低低呢喃。 “会啊。” 裴玄忌很肯定地说,“纸鸢也不喜被绳索捆住,他也会想要飞走,想要寻求属于他的自由。” “现在,他做到了。” “所以,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云知年身形微震。 一人侧眼。 一人抬眸。 视线交错间,云知年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又很重的跳了一下。 原来方才,在心腔内滚涌着的陌生到让人无法抗拒的情绪,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见寝殿那边灯影摇晃,人声嘈杂。 这话头便被生生咽回。 裴玄忌目力极好,自也瞧见,一干人正簇拥着君主,徐徐走来。 江寒祁回宫了。 “走了。” 裴玄忌扯过江旋安牵住,大踏步向宫殿行去。 化雪的地面,汪着水洼,军靴碾踩而过,发出铿锵声响。 云知年则独身沐在风中,仍有些痴地,指尖却是再一次刺痛了掌心。 第21章 五日后,年夜。 裴玄忌这是第一次入赴宫宴。 摘月楼布置堂皇富丽,朱红长毯一铺至底,千盏寿禧天灯高悬明垂,来往宫人穿梭席间,面上俱含笑带喜,为赴宴诸者施酒布菜。 坐于最上首玉阶明台之上的江寒祁,座榻旁有一新得的美人正贴身软语侍奉着,裴玄忌瞥去一眼,除了那个美人外,并无旁人伺候了。 裴玄忌遂收回目光,敛眉压下不耐烦。 他向来最是不喜这人情应酬,虚伪讨嫌至极,只江寒祁一再下令邀他赴宴过年,还安排江旋安与他同席,求请关照,他为人臣子的,也不好拂了君主兴头,只能勉强应下。 本来这裴玄忌是地方府州受邀入席的,身份官位自是比不上京城中原有的朝臣勋贵,他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下首,靠近几个从其他州府来的参军都尉,都算是同僚,相处也还自得。 偏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拉住他便问他可是那陇西节度使裴千峰家的三公子。 裴玄忌不认得这位自称是裴家世交叔伯的兵部尚书,僵着笑脸,正不知要如何作答,已有数人闻声跑来,纷纷朝他巴结敬酒。 “原来是裴三公子!” “早就听闻裴三公子今岁入京述职,想必这也是裴老将军的意思,裴氏显赫,若肯竭力辅佐陛下,实乃我大晋之福!大晋之福哉!” “裴老将军的意思如此明显,以后还有哪个节度使胆敢不行军令,不服天威?” “哎呀,裴老将军之子果然是少年英硕,气度不凡,裴三公子,想当年老夫也曾同那裴将军征战沙场,剿杀叛王,细论起来也算是有同袍之义!裴老将军没来,这杯酒你可定要替你父亲喝下去啊!” 这群人热烈之至,舔着个老脸围住他,尽说些他闻所未闻,难辩真假的往事,就差将“我小时候抱过你”挂在脸上了。 裴玄忌实在不好推脱,只好连饮几杯。 清酒下肚,烧得腹部微微发起了烫,幸而他酒量不错,轮番被灌过一轮也没有立时醉了,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恰逢此时,君主江寒祁开始行祝酒辞,原本环绕不去的老臣们纷纷散去,裴玄忌得以稍坐歇息片刻。 他接连揭开案几上的一排瓷盅,结果全是各式各样的酒。 便张望着,想唤人换茶过来。 “啧,真没用!” 坐在一旁的江旋安幸灾乐祸,正夹着一大块裹着喷香藕粉的肉丸子往嘴巴里塞,还不忘同裴玄忌斗嘴道,“才喝这么一点儿就要醉了!你不是常说自己千杯不醉吗?” 裴玄忌一双漆黑剑眉拧了拧,没有说话,还在自顾寻人。 江旋安继续喋喋不休,“喂,裴三!你不会是在找哥哥罢?他前几日病了,被叔父勒令留在寝宫,今日没有过来。” 这茶还没换过来,酒的后劲就有点儿上来了,裴玄忌以手撑额,精眸轻闭,薄唇微启。 “你再多嘴…” “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 裴玄忌声调本就低沉,又因喝多了酒而语速放缓不少,便比素日更有压迫之感,听起来,像极了是会随时杀人谋命。 江旋安生生打了个寒颤。 忙不迭将碗里的几只肉丸统统吞下,顾左右而言他地啐道,“真好吃!真好吃啊,回阳义后,我得让郡王府的厨子也好好学学,这宫廷里的菜式可真是好吃!” 裴玄忌方才半掀眼皮,重新回望向上首君位。 宴中要献歌舞,江寒祁身边的美人已经下去准备了,此时又换了个面生的小太监顶上。 仍然不是云知年。 * 礼数尽,丝竹起,歌舞齐毕,群臣举杯,恭祝君主万岁,江山永固。 江寒祁嘴角噙笑,正欲回贺,那钟后却姗姗来迟。 钟后穿着华贵,妆容雍丽,由一众宫人簇拥,鱼贯着步入殿堂,架势摆得颇大,只她到底已历高祖皇帝、先帝、以及江寒祁三帝,年岁颇长,便是再如何精心打扮,看人时那上翻的浑浊眼白,还是尽显老态龙钟。 而那失了子的康妃也陪伴在侧,搀扶钟后,面上哀哀戚戚的,同殿内欢庆祥和的年节气氛格格不入。 江寒祁放下酒杯,面沉似水。 其余臣子见状,亦安静下来,向钟后行礼。 江旋安瞪着一双黑豆豆眼,小小声对裴玄忌道,“又是这个老太婆!上次叔父带我去向她请安时,她就借我的事责骂叔父,我不喜欢她!” 裴玄忌提醒道,“她是你祖母。” 江旋安梗着脖子说,“祖母又如何?又不是亲生的!你看,她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大家都不喜欢她!” 不喜欢,却又不得不畏惧。 裴玄忌默了下来。 大晋建于乱世,诸小国是由钟寿圣陪着高祖皇帝,以铁骑生生荡平的,如今河山安宁,社稷繁胜,也是由钟家人的血肉铺垫而成的,钟后在朝中的声望地位其实远超江寒祁这个君主,事实上,几大分据节度使中,除裴氏外,也大多同数后党。 “祁儿啊。” 钟后环顾四周,从那些噤若寒蝉的面孔一一扫过,似笑非笑地发难说道,“今夜宫宴怎不派人知会哀家,莫不是嫌了哀家弃了哀家,认为哀家不配过来啊?” 江寒祁的表情变了几变,但最后,还是极恭顺地从高台首座步步而下,他亲自搀扶起钟后,将她带到那个原该属于自己的上首位置,和言道,“母后言重了。” “朕只是担心冬夜苦寒,母后熬不下这长宴,所以才想着不让母后操劳,好生歇息。” “那康妃呢?” 钟后依旧不满,指着已然开始低头拭泪的康婉,“怎连康妃也不知会?宁妃犯了疯病也就罢了,康妃刚刚历经丧子之痛,你怎能不多加宽慰安抚?怕不是…” 钟后的目光定定,语调陡然拔高,“被什么妖孽迷了心魂罢?” 方才伴君献舞的美人,“嘭”地一声重重跪地,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太后饶命…” “来人,此女魅惑君上,秽乱宫闱,拖下去,杖毙!” 第25章 “太后…皇上…饶命啊…呜呜…” 顷刻间,那美人就被侍卫拖下,惨叫声犹自回荡,而自始至终,江寒祁都未有忤逆钟后。 处死完一个舞姬美妾之后,钟后的心情似是倏然变好,她心平气和地坐下,同江寒祁话起家常。 席间也重新热络起来。 裴玄忌饮下热茶后,脑袋依旧还有些晕沉,也不再多言。 钟鸣三声,吉时将至。 钟后便对江寒祁道,“祁儿,宁妃的病也生得有些时日了,太医署的那帮酒囊饭袋每日都去问诊,却迟迟查不出病因,所以哀家擅作主张,去请教了钦天监的张监正,他说,宁妃的病其实是同最近的天象有关,说是那天象不好,有灾星现世,而宁妃乃是福星之身,命格相冲,所以,才至失魂疯怔。” 康婉也在旁附和道,“臣妾自小同宁儿相识,妹妹出生时确是天生异象,就连高僧都说,妹妹乃是福星降世,是上天专程派下护佑大晋的。” “有这种事?” 江寒祁神色淡淡。 钟后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哀家担心灾星现世,祸害江山,便嘱咐张监正定要查明那灾星究竟是谁,祁儿,你待会放天灯时,也为宁妃多放一盏,替她祈福。” “好,朕知道了。” 江寒祁起身,来至殿外高台。 是到了该放天灯的时刻了。 高台,金檐斗拱,光灿耀目。 江寒祁接过宫人递来的灯,一一放飞,细雪明灯,交相辉映,万千光点融于长夜,亮若白昼。 臣子们言笑晏晏地围来观灯。 江旋安也挤在人群中看得稀奇,瞪大了眼眸,不时鼓掌叫好。 唯裴玄忌心不在焉。 他又想到那日,云知年想借由在天灯中做手脚的法子向皇上争宠。 他这段日子,总被江寒祁传召,也无甚大事,就是让他陪着谈谈军务以及裴氏的事情。 可这么一来,裴玄忌到底就没有旁的时间去寻姚越盘问了,也不知姚越有没有给云知年想要的东西,但无论如何,只要一想到云知年要向江寒祁献媚争宠,这心头就像哽了一块什么异物般地,生生难咽。 连同这漫天的明灯好像都瞬间失了颜色。 裴玄忌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抬手摸了把脸,沐在冷风中,竟还觉得有些烫热,想来,大约是酒还未完全消散罢?他压下自己对云知年的思忖,强迫着,将注意力放回到天灯上。 江寒祁已开始放第三盏天灯了。 这盏天灯由君主亲手放飞后,各臣子,各后妃,各皇亲便可开始自行放花灯。 此盏天灯形状圆润完美,但彩纸上只绣绘了寥寥几句吉语,其余部分则皆是空白。 钦天监的神官则在一旁扯着嗓子神神叨叨地喊着,一盏敬天地,二盏礼神佛,三盏护社稷,保佑大晋福泽绵长。 然而,就在江寒祁抬手点燃天灯的一刹,原本空出的纸面上忽然现出了一行字! 墨黑的字被顺势而上的火舌烧得鲜红,犹若滴血,令在场的每个人都能看见。 “灾星出,祸乱起。” 江寒祁动作骤然止住。 他反应过来,想要命人灭了这灯火,可已然是来不及了! 火苗迅速吞噬灯骨,燃烧殆尽前,纸面侧边迅速映出三个血红大字。 “江旋安。” 第22章 “什么!灾星…灾星居然是…” “小郡王江旋安?” “荒唐!荒唐!可…可这毕竟是天灯呀!天灯显字,定是高祖皇帝显灵!此是上天的示意!上天的示意!” 群臣顿时哗然一片。 钦天监神官带头下跪,疾呼苍天显灵,其余臣子见状,亦纷纷指向瑟躲在裴玄忌身后,早已吓得呆若木鸡的江旋安。 “皇上!既然天灯显灵!此等灾星祸害断不可留!” “怪力乱神之事怎可亲信!你们休要胡说!” 江寒祁凤目微张,喝退众人,他已从震惊之中回神,冲江旋安伸出手,“安儿,到叔父跟前来。” “叔父!” 江旋安咬着唇,猛扑到江寒祁怀中,眼泪泗流,“安儿才不是灾星!安儿什么都不知道!” “这自古以来,灾星都只为祸害江山而降世,哪有自己承认的道理?” “祁儿。” 钟后不疾不徐地迈至高台,气度威仪强势,“自去岁以来,茔上等地接连遭受水患以致灾害,这赈灾也颇为不顺,民怨四起!朝堂不安,后宫之中亦是波折连连,皇嗣早夭,后妃疯怔,依哀家之见,这当中定有蹊跷!今夜连这天灯都显了灵,江旋安无辜与否,传钦天监监正问话便知。” “还是说…” 钟后看向江寒祁,眼含厉色,“你要一心护着一个可能是灾星的孩子,而置大晋朝廷,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年前,茔上传回消息。 果然正如云知年所料,民愤一经煽动后,大量灾民便伙同县兵发动暴乱,钟后胞弟钟相全丧命,柳廷则等命官亦被困于茔上。 江寒祁已暗中派人前去茔上营救,将此事压下不表,但钟后许已从旁人那里得知到了一些风声,才会如此咄咄逼人。 “皇帝?!” 钟后毫不相让,依旧紧逼。 臣子们也惊于那突然显字的天灯,无不纷纷帮腔,求请江寒祁应以大晋为重,不可顾念私情。 江寒祁终于点头,“就依母后所言,传钦天监监正张之荣。” 很快,那张之荣便携着一众神官,登临高台,装神弄鬼地掐指望月一番后,便言之凿凿地道,如今天象生异,荧惑守心,是为不祥,而灾星所临方位正在阳义,若灾星不除,大晋未来必将会有更多祸难。 “来人!” 江寒祁尚未发话,钟后就率先一步,命令守在殿前的皇城禁卫,“将在场阳义诸人,全部拿下!就近羁押!” “阳义…阳义除小郡王外…还有…还有…” “那位从汔州来的裴三公子!” “裴玄忌啊!” 方才还向裴玄忌套近乎敬酒的大臣们个个面露难色,交头接耳起来。 而当事人裴玄忌,剑眉凛目,抱臂立于殿前,任由禁卫军将他包围起来,依旧不动如山,一副浑不在意,潇洒看戏之姿。 而许是摘月楼这边动静太大,本被安置在偏殿中的一干军士闻声而动。 顷刻间,脚步重重沓来。 狄子牧携一众戎装佩刀,甲胄披身的士兵,反将皇城禁卫围住,另有几人守在摘月楼殿门前,有臣子见情况不对,想要溜走,却被横过眼前的刀锋吓得当即瘫软在地,直拍着腿根大呼混账。 摘月楼里乱做一团,惊叫迭起。 裴玄忌此次入京其实并未带太多人马,只有十多个从陇西一路跟随他去往阳义,从小一道在军营里长大的弟兄们,他们总嬉笑着说要随老大一同进京开开眼界,裴玄忌便就带上了他们。 这帮人平时只知练兵打仗,没那么多繁规缛节的规矩,只一见到老大被困,便火急火燎拔刀相助。 同宫里的禁军相比,裴玄忌的人,在人数上并不占优,但俱个个面露狠色,身手不凡,同禁军对峙时也丝毫不落下风。 禁军统领楚横闻讯带人赶至增援,他举刀指向狄子牧,怒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身为外臣,带兵闹事,难不成是想造反么?!” 狄子牧当仁不让,“是禁军先对我们家公子不利的。” 江寒祁则并未发话。 所以两方人马皆未动手,但仍是颇有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 终于,裴玄忌伸臂格开挡于身前的狄子牧,迎向楚横的刀,双目若点漆,“你们都下去。” 他酒未全醒,沉哑的嗓音中带了股慵懒之意。 “头儿?” “下去。” * 裴玄忌的人退了个干净。 但仍未走远,依旧将摘月楼层层围住。 方才被吓破了胆儿的大臣们忍不住地出声咒骂,“胡闹啊!怎能带兵带刀进皇城啊!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臣不像臣的!陛下就应当狠狠治了这裴玄忌同江旋安之罪,也好给裴氏一点教训!” “大晋是乱世之国,向来以军权割据,几年前,若非裴氏松口,江氏胜算能有几何?…拉拢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江寒祁确未发令要将裴玄忌拿下。 就连钟后也自震惊之中回神,她许是未料到裴三公子如今也在阳义赴任。 裴氏同钟氏交集浅薄,钟后几次有意拉拢,都未能成功,这次裴玄忌入京,也不曾拜见过她,细想之下,便生怕今天这出戏会将这裴氏推去帝党那边,便扬着嗓子找补道,“那天灯显示灾星是江旋安!祸不及旁人!还请皇帝即刻下令,将江旋安押下!” 江旋安一直在哭,小脸都憋得透紫。 第26章 “天灯并非谶言。” 就在此时,一道清和的声音自摘月楼下传来。 裴玄忌心神轻荡,猛地循声望去。 正见云知年怀抱一盏天灯,拾级而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蓝色宫袍,分明再寻常简陋不过,可单薄清长的身影同月辉灯影相映,分明是飘鸿惊逸,犹若仙子。 守在楼下的兵士,竟也自行为云知年让开一条道路。 云知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高台,朗声说道,“天灯亦是由人所做成的,会现出文字,也不过是有人在纸面上抹了特制的涂料,遇热即会显出颜色,就如同奴才手中的这盏天灯…” 云知年转动天灯,让在场众人都能清楚明白地看到,这天灯外观同寻常天灯并无二致,而这天灯放飞后,如出一辙地,也凭空显示出了鲜红的文字。 不过这次的文字,乃是再寻常不过的吉语。 正当众人不知云知年这是要做什么之时,就见云知年用手一指,半空中忽传来一声闷响,放飞的天灯居然远远爆开,炸成无数碎片,飘扬洒落入地。 “只要加了硫磺粉,掌握好爆炸时间,奴才亦可让这天灯爆炸。所以,天灯之话,又怎能轻信?” 云知年平淡说道。 群臣安静下来。 钟后已然是变了脸色,冷声呵道,“云知年,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能爆炸的天灯?在哀家皇帝以及百官面前放飞,又有何居心?” 云知年表情不变,下跪叩首,“陛下近来关切宁妃娘娘病情,常冷落奴才,奴才是想在天灯上面做些手脚,好让陛下重新注意到奴才,宠幸奴才,奴才自知争宠心切,甘愿领罚,但奴才此举只是想向太后和圣上证明,天灯亦是可以被动手脚的。” “小郡王乃是先帝遗孤,亦是江氏留世的唯一血脉,奴才认为,定是有人要故意陷害小郡王,还请陛下彻查此事。” “放肆!” 江寒祁箭步跨前,一脚踹中云知年,“小郡王一事轮得到你一个奴才大放厥词?看来,还是朕太宠着你了,你都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还妄言要同后妃争宠?你配吗?” 江寒祁虽面带怒色,但却是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冲钟后道,“母后,这奴才不知天高地厚,朕自会好好教训,但他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依朕看,天灯显灵之事,还是要查查清楚才是。” 臣子们也附和起江寒祁的话。 再无一人去看那被踹得瘫坐于地,身上蒙灰的云知年。 唯有裴玄忌,目不转睛,紧盯住云知年。 他默默看着云知年是如何缓慢地爬将起身,又是如何掸净身上泥尘,安静地垂下首,跪去角落。 这心里不知怎的,就像是又冲上了一波酒气,又慌又乱。 裴玄忌清楚地记得,方才他被禁军用刀指着的时候,是并无慌乱的。 可现在,他的这颗心却乱如丝麻。 尤其是看到江寒祁那毫无怜惜踹上去的一脚,以及云知年逆来顺受的卑恭模样。 这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揪住了一般,生生发起疼。 裴玄忌只好别过眼,不再看他,也不再看仍旧胶着争执的君主同钟后,他将视线聚焦到摘月楼外,讶然瞧见,只就这么会儿功夫,又有几个奴才火急火燎地冲到了摘月楼外,大声禀报。 “陛下!” “太后!” “不好了!宁妃娘娘,宁妃娘娘她殁了!” 什么? 宁妃死了? 众人皆是大惊,这下就连云知年亦也有所波动,苍白的面色亦是一震。 钟后当即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样,搀住康婉的手哀哭道,“宁儿…宁儿她怎会如此…哀家就只有你们两个干女儿,性子皆淑良贤德,原本想着接你们来后宫为妃,可以陪伴哀家,怎就…怎就去了啊…” “来人,送母后回宫,朕现在去宁妃宫里。” “不,哀家不走!年夜死人,实为不详!哀家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钦天监张之荣这时拱手对江寒祁道,“宁妃娘娘实乃福德明星转世,她突然身死,许也同这异常天象有关。微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请赴宴诸人留在宫中,由钦天监神官驱邪一番,方可离去。” “至于这小郡王和阳义诸人,既是灾星方位所指,自更应驱邪。” “对!驱邪!给他们驱邪!若当真不是灾星,又怕什么驱邪?” 钟后连声应道。 江寒祁骑虎难下,只好点头,宽言安慰了江旋安了几句。 江旋安这时大概知道自己的叔父护不了自己,便松开手,跑回到裴玄忌身边,泪眼汪汪地啜泣起来。 裴玄忌头还晕着。 心也乱着。 听到江寒祁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宫中,陪同江旋安一道接受驱邪时,他沉思几息后,便做了决断。 “我可以留下。” “但江旋安年岁还小,须有人照看伺候,我可哄不来这半大小孩子。” 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向跪在角落的云知年,“江旋安素日里只认他,所以,我们要他…贴身伺候。” 第23章 “裴三公子如此明事理,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钟后率先发话道,“云知年,还不赶紧滚起来去带裴三公子同小郡王移步外殿,等候驱邪。” 江寒祁这时却反驳,“云知年是朕的贴身太监,平日里就笨手笨脚,只会讨嫌,朕换个好的伺候。” “我谁都不要。” 分不清是酒气上冲还是心神骤荡。 裴玄忌眼角的余光始终落在那沉默跪立的云知年身上。 云知年很安静,听到他这么说,甚至连脑袋都没有抬起,浅色的明眸定定望向前方,空空茫茫,没有着落。 裴玄忌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自己小时同父兄围猎时,在林场草丛中,撞见过一只失群了的小狐狸。 小狐狸应是饿了许久,皮肉紧贴在胸骨,原本雪白锃亮的毛色也暗沉发灰,狐狸的后腿受了伤,见有人围近,也起不了身,便只能将瘦弱的脑袋埋进前爪,瑟瑟直抖,偶尔从口中发出几声哀戚的悲鸣。 他的父亲裴千峰这时候停下马,将手中的弓箭交给他,对他说,“阿忌,杀了它。” “为什么?” 小狐狸叫声凄惨,裴玄忌心有不忍,“这只狐狸并非是我们今日所狩的猎物,且它已经受伤,为什么我们要杀它?” 裴千峰沉沉盯着裴玄忌,许久后,竟夺过裴玄忌手中弓箭,转而命令他的大哥裴元绍,“你来。” 裴元绍一言不发,挽弓拉箭,射杀狐狸。 手脚利落,一气呵成。 一声尖鸣后,小狐狸便软软倒在血泊之中,半张开尖嘴,茸茸长尾无力耷拉下来,眼角依稀残留下两道泪痕,死了。 “做得好。” 裴千峰淡漠地夸赞长子,目光转向裴玄忌,却瞬而发暗。 “正是因为有那样不成器的娘亲,才会生出你这么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你和你娘一样!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你不准骂我娘!” 十二岁的裴玄忌同兄姐并非一母所生,虽说裴夫人待他不薄,可他自记事起就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娘亲了,还是他的二姐,在他十岁那年,将他娘亲孕时亲手为他缝制的小衣和留下来的一样长命锁拿给他时对他说,他的娘亲在他刚出生未满一岁时就得病过世了,但他无须伤怀,因为他的娘亲不是好人,让裴玄忌收了娘亲的这点遗物之后,就莫要再挂念了。 可裴玄忌不信这样的话。 那枚玉锁质地润泽,而手中的小衣则绣制得极为柔软,贴身那面的布料是用绸布最软的部分裁剪制成的,因为布细难缝,所以中间的针脚微有些凌乱,有些地方大概是扎错了,需要反复拆线,修正,再拆线,再修正… 裴玄忌手指所碰之处,比旁的地方都要厚上一些,全是密密麻麻的线脚。 裴氏富贵,府里向来不缺制衣的裁缝婆子,可他的娘亲,却坚持守在昏黄的烛灯下,借着那晃晃明火,将自己对将要出生孩儿的欢喜和爱意凝结在这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之中。 她定是爱极了自己的孩儿的。 所以他不信这样的娘亲会是坏人。 待到他再大了一些后,在军营中隐约听到了更多关于当年的旧事,便更加不觉得娘亲有错。 少年裴玄忌开始变得敏感,他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娘亲,更不准任何人说他娘亲的坏话。 所以,当裴千峰用那种语气奚落着他的娘亲时,裴玄忌便是再忍无可忍,他执拗地扬起头,大声喊道,“我娘没有错!她只是心善,何错之有?分明是你不肯去救她,才害死了她!”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落在裴玄忌的脸上,裴千峰像是一条被触及到逆鳞的狂龙,卷起浓烈的愤怒,他恨恨地望向裴玄忌道,“好啊。好,你说她心善,你也心善!就只有我心狠!你不是可怜这只狐狸吗?那你就留在这里,陪这只死狐啊!” 第27章 “裴玄忌,你总有一日,会被这些所谓的心善,无用的仁慈,以及泛滥的同情所伤害,以至万劫不复!” “我们走!” 裴千峰说罢,带队扬长而去,甚至连匹马都未有给他留下。 十二岁的裴玄忌就这么被自己的父亲扔在了风寒天冷的山林中。 当落阳带走最后一丝余晖,整座山林的光亮都被沉黑所替代,刮在身上的夜风也开始刺骨透寒,而最可怖的是,幽森的林间会时不时传来几声类似于野兽的嚎叫,小狐狸的尸体暴露在荒郊中,散发出鲜血的气味,丛中似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野兽啃嚼肉骨的动静。 小玄忌怕得不得了,他的眼睛在晚上看不见,所以他不敢乱动,甚至连埋了死狐的勇气都没有,他抱臂蹲躲在角落,恐惧,饥饿以及被父亲抛弃的孤独感和哀痛几乎快要将他淹没,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落泪,默默思念自己已然过世的娘亲。 第二日一早,是二姐瞒着裴千峰,策马赶来接他回去的。 裴玄忌仍旧不明白自己当时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姑且,算是多了一点点恻隐心罢了。 但从那以后,他不再在裴千峰面前谈及他的真实想法。 当他也能够冷漠地拔刀斩杀一个他国的细作,只为换取父亲的一丁点赞赏之时,裴玄忌甚至以为,当初的他,已经被自己亲手抹杀了。 可如今,他的一些,原有的恻隐之心在遇见云知年后,好像又被勾了出来。 他想…他想试着拉云知年一把。 他不喜云知年的自轻自贱,不喜云知年的麻木不仁,不喜云知年的孤弱无依。 更不喜云知年就像那只受伤的狐狸一样,无人相救,最后只能落得个身死宫中的凄惨下场。 * 所以,当江寒祁再一次强调,谁都可以,只是云知年不行时,裴玄忌依旧寸步不让。 他同君主的两相对峙很快就引起在场群臣的纷纷议论。 明面上看,这一君一臣,地位本就不相等,根本就没有商榷的必要,可细细想来,这裴玄忌身后站着的是裴家,而江寒祁有什么?一干子寒门出生的清士稗官,不成气候,所以此番相争便怎的看,怎的透着股别扭怪异。 且君臣争执的焦点,还竟在于一个太监。 云知年这时也觉察出了不对,江寒祁凤眸下视,露着眼白,分明是要发怒的先兆,却偏发不出来。 裴氏军力强盛,所治陇西地界也同大晋统一前的若干小国接壤,如今小国虽灭,其故国子民,残余旧部却无不收归于陇西,势力之雄厚,并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人所能得罪起的。 他抖了抖唇,想要说些什么,一直旁观的钟后倒是先发话了。 “既然裴参军坚持,祁儿依了他就是。” “一个奴才罢了,裴参军就是向陛下要去了,也并无不妥啊。” 钟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桌案,似笑非笑地望向江寒祁,“祁儿,莫非…你舍不得?” “母后说的是。” 大抵是明白自己终究争不过裴玄忌,江寒祁只能顺势妥协,他以手扶额,斜觑向云知年,“既如此,你就过去好好服侍裴参军和小郡王,若有差错,朕唯你是问。” “是。” 云知年恭顺应声,退至裴玄忌身侧。 擦身而过时,恰犹若清风拂面,裴玄忌甚至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味。 可脑袋却好似依旧昏沉。 这昏沉一直在持续。 年宴宣告结束,一众臣子在宫人带领下前往大殿进行驱邪仪式。 而神官一番掐算道,江旋安八字特殊,须于三日后的吉时进行驱邪,这也就是意味着,作为陪同江旋安进宫的裴玄忌,须在宫里逗留三日之久。 于是,云知年在前引路,带裴玄忌和江旋安来到宫里的一处空殿先行安置。 “因后宫人少,此处是闲置下来的,平常无人居住,卧房统共有两间,小郡王住里间,裴参军住外间,奴才会在外头守着,殿外也有其他宫人侍卫,若有何需要,裴参军尽管吩咐。” 白皙修长的指尖拢住点燃的烛心,空殿明堂被重新照亮。 裴玄忌看了眼点火的云知年,回眸却瞧见两间房中的床榻上,竟是早已铺好了新换的被褥枕头。 不是…无人居住么? 裴玄忌虽然昏沉,但仍保留了一丝警觉,他侧眸望向云知年。 对方的脸被澄黄的灯火镀了层蜜色,柔柔的,分不出何情绪。 前来打扫的宫人陆续离场。 江旋安却仍未从惊吓中回过神,一边哭一边冲到云知年跟前,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道,“哥哥,我不是灾星…你帮我同叔父说,帮我同叔父好好说…” 云知年点头,抚着江旋安圆滚滚的脑袋安抚。 小孩子哭累了,又嚷着犯困,还不让云知年走,非得云知年寸步不离地拉着他的手才肯入睡,所以,当云知年终于哄江旋安睡着时,已是约摸过了夜半。 天色很晚了。 雪已停歇,被留下的臣子们大抵也是做完了所谓的驱邪仪式,云知年透过轩窗,能瞧见宫道边走过三两成群的臣子,一个个对于今夜的变故同遭遇俱是缄默不语。 四下安谧无声,唯剩碎雪压枝和烛火烧响的哔剥的轻响。 云知年起身,熄了江旋安屋里的灯,走出殿时,却猛地脚步滞住。 裴玄忌正裸着上身,对窗而立。 月光越窗,在烛火的映照下,勾勒出少年背部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硬朗姣好的身姿。 裴玄忌听到脚步,回过头,看了眼云知年,忽扬手将什么东西远远抛来。 “伤药。随身带着的。” 裴玄忌言简意赅。“你刚刚受了伤,拿去用。” 第24章 因不知裴玄忌扔来的是什么,所以云知年下意识就接住了。 一个瓷瓶,瓶身温热,依稀残留有裴玄忌的体温,瓶盖处则散发出一缕很淡味的药香。 云知年默默将瓷瓶搁回桌上。 “裴参军还有何吩咐?若无其他要事,不如早些休息…” 话未说完,手腕就竟就被人抓了住。 裴玄忌眼神明显有些滞缓。 晕厥感并未因为吹了冷风而消散,反而更重了些,连带着眼皮也沉,裴玄忌脚步微顿,身体却是往前倾着,像是要努力将眼前的人看分明。 云知年感到自己脸颊的皮肤几乎就快要碰到裴玄忌浓长的眼睫以及挺翘的鼻尖了。 灼热的气息将他层层围困。 两人脸对着脸,云知年憋住气,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呼吸,害怕失礼,就很小心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结果刚迈开半步,裴玄忌就欺身两步追上。 硬朗结实的胸膛肌骨隔着他身上那一层薄薄的宫袍布料,若有似无地贴了上来,云知年感到自己的心腔仿佛是漏跳了一下,但下一刻,却又更加快速地跳动起来。 向来淡然自若的云知年,第一次,在一个并不相熟的男人跟前,慌了神。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云知年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喉头发干,停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开口,“裴,裴参军…” “奴…奴才…不…不需要…” 裴玄忌的一双半醉半昏沉的明眸,从云知年惊惶的脸上上下扫过,“怎么不需要?” “他,他方才…踢了你…” 云知年僵住身体。 江寒祁对他的虐打责辱,经过整整三年的习惯,早就刻镌进了他的血肉,融进他身体成为一部分,他甚至已经进化到,能够在江寒祁扬手之前,就先行闭上眼睛默默等待疼痛的降临。 他从未在意过,或者说,他根本就不配在意。 可如今,被裴玄忌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就好像是水面上那些佯装平静的泡沫被猛地戳破,四散飞溅,搅开一池春水,晃荡不休。 “你会痛啊。” 裴玄忌神色迷惘,他微侧过脑袋,像是在思考。 “你受伤,会痛。不上药,伤好得慢,就会一直痛。” “若是严重了,他…他又会让姚越来替你医治罢?” “可姚越那个臭小子…” 裴玄忌面露冷意,“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你用我的药。” 云知年偏过脸,细巧的眉骨轻轻皱起。 贝齿几乎将下唇咬出了血。 云知年的声音也似是含了血,又沉又闷。 “奴才命贱,死不了的。” “也不痛。” “且…且我受了伤,向来不喜上药,裴参军,请你莫再强求。” 他伸出手臂,想要推开面前挡拦住他的裴玄忌。 然而,冰凉的手刚触到对方滚热的皮肤,就又被按回去。 两只手就这么都被制住了。 云知年被裴玄忌彻底锁在了胸前。 第28章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叫,不喜欢上药?” 裴玄忌感觉到,他那该死的恻隐之心彻底爆发了出来,否则为何他只是握着云知年的手腕,心便就跳得那般快? 晕眩感也再度袭来。 裴玄忌眼前的云知年,好像在同记忆里那只蜷缩在草丛里,很凶很凶地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但分明又流露着胆怯的狐狸重合。 “受伤的狐狸,是会死的。” “你没人救,一直被折磨,也是会死的。” “你要自救。” “或者…依靠我…让我来救你。” “…裴…裴参军?” 云知年惊疑地听完裴玄忌这番煞费苦心却完全听不明白的话,后知后觉地发现,裴玄忌大概是真的醉了,所以才会对着他没有防备地说这些胡话。 松雪的沉香似将他整个人馥郁包裹,云知年放松下来,语调缓和了点儿,“我平日便不爱上药,且陛下方才没有使劲,我当真不痛的。” 他一时意乱,未再自称奴才。 裴玄忌的表情也随着他说的话改变,他甚至勾起唇角,笑道,“你是不是不会用啊?没关系,你把上衣脱了,我替你上。” 裴玄忌说完,竟要动手去解云知年的衣服。 云知年骤然发震,因着裴玄忌的动作太快,太没有章法,以至于等他反应过来,奋力抵抗之前,他就已经被裴玄忌压在墙根,手骨亦被折过举于胸前,只能眼睁睁地瞧见自己的上衣被扯了开。 一张光润玉颜苍白到近乎透明,显出几分难能可见的屈辱无助,嫣红的丹色菱唇无力地微微张开,虚喘着吐出兰息,而他那具纵横布满了吻痕以及淤青疤痕的身体,就这样全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云知年战栗不已。 可那醉了的裴玄忌却竟视而不见,只视线略一停顿后,就抓住他的手,让他背过身体,果真替他上起了药。 ! 指尖沾着化开的膏药,缓缓沿着腰间被踢到的淤伤纹理摩挲揉-按。 明明是清凉镇痛的,且裴玄忌的手很是规矩,分毫没有乱-摸,可所到之处,就像是惹着火一般,灼得皮肤丝丝发烫,寒毛轻竖。 其实裴玄忌不像姚越,姚越替他处理伤口时,往往会要的更多,云知年的妥协,并不代表他不懂。 江寒祁自然也给他上过药,其实他没有骗裴玄忌,他确实不喜涂药,所以,江寒祁每次瞧见他身体上有烂疤旧伤时,都会近乎强势地逼迫他认真上药,有时也会自己动手,但…最后却又会归结于另一场更加苦痛的暴力。 而像裴玄忌这般,只是单纯地,为他上药祛伤,云知年已经…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云知年唇瓣翕动着,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最后只好愣愣垂下眼睫,视线渐有点儿迷离,只能瞧见裴玄忌结实好看的手臂线条,随着上药的动作一起一伏。 而裴玄忌这边其实也不好受。 裴玄忌原本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因他军营里的那帮弟兄每每受伤,也是如此这般互相上药的,可当他看到云知年的身体的那一刹,心口却猛地一窒,他方才想起来,云知年是江寒祁的禁脔。 云知年皮肤上布满了的那些痕迹,也都是…都是由江寒祁…弄出来的。 几乎是瞬间,心里便没来由地泛起一股强烈的妒闷之心,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装作平淡得毫无知觉,可便是如此,在云知年替上药时,也难免会心猿意马。 宫袍本就松垮,罩在这么一具纤薄清瘦的身体上,难免会大了不少,上衣领口大开后,袍服便往下褪了半许,隐隐约约能瞧见一双修长笔直的大腿。 裴玄忌知道,云知年底下也是光着的。 天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引以为傲的克制力,才能管住自己的眼,不往下看。 他不是姚越那种会趁人之危,占尽便宜的小人,姚越从小也长在陇西军营,两人虽是一道长大,却向来不与对付,他向来看不惯姚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却常巧言令色讨好裴千峰的行为。 裴玄忌从小就不喜欢他。 现在更甚。 所以那日,在撞见姚越欺负云知年后,他特意去太医署找到姚越狠揍了一顿,警告姚越日后不准再假公济私,裴千峰将他安插进宫里,是为探知皇城情报,不是让他借由手中的一点小权欺凌奴才,隐瞒上听的。 裴玄忌说得冠冕堂皇,振振有词,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多半并非是为了他的父亲,而是为了云知年。 * “好了。” 终于,这场于两人而言,都格外漫长难捱的上药,宣告结束。 裴玄忌收起药瓶,想了想,又塞回云知年手中,“里头还有不少,能用一阵子,你留着,这药是军用的,不比宫里的差。” 裴玄忌神情很不自然,瞧着云知年被自己扒开来的衣襟,又慌慌张张地伸手要去给他拢起来,结果,一番动作下,两人的手便碰到一处。 “裴参军…” “啊,我只是…咳只是…想帮你扣起来,方才心急之下,才脱了你的衣服,都是…都是同军营里的兄弟在一起待惯了的…平常这般打闹之下,互相上药是常事啊,我的意思不是…不是这样,我没有脱过别人的衣服,你别误会。” 滑腻的触感一闪而逝,他原本就昏沉的脑袋好像变得越发晕眩。 裴玄忌的脸上也悄然攀上一抹红意,急急争辩。 却怎都有种越描越黑之感。 云知年不禁有些莞尔。 他动手,自己扣好衣袍,对裴玄忌道,“没关系。” “我知裴参军是好意。” “伤药,我就收下了。” 声音虽软软柔柔,云淡风轻,可道完谢后,却竟不怎么敢看裴玄忌了,攥着药瓶,眼神一直虚虚瞟着。 “好。” “对了…” 裴玄忌揉了下脑袋,“宫里可有沐浴的地方,我今夜醉酒,实在难受,想去水中泡会儿,好清醒一些。” “有倒是有,只是…现在已经很晚了,裴参军…不用就寝么?” “无妨。” 裴玄忌不好对云知年说方才就上药的那么会儿功夫,他的身体就烫得厉害,一些莫名的欲-望也随之喧嚣尘上,他必须得去沐浴克制。 “我向来少眠,劳烦公…” 他改了口,“劳烦你替我传人准备。” “好。” 裴玄忌坚持,云知年便也只好应了,“那裴参军稍等片刻。” 云知年说着,便动身向外走。 身后的裴玄忌又叫住他。 “别一口一个参军的叫我了,也不是什么大官,听着怪不舒服的,以后,你唤我的名字就是。” “或者…唤我阿忌。” “我的家人兄弟们都这样唤我。” “云知年,你也唤我阿忌。” 第25章 热水刚备好,外头忽开始狂风大作,雷鸣落雨。 雨点夹着雪籽冰粒,拍打在轩窗,噼啪作响,白生生的雾气则蒸腾在浴桶外沿,将正守在外殿候着的云知年身影,氤氲得模糊难辨。 云知年耳畔不时传来里间的窣窣水声,而他正凝目望向旁侧窗纸上那道被拉得甚长的破碎灯影。 “云…咳…知年,知年。” 裴玄忌的一声唤,打破了云知年的沉思,“我好了。” 这处空殿并未修建专事沐浴用的盥洗室,裴玄忌这又是临时起意,所以就只好在外间堆积杂物的殿房中隔出一块地方洗,此处脏污,并没有专门挂布巾和衣物的地方,所以云知年便抱着裴玄忌的衣物在外头等他。 可饶是云知年做足了准备,这声无端端的知年,还是让他略有怔忡。 怎的突然间…唤得那般亲热相熟… 几番相处下来,云知年也知裴玄忌生来养尊处优,一看就是从小就被宠着长大的,心机不深,待人真忱,同自己… 乃是云泥之别。 云知年抿抿唇,压下心事,抱住裴玄忌的衣物,小心地隔着半扇屏风递过去。 裴玄忌伸手接过。 两人的指尖隔着衣服的柔软布料倏忽相触,又以快不可闻的速度分开,只心却犹然一跳,连带着眼前的景象都看不大分明了。 云知年轻轻吐出一口气,可这时方才发现,原来并非是错觉,而是殿中的灯,忽然熄灭了。 紧接着,云知年就听到屏风后传来一阵重物被碰倒的声响。 “知年,怎么回事?” 裴玄忌那向来沉稳的声音中此时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烛灯被风吹灭了。” 云知年摸黑向灯架那边走,“我现在去点上,你不要急。” “好。” 然而,云知年的手刚挨到灯架,就先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触感。 有人! 有人藏在空殿之中! 会是何人? 第29章 云知年心跳如飞。 那人却出手快若闪电,在云知年察觉之前,便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困于身前。 “是我。” 楚横的声音散在幽长夜色当中。 云知年发凛,他拍了拍楚横的手,示意他松开,随后,又压起嗓子,低低问他,“怎么回事?” “来杀他。” 因雪天夜沉,殿中烛灯又已熄灭,所以云知年无法看清楚横的脸,“陛下不是说…” “陛下的意思变了。” 楚横语调毫无起伏,“裴玄忌今晚所喝的酒中,被下了毒。是陛下命人所做。” 云知年微微惊诧。 楚横接道,“裴玄忌毕竟背靠裴氏,陛下原本是想留下裴玄忌的,还叫我暗中保护,以免你提前动手。可今晚钟后对江旋安下手了。你知道的,钟后同皇上,同先帝本就并非亲生母子,对先帝这个仅存于世的遗孤更是瞧不上眼,直欲除之。既然钟后借由灾星之名想致小郡王为死地,陛下自然不能不管。” “他想让裴玄忌作为替罪羊。” 云知年嗓音发干。 “是。杀了裴玄忌,再将此事嫁祸给钟后。今夜是钟后强行留下阳义诸人的,裴玄忌那帮军营里带过来的弟兄们皆都看在眼里。裴氏就算不对陛下忠诚,也绝不能…成为后党。和之,你不是想杀了他吗?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 云知年沉沉不语。 万千思绪在他心头翻滚。 这确实是个机会,他不该心软。 当年,待他如父的赵远净,便是由他亲手谋划,亲眼看着被推上的断头台。 如今,杀了裴玄忌,正好逼得裴氏同后党决裂,好让江寒祁坐收渔利。 再好不过了。 有楚横的帮助,暗杀裴玄忌一事,绝对能够做得悄无声息。 然而… 楚横见云知年久不答话,略带焦意地问道,“怎么了?” 他听到屏风后正传来脚步声,双目旋而死死锁住,拔刀出鞘。 云知年这时脚步一动,忽然拦在前面。 “还不行。” 他声音很小,却透着坚定,“还不能杀。” “你先走,此事我来处理…” “知年,你在跟谁说话啊?” 裴玄忌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加了进来。 “没有。” 云知年很有些慌乱,他推着楚横,想让楚横快走,“我只是在找点火的折子。” 然而,楚横却脚下生根,岿然不动,握刀的手却是紧了又紧。 “可我听到你在说话了。” 裴玄忌依旧不明真相。 他耳力极好,所以虽然目不能视,却依旧能够听声辩位,向着云知年和楚横所在的方向,缓缓步来。 楚横眸光发暗,几息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竟然越过云知年,举刀朝裴玄忌的面门狠狠砍去! “对不起,和之,这次,我要听陛下的话。” “我不能再看着你因为违背皇命,再被陛下折磨了。” 裴玄忌睁着眼,可视线却好像无法聚焦,因此,那横来的一刀,他连闪躲都不知晓。 眼看尖锐的刀锋就要刺穿他的身体,千钧一刹之际,云知年居然跨步上前,按住他的手。 手心里攥着的火折子怦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裴玄忌温热的掌心。 云知年用力抱住裴玄忌。 两人的皮肉隔着薄薄的布料,紧密贴合在一处,他甚至只要稍一抬头,就能很轻易地碰及对方的唇瓣。 云知年抖着唇,唤了声,“阿忌。” 他有些仓促,有些惶然,支吾道,“点火的折子掉了,我刚刚唤人来拿,可值守的宫人都歇息去了,无人应我,今晚怕是没有烛灯用了,我们…” 云知年耳根发起烧,“我们回去安歇罢。外殿少了张床,我,我能同你…挤一挤吗?” 像是在对裴玄忌说,也像是在对身后的楚横表明,他要贴身保护裴玄忌。 将那将要劈来的刀锋生生收了回去。 云知年不敢去看楚横,但他明白,若他执意要护裴玄忌,楚横就不敢动。 而回应他的,是裴玄忌稍有错愕的回抱。 “是,时候不早了,你又受了伤,该早些休息的。” 裴玄忌竟有些自责似的,舌头禁不住打结,“你今晚同我一起睡就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睡一张床。” 两人说话时,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好像更短了些。 松雪气息若有似无地从唇瓣擦过,带来强烈的震颤。 云知年从未被亲吻过。 只有一次,他被江寒祁压在身下时,在莫大的苦痛中,他的视线里只余下男人微张喘息的唇,他想起小景同这个男人接吻时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们一同在学宫读书,江寒祁毫不掩饰对小景的喜爱,常常会拉住小景,躲去学宫的角落,避开人群偷偷接吻。 可他们并不知道,云知年就藏在暗处,将两人的吻看在眼里,目光生热。 他像只见不得光的阴暗虫豸,偷窥着这份不属于他的温存爱意。 再后来,小景同赵远净接吻。 他被比他们父亲年龄还要大的男人掐住腰身,抵在床笫,肆意侵-犯。 窗外的云知年惊慌地捂住嘴,片刻后,他发了狂一样,握起手中尖刀,想要破门而入,狠狠插入那个畜生的心脏,宰了那个畜生。 可躺在赵远净身下的小景这时却有所感应似的,扭过头,冲云知年露出一抹惨淡的微笑,他摇着头,用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看懂的表情,对云知年说,不要冲动,哥哥,我们要忍。 要忍下去,才能复仇。 痛苦的回忆顷刻间化作利刃,将他的心横劈破开,冰凉的泪水顺着空睁的眸子缓缓落下,云知年大概是难过得很了,急切地想要渴求着什么安慰,所以,他第一次,主动将唇凑上去,轻吻了下江寒祁。 君主的动作骤然止住。 而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巴掌便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好像是被人踹至了榻下,又好像没有,因为他的意识已渐近模糊,陷入黑暗的最后时刻,耳畔余下的是江寒祁冷酷无情的命令。 君主喊人过来,拖他出去杖责。 以及那一下又一下,棍棒抽开皮肉的爆裂声响。 云知年已经不大记得那一次他究竟挨了多少打,他奄奄一息地趴躺着,神思模糊,后来清醒才知,是几个老太医不眠不休,熬去了半条命才将他救回来。 从此以后,他便再不敢肖想亲吻。 可为何偏偏今夜,他会对着裴玄忌,胡思乱想,躁动不安? 他甚至在想,裴玄忌的吻,会不会…也是松雪味的。 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云知年只好抬手,稍稍挡住炽热的胸膛,好像是生怕被看出何端倪。 可这明明是一颗在弟弟死后,便沉寂下来不会再跳动了的心啊。 裴玄忌倒是并没有注意到云知年的异样,他只是很小心地,虚虚用手臂扶住云知年的身体,既不敢太过冒犯,却又带了一丝依赖。 “…” “只不过,不过我看不见,知年,你,你得扶我回去了。” 裴玄忌声音低落。 “看不见?为何?” 云知年惊问。 裴玄忌目力极佳,江旋安曾不止一次朝他抱怨,在阳义时,无论他躲去哪里,那个遭天煞的裴三都能找到他,逮他去军营看士兵操练。 可现在,裴玄忌却全然在依赖着他。 怪不得,方才烛火熄灭后,裴玄忌才会那般紧张,大抵也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殿中进了人,裴玄忌竟也没能察觉。 “嗯,看不见。” 裴玄忌停了停,补充道,“只是,晚上,或者说,没有光的时候,看不见。” 第26章 能明显感觉到,裴玄忌抱着自己时的动作微有些发僵,云知年便没再过问太多,只是很小心地,扶着这个比自己要高大不少的少年,回到殿内榻边。 “裴参军。” 云知年侧眼瞧向外殿。 窗棱半掩,冷风萧萧。 楚横已经离开了。 云知年于是对裴玄忌道,“早些安歇。” 说完,便起身要走。 “你,不是说,一起睡?” 倏忽间,手却竟被拉住。 裴玄忌仰起头,因为看不见,只能冲着云知年声音传来的方向虚望过来,黑暗中,他身影如塑,那向来冷峻的脸庞上,终于显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乖巧和无辜。 是在…怕黑? 云知年忽觉得割裂:江旋安口中无恶不作的阳义大煞星裴三,在朝野中人人争相巴结的裴三公子,居然会因为夜不能视怕黑,而央求一个伺候他的太监陪他同睡。 可是… 方才所说的同睡,不过是给楚横听的,无论如何,两人同卧一榻也到底于礼不合。 云知年想要拒绝,“裴参军…” 第30章 “叫我阿忌!” “阿忌…” 云知年无奈说道,“我还不困,在这里陪你就是。” “也好。” 裴玄忌往床榻里边儿挪了挪,空出床侧的位置,好让云知年能坐着舒服些,他将手臂枕在脑袋上,闭眼停了一会儿,又说道,“知年,我夜不能视的毛病,你不要告诉旁人。” “好。” 云知年应他,“这是我们的秘密。” 独属于彼此的秘密。 裴玄忌在黑暗中,心跳不止。 沐浴完毕后,又被冷风吹了好久,他的头晕总算是缓解了不少,可困意却也随之消泯,尤其是一想到云知年就坐在自己的床侧,他竟然怎么也舍不得睡过去了。 “其实,我的眼睛本身是没有毛病的。” “只不过,小时候,经历过一场意外,从那之后,就落下了夜不能视的毛病。” 云知年没有问他是什么意外。 裴玄忌也没再多说,转而故作轻松地道,“不过,我这毛病倒是有一个好处,军营巡夜的活儿他们都不会派给我了,哈,我乐得能在营帐中睡大觉,尤其是刮风下雨或是暴雪酷暑时节,当真快活!” 话匣子一经打开,便就再收不住了,裴玄忌干脆翻过身,将脸对向云知年,冲他说起自己在军营之中的生活。 大多都是裴玄忌在说,云知年在听。 偶尔也会聊及一些自己年少时同弟弟在学宫中读书求学的那段岁月。 就这样,两人从天黑几乎聊到天明,直到天光将亮之际,裴玄忌才实在捱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面前却多了一张肉乎乎的脸蛋。 是江旋安! 江旋安的黑豆豆眼刚对上裴玄忌的双目,就浑然打了个激灵,但很快,愤怒就战胜了害怕,江旋安指着趴在裴玄忌床侧沉睡的云知年,气冲冲地喊道,“哥哥怎么在你的床睡…唔…” 话没说完,就被裴玄忌大手一伸,捂住了嘴。 生怕吵醒云知年,裴玄忌就用口型对江旋安冷冷说了个“出去”。 江旋安吓得哆嗦,屁滚尿流地跑出了裴玄忌的卧房。 裴玄忌眼神方才柔和下来,垂目打量向云知年。 云知年大概是困极了,撑着陪裴玄忌说了一宿的话,现下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揉皱了的衣袍袍尾委顿于地,宽大的领口处露出一截纤长脖颈和清瘦锁骨,仿若轻轻一碰就能捏碎,而柔软的黑发则分成几缕,垂落在两颊边,遮去了原本艳丽分明的五官,显得格外温软。 只他的手是压在头下的,睡醒了定会酸痛。 裴玄忌心念一动,扶起云知年的肩背,将他打横抱起。 “嗯…” 熟睡中的云知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哼,嗓音懒懒发腻,教人心猿意马得很。 一向力气颇大的裴玄忌险些没能抱稳。 他只好暗骂了自己两句,方才摒除杂念,将云知年抱回床榻,又替他掖好被褥。 睡着的云知年很乖,极是配合,只手却始终是垂落在被外的。 裴玄忌往被里塞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每次,几乎是刚塞进去,云知年就会下意识地将手又伸了出来。 可云知年分明很冷,冰凉的手指在细细发颤,裴玄忌只好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着。 这感觉极是美妙。 云知年身子柔软若无骨,细长的指骨软软搭在裴玄忌的掌心,终于不再发抖。 裴玄忌原也打算就这样替云知年一直暖着罢了,但这样也不是办法,江旋安那个兔崽子这会儿正躲在窗外朝里边偷偷张望,瞧见裴玄忌同云知年手牵着手,又气得忍不住直皱眉,小肉手将纸窗砸得砰砰作响。 驱邪仪式还未正式开始,裴玄忌自然也不能丢掉江旋安不管不顾,只好小心地握着他的手放进被里。 指掌却将在此时摸到了云知年手腕上那圈显眼的红痕。 是江寒祁的手串。 裴玄忌自然不知这手串是用来饲养蛊虫的,只当是勒得太深,扎进了皮肉。 裴玄忌叹息一声,动作很轻柔地,替云知年将珠串摘去。 说来也怪,珠串摘掉之后,熟睡中的云知年终于不再乱动,蜷于被中,沉沉入睡。 * 空殿并不算大,统共也只有几间殿房,摆设布置却甚为齐全,不见落灰,想来常有人打扫。 裴玄忌并未想太多,只在走过灯架时,瞧见不少火烛燃尽后留下的余烬,一堆堆地散落在架周。 这应是云知年昨晚在他睡着后,重新点上的,担心他夜半醒来,看不见光,会怕黑的。 酒醒灯花落。 裴玄忌想到云知年的悉心和关照,心中生暖,嘴角却是翘起了一个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也不知他何时才会睡醒。 醒来当是会饿的罢,昨夜宫宴,他定是没能吃上什么东西的,还受了伤,要不要提前唤人来传膳,备些吃的?他喜欢吃什么呢?应当提前问一问才是,不过,待他醒了再问也来得及,总归是还要在此处待上几日的,他们还有时间相处。 裴玄忌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被云知年所牵引,以至于,待他走出殿外时,才想起自己原是要来寻江旋安的。 裴玄忌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院外,可没成想,就这么会儿功夫,江旋安这臭小子竟就不见了踪影。 再定睛一看,原是被几个禁军给拦在了院外。 “小郡王,你现在不能出去。” 禁军们语气还算客气,但态度却无比冷硬,“要待在殿内,等候驱邪。” “我才不要驱邪!你们都是骗子!我要去找叔父,呜呜,让开!都给我让开!” 江旋安同禁军扭打推搡起来,奈何他实在太幼小,又哪里打得过? 眼看这般推搡之下,江旋安会受伤,裴玄忌这时现了身,虎着张脸,呵斥道,“回去!” 裴玄忌不笑时,面容颇有些沉峻凌厉,“你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同知年在这里陪你吗?既然你不是灾星,就让他们驱就是了!正好看看,那群神官能驱个什么东西出来。” 江旋安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是怕裴玄忌的,小嘴一扁,哭着就跑回了殿中。 这时,禁军当中走出一个模样俊致,盔上嵌有羽缨的男子,他瞥眼看了裴玄忌一番,方才抱拳略行一礼,“多谢裴参军看管小郡王。” “末将禁军统领,楚横。” “楚横…” 裴玄忌在摘月楼倒是同他打过交道。 可直觉今日楚横看他的眼神太过奇怪,满含探究与不善,也当即略生防备。 “楚统领,昨夜酒醉,稀里糊涂地应了这事,敢问我的那些弟兄们,如今可还安顿好了?” “暂且收押,并无大碍。” “收押?!” “是。” 楚横表情不变,“他们昨夜在摘月楼闹出的阵仗逾规逾矩,按理是要受惩的,但陛下念在他们是你的人,又是初犯,所以不予追究,但毕竟他们都是从阳义来的,亦要进行驱邪,待驱邪完毕,自然会放他们出宫。” “呵…” 裴玄忌抱起双臂,“原来我们阳义过来的人,身上的邪性如此之大啊…” “裴参军说笑。” 楚横神情微凛,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佩刀刀柄。 就在此时,忽有几个小太监匆匆跑来,为首的那个对楚横耳语一番,楚横点头,旋即冲裴玄忌笑道,“裴参军,该你去神殿进行驱邪仪式了。” “这边请。” “这就到我了啊。” “我可先说好了,驱邪结束后,我还要回到这里陪江旋安。那小子毕竟是我送进宫来的,我还要完好无损地把他带回阳义。” “裴参军仁而有义,陛下自会应允。” 裴玄忌扬了扬眉,抬脚正欲跟楚横出殿,忽见一抹身影,挟风含香而至。 裴玄忌一愣,扭头正瞧见云知年那张憔悴却不失清丽的脸庞。 他大抵是刚醒不久,头发都没来得及束起,只匆忙披了件外袍就冲出来了,因跑得急了,面色便泛着白,眼窝下则积了一圈淡青色的阴影,更显眼神深邃幽致。 云知年没有看裴玄忌,而是定定地,看着楚横,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陪他一道去神殿。” 第27章 “云公公。” 楚横皮笑肉不笑,眼神近乎发紧似的盯住并肩站在一起的这两人,“驱邪仪式实属神官机密,不可有外人在场。” “是陛下叫我贴身伺候裴参军的。” 云知年分毫不让步,“楚统领,若当真机密,按理你也不应在场,还有其他禁军侍卫,都不应在。” 裴玄忌并不明白这两人在争执什么,但素来敏锐的洞察力还是让他隐隐感觉到,争论的焦点,来自于他本身。 裴玄忌于是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第31章 最后,还是楚横妥协让步,他恨恨剜了眼云知年道,“好,云公公,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会如实告知陛下。” 云知年没再应声,垂首走在裴玄忌身侧。 但裴玄忌还是明显感觉到,云知年的身子,在听到楚横的威胁时,轻微地晃动了下。 虽面上却是平静的。 云知年随裴玄忌跟在引路的禁军侍卫后边,沉默地行着。 待转过宫道一角时,两人竟同时开口。 “我陪你去神殿,在外面候你。” “你冷不冷?” 云知年惶惶抬眸,正瞧见裴玄忌微低下眼,注视向他。 眼神纯粹。 映着冬晨的雪光,干净明亮。 云知年的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极柔软的丝线悄悄收紧,坠坠地朝下,发着疼。 分明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心。 可在他贫瘠而又充盈罪孽的人生中,却稀少到近乎可怜,以至于,当被人真切关心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离。 他慌张得狠了,别过脑袋,不敢去回应少年热切温情的关注。 可下一刻,冰凉的手就被握进一只修长宽颀的温热掌心。 裴玄忌小声冲他道,“知道你不肯说实话,多余问你了,刚好,我不怕冷。” 裴玄忌竟然动手解开自己的外衣,这是一件加了绒的深灰色军氅衣,披到了云知年的身上。 “裴…裴参军…这我不能…” 云知年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脖颈。 裴玄忌笑着,但语气却不容人抗拒,“替我穿着就是。” “那驱邪仪式还不知要进行多久,你若在外面等我,是会冷的。” “嗯。” 云知年只好低低应声。 尚带有少年体温的大衣,暖暖融融,也终是捂热了他那冰冷发僵的身体。 又行过一道路口,几位负责接应的神官就已在候着了。 楚横明白,这些神官,包括那钦天监的老监正,都是太后的人,有云知年一路相伴,禁军们已然失去最好的动手机会,只得将人交过,愤愤离场。 云知年作为奴才,自不能进去,只能目送那帮神官同裴玄忌一道走向专事驱邪的神殿。 裴玄忌倒是并不担心。 因他明白,钟后借由灾星一事,借题发挥,并非是冲他而来,所谓的替他驱邪,也不过是个幌子。 但见云知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还是在进神殿之前,向那些神官做了示意,随后远远朝云知年跑了回来。 偌大宫道,只余彼此,四目相对。 裴玄忌停了一会儿,主动握住云知年的手,告诉他不要担心。 原本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偏偏,手与手相连时的触感实在太好,好到让人舍不得松开,所以这次,裴玄忌握得久了些,临放开时,手指还不受控制地在云知年的掌心轻捏了一下。 这对于一个就连上药都不曾去冒犯对方的人来说,是十分亲昵且大胆的举动了。 云知年呆在原地。 直到裴玄忌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擦着他的颊侧堪堪滑过,带来一阵酥麻战栗,云知年的耳廓烧得发红,洁白的贝齿亦习惯性地咬出下唇。 裴玄忌的指便顺势停在他的下唇上。 “你怎么总是喜欢伤害自己?别咬了,唇瓣都破皮了,还有你的手心也是,有一道好长的疤痕,也是自己抠弄出来的罢。” 说不清是责怪多些还是心疼多些。 指腹沾到了些润泽的湿意,却不肯放开,裴玄忌用目光在迫着云知年。 “答应我。” “别咬了。” 裴玄忌引以为傲的自控力是可以控制他不对云知年出手冒犯,揩油欺负,却控制不住那些出自于本能的,想要亲密靠近的小动作,以及饱含冲动的喜爱。 既纯情又色-然。 云知年哪里还敢咬唇,将齿尖匆匆地往回收,可柔软的唇珠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裴玄忌的指尖,看上去,倒像是他主动亲吻了对方的手指一样。 裴玄忌眼里笑意明晃。 云知年顿生羞赧。 “乖。” 几个神官已经远远在挥手催促了,裴玄忌替云知年将大衣理好,“等我出来。” * 令裴玄忌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神殿里最先见到的,并非是昨夜装神弄鬼的监正,而是他那帮本被收押了的弟兄们。 这帮人正好酒好菜地被招呼着,一个个四仰八叉地坐在大殿之上,交杯朵颐,吵吵哄哄。 “裴三!” 裴玄忌定睛看去,狄子牧竟也在当中。 不过他倒是没有喝得酩酊大醉,急急向他冲来,环视一周,又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没事罢?” “无事。” 裴玄忌眉头微皱,“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待狄子牧答话,那几个送他进殿的神官,竟然毕恭毕敬地冲他下跪行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其中一个为首的神官,对裴玄忌解释道,“裴小参军,昨夜实在是事出有因,才扣了小参军留在宫中,望小参军莫要怪责!小参军的弟兄手下,已由太后下令,尽数释放,我等过意不去,特意设宴招待,除此之外,还会再另奉上万两黄金,百箱珠宝与小参军,作为谢罪之礼!” “这也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神官话落,就有宫人抬箱进殿。 本还喝得烂醉如泥的士兵们闻声,一个个放下酒盏,冲到箱前,揭开盖板后旋即怪叫几声,双目发直地冲裴玄忌吼,“老大!你快过来看!这么多金子!这么多金子啊!” “老子们在军队辛辛苦苦守个一年,也拿不到一块金子的饷钱啊,这寿圣太后出手也太阔绰了!” “是啊!钟后这明显是尊着我们,敬着我们!头儿,你说,为谁卖命不是卖啊,我们不如就跟随钟后…” 说话间,已经有不少士兵揣着金灿灿的元宝就要往自己怀里塞。 “都给我住手!一个也不准拿!” “酒也不准再喝!都给我退一边去!” 裴玄忌年岁不大,甚至比当中不少人还要小,资历则更是不够,偏他为人勇义,说一不二,在军中素有威信,能将自己这帮手下治理得服服帖帖。 他话一出口,士兵们就悻悻丢下手中财物,不言不语地退去一旁。 裴玄忌将视线从那几箱金银财帛上移开,不紧不慢地说道,“钟后这是要拉拢在下?” “还是说,要拉拢裴氏?” 那几个神官大抵是没有想到,面对如此多的财物,这裴玄忌居然还能完全无动于衷,一个个面面相觑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倒是狄子牧率先打破沉寂,他拉住裴玄忌说道,“你知不知道,昨夜,你中了毒?!” “中毒?什么意思?” “昨夜的酒。” 狄子牧表情复杂,“还有,那个负责伺候你的宫人,叫,叫什么来着…” “知年。” 裴玄忌声沉如冰。 “是他,他是皇上的人,是皇上派人在你的酒里下了毒药,昨夜,也是皇上吩咐他,让他去杀了你的!” 裴玄忌这时才恍然想起,昨夜的酒,确实很不对劲。 他酒量向来不错,可昨夜却只两三杯下肚就醉到昏沉,若是当真有人要对他下手,他未必能够逃脱。 但裴玄忌并没有就此完全相信狄子牧的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况且,知年并没有要杀我。” 裴玄忌想到云知年还在外面等他,这不耐之意便就更甚,反驳狄子牧道,“你怎知道,这不是太后的挑拨离间之计?” “裴三呀裴三!你平日里不是挺机敏的么?怎么今日偏犯起了糊涂?” 狄子牧咬牙骂他,“不想杀你,为何要给你下毒啊?昨夜宫宴都是由皇上派人经手的,说不准就是江寒祁身边的那个太监亲手给你下的毒!你难道还认不清形势吗?皇上想借你的性命向裴氏开刀,向天下不服于君主的各大节度使开刀!你这回若不寻个保身之法,怕是连这京城都出不去了!” “哈哈,说得不错!” 正在此时,殿内忽传来一阵令人发悚的笑声。 声落,钟后便在一众宫人簇拥下,款款而至。 “裴小参军,我们又见面了。” 钟后早年间也是将女,曾陪着祖皇帝一道在马背上亲手打下了大晋江山,性格爽朗直率,但不幸的是,在一次同敌军交锋的过程中,她为保护祖皇帝,同敌人殊死奋战,从高马之上重重摔下,摔坏了身子,就此落了病根,说是再也无法生育了。 从这以后,钟后的性子就越来越古怪,不仅悭吝乖张,还下手害死过不少其他妃嫔的孩子,祖皇帝自觉心中有愧,便一直放任不管,甚至默许她重用外戚,拉帮结派,再加之钟氏当年亦然军权在握,其弟便就是大名鼎鼎的艾南节度使钟逊,仅次于裴氏,因此,说真论起来,后党实力远在帝党之上。 第32章 “哀家是爱才之人,看不得祁儿对你痛下杀手,所以才有意向你示好。” 钟后盯向裴玄忌,目光如蛇附蔓,“况且,狄副将没有说错,酒里的毒,就是祁儿的那个太监男宠所做。” 钟后刻意咬重了男宠两个词,见裴玄忌稍有失神,笑意便更深,“只要裴小参军一句话,哀家可以立刻传来人证物证,让小参军看个明白。” 第28章 天阴沉得厉害。 今日是大年初一,按理该是个喜庆祥和的日子,却因这灾星之祸,闹得人心惶惶,就连来往的宫人也俱都愁云苦脸,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所以云知年此番独自站在宫道侧边,倒也无人前来打扰。 他对过新岁的印象其实已经不剩太多了,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和小景两人手牵着手,穿成个鼓鼓囊囊的小团子模样,围坐在小厨房旁的火炉旁,一边烘火一边闹着娘亲要吃炸丸子。 “哎呀,你们两个小馋鬼,就知道添乱,现在还不能吃哦,酥肉丸子是你们爹爹最爱吃的一道菜,要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爹爹会回来吗?都过年啦,爹爹还没有回来!说不定不回来啦!” 云识景嘟囔起小嘴。 “当然会回来。” 女人的神情有那么片刻的黯淡,但很快,就又强自振作,扬起笑容,拉住两个小小的孩子抱住,又摸出两只早就准备好了的小长命锁,一人一个地从脑门上穿过戴好,“你们和娘亲一起等爹爹回来好不好?” “好!” “爹爹…娘亲…小景…” 云知年恹恹无神,张了张唇,可声音却很快被湮没于寒风。 他习惯性地蜷起手,指尖刺向掌心,可偏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裴玄忌临别前叫他不要再伤害自己。 这动作居然就这么生生地止住了。 他沐在风里,将裴玄忌宽大的氅袍拉紧了些,第一次,竟然没有觉得冷,而是暖融舒服。 他低下头,嘴角轻微扬起,原本悲伤的表情好像也被冲淡不少。 可他并不知道,不远处,一双冷鸷的凤眼,正死死盯望着他。 “陛下…要不要下官去唤云公公回来?” 姚越不无担忧,小心揣度着君主的心思。 他一大早就被江寒祁派人从太医署传来,陪着去探视云知年,结果却扑了个空,殿外守卫告诉江寒祁,云知年随同裴玄忌一道去神殿了。 江寒祁叫来江旋安,满目阴翳地问他,昨夜云知年在做什么。 江旋安昨晚惊惧交加,睡得很早,就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他今早起来时看到裴玄忌把云知年抱去了自己床上睡觉,还替云知年盖了被子,就如实告知了自己的叔父。 他年岁太小了,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究竟闯下了何种大祸。 江寒祁听完后,什么话都没说,侧眼看到床头放着的珠串,面容愈加扭曲,他将珠串拿起,捏得咯吱作响。 “不必了。” 江寒祁打断姚越,顿了片刻,平和下了语气道,“朕信得过你。上回康妃假孕一事,幸而有你作证,才能迫了那老妖后妥协。所以这次…” 江寒祁将手中那只被捏到几乎变了形的珠串交给姚越,“朕也决定交给你去做,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姚越诚惶诚恐地接过珠串,连连点头。 “好。” 江寒祁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给他种蛊。” * 神殿之中的几方人依然在胶着。 裴玄忌被几个神官团团围在神殿正中,等待表态。 钟后大概是掌握了很有力的证据,老神在在地,不慌不忙斜眼觑着裴玄忌。 无人肯立于危墙之下。 裴氏一族都是聪明人,最懂得判断时局,明哲保身,所以,她并怀疑裴玄忌会选择加入后党。 只待裴玄忌稍稍表露出一点儿对被人下毒之事的愤慨,她就摆出证据,再恩威并施,以此作为拉拢。 就算裴玄忌不肯加入后党,大抵也不会再信任君主了。 最好能逼得裴玄忌迁怒于云知年。 她早就想动云知年了,云知年暗中坏了她太多事,偏这人太过聪明,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让她抓不住把柄,再加之江寒祁这三年拼命护着这个宦官,她根本就不可能容忍一个罪宦在她面前跳脱。 “怎么样?” 想到即将被煽动的裴玄忌,钟后笑意明显,“需不需要哀家立刻传来人证?” “不需要。” 然而,几息之后,令钟后同狄子牧都没有想到的是,裴玄忌居然拒绝了。 他对这个呼之欲出的,事关生死的真相竟然全无兴趣。 裴玄忌坦坦荡荡,扬眉说道,“我如今还活着,足以证明,他没有杀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至于他有没有想过要杀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裴玄忌斩钉截铁,没有分毫犹豫。 钟后脸上的笑尬然停住,她抬高声量,啐讽道,“哟,裴小参军还真是忠君啊,可你应知,江寒祁并非什么民间盛传的明君…他宠幸妖宦,昏聩无能,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由得手下去残害,这样的君主,又如何配得上裴小参军的青眼!” 裴玄忌微微一哂,“我不是为了皇上。” 钟后戛然停住,眉眼泛寒。 裴玄忌却已然恢复恭敬,唤了声太后。 他态度不卑不亢,却并没有任何退让之意,“我身为阳义参军,保护阳义郡王实在分内之责。江旋安既然是我带来上京的,所以,我必须要带他回去,至于他是不是灾星,是什么灾星,我都不关心。” “我只有一句话,我定要,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带他回去。” 那一干原本还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的手下,听到裴三表态,也立刻收敛下来,齐齐站到裴玄忌身后,目视众人,颇具压迫之感。 狄子牧见状,知事情已无转圜的地步了,只好对钟后道,“太后,对不住,裴家几个孩子里,就属这个老三最让人头疼,末将回去会据实禀告给将军,但既然裴三心意若此,末将也只能尽全力保护他和小郡王。” 狄子牧沉声说道,“希望太后不要令裴氏为难。” 钟后的脸色变了几变。 她再一次看向裴三。 面前这少年分明年岁不大,却定力惊人,仁而有义,面对财宝权势无动于衷,面对生死亦毫不在意,还能将一干比他要大的兵士管理得如此妥帖听话。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背挺如松,磊落清正,却生生自有力量,令人生惧胆寒。 钟后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裴玄忌早出生个十年五载,若当年宫变之乱中有裴玄忌的参与。 她未必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江寒祁也未必是。 * 事了,裴玄忌在神殿前同自己的那帮弟兄分别。 “我还要留下来,待江旋安这事儿过了再说。” “你们几个出宫之后,都给我老实待着!万不能再像昨晚那样冒失惹祸,怎么的,还敢提刀逼宫,是要谋反不成?!” “还有,今日在神殿里喝了多少酒,回头自己记一份状责给我,自己领罚!” 裴玄忌训人时是板着脸的,不苟言笑。 他五官本就生得锋利冷峻,威严毕现,一干士兵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但唯有狄子牧发现,裴玄忌其实有点儿心不在焉。 他训人时,目光一直在往外飘着。 “看什么呢?” 狄子牧是他大哥的副将,从小同裴玄忌在一个营子里受训,关系其实要更亲厚些。 裴玄忌收回视线,抱臂杵着,似笑非笑地道,“看你何时要给我大哥打小报告。” 他此趟入京,本就是没有听从家族安排,任性为之的,此番又卷入不少是非之中,为保江旋安,还动用了家族的势力,回去后,免不了要受一番苛责。 “我当然不会惯着你胡来!” 说到这个,狄子牧便是憋了一肚子的窝火,眼看又要长篇大论。 裴玄忌果断叫停。 “打住!打住!” “狄兄,无论如何,这事都等我回去后再说,左右不过是受两次家法,我还挺得过去。但若是江旋安真在我手上出了何闪失,父将怕是又要骂我废物无能,所以我现在得回去看着那个熊孩子。” “你也先回罢,还劳烦你多看管着些我这帮不懂规矩的弟兄。” 终于将难缠的狄子牧给应付走了。 眼下算是过去了,可更大的麻烦还在等着他。 裴玄忌轻叹一声,想自己当真是不该蹚这一趟浑水的。 可再细想下来,这次入京也并非全无收获。 裴玄忌远远看到云知年正揪着衣襟,在冷风里等他,不由加快脚步。 “等得有些久了罢?” 云知年的细长葱白的指节被风吹着有些僵硬发红,所以,他很自然的,抓了下云知年的手,用温热的手掌替他捂着。 第33章 云知年想要缩回手,却被裴玄忌动作更快地抢先拉住,近乎霸道地紧紧握住。 “别动,这氅衣的内扣你没系上,会灌风,怪不得你冷。” 裴玄忌俯身,替他系好扣子,才握着他的手往回走。 “拿来。” 捂暖了一只手,裴玄忌又叫他把另一只手伸过来。 云知年迟疑了下,却还是在对方不容抗拒的眼神逼视下,缓缓将手伸了过去。 裴玄忌再度牢牢握住。 云知年垂下眼,长睫不安地乱动,生怕被人瞧见。 幸好,一路回去时,没碰上什么人。 但与之相反,他的冰凉的身体却竟渐渐回温,心绪也有点儿不可名状的雀跃。 他张着双目,远眺向长不可及的宫道,心里一直在盘算从这里走回去的路程,想着,若是路再长一些,他能同裴玄忌这样再走得久一些就好了。 “钟后没有为难你罢?” 云知年对自己的这份小心思实在有些生耻,便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没有。” 裴玄忌侧眸瞥了云知年一眼,似有深意。 “知年,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第29章 耳边风声簌然。 裴玄忌的一双眼犹若幽潭,深沉不透光,眉宇间的桀骜之意再度涌现,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却莫名给人以洞察了一切的感觉。 云知年轻咬了下唇,否认地说道,“没有。” 他不大确定,裴玄忌是想逼问他什么事,中毒?暗杀?亦不大确定裴玄忌会不会信他,因他确曾在裴玄忌刚入京时动过要杀裴玄忌的心。 楚横他们下药暗杀一事,他也确实知情。 他甚至已经将指尖轻轻蜷了起来,想往里头缩。 “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我信你。” 可没想到的是,裴玄忌居然很轻巧地放过了他。 有了他那一句话后,便当真绝不再多问,只重新握起他的手,一同回去。 江旋安此时已经开始用膳了,瞧见这两人同归,颇是有些心虚的,但想到临别前江寒祁的嘱咐,便不敢多嘴,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囫囵塞着饭食。 裴玄忌越过他,径自带云知年回到自己卧房。 裴玄忌盯着云知年眼圈下的一片青黑,问他,“你看起来甚是困倦,昨夜应该没大睡好,想先吃东西,还是想先睡一会儿?” 很奇怪的,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云知年方才看到江旋安桌前堆着的那些满满当当的食物,竟并没有产生那股无法自控的饥饿感。 也并未像从前那样,心头发空到疼涩,只能迫不及待地用吃东西的方式予以填满。 他听着裴玄忌温柔的问话,感受到对方掌间传来的,带有松雪气息的热意,竟觉得分外安心。 仿佛连自己的处境,身份,以及那种对于这种陌生心绪而产生的慌乱,都统统抛诸于脑后。 云知年望向裴玄忌的眼底,缓声道,“想睡。” “那就睡。” 裴玄忌替他解下那件氅袍,等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后,又替他将被角掖好,不漏一丝冷风,“我在外面守着,到时辰了再喊你吃饭。” “嗯。” 云知年在裴玄忌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一觉无梦。 再醒来时,他被一阵香味吸引,有些懵然地睁开眼,正瞧见裴玄忌在他的床边支了个小案几,上头摆放了一碗热粥和几样精致小菜。 “醒了?你受了伤,要吃得清淡一些。” 裴玄忌正在给他布菜,见人醒了,就扫去一眼问,“不知你口味,就让宫人每样都备了些,有没有忌口?” 云知年很慢很慢地摇了下头。 “那就好。来,趁热吃。” 裴玄忌将温热的粥碗端给他。 云知年愣愣接过,方才觉得不对,忙起身道,“这是你的床…我怎么,怎么能在你的床上吃东西…” “没事。” 裴玄忌毫不在意,“这里没烧地龙,你又穿得单薄,在床上能暖和些。” “可,可我是奴才…” 他是被君主下令伺候裴玄忌的,怎…怎现在反成了裴玄忌在伺候着他? 云知年的脸在碗中米粥热气的熏腾下变得愈红,挣扎几番,还是惶然摇头道,“奴才不能逾矩。” 欲要起来的腰身被人猝而按住。 裴玄忌很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人天生就是奴才,知年…” 裴玄忌对他说,“你不要糟践自己,不要看轻自己,因为你在我眼里,本就不是奴才。” “冷了疼了,都不要忍。” “有我在。” 裴玄忌的手从他的腰上收回,又从他的发间轻拂而过。 “你先吃饭,我去看看江旋安那个小崽子,他总嚷着要来找你,啧,麻烦死了。” 裴玄忌嘴上虽在抱怨。 但对于江旋安这个名义上的郡王,却一直尽职尽责,竭力保护。 当真是面冷心热,有情有义。 不像是那等狼子野心,谋权篡利之人。 也不像是传闻中冷血无情的裴氏族人。 云知年小口尝了下热粥,喉间轻滚,任粥汤化成软水,温融于心。 * “我不管!我就是要礼物!呜呜呜!” 裴玄忌为防止江旋安打扰到云知年,就拖着这小崽子在外殿待着,结果江旋安老大不乐意,边为着明日的驱邪仪式吵闹,又边伸手朝裴玄忌要起新岁礼物,胡搅蛮缠至极,“哼!没有礼物给我就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哥哥!” “谁说没有?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裴玄忌虎着张脸叫停江旋安,从兜里取出把钥匙抛去,“这是我营房的钥匙,待回去后,你自去马棚挑一匹自己喜欢的骏马!” “哇!” 江旋安捧着那枚钥匙如获至宝,黑豆豆眼里亮起光芒,但很快又不信任地向裴玄忌抛来一眼,“当真?你没有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这倒也是,你这人虽然招人讨厌,但说话还是算话的!罢了,这次就看在你讨好本郡王的份上,我答应你两个时辰不去烦哥哥。” “就两个时辰?” “好啦!好啦!我不耽搁你跟哥哥总是行了吧?” 江旋安怒气冲冲,不甘心地冲裴玄忌吼。 裴玄忌方才挑了挑眉,露出满意神色。 这两人正斗嘴间,裴玄忌的余光却瞥见了已经起床了的云知年。 他仍披着那件裴玄忌放在床头的氅袍,目光怔忡。 江旋安一瞧见云知年,就将自己的承诺抛至脑后,咧开嘴就往他跟前凑,“哥哥,我明日就要被带去驱邪了!我好害怕!今晚你能不能陪我睡觉呀?” 裴玄忌一把扯过江旋安的后领,手下用力,“嗯?你刚刚怎么答应我的?” “切!知道了知道了!” 江旋安鼓起小脸冲裴玄忌嚷,“我把哥哥让给你!你跟哥哥一起睡!” 江旋安童言无忌,说者无心。 云知年和裴玄忌却几乎是同时尬了一下,对视一眼,又都极有默契地扭过头,默不吭声。 裴玄忌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打破沉寂,对江旋安道,“你不用担心,钟后的人明日不会为难你。” “你保证?” “嗯,我保证。” 得到裴玄忌的允诺,江旋安方才稍稍满意,自顾去把玩那枚刚得到的营房钥匙。 裴玄忌便奔向云知年,关切问他,“你吃完了?” “嗯。” “刚刚怎的看我们看得那般出神?” 裴玄忌拉过云知年的手,坐到桌前。 桌上有两盏烛灯,明焰曳曳间,映照出裴玄忌年轻俊朗的容颜,少年漂亮的眉骨也因此愈显深邃,望向云知年时,仿若含情般动人。 云知年倒是没有想到裴玄忌会如此关注自己,他愣了一愣,才轻扯嘴角,低低说道,“没什么,看到你送小郡王礼物,想到…” 想到从前娘亲还在世时,也会在过年时送我礼物的。 “你也有礼物。” 裴玄忌将云知年眼底的失落尽收眼底。 他笑着抬手,摸了摸云知年尚未梳束,略还有些凌乱的发丝。 “我?我怎么会有礼物?” 云知年有点儿发懵。 “当然有啦,今天过年嘛,我给江旋安那个小崽子准备了礼物,怎么能不给你也准备一份?” 裴玄忌取出一只玉制的长命锁,对他道,“来,把头低一点儿,我给你戴上。” 云知年这下彻底呆住。 他想,他应当拒绝的。 他是一个太监,是江寒祁的人,他怎么能收裴玄忌的礼物?可不知是因为裴玄忌的笑容太过真忱,亦或者是此情此景,让他记起了小时候的事,记起了那些为数不多的,姑且能称得上快乐的记忆。 第34章 他的喉结用力滚动着,那句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有些近乎茫然地,垂下脑袋,任由裴玄忌将那块仍带有体温的小玉锁戴到了他的脖颈。 “你戴上可真好看。” 裴玄忌没有告诉云知年,这块长命锁并非是他特意准备的,而是他娘亲留下给他,一直戴在身上的信物。 这么多年,他一直从未摘下过。 只方才,看到云知年默默站在角落,用那种充满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和江旋安的玩闹,这心口不知怎的,蓦然痛了一下。 一时脑热,就把长命锁送给了云知年。 倒也不曾后悔。 娘亲留下这只长命锁与他,就是希冀他平安快乐,而现在,他看到云知年十分欣喜地用指尖抚着那只玉锁。 他当真快乐。 裴玄忌执住他的手,声音柔软若丝帛,“若有难处,就告诉我。” “知年,来岁昭昭。” “这次入京,很高兴能够结识你。” 裴玄忌那晚拉着他的手同他又说了好多话。 云知年一直耐心不减,认真聆听,在听到裴玄忌念叨起自己儿时在军营里饿糗事时,他也会忍俊不禁,展露笑颜。 而裴玄忌便会在他的笑声中失神,接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没有反抗。 也没有任何抵触。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自从他唯一的亲人小景死去之后,他便如坠深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这样的洞口挖洞,他拼命地向下,继续向下,及至掉落而至的泥土越发汹涌,将他的身体和心彻底活埋,闷窒欲亡。 他习惯了这样去做。 可有人,好像掘开了那么一点儿缝隙,还顺着那道缝隙向他打下来一束光,让他的心,重新呼吸到了一点儿,久违的空气。 在这个人面前,他没有继续挖洞了。 因他不舍得这束光亮。 第二日一早,宫里照常来了人,带江旋安前去驱邪,果然正如裴玄忌所说,所谓驱邪只是过场,裴玄忌表明了他的态度,钟后的人亦不敢轻易去动江旋安。 江旋安很快就被送回,裴玄忌和江旋安也被解禁。 而同一时刻,江寒祁殿中来人传话,说是皇帝口谕… 那传话的小太监应该是得了什么示意,看向裴玄忌,故意拖长了声音道,宣云公公,去欢和殿侍寝。 第30章 云知年面色惨白, 神情亦模糊到近乎发滞。 一些虚幻到美好的假象,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轰然崩塌,而他再一次被凌落而至的泥土深深埋葬。 他从来都是不大会觉得自己受屈含辱, 阖宫上下都知道他是江寒祁的人,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甚至于江寒祁是在爹娘和弟弟死后, 让他和过去能有些联结的, 唯一的一点儿念想, 他深知自己离不开江寒祁,所以无论江寒祁如何凌虐折磨,他都受之如饴。 他不痛的。 或者说, 这一点点身体发肤上的疼痛尚不能填补那颗业已空洞无补的心,他有时甚至会近乎病态地希望自己能够再痛些, 痛到骨裂肉绽,痛到血淋满身, 痛到意识被撕扯成两半, 再合拢不上, 便能将好借由这份疼痛, 将他的罪孽暂且遗忘。 可裴玄忌却对他说,痛了就说,不要忍。 不要再伤害自己。 你不是奴才。 在裴玄忌面前,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尤其是在听到“侍寝”这两字时,云知年睁大的瞳仁因着耻意而微微扩散, 单薄的身子也抖似筛糠。 谁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 云知年迈出去的脚步亦在发晃,他撇过眼,不敢去看裴玄忌现在是以何种表情去看待他一个即将要去侍寝承恩的太监,以至于, 明明只有几步路,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可就在他堪堪越过裴玄忌身侧时。 裴玄忌站了出来。 裴玄忌隔开那名传话的太监,似墨的眸子静如深水,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沉笃,他望向云知年,问他,“需要帮助么?” 裴玄忌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若不想去,就不要去了。我替你…” “不用。” 云知年仓促地低了下头,打断裴玄忌。 难以言说的酸涩之意却随即在刹那之间弥至心尖,生生地发着苦。 他明白自己的立场,也明白,他根本不该拖一个无辜之人下到他这种深陷泥泞的无边沼泽之中。 “奴才…本来就是陛下的人。” 云知年停顿了很久才扬起脸,他冲裴玄忌轻轻勾起嘴角,那份苦痛已经被他很好地收了回去,剩下的便只余麻木以及卑微,“既然灾星之祸已然解决,奴才也该回陛下身边继续…继续伺候了。” “小参军,恭祝你和小郡王回程…顺利。” 说罢,云知年便摘下脖上挂着的玉锁,塞回给裴玄忌,他假装看不见裴玄忌面上那一闪而过的失望,匆匆上轿。 是了,今日江寒祁出乎意料地,竟然派了软轿来接他。 是想特意给裴玄忌看到他的特殊吗? 云知年蜷于轿中,嘴角的笑意在扩大,可空睁的眸子却像是被水汽浸湿,泛起薄薄的红和疼。 * 软轿行得平稳。 他坐在里面却心有不安,不止一次地掀开轿帘,因他没有想到,裴玄忌居然会远远地跟在轿子后面,随他一道向江寒祁寝殿的方向过去。 为什么? 云知年瞧着裴玄忌没在冷风里,却依然坚定的身影,不止一次地想。 裴玄忌为什么要如此坚持? 及至轿落,一路跟过来的裴玄忌居然再次追上云知年,当着那些满面讥讽看他的太监宫人,很认真地对云知年说,“知年,你可以拒绝的。我兄长的副将狄子牧此次亦带人入京,他军衔职位都在我之上,他能在钟后那里保下江旋安,就也能在皇上那里保下你。” 裴玄忌晓之以理,“江旋安喜欢你,若我出面,借这个由头向皇上讨要你去阳义,便是皇上心中不情愿,碍于裴氏的面子,大抵也只能同意,就像那晚,我从他那儿讨了你过来一样。知年…” 你可以拒绝。 你也可以向我求助。 只要你开口,我是愿意替你出头的。 他握住云知年发凉的手,双目生热。 可下一刻,云知年却冷冷将拂开,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犹自发着抖的手,十分凉薄地启唇笑了笑。 “裴参军。” 他这样唤着,声音里是不带有一丝温度。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离不开陛下,能在陛下身边伺候,我与有荣焉。请裴参军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裴玄忌实在太过年轻气盛。 他自是有家族作为倚仗,可他忘了,这里毕竟是皇宫,他的对手毕竟是大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天下的君皇。 江寒祁能给他下药。 也能杀他。 就连自己,都曾经想着要杀了裴玄忌,要让他走不出这上京城。 可没想到,如今自己却成为了想要保着他的那个人。 云知年深吸一口气,将满腔心绪藏起,手却用力地推开了裴玄忌,他眼睁睁地看到对方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跄着倒退几步,才倏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欢和殿。 殿前的那块金匾在日光的照射下,投出浓黑的阴影,彻底截断了他身上原本披挂着的稀薄光亮,直至重新融入黑暗。 * 殿宇深重。 每一间殿房外都守着一批宫娥太监,只越往里走,守着的人便就依次减少,直至最后一间,君主平常就寝,竖了高大铜镜的寝殿。 领路的太监便是将他引至于此。 云知年的小腿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云公公,陛下他…” 那太监正欲张口说话。 忽听到里间殿房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刺耳发震,太监顿时噤声,看了云知年一眼,躬身告退。 “在里头呢,你自己个儿进去罢。” “陛下…” 云知年站在门边轻唤一声,未有得到回应,迟疑片刻后,方才推门而入。 是他擅自违背皇命,阻拦楚横,放过裴玄忌的,他已经做好江寒祁会暴怒凌虐他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地,殿中除了方才的那声暴响后,已然恢复平静。 他进去后,看到江寒祁正面目无虞地披了件中衣,倚坐在床榻上,手执一把羽箭,正往榻外放着的一只双耳黄铜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投。 而陪侍在君主左右的,居然是…姚越。 姚越瞧见云知年似很是激动,张着目便不停地冲他使着眼色。 “陛下。” “姚太医。” 云知年一一行礼。 姚越近来很得圣心,连升了两阶品级,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医了。 第35章 “替朕把羽箭捡过来。” 江寒祁声音亦然如常。 “是。” 云知年恭顺捡箭,眼睛瞥过时才发现,那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上竟然皲裂出无数道细细密密的缝隙,而一支断了簇的箭头落在一边,方才殿中传来的,竟是铜镜被生生射穿的巨响。 云知年的心沉了一沉。 他捧箭递到江寒祁手边时,才看见男人的手背虬筋暴起,应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将铜镜射碎。 而另一只垂下的手… 上头却包了纱布,有血正往外渗着。 “陛…陛下,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噌——” 又一支箭从手中飞出,稳稳落至壶口。 江寒祁方才回眸看云知年。 嘴角凝出一抹笑,“你还知道关心朕。” “真是乖巧。” 一句不知其可的赞赏。 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 随后,江寒祁就将那只伤了的手往回收了收。 可云知年细长的指却按住了江寒祁,“怎么回事?” 他的嗓音很是和缓,所以就连关心和急迫听起来也没有那么真切,他见江寒祁不答,就干脆扭头问姚越,“姚太医,陛下他伤得重不重?” 姚越看向江寒祁,得到江寒祁点头首肯后,才对云知年道,“陛下的伤是饲养蛊虫所致,嗯…蛊虫已经养好了,陛下以血饲养,同时在自己身体里种下了母蛊…子蛊同母蛊,会一枝连气,同生…共死。” 种蛊?! 江寒祁当真给自己种了蛊?! 云知年蓦地低头,看到自己空着的手腕,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想逃,可已经来不及了! 江寒祁狠扣住他的腕骨,十分平静地陈述,“朕给你的手串,你摘掉了。” “这三天,你同裴玄忌同吃同住,他都碰了你哪些地方,来,告诉朕。” 江寒祁越是平静,云知年就越是胆颤,本就苍白的脸已然完全褪去了血色,他抖着唇,拼命摇头,“没,没有…” “看来你是不会说实话了。姚越。” “种子蛊。” 得不到回答的江寒祁索性放弃,吩咐一旁的姚越,“朕尝过的痛,你也来亲自尝一遍。” “朕要你与朕,同生共死。” “朕要你从今往后,只能待在朕身边,做一条最最听话的狗,任何其他人碰你,你都会受蛊毒反噬,遭受万虫吞心之痛。” 江寒祁凤眸微眯,说出来的话,却疯狂至极,“云知年,哈哈,你这样毒辣无情的罪人,居然会放过裴玄忌,你居然会放过他,不让朕的人杀他…哈哈哈…” “那你当初为何不放过云识景啊?为何?!” 凄厉的笑容夹杂着眼泪咆哮而下, 江寒祁跨步上前,将极力挣扎反抗的云知年死死按在腿间,抬起那一截细瘦的手腕,残忍地命令姚越,“开始!” 姚越不敢不从。 他拿出早已被烧热的匕首抵在那细润的皮肤上,缓缓摩挲,将云知年颤抖害怕的表情看在眼里。 “公公,会有些疼,忍着些。” 姚越好心安抚,却猛地将刀扎入,手腕上的薄皮被整个划开,筋脉亦被尖刃挑开,一阵冰凉之后,伴随着蛊虫的尖锐鸣叫,子蛊被嵌入皮肉,须臾间,剧痛便从手腕快速攀至四肢百骸。 “啊…” 云知年的痛呼惨叫被江寒祁的手堵在口中,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从喉间逸出发闷的哀哭。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手腕落下。 他无力地甩着脑袋,泪水疯狂横流,他好疼好疼啊,蛊虫正顺着血管爬至他的全身,他的手,身体,眼,耳,口,鼻都好疼啊,他是个罪人,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他杀了自己的弟弟,杀了那个已染沉毒命不久矣,只能不停同男人口口,否则就会肝肠寸断而死,跪在他面前,求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他是罪人。 他罪有应得。 可他好疼好疼。 纵他罪孽缠身,能否因为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得到哪怕片刻的赦免? 他意识昏沉,耳边仿佛又响起另一个清朗的声音。 “疼就说出来。” “说…出来?” “嗯,说出来。” 他软软地张开被咬至残破的唇瓣,轻喊了一句疼。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为什么没有人回应他。 他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自己,亲手推开了那个会回应他的人。 蛊虫已经爬满了他的经脉,正在啃噬他的血肉,在巨大的痛苦前,云知年终是急火攻心,在一阵猛烈的抽搐之后,“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第31章 “他怎么会吐血?” “朕种母蛊时都未有吐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知年软身躺在龙榻之上,手被江寒祁握在被褥里。 他眼皮很沉,总也睁不开来, 耳边只能听得一些缥缈发虚的对话。 过了几息后,江寒祁松开他, 不耐地在殿中踱着步子, 问姚越, “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姚越上前,替云知年把了把脉,方才舒着气道, “无事的,陛下。云公公只是身子太弱, 加之忧思深重,被种蛊时急怒攻心之下, 才至吐血。” 姚越小心地看了眼江寒祁, 见江寒祁没有阻拦, 便大着胆子, 用布巾替云知年拭去嘴角血丝。 他擦得慢。 手指施着力,透过薄薄的布,按碾在云知年柔嫩的唇瓣上,来回摩挲着,兀自想象若是被那两片微有些颤的软-肉含住,会是何等销魂, 这心头的快意便一波强似一波。 蓦然,一声断喝自他背后炸响。 “这蛊当真会让他从此以后,只想与朕亲近?” 江寒祁皱着眉,视线下移到姚越为云知年擦拭的手上, 语气便更为阴厉,“拿过来!” 姚越打了个激灵,赶紧将手中布巾奉上。 江寒祁接过布巾,坐回榻前,亲自为云知年擦拭,“且朕只要难受,他也会跟着难受,是与不是?” 云知年感受到君主的热意在向他逼近,便很主动地将身体贴了过去,江寒祁顺势搂住他,翻动间,云知年身上盖着的褥子被掀开一角,露出一截雪白的腰线在空气中。 “理论上是如此的…子蛊母蛊能够相互感应,以后,陛下之痛,就是云公公之痛,陛下之欲,就是云公公之欲,陛下同云公公,连气同枝,再也不会分离。但是,但是也并非万无一失…” 姚越看得目不转睛。 说话却恁得心虚。 因为他骗了江寒祁。 起初,江寒祁令他制蛊时,他以为江寒祁是要以此种方法惩罚云知年,但当他明白江寒祁让他制的居然是情蛊后,他才恍然意识到,江寒祁是想将云知年永永远远地困在自己身边。 他并非是什么用蛊的高手,为此几乎在皇宫和太医署的藏书阁里翻遍了所有关于苗疆巫蛊的医书,又在江寒祁的默许下,用宫里的动物,乃至奴才,依次做过实验后,才终于将这所谓的情蛊蛊虫饲养出来。 可江寒祁不知道的是,这蛊虫,是姚越用自己的口口偷偷饲养的。 他一边想着云知年,一边…最后将口口喂给那些蛊虫,也就是说,这并非是普通的情蛊,而是淫-蛊,云知年日后,会常常发-情。 男人的声音,男人的触碰,甚至只要是男人逼近发烫的鼻息,都会勾出他体内的蛊虫,让一个圣洁的佛子神祇,彻底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 □□。 这怎能不让他兴奋。 更何况,他还是专为云知年诊治,君主如今最为信赖的太医,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云知年在他面前发-情,渴求他疼爱的那一日。 虽然云知年是江寒祁的禁脔,他也不止一次地在裴玄忌那个臭小子面前将云知年述说得诸多不堪,但他喜爱云知年,所以,哪怕云知年被再多人干过,他还是会捏着鼻子照干无误。 姚越眸中精光闪烁。 江寒祁却一直面色不霁。 因为被下了蛊后的云知年,表现得实在太过主动了,和平日里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大相径庭,哪怕是在昏迷之中,也恨不能要将整个人贴至自己身上,吐息则更是滚烫,连带着江寒祁的手都被灼得发热。 “和之。” 江寒祁似喜似忧,唤出云知年的表字,还用手拍打云知年的脊背,竟像是在哄,“等一会儿。” 眸光转向姚越,却倏地寒了下来,“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给朕退下去!” 偌大的寝殿,终于只剩彼此。 像那无数个在寝殿中厮混缠绵过的夜晚一样,他抱住云知年,用力得像是要把人儿融入进自己的血肉,云知年也极力配合,甚至张开唇,吐出他并不能听见的软喃呢语。 江寒祁嘴角边绽出苦笑。 这样的乖巧示弱,竟是要被种下蛊之后,才会无所保留地,向着自己展露。 第36章 云知年明明就是他的奴才,他的狗,可江寒祁却仍然出乎本能地害怕…害怕云知年会有朝一日会毫无留恋地离开自己。 即使他再如何折磨云知年,如何占有云知年,哪怕云知年会在他日复一日的折磨之下,哀求着向他表示臣服,可江寒祁的潜意识里却明白,云知年身骨里的不屈,是从未变过的。 这次,向来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云知年不杀裴玄忌,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而裴玄忌那晚夜宴当众向他讨要云知年时,这种惧怕便已达至峰顶。 只有江寒祁自己明白,他和云知年两人之间,从来,他才是那个处于下位的。 他那时不敢去看云知年。 他害怕云知年对他说,求陛下成全。 求陛下放我去跟裴参军。 所以,他几乎是违着本心地顺势答应。 因为,就算他能囚住云知年的人,他也困不住云知年的那颗心。 一颗他原本不屑,却在经年之间变得越发在意的那颗心。 在意到甚至连昔日的竹马,云识景都无法再取代。 * “想不想要?” 江寒祁垂下眼睑,扬手解开云知年身上的宫袍,手指顺着他紧实修长的腿-根,一路向下抚去。 “嗯…” 情蛊之下,云知年的那张脸便越显艳色,红随着热意,将他的唇染到发赤,他半启开朱唇,从齿缝间逸出细-密的哀求。 江寒祁的心也渐被蚕食,他俯下身,长发拂过云知年的脖侧,轻咬住云知年的耳廓,嗓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宠溺。 “…告诉朕。” “告诉朕,朕都给你。” “和之…和之…” 江寒祁的呼吸愈重… 云知年被狎得难受,那些被男人口口喂养过的蛊虫在他的身体里疯狂乱窜,姚越的设想出了差错,因为他不是女人,亦偏偏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无法像寻常人一样尽性享受口口,他的欲口口更是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引得蛊虫更加激烈地啃咬,他疼到快要受不住了,睁开眼,茫然地落下两行眼泪。 “阿忌。” 他哽哭出声,当着君主的面,喊出了裴玄忌的小名,“我疼,我疼…” “好疼…” 江寒祁脸上的温情一点点褪去。 云知年哭到抽噎,他意识混沌,心里唯一残存的片段,竟只剩下裴玄忌。 夜不能视时,依赖着他的裴玄忌。 将氅袍温柔地披到他身上时的裴玄忌。 为他戴上长命玉锁时开怀微笑的裴玄忌。 很认真地同他说,疼了,冷了,都不要再忍,不要再轻视自己的裴玄忌。 为他阴暗至深的人生亲手凿开一条裂缝,照进一束光亮的裴玄忌。 云知年痛到发溃,他朦朦胧胧地伸臂想去拉江寒祁的手。 “阿忌,我好疼。” 江寒祁紧绷的唇角诡异地扬起,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一字一字地往外蹦,“你,在,说什么?” “阿忌…” 云知年不明所以,他拼命张大双目,想看清裴玄忌的样子,可忽而间,一股大力向他席卷而来。 他被掐住脖子,重重撞向一边的床-柱。 “啊…啊!” 短促的痛呼声伴随着的重响在空荡的寝殿中回响不绝,鲜血沿着苍白的额角蜿蜒下落,江寒祁掐住云知年脖颈,拂然暴吼,“阿忌,哈哈,阿忌?!叫得真是亲热啊,就这么两三天的功夫,你就勾搭上了新主?甚至不惜要背叛朕?” 江寒祁像是一只被触及了逆鳞的受伤野兽,嘶吼着,将自己的伤口一点点拉扯出来,“朕知道,是你阻止楚横,阻止他杀裴玄忌的!朕早该注意到了,你看裴玄忌时的神情很不一般,你喜欢他?哈哈哈,是不是,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两情相悦!还有楚横,楚横也喜欢你,喜欢到不惜违抗朕的命令!” “朕算什么呀云知年!朕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啊!是你求朕登上了这个该死的皇位,是你自请做阉宦留在朕的身边,用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不完整的残废身躯留在朕身边恶心朕!朕求你不要这么做,可你却一意孤行,你明知道,明知道朕舍不得不听你的话,云知年,你还是人吗?你是人吗?!” “你究竟想要什么?权势?名利?这些朕给你,朕统统都能给你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何,为何又要去招惹裴玄忌?!招惹裴氏?你明知道…朕这种废物…这种废物不可能斗得过裴氏啊…” 剧痛下,云知年的口口渐渐退去,他恢复清明,发晦的眼中空无一物,只余泪水仍盈着眼眶,一行一行地滚滚滑下。 “你给朕过来!” 云知年像是被一只发怒的野兽用利爪拖拽撕扯,江寒祁怒不可遏地将他单薄的身体抵在寝殿那两扇半开的轩窗之上,随后抬高他的腿,阴笑出声,“云知年,你看啊,看看你的阿忌,看看他多么深情,一直在雪里等你呢!” 裴玄忌正肃然立于欢和殿外。 来往的宫人过了几拨,当中有不少人过来劝他走,他自岿然不动,傲立如松,眉目疏朗。 后来开始下雪,裴玄忌拒绝了宫人递来的纸伞,就那般淋在雪中,沉眸望向那两扇紧闭的殿门,双手紧握成拳。 像是在等。 等云知年回心转意,向他呼救。 那时,他便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带云知年走。 看到裴玄忌被白雪覆盖的身影,云知年麻木的心倏忽剧痛不已。 江寒祁却已然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将窗拉得更开,狞笑着道,“让他看看你好不好?” “让他看看,你是如何在朕的身下承欢,如何大张着腿,被朕干的!” “看你的阿忌,还要不要你?要不要你这个被男人干-烂了的太监?!” 第32章 窗户已近乎被全部大开。 冷风夹着雪粒, 如刀般割在身上,云知年被身后的男人按住双手扶在窗框上,身体被摆折成近乎扭曲的姿态。 江寒祁笑声低哑, 犹若附骨之疽,同那些蛊虫一道在他的皮肉里, 密密窜动。 “怎么样?叫啊, 叫给你的阿忌听听!” 江寒祁甚至故意将他的脸抬起, 令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裴玄忌。 自始至终,云知年菱色的唇都被牙齿紧紧封住,无论再疼, 他都倔犟不肯出声,即使啜泣也是无声的, 只有成串的泪水混合着嘴角流出的鲜血,丝丝缕缕地落下。 云知年的这幅样子, 令江寒祁更为光火, 他索性口口… … 就在裴玄忌将要侧身望过来的一刹, 云知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 他不要被裴玄忌看见。 不要被裴玄忌看见这样的他。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 若被看见了,那人定会对他嫌恶,对他失望。 再不会再温温柔柔地拉住他的手,对他说, 疼了就告诉我。 云知年心乱如麻,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想要在裴玄忌面前保存好那点儿早已所剩无几的尊严,但总之,在江寒祁将要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 云知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咬下舌尖。 “你,你这个疯子!你在做什么?!你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要朕碰你?松口,松口啊!” 下颌被人发了狠似的捏住,江寒祁似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剧痛,拦腰抱住云知年重重栽倒至地,随即喷吐出一口鲜血。 “是你说的…” 云知年笑容含血,嗓音凄惨,但他明白,现在的江寒祁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想当着裴玄忌的面侮辱他了,心中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仿若连周身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子蛊母蛊同为一体。江寒祁,以后,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自戕。” 他声音明明软柔,发湿的眼神却直直勾勾,瘆到入骨,“你跟我一起死。” “你死了,钟后会立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以后再没有人会去小景坟前祭拜。他这种罪臣之后,很快就会被查出清算,他的坟冢会被推倒,他的尸体也会被挖出碎成齑粉,江寒祁,你舍得吗?” “你舍得吗!” 江寒祁头疾发作,面若死灰地跌坐在地,他抚住心口,张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是被气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云知年爬起身,抖手理好自己的衣袍。 其实他的状况比之江寒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体发软,体内蛊虫虽随着热意的退却渐渐安缓下来,可余痛仍在,他每说一句话,都恨不能震碎那千疮百孔的胸腔,嘴角边挂着的斑驳血丝亦随着他的动作,蜿蜒落下,喷洒至衣襟。 江寒祁看他爬到自己身边,颤巍巍地搀扶起自己,挥手推开,虽已竭力保持镇定,可声腔中却竟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要走?你是不是要离开朕?是不是?” 云知年费力地将口中的腥甜咽下。 第37章 他的眼神似是闪过几许迷茫,也似亮过一瞬,但这点光亮却渐渐化作虚无,重新融入晦暗的瞳仁当中。 云知年缓缓道,“你头疾发作了,我扶你去床上。” 云知年好像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温顺听话的奴才。 江寒祁不由紧了紧云知年握在他臂上的那只手。 犹若在他登基之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宫变中,他们亦是如此,彼此满身染血,相互扶持着,终是一步一步迈向高阶明堂。 但江寒祁明白,他们之间,或许回不到过去了。 那样狠绝地同自己划清界限的云知年,让他感觉陌生和害怕。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会不死心地,双眸发红地问着一个太监。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你对我可曾,可曾有过一点儿真心?” 真心? 云知年表情微妙地变了一瞬。 江寒祁久久得不到想要的回答,近乎要暴走,他虚弱地瞪向云知年,等着他的回答。 云知年立于床侧,停了好久,才垂首,答非所问地说道,“我说过,我不喜欢被种蛊。” “哈!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有什么用?晚了!晚了!蛊已经种下了,已经融入你我二人的血肉中了!我们再也分不开了!哈哈!你不让我碰你,但你知不知道,我不碰你,你体内的蛊虫就会疯狂撕咬你的血肉,让你痛不欲生,因为这是情蛊,是情蛊啊!云知年,你最多熬个一次,两次,还是会跪到朕面前,求朕干你的,哈哈哈!” 江寒祁笑容癫狂。 云知年扭过头,不愿再多看江寒祁一眼。 “传太医进殿!” * 姚越是率先冲进内殿的,只匆匆扫了眼血迹斑斑的云知年同君主,就扯着嗓子喊来宫人去太医署多唤太医过来,随后开始动手为江寒祁施针祛痛。 这是姚越新研制出来的法子,比之熏香药浴,可更快地消弥头疾。 江寒祁的脸色渐渐回暖,但很快,瞳仁就倏忽一缩。 因为裴玄忌居然闯殿了! 裴玄忌推开欲要阻拦他的一众宫人护卫,铁靴铮而有力,踏步走近,视线不期然地停留在躬身退在一侧的云知年身上。 “裴玄忌!” 江寒祁推开一侧的姚越,怒目喝叱,“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闯君主寝宫!” “末将有罪,但凭处置。” 裴玄忌自始至终,未看江寒祁一眼。 云知年被他的目光迫得难受,抬眸回去,正撞上一双黑冷发沉的眸,里头簇着团猛烈的火。 裴玄忌双膝一屈,跪向君主,“但末将此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成全。” “末将和小郡王已相商过,想以阳义之名,向陛下讨要云知年。” “哈,讨要云知年?” 江寒祁如同听到了何极好笑的话,竟笑得喘不过气,他重重咳嗽着,嗓音破哑不堪,“和之,裴参军向朕讨要你,你可愿意随他回阳义?” “是,你可愿意?” 裴玄忌的眼神也追向云知年,眼中的火渐被深流而下的静水浇灭,柔柔地落在云知年的身上,像是生怕扎痛了他,缓缓现出温情。 裴玄忌明明跪立在君主面前。 也明明年岁不大。 但他身姿如松,声音沉和笃定,让人莫名相信,他是能够有实力与全大晋为敌,从皇宫之中,带走他,带去更宽阔的天地的。 可是不能。 他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他不能走的。 他也不能在此时此刻,将裴玄忌拉入这深涡之中。 云知年笼在袖间的手紧握成拳,苍薄的手背上微微暴起青-筋,鲜血从掌心一滴一滴溅落,他方能勉强抑住狂涌欲出的情绪,绽开笑颜,“裴参军说笑。” “奴才是陛下的御前太监,怎么可能离开陛下?” 云知年的拒绝,让裴玄忌这所谓的坚定显得格外不识好歹。 姚越噤着声儿,瞧见裴玄忌被化雪打湿的额发一辔垂落,连身形亦是一瞬委顿停住,透出极为短暂的,一丝不知所措。 这心中的得意便没来由地生出:裴三居然也有如此狼狈失落的时候。 可一想到是为了云知年,这股得意劲儿便又化作了妒恨,反复在心间熬烧。 正巧这时,一干被宣来的太医匆匆赶到,但瞧这殿中态势,竟是无一人敢上前,皆守在殿门边,惴惴等候君主传召。 江寒祁的头疾又隐隐有复发之势,他久久不语,忽地向前倾身,上下打量了下跪在他面前的裴玄忌,耐人寻味地说道,“这样,裴卿,你同朕来打个赌,如何?” “距离你同安儿动身回阳义尚且还有几日时间,这几天,朕允你陪在云知年身边,若你能够说服云知年同意随你回阳义,朕就将这奴才赐你,如若不能…你便修书一封,叫你的父亲裴千峰亲自来京,为你此次带兵赴宴,擅闯寝宫之事,向朕赔罪。” “你敢不敢赌?” 江寒祁此话一出,不仅是裴玄忌,云知年同姚越俱是周身大震。 裴千峰乃是当朝势力最为雄厚的大节度使,盘踞陇西多年,尽收赵远净及其他小国残部,面对江寒祁一个登基不过三年,根基并不稳固的新帝,他能够做到不起兵闹事,井水不犯河水,已属实是给足了江氏的面子,此番却被自己的小儿子牵扯进一个荒唐的赌约之中,且万一输了,他若来京向江寒祁称臣谢罪,必将影响其他节度使同地方督军间的态度,这于时局,将会是巨大的动荡。裴千峰便是再疼爱这个小儿子,怕是都会因此同裴玄忌心生隔阂,甚至起怨。 江寒祁这是在逼裴玄忌。 但同时,也是在逼自己。 云知年轻咳一声,开口劝道,“裴小参军,你同小郡王离京在即,此去山迢路远,还是要早些回去做些准备才好,奴才是陛下的人,自陛下登基以来便一直陪在陛下身边,心意不会转圜,你根本无须…” “好啊,赌。” 裴玄忌抬手,止住云知年,冲江寒祁躬身一拜,“还望陛下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第33章 “你疯了。” 姚越举着手里为药汤添水的箪瓢, 第无数次重复,“你是真的疯了,裴三。” “裴将军到时怪罪下来, 我不会阻拦,还会如实向他禀告, 就说你为了个太监同当今圣上争风吃醋, 应了这荒唐赌约!” “没想过要你替我隐瞒。” 裴玄忌斜靠在殿柱, 撇了眼和欢斋中正幽幽明着的烛火,将视线转回,再放空, 似要同这皎然夜色相融。 “药煎好了?” 鼻尖嗅到了一点儿苦味。 裴玄忌一个侧身,悠而走到锅炉旁, 冲姚越伸出手,“拿来。” “我去喂。” “还有伤药也拿来。他的手受伤了, 刚才在回来的软轿里, 我瞧见他的指尖在滴血。” “为什么?” 姚越有点儿不甘心地拿药给裴玄忌, 却仍不死心, 还是未有想明白这个同他从小在军营中一道长大,向来冷静审慎的裴家三公子,这次,会为了云知年做出如此不计后果之事。 而正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姚越更知,裴玄忌其实同裴千峰的关系并不亲善, 每至年节,裴千峰会为裴家大公子和二小姐亲手派赠压岁用的荷包,就连他这个成天在裴千峰跟前逢迎的外人都有份,偏偏裴玄忌没有。 裴玄忌有时连家宴都不被允许参加, 只能孤零零坐在篝火边,同营里的那帮兄弟一道喝酒饮乐,向自己的家人投去晦涩艳羡的目光。 他亦明白,裴玄忌有多想得到裴千峰的认可。 裴玄忌资质异禀,无论是射术骑艺,还是练兵促武,文思谋略,简直样样皆出色。十五岁以后,每年都能在校练中压过自己的兄姐,夺得头筹,但即便如此,裴千峰也鲜少夸赞他,便是他再如何努力,最终也还是被调任陇西,离开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姐。 姚越甚至怀疑,就算裴玄忌这次打赌输了,裴千峰也绝不会为了这个小儿子亲来上京谢罪。 反而会更加疏远吝责裴玄忌。 就为了一个云知年,当真值得? 该不会,该不会是… 姚越眉心微跳,便带了几分迫急,切切问他,“你究竟为什么偏想带云知年走?” 裴玄忌蹲下身,轻晃着手里的药碗散热,眼睛隐在丝丝缕缕飘散而出的热气中,“我说过了,我想拉他一把。” “那时年幼无能,没有救回那只在我面前受伤的小狐,第二日,二姐来接我时,我才斗着胆子看了眼小狐,它的身体早已冻得僵直,鲜血也近乎流尽,死状凄惨,知年让我想起了那段儿时往事…” 裴玄忌轻笑着摇摇头,“我怕我不拉他一把,他有朝一日,也会像那只小狐一般,会死在这深宫当中。” “深宫埋艳骨,可怜薄命人。” “我觉得可惜,可怜,于心不忍。所以想要解救他。” 第38章 “就为这?” “就为这。” 姚越神情复杂,他斜觑了眼安静无声的殿房,压下嗓音对裴玄忌道,“此处没有外人,你老实跟我说,其实…你就是看云公公生得好看,想带他回去日日玩他弄他是不是?” 裴玄忌“腾”地一下站起来,浓眉倒竖,“你胡说什么?!” 他禁欲克己,哪怕从小长在男人扎堆的军营里,见惯听惯了这种事,都未曾有过任何苟且行径,被姚越如此直白的话激得耳根都烧了一下,抬手揉了揉脸,声调下沉,“我知你心思肮脏,但并非…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 这反应落在姚越眼中,却分明就是被拆穿心虚了。 姚越遂叹了口气,“好小子,我看云公公未必肯跟你走,他被皇上干惯了,逆来顺受的,好几次我为他处理伤口时他连腿都合不并拢了也无怨无悔的,你也别想趁这几天干他,虽说这偏斋之中无人看守,但是…但是……” 云知年刚被种下淫-蛊。 子蛊同母蛊间,需要一段时间的相互适应,而更为关键的是,子蛊母蛊互有感应,云知年只要失身,江寒祁的身体也能够察觉到异样。 除非是他。 因为云知年身体内的蛊虫是以他的口口喂养的。 他倒是可以去疼爱云知年,而不会被江寒祁察觉的。 但是,有裴玄忌这个煞星在这儿守着,他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姚越心里沮丧,嘴上就更不饶人了,罔顾裴玄忌黑下来的脸色,继续滔滔不绝地道,“且他向来都是不知羞不知耻的,我给他承-欢用的药油,他也会欣然接纳,也不想想自己毕竟曾是个男人,用女子床上所用的物事,多屈辱啊…他怕是在床上会自己口口撅着,自己扒着,等候临幸,底子里估摸着就是个搔骨淫-货,根本就不值得你…” 姚越想自己这话也没说错,无论云知年从前个什么样的人,以后都会在蛊虫的侵养下变得淫-烂不堪,若非江寒祁交代过不准他将云知年种蛊一事说出,他定要在裴玄忌面前好好搬弄一番,趁早打消了裴玄忌的念头。 “住嘴!” 姚越的话被裴玄忌打断。 他跨步向前,狠狠一脚踹在姚越腿弯。 姚越“哎哟”一声,双膝下屈,居然砰通跪了下来。 裴玄忌神色冷冽,眉间戾气一闪而逝。 “下次,别再让我听到你这样说知年,否则,休要怪我不客气!” “嘁,还说不喜欢,都护成这样了…” “嗯?你在说什么?” “裴参军。” 一道柔缓的声音横然插入。 方才还在争执的两人登时缄了口,齐齐回首。 云知年不知何时竟悄然走至殿门边,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姚越同裴玄忌的一番对话,只脸色却苍白若月,单薄的身影也随那夜风摇摇欲晃,像是随时都要被折断。 他单手扶住门框,另一手则擎着衣襟,低低咳嗽。 “怎么下床了?” 裴玄忌冲过去,想要扶他。 却被云知年闪身避开。 “我是来找你的。” 云知年将衣襟揪得更用力,殿后的昏灯漾在他浅色的眸里,闪出细碎的薄亮,他咬着线条分明的唇,似在压抑情绪,声音也嘶得厉害,混着咳喘声,莫名有些发刺。 “裴参军,进来罢,我有话要跟你说。” * 裴玄忌进去时,手里还端着那碗刚熬好的药汤。 热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指腹透过瓷片,能依稀感受到温意。 但云知年的脸却很冷。 他一言不发地往殿内走,看都不看裴玄忌一眼,待听到裴玄忌关上殿门的声响后,才寻了床沿坐下,仰头看裴玄忌。 裴玄忌这是第一次踏足云知年住的地方,他没想到,云知年住的殿房居然会如此狭小逼仄,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物什,灯光也暗,烛焰闪烁着,幽幽地,在云知年瓷白的脸上投下道道斑驳暗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裴玄忌在云知年开口之前,将药碗先递了过去,“先喝药。姚越说,你怒急攻心才至吐血,许是伤及了心肺,需要好生调理。” 裴玄忌只知云知年吐血,却并不知云知年还曾咬舌逼迫江寒祁住手,但便是如此,他的动作也柔缓到近乎心疼。 “别急着拒绝我,也别急着做决定。先听我说,好不好?” 裴玄忌用勺很小心地拨弄着汤药,盛好后,送到云知年口边,缓缓陈述道,“在我看来,阳义不是什么好地方,比不得陇西草树丰茂,绿柳飞鹰,但事实上,阳义地处偏南,富庶温暖,景致四季若春,我平常住在军营和参军府邸,偶尔会策马去郡王府探望江旋安,顺道抓他一道去州县下面的军营巡查,你回阳义后,可以住去郡王府,我也会常常去看你。江旋安虽说有点儿缠人闹腾,但心地却不坏,他从小没有爹娘,你若能在他身边教导陪伴,我也自可放心些许。最紧要的是,我们都不会苛待你,打骂你,更不会干涉你的自由,若你实在住不惯想要离开,我们亦绝不会阻拦。” 那勺温热的汤药被裴玄忌送到了嘴边。 他只要稍稍张口,就能饮到的。 云知年勾勾地望向那勺近在咫尺的良药,沉默几息,还是将头撇开,那向来淡漠的脸上,难得涌出一丝心焦。 “别再说了…” “知年。” 裴玄忌唤他,黑玉般的眼里满是担忧,“乖,先把药喝了。” “你在咳,在难受。” “你…” 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涩涌上心腔,云知年用力地闭了闭眼,却根本挡不住眼尾悄然漫起的薄红。 “你明知我的心意,还在坚持什么呢?” 云知年蓦地挥手,重重推开裴玄忌,药碗轰然落地,摔成碎片,而裴玄忌的手背也被药汁淋烫到发颤。 云知年扯开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故意往裴玄忌已经受了伤的心窝子上继续戳,“你让我随你们走,到底是想要我侍奉你,还是侍奉小郡王?” 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肮脏,下贱,不知耻。 他的身体是残缺的。 是被人使用过的。 如今还被使用过他的人下了蛊,像个肮脏到极致的怪物,他这样的人,怎配希冀那份本就不属于他的光热。 他哀求过姚越,不要将他被种蛊的事告诉裴玄忌想保留这最后一丝尊严和体面。 可这又有什么用? 他和裴玄忌,本就不相配。 “你乱说什么?!江旋安他才多大?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裴玄忌果然被激怒,眸里有火,嗓音在抖。 云知年仍继续浇油,“那就是你,小参军。” 云知年将腿屈到床上,随之将身体展开,指尖提住自己的袍摆,一点一点往上拉,“你现在就可以…就可以让我侍奉你…但完事之后,就请你离开这里。”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第34章 云知年在做这番动作时, 轻轻合上了双眼,腿间感受到寒冽的空气,他的心也在随之一点点地变冷。 他完全能够预想到裴玄忌的厌恶与不屑。 裴玄忌定会后悔, 为了自己这么一个自甘下贱的阉宦,允下承诺, 得罪江寒祁。 可为何…为何只要想到裴玄忌对他露出失望至极的表情, 用那种冷到砭骨的黑眸凝向他, 这颗心便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揪至悬空处,深深地挤压成两瓣, 闷窒到发痛发沉。 他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了。 快些罢… 快些丢下他… 或是毫不客气地口口他…之后,再厌恶地抛弃他… 云知年轻咬住唇瓣, 加快动作。 然而… 预想中的辱骂并没有到来。 他攥着衣摆的手忽被另一只更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按住。 与此同时,松雪的气息将他密密覆盖住。 裴玄忌的声音仿似落雪, 轻轻落向他受伤的心尖, “你哭了。” 袍摆被重新拉下, 盖住他不堪而丑陋的身体, 略带薄茧的指腹悉心拭去冰凉的泪珠,夹杂着裴玄忌若有似无地叹息声,“明明你不是这样的人…” 云知年仓促地低下头,发湿的眼直直望向被揉皱的衣襟。 “我是。” 他哽着,“姚太医说得都是真的。” 原来,那些伤人的话, 他还是听到了。 裴玄忌心里一疼,“以前是,现在可以不是,未来也可以不是。若你不喜欢, 便可以改变。” 裴玄忌依旧握住他的手,循循善诱。 可殊不知,只是这般轻微的碰触,都能勾出云知年体内的蛊虫。 起初,是两人相连的掌心热度在不住攀升,云知年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可一无所知的裴玄忌却并不肯放开。 裴玄忌没有察觉到异常。 但云知年体内的蛊虫在男人的气息中开始疯狂跳动,无情地啮噬他的血肉,他咬紧了牙关,竭力忍耐,可依然抵不住这犹若火烹的焚烈。 第39章 “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知年额间沁出斗大的汗珠。 被握在手心的掌背也像是不受控一样痉挛不止。 “别,别碰我!唔嗯…” “知年,你到底怎么了,要不要叫姚越…” 这种陌生的感觉简直快要逼疯他,云知年紧咬住下唇,可甜到发腻的闷哼还是从齿间逸了出去。 唇瓣被他自己咬出了血,鲜血将双唇的色泽染得愈加发赤,他凭着这痛意,拼却最后一丝清明,挥手想要推开裴玄忌。 “不要碰我!” 可绵软的身体又怎么可能真正推开裴玄忌强悍有力的铁臂。 “你嘴上在流血,别咬了…” 云知年几乎被裴玄忌半抱在怀间,他的双腿无力地垂在裴玄忌的腰间,腿弯甚至能碰到对方肌理匀称的紧实肌肉。 如此…如此亲密地抱在一处… 裴玄忌的皮肤好似有魔力一般,光是这般挨触到,都能让他浑身震颤,想要渴求更多。 云知年体内的火苗就快要压不住了。 裴玄忌很怕他会弄伤自己,便用指腹按了按他的唇,想要让他松口。 然而,这番动作,无异于点燃火苗,将这把火彻底烧了起来。 再无法熄灭。 云知年定定盯着裴玄忌焦急时上下滚动的喉结,湿润的眼神如蛇般抵死缠住,一路向上而去。 “知年…你…” 云知年借着裴玄忌抱他的姿-势,将身体微微前倾。 松雪气息越发浓郁。 体内的热意越发旺盛。 下一刻,云知年闭上眼,主动咬住了裴玄忌的下唇… 裴玄忌骤然绷住脊背。 是松雪味的。 两片唇瓣相触的一刹,云知年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随后,他便忘情地融在了这松雪味的亲吻中。 这是他第一次接吻。 吻的是裴玄忌,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的人,还比他小了近五岁的人。 但是…好舒服。 体内的欲-火好似能通过吻而稍稍平息,但又好像因为吻,带来一些新的,无可言说的,更为隐秘的渴-欲。 他攀住裴玄忌的后背,指尖用力地揪紧对方的衣袍,想要更多,想要更多来止火,他无暇去思考这样做会给他或者是裴玄忌带来什么后果,只是出自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一种自从他十九岁被阉后就再不会出现的反应。 可他没有得到更多。 他的吻甚至没有得到回应,就被狠狠推了开来。 云知年的背磕在床檐,他怔忡着,微张开嫣红发肿的唇,不解地望向裴玄忌。 媚眼如丝。 娇声相迎。 裴玄忌这回就算是再如何迟钝,都能瞧出,云知年这下是真的…在勾-引他。 裴玄忌的背近乎挺到笔直,可犹然控制不住地在抖,他干脆转过身,嗓音喑哑发晦,“我不是姚越。” “也不是你的君主,对你没有那种肮脏的想法。你若当真想要,就该…” 该如何呢? 把他推给江寒祁?亦或者是正守在殿门外求之不得的姚越? 他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 光是想到有另一个男人亲他,碰他,就觉得心如刀割。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越来越关注云知年,他口中说着出于善心想要拉他一把,但其实何尝又不是出自一份私情呢? 怜意与不忍,这本身,就是私情。 他骗了云知年,骗了姚越,甚至也骗了他自己。 他有私情。 他也对他有那种近乎肮脏和不齿的想法。 见到云知年的第一面时,就有了。 裴玄忌吐出胸口抑着的一口浊气。 他想干脆一走了之,脚步却如同生了根般,久久动弹不得。 “裴…忌…” 神智稍稍恢复了点儿清明,云知年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后,懊悔极了,明明他不想让裴玄忌失望的,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失败了。 他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生理性的泪水却越落越凶,湿透了他的面颊。 朦胧中,他看到裴玄忌转身走了。 但走到门边后,那手抬了又抬,却最终没有打开。 接着,裴玄忌居然掉头折返,快步向他走来! !! 云知年的眼因为震惊微微放大。 裴玄忌乌□□致的眉眼近在咫尺,随后,他的眼皮便稍稍拢起,下垂着望向云知年,将目光里的挣扎纠结统统遮盖。 就这一次。 裴玄忌告诉自己。 云知年尚还未弄清裴玄忌为何会去而折返,脸颊就已经被抬起。 裴玄忌俯身,含住他柔软的唇珠,细细添-吻。 云知年如被惊雷劈过,他这个时候想要逃离,但已经来不及了,裴玄忌的大掌抚过他被汗水濡湿的发丝,随后便扣住脑袋,深深吻了上去。 于裴玄忌,是毫无章法,没有经验的乱亲。 而于云知年,也是全无体验,不知其可的承受。 裴玄忌的亲吻实在太过猛烈,他的鼻腔都被雄浑的松雪气息紧密地覆盖住,就连吸入的空气都仿若是裴玄忌的味道,吓得他连吸气都变得很小心很小心。 唇偏又被堵住了。 从来没被吻过的云知年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了,只能将唇浅浅张开,可就这一瞬,裴玄忌便如同抓住了机会一般,将舌长驱直入。 那舌尖掠过上颚后,就寻到了云知年的舌,发了狠劲儿地擎住不放,云知年的舌根被吮到发涨麻痛,他呜咽轻吟,拍打着裴玄忌的身体。 却被会错意。 裴玄忌抓住他的手,将他抱起,唇却依旧没有离开,贴在一处的胸腔随着两人的心跳声齐齐共振发鸣,则沿着落下,化在交缠的喘-息间。 * 欢和寝殿。 不眠夜。 江寒祁枯守在殿中,死睁着那双熬红了的眼,用力按住自己臂上的疮口,间或从嘴角扬起古怪的笑容。 那是种下母蛊时留下的。 云知年右臂相同的位置上,亦有一个。 “你逃不掉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我会像你证明,我不是废物。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实现你的抱负,实现你的夙愿。” 江寒祁喃喃自语,他的声音散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实在是过于缥缈无根了,令人生惧。 直至灯火被更深的夜浸染成橘色, 江寒祁才像是从沉浸的假象中清醒,他突地扬手,将面前的桌案上统统掀翻,阴着张脸,两眼透出鲜红的血丝,面目可怖。 “陛…陛下…要不要奴才去把云公公喊回来…” 一旁守着的小太监被吓坏,哆嗦着问道。 “不需要。” 江寒祁用手指碰了下嘴唇,又近乎神经质般地飞速缩回。 他的嘴,正在发着烫。 他恢复了冷静,擢令小太监将桌案收拾好,又令人拿了凉水过来,一饮而尽,方才传召了楚横。 “茔上的事业已平定,钟相全已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钟后及那帮后党的耳中,柳廷则回京之际,免不了要横生诸多波折。” 江寒祁撑着额角,嗓音显得格外疲惫,“这回,你定要保住他。” “属下明白。” “呵,明白?” 江寒祁面露嘲讽,“若云知年找到你,要你杀他,你还是会照做,就如同那个枉死的茔上知州一般。” “楚横呀楚横,在你眼里,云知年比朕更重要,是不是?” 楚横屈膝跪下,“不敢。” “不敢…不敢…” 江寒祁低低笑出声。 就在楚横以为江寒祁会迁怒于他时,江寒祁却摇摇头,挥手道,“罢了,下去。” “还有,不要告诉云知年,他背着朕做的那些事,其实…朕全都知晓。” 第35章 云知年醒来时, 身上盖着一床干净的新被褥,很是轻薄暖和。 时辰应也已不早了,窗外斜飞入几许金灿灿的日光, 照在脸上,生出融融暖意。 是好久没有睡过的沉和好觉。 云知年拥着被子懵呆了好一会儿。 直至听到屋外院中传来了烧水声, 絮絮的说话声, 间或还有小孩子的叫喊声。 他披衣起身, 刚推开殿门,就有一穿得厚厚实实的小团子风一阵地扑到了他的怀中。 “哥哥!你醒啦!” 江旋安脆生生地冲他笑,肉乎乎的小手刚要往他腰间搂, 就被裴玄忌很不客气地拎住衣领提溜开。 “…” 江旋安气得在空气里乱挥拳,奈何他的个头却连裴玄忌的腰都没到, 根本打不着人。 云知年被逗得忍俊不禁。 一对上裴玄忌的视线,发现裴玄忌也在冲他笑。 脑中瞬间闪回过昨夜他搂住裴玄忌索吻的情形, 蛊虫大抵还未完全融入血肉, 所以便只是亲吻, 也能疏解他体内的口口。 第40章 只不过, 那样狂烈炽热的亲吻,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云知年耳根发烧,笑意从脸上慢慢褪去。 裴玄忌却状若无事,神情亦十分自然,“姚越回太医署了,晚些时候会过来替你把脉。我正在给你煎他昨日留下的药, 是安心宁神的,你吃过早膳后再喝。” “早膳是江旋安嘱咐宫人送来的,就放在院侧的石桌上,品样很多, 应该有你爱吃的。今日有太阳,不冷,你们就在外面用早膳,还能晒个暖儿。嗯对了,洗漱用的水我也给你烧好了,都还热着。你先去净净手。” 裴玄忌安排得极是妥帖。 盯他几眼后,又将自己的氅袍解下,不由分说穿到他身上。 “裴…” “你穿的太少了些。虽说不冷,但外头有风,你身子弱,不要受寒。别动,我给你系好。” 裴玄忌俯身为他系带扣时,同他隔得极近,鼻尖都快挨上了,松雪气息袭卷而至,云知年莫名慌乱,脸庞上红晕蔓延。 “我,我自己来…唔。” 不远处的江旋安正抻着脖子朝他们二人张望,云知年羞愤摇头,刚欲抬手,就被裴玄忌抓住了手腕。 裴玄忌飞快低头,蜻蜓点水般在云知年唇上轻啄一下。 刚刚触碰,又很快分离。 所以还未来得及引起云知年体内的蛊虫。 但只这一瞬,就让他的心砰乱跳动,全然乱了。 裴玄忌凑到他红若滴血的耳边,语气亲昵地低声道,“你的唇被我咬破了。咳,果然,伤口还在。对不起,我这是第一次亲人,没什么经验。” “下次我会注意的。” 下次?! 还有下次? 云知年惊怔抬眸。 那边厢一屁股坐定的江旋安已经在向他招手,“哥哥!快过来陪我吃早膳哇!” 裴玄忌遂松开他,冲他一笑,“去吧。” 云知年点点头,步伐匆匆地去到江旋安身边,再不敢多看裴玄忌一眼。 江旋安见着云知年极是开怀,缠着他说了好多话,当然,最重要的,是过来劝云知年同他们一道去阳义的。 “阳义可好了!我的郡王府也可大了。” 江旋安张着手臂,冲云知年比划,“唔,虽然没有皇叔父的皇宫大,但还是比哥哥你住的小院子大多了,仆人也有好多,哥哥过去了不用再当太监!我让仆人伺候哥哥!好不好呀?” “我…先不说这个了。小郡王,来,我们吃这个。” “好!” 云知年果然好像是不大会拒绝江旋安的。 裴玄忌悄悄观察,默默想着。 他早就发现,淡漠自处的云知年对于江旋安总是格外耐心,无论江旋安说什么做什么,都近乎是完全宠着信着。 这很没有道理。 毕竟云知年此前同江旋安毫无交集,这次可以说是第一次见着才是,裴玄忌猜想,难道是因为江旋安生得肉肉乎乎,十分可爱?他为此还专程照过铜镜,自己虽然长得也不差,但到底已经不是小孩子,五官棱角实在过于分明刚硬,平时又习惯冷着脸,怪不得云知年不喜欢,所以,裴玄忌决定多对云知年笑笑。 江旋安爱笑。 那他也笑。 虽然他不爱笑。 但云知年爱看,所以他要笑。 正巧,云知年亦也心不在焉,偷向裴玄忌望来,裴玄忌赶紧将手里的煎药的活计一放,又冲他咧嘴笑了笑。 吓坏了云知年。 云知年捧着一块酥饼,急忙忙地把脑袋转回去,脸上红晕却久久未褪,印在瓷白的脸庞上,煞是可爱得紧。 裴玄忌活了十八年,头一次对一个外人,如此在意。 这感觉,虽然陌生,但也好像意外地好。 好到…舍不得丢开。 * 除了江旋安提及过回阳义一事后,裴玄忌已经绝口不再劝他,只让他自己想明白。 但手上却没个闲的,一直张罗着替云知年煎药,烧水,看日头甚好,索性又把殿房里的两床被褥抱出来晒,说是这样他晚上能盖得暖和些。 他虽出身权贵之家,但却并不娇贵,伺候起人来做的那是个得心应手。 江旋安看得啧啧称奇。 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心性,见自己如何说,云知年都没有表态,裴玄忌做的事又太过琐碎无趣,就索性嚷着叫裴玄忌陪他玩,“裴三,裴三,你不是答应我,只要我来哄哥哥,你就教我练武吗?你快点教我!我都准备好了!” 云知年刚走过来,有话要跟裴玄忌说,见状便让开,去到院中角落饲弄起花草去了。 裴玄忌冷笑一声,“练武?” 江旋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将脑袋用力晃了晃,“呃…不方便的话,改日也是可以的…”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 裴玄忌把人直接拎到院中空地,“不是要练武吗?练武最重要的就是基本功得扎实,这样,你先在这边扎马步,两个时辰起步!” “两…两个时辰?!” 江旋安瞪圆了眼,甩手道,“我不练了!” “不行!你可是堂堂郡王,一言重千斤,你今天必须练!” 江旋安欲哭无泪。 偏裴玄忌严格较真,捡了根树枝做教棍,一时拍拍他的腰板,说不够直,一时拍拍他的大腿,说动作不对,折磨得这熊孩子终于没劲再皮。 在裴玄忌的监督下,只扎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坚持不住了,江旋安抖着腿站好,见裴玄忌的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到了云知年身上,便忍不住轻声问道。 “喂,裴三,我们到底何时回阳义?” “就这一两日了。” 裴玄忌其实并不想回去。 或者说,在云知年未转变心意之前,他不想回去。 但既定的赌约也就是在准备动身返程的几日之间,他应下了,就不能违背。 “怎么,你不是很喜欢上京吗?还总嚷着没有玩够,怎么现在又想要回去了?” 裴玄忌难得看到江旋安闷闷不乐。 “不想玩了。” 江旋安居然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自从上次被指认成灾星之后,就没心情再玩了。” 裴玄忌心头微凛。 说起来,江旋安上回驱邪之后,就总心事重重,平常最赖着江寒祁,后来却也不常去了,就待在殿里头,谁也不见。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裴玄忌正要询问。 江旋安却忽然主动问裴玄忌道,“裴三,你说,当皇帝很好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啊,随便问问。” 江旋安说道,“我觉得当皇帝很好,你看,你若是当了皇帝,不就不用再为哥哥烦恼了吗?你可以想带哥哥去哪里就去哪里,像皇叔父那样,成天同哥哥腻在一块儿都行。” 裴玄忌的眉悄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江旋安又道,“几年前,你爹,也就是裴老将军,从赵远净手里救下我时,跟我说…” “若是我爹没死,若是我没有在那场宫变中被赵远净抓走,本来,这个皇位应该是要传给我的。” * 隔日,稍晚些时候,姚越背着医箱匆匆赶来了。 这两日因着江寒祁交代,和欢斋并不落锁,姚越本也是专程负责照看云知年的,他如今已升至太医,官阶位份仅次于陆院使,所以行动也自由随意得多,他一进院门,就很亲热如常地唤道,“云公公!我来替你看脉了!” 迎接他的是守在院门处,满面阴鸷的裴玄忌。 姚越干咳着,讪笑两声,“你还守在这里啊?” 潜台词却是:你还没死心啊? 姚越知道,云知年不会轻易答应跟裴玄忌走的。 因他被种了蛊,怎可能轻易离开同样种了母蛊的江寒祁?更何况云知年都跟了江寒祁三年,这两人在床上各种口口大抵都干了个遍,亲密程度能同你一个才认识月余的人比么? 江寒祁知道云知年不会走。 姚越知道云知年不会走。 云知年知道自己不会走。 只有这头脑发热的裴玄忌还被蒙在鼓里,猛献殷勤。 最后被云知年拒绝时,指不定要失望伤心成何样。 一想到这里,姚越心里又快意了,说话也不禁硬气了几分。 “你在这拦着,我怎么给他把脉?他那日可是吐血了啊,不好好诊治,落了病根可怎么办?” 裴玄忌哼了一声,冷脸让开路。 云知年已经合衣坐在床侧了,膝上摊了本翻开的书,模样乖巧。 姚越心中蠢蠢欲动,急急上前,就要去抓云知年的手。 裴玄忌这时却径自挽住云知年的手臂伸出,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样,“就这样看诊。我陪着他。” 裴玄忌从腰间摸出一把短佩刀重重扔在桌案,“还有,把脉时,眼睛不要乱看,手不准乱摸,否则我就立刻把你的眼珠挖掉,手给剁掉!” 第41章 第36章 “知年。” 姚越离开后, 裴玄忌守在云知年旁,很认真地问道,“除了被我撞见的那次, 他迫你在他面前小解以外,姚越是否还有过对你不敬不礼的行为?” 裴玄忌声调磁沉, “不要隐瞒我。” 云知年垂下首, 睫毛颤得很厉害, 唇瓣轻启着,却最终还是将话咽回。 裴玄忌没有逼迫他,只是起身将灯架的烛火拨亮, 乌浓清俊的眉眼笼在柔光中,便愈显温和良善。 “我只是想帮你。” “我的秘密也告诉你了, 所以,你不要怕。” 手被人握入掌心。 云知年闭了闭眼, 终于轻声说道, “给我缝合疮口时…他就以行医之名…嗯, 还有把脉时…每次上药, 他都…都会…” 耻意碎在口间。 云知年以为自己是并不在意的。 他如今孑然一身,苟活于世,便只为了牵连于他的那些恩情以及刻骨仇恨。 姚越擅医,又常在太医署行走,只要能够利用,被如何对待亵辱, 他都可以忍受。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他望进裴玄忌的眼,眸里便已盈起湿意。 有委屈,有不甘,亦有屈辱。 裴玄忌在听完云知年的话后, 气息明显沉了一瞬。 云知年眼尾的薄红便更深了些,手心也不自禁地向里蜷起。 裴玄忌自然察觉到了,近乎强硬地以指抵住,好不让他伤害自己。 “姚越从小在我父将身边长大,家中亲故只剩下一年迈祖母,如今正在陇西颐养天年,所以我想要拿捏他,并非难事。你放心,回去之后,我定会委托陇西的亲眷修书与他,他日后必不敢再为难你。” 云知年怔愣片刻。 他没有想到,裴玄忌当真会为他出头。 又担心裴玄忌会伤及无辜,便道,“姚太医虽手脚不干净,但曾为我送药送食,没有坏心,你不要…” 裴玄忌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会伤害他的祖母,也不会为难他,只是警告罢了,他那人素来胆小,对付他,吓一吓就够了。但我将要离开,还是须提醒你一句,姚越此人腹中坏水甚多,我小时候便在他手中吃过亏,你以后,要对他多加提防。” 裴玄忌神色认真,不似妄言。 云知年便也只好点头。 裴玄忌凝视他几息,忽而走近,俯身撑臂将他困于身前。 云知年呼吸一乱。 “他呢?” 裴玄忌这回换了语调,不知是不是云知年的错觉,醋意比之方才,要更浓了些。 “他会不会常常亲你?” 裴玄忌将云知年额前碎发拨至脑后,冷不丁问道。 云知年声音软涩,“陛下他…从未亲过我。” 又像是怕裴玄忌不信,便解释道,“陛下他不喜亲吻。” “这样…” 裴玄忌的眼骤然一亮,活脱脱像只得了甜头的大型犬类动物,正摇着尾巴像主人示好。 虽然裴玄忌没有尾巴,但他立马用行动表示了他的开心。 裴玄忌抬起云知年的下颌,含住他的唇,细细吻了上去。 云知年惊了惊,想这人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讲,说亲就亲的,可又想到不是的,刚亲完他的第二天裴玄忌就说了,下次亲他时会小心点儿,不会弄伤他。 说了下次会继续亲的。 也确实,在有了些许经验之后,裴玄忌这次吻得更加上道,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横冲直撞,而是勾住他的舌,耐心地引着,缠着,相互口口着。 云知年被亲到脚软。 身体里的蛊虫也快被勾出来,这呼出的气儿也开始烫热,云知年害怕被裴玄忌瞧出什么端倪,便攀紧裴玄忌宽阔紧实的脊背,卖力地迎合。 想裴玄忌快些亲完放过他才好。 结果,身体贴近的一瞬间,他挨上了一个的口口。 云知年滞住。 因为江寒祁的常年,他对于口口自然不陌生,但是,但是裴玄忌年岁这么小…怎…怎会如此强悍? 云知年因为震惊,眼神都发了虚,不由向瞟去。 裴玄忌喘着气儿,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又将他整个人床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也别乱动。” 湿热的呼气直直打进他的耳廓,云知年战栗地顺着裴玄忌的动作点头。 “我也是男人啊,亲你时会有反应属实正常,我并不是故意想要轻薄于你的。咳…且我从小长在军营,对这种事虽然从未做过,但也算熟见。” 裴玄忌居然能忍住,耐心地向他解释。 被捂住的眼皮轻轻动了动,算是回应。 “但你是皇上的人,而且,你也选择了他。所以,我不能违背你的意见,强行碰你。” 裴玄忌声调倏而低落。 是了,就在今日,他们二人已将话彻底说开。 彼时,云知年正蹲身饲弄院角的两株草藤。 宫中草藤甚多,但毕竟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大多是枯死败落的,生在某处罕有人至的墙角门楣,偷偷立长。 但这两株却被云知年照顾得尤其得好。 时值冬日,草藤便也只有叶片枯了些许,根部却依旧茁壮茂密,春至时,必将重新焕出生机。 云知年小心翼翼地将草藤根部凝着的雪籽冰霜除去,又用铲子铲松陈泥,将根茎往下埋深些许。 云知年弄了多久,裴玄忌就默默陪在一侧看了多久。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和江旋安走吗?” 终于,在云知年弄完草藤起身后,裴玄忌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喜欢他,对不对?” “喜欢你的君主。” 裴玄忌语气迫急,像是想要说服云知年,“可是知年,他对你不好。若他对你好,不会常打你骂你,将你一人扔至偏斋,任人欺辱,不闻不问。” “他对你不好,你不该喜欢他。” 裴玄忌什么都懂的。 他爹当年在处理其他兼并小国的战俘时,便就是恩威并施,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在这种情况下,战俘很容易被驯服,甚至有一些,还会爱上偶尔流露出温情一面,他们原本的敌人。 他的娘亲就是从其中一个小国被掳来的医女,后来爱上了他爹,却未被好好对待过,临死还要遭受非议,连带着他这个儿子,都不被父亲喜爱。 他不想云知年也落得如此下场。 真正的爱,应是尊重,是体恤,是怜惜。 可江寒祁对云知年,并没有这些。 “知年,其实你很好。你不仅生得好看,待江旋安这种熊孩子又那般温柔心善…虽同你相识不久,但我觉得,你应是要被好好爱着的,而不是留在一个不爱你的人身边。” 裴玄忌深吸一口气,“跟我走,我能给你自由,我能带你…” “去找寻真正的爱。” “不是这样的,阿忌。” 云知年缓缓摇头。 他的视线很轻很慢地落在了院角的那两株草藤上,凝着不动,停了好几息,才复开口,“有一种植物,是相附相生,交颈与共的,人亦是如此。有时候,两个人分不开,并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因为…在血肉共生间,谁都已经离不开谁了。” 他和江寒祁大抵若此。 他们有过太多的经历和过往。 在江氏江山岌岌可危之际,是他们携手彼此,如履薄冰地登上了天临宝座。 在大厦将倾内忧外患之时,是他们夙夜筹谋,殚精竭虑地将他们的仇人一个一个尽数铲除。 也只有他们,能在互相伤害对方的同时,痛苦悼念着,那个,他们同样无法忘却的,昭昭明月。 如今,他又被迫种下和那人相同的情蛊,纠缠勾连又岂是一言就能断去的。 且不单单是江寒祁。 是那些他还不尽的恩情,亦是那些他放不下的仇恨,画地为牢,将他围困囚住,囚在这天家深宫之中。 那沉重环绕着的枷锁,不在身,而在于心,只要枷锁不除,这天下再大,他也根本就无处可逃。 他知道,裴玄忌不会明白他的苦楚。 就像裴玄忌觉得他温柔良善,却并不知,他起初,是想为了保护江旋安,而杀掉裴玄忌的。 他们两人,本就不尽相同。 裴玄忌身披万丈云光,而他低至污泥,在这一世,能有过这片刻交集,有过些许温暖,便已足够,再多的,他不敢肖想。 他抬眸看向裴玄忌几乎挤在一处的眉弓,拍拍手中尘土,冲裴玄忌展颜微笑,“裴参军,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主子,还请裴参军不要再为难我了,打赌的事…是我对不住裴参军…” “不要这么说。” 裴玄忌打断他,“是我自己应下的赌约,同你无关。” 出乎云知年的意料,裴玄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与气愤。 他很平静,平静到云知年的一颗心犹若怀抱浮云坠崖,落入深渊,无处可攀附,坠坠地发疼。 第42章 而裴玄忌的下一句话,便让疼感更明晰了起来。 裴玄忌向他走近一步,像往常那样,揉了揉他的发丝,“告诉我,在临别之前,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或者,我能不能做些什么,好让你在宫里…好过一些?” * 所以今夜,裴玄忌才会主动提出,要帮他解决姚越为难他的事。 而明日,裴玄忌便会踏上归途。 从此与他,山水再难逢。 或者就算相逢,他们或也会因为彼此立场对立,甚至成为死敌。 不会再像如今这般抱在一起,相拥亲吻。 冷意顺着脊椎侵蚀入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连蛊虫的欲意都被暂时压制了下去。 其实,江寒祁因为面子,并没有派人监视和欢斋,若裴玄忌若当真想对他做些什么明明是不会被察觉的。 但裴玄忌还是忍住了。 舌尖浅浅从他耳垂滑过,分明因为忍耐而喑哑不堪,“好了,让我抱一下。” “抱一下就好。” 第37章 这一晚, 云知年被裴玄忌抱在怀中,视线相对时,仿若融进了一汪温暖沉谧的湖水中, 而他这么多年来心头的担子,好像第一次… 在裴玄忌的怀抱中, 就这样卸去了。 他差些…差一些些就快要溺于其中。 不过, 这个怀抱最终还是松开了。 裴玄忌起身, 掩唇轻咳,那张向来冰冷的脸竟也泛出薄红。 “你睡罢,我先走了。” 明日, 裴玄忌同江旋安就要动身离去了。 云知年躺卧在榻中,他闭上眼, 却思绪纷乱,一夜未眠。 第二日出乎意料地, 是个好天。 晴日当空, 暖意盈身。 不像爹娘和小景死时, 是雨天。 云知年匆匆推开那未有落锁的院门, 沿着甬长的宫道奔去。 他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和裴玄忌还会有相逢之时? 他跑得急,间或夹杂着重重的喘息,胸腔内的空气愈发稀薄,刺得他生生发痛, 可他却仍不停步,执拗地,一直往前跑。 希望还来得及。 应是还来得及。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明明是他推开了裴玄忌, 但他想,他还是得去看一眼裴玄忌。 同裴玄忌好好道别,再说一句珍重。 因为裴玄忌,是很重要的人。 * “开——宫门!” 正宫门侧,两名太监正扯嗓通报。 随即,发沉的朱门便在推动下,缓缓打开,皇城之外的明光倏忽射入,照亮了暗沉狭长的宫道。 裴玄忌策马在前,却微有些踯躅,止步不动。 除江旋安坐马车外,那干追随他一道入京的弟兄们也得了允许,骑马在宫门边接应,此时看到裴玄忌,便一个个冲他招手催道,“老大!” “老大!发什么愣呢!该走啦!” “是啊,老大!” “好,走了。” 裴玄忌等了很久。 可那宫道的尽头长至无垠,仍未有出现他想看到的人。 裴玄忌垂下眼睑,重新握紧缰绳,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耳边风声骤响,伴随着风声一道前来的,是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阿忌!” 这素来轻缓淡漠的声音,今日则偏生发了急似的,混合着喘息,亦有些若有似无的哭腔,传扬而至。 裴玄忌旋而调转马头,不顾身后弟兄们的呼喝,朝云知年奔去。 “你来了!” 宫道太窄,马跑不起来,只能行走,速度实在太慢,裴玄忌干脆下马,迈腿狂跑向云知年,他呼着热气,眉宇间却全是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个你拿着!” 裴玄忌重新将自己赠过给云知年的那只长命玉锁取出,塞到云知年手中。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归还的道理?好好收着。” 云知年接过玉锁。 他的脸亦是很红,额间细汗淋淋,而那枚带着体温的玉锁,在他手心里好好攥着,像是埋下了一颗什么种子,来日终会生根发芽,成为无边参木。 云知年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不该肖想太多,可心里却又控制不住地想,万一呢? 万一…他们还有以后呢? 云知年敛起眼皮,在裴玄忌的注视下,微停几息,才出声唤道。 “阿忌。” 他一开口,就重重咳了几声。 “慢点,慢点说话,不着急。” 裴玄忌完全将江旋安他们晾去了一边。 轻轻拍打云知年的脊背,帮他顺气。 “嗯…” 云知年的脸色终于好转些许,“阿忌,此去一路珍重,还有…我还有一事想要相求。” 云知年说着话,竟弯身想要下跪。 幸而裴玄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腰,及时制止。 “你做什么?” 裴玄忌有些生气,眸里却有藏不住的心疼,“我说过,你在我面前不是什么奴才,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要下跪。” 云知年便也不再跪,而是肃了神情,郑重托付,“求你保护好小郡王!” “江旋安?” 裴玄忌不解,“我本就是阳义驻军,自然要保护他。” 不是的。 不是这么简单。 江旋安是先帝遗孤,亦是后党钟氏一族的眼中尖刺,因他才是江氏正统血脉,纵然钟后百般心机替江寒祁纳妃,但只要江寒祁一日无所出,他们就不会放过江旋安。 当年,江旋安会在那场宫变中落入赵远净之手,就同钟后脱不了干系。 而裴千峰虽然救下了江旋安,但如今又加派自己的儿子去往阳义,实则是想将江旋安拿捏在手。 毕竟,若节度使真有何野心,师出无名反遭人诟病,但只要挟持江旋安这个先帝的亲生子… 便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云知年已知晓裴玄忌为人,更敬裴玄忌清正磊落。 只要裴玄忌肯保护小郡王,他就能设法保裴玄忌。 无论朝局如何变幻,他便始终不会同裴玄忌为敌。 除了报先帝之恩外,这是他的一点点私心。 只为裴玄忌。 “你答应我。” 云知年抓住裴玄忌的手腕,定定望向他,“答应我,阿忌!” “好,我答应你。” 虽对于云知年如此在意江旋安多少生了些妒忌,但裴玄忌又怎忍心拒绝,便反握住他的手,承诺道,“我定会保护好江旋安。” 云知年虽松懈了神情,可依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 “好了。” 裴玄忌回首,看到几个心急的弟兄已经下马朝他这边走来了,只好握着云知年的手哄道,“又不是再不会见面了,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大不了来年我还带江旋安那个臭小子入京,总是…总是还有机会再相见的嘛!” “倒是你,在宫中要好好照顾自己。姚越我已叮嘱过了,回头再让陇西那边敲打敲打,他定然不敢再欺负你。” 裴玄忌思及云知年的处境,仍是惦念不下,“我知你舍不得你的陛下,但是知年,若是他对你不好,你也该早为自己打算…不要再忍辱求全。” 裴玄忌想要再劝劝云知年的,劝云知年放弃那段并不美好的感情,但是他却没有立场。 他不是云知年的什么人。 云知年也已经当着他的面做出了选择。 他只能尊重。 可这心头又为何会那般酸苦。 他一个外人眼中桀骜不羁,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裴家三公子,又为何会因一个太监而失了心魂,卑微若此。 裴玄忌见云知年久久未答话,这卑微感便觉得更重了些,从心口直往鼻腔里窜,所以,在自己失态之前,裴玄忌便故作潇洒地,仰头看了眼天。 澄蓝无垠,日头明亮。 “是个好天。” 裴玄忌笑笑,掩饰起自己的失落,“阳义的天也好看。” “是吗?” 云知年也意识到裴玄忌情绪不对,便也抬首,随他一道举目望天。 “是,好看的。若有机会…” “老大!你还搁这儿干嘛呢?弟兄们都在等你啊!” “就走了!” 周遭有正守门的太监侍卫,还有他的那些兵营弟兄,裴玄忌最后看了眼云知年,最终,就只是极为克制地拥抱了一下。 “唔…” 裴玄忌怀抱炽热,他的脑袋埋在云知年的肩窝,近乎贪婪地吸嗅着那只属于这个人的清香。 “好好的。” “明年,我再来看你。” “若是那时,你改变了心意,我随时愿意带你走。” 说罢,怀间热意陡然抽离。 裴玄忌转身,向自己的弟兄们大步跑去。 “怎么这么久?谁啊?” 那来接他的士兵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裴玄忌挡住他们的视线,岔嘴道,“没有,随便交代几句话,走了走了!” 第43章 云知年的目光则一直追了过去,直到裴玄忌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那两扇沉重的朱门也再度闭合,马蹄声渐渐远去。 他还依然驻足原地。 * “我说过,你再碰我,我就同你一起死!” 深夜,欢和殿。 君主的低吼声同一道凄厉的哀鸣声交织在一处,宛若恶鬼泣诉,幽而不绝。 “四年了!江寒祁,四年了,你还没有发够疯吗?” “你上我的时候,无非就是在想云识景,可是云识景已经死了!他死了!” “你究竟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没错,我不愿意了,江寒祁,自你给我下蛊之后,我对你失去挚爱的那一点点愧疚就已经彻底没有了,是,你大可以绑住我,锁住我,但是,江寒祁,没有我,你以为这个皇帝你还能当得安生吗?你今日锁我在殿,明日楚横就会带人反了,后日钟后就会想法设法废了你,哈哈…”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云知年脸上。 单薄的身体犹若化片的碎雪,摇摇落地。 云知年的舌尖舔着齿间的腥血。 这疼痛,刚好将他从蛊虫带来的银欲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怒视向江寒祁,冰寒的眸里再不复往日恭顺。 纵被拳打脚踢得满身是伤,但看到江寒祁狂怒的模样,他还是勾起嘴角,漫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为什么会这样?” 江寒祁额角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暴起,他发了狂一样,揪住云知年的衣襟,狠狠掼到姚越跟前,“你不是说,只要情蛊种下后,他就会离不开朕吗?三个月了,过去三个月了!他还是不让碰,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说啊,否则朕立刻砍了你的脑袋!” 姚越施针医治头疾的方法甚是奏效,江寒祁如今越发依赖于他,时时带他在身边,说起话来也不并避讳。 “陛…陛下!下官早就提醒过,蛊血融合一事实是有风险,要看造化的,若造化不好,效果相反都有可能,下官也劝过陛下要三思而后行,可是陛下你…你执意如此…如今,如今之计…” “陛下应继续好好对待云公公,莫再强迫,后续,后续是要看蛊血融合情况再行房-事的。” “若强行口口,恐会经脉逆流,害死云公公的。” 第38章 “姚太医, 方才谢谢你。” 夜色如水,深春天里,已约摸开始有些许的暖燥之意, 但云知年却依旧清冽如霜,宛若九天仙子。 即使这位仙子鬓发散乱, 衣襟亦被扯破了, 眼尾还因着羞怒泛起一层浅淡的薄红。 但这并不会折损仙子的美貌, 反看得让人心中更是刺挠得紧。 姚越暗自发痴,直至听到云知年的道谢,才回神道, “没,没什么, 我知云公公不想同陛下欢-好,所以是故意那般说的, 不过能拖多久, 我也不知道了…若陛下强行要…” “他不会。” 云知年眼眸轻垂, 语调凌然。 姚越一惊, 讪讪收回想要摸过去的手。 他现在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借着行医的名头,偷摸着辱弄云知年了,虽他已经取得皇帝信任,在太医署中的地位亦水涨船高,就连那院使大人如今都得托着他捧着他, 但毕竟再怎么说,也都只是个医官,并无实权,无论是眼前这位刚被擢升为御前司礼掌印的云知年, 还是远在阳义心悬后宫的那位小煞星,他姚越都不敢得罪。 且云知年既然如此笃定江寒祁不会碰他,必也因为有其实力,听说,那禁军统领楚横就唯云知年马首是瞻,不止如此,六部朝臣之中,攀附云知年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除争相相对的帝党后党之外,云党俨然已快要成为大晋朝堂之上的第三股势力。 可这是为什么? 明明从前的云知年,逆来顺受,只甘愿隐在帘后,乖巧安静地去做帝王的犬狗,可现在却锋芒毕露,当仁不让地顶着那权奸妖宦的名头,大行其道。 不知是不是姚越的错觉,这种变化,就发生在裴玄忌离宫之后。 * 云知年所住之地依旧是和欢斋。 只不过擢升为掌印后,此处偏斋亦被重新修整完缮过一遍,陈设布置也与其地位相当,殿房内规规矩矩地候着一干宫娥太监,只待软轿停下后,便齐齐上前伺候着。 昔日破败落锁的院门早被赤朱色浇漆大门取代,上悬两盏精致的铜镂宫灯,在如墨长夜中照射出璀璨流光。 云知年便迎光踏入。 姚越还未走,他下意识跟着云知年一道往院门去,却被几个小太监拦住去路,“时辰不早了,云掌印还要歇息,姚太医,您请回。” 姚越驻着脚步,忽喊停了云知年道,“公公,你此前问我,可否治好陛下的头疾,我这些时日翻阅大量医书古籍,也试了很多方子,但陛下的头疾因是心病所致邪伤之气入脑,无法根治,我替他施针也只能暂时缓解疼痛,但施针太多用处也愈发不明显了,我如今在想其他的法子。” 云知年浅色的瞳仁中似有波折,但一错眼,却又已恢复沉静。 他颔首,“我晓得了,姚太医费心。” 派人送走姚越后,云知年并未立即就寝,而是梳洗一番后,净了手,坐到书桌前,开始翻看宫人们从怀英殿中取来的奏折。 小太监山紫依着云知年吩咐,端来两碟刚下蒸笼,还热乎着的酥丝脆糕饼道,“大人,你莫要熬得太久,那积下来的奏折还多着呢,也不是一个晚上就能看完的,陛下这些时日犯了头疾,多是在寝殿躺着,听说这两天连早朝都没有去,这活儿啊,总归是落到您这儿来了。” 云知年头也不抬,接过糕饼吃了一口,“选妃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山紫压低了声儿,“钟后在内廷局安排了人暗中操作,选中的那几个,都是后党的世族女子,陛下一个都不喜欢,便是送进了宫也是撂了牌子搁一边,不肯传召侍寝!” 是,若喜欢,也不会大晚上的把他宣去寝殿,好一通折腾了。 云知年沉吟道,“我晓得了。” 又拿起一本新的奏折,如葱指节却骤地停住了。 这是陇西节度使,裴千峰的奏表。 奏表陈词不多,洋洋洒洒百来字,皆是在骂小儿之过。 奏表最后,虽然附了道请罪辞,但也直言,如今陇西周边小国纷争不休,他须继续留守练兵,为大晋镇守疆土,至于替裴玄忌赔罪一事,便交由他的故交,兵部尚书代为行过,还请皇帝宽宥。 奏表言辞不痛不痒,且分毫没有臣子对君上该有的谦卑之意。 不过大晋本就建于乱世,如今还须仰仗各节度使的兵马安朝定邦,而裴千峰则更是众节度使之首,又怎么会当真为了自己小儿子的那个荒唐赌约,向江氏示弱。 云知年暗暗叹息,执起朱笔却久久未动。 顿了顿,他偏头望了眼守在一边昏昏欲睡却又强自掐着臂肘保持清醒的山紫,迟疑着又囫囵塞下些吃食,才轻启唇齿,问了一句,“他可还好?” 山紫闻言,困意登时飞一样地消散不少,捂着嘴笑。 云知年瞪他一眼,可心里却莫名羞赧到发了慌,以手掩唇,轻咳道,“你笑什么?” 他性子向来冷淡极了,喜怒甚少形于色,爹娘惨死以后,更是一夜之间,含恨吞血地强迫自己成长为了一个大人,将那些少年小儿的心思统统收了回去。 可分明,他也才不过二十来岁。 他也有自己正惦念着的人。 就比如…他总会想到裴玄忌。 那枚陪伴裴玄忌长大的玉锁,如今也好端端地,收在了他的身上。 “我就猜着掌印大人要问那位阳义的小裴参军,这几个月来,您隔几日,就要问一遍。嘿,他好着呢。” 山紫作为云知年的心腹,消息自然通达。 “若放不下,就给他去封信就是。” 山紫劝道。 “去信?” 云知年重复着,忽冲山紫扬眉道,“替我备纸研墨。” “得嘞大人!” 山紫手脚伶俐地上前准备。他学问不多,所以看云知年提笔瞬间写下诸多字,便顿感敬佩。 “大人写了这么多字,那位裴小参军见了,定会开心,唔,不知到时会不会也回过来这么多字?” 怔忡一闪而逝,云知年提笔的手松了一下。 此时他已经写到末尾,刚落下一句,“谨表心意,勿劳赐复”,正要题名时,却骤然停住了。 “呀!” 山紫提醒着,“大人,你的笔…笔…” 墨水已在薄纸上晕染化开,云知年方才收手,可已然是来不及了,笔墨糊成一片,看得山紫叹惋不已,“大人,要不要重新拿纸过来。” “不用了。” 云知年收回笔,盯着那废掉的信纸看了良久。 勿劳赐复…勿劳赐复… 第44章 可心念既起,又怎会不在意对方的回复? 云知年从姚越那边得知,其实裴玄忌常会同姚越通信,还有几个在年宴上认得的老臣故交,亦有书信来往,不知是出自裴玄忌的本意,还是裴千峰的嘱咐,但总之,裴玄忌同京中书信往来,从未断绝。 可这三个月来,却连只言片语也未有给过他。 他甚至从姚越那里要来了几封裴玄忌亲手所写的书信,信中虽有叮嘱姚越要端正为事,莫再欺凌他人,可却没有提到他。 一丁点儿都没有提到他。 但即便如此,那几封来信还是被他留下,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他甚至都能记住裴玄忌的字迹了,刚而有力,卓有英华。 可自己,却未从出现在那人的笔下。 想来是那年少之人的热情,来得快,可到底是经不起磋磨的,退却得也快,徒徒从他心中烧过,令他难平。 修长的眉心不安地簇着,留下一道细细的褶皱。 “夜深了,你回去睡。叫其他人也退下。” 云知年将信纸抚平,长出了一口气,才淡淡吩咐山紫。 待人都走后,他才拿起那封信,缓缓移至跃动的焰火旁。 火舌窜得升起,一刹那间就将信纸吞烧殆尽,只余冷灰,撒满灯台。 情-爱恰如烛火,远观好看,若要伸手碰触,便会被烫伤,火湮灭后,就什么都不再剩了。 更何况他同他之间,本也没有什么情-爱。 只是有过少于心动和交集。 仅此而已。 * 一年时间荏苒而过。 算起来,裴玄忌今年也已及冠了。 这一年半来,云知年仍未收到过裴玄忌的任何来信。 只听人说,裴玄忌好像是升了军职,裴千峰势力雄厚,阳义那边的郡王江旋安早年又被他所救,亦承裴氏恩情,所以只要按照家族既定的计划,不出三五年,裴玄忌升个督军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保护,想来也是微不足道。 云知年自嘲笑笑。 云知年绾好发后,叫来山紫问道,“我要的马车可备好了?” 他今日要出宫一趟,拜见故人。 “早备好了!正在宫门那边侯着!” “好。” 云知年难得着了便装,同平时大不一样。 山紫望着他的样子直发愣,云知年唤他几声才回神,“大人,皇上若是问起来…” “就照常说我去香楼听戏了。” 云知年脚步不停。 宫道里来往禁军侍卫颇多,个个肃然以待,能隔绝掉不少监视用的暗探耳目。 云知年路过时,禁军们皆手提佩刀,向他注目行礼,唤一声掌印大人。 待行到德庆宫门之时,云知年却突被一个正蹲守在宫门外的人扯住手腕,强拽了过去。 那人用的力气颇大,夹着怒意,几乎要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知年的护卫们立即反应过来,一队禁军也从宫中一拥而上,将利刃对准了这人。 云知年亦心头骇然,可回过头时,却是放缓了脸色。 “柳大人?” “你怎会在这里?!” 第39章 “都把武器放下!” 云知年一声令下, 禁卫军方才收剑回鞘,退去一边。 柳廷则瞧见云知年白瓷般的腕骨因他而留下一大片红痕,也下意识松开了手。 只神情间却满含藏不住的痛心。 柳廷则本就生得儒雅, 此番沉痛之下,除了方才强拉云知年失了态, 现下克制起来, 眼圈却已微红, 身体亦如柳絮般极易摧折,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他今日未穿官服,看来并非是江寒祁召见, 而是自己贸然来宫,专程寻云知年的。 “是你做的!” 柳廷则望向云知年, 那双柳叶眼儿便又红了几分,“郭尚书之罪, 是你所为?” 云知年轻蹙起长眉, 声调却是立即冷下了几分, “柳大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若你并无其他要事,烦请让开。” 柳廷则纵身拦住。 “为什么?” “郭驰罪不至死,且祸不及妻儿老小,你为什么要对他赶尽杀绝?” 云知年目无波动,不答不应。 “你又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冷淡?” 这最后一句话,才像是柳廷则的真心发问。 他心气素来高傲极了, 入仕以后,同僚亲故为他介绍过不少家世模样都好的贵女相看,奈何他从不主动关照,对于她人示好也概不接受, 逼得人姑娘家只能知难而退,就连他那家中老母也成日指着鼻子骂他眼高于顶,难不成还肖想迎娶皇室家的公主不成? 他确有肖想。 但并非是什么公主。 柳廷则这句话大概是一路上就憋了好久的,见到云知年后,却又不敢再说,犹犹豫豫地,想咽回去,可当云知年露出那种冷漠与不耐时,柳廷则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去岁他刚从茔上回京之后的那段日子,云知年还是愿意见他的,甚至还曾去过柳府拜访,同他饮酒聊书,彻夜长谈。 柳廷则生了委屈。 他上前一步,手却悬悬地,并不敢触碰这眼前人,瞧着好生落寞可怜,同小景小时受了委屈的模样如出一辙。 “柳大人。” 云知年叹息一声,软了语调,“你也知道,我是个小人。” 以柳廷则为首的寒士谏官,在朝廷中组成了拥护君主的纯臣清流,这些人向来最是看不惯云知年这个皇帝身边的佞宦,递来的折子中,十封概有九封是在骂他的,什么权宦妖孽,什么小人奸邪,还苦口婆心地劝说江寒祁莫要轻信他这种人。 虽然,那些折子一封不落地都被他给扣了,但云知年还是不希望柳廷则会因他而在这帮清臣中遭受排挤,被人诟病。 这一年多来,因着柳廷则能力出众,加之云知年的暗中谋划,柳廷则如今业已官升两品,再进一步,便是那文臣之首。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划清界限,是最好的。 云知年瞧那柳廷则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这话儿也不好再说得太重,“柳大人是纯臣,不该与我这宦官有太多牵扯。” “不是!我劝过他们的!” 柳廷则急切争辩,“劝他们莫要再对你口诛笔伐,只是,他们不肯听…” “柳大人,郭驰一事确实是我所做。他的妻儿老小,也由我下令,派人搜拿关进监牢。” 云知年直直望向柳廷则那张失魂落魄的没了血色的脸,“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我是小人。” “柳大人想要亲近于我,莫非也是想同我为伍,将寒窗十年苦读过的圣贤书抛诸脑后,不做君子,甘做小人?” 几番话,便让柳廷则失了勇气。 他踟蹰着,让开道路。 云知年便提摆上车,命人启程。 待到车轮毫无留恋地从身侧轻轧而过,柳廷则才怅然地自嘲一声。 “为了你,去做小人…又有何不可?” * 早春寒峭。 晌午过后,才起了点儿热意。 小贩走卒亦开始零零散散地推车出摊,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长街也因此热活起来,一如儿时,他常牵着小景跟在娘亲后面玩耍,开心得东张西望。 云家曾是大晋望族,云长贺亦是战功卓著的将军,风雷十八骑之首,上京百姓无不敬仰云大将军名号,娘亲每次上街,都会有热心的商贩送来瓜果点心,配饰玩偶。娘亲不好不收,怕伤了众人的心意,但之后,都会让仆人照价付与。 小知年和小识景则一人捧着一只旁人送的冰糖串串吃,甜滋滋儿地笑。 那时候的日子悠闲绵长,让小知年以为,他会一辈子这样同爹爹,娘亲,小景在一起。 可后来… 云知年驻足。 他看到了香楼前的饼摊,意识沉若混沌。 后来,他带着小景在街头流浪,一边还要躲避朝廷的追捕,他们不敢抛头露面,每日只敢在街角缩着藏着,待有人丢了吃不下的包饼馒头,他就会扑过去捡起来,拍干净上面沾着的泥土,给弟弟吃。 有时他饿得狠了,就会跑去同街边的野狗或是乞丐抢吃的,抢到手了,就不管脏污,三两口塞进腹中,若抢不到手,就常会被人按住,拳打脚踢,弄得伤痕累累。 可便是这样的景象,也并没有维持太久。 藏幽谷一战惨败后,人人皆道那云长贺是个通敌叛国的叛徒。 昔日百般逢迎的百姓,如今恨不能人人踩上一脚,发泄愤怨。有时,街上有眼尖的人正发现了蹲守在摊角想捡些吃食的小知年和小识景,居然啐出一口浓痰,捡起脚边石块直朝年幼无辜的稚童身上砸。 云知年只能带着小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那些石块还是砸中了他们的大腿,鲜血顺着腿根蜿蜒流下,他们再也跑不动了,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团团围住,他们义愤填膺,一口一个叛徒地咒骂,抄起棍棒扁担就往两个年幼的孩子身上打去,起初,或许是为了泄愤,可演变到后来,便成了单纯的暴力。 第45章 “不是喜欢偷吃的吗?吃啊!快吃啊!小杂种!” 一枚发了臭的烂鸡蛋砸在小知年的额头上,腐臭的蛋清混合着鲜血,落到小知年的眼中,视线一片模糊,他只能咬住唇,将小景死死护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皮肉去承担那些无端的恶意。 他想说,他从来没有偷过东西,只是去捡别人不要的。 “云长贺通敌卖国,贪污军费,残害了手下无数士兵的性命!我那入了伍的大哥就是被他给害死的!是云长贺!是云长贺这个奸人害得多少兵士血染疆场,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这种人就该被诛九族!死全家!血债血偿!为什么这两个小杂种没有死?我们要报官!” “对!报官!” 小知年的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又咽了回去。 他想说,爹爹从来没有贪污过的,他们全家住的地方还是云家的祖宅,清贫如洗,府里的丫鬟仆人统共也只有几个,很多活计甚至都是娘亲亲自去做的。 但听到“报官”二字,小知年还是浑然打了个激灵,淡色的瞳仁里蓄满了苦痛与畏惧。 他顾不得自己的满身伤痕,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居然强撑住一口气,背起早就啜泣不止的小景,冲开那帮人群,跌跌撞撞地忍住伤痛拼命跑了起来。 这次,他跑得好快,好快,两腿都跑至抽搐也不敢停,直到那帮人再也没能追上他们。 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一边安抚怀里的弟弟,一边弯腰偷偷吐出口中鲜血。 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 约摸有整整大半年。 直到后来,赵远净在街头寻到了奄奄一息的云氏兄弟。 但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毛病。 他的心中总是会没来由的发慌,空若无物,他每每回首,都生怕会看到一群人持棍带棒地朝他追赶,要拉他前去报官,他吃东西时,亦生怕下一刻,会从某条暗巷中窜出几个乞丐,臭烘烘地压住他的身子,从他手上将吃的抢走,再用那一双双大手,肆无忌惮地摸着他的脸,淫-笑着说些什么他听不懂的浪词脏语。 所以,他心慌或是害怕时,总是会拼命吃东西。 食物咽下腹的那一刻,心中的空缺才好像能被稍微填满。 “这位官爷?” 卖饼的贩子瞧见摊前来了位这么漂亮的公子,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壮着胆子搭话道,“可是要带两块饼子吃?我家这饼啊,烤得可是一等一的脆,不是我自夸,这上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你可再寻不到一家更好吃的!老主顾可多着哩!” 云知年的视线随着那饼贩的话,缓缓收拢聚焦。 “山紫。” 云知年唤来随从,“等会儿记得买两块烤饼带回去。” “是!” 山紫依言照答,却仍有些放心不下地,“大人,当真不要奴才陪你上去?你一个人会不会…” “没事的。” 云知年的眼睑轻轻垂下,将心绪悄然收起,“先生不喜外人叨扰。我求见了多年,他今日才愿首肯见我,属实不易,我一人上去就是,你们去马车里等我。” 说罢,便独身向香楼戏院行去。 此间香楼是上京城中最大的戏院,每日都要演上几百出折子戏,分为诸多雅间,招待的也多是达官贵人。 云知年由侍从领着,一直上去三楼雅间。 戏台上,一个身段婀娜的伶人,施朱敷粉,云肩旖旎,正踏着流步,眼波盈盈地唱着一段恨无常。 而台下一排排的空座当中,只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面白无须,长方脸儿,单眼皮,穿着件樱白色的丝麻春衫,手持折扇,虽已至中年,但身段依旧十分潇洒挺括。 只男子的眼却只盯着那台上的伶人在看,云知年躬身进来时,他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先生。” 云知年望向公孙龄,喉头微微哽了一哽。 他顿了好久,也看了好久,方才弯身行礼,“你终于肯见我了。” 公孙龄搁下手中折扇,转而端起桌前清茶,抿下一口,“原来是云掌印驾到。” 话里话外却透着疏离与敌意。 “云掌印今日见我,有何贵干?” 云知年看了眼那依旧在唱戏的伶人。 “但说无妨。” 公孙龄并没有叫停。 云知年心中一横,竟然当着公孙龄的面轰地下跪,“求先生帮我。” “我想要为十七年前蒙冤枉死的云长贺…” “平反!” 第40章 公孙龄终于放下杯盏。 长久的沉默后, 公孙龄忽然幽幽开口道,“想要求人,就是这么一个态度?” 他眼神很淡, 落在云知年身上,却似扎了尖针, 让人从毛孔到皮发, 都生生地透着疼。 云知年知先生恨他, 他也是想一走了之的。 但他太想知晓当年事情的真相,太想为自己的爹娘平反。 公孙龄从前同云长贺交好,亦在军中做过谋士, 两人乃有同袍之义。 后来却不知是因为何事闹翻,云长贺请旨革去公孙龄的军籍, 几番辗转之后,公孙龄去学宫做了夫子, 曾经教习过他和小景。 那时, 学宫里的夫子大多拜高踩低, 根本看不起云氏兄弟, 唯有公孙龄待他们亲善,而在那段他几乎快要熬不过去的岁月里,云知年就是靠着这位同父亲交好过的先的鼓励,才撑了下去。 可他最后,到底还是让先生失望了。 云知年膝行几步,垂首道, “请先生赐教。” 玉制的扇柄从他脸上划过,冰凉若蛇信,冷腻黏皮,所到之处, 印下一道道浅红色的压痕,云知年眼皮在颤,呼吸也不自禁地紊乱些许。 下一刻却握紧下垂的手心,指尖刺破深疤,疼痛顺着那手心经年层叠的伤口,一直延伸下去,那被激起来的欲-望才会稍稍平息。 云知年如今能够隐隐觉察到,种在自己体内的所谓蛊毒,并非寻常蛊虫,而能够很轻易地挑起口口,让他溺于其中,无法自控。 可他怎能对自己的先生,产生如此…如此肮脏的欲望。 莫大的自弃与厌恶让云知年下手更重,一丝鲜血沿着指尖悄然落到地板,这道疤大概是要更深更难看了,若是裴玄忌瞧见,大概又会说他没有好好爱惜自己。 裴玄忌… 想到这个已经阔别一年有余的男人,云知年的意识居然稍稍恢复了些, 他恭顺地随着公孙龄的动作,把脸抬起。 “先生。” 他的语调也轻缓下来,“求你帮我。” 公孙龄双目勾勾地打量着他的脸,扇柄以一种不轻不重的力度,抬起他的下颌,质问他道,“赵远净是你害死的?” “是。” “云欢之也是你杀死的。” “是。” …… “郭驰…” “是。” 公孙龄接连报了一串人名,如是在清算他的罪孽,终于,在公孙龄提及那位刑部的郭尚书时,云知年抢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郭驰属后党之流,亦是向皇上弹劾我的老臣之首,那些寒士谏官自是不成气候,可他不一样,他位高权重,在朝中素有地位,不可不动。” “啪!” 折扇重重抽打在云知年的臂上。 云知年单薄的身体轻轻一晃,咳喘着,扯开嘴角,却自坚定不变,“求你帮我。” “长贺当年之死盘根错节,你若追查下去,定然会死更多人,就连先帝他都…” 公孙龄欲言又止,眉心深深弯褶。 “不怕。我已做好了准备。”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对方有多么位高权重,我都要杀了他,为父报仇!” “荒唐!” 公孙龄的折扇重重摔在小桌,压着声儿骂他,“你这就叫做不自量力!弄不好是会丢掉性命的!” 云知年那向来水波不兴的浅茶色瞳仁里,此时竟熠熠透出几许光亮,为奴数载,似乎并未削去他的风骨,“我知先生仁善,但此事乃是我毕生心愿,我偏就要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苍白的十指紧捏成拳,云知年第三次恭身求请,“求你帮我。” * 折子戏唱到第三回目。 台上的场子更热了些许,那位同云知年年岁相仿的小伶倌儿正卖力地舞着水袖,唱出一句香艳戏词,“解去罗裳承君恩…” 他的眼是瞄去台下的。 他听过一些传闻,明白常来听戏那位贵客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一心想要好好表现,结果这媚眼一瞟,却陡地看到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个穿着打扮更显贵的男人。 紫袍玉袂,金纹锦带。 身旁还跟着两个穿了宫袍,太监打扮的侍从。 伶倌立时明了这人的身份,一句戏词被吓得卡进了嗓子眼儿。 江寒祁将手一挥,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唱,自己则寻了个角落不显眼的位置落座,阴寒地注视向正跪在公孙龄面前的云知年。 第46章 “你现在是一个太监!云和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太监!自古以来,太监干政的下场,从来都是不得好死!还有,你要靠什么跟那些人斗啊?江寒祁?” 公孙龄嗤出冷笑,“江寒祁自己都是个并无实权的空袋子帝王,你又靠得了什么,就靠这具被他干烂了的身体?” 云知年扬着脸,泪水盈在眼眶之中,将落不落的,哀痛欲绝。 “艾南势力仅次于陇西,几大节度使业已尽归钟氏所有,也是钟家在皇廷无后,但凡有个一儿半女,哪里还有你,还有你那陛下什么事?” “那我就去拉拢最大的节度使,裴氏。” 云知年能猜到,当年迫害云氏的人,他也明白,自己的先生是想劝他放下。 可是不能啊。 他午夜梦回之际,常会一遍一遍梦到爹娘惨死的场景。 他的爹爹马革裹尸,死在沙场,听闻身体被千万马蹄踩踏至粉碎,永埋藏幽谷中。 而他的娘亲则在抄家途中,被一群丧心病狂的小吏轮流奸-污杀害,当时,被府中老仆藏在床榻之下的小知年,死死捂住小景的眼睛,自己却眼睁睁地看到温和娴静的娘亲是如何赤身露骨地被人抬走的。 他哭不出来,只胸腔却像是快要被震碎了一般,幼小的身躯一直在重重发颤,他眼眶赤红,泪水无声地滑落至腮边,他虽年幼,却也明白,从今日起,他的爹爹再不会背着他和小景,策马奔跑,他的娘亲也再不会牵住他们的手,对他们说,再等等,爹爹就快要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就要团聚了。 他痛得不得了。 可他仍要看。 他要把这群禽兽的脸记住。 他要十倍百倍地予以奉还。 可即便他如今身高权重,即便他杀尽了辱没娘亲的贼人污吏,可他却仍旧没能为爹娘平反,让他们至死都徒留了罪身。 就连他和小景身上都没有留下那只象征着风雷十八骑后代的鹰首,他们被除名功将后代,落了个罪臣之后的污名。 家人的冤魂厉鬼夜夜寻他,向他恸哭,向他哀嚎,尖叫着求他为他们平反,洗去那一身罪名污泥。 可他却一直未能成功。 他愧对爹娘。 愧对早死的小景。 “我净身四年有余。这四年里,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两件事,报恩和复仇。我知先生难处,先生如今赋闲在家,双腿残疾,便是被那奸人迫害,我这些年除掉了不少人,钟相全,郭驰,他们皆是后党之流,我就是要一一拔除掉她的爪牙,再等到合适时机,将她,以及钟逊的罪状公之于众!我也知后党之流一直在想尽办法拉拢收归各大节度使,将兵权握在自己人手中,但我仍想一试。” 云知年哽道。 “我决定,去寻求裴氏帮助。” “糊涂!裴氏本就不满江氏,你是江寒祁的人,他们怎可能帮你?罢了罢了,多说无益,若你日后连累于我,我绝不饶你!” 公孙龄迅而起身,他的腿脚果然是有疾的,只能拄着拐杖方能行走。 可刚走几步,就忽像是见了鬼一样,指着角落的江寒祁,发溃般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说着,又狠狠撇向云知年,“是你把他带来的?” “不,不是我。” 云知年明显也有无措。 他今日临行前是专程问过江寒祁的贴身太监,说是江寒祁今日须静养,方才出宫。 可未曾想到,江寒祁骗了他。 江寒祁慢腾腾起身,状若恭敬地向公孙龄颔首道,“先生。” “你是和之的先生,也是朕的先生,和之如今是朕的人,朕同他一道来看看先生,有何不妥啊?” 江寒祁阴恻恻地在笑,随即转过脸,同云知年对视。 “混账东西!” 公孙龄应是极看不惯江寒祁的,将手中拐杖重重敲地,“你还有何脸面见我?” 公孙龄气得连声调拔高了不少,“你当年若对和之有一丝怜惜,为何要下狠心阉掉他?把他祸害成如今这副模样?” 江寒祁阴着脸,不说话。 云知年起身,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江寒祁一脚踹中胸骨,“接着跪!” 台上的伶倌被吓到噤声,江寒祁扯出笑,“停什么,继续唱啊,没有朕的命令,今日谁都不准停。” “来人,扶公孙先生坐下。”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江寒祁,你这个畜生你要做什么!” 江寒祁话音刚落,便自门口涌进一干护卫,抓住公孙龄的手臂强行迫他坐在椅上。 随后,江寒祁才慢条斯理地走到云知年身边,捏住他的下颌,对准公孙龄。 瓷白若玉的面庞上有一道被扇骨压出来的痕迹。 江寒祁的手指便顺着这痕迹,轻抚而下。 “先生,你难道不觉得,他这个样子,更招人喜欢吗?” “他天生就应该在男人的身下承-欢,后面能用就行了,他要前面那玩意儿做什么?” “混账!畜生!” 公孙龄被人按住,动弹不得,他语无伦次地叫骂,“你放开他!” “放开?” 江寒祁看云知年还想挣扎,干脆一拳打中他的小腹。 “唔…” 云知年痛到弯身闷哼。 江寒祁便趁他失去抵抗之力,将他按在地面,一件,一件地开始剥他的衣服。 白皙滑腻的身子宛若一块美玉,这是许久,许久未再口口过的滋味儿,如今再一次展露在他面前,江寒祁感觉身体立时口口,他近乎贪婪地,将唇碰了上去。 “先生,你若不是这么想的,怎么会四处搜寻同他容貌身段相似的伶倌带回去养在身边?” 第41章 “你, 你不要乱来!” 云知年又悲又痛。 他的腰身被江寒祁的手紧紧箍按住,使得整个身体只能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势跪伏在地,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坚硬的地面, 生生地发着疼,水汽很快就洇满了眼眶, 他的声腔抑在喉间, 像是垂死的小兽在哀鸣, “我求求你了,陛下…” “呵,求我?” 江寒祁冷笑, “你总不让朕碰你,其实是跑去私会旁的男人了对不对?让朕猜猜你今日见过几个男人了, 柳廷则,公孙龄, 哦, 是不是还有那位远在阳义的裴小参军?他可是曾经为了你, 胆敢欺君犯上, 同朕打赌呢?若非相隔甚远,你是不是也会跑去他那里自荐枕席?让他干你?” “朕原先还想着,要同你慢慢来,要忍你让你,可你的心思却越来越不放在朕的身上了,朕现在才醒悟, 对于你这种四处沾花惹草的贱货,根本就无需怜惜。” 江寒祁的手反复从他跨间的伤处抚-弄而过,每一下动作,都让云知年在欲-望和苦痛之间来来回回, 此时此刻,他的心神犹若一段绷紧了的弦,一触即断。 “江寒祁,你疯了!你这个畜生!你放开他!” 一向得体风雅的公孙龄,气得额角青筋毕现,眼睑处的皮肤往两边拼命地扯着,两颗眼珠子好像都恨不能迸出来,他用尽力气挥动手臂,试图脱身阻拦江寒祁,可拐杖却被人一脚踹远,身体也被侍卫们牢牢挟制回座,最后只能以含着血意的怒骂,企图唤回江寒祁的一点点良知。 江寒祁斜觑一眼,命令侍卫捂住他的嘴巴。 咒骂声戛然而止。 整间戏院,除了云知年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几乎落针可闻。 江寒祁转头冲着戏台咆哮,“继续唱!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准停!” “是,是…” 丝竹声再度响起,那被吓坏了的小伶倌咽下泪,咿呀呀地继续着原本的唱词,“奴承着那君恩…却不想…君心已变…恨无常,恨无常,恨两心离,恨与君别…” “你看看,你都浪成了这个样子!云知年,你是怎么有脸拒绝朕的呀?真该把那裴玄忌也绑过来瞧瞧,瞧瞧你是怎么被朕干到□□的!” 江寒祁无情地翻弄起云知年的身体,他明知云知年对于这些事最是羞赧,这一次,却偏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侮辱他。 尤其是公孙…他一直敬重的先生… 偏还提及了裴玄忌…这个被他小心藏于心里某一处角落,曾经给他带来过光与热的男人… 他不容许江寒祁玷污… 被口口的一刹,云知年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他狠狠咬在江寒祁的肩头,口齿间带出鲜血和碎裂的皮肉,他趁江寒祁失痛之际,扭身逃开江寒祁的钳制,可是被种了蛊虫的身体又怎能轻易逃脱这已被江寒祁布下天罗地网的囚笼,他脚底发软,虚汗疯冒,每迈出一步,就如同是行走于刀尖之上,被引出却得不到满足的蛊虫从他的骨缝里钻出,疯狂啃噬着他血肉,云知年最终还是倒下了。 他赤着身体,倒在江寒祁出手之前。 江寒祁拖住他的脚踝,将人抓回怀中,捂住肩头疯流而下的鲜血,狞笑一声后,居然飞起一掌打在云知年破碎的脸上。 第47章 “又想咬舌?” 江寒祁左右开弓,连扇了云知年几巴掌,眸底布满了鲜红的血丝,用大手拽住那业已被打至脱臼的下颌,毫不在意地将满手鲜血染脏他苍白的脸颊,随后,便将唇覆了上去。 “喜欢吗?喜欢朕亲你吗?” “他是不是也这样亲过你?两年前,在皇宫,那一晚,他亲了你整整一晚,哈哈…哈哈…他亲了朕的人,整整一晚啊…” 江寒祁的声调陡然柔和下来,仿佛真的是在温声问他。 云知年的嘴合不上,他甚至连咬江寒祁的力气都没有了,津液顺着嘴角缓缓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染了血的泪水。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江寒祁的。 痛感好像随着意志的消沉在渐渐沉泯。 云知年的手指悬了悬,向前伸出,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及至最后,却顿在半空中,重重垂下。 江寒祁就这样一边吻他,一边笑意扭曲地当着诸多人的面,侵-犯了他。 …… “来人。把朕的鼻烟壶拿来。” 江寒祁近来不需再让姚越为其施针,因姚越又想了新的法子,是将香料混入烟草之中,给君主吸食。 效果甚至比施针时还要好,只要吸上一刻,头疾便能迅速平缓。 只这香料吸多了是会犯瘾症的,行为亦比平常更暴戾恣睢。 江寒祁理了理稍有褶皱的袍摆,慢悠悠地擎着鼻烟壶吸上两口,方才睁开眼,瞥向仰躺在地面,双腿口口,模样凄惨云知年,用靴尖轻碾在他那已被去了势的地方,冷声问他。 “死了没有?” 回应他的是从腮边滑过的两行血泪。 江寒祁莫名烦躁,脱下自己的外衫罩住云知年的身体,随后吩咐,“去,把他带的人放上来。” 说罢,又环顾一眼四周,阴声道,“今日在场的人,除先生外,全部挖去眼珠!” 他罔顾戏台上哭天喊地的求饶声,径自走到脱力倒在座位上的公孙龄边,含笑道,“先生,今日这出戏,可还好看?朕留着你的眼珠,就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再演给先生看,还有旁的,那些觊觎朕的狗的人,朕都要一一演给他们看。” “畜生,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好啊,朕等着,就是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活着看到朕受报应的那一天。” 江寒祁眸中寒光微闪,“只要你再敢帮云知年提什么复仇之事,怂恿云知年去攀附旁人,朕定会不顾旧情,立即杀了你。” * 云知年自打从戏院出来后,便不大对劲了。 起初,山紫他们瞧见皇上驾到,心中登时涌上了不详的预感,及至皇上的人走后,山紫便赶紧领人急急冲上三楼雅间,可脚步却在门前生生顿住。 因为云知年在里边,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他们。 “不要进来…我求求你们…不要进来,给我点时间,我自己,自己整理…” 他要来一盆水。 山紫是隔着门端给他的,可云知年露出的那截藕臂上,全是掐咬出来的青紫痕迹,及至不知过了多久,云知年才脚步虚浮,姿-势怪异地走出戏院,他一步深,一步浅地向前挪着,两腿颤颤,神情萎靡。 单薄的春衫早已经被扯破,身上披着的,分明是皇上的衣服。 山紫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拿件…衣服给我。我不要穿这个。” “是,大人。” “皇上走了大人,我们,我们现在回去了。” 山紫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他替云知年换好衣服,又陪他上马车,看着云知年不言不语地抱膝缩在车厢角落里,便跪立到身旁,拿出丝帕为他细细擦去泪痕。 自始至终,云知年都麻木不动,好似一具失了灵魂的木偶娃娃。 “回去?” 听到这句话,云知年才终于有所反应,他扯起嘴角,却许是牵动伤口,疼得闷声轻哼,“那个皇宫…也不过…不过是囚禁我的地方…我如今…” 哪里还有家回… 长睫如烟云般轻轻垂下,虚虚地在苍白的投下暗影。 “大人,你要的烤饼奴才买了,还热着,你吃一些?” 山紫知他难过,便拿过烤饼递来。 云知年钝钝点头,囫囵吞下,一块不够,他又吃了一块,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快,喉头吃到发哽欲吐,空洞的心却好像才有一丝丝回温。 回宫时,已差不多快至昏落天黑。 马车改为软轿,从幽长宫道慢慢行过。 江寒祁折磨了他近两个时辰。 他浑身全是伤,身体亦发起了热,下轿时即使有人扶,也走得甚是艰难,所以当看到柳廷则手持宫灯,守在和欢斋院门边等他时,云知年明显懵了一瞬。 “我在等你!” 柳廷则提着宫灯疾步上前,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云知年惨淡的眉眼。他心头猛地一颤,手中的灯盏险些脱手:“和之...你这是怎么了?” 这声“和之”唤得极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柳廷则自己也说不清从何时起,便记住了云知年的表字,或许是在某次他听到江寒祁这样唤他时,心底涌起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明知江寒祁是君,他是臣,这般肖想分明是大逆不道,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取代君主在云知年心中的位置,哪怕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称谓上。 “无事。” 云知年抬眸,淡色的瞳孔映着檐下灯火,却比月色还要冷上几分,“柳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柳廷则喉结滚动,将手中的书卷往前递了递:“今日我进宫寻你,是冲动了些,郭驰既已犯案,自然难逃罪责,你做事公允,且同他之间并无私怨,我不该指责你。” 他的目光落在云知年苍白的唇色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软,“这些是我从府中带来的一些书籍,你去岁秋夕看过,说很喜欢,我都给你带来…” 云知年却侧身避开,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冷峻的阴影:“柳大人,我不喜欢看书,也并不喜欢别人唤我和之。”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至于郭驰...欲加之罪罢了。柳大人,你看错人了。” “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柳廷则下意识伸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他望着云知年决绝离去的背影,那些压在心底的话几乎要冲破喉咙——你今日去了何处?见了谁?为何去时神采奕奕,归来时却失魂落魄?又为何...要这般冷待于我? 可他心气高傲惯了,做不来这般卑微求人的作态。 “我告诉你,你肯帮我吗?” 云知年忽然驻足,扯开嘴角回眸一笑。 那笑意像是淬了毒的刀,剜得柳廷则心口生疼。 “自然。只要你开口,无论何事,我都帮你。” “好啊。”云知年终于抬起头,轻轻颔首,檐下的灯火碎在他眼底,将那双淡色的眸子映得格外妖冶,“那柳大人从今以后,万事都要听我差遣。” 第42章 野云轻垂, 天高地阔。 阳义汔州囤兵校场中正热火朝天地进行操练。 夏末里的天儿,余热尤胜,裴玄忌刚刚在营区检阅完一圈, 后背便已汗流如栋。 他随手扯去上衣,浇头用冷水淋过一轮, 原本还有些瘦的身板因着这两年的成长历练而健壮劲干了不少, 胸腹肌理如块般垒起, 水珠顺着分明流畅的肌肉线条流淌落下,长发也湿漉漉地贴住额鬓,挡了些视线, 裴玄忌刚要挤干布巾擦身,就听得浴房外传来一片嬉闹之声。 “哟, 老大?刚洗完澡啊,正好正好, 跟哥几个儿一道快活去!” “啧, 就咱老大这样的身板相貌, 花楼里的姑娘怕是个个都喜欢得紧, 说不定会少收二两银子呢?” “呸!什么二两!分文不取才是!” “我若是那花楼里的姑娘,干脆倒贴钱让老大陪睡!” 哄笑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口哨声,好不快哉,可还没待众人笑多几句,浴房的门就被人推开。 “少给我在这犯浑!” 裴玄忌寒着张脸迈步走出。 再看他, 短短时间内居然已经穿好了衣服,外袍扣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就连头发都拭了干净, 用发带高绑了个马尾在脑后,若非是面上还带了些水汽,当真瞧不出半点沐浴过的影子。 众人齐呼没劲。 “老大,咱弟兄几个可都是光着屁-股一道长大的,啥没瞧过见过啊,你这么见外可就没意思了!” “就是!哎,你们有没有发现,老大好像两年前从上京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该不会是在京里看上了哪位小姐佳人,要为人家守身如玉吧?” “老大,你这可是见色忘义啊,为了美人儿连弟兄们都不给看了?” 几人笑嘻嘻地,打闹中竟想去掀裴玄忌的衣服。 “少胡说啊!” 裴玄忌闪身躲开,不知是因为沐浴时蒸着的热气太重还是旁的原因,总之,他的脸确实很可疑地红了一下,但瞬时就又恢复冷峻,“你们几个放松一下,去喝花酒,我不拦着,但还是那句话,这男欢女爱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就算是交易也得明码标价,你们可不能仗着军籍的身份苛了亏了人家,若有人做那强行欺辱之事,可别怪我不徇私情,军法处置!” 第48章 * 这帮人走后,裴玄忌策马离开营区,回了趟参军府。 他的府邸不大,位于阳义,同江旋安的郡王府相隔甚近,只府中就他一个人住,虽有一些家仆护卫,到底也算冷清,裴玄忌自己也鲜少回来,大多时间还是守在军营,同那帮弟兄们待在一处的。 他今日回来,是想问一问,有没有信件送到府上。 “有,上京宫里来的,最近这半个月统共来了两封,都让人替你收着。” 府中的老管事曹伯一见裴玄忌这火急火燎的样儿,便干净命人将未拆封的信件取来。 裴玄忌一听是从宫里来的,双目旋而生亮,可拆完信,眼神就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是姚越的。” 裴玄忌将信纸塞回,“两封都是。” “三公子,姚越的信怎么了呢?” 曹伯不明白裴玄忌在期待什么,但他是裴氏的老家臣,从小看着裴家的三个孩子长大,熟知他们的性子,不难察觉出裴玄忌这两年以来的变化,不由关切问道,“三公子从小同姚越一道在将军身边长大,感情应当亲如兄弟才是,怎么每次一看到是他的信,公子反倒不开心?” “兄弟?” 裴玄忌的指尖将那两封信纸捏至发皱,双目生暗,“他小时为了争夺父将宠爱,可没少向着我父将搬弄我的是非,父将倒也信他宠他,他不乐意待在陇西,想去宫里当太医,父将就以线人为名,费了周折帮他进宫,实际上他当了哪门子线人,宫里之事从不向我们禀告,送回的信也多是言之无物的空话,但即便如此,父将也不怪责于他,还常在家宴中夸赞他这个远在上京的故交之子。” “若不是我姓裴,他姓姚,我倒当真以为,他才是裴千峰的亲生儿子。” “三公子…你爹他…” 曹伯长叹一声。 他是想劝一劝的,但没法否认,裴千峰对这个小儿子,确是冷淡得多。 “没事。” 裴玄忌倒是自己先收起了情绪,展眉冲曹伯一笑,“我先回书房了。” 他回到书房,在灯下将姚越的两封信看了又看,果然又皆是空泛之辞,通篇都在吹捧自己于裴千峰将军的思念崇敬,他翻来覆去地也都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裴玄忌将那两封信收起,随后,铺开一张素纸,笔尖悬了良久,才落下第一字。 这封信,裴玄忌写了良久。 直至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棱洒向案头,最后一笔才落下,他端详着落款处的“阿忌”两字,想到那人轻声唤他时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浅淡笑意。 然而,当一切准备就绪时,裴玄忌却迟迟没有唤来侍从将封好的信送出,而是转身打开案头的一个木檀小匣,将写好的信放入其中。 箱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二十余封未曾寄出的信。 不多不少,一月一封,两年来,从未间断过。 做完这一切后,裴玄忌又不死心地将姚越的那两封信拿出,逐字看过,企图想从当中,寻到些关于云知年的只言片语,他倒是不担心姚越又阳奉阴违地背着他欺辱云知年,他担心的是江寒祁。 尽管军中早有传闻,说是那云知年如今已升任掌印,位高权重,可云知年毕竟是太监,在那深宫之中到底是要依附于江寒祁的,若君主当真以强权相逼,云知年定会受苦的。 他生怕云知年受苦。 想到这里,裴玄忌的心猛然揪住。 可说到底,他又有什么资格替云知年担心?两年来,贵为掌印的云知年何曾给他来过一封信?或许,那份短暂的际遇,也只有他,会蠢到念了两年之久。 裴玄忌无奈笑笑,可目光却在触及那一封封叠放整齐的信件时,缓缓滞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消散于暮色之中。 这份恹意直到用晚膳时,仍在持续。 曹伯看他筷子都不怎么动的,不由担忧道,“三公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裴玄忌从小面冷。 只有同兄姐或者和军营里的兄弟们待在一起时才会开怀些许,这两年尤其若此。 特别是两年前刚从上京回阳义时,他被裴千峰那边的将领叫回了陇西。也没说是什么事,就同当地的督军打了招呼,就把人给强行带走了,约摸两个月后,裴玄忌才被人送回来,结果这人当时看着就不对劲了,走路都需要人扶。 裴玄忌那时还犟嘴,说没什么事,还是曹伯请了大夫上府里,强行为他看诊,才发现他受了伤,精瘦的后背上居然爬满了用藤条抽出来的斑驳血痕,一道接着一道,像蜿蜒盘旋的毒蛇,横亘交错,触目惊心。 曹伯那时方才知晓,裴将军这是动了家法。 饶是裴玄忌身子骨那般硬朗,这回也是老老实实地在榻上趴了半个月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这之后,裴玄忌就愈加沉默寡言了,连笑意都大多是勉强的,曹伯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便试图想解一解裴玄忌的心结,“阿忌。” 他像小时那样唤他,亲和且慈蔼地说,“若有何事,就同阿伯说说,阿伯不是外人,在将军那边也是能拉下老脸说上几句话的,若你…” “真没什么事。” 裴玄忌放下筷子,“天热,我没什么胃口罢了。” 曹伯还欲再说,裴玄忌却径自起身离席,“你们吃,我先回房歇着去了。” “三公子!三公子!二小姐她来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小厮急急前来禀告。 “什么?二姐?” “裴三!” 裴玄忌疾步冲往前厅,果见裴定茹在一干人簇拥下风风火火赶来。 “见过二小姐!” 参军府众人见状,齐声行礼。 裴定茹一袭戎装,英姿飒爽地踏入府中。 她乃将门之女,自幼亦是长在军营当中,举手投足间自较之寻常官家贵女要更直爽泼辣些,且她精通骑射,熟谙军政,在陇西军中亦担任军职,所以,全府上下无不对她礼敬有加。 “嗯!” 裴定茹扬扬下颌,解下披风抛给随从,“裴三,我这次来阳义,是专程过来看你的。” “看我?” 裴玄忌皱眉,原本见到二姐的欣喜之色瞬间凝固,他太了解这位二姐了,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这般郑重其事,定是有什么要事。 裴定茹瞧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上前拍了拍他紧绷的背,温声对他说道,“别担心。我这次来看你,就为两件事,其一,父将下月过六十大寿,你得回陇西贺寿,阳义这边我们会替你像督军告假。” “不去。” 裴玄忌拒绝得干脆,眸底藏着一丝黯然,“我当年及冠时,他连我的冠礼都不愿主持,若非大哥代劳,我这冠礼眼看是办不成的…他既不将我当做儿子,我又何必把他当父亲?” “阿忌!”裴定茹厉声喝他,“休要胡言!” “不是胡言!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我若去了,只会给他心里添堵,他怕是连这个寿都是过不好的。” “怎么会呢?父将心里有你。否则你以为我怎会亲自过来一趟?” 裴定茹缓下语气,“这自是父将交代。其实上次他对你行过家法之后,就一直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他思念你,却又怕你怨恨他,所以冠礼才交由大哥去办的,无非是位高权重多年,抹不开面子罢了。” “当真?” 裴玄忌神色微动。 “自然,这第二件事,也是父将交代。说这次回去,让我们替你相看人家,给你定门好亲事!” 第43章 “亲事?!” 裴玄忌瞪圆双眼, “二姐,你莫不是在拿我说笑?” “你这混小子!我当然是认真的!” 裴定茹乐得做这说客,循循善诱道, “你大哥去岁才成亲,今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一家子热热闹闹的, 多好啊, 你也二十岁,不小了,就你这参军府, 你瞧瞧,冷冷清清, 没丁点儿人气的,若能来个人管你倒是再好不过!我们自也可以放心些许。” “我才不要。” 裴玄忌拒绝道, “我一人可是乐得逍遥自在, 才不愿意成亲。” “但这也是父将的意思。” 裴定茹语调柔和下来, 替裴玄忌理了理额前碎发, “他也想看着你能安定下来,想你有人体恤。” 裴玄忌喉头哽了哽,这反驳的话在口边绕着,却是再难说出来。 “总之,亲事可以慢慢再提,但父将过寿你定是要回去一趟的, 这次大寿非比寻常,听说京里也会来人,你既是裴家之子,若不去, 便实在是于理不合。” “京里…难道…皇上也会过来?” “就算皇上不亲自过来,总也会有近侍臣子过来的,说是过来贺寿,其实不过是想要拉拢,听闻如今朝堂之中波折甚多,帝党后党争执不休就也罢了,好像又冒出个权宦,那掌印之名如雷贯耳,也不知究竟是何许人也?” 第49章 此时,裴定茹已经坐定。 曹伯忙命人将冷掉的饭菜热过一轮重新端上,裴玄忌听到“掌印”二字,神情微滞。 “哎,阿忌,你前两年不是去过皇宫么?可有见过那个太监?若是司礼掌印,合该会是皇帝的身边人,你们总该打过照面罢?” 裴玄忌低头扒了两口白饭,飞快说道,“没见过。不认得。” 裴定茹一愣。 裴玄忌这时却有些心虚地抬头问道,“那父将的意思是什么?” 裴定茹轻叹一声。 “我也说不好。” “这些年来,陇西势力眼看越来越大,囤兵之众,莫说是那皇帝了,就连那艾南的钟氏,都未必是父将对手,可父将怕就怕…” “太露锋芒,终有一天,会遭至祸端。就像那曾经的赵远净一样。” 裴定茹叹息道,“父将年岁眼看是大了,很多军务都已力不从心…我和大哥虽然可以相帮,可若是那钟逊当真发难,联合各州府举兵攻打,就算能胜,也免不了死伤众多,生灵涂炭。” “所以父将的意思…大抵还是会趁此大寿之际,同钟氏结盟。” * 裴定茹在阳义小住几日后,就又匆匆回程。 而夏月将至,裴玄忌就准备动身前往陇西。 那小郡王江旋安是个素爱玩闹的,一听说裴玄忌这是要去给裴老将军过寿,便也闹着要去,裴玄忌拗不过他,只好带他一道驱车上路,于是,一行人就这般浩浩荡荡,向着陇西出发了。 阳义同陇西距离算不上远,只中间隔了一条大江,名曰青阳江,若要骑快马,乘快船,约摸三日左右就能抵达。偏偏这回带上了这么个小崽子,江旋安一路游山玩水,耽搁掉不少时间,幸好裴玄忌这次是提前出发的,所以算算时日,刚好能赶上父亲过寿。 是了,裴玄忌还是决定去了。 虽然父亲待他冷淡严苛,他却仍狠不下心拒绝父亲。其实他也知道,这次父亲肯让他回去,大抵是有大哥和二姐从中斡旋,但裴玄忌还是感到开怀。 他从小到大,都最是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就连过寿要赠的礼物,也是他同曹伯几番商议之后定下来的:裴千峰位高权重多年,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样样不缺,知晓父亲独爱大晋一位程姓雕刻大师的作品,裴玄忌便专程前往,重金求作。 奈何这位程老先生性情古怪,作木雕时向来只凭兴致,不看钱财,裴玄忌不眠不休地守在那人门前求了三日,任凭风吹雨打也不动摇,方才让程老先生有感于他的孝心,破例答应。 裴玄忌并未就此离去,他留了下来,撸起衣袖,亲自为老先生劈木打下手,更是在程老先生的指点教导下,亲自执刀雕刻,忙活了不少时日,才得了这么一尊松鹤祝寿的木雕。 木雕是以质地细密的红木所制,通体虽不大,却刀法凝练,栩栩如生,松枝虬劲,仙鹤展翅,望之格外赏心悦目,且这尊木雕可以说是由他和程老先生共同完成的,意义十分重大,裴玄忌自是觉得万分珍贵。 此刻,裴玄忌正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检查,船舱内光线昏暗,他却借着微光细细端详检查过一遍,生怕有一丝水汽渗入弄坏,确认无误后,他才重新将木箱封好,放回原处。 船已快要行至江心。 江旋安颇为兴奋,正趴在船栏边举目四眺。 江水青天一色,广阔无边,风浪吹动帆篷,鼓鼓生响。 江旋安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冲船舱高声喊道,“裴三!臭裴三!快出来看大江!” “你都十二岁了,怎的还这么没大没小!裴三是我父将军营里的老将以及兄姐对我的称呼,你跟着乱喊什么?论年岁,你应当叫我一声哥哥!” “我才不要叫你哥哥!我有哥哥,我的哥哥在宫里!” 裴玄忌知晓,江旋安口中的哥哥,正朝是云知年。 若这次父亲的寿宴真如二姐所说那样,各方势力都会前来试探,那…如今身为掌印的他…会不会也去陇西? 他也会拉拢父将,为此争权夺利吗? 父将对他的态度又当如何? 他如今虽贵为掌印,但到底并非外臣,而是内侍,父将是会不屑,还是会重视… 云知年见到自己又会是何情形? 他还会记得两年前那个妄言想要带他走的毛头小子么?他还记得他们曾经的亲吻和拥抱吗? 裴玄忌想到云知年,一颗心便惶惶感觉不安,热意也逐渐攀上脸颊,尤其是当年的热吻如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底…裴玄忌自认自制力惊人,从不会沉缅于那些虚幻的欲-念,可鬼知道,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他私下里将那些吻翻来覆去地想过多少遍!他想到头疼,想到下-腹发痛,想到汗淋满身,让他久久无法入眠。他只好猛地爬将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企图平息心头躁动。 然而,他的手却鬼使神差地,偷摸着翻出了军营里那帮弟兄们故意落在他房里所谓的“春宫图”。平日不屑去看的他,在这个想云知年想到夜不能寐的晚上,一页一页将画册翻过,却在翻至最后一页时,头脑霎然空白。 最后一页的图上,画着两个男子。 下方的男子乌发如云,口唇半启,绝色面庞上混合着痛意同极致口口,明明只是用笔墨勾画出来的线条,可在他愈发烫热的注视下,却仿若有了实感。 他眼睁睁地瞧见那画中男子竟从纸上一跃而出,藕臂轻移,搭上了他绷到发紧的脊背,一动一荡间,露出了没有丝毫遮掩的雪白光躯,他抱紧他,朱唇在他耳边绕着,吐出兰息,“阿忌。” 他听到那人对他说,“我好想你。” 这情绪便再收不住。 他亦主动将人儿拥入怀中,封上那朱色的菱唇,嗓音嘶哑。 “年儿…” 他一遍又一遍地唤。 想要将人融进自己的骨血。 这样,就没有人会再分开他们了。 可当他长梦初醒之际,身下被褥却只剩一片狼藉。 裴玄忌那时方才知晓,原来,他竟然因为云知年,第一次口口了。 他有罪。 他在梦中亵-渎了自己心中的皎月。 * 裴玄忌收好木箱后,起身走出船舱。 江风正大,刚好可以吹散心头烦闷。 船疾行间,江心在眼前便愈发开阔,沿岸树影缓缓向后倒退,眼看还有不远就能抵达对岸了,可就在这时,船头竟忽然调转,往回行去。 “喂,船夫!怎么回事?开什么回头船?” 今日这船被裴玄忌一行人包下了,除了他和江旋安,还有随行护卫,都是自己人。 护卫一见不对头,赶紧上去找船夫理论。 那船夫讪笑着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军爷,今天还有一批人要上船渡江,是昨日就说好了的。方才火急火燎的,一时忘记了,现在啊,我是要回头去接他们。你们瞧,那人就在对面岸边等着呢!” “说好了今日只送我们!你要接私活我们不拦着,可你自己忘了的事,怎么能够耽搁我们的时间!就算要去接他们,也应当先把我们送去对岸啊…” 护卫们赶路心急,纷纷抱怨道。 有性急的,还干脆去抢那船夫手中的船桨,不让他掉头。 裴玄忌亦也神情不悦。 他走上前,刚准备劝那船夫放弃,因他这帮护卫都是从军营子里头带出来的,个个可都是暴脾气,且这事本也就是这贪心船夫的过错,于情于理,都应该先送他们过江。 然而,就在裴玄忌回首望向江岸之时,他的目光忽而凝滞住。 因他竟在对岸看到了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 裴玄忌一把从手下那里抢过船桨。 护卫们只当裴玄忌这是要亲自教训那蛮不讲理的船夫,个个一副看好戏的态势,哪知,裴玄忌抢过船桨后,偶然径直塞回到了那个船夫手中,急声喊他道,“快!快转头!去接他们!” “快点!” 江旋安:? 众护卫:? “好嘞!好嘞!军爷你可真是心善!” 只有那船夫美滋滋地咧开大牙在笑。 裴玄忌来不及听他奉承,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跳到船头之上。 一种不可自抑的喜悦瞬间涌上了心头,如擂鼓般敲打得砰砰作响,他不敢眨眼,生怕眼前那身影会如晨露般在每次梦醒时分消散不见,及至船只靠岸,一双洁白的丝履踏上船板,裴玄忌才终于确认,他不是在做梦! 是云知年! 真的是云知年! 裴玄忌刻意抿紧的嘴角简直都快要压不住上扬了,他颤着嗓子,那个在梦中唤过千百遍的“年儿”此时却卡在喉间,生了怯似的,硬是发不出声儿。 “裴参军。” 云知年这时也抬眸望来,主动开口唤道,神色则不似裴玄忌那般激动若狂,反倒是平如静水,仿佛这场重逢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第50章 他的视线停留在裴玄忌身上,眉眼温温,美若新玉。 “云大人!慢些,慢些,等等我!” 裴玄忌正要上前。 却见一人紧随云知年登船,那人身穿华贵官袍,看向云知年的目光中,痴恋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正是那已官升三级,当今的大晋宰相,柳廷则。 第44章 裴玄忌原本上扬的嘴角顷刻收拢。 他逼视向柳廷则, 目露寒光。 柳廷则亦也愕然,不明所以地回望向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对他表现出浑然敌意的年轻人。 率先打破沉寂的反而是江旋安。 他瞧了眼云知年,揉揉眼睛, 又瞧去一眼,口中旋即发出一声爆鸣, 边往云知年怀里扑边嚎叫道, “哇!真的是你呀!哥哥!” 裴玄忌长臂一伸, 揪住这小崽子的后襟,把人给拽回,“你已经十二岁了, 怎么还跟个小娃娃一样,不准无礼!” 云知年启唇轻笑, 颔首行礼,“小郡王。” “裴参军。”视线又移回到裴玄忌脸上, 笑意便更深了些许, “两年未见, 近来可都安好?” “好, 好得很!” 裴玄忌不让那江旋安近云知年的身,自己却跨行两步,走至船尾,一双眼恨不能贴到云知年身上,近乎贪恋地打量着。 唔,时隔两年, 云知年的身形好像是清减了些许,愈显温雅绝丽,他今日未再穿那身蟒色宫袍了,只着了一袭轻薄的素白长襟夏衫, 满头乌发则用青底素色的发带松松绑起,几缕碎发垂落耳际,衣袂轻扬间,宛若那谪仙临世,只一眼,就熄灭了裴玄忌心中的焦躁不安。 可另一种心火却又倏忽升扬起。 一向自诩清正的裴玄忌,竟有些心虚似的,躲开云知年的视线。 云知年并未察觉异样,只是觉得裴玄忌好似有点冷淡,便只好例行公事般地道,“裴参军,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当朝中书令,亦即宰相,柳廷则。” “我们这次,是代表朝廷去往陇西向裴老将军祝寿的。” “没想到这么巧,在渡江时便遇到了。” 宰相? 裴玄忌一惊。 这可是文官之首,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就已位极人臣,不过,大晋以武立国,所以文臣再是尊贵,相对于武将而言,还是差了些许。 “哦,见过柳相。” 裴玄忌抱臂,语气颇为桀骜地冲柳廷则扬了扬下颌,就算是行过礼了。 “嗯!” 柳廷则颇是看不惯裴玄忌的莽俗无礼,目光从裴玄忌身上一扫而过,很高傲地点头回礼。 这两人尚在这里互相较劲。 那边厢江旋安已经人小鬼大地钻到云知年身边,拉着云知年的手晃着说道,“哥哥,都快晌午了,你饿不饿,我带你去舱房里吃饭!” “好啊…” 云知年话未说完,手就被另一只更为宽大的掌心包裹住了。 裴玄忌的手因汗带有些潮湿的凉意,可在两人皮肉相触的瞬间,这水汽便陡然生烫,灼得人连心跳都仿佛慢了下来,却又在这渐缓渐平稳的心跳中,慢慢安定下来。 像是飘荡无垠的浮萍终究寻到了着落,在松软温暖的泥土中,开始生根发芽,焕发生机。 裴玄忌垂眸看他,“是,时候不早了,是该饿了。你从上京千里迢迢奔赴陇西,这一路大概也风餐露宿了不少时日,我们除干粮外,还带了几样阳义的点心特产,都在我的舱房里。” “走,我带你去尝尝。” 云知年低声应了句好。 众目睽睽之下,裴玄忌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牵住云知年的手,将人带去自己的舱房,只余下一干目瞪口呆的侍卫仆从面面相觑。 以及…表情郁卒难看的柳廷则。 * 这艘渡船并不算大,统共便只有两间舱房。 裴玄忌独占一间。 他跑去行囊那里,翻动了一会儿,将本要带去陇西的点心特产统统给寻了出来,送到云知年跟前,“你定是累坏了罢,过了这青阳江,只稍半日就能抵达陇西了,到时我再带你去吃些好的,这点心啊我本来是打算带回去给兄姐父亲吃的,但他们常往返于两地,想来也是不缺,你先吃,爱吃什么吃什么,不要跟我客气!” “如此,就多谢了。” 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云知年并不会有那种心慌的感觉,所以对于吃,也并非那般嗜好了,他便捡着自己的口味,挑了一两样酥点吃。 结果一抬眸,裴玄忌就坐在桌板对面,撑额瞧他。 “年儿,好不好吃?” 裴玄忌的嗓音本就是沉磁的,此番刻意低了声音,想是从胸腔中震出的一般,烧在耳尖,让云知年从耳到脸,都不由泛起了一丝薄红。 更遑论说,这人还唤得…如此亲密。 “年…年儿?” 云知年重复着裴玄忌对他的称呼,有些费解,又有些迷茫,待反应过来后,那张俊美的脸更明显红到了没边儿,他嗫喏着,放下手中捧着的酥点,小声嗔怪,“你,你怎这样唤我?” 裴玄忌将云知年的反应看在眼里,愈发喜欢,便刻意存了逗他的心思,将脸凑过来,故作委屈地问道,“不可以这样唤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就是可以。” “年儿,年儿,年儿。” 蛮不讲理,竟是一声高似一声。 “你小些声,他们都在外面的…” 云知年被裴玄忌这无赖的行径逼至眼尾发红,他见裴玄忌还要喊,起身就去捂裴玄忌的嘴。 手却被裴玄忌动作极快地牢牢抓住。 “唔…” 身形一个错转间,云知年便被裴玄忌压到了舱板。 裴玄忌大概是怕舱板太硬,会咯到云知年的身子,居然腾出一只手垫在他的腰上,仅用一只手便将云知年细瘦的两只手腕抓于胸前扣住。 “你做什么!” 云知年轻咬住下唇,瞪视裴玄忌。 “想问你一件事…” 裴玄忌的声儿压得更低更哑,热息直直窜入云知年红若滴血的耳廓。 云知年仿佛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什…什么?” “两年没见了,年儿,我想问问,你想不想我?” 云知年思绪沉顿下来。 他是想的。 日日夜夜都在想。 即便无法相见,裴玄忌仍被他安放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 也正是因着这份念想,才让他能捱过,这两年伴在江寒祁身边,如履薄冰的艰难岁月。 云知年不想骗他,遂点了头。 “哪里想?” 可谁知,裴玄忌偏不依不饶。 略带薄茧的指腹从他微张的唇-缝轻柔抚过,那勾着他腰际的手也同时紧了紧,将他带入怀中,两人的身体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几乎贴在了一处。 热意顺着脸颊迅速攀遍了四肢百骸,云知年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被一个小自己五岁的男人给调戏了。 他一恼,眼尾便更红了些,同素日里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大相径庭,像只炸了毛的小狐狸,又招人爱,又惹人怜的。 于是,那抚在唇上的指尖力度便加重了。 柔嫩的唇瓣在手指的狎弄下越显嫣红,云知年吐出的气息也更加灼热,带着喘儿,湿急湿急的,身体也禁不住地,往裴玄忌的怀里偎。 很显然,是又动情了。 就像两年前,在皇宫的小偏斋中,云知年主动吻上自己一样。 裴玄忌回去后,曾问过军营里那些已有过相好的弟兄们,他们告诉他,有没有情,身体的反应最真实。 会主动,会动情,就是对他有情。 眼前这个含住他手指的男子,正在与那春夜梦中的身影悄然重合,裴玄忌这心中便又雀跃躁动起来,他眼藏温情,注视云知年几息,随后,便将手指抽回,将唇覆了上去。 双唇相贴的刹那,云知年的脑袋轰然发晕,此时此刻,他能听到船舱外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还能听到江旋安同柳廷则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说话,可他却在仅有一板之隔的舱房内,同裴玄忌忘情亲吻。 他无法抵制身体内蛊虫的出动,所以没有办法克制来自于身体的本能欲-念。 这两年间,他无数次地央求过姚越替他解蛊,可姚越却总不肯答应。云知年也寻过其他大夫,尝试过很多法子,但都没有成功,云知年一面为自己的身体沦落成这样而感到自厌,一面却又暗自下定决心:他定要瞒住裴玄忌的。 他不能让裴玄忌知道,他的体内有融了江寒祁骨血的蛊虫,这是他的秘密,是一个极为肮脏不堪的秘密。 只因他太在乎裴玄忌。 云知年闭上眼,将哀痛深深藏起,同时,双手反抱住裴玄忌的后背,迎合起那本就狂热的亲吻,唇齿间都弥漫着松雪的清香。 裴玄忌似是被云知年的迎合鼓舞到,他吻得更激烈,彼此的舌尖缠绕摩挲,直抵酸麻的上颚,一吻了了,恋恋不舍分开之后,又将唇贴到云知年通红的耳垂处,滚烫的口腔含住这小巧的耳垂,反复口口□□,直弄到云知年双腿发软,几乎瘫在自己的怀抱中,裴玄忌才哑着嗓子,凑到那人在禁不住一点儿刺激的耳边,轻声道,“我也好想你。” 第51章 裴玄忌依旧抱住云知年不放手,还将下颌抵在了云知年的肩上,像是撒娇一样对他道,“未想到会在这里与你重逢…我当真,当真开心极了!我还想着,若再见不着你,待替父亲过完寿后,我就去寻你!不过幸好,我提前见到你了!年儿,我们当真是有缘!” 云知年静静任他抱着,等待体内蛊虫的平息。 心中却想,哪里是有缘,分明是他故意派人打听过裴玄忌行踪,提前摸准算好时间的,专程过来的。 目的,也并非全然单纯。 可望进裴玄忌那双亮晶晶小狗一样期盼的眼神,云知年倒是不忍心揭穿真相了。 “嗯。” “我同阿忌,最是有缘。” 第45章 两人又亲热一番之后, 裴玄忌拉云知年坐下。 舱房内布置简陋,多是些硬凳板榻,他怕云知年坐着不舒服, 就索性把人抱起,按坐在自己的膝盖间。 云知年本想推拒, 却又被这人无赖地扣住后脑吻了一通, 只被亲到脚底生了软儿, 方才讷讷默许,只手臂却格在裴玄忌的胸膛,同他保持开一定的距离。 裴玄忌自然瞧见了他的小动作, 但只当云知年这是脸皮薄,便就宠溺地由着他去, 两人自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开口谈起正事。 “年儿, 此次你跟那个柳什么大人的同去陇西祝寿, 当真是江寒祁的意思?” 云知年虽如今已升任掌印, 但依旧是江寒祁的近侍。 这个认知让裴玄忌感到很不舒服。 “嗯。” 云知年没有否认, “如今朝廷局势不甚明朗,各方势力都想拉拢裴老将军,后党那边也派遣了臣子前去,还有各大节度使,地方州官应也会去…” “只我其实存了一份私心。” 云知年声音小了些许,“我是真心想拜见一下裴将军, 你的父亲。” 云知年这话其实并非作假。 他此次来陇西,自是有他的目的,他要拉拢裴千峰,或者至少, 要阻止裴千峰同那钟逊结盟。 但除此之外,他也存了一份私心:那就是他当真想去见一见裴千峰,或者说,他想要见一见裴玄忌的家人,想要了解裴玄忌更多些。 想要…同裴玄忌走得更近。 “对了,我给裴将军准备了寿礼,你替我看一看。” 云知年总算是从裴玄忌的怀里脱了身,他唤人捧来一个做工精巧的木匣,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尊同样出自程老先生之手的百花献寿的木雕。 只这尊木雕应是完全出自于程老先生之手,做工比裴玄忌的那个要更为繁复精致。 “听闻裴将军很喜欢程老先生的作品,常派人以高价四处求购收集,所以我擅作主张,选了这份寿礼,希望能够投其所好。” 裴玄忌讶然,也取出自己的那尊木雕给云知年看,“可那程老先生性情古怪,一作难求,你看看我的这个,是我求了三天三夜才得来的!年儿,你是如何说动他替你刻了这尊百花图的?” 云知年莞尔,“程老先生早年在上京求学时,同教过我的先生公孙龄交好,这是公孙先生替我求来的,也是他告诉我,裴将军最喜木雕。” 云知年看了会儿裴玄忌的那尊松鹤祝寿的木雕,有些地方的笔触并不那么细腻,反而糙得连他这个外行人都能瞧出端倪,便猜到,这里头有裴玄忌亲手雕刻的部分。 他缓声对裴玄忌道,“阿忌,你此番用心之至,你爹爹定会喜欢你的礼物。” 裴玄忌却好似有些低落,他将木雕小心翼翼地收好,“但愿。” 两人正说话间,舱门忽被人敲响。 这船舱门是上窄下宽的形状,所以即便不落锁,外面的人也很难打开。 “谁?” “我。” “来看云大人。” 来人是柳廷则。 云知年向裴玄忌看去一眼,刚要起身开门,却被裴玄忌格开挡住。 裴玄忌不仅没有开门,还故意靠在门框上,对门外的柳廷则道,“年儿正在休息,你有何事,就跟我说!” 他这话说得颇具挑衅。 柳廷则果然被激到,“你算个什么东西?本相要同云大人说话,由得你在中间插什么杠?” 裴玄忌没有应声。 柳廷则更是气急,甚至踹了几脚舱门。 裴玄忌倒是没有动怒,神情悠悠懒懒,任他去踹,待听到柳廷则像是在蓄力,便忽然出手,猛地拉开舱门,结果柳廷则的力气一时没有收住,一个跟头栽下,十分狼狈地滚到了船舱中。 华贵的官服瞬时被甲板上的脏灰染污。 柳廷则灰头土脸,一口银牙恨不能要咬碎,怒目望向抱臂站在一侧,满脸无辜的裴玄忌,憋红着脸喊,“你,你这个泼皮莽夫!” 转而又望向云知年,这声音便愈是发抖,“云大人。” 柳廷则是读书人,更是当今宰相,文臣之首,虽一路升官免不了云知年的百般周旋设计,但到底在京中时是被百官捧着的,就连那干看不起他的后党之流如今在表面上也得待他恭敬,这种骨子里的清高自傲,让他没办法像裴玄忌这种无赖一样,唤出“年儿”这种亲昵到有些过分的称谓,可云知年又不准他唤他“和之”,他便也只能一口一个云大人的称着,但这并不代表,他只将云知年视作同僚。 柳廷则那双望向云知年的眸里,分明就藏满了委屈。 好像想说,你看看,他怎能这样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云知年向裴玄忌嗔怪地横去一眼。 说来也奇,那裴玄忌原本还一脸幸灾乐祸,但云知年这一眼过去后,便立刻跟做错了事一样,低头摸了摸鼻尖,别开目光。 “柳大人,你是不是摔得很严重,来,我扶你起来。” 偏那柳廷则还一直赖在地上,迟迟不肯动,此番见云知年向他伸手,才迫不及待地要去抓云知年。 当然,他没有抓到。 因为裴玄忌又掺和进来,他拦住云知年,自己伸出手臂道,“不用麻烦年儿了,是我害你摔倒的,自是该由我拉你起来。柳相,请罢。” 裴玄忌不忘继续胡诌,“对不住啊,其实呢,我耳朵向来不大好,所以没听见你在踹门,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柳相你又将好是跌在了船上,应当不会同我一般计较罢?” 柳廷则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他压根不想去碰裴玄忌的那双臭手,但他方才又故意在云知年面前表现出自己爬不起来了,此番骑虎难下,自作自受,只得忍着恶心去拽裴玄忌的小臂借力起身,一边还不忘讥怼道,“本相当然不会同你这个毛头小子计较,只不过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裴将军原来竟就是如此管教自己儿子的。” 裴玄忌听到这话,面色一沉,臂膀一搡,不仅没让柳廷则起来,反又是推他摔了个狗吃屎。 这下子,柳廷则当真是摔得不轻了,他扶住舱壁,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并没有成功。 因为渡船在此时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 裴玄忌眉心轻皱,第一反应是将云知年拉到怀中护住,冲船舱外问道。 “老大,下雨了!” 护卫们一边回答,一边慌慌忙忙地朝另一头船舱里挤,船夫也收起船桨,吆喝说道,“哎呀,这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暴雨,还刮着风,江心的水实在太深,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各位爷稍安勿躁,先在船舱里等上一等,待雨小些了再走才稳妥!” 江旋安毕竟是堂堂郡王,平时娇气惯了,自然不愿意同那干侍卫仆从挤着,便跑来了裴玄忌的船舱,于是乎,四人同处一室,气氛莫名更加怪异起来。 柳廷则这个时候已经自己站起来了,双手撑在摇晃的舱壁上,眼睛却还不时往裴玄忌同云知年身上瞟,话里含刺地道,“这雨下得可偏不逢巧,只待船过江心才开始下,当真晦气!” “早说不坐这趟船了…” 柳廷则嘟嘟囔囔,啰里啰嗦,分明是话里有话地在吝责裴玄忌。 裴玄忌本就烦他,干脆一脚重踏在甲板,惹得渡船又左右摇摆起来,柳廷则抓着舱壁的手险些滑落摔下,双脚只得拼命岔着,才能勉强停稳身子,这京中风华清贵,世无其二的宰相大人,今日竟在这么一艘小渡船上,被一个小小年纪的地方参军教训得颇是狼狈。 柳廷则敢怒不敢言,只巴巴地望向云知年。 云知年也觉得裴玄忌做得太过分,他主动抽离开裴玄忌的怀抱,扶住柳廷则,回首说道。 “阿忌,你不准欺负柳大人了。” 柳廷则顺势抓紧云知年的手,得意满满地向吃瘪的裴玄忌瞥去一眼,“云大人,没事,我们不同这粗野军痞计较,只要你待我好我就满足了。” 江旋安见状,也人小鬼大地有样学样,假装自己扶不稳舱壁,嚷嚷着叫哥哥抱他。 云知年没有办法,只好也让江旋安抓住他的另一只手。 第52章 这两人左拥右抱的,完全不将裴玄忌放在眼里。 裴玄忌气得火冒三丈高,却又不敢发作,生怕惹得云知年再指责自己,于是只能一人躲到角落站着,可他闷声气了好久也不见云知年出言安慰他,索性拿起纸伞,推开舱门,迎风走了出去。 * 雨势湍急,如雾帘般倾盆而降,水流在江面汇聚上涨,一点点没向渡船船尾,天地难分,一片混沌。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至少看这雨势,目前是断然不能走的,可风太大,渡船即便抛了锚也停不稳当,缓缓向水流更深的江心滑去,若是有何意外… 裴玄忌心头微紧,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临出发前,他的二姐曾托人给他捎来一封口信,说是此次为裴千峰祝寿之事声势浩大,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提醒他此番上路要多带精兵良卫,万莫掉以轻心,只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何异常,所以裴玄忌倒也渐渐放松了戒备。 可如今,他们的渡船因雨被困,他的人又都是些旱兵皮子,水性一般,若当真遇上熟悉水性的歹人,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裴玄忌精神高度戒备下来。 他孤身撑伞立于船头,守卫着渡船和船中之人。 云知年虽坐于船舱里,可视线却透过舱窗,一直默默望向裴玄忌挺立如山的身影。 及至入夜,雨依旧没停。 浓云遮蔽星月,雨雾阻隔灯火,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浸入了浓墨之中,裴玄忌的视力范围越来越小,及至彻底消失。 然而,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中,他的听力越发敏锐。他能听到雨点滴入江面的噼啪声,积水汇聚成洼的滴答声,甚至于远处天际传来的雷鸣声,可在这万籁俱响的夜里,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破空声。 是箭! 有人放箭! 冷箭撕裂遮天蔽月的雨幕,正尖啸着向渡船疾速飞来! 第46章 冷箭“嗖”地袭来, 竟是向云知年等人所在的船舱直直射去。 裴玄忌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多年习武直觉能够让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快速做出反应,他抬脚一个侧踢, 就将箭矢踢落,随后立时喝令手下道, “快!保护船舱!” 裴玄忌身形已动, 他收起纸伞, 冒雨立于云知年所在的舱门前,“你们不要出来,有刺客!” 他不知来者是谁, 又因夜色太暗,目视不见, 一颗心便提至了嗓子眼,他倒不是害怕自己出事, 而是害怕… 云知年。 若这帮人当真是冲云知年而来, 裴玄忌无法确定自己能保护好他。 再说这渡船之上, 已早就是乱成了一锅热粥。 裴玄忌等人在明, 敌方在暗,不断有箭射来,耳侧也不断传来护卫中箭落水的声音。 裴玄忌以伞柄作武器,听声辩位,打退了几支射来的箭簇。 可随着来箭越来越多,裴玄忌的动作越发吃力, 正当裴玄忌动作迟滞之时,耳畔忽传来云知年柔缓而坚定的声音。 “阿忌!小心!” 眼前豁然一亮。 雨幕中,一道微弱的光亮划破黑暗,云知年不知何时已冒雨来到船头, 拢袖举灯,同他并肩而立。 灯影下,云知年的脸惨白若纸,发丝亦被雨水打湿,紧贴于面颊,可便是风雨再大,云知年仍执拗不肯退,在这浓黑的天地间,为裴玄忌照亮前路。 裴玄忌心头猛地一颤,手中动作却愈发凌厉,他接过手下递来的长剑,将最后一波来箭击落,方才转身,深深凝望向这个不顾危险,为他举灯照明的人儿。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裴玄忌喉头轻哽。 “年儿。” “外头危险,你不该出来的。” “我知你看不见。” 云知年早被雨水浇至透湿,身子亦禁不住微微发抖,可他眼神坚毅,浅茶色的眸光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闪动着情愫。 “所以,我不能丢你一人独自面对危险!” “好年儿,我定会护你周全!” 裴玄忌朝他郑重点头,沉声吩咐道,“所有人,听我命令,举弓,搭箭,往水下射!” “船家!” 裴玄忌找到了那躲于人群中被吓到瑟瑟打颤的船夫,“你这渡船之上可有鱼雷?” “有…应是有几颗的…” “全拿给我。” 裴玄忌没有丝毫犹豫。 “老大,你的意思是,那帮刺客躲在水下?” 护卫们明白了裴玄忌的意思,纷纷表示难以置信。 江畔周围空无一人,死沉的江水则在黑夜中泛出银白色的光亮,团团黑雾罩在江面,看起来倒真像是有人藏匿其中。 “不知是寻常的江匪,还是训练有素的水兵。” 裴玄忌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瞄准水面上的涟漪,挽弓而射,只听一声震响,涟漪顷刻间破碎,下一刻,暗色的鲜血则顺着水流缓缓荡开。 “果然…果然是藏在水下!” 众人讶然之余,纷纷效仿,射箭扔雷,一时间水面上浮起的鲜血越来越多。 然而,不出片刻,水面的涟漪开始一圈一圈扩大。 裴玄忌借着灯光,警觉地算了下,这水面中应是约摸还剩下十余来人。 当真是太小看他了! 眼见那涟漪正在不断逼近船身,裴玄忌将纸伞一扔,腾出手便去抓云知年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 “年儿小心!” “他们要上来了!” 裴玄忌话音刚落,就见那江面一破,竟倏忽钻出十几个黑衣人将渡船团团围住。 这些黑衣人皆头戴黑巾,脸覆黑罩,只余下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望向他们。 来者不善,裴玄忌见此些黑衣人个个都深熟水性,必都是些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便知今夜是万不能善了了,握剑的手更重了几分。 “退回船舱去。” 裴玄忌将云知年往舱门推去。 “可是你,看不见…” “我可以的。” 裴玄忌摸出一方布巾,绑于眼上,喝令属下跟上,随后,便呐喊一声,率先提剑向黑衣人冲去。 云知年只能后退几步,可他还未来得及行去舱房,船身就剧烈地晃动起来。 耳边已响起了激烈的打斗声。 云知年用力抱住船上的桅杆,才勉强站稳,他瞥了眼战况,裴玄忌即便蒙住双眼,也能在手下的配合下,同那十几个黑衣人缠斗得有来有回,丝毫不落下风。 这心便略略放下些许。 奈何这渡船并不算大,哪里能承受得住如此多人的打斗,很快就摇晃得越发厉害,身处在舱房里的江旋安早已被吓得扯住嗓子大哭起来。 “哥哥!” “裴三!” “你们在哪儿啊!船要翻了!我不会游水啊!” 江旋安哭着就要往舱房外跑。 “喂!不要乱跑!” 柳廷则想要制止,但他毕竟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哪里经历过此番江难,被江旋安的小肉手一推,自己反撞在舱壁上,陷入昏迷。 江旋安于是就这么跑出了舱房。 可当他看清眼前形势之后,便当场吓得呆若木鸡,一动都不敢再动。 “小郡王!” 然而此时,竟有一人从渡船后方悄然逼近,那人面上亦是蒙了布巾,昏沉的夜色中,只露出一双下三白的狠厉双眸,他手持尖刀,向着江旋安胸口猛地刺去。 “呜呜哇哇!哥哥!” 江旋安觉察到危险,终于抖腿朝着云知年迈步跑来,云知年亦也咬牙放开桅杆,想要去抓江旋安的手。 “别怕!小郡王!把手给我!” 甲板被水渍鲜血浸至脏污湿滑,本来短短的一段距离,如今却行得异常艰难,刺客亦紧随其后,就在云知年碰到江旋安小手要把他抱去怀里的一刹,那尖刀竟然冲着云知年的面门劈了过来。 云知年因失力,跪坐在甲板之上,他浑身湿透,双目无神,眼见那银色的利刃携着劲风扑面而至,距离自己不过寸许,他只能按住江旋安脑袋藏于自己怀中,闭上发颤的眼皮,默默等候死亡降临。 在那个瞬间,云知年的脑海中闪回过很多画面。 有小时候同爹娘在一起的无忧岁月,有后来同小景相依为命的困顿生活,亦有那被囚于深宫的五年所遭受的耻辱同折磨。 他还记起了先帝。 那个久卧病榻的男人,撑起一身残骨,望向孤弱无依的云知年,向他允诺道,杀害他爹娘的凶手官吏他已尽数处置。 云氏是大晋功臣,是高祖皇帝的同袍,只要他活一日,他就定会为云氏平反,洗清云氏污名。 他也定会以一己之力,保护云氏遗孤一脉。 “不要怕。” 先帝颤颤巍巍地伸出枯槁的双手,将伏地恸哭的云知年缓缓扶起。 他浑浊的双目泛出血丝,明黄衣袖上的腕骨亦嶙峋如柴,“朕…虽是个空架子…” 第53章 破碎的尾音在空寂的大殿久久回荡,喉间滚动的哽咽却终化作金石之音,掷地有声,“可到底…还是这大晋的天子!他们想动你,就要先从朕的尸骨上踏过去!” 可那截残烛终究熄灭。 燃尽了最后一丝血肉,在暴雨将至的朝堂上,为他和云氏,撑起了最后一片庇护之所。 如今,先帝残存于世的唯一骨血被他护在身下,这何尝不是一种报恩? 云知年并不害怕。 他只是觉得可惜,可他的夙愿还没有完成,他的遗憾还未能实现,他的… 他的爱意还未曾宣之于口。 脑海中最后定格下的画面,是裴玄忌。 这个他一见钟情,却不敢执手的男人。 他舍不得。 两行热泪顺着冰冷的脸颊缓缓落下,云知年从恍惚中清醒,可预想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热的气息包裹而至,耳边旋又传来一声压抑着的闷哼,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是阿忌! 云知年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牢牢护在身下。裴玄忌整个人都覆在云知年身上,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替他生生挨下了这一刀。 裴玄忌的后背已被那尖刃没入寸许,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落于地,他眼上系着的布巾亦应声而落,虚弱的眼睁大,却始终对不上焦,只能茫然地冲着云知年所在的方向轻问道,“年儿,你有没有事?” “阿忌!阿忌!” 云知年失声喊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我没事,阿忌!你受伤了!你不要动!来人,快来人啊!保护阿忌!” “你没事就好。” 裴玄忌明明伤重,却偏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将云知年搂得更紧,星子一样的眼眸含着湿意,可他还是扯起嘴角,对惊慌失措的云知年露出点儿笑容,安抚似地哄着,“别怕,年儿,别怕,这点小伤,还伤不到我。” 说罢,竟当真晃起身子站了起来,裴玄忌反手拔出自己背上那柄鲜血如注的匕首,“兄弟们,随我上!” 再说那黑衣人原本的目标就是江旋安,没成想却刺中了裴玄忌,一时也怔了神,又见裴玄忌等人已杀将过来,自知不敌,便也不欲再斗,一边后退一边下令道,“炸船!撤退!” “不好!他们要炸船!跳水!快跳水!” “年儿!到我身边来!” “剩下的人分成两拨,去保护江旋安和船舱里的其余人!” 裴玄忌嗅到了火药气味,第一时间做好部署,同时抓住一整块木头甲板,抱住云知年,在渡船被炸毁前,一齐跳落江中。 “唔…” 云知年不识水性,在冰寒刺骨的江水里呛到两口水后就晕了过去。 昏迷中,他朦胧感觉到有人在一直紧紧抱住他,同时还不停地以口为他渡气,方才让他不至于溺水窒息。 待他重新醒过来时,已是被江水冲到了一处杳无人烟的荒野,而身负重伤的裴玄忌则满面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身侧。 第47章 “阿忌, 阿忌…醒醒!” 裴玄忌大概是因失血过多,原本就显淡色的薄唇如今更是苍白一片,云知年上前想要抱他起来, 结果一触手,全是粘稠的鲜血。 他心中骇然, 随之而来的, 是莫大的痛楚。 裴玄忌是为了救他才身受重伤的… 他活了二十多年, 又在炼狱中苦苦挣扎了十余载,自父母小景离世过后,再未有人, 会对他如此以命相护。 云知年泪眼模糊。 环顾四周,是一片了无人迹的荒野, 其余属下也未瞧见,现在能救裴玄忌的就只有他了。 他费力地撑起裴玄忌的身体, 将男人的脑袋搁在自己半跪于地的双膝上, 随后便解开裴玄忌的外衣, 寻起了止血用的伤药。 他记得, 裴玄忌是会随身携着伤药的。 然而,在找寻伤药的过程中,他的手无可避免地会挨到对方的皮肤,而只是这般轻微的碰触,都会让他吐气生热,躁动不安, 更何况,那具强壮紧实的身体,本也就是他朝思夜想之人,这怎能不让云知年体内的蛊虫伺机而发? 云知年急得快要哭出声, 他一面自厌自己的身体,一面又因迟迟没有找到伤药而焦心,便只得咬紧唇瓣,将抽泣咽回去。 所幸,他终于找到伤药,可这时又陷入了新的困难。 裴玄忌已然昏迷不醒,他需要来给裴玄忌上药的。 皮肤相贴的那种上药。 云知年小心翼翼翻过裴玄忌的身体,闭了闭眼,竭力保持住清明,指腹从碗大的伤口轻轻擦过,药膏相触的瞬间,便融化为温热的液体,而与此同时,身体内也涌荡出一阵热-流,从四肢百骸滑过,激得他敏-感的瞬间颤栗不已。 “阿忌…” 云知年拼却最后一丝清明,用从外衫撕扯下来的一截布料为裴玄忌抱扎好伤口,便是再控制不住,软声攀上了裴玄忌,将发烫的唇贴了上去。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且被江寒祁口口多年,所以,当他产生欲-望时,身体只会本能地渴望拥抱,渴望被占有。 可是不行… 裴玄忌不是江寒祁或者姚越那样的人。 裴玄忌为人清正,是在他欲主动献身之际会为他拉好衣服拭干眼泪,也是在吻过他之后待他认真,他怎能以那般肮脏的想法,在这种条件下同其苟合? 那岂非是玷污了裴玄忌于他的一片赤诚心意。 绝对不行… 指尖深深刺进掌心…好似有鲜血一滴一滴落下,体内的热度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渐渐消退。 “水…给我水…” 昏迷中的裴玄忌低声呢喃,干裂的唇瓣微微颤动,他额头滚烫,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紊乱。 云知年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心下一沉:他们还不知要被困在这里多久,若裴玄忌再不饮些水,身体定然撑不了多久。 他匆忙从裴玄忌腰间解下水壶,却只倒出几滴残余的水珠,环顾四周,荒山野岭间,并无任何水河溪流,远处甚至不时传来狼鸣兽嚎,显然是没有人烟的,更添绝望。 裴玄忌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干渴和烧热让他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衣襟,云知年来不及多想,他将自己的手伸到了裴玄忌的口边。 云知年的手亦在那番缠斗中受伤,他想用血喂给裴玄忌解渴。 可是不够…这一点点血根本不够。 裴玄忌本能地拉住云知年的手,含住伤口用力shun-xi,而云知年一边忍轻声安抚,一边拾起那把从裴玄忌身上掉落的匕首,将自己手心的伤口狠狠划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鲜血涌出的瞬间,裴玄忌终像是久旱逢霖,温热的液体源源流入喉中,裴玄忌紧皱的眉头亦渐渐舒展。 云知年泪凝于睫,强忍住疼痛和欲-望的侵蚀,只一心想要裴玄忌快些脱离危险,待听到裴玄忌的呼吸终于平稳,这悬着的一颗心才回落下去。 然而,他并不知,自己身体内的蛊虫是被男人的口口喂养长大的,这蛊毒长年累月地留在身体之中,让他的血液也无可避免地染上了yin毒。 只稍一滴,便如同最致命的chun药。 所以,当云知年喂完裴玄忌,脱力地昏倒在一侧,蜷住身子,想同裴玄忌隔开距离时,却悚然发现,自己的衣服,正在被人一点一点向上卷起。 * 云知年喂完血后,低头给自己手上的伤口也草草处理了下,便就蜷去了一边。 他失了血,又被蛊虫好一通撕咬折磨,此时只觉眼皮沉重,半分力气都再提不起来了。 他最后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所惊醒的。 他环顾了眼四周,发现天色已黑,而他已经不在刚醒过来时的那片荒野之中了。 此处应当是一个山洞。 外头正在落雨,雨声噼噼啪啪,如鼓点重锤敲击,惹得人心头亦是莫名慌乱。 “阿忌?” 云知年视线迷离,还未能适应这幽黑的洞穴,便下意识地唤了唤裴玄忌, 嗓音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喑哑难听。 并没有得到回应。 阿忌! 阿忌去哪里了?难不成是被黑衣刺客追上劫走了?! 他撑起身子,想要去找裴玄忌,结果很快,就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按住了腰身。 等等… 这手掌的触感和力度… 分明,分明就是裴玄忌! 云知年睁大了眼,终于借着洞外晦暗的光亮,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裴玄忌正压在他身上,剥着他的衣物! “阿忌,你醒过来了…你…你怎么了…” 撕拉一声,长裤被轻松褪去,云知年想要躲,却被裴玄忌抓住手腕,很随意地压折去头顶上方。 而自始至终,裴玄忌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黢黑的眼抑着深火。 直觉告诉他,裴玄忌现在很不对劲。 第54章 男人焦热的气息打在耳侧,云知年嗓音微抖,试图想要说服裴玄忌,“阿忌,你先放开我好不好…你这样,我很难受…唔…” 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蛊虫再度蠢蠢欲动。 意识到裴玄忌要做什么…咬紧了湿红的唇,然而… 竟然是…残缺处… 云知年崩溃了一般,哑声喊叫道,“阿忌,不是那里,不是…你放开我…” 细瘦的手掌无用地拍打裴玄忌的如山脊背,可喝下蛊血的裴玄忌早就失却了意识,大抵是嫌云知年太聒噪,便干脆低头含住了那被咬到红肿的唇,将他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云知年发了溃…他身体上那最丑陋的残缺处正在口口,他哪里受得住这样大的刺激,几次之后就彻底失了禁… 躺在一片鲜血,尿液和污物之间… “年儿…” 裴玄忌好像恢复了一点儿,但依然搂着他不放手,察觉到有恢复的迹象,云知年反手抱住,泪痕满面地道,“阿忌,我,我自己来…” 裴玄忌的眼睛在这样黑的环境下根本不能视物,有些迷惘似的,亲了一会儿,又重新亲上他的唇,终于…倒在裴玄忌的怀抱中… 待到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洞外强力的光线打在他的眼上,让云知年有些恍惚,待看清身边的一片狼藉,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洞中除他外,空无一人,之前的衣衫已经没有一片完好的布料了,被扯成碎片散落在四周,他现在穿着的应该是裴玄忌的衣服,比他的宽大不少,将将能盖住满身的青红紫印。 云知年垂眸拉好衣襟。 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结果浑身酸痛绵软,他尝试了几次,最终还是失败,只能重新蜷坐回洞穴。 蜷坐回那些早已干涸了的尿液,血渍和污物之间。 他最后还是让裴玄忌见到了自己最不堪最肮脏的一面。 他控制不住地失了禁,即便当晚的裴玄忌看不见,但第二日他定然能觉察出来…所以…所以才避开了他是吗? 云知年难过地抬眼,洞外也并没有裴玄忌的身影。 或许,裴玄忌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就像他不知要如何面对裴玄忌一样。 云知年痛苦地弯折起瘦弱的脊背,将脑袋深深埋下,他恨毒了江寒祁,恨毒了江寒祁为他种下的蛊,可他更是恨毒了自己。 他孤弱无助,又是罪臣之子,永生不得入朝为官,当年为报仇,在后党的一片口诛笔伐之声中,他只能一意孤行,以阉刑代替死刑,好让他能够在皇宫中留下这么一席之地,徐徐图之。 可如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残缺的身体可恨。 他不是女人。 亦不是健康完整的男人。 他是个怪物,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啊…甚至他的残缺处只要稍被刺激,就会控制不住地失-禁,这怎能不让人嫌弃…怎能不让人想要逃避? 眼泪再度不受控制地落下,云知年嗫喏着咬住残破的嘴唇,想将哭声咽下,可这时,男人的气息却骤然接近。 他的脸被珍惜地捧起,裴玄忌只着了里衣,单膝跪在他面前,轻声哄他,“别咬了,都破了。” 云知年怔忡抬眸,对上的却是一双满藏痛苦和心疼的眼。 “年儿,若你难过,就打我…打我好不好?我就跪在这里,绝不还手!是我混账,是我不好!我昨日不知怎么了,突然一下子就…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像被夺舍了一样…我还分不清前面和后面…因为我…我既没碰过女人,也没碰过男人,所以我…我…总之是我昏了头,年儿…是我伤了你…” 裴玄忌的碰触并没有再引出他体内的蛊虫。 原来,欢-爱过后,蛊虫是会被暂时压制住的,云知年在裴玄忌的拥抱下,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 裴玄忌抱着他,一遍一遍向他道歉。 末了,裴玄忌捧起他受伤的掌心。 那是昨日喂血时伤到的,裴玄忌的唇碰了碰那掌心的旧痂,郑重说道。 “但是,年儿,我想跟你说。我绝非是那浪荡不负责任之人。” “这次回陇西,我就同我父将说…让他允我和你在一起!” 第48章 云知年久未答话, 如同失了魂儿一样毫无动静。 裴玄忌愈加急切,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手,挨到自己的脸上, “你若难过,就打我好不好?年儿, 你不要这样, 我好担心你!” “还有,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昨夜…昨夜你流血了…我…我不知该怎么办,用什么药…不过你别怕,我今早已经勘测过了, 此处地界已离陇西不远,我在沿途撒下磷粉做好了标记, 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寻到我们,待回去后我再为你寻个好点的大夫…” “不用了。” 云知年大抵能够猜到, 裴玄忌昨晚的失常行为是因为蛊毒的缘故。 明明他才是诱因, 他怎能去怪责裴玄忌。 云知年别过眼, 避开裴玄忌过分在意的视线, 竭力以一种平冷的声腔说道,“我本就并非处子,且侍奉人时,受伤流血亦是常事,你无需在意。” “年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玄忌有所感应似的, 攥紧他的手,“什么叫不在意?” “我不管你过去如何,可现在,现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啊!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你懂不懂啊?” 云知年苍白清瘦的脸庞犹若玉石般坚硬, 可瞳孔里却藏着慌怯。 他是喜爱裴玄忌。 可那又如何? 昨晚的姓事让他明白,他同裴玄忌并不相配,他肮脏不堪,如同怪物,他怎敢去肖想珍贵的情-爱? 更何况裴玄忌还那么年轻,他害怕裴玄忌对他的示好只不过是年少者的一时冲动,就像两年前,裴玄忌曾热烈地亲吻过他,可分开后,依旧未有过只字念想,只余他在深宫中思念难捱,漫痛不已。 若他跟裴玄忌在一起后,再被抛弃,到时,他怕是会更加痛苦的。 他不是不相信裴玄忌,而是他经历过太多苦难磋磨,太明白什么叫做兰因絮果,人事易分。 爱人如骨血,恨人若沉疴。 若爱上了,再抽离,怕是会生生扒掉他的一层皮骨,将他打入十八层炼狱,永世难存。 他怕他和裴玄忌终究会走到相看两厌,由爱生恨的地步,所以,他宁愿…不要接受这份炙热的感情。 云知年的声音越发低落,他将手从对方的掌心抽出,目光虚滞,“昨晚,我自己也想要…第二次甚至是我自己主动的…所以,裴参军,你当真不必介怀。” “你在我眼里,同旁人,并无两样。” “旁人?” 裴玄忌眼圈深红一片,衬得那双黢黑的眼更亮,他额角的经络用力鼓起,神情极是痛苦,不敢相信似地后退几步,却犹然绷起下颌,像是生怕被看穿脆弱,“什么意思?就是说,若昨晚那人不是我,你也会…也会如此?” “是。” 云知年这次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裴参军在我这里,并无任何特别。换做其他人,若是想要,我也会照旧侍奉。”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云知年始终垂着脑袋,不安地又想抠弄自己的掌心,刺痛传来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受伤的地方,原已被裴玄忌仔细处理过了,刀口结了硬痂,正在愈合,而他指尖这么一刺,竟将伤口再度扯开。 怎会不痛呢? “砰!” 良久之后,裴玄忌从腰间摘下一个水壶,扔到地上,随后,沉着肩,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出山洞。 云知年将身体蜷得更紧。 很久之后,才慢腾腾地拾起那个水壶,里面居然已经打满了水,他喉咙正干裂难受,便打开壶盖饮下些水,凉水浸润到喉间,带来舒意,可他的鼻尖却止不住地泛酸。 裴玄忌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他明白,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定是让裴玄忌伤心了,可即便伤心,愤怒,也不会打他,骂他,仍要将水留给他。 多好啊…好到能同他有过这么一段际遇,有过一夜的相拥,好像就已经足够了。 他不该奢求太多。 云知年重新将脑袋埋进臂弯,无力地合上双眼,心中却在想:若我不是罪孽满身的云知年… 若我能早些遇到阿忌…就好了。 * 云知年昏昏沌沌,似又陷入了漫无止境的梦魇。 可这次的梦魇似并没有那般可怕,因在梦中,他始终被人执住了手。 那颗惶惶不安的心便安定下来。 “怎么身子这么烫啊?早上还没有这么烫的。年儿,来,再喝点儿水。” 有人用柔软的指腹摩挲起他的唇瓣。 云知年“唔”了一声,抗拒地,用齿尖咬紧下唇。 那人极有耐心,见他不肯配合,就自顾饮下一口水,随后吻了上去,云知年被他亲得心烦,只好浅浅张开嘴,清水便随着那人的舌尖被送到了他的口中。 第55章 “我也受伤了,年儿,若不然,你可以背你离开…” 裴玄忌依然伤重。 那一刀来势又凶又狠,而他为云知年挡下时根本无暇去思考还手,只一心想着定不能让云知年受伤,所以几乎是用皮肉生生挨下的,第二日醒来后,又忙活着做标记,寻水,捡柴生火,还顺道猎了只野山鸭,早已筋疲力尽,模样其实比云知年也好不了多少。 但还是将云知年抱到自己怀中,好让他睡得安稳些。 云知年很乖巧地依偎在怀中,纤长的脖颈微微伸开,像是随时会被折断,裴玄忌的手笼过那截脆弱的皮肉,下一刻,却是将唇触上,怜惜地碰了一碰。 “你的身体会…会对我有反应,分明就是有情…” 裴玄忌有些委屈似的,絮絮碎念,“你还为了我,割伤了自己的手…” “所以,为何要说那般难听的话…推开我…” “为何不愿意…接受我?” 吻落在发烫的皮肤上,又回到嫣红的唇瓣,细细含-吮。 睡梦中的云知年却无力地挥舞起手臂,想要推拒,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绵软的指尖挨在男人紧实的胸膛之上,像在撼动一座无可企及的铜墙铁壁。 犹如命运对他的压迫。 “不要…不要碰我。” “小景…小景…救救我…呜呜…” “陛下…” 梦中的云知年拼着命地喘息,啜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眶滚滚滑落,他脆弱而无助,在昏睡中哭到力竭。 这同往常冷冽漠然的云知年完全不同。 此时此刻的云知年,让裴玄忌在震惊之余,更感受到了深深的心痛。 他怕云知年会被噩梦魇住,遂更加温柔地吻住云知年的唇,一边抚摸着对方的脑袋,想要唤醒他,“年儿,别怕,别怕,有我在,你看看我。” 在裴玄忌的安抚下,云知年呼吸渐渐平稳,“阿忌?” 他的眼珠用力滚动了一下,睁开时,却茫然无色,失焦发虚。 “嗯。” 裴玄忌见他终于醒了,便替他穿好衣服,接着起身,去拨弄他烧在洞口的火堆。 火堆旁放着那只他费尽力气抓回来的野山鸭,刚拔了毛,用木棍整个儿穿过。 裴玄忌想到他们还在争吵,想到云知年那些刺人的话,于是便故意冷下面色,但动作却无比利落干脆,“你发烧了。” “歇一会儿,过来吃东西。” * 夏雨不歇,间或夹杂着雷鸣,滚滚而至。 裴玄忌所生的火靠近洞檐,但即便如此,还是被飞溅进来的雨水浇到,很快就灭了,只余一缕浓烟缓缓升天。 所幸野鸭已经烤好了。 裴玄忌重新生了火,再将烤至焦脆的野鸭用石块切割着处理了一下,摘去了鸭头鸭屁股,剩余鸭腿鸭肉部分,接着,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山果,捣碎后,将流淌出来的果汁撒在鸭肉上。 云知年怔忡看他。 直至那带着果味酸甜喷香的鸭腿和鸭肉被递至跟前,他才有些茫然地问了一句,“给我?” “给你。” 裴玄忌面无表情,“方才你睡觉时,我已经吃完一只,再吃不下了。” 见云知年依旧呆呆的,裴玄忌干咳一声道,“身上没带椒盐,鸭肉柴,干巴巴的会没有味道,所以从前在军中时,我们常会涂上果酱烤鸭吃。此处没有果酱,只有山果汁,凑合一下。” 接着又补充道,“你不舒服,酸甜的,应该会开胃一些。” 说完这话,裴玄忌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毫无脸面,人家明明都拒绝了他,还跟他说他一点儿也不特殊,同他欢-好也跟侍奉个普通男人并无区别,他却反而巴巴地凑上去,将脸伸去给人打。 裴玄忌一股脑将鸭肉塞给云知年,就闷声蹲到洞穴边,捡起那些没什么肉的鸭架鸭屁股狠狠咬住咽下。 因为受伤之故,他采摘来的山果并不多,全挤成汁涂抹在了云知年的鸭肉上,现下才发现,这鸭肉果然又柴又涩嘴,难吃得要命。 可眼角的余光瞥见云知年当真捧起鸭肉乖乖在吃,吃完还打开水壶饮了水,面色慢慢回转,这嘴里的鸭屁股好像也没那般难以下咽了。 裴玄忌叹了口气。 他明白,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完完全全被云知年钳制得死死。 “方才,我做梦了。” “不知在梦中我有没有说胡话。” 云知年忽冷不丁开口。 裴玄忌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云知年吃完东西,确实感觉恢复了些气力,他笼着裴玄忌的外衫直起身,望向男人的背影,主动开口唤他,“阿忌。” “我想跟你说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第49章 “你知道我的义父是谁吗?” 云知年忽然这样问。 裴玄忌喉头哽了一下。 两年前同云知年分别后, 他曾派人查过云知年的身世,只事过境迁,再加之先帝有意将罪臣云氏卷宗隐瞒, 所以查来查去,最后也只知, 云知年曾经是川建王的义子, 再多的, 便无从得知了。 “赵远净。” 裴玄忌总算抬首看他。 跃动的火光浮在云知年清瘦苍白的脸上,若蒙轻纱,遮住了他眸中那一闪而逝的脆弱。 “是, 赵远净。” “爹娘获罪过世后,我同孪生弟弟便被赵远净收留, 认作义子。从十岁到十七岁,他养育了我们整整七年, 让我和弟弟不用再过着东躲西藏, 被人视作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 我们生活富贵, 他甚至还将我们送进京城的学宫读书教化,说是待我们学成,他会设法给我们谋取官职,好为我们的爹娘翻案。” “这是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云知年勾了勾唇角,可那双映着火光的浅色瞳仁却哀痛欲绝。 裴玄忌心头一紧。 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想要抱紧这样的云知年。 云知年却阻止了他, 嗓音轻缓地继续道,“听我说完,阿忌。” “我和小景都以为,赵远净, 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恩人,直到十四岁那年…有一次,我和小景从学宫休沐,回到赵府,赵远净亲自来接我们,当时,他的目光从我和小景的脸上扫过,最后,选择了我。他把我叫去他的卧房,对我说,他很想我。” 云知年再度沉入往事之中,手指神经质般地蜷起发抖,正是那些痛苦的过往,几乎完全造就了他如今罪孽满身,如陷污泥一样的人生,若他有那预知的能力,若他那时就能带小景逃离赵远净,他是否…也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同他的阿忌言爱? 可惜… 他没有。 十四岁的他,对于自己的义父,全无防备,他听到义父说想他,便就很乖的说道,他也想义父,接着,义父让他把衣服脱掉,想看看他如今发育得如何。 这是义父每年都会做的事。 他小时候不懂,以为义父这样做,只是想单纯同他示好,他脱-得溜光,被义父抱在怀里喂饭吃,他的口口则被义父擎在手中把玩。 小知年其实并不喜欢这样。 因为义父待他的好同爹爹完全不一样,爹爹也会亲他的脸,但不会摸他的身体,更不会玩弄他的口口,他说不出有何不对,直到他开始读书,明事理,他才隐约意识到,义父的行为,是一种侵犯或者说,是亵-弄。 于是,在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拒绝了义父。 一向慈爱和善的赵远净像是终于撕破了伪装的面具。 他勃然大怒,对着云知年便是一通拳打脚踢,口中脏语连连,什么被老子光着抱了四年,现在装什么清高?生得那般勾人,天生就该被男人干,就应该把他这个不听话的贱货卖去倌馆,每日接客,被活活干死才好。 之后仍嫌不解气,竟丧心病狂地叫人将无辜的小知年按住手脚,吊在院中的树下,让路过的每个仆人每个侍卫随意观赏把玩。 “我像是一块烂肉,根本无力抵抗…他们抓住我的手按在地面,我的长裤,上衣被一一扒去,我不记得有几个人碰到了我的皮肤,我只知我发了慌,我不要…不要被那般观赏,不要被那些人碰,这个时候,我听到卧房外传来了小景的哭喊声,我侧头,看了眼窗外小景,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居然挣开那些要为我套上绳索的人,拼却全力,一头撞去了廊柱。” “我没有撞死我自己,只是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我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而小景在旁边,为我默默拭着脸上泪痕和血丝。” “他最终放过了我,没有让其他人伤害我,也再未叫过我去他的卧房。”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是小景主动献身救下了我。” 云知年说到这里,终是忍不住掩面痛哭,“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一心想着要为爹娘翻案,想着要为云氏洗清污名,可我却连自己弟弟的异常都没有觉察出来…小景同他在一起之后,表现得比从前还要开心,还要若无其事…所以…所以我一直没能发现…我只当是那个畜生良心发现…殊不知,畜生怎会有心?他害了小景…害苦了小景…待我终于发现,已是过去了一年之久…我疯了一样…我想去救小景,我想同那个畜生同归于尽!可这个时候,小景却阻止了我…” 第56章 “他同那个畜生在一起时,搜集到很多川建军中的情报机密,他将这些机密交给我,让我待到时机成熟后,再去向赵远净复仇,他对我说,他已经被糟践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现在我们实力尚弱,若真要同赵远净硬碰,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他还对我说,自爹娘死后,我已经保护了他太久,这一次,换他来保护我。” “而正因如此,小景开始慢慢疏远心系于他的江寒祁,在学宫时只同我为伴,江寒祁以为是我妒忌小景,故意挑拨离间他们二人,从那时起,就在心里埋下了恨我的种子。” 同江寒祁的爱恨纠葛,云知年并没有再说下去了。 裴玄忌亦不问。 他知那是另一段…如噩魇般的折磨。 他只是默默望向云知年,眼神晦明不定。 云知年顿了几息,才止住泪水,甚至又像平常那般,勾起嘴角,继续开口。 “故事还没有完。” 他瞧见裴玄忌僵在那里,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像刚才那样要过来抱他,心中一刺,但口中却揶揄着,调笑着,问他,“还要继续听吗?” “要听。” “说下去。” 裴玄忌没有丝毫迟疑。 云知年一愣,强装出来的笑一点点泯灭。 “好,我继续说。” “那个时候,小景安慰我,说没事的,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他不过是陪一个老男人睡了几觉罢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能够忍下这口气,终有一日,是定能扳倒他的,可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个畜生亵弄了我四年,却没有干过我,自不是因为他怜我年幼,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行,哈哈…他不行…可他却干了小景…他吃了药,吃了好多禁药,还派人偷偷将禁药掺杂在小景的饭菜之中,迫着小景也吃…” 云知年的嗓音抖得愈发厉害,他几乎是无法自控一般,将指尖再度刺向掌心,空睁的双眸倏地落下两行热泪。 那种药于身体有害,且赵远净给云识景吃的,是更为猛烈的春情毒药,长年累月的服用之下,云识景思维受创,四肢渐痹,他开始疯狂渴求被男人口口,因为只有不停地被口口,被灌注口口,他的身体才能稍得安宁。 像不像如今中了情蛊的他自己? 云知年觉得可笑,可他的声音碎在喉间,夹杂着泣音,只嘶若野兽般的悲鸣。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是宫变前夕,某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云识景跌跌撞撞冲进学宫,跪倒在他面前,随后抖抖索索地从腰间摸出一把藏着的匕首递给他,求他杀了自己。 “哥哥…” 昔日总爱向他撒娇,总是明媚爱笑的云识景,如今脸色灰败若死人,浑浊的眼白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一道一道,生生扎穿了云知年的心。 那段日子,云知年因有先生公孙龄的庇护,又有先帝垂怜,便得以长留学宫,开始着手密谋除掉外王赵远净一事,他殚精竭虑,夙夜难安,恨不能早一日杀掉赵远净,小景便能早一日解脱。 他成日待在宫中,一连三月未有见到小景。 却不曾想到,再见面,竟然会是这么一幅情形。 “他发现了…发现我给你们传递情报…所以…他…他加重了药物…加重了…然后把我…” 云识景精神恍惚。 他呼吸越发的急促,语不成调,根本就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但那双哭到发了干的眼中却充斥着深重的绝望。 他见云知年不肯帮他,竟然比划着将匕首对准自己,云知年下意识地夺过那把匕首,却被云识景抓住机会,猛地握住手腕。 “我早该死了…该死了…可我想见你一面,我逃出来了!他放犬追我…还有好多人,好多人在我身后追,他们要闯宫,要发动宫变!我跑来了这里…我跑得好快好快!哥哥…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我现在见到了,我没有遗憾了…” 云识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对满面骇然的云知年继续说道,“哥哥…你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好不好?” 云识景突然瞪圆双目。 大抵是体内毒药发作,他双腿抽搐,不停蹬脚。 云知年慌乱无措,他想去求江寒祁,去求公孙龄,去求先帝,请他们寻来最好的大夫去救云识景,可来不及了,根本就来不及了,云识景死志深重,他握住云知年的那只手死死用力,最终,握着哥哥的手,将那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死了。” “死在了我的手上。” 云知年痛苦地弯下腰身,似是不敢再回忆那一日的情形。 亦也不敢回忆,临死前的云识景是一幅什么人不人鬼不鬼,连尊严都几近丧失的模样。 毒发的短短几个时辰,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排泄和口口,像个没有理智的动物一样,毫无尊严可言,只在刀锋挨到皮肉的那一刻,才终于露出解脱的笑容。 而他留给自己哥哥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哥哥,你定要好好活下去,为我报仇。 下辈子,换我来做你的哥哥。 换我来继续保护你。 第50章 故事戛然而止。 再后面的事情, 裴玄忌也隐约听说过一些了。 叛王赵远净于先帝病重之际发动宫变,劫走先帝幼子江旋安,上京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 后党之流蠢蠢欲动,企图阻挠江氏继位, 启天十年先帝薨逝, 同时以陇西节度使为首的各大节度使松口效忠江氏, 先帝之弟江寒祁最终登基为帝。 而身为叛王义子的云知年按罪当诛,即便不死,也要贬作奴籍, 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再入朝为官。 但如此一来, 那些小景用命换来的情报便再无可用之地,加之后党对江寒祁这个新帝颇有不满, 新帝地位并不稳固, 为此, 云知年做了一个极是痛苦的决定。 自请宫刑。 大晋一朝, 除灭九族的重罪外,寻常死罪亦可以宫刑替代,可对于男子而言,被阉或许比死了还要难受,因此,愿以宫刑代替死刑的人并不多。 这么多年来, 也唯云知年一人。 他求得江寒祁的同意,被阉做宦奴,留在新帝身边扶植,又花费一年时间谋划部署, 终将赵远净及其叛军一网打尽,为小景报仇雪恨。 云知年缄了声。 指尖却犹然在抖。 火光在雨中渐次稀薄,他的脸浸在这浅色的晕黄里,苍白若纸,一折即断。 对于过往种种,寥寥几语便已说完,并没有过多感受。 他只是在陈述,近乎麻木的陈述。 掩去了他的痛楚与无助,但其实经历过如此多苦海恶事的他,当时也不过只是一个失去爹娘的孤弱幼子。 他的眸始终是下垂的,不敢去看对面的人是何表情。 这些痛早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他每每记起来时,不过是寻个角落,恸哭一场,哭完后,抹干眼泪,再装作若无其事,用麻木冷硬将自己包裹起来。 可这些,于裴玄忌而言,却是闻所未闻,惊天动地的谬事:从小被自己的义父亵-弄,亲手杀死了饱受折磨的孪生弟弟,自请宫刑成了一个太监,还被自己的君主恨意深沉地凌虐了五年… 还有他刻意向裴玄忌隐瞒的,蛊毒… 实在太过肮脏不堪。 血海浴体,满身罪孽。 凡是常人,应都会厌他嫌他,从此同他保持距离罢? 否则,裴玄忌为何迟迟未有说话呢? 云知年勾了勾嘴角,想要竭力地笑一笑,可是泪水却没有预料地,再度滑落至口中,苦涩难当。 云知年小心地挪了下身子,结果牵动了身-下的伤口,他疼得嘶了一声,裴玄忌昨夜做得太猛,在蛊血的影响下,并无多少怜惜,而完全只是凭借着本能,他前面和后面都不同程度地撕-裂了,怕是连解手都会受到影响的。 很痛。 但是好像也敌不过心里的痛。 云知年从兜里取出一个叠起来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那枚裴玄忌给他的长命玉锁。 这枚玉锁他不敢堂而皇之地佩戴,因他害怕被江寒祁发现,但他却用布包将玉锁缝在了衣里,无论换什么衣服,他都要将玉锁也换上去,时时放着,就放在最贴近自己心脏的位置。 可是现在,坦白了过往的他,已经不敢希冀这玉锁会再属于他了。 云知年伸手递出玉锁,也终于鼓足勇气望向裴玄忌,目光颤然,“阿忌,还给你。” 他像是在等待审判的罪人。 他希望裴玄忌将玉锁收回,将对他的好感和爱意统统收回,将他仍旧留在污泥沉沼,转身离去。 可他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拼命叫嚣,不要收回。 快拒绝他啊。 即便看光了他的丑陋和胆怯,却仍旧愿意…爱他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 上苍就看在他这么些年苦海沉浮,血骨浴身的份上,垂怜他这一次…好不好… 第57章 就这一次… 云知年抑住呼吸,生怕自己会当着裴玄忌的面软弱到哭出声来,他明明在期盼裴玄忌的拥抱,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拼命把人往外推。 “阿忌。我知你心善清正,所以才愿意接近我,待我好,你明明在生气,却还要拖着伤体为我打来猎物,照顾于我,还把最好的食物都留给我。可是我害怕…” “我曾经依赖过义父,依赖过皇上,可他们都…都…我怕了…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他在拼命地将裴玄忌往外推,“更何况,我也并非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家,我肮脏…我心狠…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掌心忽被一双更有力的手握住。 云知年的话猛地滞住。 冰凉的手神经质般地蜷了一蜷,似是想要留住那人指尖的温度,可他却没有成功,因那温度转瞬而逝。 裴玄忌果真将玉锁收回了! 周身的力气好像一瞬间就从躯体中抽干殆尽,只余下一个随时会碎裂成灰的骨架在摇摇欲坠地强撑。 而与此同时,一股莫大的空慌霎时间攫取了那颗酸到发沉的心脏,云知年抬手捂住心口,又像素日发病时一样,迫切地想要往嘴里塞入东西填补。 只这一次的空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云知年的手胡乱地在地面摸索着什么,方才的山鸭肉他已经吃完了,地上有什么,土屑,草皮,还是什么…不管是什么…能塞进肚子里就好…就好。 云知年张皇失措,他甚至揪住草皮拽下,可在将要送进口中时,却忽而顿住。 不,他不能让裴玄忌看到他的这副模样。 事实上,在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他从未发过心病的。 可就在他停怔的这一息之间,裴玄忌已然走近,松雪香气密密袭来,他的脖颈一热。 裴玄忌居然重新将玉锁戴了上去! 这莫大的转折让云知年措手不及,他抓着草皮的手松了又松,湿到发了红的眼珠则死死盯向裴玄忌,似乎是在问。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接受如此不堪的我? 裴玄忌轻叹一声,将浑身僵硬的云知年抱住。 他不敢太过用力,怕这小狐狸会应激,但也不敢太松,生怕一不留神,小狐狸就又会逃走,用满身尖刺将自己包裹起来。 所以他只好耐心地,凑在小狐狸耳边,十分郑重地表明心意,“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会抛弃你,不会背叛你,也不会伤害你,你试着相信我一次。” 云知年仍在发怔。 但裴玄忌的怀抱实在温暖,嗓音亦也温柔,他根本就舍不得推开。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谢谢你让我走近你的过往,让我明白我要更加用心地对你,不让你再受到伤害,年儿。” 裴玄忌哄着,语调却夹杂着痛苦,那是为云知年的遭遇而共情的痛。 裴玄忌无法想象,若换做是他,换做是他经历了这些苦难,他还能不能有勇气撑下去。 “说实话,两年前,你拒绝我的那一次,我很难过。” 裴玄忌将人儿搂得更紧,两人胸膛相贴,恨不能要融进一体,“我那时就很妒忌他,妒忌他能够拥有你,却又不珍惜你…同时,我也在劝自己放下,因为你喜欢的男人,始终是他…” “不是。” 云知年泪落如雨,“我不喜欢他了。” 他怕裴玄忌不信,便仰起脸重复道,“真的。” “不喜欢了。” 云知年曾辨不清他对于江寒祁的感情。 江寒祁是他年少时一齐在学宫学习长大的竹马,更是他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他曾经也想过要依赖江寒祁,要对江寒祁好,因为小景毕竟是因护他而死,是他害江寒祁失去所爱,他对不起江寒祁,所以无论江寒祁如何凌虐苛待他,他都愿意承受,愿意去做好那个不受宠爱的替身。 可这份好,始终都更多地出自愧疚,而非喜爱。 他同江寒祁在一起时,心疾照旧会发作,每次同江寒祁欢-好时,他都怕得不得了,只当做是一场酷刑,可同裴玄忌在一起时不一样,此时此刻,他光是这么被裴玄忌抱着,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好,年儿,我信你。” 像是终于得到了承诺一般,裴玄忌心中巨石落下,手指情不自禁地摩挲上云知年的唇瓣,裴玄忌真挚说道,“我当真不在意你的过去,年儿,我信你不会骗我。 “我会完全信任你。” 心尖突然被一种柔软的触感所攫取,满满当当,云知年扬起脖颈,主动张开嫣红的唇,让裴玄忌的手指伸进去,勾住他的舌搅动,口中不断发出轿腻的喘音。 “年儿!” 裴玄忌有点恼了,想将手指拿出,却被云知年用齿尖轻咬不放,他喝了一句,“别惹火!” “你,你身子还没好,还在烧着。” 云知年对裴玄忌的话仿若未闻,含住他的指,唇一张一合,摸拟着口口时的情形,“阿忌…” 他哑着嗓子,发出请求,“抱我。” 他想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想知道这样不堪的他真真切切被裴玄忌接受了,他迫切地想要被拥抱,被占有,被宣告,他属于他。 云知年叼住裴玄忌的指,动手解开外袍,随后用腿-根轻轻蹭向男人的,眼神晶亮地倔拗重复,“抱我。” 这是在没有蛊虫影响下的,发-情,只源自对于裴玄忌的喜爱。 裴玄忌显然也忍得甚是痛苦,但他始终保持了一份理智,见云知年不肯听劝,没有办法只好低头去吻,咬了咬对方的下唇,待对方吃痛松口后,才抽回手,在他已微微翘起的光洁tun-瓣重重拍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严重?不要任性了,乖些,待你养好了伤…” 裴玄忌凑到他通红的耳骨,轻佻说道,“定会天天干得你下不了床。” “年儿。” 这最后一句话,既似承诺,也似告白。 “我们来日方长。” 第51章 雨声夹杂惊雷翻涌而至, 又渐落渐小,最后只余下一丁点稀残的雨丝,滴滴答答淌入心间。 云知年在温暖的怀抱中苏醒。 裴玄忌的一双长臂跨过了他的腰身, 他稍有动作,那臂弯便下意识收紧, 将他严严实实牢牢锁住。 即便在睡梦中, 占有欲也这般强吗? 云知年望向裴玄忌, 眸光温柔。 他想起自己昨夜一心想同裴玄忌欢-爱,最后却还是被制止,裴玄忌当时明明也已动情有欲, 却还是为了不伤及他,生生克制住… 其实裴玄忌那方面实在强悍…大抵也是怕自己经受不住, 所以,裴玄忌将干燥的山洞让给他睡, 自己则倚在洞口处守着, 可最后不知怎的, 两人还是变成了相拥而眠的姿-势。 云知年弯起嘴角, 在裴玄忌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几乎是双唇刚刚贴上的瞬间,脑袋就被反扣住,裴玄忌低眸看他,很强势地加深了这个亲吻。 “唔…” 云知年被吻到浑身酥麻,下-腹也发起热。 裴玄忌亲了好一会儿才放过他,嗓音还带有一丝慵懒, “怎么不多睡会儿?” 指尖将他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露出光洁如玉的面庞,只这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现下却因为方才的热吻而泛起浅浅红晕,更显艳色, 偏那双眼眸,浸着水润的湿意,含嗔带恼地瞥来一眼,就足以让裴玄忌再次口口… 裴玄忌二十年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云知年的一个眼神中,就彻底土崩瓦解。 偏还…甘之若饴。 裴玄忌撩开云知年的下摆,指尖很轻柔地扒开伤口,嗯,结痂了,应是再养几日就能好了… 到时…他们再慢慢来。 裴玄忌轻咬了咬云知年的耳垂。 云知年的脸更红,他怕自己再这样同裴玄忌说着荤话缠绵下去又会勾出体内的蛊虫,便推开裴玄忌,“我,我要去小解了。” 他昨日发烧,饮下不少水,现在烧退了,身子爽利不少。 “去罢。” 裴玄忌听他这么说,只好松手。 云知年提摆寻了一下,洞口处有些草堆,可他因为被去了势,只能蹲下小解,又因前面被伤得太狠,这小解起来竟怎的都不顺畅。 细雨落在发梢,云知年有些心急,又怕被裴玄忌看出端倪,便攥住拳头,想要快一些,可他越急却越不顺畅,停了好一会儿,双腿都蹲不住发痛了,才勉强出来一点点,腹中酸麻的感觉仍在。 正当云知年有些无措之际,身后却倏而多了一双手。 他一愣,转头正看见裴玄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盯住他看。 “你,你做什么?” 袍摆被掀起,宽大的手掌按在他光裸的腰身上。 云知年羞耻到战栗不已,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同裴玄忌产生所谓的交集,便就是被姚越迫着当面小解之时,便愈加慌乱赧然,连声音都软了下来,“我,我正在小解!” 第58章 “我知道啊。” 裴玄忌声音发沉,“我抱着你来。” 云知年脑中轰鸣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双腿就被裴玄忌有力地抱起搭在健硕的手臂上,裴玄忌半蹲着,张开手臂,将他的腿分开。 “这样会舒服点儿。” “别着急,慢慢来,我抱得动你。” “不,不要,阿忌,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 云知年的脸红得更深,仿若滴血。 这么一来,就意味着,裴玄忌将会清清楚楚,将他看得完全分明,尤其是他那般丑陋的身体,会完完全全袒露在裴玄忌眼前… 云知年自净身后,就不愿意再看自己的身子了,尤其是那块横亘在身下的碗大疮口,那是他不同于寻常男人的地方,亦是他最隐秘而深沉的痛楚。 可江寒祁当初为了折辱他,故意在自己的寝宫命人打造了铜镜,常会命他脱去下裳在铜镜前跪着,将自己的身体一遍一遍观看清楚,将自己被侵犯时的模样一遍一遍记在心里…长久凌虐之下,他确确实实脱敏不少,从最初的痛不欲生,到后来的麻木不仁,他将那个软弱的自己藏进了坚不可摧的面具之中,江寒祁要他,他可以顺从…姚越看他,他亦可以同意…可这块面具却在遇见裴玄忌之后,裂开了一道缝。 将从前那个会软弱,会羞耻,会伤心的他,原原本本展露出来。 所以,在裴玄忌面前,他永远无法做到对自己的身体视若无睹,他想在裴玄忌面前保留有尊严,“阿忌,你不要这样,放我下来…” 云知年的嗓音不由染上了一丝哭腔。 “不放。” “就这么来。” 裴玄忌坚持,他体力甚好,如此抱着一个成年男子也丝毫不会累殆,手臂稳到连抖动都没有,“你前面,是我那晚昏了头伤到的,所以才会半天小解不出…你蹲久了会难受,所以我替你蹲。” “年儿,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同你在一起,就是说明我能接受你,接受所有的你,无论无论你的身体如何,你都不必为此自惭形秽,更不必在我面前羞愧…因为无论你怎样,在我心中始终都是是最好的。” 裴玄忌感受到怀里的人儿渐渐放松下来,就抬手轻揉起他的小-腹,哄道,“口口出来,年儿。” 云知年垂头,缓缓出了来。 耳侧响起男人略带狎昵的低醇声音,“年儿好棒,口口得好多。” 激得云知年口口得更加口口… 结束之后,云知年的脚还在发软,幸而被裴玄忌一把搂住,“以后,可以试着多依赖我一些。” * 及至裴玄忌为云知年擦身时,云知年依旧将双拳绷得紧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水是从洞外的山涧中取来的,擦身用的布料则是裴玄忌从云知年那业已被撕破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一段,用清水洗净沥干,再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腿间的尿渍和前日欢-好后留下的污物。 裴玄忌回来时对他说,雨已经停了,待云知年稍稍恢复些,他们就可以走了。 说着,抓过云知年的手,将他扣在一起的指节掰开,同自己的手指十指相握。 “都说了,不要总抓自己的手心,会伤到自己。” 云知年偏过头不理他,只指尖却都红了,透粉透粉的,煞是可爱。 裴玄忌怎会不知云知年在紧张什么,便对他道,“这有什么啊?我服侍你,本就是天经地义,待以后你老了,我也老了,老得走一步都要喘,我还是会一边喘着气儿一边服侍你,吃饭,沐浴,擦身,你莫不是那时还会害羞,还会不敢看我?” 裴玄忌声音低低的。 带着几分笑意。 落在云知年耳中,却若巨石投水,在心内荡开涟漪碎浪,云知年眼眶蓦热,喃喃说道,“当真…当真会有那么一日吗?” 他和裴玄忌都老了,两鬓斑白,行动不便,可却依然在一起。 他仍是不敢相信的。 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他向裴玄忌诉说了自己的过往,而裴玄忌向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这个简陋得困住他们两日的洞穴,就像是梦境里最美妙的仙境,他生怕自己一醒来就会消失不见。 云知年有些羞赧地将腿张得更开,好让裴玄忌擦拭,可双目却灼灼发热地锢在了裴玄忌的身上,“我们真的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啊。” 裴玄忌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除非,你不要我了。” “但我会好好表现,不让你抛弃我。” 裴玄忌冲他笑道。 擦洗完毕后,云知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裴玄忌动作顿住,他匆匆放下布巾,替云知年拉好衣服,“外面有马蹄声,正在向这边逼近。” “你在里面待着,不要出声,我去看看。” 说着,就握紧匕首,转身要走。 马蹄声迫近了些,隐约还夹杂着呼喊,“老大!” “裴三!” “是我们的人!” 握着匕首的手一松,裴玄忌飞奔至山洞外,远远地正瞧见自己的手下策马向山洞这边寻来,应是看到他沿途做的标记了。 裴玄忌悬着的一颗心堪堪落下。 待众人汇合之后,裴玄忌的二姐裴定茹居然也在,只她神色一直不大好,待看到裴玄忌安然无恙后,才恢复下来,“怎么搞的!一连几日都毫无消息,躲在这个山洞中作甚?区区几个匪徒,你也打不过吗?我还以为你…你…” 裴玄忌转过身,给他们看自己背上的那道伤口,“我受伤了,所以在此休养几日,而且那帮人不是寻常的江匪,我同他们交过手,个个武功不凡,应是训练有素的水军。” “水军?” 裴定茹沉吟不语。 云知年这时也从洞中走了出来。 裴玄忌光着上身,自是因为他穿的是裴玄忌的衣服,他头发也已束好,还擦过了脸,整个人温温雅雅,很自然地站到了裴玄忌身边,又有些刻意似的,同裴玄忌隔开一段距离。 “这位是?” 云知年不认得裴定茹,待听到裴玄忌称她二姐后,才十分有礼地躬身致意,“见过裴二小姐。” “在下云知年,乃三品司礼掌印,奉皇令前往陇西为裴老将军贺寿,奈何江中遇袭,幸得裴小参军搭救方才无碍,裴家大恩,云某没齿难忘。” 云知年一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 裴定茹却狐疑地望向云知年。 她自看到云知年的第一眼,就总觉得有哪里有不对。 现下又瞧了半晌,总算是看出眉目了:裴玄忌头上的发带,居然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调过来了。 第52章 裴玄忌这人其实性子很冷, 他素来最不喜旁人触碰他的私人物品,可现在…他的衣服不仅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云知年身上,就连发带… 裴玄忌的发带是玄色织丝的, 是他惯常喜用的颜色,现下正好端端地束在云知年的发上。 而裴玄忌的一头长发则随意用一条素底青色的发带就绑住了, 一眼瞧过去就不是他自己的。 这两人究竟是在一起经历过什么, 才会连发带这么微小不起眼的东西都互相换过来了? 而裴定茹之所以会注意到, 原因无他,只因这发带是裴玄忌的大哥之前赠他的,于裴玄忌而言极是珍贵, 按理说,不该会随意假手他人, 就算是逃难中带错,也应及时换过才是。 可裴玄忌一副气定神闲之样, 目光多次掠过身侧的男子, 也并未表露出任何不妥之样。 裴定茹不知的是, 其实不光是发带, 就连裴玄忌最宝贝的长命锁现在也正悬在了云知年的脖颈。 “既已汇合,我们就先行上路!年儿…咳,云掌印身子不大舒服,须尽快回去寻大夫替他看顾。” 裴玄忌问明了情况,得知江旋安柳廷则等人已被陇西来接应的狄子牧救下,先行去了陇西, 便也放下心来,只记挂着云知年的伤,怕他受不了路途颠簸,便又问道, “有马车么?我受伤了,不能骑马,同云掌印坐车走。” “…” 裴定茹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眼望向她这个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即便生病也不肯坐车的三弟,无语地说道,“没有。” “那就去准备一辆。” 裴玄忌指挥手下,“山脚下有个集镇,你们骑快马过去,备好马车,在山下等我们。” 他的一干子弟兄也像见鬼一样,半天没有动静。 云知年这时悄声说道,“阿忌,不用麻烦了…我可以骑马的…” “不行。” 裴玄忌亦也压着嗓子,凑到云知年耳边,低声道,“这里到陇西有一段山路,你前面和口口里的伤都刚结痂,不可再被颠簸磨破了。” 云知年被他的话挑拨得耳根发烧,别过眼不肯吭声了。 裴玄忌于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愣着作甚,快去啊!” 第59章 手下们面面相觑几眼,只得照做。 方才裴玄忌同云知年小声耳语的模样被裴定茹全然看在眼中,她隐约能猜到一点儿端倪,但并不分明,正要再看看这两人怎么回事,裴玄忌居然又打开随身水壶,递给云知年,叫他喝水。 云知年摇头不肯。 裴玄忌就又附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云知年就赶紧接过水壶,乖乖饮了几口。 裴玄忌方才笑了笑,拿回水壶时,还很亲昵地捏了捏对方的掌心。 简直是旁若无人,自成结界! 无论是什么关系,裴定茹都实在有点看不过眼,干脆跃上马背,当先而去。 裴二小姐走后,其余那帮子弟兄明显放松不少,嘟囔着朝裴玄忌抱怨道,“老大,你看起来生龙活虎的,为何偏要坐车啊?这本来半日就能到的,坐车怕是要硬生生多耽搁一日。” “我虚弱啊。” 裴玄忌说得中气十足,理所当然。 “…” 看起来能打死两头牛,虚弱在哪里了? “老大,你确定你不穿件上衣?就这么光着?” 这帮子军营里的弟兄当然没有裴二小姐那样心细,但瞧这裴玄忌只穿了长裤,连件衣服都让给了身旁的云知年,还是觉得不对。 裴玄忌唇薄目冷,剜了那多嘴的手下一眼道,“我就不喜欢穿衣服,怎么了?” “胡说!老大你平时在我们跟前时,明明连扣子都要扣到最高,洗澡都防狼一样防着我们,也不知是要为谁守着,何时光过膀子啊?” 云知年十分诧异地瞟了裴玄忌一眼。 裴玄忌干咳两声。 趁人不注意时,又委屈巴巴地咬着云知年的耳根,“为你守着。” * 待终于坐上马车,总算是不用再强装了,裴玄忌旋而拉过云知年在车厢中深吻不放。 “唔,阿忌…你的手下…还在外面…” 云知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偏裴玄忌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什么狗屁自制力也早早在云知年面前缴械投降,见云知年即便在接吻时也要死死绷紧牙关,强装无事,生怕被人发现的模样实在可爱,就干脆用牙咬住对方滚动的喉结,同时手指灵活地口口…“让他们发现好不好?他们平日里喜欢唤我老大,就说,你是他们的嫂嫂…” 云知年被激到眼尾通红,他生怒地向裴玄忌瞥过一眼,奈何这眸中含了泪意,望过来时便只剩切切情意,像极了是在邀约。 裴玄忌只好安抚他道,“别怕,别怕,年儿,他们素有军令约束,虽平日里常跟我玩笑,但未得允许,是不会来打扰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云知年的外衫解了抛去,顺手还解开了发带,两人的长发再一次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他将云知年压到身下,卖力而虔诚地亲吻起那光洁如玉的脊背,肩头,再到侧脸的脸颊。 像是在对待来之不易的珍宝。 怎么都亲不够似的。 云知年眼眶微热,可这个时候,却感受到了抵在…便知裴玄忌忍耐的极是辛苦… … 他侧眸望向裴玄忌,裴玄忌撑着脑袋望向车窗,装得若无其事。 云知年觉得好笑,便故意用手指… 裴玄忌双目发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别乱惹火。” 云知年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仰头看他,眸光亮亮,几缕发丝拂下,将手上沾染的污迹轻轻拭干净。 裴玄忌将人捞过,“若不喜欢,下次就不要做了。” “喜欢的。” 云知年笑颜看他,“你的,我喜欢。” 裴玄忌猛地扣住他的脑袋,深深亲上。 一吻绵长。 车厢外不时传来兵士们的说话声,疾步行进的马蹄声,车轮过路的倾轧声,以及盛夏的鸟鸣声。 而他们两人十指相扣,掌心带着汗淋淋的潮湿,却谁也不舍松手。 似是永无止境,朝着这一场夏光奔赴而去。 * 因准备马车耽搁了些时日,所以裴玄忌一行人直到翌日晚间才抵至陇西裴府。 裴千峰和长子裴元绍尚还在军中,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是裴家夫人,裴刘氏。 因距离寿宴还有几日时间,所以有些早来祝寿的大小官员,各节度使长官,便都先行下榻在裴府。 裴玄忌替云知年要了间上好的客房,就安排在自己卧房旁,又嘱咐裴府管事请来大夫替云知年看伤,除此之外,裴玄忌还专程去了趟厨房,叫人给云知年单独开个小灶。 “嗯,他这几日需要吃些清淡的饭菜,少油少辣,还有,点心也要多备着点儿,早中晚按时送过去,他这人饿了都不知说的,你们得机灵着点,哎,算了,做好了先送到我房里,我亲自拿过去。” 裴定茹拉过一旁正捂嘴笑的裴刘氏,“娘亲,你看看这裴三,像不像被鬼附了身?他长这么大我还从未看过他对谁如此上心过,现在巴结那个宫里来的掌印巴结成这般,也不知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何药?” 裴刘氏毕竟是过来人,嗔道,“你少管他,这不是显而易见嘛…” 她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说教起裴定茹,“你呀,还是个女孩子呢,怎么连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我看,这次为裴三相看人家的事,就不用忙活了,倒是你,得让你爹先把你嫁出去,否则,当真要在军中做老姑娘喽!” “娘,女儿才不要嫁人。” “哎等等?为何不用忙活裴三的亲事了?他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了是吗?” “是谁啊,是谁啊?我怎么都不知道,哎,娘亲,别走啊,你跟女儿说一下嘛…” 这边厢,裴家人欢欢闹闹。 那边厢,已经安顿好了的柳廷则一听说云知年也到了,便是再坐不住,连着夜儿的跑到云知年的房前想去探视。 奈何云知年等人安顿一通之后,已是夜深,柳廷则以君子自诩,又担心云知年业已安歇,自己大晚上过来实在叨扰,在房前踯躅半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 “他回来时,听说裴府专程请了大夫过来,想来是受了伤,也不知要紧不要紧…若不看上一眼,总归还是放心不下…” 偏在此时,柳廷则听到云知年房内模模糊糊传来了一声轻喘,紧接着,变成了压抑着的,带有明显欢愉的嬌吟… 柳廷则脸色惨白。 云知年,莫不是被谁人欺负了? 倒也合理,云知年虽是个男子,却生得实在美艳柔弱,这帮节度使个个拥兵自重,目中无人,他们虽自京城而来,但落在陇西,到底难压这地头蛇,若…若云知年被欺,他断是…断是难以谢罪! “云大人!你可还好?” 柳廷则偏巧这时听到房内传来了另一人的说话声,遂下定决心,重重拍打起房门,一张书生脸憋得通红,“是何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欺负云大人?!” “是,是你?” 云知年闻声推开房门,瞧见柳廷则后,神情微顿。 柳廷则见云知年倒果真是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儿,发丝凌乱,双颊透粉,心中更是惊慌,他急急上前,想冲进卧房看一看究竟是谁,可片刻之后,裴家三公子就这么当着柳廷则的面,从云知年的卧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第53章 裴玄忌望向那因过于错愕而僵在原地的柳廷则, 很有些敌意地道,“原来柳相有喜欢趴旁人卧房听墙根的爱好啊?” “还是说,柳相守在这里, 是想要偷看谁?” 柳廷则面色愈发难堪。 如同是被戳中了一些最为隐秘的思绪,面红耳赤, 竟说不出话来驳斥。 “阿忌!” 云知年叫住裴玄忌, “你不要欺负柳大人。” “分明是他来打扰我们的嘛?” 裴玄忌委委屈屈地。 下一刻, 却又讨好似的扯住云知年的袖口,安抚道,“好了好了, 我不同他计较,年儿莫气。” 年儿… 这亲昵到旁若无人的称呼和动作, 无一不让柳廷则更觉扎眼。 他心高气傲,原是根本就受不住裴玄忌这等粗人的刻意羞辱, 想要掉头一走了之便罢, 可事关云知年…事关云知年… 又让他陡然生胆。 夜凉风净, 府宅安寂。 两人在云知年跟前, 无声对峙。 “我警告你。” 柳廷则的一双眼死死盯住裴玄忌,“别以为,我们如今身在这裴氏地界,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云大人是奉皇令前来贺寿的,本相亦是!这大晋朝只要还在一日,就由不得尔等这些乱将贼子撒野!” “柳大人, 休要乱说!” 云知年骤然一惊。 幸而今夜太晚,未瞧见府里来回巡视的仆从。 柳廷则这话说得实在严重,若是被那有心之人听去,等同于是要跟裴氏决裂! 果然, 裴玄忌旋冷下面色,一改方才玩世不恭的模样,嗓音亦发沉,“我尊你是当朝宰相,不想同你计较,但你无凭无据,血口造谣我裴氏是贼人…” 第60章 裴玄忌伸臂拦住去路,“定要给我一个说法不可!” “…” 云知年未曾想到这两人会如此这般较真,刚想要劝说几句,却被裴玄忌抢先一步挡下。 “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跟你无关,年儿,回房歇息去。” “阿忌…” “回去。” “放心,我知道分寸。” 裴玄忌平日里虽事事依他,但若当真起来,自有种不容人抗拒的气势,格外迫人。 云知年便也不好再坚持。 “好啊。” 柳廷则见此情形,也索性同裴玄忌撕破脸,“朝廷苦陇西割据久矣,我作为百官之首,早就想同你们裴氏好好谈谈了。裴小参军,既然你较着不放,不如我们现在就同去一趟军营,把那裴老将军叫来,我们一起好好说个理儿,如何?” * 约摸到了隔日黎明将至时,裴玄忌才回府。 云知年正侧卧在被中休憩。 他心中记挂裴玄忌,这两天睡得都极不安稳,中途出去去寻过他,结果才知,裴玄忌同柳廷则去了一趟军营,压根还没回来,这心里的不安便隐隐扩大。 现下,那熟悉的松雪气息钻入被褥,云知年才稍稍定神。 云知年没有回头,任凭衣袍被扯开,当滚烫的唇贴上他的脖侧时,才轻声问了一句,“事情都解决了?你没有为难柳大人罢?” “嗯。” 裴玄忌嗓音发闷,吻却是更重了些。 云知年的蛊虫因这亲近很快就被勾出来了,连呼吸都带着烫,所以,当裴玄忌的指尖挨到伤处,发现涂好的药膏被云知年自己擦掉了,而与此同时,云知年居然自己在口口擦好了油膏时,赫然微震。 云知年将脑袋埋进枕头,小小声地,“我昨日擦药时,发现…已经养好了…阿忌…你不用…不用再为我忍耐…” “啊…” 话未说完,云知年的声儿就被抑回了喉里。 … 伏在云知年肩上,极爱怜地吻了吻他刚刚落泪泛红的眼尾,“年儿,你怎么这么好?” 云知年被他亲得有些羞赧…现在天光大亮,他这一动心念,被裴玄忌折腾了近乎两个时辰,后来他困累到睁不开眼,也是裴玄忌替他清理擦身,还张罗着伺候他洗漱用完早膳,才过了这么会儿的功夫,就又扒着他开始温存。 云知年倒是有些招架不住,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这人的体力当真是好。 裴府的仆从大概是被打过招呼了,竟无一人过来打扰他们,用过午膳后,那先行下榻的小郡王江旋安倒是很烦人的跑来闹着要看云知年,裴玄忌黑下脸同他吵了会儿,好不容易赶走,云知年才得空问起正事。 “你同柳大人之间到底怎么了?今日怎的都没瞧见他?” 云知年语气有些关切。 彼时,裴玄忌正带他在裴府闲逛。 裴府府邸甚大,是九进九出的深宅大院,回廊深长,府院正中央还有一硕大的人工湖,盛开的芙蕖摇曳生姿,秀色动人。 裴玄忌干脆陪他一道泛舟湖上,波光粼粼间,云知年能瞧见少年人眉心的一点皱痕。 “不提了。” 裴玄忌依然郁卒,双瞳对上云知年后,才露出点儿勉强的笑意,“那个书袋子脸皮薄,被我一通嘲弄,自觉没脸见人,就躲在房间不肯出来了呗,今早还唤了人给他送饭,无事的。” “我问的是你。” 云知年哪里瞧不出裴玄忌的情绪。 裴玄忌是个不大愿意表露喜怒的性子,总惯常一副冷峻模样,但相处日深,云知年也越发能够觉察到他心思当中最是细腻柔软的部分,所以云知年能瞧得出,裴玄忌现在应当是不开心的。 云知年握住裴玄忌的手,“你不高兴。” “为什么?” “可以同我说说吗?” “没,没什么。” 裴玄忌转过眼,正对上云知年坚定的目光,这心不知怎的,就倏而柔软。 云知年肯将自己的过往告知于他。 自己又为何不能将心事同云知年倾诉呢。 裴玄忌垂下眼,“有时…我…常常会想…我的父亲,大概并不喜欢我。” 昨夜,他同柳廷则置气,两人当真连夜去往营地,裴玄忌本是一心维护裴氏一族的荣耀,结果没想到… 被赶出来的那个人…是他。 “我没见到他。” 裴玄忌故作洒脱地笑了笑,只眼中却透着寒凉,“而且,赶我出来的人,是姚越。” “姚越,就陪在我父亲身边。哈…” “姚越?” 云知年微微诧异,“他也过来陇西了?” “是。” 裴玄忌大抵也没想到姚越会来,更没想到,姚越来后,就径自被裴千峰叫去营地,同他的长兄一道,陪在他的父亲身边。 而他这个小儿子,则要同其余来贺寿的客人一样,留在裴府,等候接见。 “是不是很可笑啊?” 裴玄忌问云知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比之于我,他更喜欢姚越。” 云知年没有做声。 只是默默将裴玄忌发颤的手握至更紧。 平心而论,裴玄忌绝对是个够优秀的儿子,年少有为,心思纯良,待人接物时虽是性子冷了些,但其实重情重义,无论是与之共事的同僚,还是他的手下,都无不钦佩敬重他的为人,就连江旋安其实虽口口声声说着讨厌他,但其实也最是依赖于他。 加之裴玄忌又是幺子,合该会更受到父亲喜爱才是。 但这世间家事向来难断… 云知年知晓裴刘氏并非是裴玄忌的亲母,这几日相处下来,裴刘氏虽对裴玄忌很好,裴玄忌也知礼敬她,可两人间到底算不得亲厚,若因生母之故牵怒于裴玄忌,也并非不是不可能。 只是…上一代的恩怨,连累到孩子身上…对于裴玄忌而言,实在不公允。 任谁都能瞧出裴玄忌对于父亲家人的在意。 云知年学着裴玄忌常常摸他脑袋的动作,也揉了揉裴玄忌的头,嗓音柔缓地说道,“这其中想必有所误会,待裴老将军过寿时,你再同他好好谈谈。” 云知年宽慰他,“你对他用心,他是能感受到的。” “更何况,还有那份寿礼。” “那是裴老将军喜欢的礼物,他收到后定会开怀的。” 刚回裴府时,裴玄忌就去检查过被人从船上带回来的木箱,当时刺杀他们的匪人并非是为求财,所以木箱倒是没大受损,但被水浸泡严重,很多地方的色泽都沉了下去,然而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准备一份更好的寿礼了。 倒是云知年的那份,因一直被柳廷则贴身护着,没大受损。 云知年看出裴玄忌的难过,便干脆将自己准备的那份交给裴玄忌,“同样都是程老先生的作品,你拿我的去也是一样,只不过,这份寿礼到底没有你自己动手的那份有意义,但相信裴老将军也能体会到你的一片孝心。” “当真?” 裴玄忌正在犯愁,闻言大喜,竟一把将云知年抱起,“年儿,你当真给我了?” 云知年笑着点头。 “我要怎么报答你?!” 今日,在莲丛中的小舟上,云知年再度被圈入怀中。 裴玄忌的手一寸一寸,同他紧密相贴,像只大型犬类一样,贪婪地吸嗅着这人发丝间的清香,原本郁闷的心情也在怀抱中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听完你的安慰,我心里竟觉得畅快不少。” “年儿,我究竟要如何报答你?” 云知年低头碰了下裴玄忌唇,“能遇上你…” 就是上天对我的最好恩赐和回报了。 一池春水悠悠。 然而谁也不知,池畔另侧正有一双冰冷阴鸷的眼,死死盯向这拥抱在一起的二人。 第54章 这几日, 裴玄忌几乎无时无刻同云知年腻在一处,携他在陇西镇中四处游山逛水,还带他走遍了自己小时长大的每一处角落。 裴刘氏早早吩咐府里的人, 包括裴二小姐,都莫要打扰他们, 柳廷则近来也消停不少, 没怎么去寻裴玄忌的茬儿, 倒是江旋安,见这两人日渐亲密,颇为眼热, 便也缠着云知年要他带着一道。 云知年心疼江旋安,自然应允。 裴玄忌斜乜了一眼几乎贴在云知年跟前逛集市的臭小孩, 声调十分薄凉,“小郡王, 你今年十二岁了。” “嗯嗯嗯!” 江旋安十分随意地敷衍了裴玄忌两句, 就冲云知年扬起小脸蛋, “哥哥, 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吃掉!” 江旋安手里抱着一只大大的糯米饴糖酥,啃了一口就递给云知年。 云知年正要伸手接过,裴玄忌就很不客气地夺过糖酥,塞回给江旋安,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自己买的,自己吃。” “哥哥!” 江旋安还要闹。 裴玄忌却道,“你十二岁了,可以考虑娶郡王妃了, 待我回阳义之后,就替你好好物色一个,省得你总是粘着…” 第61章 旁人的媳妇。 江旋安一听这话,瞬间就不乐意了,瞪圆了他那双豆豆眼道,“我才十二岁啊!你都二十了也没有媳妇,凭什么我十二岁就要娶媳妇!” “因为你是郡王啊,当然要早日成亲传宗接代。” 裴玄忌出门并未带随从,亲手提着好些东西,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是给云知年买的,极是殷勤贴切。 只两手都拿满了,腾不出手来牵,裴玄忌于是横过手臂,巴巴地望向云知年。 云知年无奈地摇摇头,挽了上去。 裴玄忌方才满意,宣示主权一样地瞪了眼江旋安,还故意对云知年说道,“年儿,我说的对不对啊?” 云知年点头,“嗯。” 江旋安看这两人步调一致,夫唱夫随的,也来了气性,不粘云知年了,一口咬掉了大半块糖酥。 几人在集市逛逛走走,倒也悠闲。 只云知年心里却始终扎了一根刺。 那就是姚越来了陇西。 若姚越来了,江寒祁很有可能也一道来了,因江寒祁素有头疾,根本离不开姚越配药。 当初,他费尽周折,又在柳廷则的帮助之下,才迫得江寒祁放人。 云知年此行的目的是为阻止裴千峰同钟氏结盟,为了这个计划,他做了很多部署,这两年来,他极尽辗转周旋,而他的先生公孙龄也凭借旧时威望暗中助他,查阅到很多当年节度使中的旧事恩怨。 他掌握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旧事,他有把握能够凭借此事彻底破坏裴钟结盟。 只要裴钟闹翻,他就能够借助裴氏的力量对付钟氏,成功复仇。 云知年甚至在想,待成功以后,他就留在陇西,或是去阳义,同裴玄忌在一起,再不回那个困顿他经年的囚牢了,可江寒祁为何又会突然来此,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总觉得事情的进展并非如预想中顺利。 云知年心中微微发刺,连带着食不知味,执着汤匙的手悬了好久,迟迟未送入口中。 裴玄忌关切地抓住他的手,“怎么了?心不在焉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云知年心中有愧,因这事他还不能告诉裴玄忌,他能瞧出裴玄忌极是在乎自己的父亲和家族,也担心裴玄忌一时冲动会破坏自己的计划。 云知年收回心绪道,“没什么。” 这时,又有新菜上桌。 裴玄忌十分热切地为云知年布好菜,“那来尝尝菜。这家铺子我小时候常同兄姐来吃,都是极为地道的当地菜,看看你可吃得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道香酥鹅脯,焦香脆嫩,油光水滑,是十分可口的,不过,鹅脯肉少,所以年儿你先吃…你吃剩下的我再吃,还有这碗鲜笋汤,清热下火,夏天喝起来最是合适…” 云知年回过神来,看到桌前居然林林总总摆了几十道菜,不由惊道,“阿忌…你,你不必如此,这几日在裴府,你和裴夫人已经很是关照我了… “你多吃些。好好养着才好。” “若不合口味,我再去叫厨子单独给你做,还有…是…是江旋安那个小崽子告诉我的…他说你从前在宫里陪他用过膳,还说你也同他一样最喜吃喝,所以,今日份爱擅作主张,多点了些菜,就是想看看你喜欢吃什么…年儿…” 裴玄忌居然生了委屈,“你常不告诉我你的喜好。” “虽然我们如今已经这般亲近了,可我不知为何,还是觉得…你同我有些远。” 裴玄忌抬眸,黑白分明的眼勾勾地望进云知年的眼底,“你答应我,以后喜爱什么,讨厌什么,都最先告诉我可好?我们之间,也不要有任何隐瞒可好?” “我想同你更近。” 裴玄忌信誓旦旦,满面真忱。 云知年勉强笑了下,不置可否。 怎可能完全没有隐瞒? 他要利用裴千峰…利用裴家…甚至极有可能利用裴玄忌… 他体内的情蛊… 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和残忍,这桩桩件件,都是要隐瞒的。 但是… 阿忌,我答应你…等解决完后党之流,为包括云氏在内,当年惨死的风雷十八骑平反之后,我定会向你坦白,向你赎罪。 我留在你身边,用一生来等你原谅我。 * 五天后,裴千峰六十大寿。 裴府上下正忙着打扫布置,要赶在将军回府前将过寿事宜安排妥当。 裴玄忌站于廊下,正瞧见一干仆从在抬寿宴要用的酒水,便赶紧跑去搭手帮忙,待从厨房出来时,正瞧见裴定茹在院中候着他。 “二姐?” 裴玄忌笑着走去,“还有什么活儿,交给我做就是。” “娘亲说,你好不容易回府一趟,就好好歇歇玩玩,府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裴定茹欲言又止,眼神却一直瞥向正在湖畔赏莲的云知年身上。 “二姐,有什么话,就直说。” 裴玄忌也将视线循着移了过去。 云知年正半俯着身子,伸手去触莲花的花瓣,一截秀腕从袍口露出,白到耀眼,细碎金阳倾洒而下,如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而那堪称完美的侧颜便显得愈发清晰俊致,容色殊艳。 当真是好看柔美,怪不得他这单纯老实的三弟会被迷成这般,恨不能成日粘着不放。 可一想到云知年的立场,裴定茹还是暗自忧心。 “就决定是他了?” 裴定茹见裴玄忌看云知年的眼神又有些发痴,便冷不丁发问,将人拽回了神。 “什…什么?” “你的那位…” 裴定茹不知该怎么形容,斟酌半晌,才道,“云公公。” “二姐,你别这样说他。” 裴玄忌听到这个称谓,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护起短道,“这是在家中,又不是在宫里。什么公公太监的?别这么说,他听到会难过。” “我的意思是…” 裴刘氏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常年在家相夫教子,眼界不高,见裴玄忌喜欢云知年便也满心欢喜。 可裴定茹不同,她从小跟随父亲在战场长大,思虑要更周全些,且这次裴千峰便是打算借过寿一事同钟逊,亦即后党当中,另一势力最大的艾南节度使破冰言和。 这也就意味着,裴千峰同当今圣上的立场并不相同。 那么,作为朝廷代表前来的云知年同柳廷则二人,下场未必会好。 这示好的第一步,往往是投诚。 柳廷则贵为当今宰相,颇受敬重,云知年则被世人骂做权阉妖宦,选择谁来投诚,已不言自明。 更何况,云知年来此陇西,或许本身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裴定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有凝重,她将当中的利害关系同裴玄忌一五一十说得分明。 裴玄忌默默听完,没有应声。 良久后,他才下定决心说道,“若真有什么,年儿定会告诉我。” “年儿不会对父将不利。” “至于要拿年儿示好投诚…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们动年儿。” “二姐不必劝我同他保持距离。” “你…” 裴定茹还想说些什么。 云知年已迈步走了过来。 他的怀里不知何时竟抱上了一个方才几月大的宝宝,原是那裴家大哥裴元绍刚刚出生的儿子,正被奶娘婆子带出院子透气,不知怎的,瞧见赏花的云知年后,就指着他咧嘴在笑。 婆子便玩笑似的让云知年抱抱,哪知云知年刚抱到怀里,小宝宝就不笑也不闹了,而是很安静地窝着睡了。 云知年有些无奈,只好多抱了一会儿,正看到裴玄忌和裴定茹,便走来向二人问好,“阿忌。” “裴二小姐。” 裴定茹见云知年抱着自家小侄儿,心中一惊,忙从云知年手中将孩子抢回,怒骂那个婆子道,“你在做什么!把孩子给谁抱呢,怎么看孩子的?” “小姐息怒,小姐息怒!奴婢是看小慈同这位公子亲近,才…” “最近府中人多眼杂,你们定得看好小慈,若出了闪失,我唯你是问!” 裴定茹这气分明是撒在云知年身上。 裴玄忌看不过去,刚要辩驳,却被云知年按住,冲他摇摇头。 原来他的小侄儿裴连慈被裴定茹抢走后又开始哇哇大哭,这回他哭得很凶,换了几个婆子奶娘哄都无济于事,连小脸蛋都憋得透红,裴定茹被吓到,慌慌张张地想要唤人去请大夫。 云知年却上前温言说道,“二小姐,让我来试试罢。” 第55章 云知年并没有因为裴定茹的迁怒而羞恼。 他神情不卑不亢, 嗓音亦也和缓。 几个婆子见状,赶紧在旁帮着腔说道,“二小姐, 小慈公子好像很亲这位公子呢,就让他试一试罢。” 裴定茹将信将疑地将襁褓中的婴孩递去。 云知年抱住宝宝, 以手抚背, 轻声哄着。 第62章 说来也怪, 方才还哭闹不止的小宝宝,居然当真安静下来,合眼睡了起来, 呼吸均匀。 云知年将宝宝交回到婆子手上。 裴玄忌便趁热说道,“二姐你瞧, 小慈也很喜欢年儿呢!” 裴定茹脸色依旧有些沉。 云知年明明动作极是温柔,被裴玄忌夸奖后还似是生出了些微的赧意, 更显缱绻。 可那双柳叶形状的细长双眸实在是生得太过漂亮了, 淡茶色的眸光在阳光下细碎轻闪, 像极了摄人心魄的精怪。 也怪不得裴玄忌会被云知年迷成这般失心失智。 她也是前不久才从狄子牧口中得知, 原来两年前,裴玄忌就是为了这个太监同当今圣上打赌,惹得裴千峰大怒之下动用了家法。 所以,即便裴玄忌色令智昏,她也不能完全掉以轻心。 稍晚些时候,裴玄忌被裴定茹叫去准备迎接的马匹人员。 云知年则去见了柳廷则。 柳廷则便将那晚自己同裴玄忌前去军营却遭逢裴千峰拒绝之事如实禀告。 “看这老匹夫的意思, 是铁了心的要同钟氏站在一处了。” 柳廷则不无担忧。 若裴氏亦也投靠,钟氏可谓如虎添翼,后党壮大之下,干涉朝政指日可待。 这是柳廷则所无法容忍的。 “何出此言?” “因为那晚, 有人比我们早先一步去到了裴氏军营。” “裴玄忌说,那是钟逊的人。” 云知年点头。 “总之此事,你擅莫独自行事。柳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据实相告。” 云知年正色下来,“陛下是不是也来到陇西了?你是陛下信赖的近臣,亦是百官之首,陛下离宫,合该要知会于你的。” 柳廷则神情略僵,旋即撇开视线,语气生硬地回答,“我不知道。” 柳廷则并不擅长说谎。 他如今官至宰相,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这份官位,是靠着云知年百般周旋设计而得来的,若云知年是个正常男子,若云知年亦在官场之上,若云知年要同他对立。 他定是斗不过云知年的。 他愿意为了云知年去做那些过往他最是不耻的小人行径,也愿意为了云知年升至高位,用手中权力与其方便,可骨子里的清高还是让柳廷则不能接受这样…完完全全成为云知年的傀儡。 他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让云知年对他刮目相看,对他心悦诚服。 所以,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来帮助云知年。 柳廷则向云知年瞒下江寒祁已至陇西的事实。 殊不知,云知年早有觉察。 云知年盯他良久,见柳廷则俱不肯相告,遂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了。柳大人…总之,你万莫擅自行事。” 话未说完,却忽然被执住手。 “我会帮你的。” “年…” 柳廷则鼓足勇气。 可到底是个读书人,只这么一点简单的动作,脸皮便立时生了红,他想学裴玄忌那样无耻无赖地唤一声年儿,可话到口边,却怎的也出不来口。 这惊慌之下,手便握得愈加用力,云知年白皙的手背都被攥出了几道红印,“总之,我不会让你白跑这一趟的,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柳大人,你先松…” “云知年。” 柳廷则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同裴玄忌走得太近。裴千峰根本就不喜欢他的这个小儿子,你就算再如何讨…讨好他,他都帮不了你。” 柳廷则的话几乎是从臼齿中,一字一字含妒带恨吐出的。 “你觉得,我是在讨好他,利用他?” 云知年眸光一黯,旋即便毫不犹豫地仰头注视向柳廷则,脸上是不带有一丝温度的冰寒。 “难道不是…”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柳廷则似有些发惘,可这话已然说出了口,便是断然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了。 云知年讨好裴玄忌,侍奉裴玄忌,就是为了利用裴玄忌去争得裴氏的心,阻挠钟裴结盟。 原来,这就是柳廷则心中所想。 倒也不能完全怪柳廷则的揣度。 毕竟自己在他人的心目中,大概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廉耻,为达目的手段下作的妖宦。 云知年自嘲撇嘴,心却没来由地一疼。 他还记得自己初见柳廷则的那一晚,柳廷则趾高气昂,骄矜自傲的模样,像极了年少时代,同他一起在学宫读书,还未遭受到侵犯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孪生弟弟,小景。 心中便也由此对他产生了一份亲近保护之意。 这些年,他为柳廷则,苦心算计经营,自是有自己的一份私心,但也实在是因为,官场如潮水,不进则会废退,更何况,柳廷则身为帝党之首,早已成为后党的眼中尖钉,他明里暗里为柳廷则挡下了多少迫害,才能保得柳廷则和他老娘在京中今时的尊崇安闲。 柳廷则于他,亦也恭敬有礼。 他们二人也曾彻夜对谈,也曾花前读书…柳廷则也曾像小景那样,会向他倾吐被老娘迫着去相看人家的烦恼,他亦会耐心为其开解。 他以为,他们二人间当真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可到底,柳廷则不过也是这样轻看他。 “我同阿忌的事,与柳大人无关。柳大人,告辞。” 云知年一字一句,表明心迹。 “你同他之间…难道…” 柳廷则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追上前,扯住云知年的袖口。 因着用力,指节透过那一层薄薄的布料,重重碾过腕骨的皮肤,那向来,温和的脸上竟陡然现出几分隐忍的沉怒。 “难道是认真的?” “不可能。” 柳廷则摇头,声音发涩,“你不是…你不是皇上的人吗?你喜欢皇上不是吗?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皇上的。” “柳大人,放手。” 云知年冷冷打断柳廷则的呢喃,他回首,遥遥望去一眼,眼神里却空无一物。 是失望。 也有了然。 “我喜欢谁人,是我的自由,亦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同他人相干。” * 云知年迫切地想要去寻裴玄忌。 若江寒祁当真已前往陇西,必然有所图谋,他定要提醒裴玄忌提前防备。 无论如何,他虽想要破坏裴氏同钟氏的结盟,更想要利用裴氏助他复仇,但却并不想伤害裴玄忌的家人。 然而,裴玄忌却并不在裴府。 反倒是裴定茹主动迎向他,“我们谈谈,云掌印。” 裴府甚大,华丽堂皇,说是一座小行宫也不为过,当中连廊曲折环绕,裴定茹领他穿过两道长廊后,来往的仆从便少了些许。 再从弯桥行去,直上到湖中心的亭轩当中,而亭轩下,俨然又是一座新的别苑。 这是他没有到过的地方。 别苑坐落于湖对岸的木林间,由一条羊肠小路连接湖心亭轩,建造得十分隐蔽。 裴玄忌几次带他泛舟湖上,他竟都没有注意到这处。 此时,透过那葱葱郁郁,参天蔽日的树木,竟隐约能够瞧见,别苑外有重重侍卫正在把守。 这里住的,会是何等重要之人? 云知年心思急转,停下脚步,十分警觉地道,“二小姐,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湖心水波粼粼,在夏日的清风中散出幽然荷香,只云知年的心却并不宁静。 他四下张望着。 “在找阿忌?” 裴定茹此番只身一人前来,笑笑看他,倒是并未表现出太大的恶意。 云知年于是点头。 “坐罢。” 裴定茹指了指小轩中的石凳,“别那么紧张,我找你,是想同你谈一谈,你和阿忌的事情。” “阿忌从小就没有娘亲,虽然我娘,大哥,和我都待他很好,常将他视作亲弟照拂,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最惦念着的,还是自己的娘亲和父亲。” 听及裴定茹谈到裴玄忌,云知年的神色也渐有缓和,他坐到裴定茹对面,冲她颔首示意。 裴定茹于是便继续说了下去,“只不过他的娘亲并非良人,原也不过是敌国的一个细作医女,被爹爹救下后,就同爹爹相好成婚。然而,在当年的藏幽谷之战中,正是因为他娘亲一时心软,假传父亲命令,去救一个受伤的将领,结果自己中了敌人的埋伏,被困于谷中,父亲为她下令停战,导致战机贻误,害死不少同僚以及裴氏族人,从这以后,父亲便对她心有隔阂,即便后来他们有了阿忌,也未能转圜,她也因为那次伤重,落了病根。” “不过,她并非是外界所传的那般,是病死的。” “而是…伤心之下,自戕死的。” “在阿忌一岁时,自戕死了。” 云知年一震。 他是从裴玄忌口中听说过他娘亲的事情,只不过,就连裴玄忌也不知,自己的娘亲竟是自戕而亡的。 第63章 “除此之外…” 裴定茹叹息一声。 “我爹业已大限将至。” “月前,大夫便告知我们,父亲重疾复发,寿命已然不多,或许,过完这次大寿,他就…他就…” 裴定茹突然掩面而泣,“时日无多了。” “什么?” 云知年骤然怔住。 裴千峰重病?且已然时日无多? 他来陇西多日,陇西军中亦有朝廷安插的探子,可竟连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得,在裴府住下的这段日子,也未曾听及人提过,不过此事就连裴玄忌都尚不知情,显然是裴千峰下令有意隐瞒的。 裴定茹并不意外云知年的反应。 她拢发笑了笑,只清丽的面容中却含有苦意,“阿忌确有不知,其实不光是他,知道此事的统共就只有我,大哥,还有几个副将。” “此事,是父将下令要死守到底的,因为,父将一旦…一旦…” 如何安置陇西,便成了裴氏的心头患。 数些年来,陇西割据一方,各节度使争相巴结,势力强盛,此次,多方人马前来贺寿,这贺的,自不是裴千峰的寿,而是陇西的“寿”。 若能得陇西兵力,这大晋朝堂局势便必被改写。 云知年思绪沉淀。 “那裴将军的意思是…” “父将的意思是,无论他最终选择哪一方,他都要竭尽所能,保下陇西,保下裴氏族人。” 裴定茹望向云知年。 “我今日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想要警告你。” “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希望你不要伤害阿忌。” 裴定茹和裴元绍在陇西军中皆有军衔,且手下都握有兵权,可调度人马为己所用。 而唯有裴玄忌,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参军,人手有限。 陇西若当真动荡,仇家也好,对头也罢,必不肯轻易放过陇西这块肥肉,而首当其冲会受到伤害的,显然会是裴玄忌。 “希望你不要伤害阿忌。” 裴定茹见云知年神思恍惚,便走近了些。 她须承认,云知年生得实在是好看,浅淡色的眸,唇却红得发赤,周身皮肤更是如玉一般通透洁净,这样的男子,也不外乎会被冠名作那权奸妖宦的艳名。 听闻就连当今圣上,亦然喜他爱他。 “二小姐说笑。” 云知年恍然片刻,便旋而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摘出此漩涡之中,“云某只是代替陛下来此为裴老将军贺寿的,这里是陇西,是裴氏族人的地盘,云某不过宫中一个小小的掌印太监,我怎么可能去害裴小将军?” “他喜欢你。” 裴定茹对于云知年的说辞不置可否,“所以,若你有朝一日为私心背弃于他…” “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 是夜,云知年休信一封去往陇西军营中那个朝廷安插的密探手中,以求证裴定茹所言虚实。 传信的飞鸟是楚横所训,不同于传统信鸽,此鸟是为黑鸽,通体漆黑,在夜色下,行踪悄然难寻,宛若幽魅。 送完信后,云知年正欲要关窗,可眼睛却没来由地,朝旁边裴玄忌的卧房看了过去。 并没有亮灯。 裴玄忌因有夜不能视的毛病,睡觉时常会点一盏小夜烛,此时,卧房一片深黑,便证明裴玄忌尚未归来。 而夜色下,凉风阵阵,只这风竟越刮越大,将窗棱砸得砰砰作响,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云知年盘算了一会儿,走出卧房。 他想要弄清楚他今日无意间看到的那座湖对岸秘密别苑中,所住究竟是何人。 他尚没有办法背着裴玄忌去到那处由重兵把守的地方调查,但有一人许能帮他。 便是那曾被裴氏所救,在裴府住过多年的小郡王江旋安。 江旋安本就亲近云知年,此番得了云知年的委托,自然满口应下,说是明个儿大早就去帮他打听,过后,却扯住了云知年的袖口,不放他走。 “哥哥,天好黑呀,好像就快要打雷下雨了,你留下来陪我睡好不好?” 云知年心头记挂着事情,刚要拒绝。 哪知江旋安小鼻子一皱,就要哭泣,“哥哥,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爹娘了,每到打雷下雨天,都没有人陪我,我,我很…害怕的,你就陪陪我嘛。” 江旋安今年十二岁了,比之两年前来上京之时,个头窜了不少,肉乎乎的脸蛋也清晰朗致了些,眉眼间瞧着竟有几分先帝的模样。 云知年不忍拒绝,只好在他床沿坐下。 “好,我陪你。” “你快些歇息,睡着就不怕了。” “哥哥不能上床陪我睡吗?” 哪知,江旋安拽着云知年的手,突然发问道,“你经常在裴三床上睡,你能不能,能不能像陪裴三一样,也陪我睡啊?” 云知年视线一落。 江旋安满脸天真无辜。 云知年轻轻叹出一口气,“小郡王,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不能在一起睡的。” “可是裴三比我还大呀?哥哥跟他睡,不跟我睡,我会伤心的。” …… 云知年一时语塞,正不知要如何解释时,就听江旋安的卧房被人一脚踹了开来。 可不正是裴玄忌。 裴玄忌一手提溜住一个被江旋安故意屏退的小仆,往江旋安卧房里一扔,“你们两个,去小郡王跟前好生伺候着。” “年儿,随我回去。” 裴玄忌说罢,便不管不顾吵吵嚷嚷的江旋安,径自拽云知年回到卧房。 卧房中,已点亮了一盏灯,正是云知年临出门时特意为裴玄忌留的。 此次来陇西时,因为行得匆忙,他连自己的小仆从山紫都未带,同裴玄忌在一起时,却发现裴玄忌也不习惯有人跟着伺候,所以两人之间皆是互相照顾,一应琐事从不假手他人。 裴玄忌看到那盏专为他而点的灯火,眸光闪了闪,可下一刻,却走上前,将烛灯拔灭。 “阿忌?” 随着一声蜡烛熄灭前的轻响,窗外轰鸣雷至,云知年知晓裴玄忌看不见,遂赶紧抓住裴玄忌的胳膊,“怎么把灯灭了?” 下一刻,却被裴玄忌就着这样的姿-势,将人一推,轻轻松松压到了墙根。 “我故意的。” 因着看不见,裴玄忌的动作就愈发凌乱粗野,指尖沿着云知年的外衫摩挲揉旋了好久,才寻着腰带。 拇指和中指稍一用力,将腰带勾下,轻轻抛至地面。 而云知年早在这样乱无章法的口口中,动了-欲。 他呼吸越发急促,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裴玄忌的手再度摸索过来。 越过不盈一握的腰际,再到瘦凸发颤的锁骨…所至之处,无不掀起急-火-热lang,偏裴玄忌看不见云知年的表情,动作就越发大胆…… 云知年顿了好久才觉察到,裴玄忌,应当…是在找他的唇。 刚沐浴过的身子因着热气的蒸腾似又凝上了水,云知年伸过潮湿发抖的掌心,轻按住裴玄忌,唇凑上前,齿尖含住对方的下唇吻咬,引导裴玄忌亲他。 “大晚上的,怎么独自去了别的男人卧房?” 裴玄忌惩罚似的顺着云知年的动作,重重回咬过去,热吻结束后,仍意犹未尽,又含住他的耳垂,用极尽沙哑的嗓音低低耳语,“下次不准。” 说罢,便翻过云知年早已瘫软的身子。 云知年双臂撑在墙间,一阵失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玄忌居然是在吃醋,他颇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边喘着气儿边回应他,“安儿还是小孩子啊…” “嗯,我知道,你很受小孩子喜爱。江旋安喜爱你,小慈也喜爱你…” “你…你怎连自己侄儿的醋也要吃…唔…” “当然要吃。” “这么说来,我比你小,也是小孩子,哥哥…” 裴玄忌故意学着江旋安的声调,阴阳怪气地唤道,“哥哥,抱抱我。” 裴玄忌在床下时百依百顺,可是在床上却强势到近乎可怕,分明是极致浓烈的占有欲,偏配上这么一句既无辜又无赖的话… “你…你…你怎能这么做…” …让云知年既欢愉又痛苦… 裴玄忌耍无赖道,“不知道。我看不见。” … 又为已然意识不清的云知年洗了身,才数着他轻浅绵长的呼吸,相拥睡去。 放任裴玄忌乱吃飞醋的后果,就是第二日醒来后,云知年觉得周身上下的筋骨像是被抽了个干净,提不起丝毫力气,身子倒是干净清爽的,只是痛,痛至发麻,他瘫在床上,尝试了几次也没能睁开眼睛。 “阿忌…” “公子,你醒了?” 云知年模模糊糊唤着,可等了好久也未能等到裴玄忌的回答,反而听到了陌生的声音。 云知年这下清醒了大半,猛然睁开双眼。 正瞧见一干人诚惶诚恐地守在房门边。 第64章 “小的是来为公子把脉调养的大夫。” “奴才是过来伺候公子更衣洗漱的下人。” “奴婢是伺候公子用膳的丫鬟。” “……” 云知年揉着太阳穴,发懵似的望向那一群乌泱泱堵在房门前的人,想要说话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结果喉咙却嘶哑到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真不用,我伺候他就行了。” 就在这时,房外亦也传来了裴玄忌的声音。 他似也无奈,看向那一帮被裴刘氏特意叫来的人,解释道,“我们平日里都不惯人伺候的。” “哎呀,你怎么说都是个粗手粗脚的男人,伤到他了怎么办?瞧他瘦瘦弱弱的,必是过惯了好日子的,要娇惯些养着,才会踏实跟你。” 裴刘氏当真是好心。 但裴玄忌想到云知年要被别人碰手碰脚地伺候,他接受不了。 如果说云知年的过去他没有办法改变,但现在和将来,云知年已经同他在一起了,他就得死死护着守着云知年,不能再让任何人打云知年的主意。 裴刘氏见说服不了这犟脾气的裴三,也只好妥协,但还是让人抱了几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交给裴玄忌,说道,“这是之前我让府里裁缝制的,都是上好的锦缎,你拿去给他,还缺什么就尽管去府里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你们之间的事对不对,但看你有他陪伴之后,明显比从前开心,还是觉得宽慰不少…阿忌,既然认定了,可要好好待人家。” “知道了,娘。” “阿忌,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裴刘氏动作一顿,顷刻间,眼里竟隐约有泪花浮动。 她知裴玄忌记挂自己的亲娘,同她并不亲厚,这么多年,恪守以礼,只以夫人称她,但这声娘还是让她猝而落泪,好像是多年的苦心终于得到了认可。 “娘。” 裴玄忌冲她一笑,“娘。您放心,儿子会好好待他的。” 第56章 当裴玄忌屏退众人进卧房时, 云知年已经起身坐起来了。 他身上未着一物,绸被随着他的动作滑下些许,露出布满斑驳吻痕的半边身子, 像极了是在无声引诱。 偏当事人无知无觉的,浅茶色的淡眸静静凝了过来, 哑嗓唤了声阿忌。 裴玄忌定定神, 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端来, “润润嗓子。” 裴玄忌解释道,“昨夜你叫出声来了,所以…” 云知年的脸猝然一烧, 声调更轻,“所以…所以裴夫人他们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了。” 裴玄忌将他这羞臊到堪称可爱的反应看在眼里, 又见他大概是做得狠了,连指尖都是软的, 拿不住东西, 便干脆将杯盏拿回, 让云知年就着他的手喝水。 云知年垂下头, 小口小口饮了些,纤长的长睫在鼻梁上打下阴影。 他喝完水,感觉舒服了些,又见裴玄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看,便有些发赧地问道, “你昨夜…到底几次…我隐约记得,好像折腾到天都快亮了…” “不多,才三次。” 三次…还不…多… 云知年明白,自己之所以会如此口口, 同那体内的蛊虫脱不了干系。 他抿了下唇瓣,掩饰住自己的不安:只是希望裴玄忌没有发现异常。 裴玄忌确实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笑着摸他的脑袋,“是你昨晚偏缠着我要继续的。” 被褥被掀开,裴玄忌将人重新压回床榻,指尖揉开他的唇,“看来,年儿的身体确实喜欢我。” “我也很喜欢年儿。” * 夏月初七时,裴千峰六十大寿如期而至。 此次寿宴声势浩大,有各地前来贺寿的大小臣子,军事长官,以及朝廷派来的云知年同柳廷则等人,林林总总,不下百余人,宴席设在府中那处湖心小筑之中,长长排开,一直延伸至庭道。 已是入夜,裴府中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推杯换盏之声此起彼伏,明面儿上看起来,倒当真是个主客尽欢的好场面。 云知年一直在默默关注裴千峰。 这位叱咤风云,荣耀半生的老将军外表上倒依然精神矍铄,只不过… 云知年注意到,他的体力明显不支,应是在强撑。因他每饮下一杯敬来的酒,都要在长子裴元绍的搀扶下,坐着缓上好久的劲儿,后来他的酒多是裴元绍代喝的,而他本人的面色在酒意褪去过后,逐渐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色。 当真像是染了沉疴的样子。 云知年心绪不定。 裴玄忌却倒是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吩咐自己的手下将寿礼备好,待宴后进献。 转头瞧见正有人向云知年围去交谈,小声冲手下吩咐几句,就准备朝云知年走去,结果,却偏巧被裴定茹叫住,让他随自己去裴千峰跟前,说是父将有事交代。 裴玄忌只能应允。 此寿宴毕竟是家宴,所以不似宫宴有那么多的繁规缛节,宾客们除了争先讨好裴千峰外,也会互相通个气口,借机认识认识。 很快就有人盯上了朝廷里来的云知年和柳廷则。 这二位,一个是当朝宰相,一个是圣上跟前的宠宦,当真惹人注意。 柳廷则又是个性子耿直不懂拒绝的,早早被人灌醉,趴在案上睡得甚熟,口里还喃喃自语,不知在唤着谁。 云知年则一直以不胜酒力推脱。 他今日未着蟒袍,穿的是裴刘氏命人替他新制的衣服:鹅卵青色的绸袍,用松香熏过一遍,外罩一件素纱蝉衣,温雅精致,再配上那姣好若仙的绝美容颜,一举一动,都散发出迷人艳色,让人禁不住想要靠近。 赴宴而来的人中,不少是军营里出来的武将,平日里仗着有军籍,欺男霸女惯了,看到此等美人,怎会轻易放过?这不,云知年刚推脱完一波劝酒的迫,就被另一干人堵在席间。 “云掌印,我们都已经连饮三杯了,你再不喝,是不是诚心不给我们脸面啊?” “掌印大人此次是代表皇上来为裴老将军贺寿的,这云掌印不把我等放在眼里,瞧不起我等,岂不是皇上瞧不起我等?!” “呵,云掌印侍奉皇上时难道也是这副模样?想来也不可能罢…” “必是跪在地上,趴在榻上侍奉的!大晋谁人不知云掌印同皇上之间的私情?” “…这传言中的妖宦却生得如同仙子一般清丽,啧,口口起来也不知是何销魂滋味儿…” “丁兄,你也知道,他是皇上干的嘛,你我肖想什么?今夜咱弟兄几个能灌他几杯酒下去,也算是不错喽!嘿嘿!” 这帮人本就饮多了酒,说起话来越发口无遮拦,而自始至终,云知年都冷若冰霜,不为所动。 “唔,你们做什么?” 然而,这帮人并不肯轻易放过云知年,反而吵哄哄地将酒杯斟满。 他想要反抗,却被当中两人按住双手,将酒灌着送入口中。 “喝啊!” “对,喝!” 云知年不肯张嘴,竟被人摸索着掰过下颌,他猝不及防地挣扎间,就被冰冷辛辣的酒水猛地灌至喉间。 “咳…咳…” 云知年呛得咳嗽几声,不少酒水洒至前襟,浸湿了薄薄的布料,透出些白粉色的细嫩皮肉若隐若现,春-情无边。 这帮人看得眼睛都懵然发直,诚心想要把他灌醉,又如法炮制地灌下整整一杯。 云知年连饮两杯后,腹中早已烧得发慌,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在这帮酒气熏天,散发恶臭男人的包围之下,他的身体,竟然有了反应! 席间嘈杂,来往宾客走动频繁,谁人也没注意到宴席角落正被欺着的云知年。 云知年痛恨蛊虫,更痛恨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 他拼力想要推开这些人,却被当做酒席间欲迎还拒的小情小趣,惹得这帮人更加兴奋,干脆直接扔了那杯盏,提了酒壶过来,将细长的壶嘴对准云知年的唇,荡笑着诱哄他道,“云掌印,含-住它,含-住就有酒喝了!” 云知年哪能不知这帮人的龌龊心思,眸光轻闪间,里头已隐有杀意。 他认得这几人,不过是些不成器的小节度使,他曾在折子里批复,令兵部着手削权,此番落在这帮人手中,倒真有些冤家路窄之感。 奈何,云知年的身体已渐渐不受理智控制。 他口中呼出的气息越发烫热,面前的人影亦在不住晃动,唯有那个滴下酒水的壶嘴在不住地靠近…靠近…让他一遍遍回想起前夜被裴玄忌拥抱时的口口。 云知年双目涣散,不自禁地,伸过脸去,可就在他将要张口的一刹,肩背被人骤然揽住。 略带薄茧的手按在他的身上,他仿佛能描摹出裴玄忌掌心的每一处纹路,这让他在情-欲彻底迸发前,有一丝难得的安心。 裴玄忌从他人手中拿过酒壶,低眸望向云知年,温言道,“醉了就不要喝了,来人,送年儿回房休息。” 第65章 “你的寿礼给了我,我会代你送与父将。” 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和护宠。 “裴三。” 这帮人怎甘心忍受这到嘴的鸭子飞走,不怀好意地刁难,“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啊?这位京中来的掌印大人是代替皇上同我们喝酒的,这酒喝了一半,哪有离席的道理?” “就是!让他喝完!” “我替他喝。” 裴玄忌强硬地命人将云知年带走,拔去酒壶壶盖,仰起头,竟一口气喝了干净,“够了么?” “若不够,就继续上酒!” 裴玄忌当仁不让。 几人到底只是一时色-胆上身,这番清醒下来,俱个个摇头找补道,“三公子这是哪里话…够了够了…你的心意我们收下了。” “哦?” 裴玄忌将酒壶重重放下,“可我的心意,你们还未收呢。” “你们在我爹的寿宴之上,公然寻衅,欺负朝廷命臣,是想陷我陇西于不义?我裴氏以待客之道对你们,你们却还以此等小人行径,实为不齿!” 他瞥了眼同样正要被人抬下的柳廷则,唤来手下近卫,“把他们给我赶出府!” “三…三公子…我等知错!知错!求三公子宽宏大量,不要同我们计较啊!” 几人当即变了脸色,苦苦求饶。 在裴氏寿宴之上被赶出去,等同于是向在场众人宣告他们开罪了裴氏,轻则被孤立,重则会被敌家借题发挥,性命堪忧,无论如何,这行军生涯都算是自毁前程了。 奈何裴玄忌分毫不手软,寒目冷眉,终是亲自将这几人当着众人之面撵出了府门。 一场闹剧结束,裴玄忌才重新步回席间。 面目却仍阴翳。 “裴三公子。” 这时,有一人举酒喊住了他。 这人动作轻浮,面貌虽还算倜傥,偏却生了双下三白的眼,一笑时,阴恻恻的,令人发怵。 他正斜倚在湖边亭廊一侧,见裴玄忌向他看来,便举杯相迎,吃吃发笑,“我们又见面了。” 裴玄忌轻皱眉头。 他并不认得此人。 那人将方才一切看在眼里,自顾说道,“裴三公子护宠心切,令人好生羡慕。也是,世人可少有三公子这样的福气,能得到这么个太监娇宠儿,说是帝王待遇也不为过了。” 这人话里含刺,裴玄忌正要斥责反驳,裴元绍已携狄子牧前来,他先是拱手向那陌生男子略行一礼,方才叫裴玄忌道,“裴三,还不过来问好。” 狄子牧则走至裴玄忌身侧,小声解释道,“这人就是艾南节度使钟逊的独子,钟霆。” “今天,就是由他代表钟氏,来同我们相谈结盟事宜的。” 第57章 裴玄忌对这钟氏族人并无好印象。 尤其是这个钟霆, 装腔作势,令人厌恶。 大哥裴元绍却很关照这位钟霆,同裴玄忌寒暄几句后, 便搭着钟霆的肩拉他继续喝酒去了。 狄子牧则留下,嘱咐裴玄忌道, “裴将军的意思, 你都明白了?” 裴玄忌神色微僵。 停了几息, 才重叹一声,启唇问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裴定茹这时也向他二人走来。 “你也是在军中长大的,自该明白军令如山的道理。阳义位置富庶, 且有银矿,需有人过去守着, 且阳义郡王江旋安当年本就是由裴氏所救,只要你好好待着, 不出三五年, 升个督军, 不成问题。” 狄子牧瞧出裴定茹的不舍, 便拍了拍裴玄忌的肩,安慰道,“你小子,前途大好啊!” 裴玄忌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前途。 “可…我也是他的儿子。” 裴玄忌那向来桀骜冷淡的眸中隐有泪光浮动。 他握了握拳,扔下这句话后, 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席。 裴玄忌心中感伤,又因记挂被灌了酒的云知年,于是回到卧房,可没成想, 房内空空荡荡,云知年竟不在当中。 裴玄忌唤来仆从询问后才知,云知年被送回来后不久,就向人要了醒酒用的药汤,喝完之后就离开了,也没让人跟着,不知是去了哪里。 裴玄忌便又让人去宴席,柳廷则甚至江旋安的身边都寻了一通,皆未找到云知年。 裴玄忌顿感失落。 云知年会去做什么?为何不叫他陪同?会不会又受欺负? 他心思杂乱无章,又想到父亲命他明日一早就启程回阳义,对他献上的贺礼竟也并未表现出任何喜爱,甚至连箱盖都不曾打开,甚至于,当裴玄忌向父亲表明自己已有心上人,不愿接受家族安排的婚事时,父亲也只是冷冷淡淡地道了句,知道了。 不问他喜爱的是谁人,也不问他是何时有了喜爱之人。 他像个外人,被父亲赶走,仿佛多看一眼就觉有碍。 他想到从前,每一次家族团圆之时,亦是如此,他甚至不被允许上席,只能孤孤零零去看那属不得他的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裴三公子,你该去提前备马点人了,将军的意思是,府中宾客多也是明日返程,您要稍避着点,所以要趁大早就出发。” 约摸过了半刻钟,忽来了人站在门外提醒裴玄忌。 “我知道。” 裴玄忌在卧房中留下了一盏灯和字条给云知年,声调透寒,咬字亦也极重。“我自会走,不会赖在裴府讨嫌。” * 却说这一晚,裴氏府邸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裴玄忌愤而离席之后,寿宴已然接近尾声,在座的也皆是同裴氏来往密切的同袍故交。 裴氏长子裴元绍出面宣布,裴氏愿同艾南钟氏结盟。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的酒便立时醒了大半。 陇西同艾南,本就是大晋有朝以来最大的两方节度使,此番结盟,势力更胜从前,兵马人数加起来已超百万,再无人能同其抗衡,而最紧要的是,如今帝党后党两派争执不休,而裴氏此番选择钟氏背离帝党,这朝廷的天,怕是都要变了。 钟霆洋洋自得,借着酒劲放起厥词,“听闻皇上现今并不在京中,无人知他去了哪里,若万一有何不幸…呵…” 他扫了眼一众噤若寒蝉的宾客,道,“这天下,也未必不会改姓啊!” “什么?皇上不在京中?他去了哪里?” “钟公子,这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乱说,今夜柳相也来了这寿宴,方才我等交谈之中,他可并未透露此事啊!” “可若皇上当真不在…那…那…难不成…” 钟霆笑意盈盈地看这场由他引起的轩然大波。 裴千峰有心阻止,奈何身体实在是撑不住,裴定茹搀扶起他,冲他摇头道,“不如我派人把裴三叫来。” “喊他做什么?!他什么都不懂!同他亲娘一样,只会坏事!” 裴千峰怒目圆睁,“你派人去提醒他,叫他明日一早就走!陇西的事,不可让他插手!我辛辛苦苦经营数十年的基业,不能毁在他手里!” 裴定茹自知父亲对小儿子的成见实在太大,也明白到底是劝不动父亲的了,只得暗暗惋惜。 裴元绍上前劝道,“钟弟,此事实乃机密,万不可宣扬。” 钟霆十分嚣张,压低了声儿对裴元绍道,“裴兄怕什么?” “皇上不是都被扣押在裴府了吗?难道还能放回去不成?” 裴元绍到底稳重多了,“此事尚未定论,且我裴家只是将皇上请来暂住,可都是好生伺候着的,并不能算是扣押。” “哼,过了今晚,天下谁人不知你裴氏已经同我钟氏结盟?江寒祁算个什么东西?不如让钟后另立我钟氏之人做新皇,这江山由你我二家同坐,岂不快哉?” “未…未必如此。” 席下,突传来一道并不算大的声音。 众人闻声看去,原是个衣着低调的年轻人所说。 他的身边还站了一位仙姿玉貌的… 正是姚越和云知年! 有人认出这云掌印去而折返,遂小声道,“他可是皇上的人啊!此番站出来,是要同裴氏为敌?” 裴千峰瞧见姚越,倒十分欣喜似的,强撑着坐起,连唤了几声,“越儿!” “将军!” 姚越躬身上前,十分熟稔地从裴定茹手中接过裴千峰,替他揉按了按晴明穴,好让他的精神振作些许。 云知年则亦步亦趋跟着,面目寡淡。 “你不是该跟阿忌…” 裴定茹惊呼,“难道你早知姚越和皇上在裴氏府中?” “不知。” 云知年无卑无亢地摇头,“或者说,听到钟公子的话后,方才知晓。” 钟霆面目扭曲之至,死死瞪向云知年和姚越。 * 姚越心虚低头。 其实他早就随同江寒祁一道来了陇西。 江寒祁言之凿凿,说是同柳廷则早有谋划,企图逼迫裴氏效忠朝廷,结果他并不知这姚越本就是裴氏的人,被姚越暗中设计,软禁在了裴府当中。 第66章 姚越则去往了陇西军营,此番随同裴千峰一道过寿回门,只他故意打扮低调,躲藏在人群之中,所以并未受到太大关注。 但方才看到云知年被几人围堵灌酒,心里痒痒得厉害,待云知年被送走后,就再忍不住,一路尾随着,偷溜进了云知年的卧房。 因着裴玄忌吩咐,所以云知年素日里并未有随身的小仆,恰巧给了姚越可乘之机。 姚越抱住醉酒了的云知年,上下摩挲了好久,才掀开他的袍摆,静静地看。 明明是个残缺的男人。 但却自有种不同寻常的美艳。 雪白的里衣和亵裤被姚越用手挑开剥去,露出莹亮如玉的肌肤,因着醉意而透出薄薄的粉,将上面裴玄忌留下的青青紫紫的吻-痕咬-痕映得更加明显。 “公公的身体可真好看,若是绑着吊着,或是滴上鲜红的蜡油,合该会更美。唉,公公若早早跟了我,该有多好。” 姚越将蜡烛从烛台拔下,一手擎着,另一手的指挨到了还未上药,翻肿得不成样子的口口,语气越发愤慨,“裴三这小子只知蛮干!当真不会怜疼美人!” “唔…” 云知年十分难耐,以为是裴玄忌在口口他,便下意识抬高身子,直到唇瓣被陌生的唇贴住碾磨时,才骤然睁开眼。 并非是裴玄忌。 而竟是姚越。 云知年的悚然大惊,酒意也清醒了些,他尚存一丝理智,便在蛊毒发作前,狠狠咬上了正要扒他唇瓣的姚越手腕。 姚越吃痛之下松了手。 云知年踉跄地从桌上摸到了那柄空烛台,他用力攥住,将烛台的铜制尖头对准了姚越。 “你别过来!” 云知年身形并不算稳,但此番挥舞着烛台,也让姚越不敢靠近。 姚越痛心不已,“你要为他守身?” “公公早就并非处子,被陛下干了那么多年,就连下官的手指也不止一次地jin过公公,公公体内还有蛊毒,这种蛊会让公公对着任何一个男人发情,说是人尽可夫也不为过,公公难道当真以为裴玄忌会珍惜公公?不过是同寻常男人一样,看公公貌美,想占尽公公的便宜罢了。” 姚越故意当着云知年的面扬起手,指尖湿黏沾有血丝。 “且裴氏早就有心同钟氏结盟,今晚以后,裴玄忌的立场,就会同公公敌对,就算他想留你在身边,他的父亲,兄姐都未必会再同意。你也明白,他是个看重家族的人,若为了家族抛弃公公,公公到时又该如何自处?” 云知年久久不语。 不知是因为酒气还是因为姚越的话,眼圈通红通红。 “所以公公不如…” 然而,姚越话没说完,云知年已迈步上前,竟然狠心地将尖端抵上了姚越的脖颈。 有血渗了出来。 云知年衣衫不整,嗓音发哑,可涣散的眸光已缓缓聚焦。 “去让人给我准备醒酒汤!再带我去见裴千峰!” “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58章 此时此刻, 当姚越同云知年重新出现在寿宴时,形势急转直下,云知年已然清醒, 他当着诸多宾客的面,望向裴千峰, 沉声说道, “裴氏绝不可与钟氏结盟!” 裴千峰蓦地僵住, 他睁大那双略带浑浊的眼,似在仔细辨认面前的云知年。 正搀扶着他的裴定茹则忧心忡忡,不停向裴元绍使去眼色, 希冀他能够阻止云知年继续说下去。 在场则更是哗然一片,唯有那钟霆, 目光越发恶毒发阴,牢牢攀附在云知年身上, 好像要在云知年身上凿出一个洞来不可。 姚越自知惹了祸, 早低下头不言不语。 裴元绍这时走来。 他性子稳重,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还算镇定, 和言对云知年道,“云掌印,此乃我裴氏一族家事,不由得你…” “让他说下去,我倒想听听,他的理由是什么。” 就在这时, 裴千峰猝然开口。 他在裴定茹同姚越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云知年身边。 蜡黄的脸色掩盖住饱经风霜的面容, 眉目间的杀伐果断亦在经年的病痛折磨下,磋磨成一种脆弱。 他声调微抖,逼问着云知年,“为何?” “为何裴氏,不能同钟氏结盟?” “因为钟逊,正是当年害死风雷十八骑,以及您的妾室董氏的…罪魁祸首!” “不可能。” 裴千峰笑了起来。 他笑着摇头,“你在胡说!虽然我不认得你,但你这般年轻,根本不可能知晓当年的战事!风雷十八骑是赵远净害死的,是他在藏幽谷一役中通敌设计,亲手除掉了他的这些弟兄。当时我亦是他的手下副将,接令支援,若非是那钟逊及时赶到驰援于我,死的人,怕不止是那风雷十八骑…至于小小…” 提及裴玄忌生母,裴千峰的笑意明显收拢,他话中含着怒怨,“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她心善无脑,独自冲进藏幽谷前线,贻误战机,才使得敌人有机可乘!她害死了我手下多少兵将,害死了我多少裴氏族人!” “她的死,是她自作的!同他人有何相干!” “并非如此。” 云知年望向他的眼,缓声继续说道,“裴将军,既你说我不知当年事,那我今日便为您寻来了一位亲历当年战事的人,他是我父亲的故交,亦在当年藏幽谷一战中生还,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了解此事的人了。” 云知年话落,便有几个身穿陇西军军服的人,领着一位腿有残疾,拄拐前来的中年人,正是那公孙龄。 裴氏几人纷纷变了脸色。 他们未想到,军令严明的兵营当中,竟也会被安插了奸细,而对于公孙龄的到来,更觉不解。 公孙龄自小无父无母,早早被兄嫂卖去军营入伍,在里头辗转讨生活,又因其年岁稍小,云长贺便一直待他如兄如友,两人关系深笃,每逢年节,他无处可去时,云长贺还会好心领他回府,热情招待,公孙龄也一直将云长贺同其妻、子视若自己的家人。 可在战争前夕,云长贺却抓住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错误,将他革去军籍赶走,无论公孙龄如何哀求,云长贺都对其避而不见,也不肯听他解释,在藏幽谷之役开始前,公孙龄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悄摸寻到以前留在军中交好的弟兄们,混进队伍之中,想要好好质问云长贺一通,再陪他打完这最后一场仗,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但公孙龄没有想到,这场仗,当真是云长贺的最后一役。 “后来我才知道,长贺一番苦心,是为保我!他赶我走,是不想让我同他一道涉险,更希望…若他有朝一日遭遇不测,我能帮他照顾好他的妻儿子女。他知我为人,知我就算对他怀恨于心,也绝不会撂下他的妻儿不管不顾。” 公孙龄凄楚地诉陈着,几次都哽不成声,“他是那般聪慧的人…当他接到命令,全军须在藏幽谷对阵箫国时,便已觉察出了不对!藏幽谷是什么地方?是易守难攻之地!里头险瘴重重,地势起伏不定,当时的皇帝,大晋高祖江朔同其后钟氏又久经沙场,作战经验丰富,怎么可能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攻打实力强大的箫国?” 然而皇令如山。 云氏满门忠烈,风雷十八骑更是以江朔马首是瞻,在他们眼里,他们所拥护的皇帝,不仅是他们的君主,更是兄弟,他们愿意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国肝脑涂地,英勇赴会。 唯那赵远净,在战前谎称重病避战,堪堪躲过一劫。 风雷十八骑中的十七位将领,在藏幽谷一战中,全部战死身亡。 而风雷十八骑之首,云长贺首当其冲成为了这场惨战的替罪羊,就连在云长贺掩护下侥幸脱逃的公孙龄也被抓入大牢,日夜受刑,连腿骨都被人生生打残。 直至高祖皇帝之子继位登基,天下大赦,他才侥幸得以出狱,他遍寻云氏遗子,知晓他们已被赵远净收留,方才放心,从此以后,他弃武从文,辗转进入学宫,直至重新遇上故人之子,云知年和云识景。 可当年旧事如恶梦苦魇,在公孙龄心头反复纠缠不去,他明知那场战役实有猫腻,也明知云长贺定是枉死的,可他半生受苦受难,本不愿再理会,更何况,故人已去,如今就算能够讨回公道,云长贺也终究是回不来了。 可是,云知年却找到他,跪在他面前,求先生帮他。 云知年眸中含泪,执拗决绝的模样,让他不忍。 更何况,那一日,他还被江寒祁勒令着,“观赏”云知年是如何被折磨凌虐的。 他明白,云知年心中含恨,若仇恨冤屈不消,云知年就得不到解脱,他会宁愿将自己继续埋在苦海中浮沉,不悟兰因,无法回身。 于是,自那时起,公孙龄便开始冒死寻到一些当年同历战事的弟兄们,搜集罪证,调查藏幽谷真相。 第67章 这些人中,有同他一样,侥幸生还再不理世事者,也有伤重身残卧床不起者,更多的却是,同长贺一般,战死沙场,徒留白骨一抷,青史皆未曾留名者。 他拖着半废的身躯,一一找到那些过往的老兵残将,跪在他们面前,恳求着,低三下四地,只为获取哪怕一丁点的线索。 所以,两年后的今日,他终于能够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是钟逊。” “十三道军令,皆是钟后联合钟逊蛊惑高祖皇帝所下!在进到藏幽谷之前,钟逊就已同箫国细作串通,是他们,里应外合,残害了手足同胞!” 公孙龄所携侍从旋而抱出一卷卷已被封印的陈年旧令,以及藏幽谷之战中所幸存残部的口证。 他费尽功夫才得到这些铁证。 裴元绍表情复杂地接过公孙龄所呈证据,一一翻看。 时间仿佛被凝滞住。 在场众人都停下交饮杯盏,包括云知年在内,都似在等待一个定论。 “父将!” 终于,裴元绍长叹出一口气。 这份凝满了人命和鲜血的罪证实在太过沉重,他只看了一遍就不忍猝读,但又实在太过清晰,只一遍,也就足够从中窥视到当年真相。 “确是如此。” “信口雌黄!简直是信口雌黄!” 钟霆指着云知年怒骂道,“你一个以色侍人的宦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妖言惑众?!裴老将军,这个什么公孙龄和云知年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是江寒祁的人,自然会想着法儿的给我钟氏泼脏水!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可万莫着了他们的道!” 钟霆啐着,竟想要上前去扯云知年,幸而裴定茹眼疾手快,在钟霆的手碰到云知年之前,一根马鞭便兜头袭来,鞭梢离钟霆的脸不过寸许。 “钟公子,是与不是,我们自有定夺。这是我父将的寿宴,来者皆是客,请你莫要放肆!” “呵!我可算是看出来了,你们裴家,一个个都护着这个太监!” 钟霆悻悻收回手,讥讽笑道。 裴千峰则始终沉而不语。 云知年悬在心间的气缓慢散去,他走近裴千峰,望向阿忌的父亲,目光隐有挣扎。 有些话,他必须要说。 但这或许,会伤害到阿忌,伤害到阿忌的父亲,伤害到裴家人。 可他要说。 因为这是推动裴氏同钟氏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云知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发黯,藏着苦痛,“裴老将军,您的妾室…也就是阿忌的生母…她的死…亦同钟氏脱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 裴千峰怒而喝问。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不肯提及她,这并非是不爱,而是…太爱。 因为太爱,所以,在她害死自己的手足弟兄之后,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原谅她,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他冷落她,不再见她,领兵出征,一去便长达数月,不肯回家,可当他远在前线之时,却得到她在府中自戕身亡的消息,从此,那未能得到夫君原谅的女人,便与他永远天人相隔。 后来他欣赏姚越,常把姚越带在身边,如亲子般照拂,不过是因为,姚越也酷爱习医,性子温和,倒是像极了…当年的她。 “是。” 云知年定了定神。 “她会不顾军令,冲进藏幽谷中,亦是…被人陷害。” 第59章 公孙龄毕竟曾亲历过那场悲惨战事, 他的同僚弟兄,他的挚友云长贺都死在了那场浩劫当中。 因此,当再一次提及往事时, 他的眼中依稀有泪光浮动。 原来,当时裴千峰作为赵净远手下, 奉令前去营救大晋将士, 他深知此去险阻重重, 自己便当先率领一部分人马进往藏幽谷打探,其余大部人马则留于谷外等待军令。 奈何钟逊的人假传情报,说是裴千峰在前线身受重伤, 命悬一线,同样留于军营的董小小便不顾及后方将领劝阻, 背着医箱,只身一人连夜策马踏入藏幽谷。 她一介弱女子, 又怎能轻易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寻到夫君, 只一路上, 她碰见了许许多多负伤而逃的兵士。 “我和几个侥幸逃脱的弟兄, 就是被她所救。” 公孙龄唏嘘不已,“我仍记得,当我告诉她,箫国已然退兵,裴将军安然无恙时,她喜极而泣的模样。医者仁心, 她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下来替我们处理伤口,救治性命。” 然而,她此番擅自进谷, 及至后方兵线大乱,跟随裴氏多年的几个家将在未受到命令的情况下带兵进谷营救董氏和裴千峰,结果反被钟逊的人马抓住机会,联合箫国残部杀害。 因此,当裴千峰终于同董氏重逢之后,那无辜女子得到的却是夫君的一记巴掌与深深的仇恨。 她那时方才知晓,原来,因她牵连,裴家家将死伤众多,裴千峰亦因此迁怒冷落于她。 当时她已怀有身孕,在莫大的愧疚苦痛之中,她生下裴玄忌不满一年后,就选择自戕,香消玉殒。 “但论起来,错责并不在她。” “若非钟逊假传情报,若非她心系夫君不顾安危,若非钟后忌惮功臣良将,一心要消灭风雷十八骑…她何至于死!” 云知年抬眼定定望向裴千峰。 “裴老将军,若你今日执意同钟氏结盟,就是对不住无辜牺牲的大晋英灵,就是对不住被奸人所害的裴氏族人,就是对不住…一个深爱过你的…女人!” 裴千峰久久不语。 他像是彻底沉浸在了那些往昔旧事之中。 他想到了董小小,这个他救下来的战俘,她分明柔弱清瘦,但她的脊背却坚毅不曾弯曲。 他想要放她走的,可她却背着医箱,第一次,向他躬身哀求说道,“将军,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箫国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抓人,只因为我学过一点医术,就被经过的士兵从村里掳进军营,他们杀了我娘,不让我跑,还叫我随军为他们的士兵疗伤,我没有马骑,只能跟在马后面跑,我跑得好累好累,脚板全是血泡,将军,我跑不动了。” 董小小笑着,眼里却不住地滑下泪水,“是将军救下了我,将军,你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好不好?我不白住的…我会医术,还会做吃的,我不娇气…只要别让我一直跑,一直跑就好了!” 再后来,他教她骑马,教她如何自保防身,她为他做羹汤,在他受伤之后细细医治,包扎完后还不忘皱眉嗔他一句,为何不小心一些。 他们戎马相伴,互生情愫,奈何裴千峰毕竟年长董小小不少,亦也有妻,那时他还不是大名鼎鼎的裴大将军,只不过是赵远净手下的一个小小副将,他怕误了姑娘生平,还是忍痛要赶她离开。 可那日,董小小却拒绝了他为她准备的百两白银,对他说,她不要这些。 她此生唯一所求,不过是有个家。 为奴也好,为妾也罢,她不想离开将军,只想跟将军有个家。 裴千峰浑浊的双目轻轻半阖,黑暗间,他却仿佛再一次看到董小小坐在灯下缝制小衣的身影,她挺着并不算大的肚子,身段温婉,眉眼含情,她一边缝衣一边对裴千峰道,“夫君,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我当真想快一些见到他。” 再后来,他恨了她数十载,怨了她数十载,连带着他们的孩子,他也怨恨,生怕再想起她,可现在,这些人却跟他说,他恨错了人。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哉?! “你在逼我。” 裴千峰再度睁眼,目光沉似冰潭,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云知年,一字一顿地道,“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让阿忌同江寒祁立下赌约的太监。” “你想借由我裴氏的力量,来帮你对付钟逊,乃至后党一族,所以故意寻到这些人,演了这么一出戏给我看。” 裴千峰语调平冷,听不出一丝波动。 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脆弱业已消弥,虽已病重,但常年征染沙场留下的肃杀之气仍十分强烈,这令他看上去并不见软弱,反更添威势。 他一出口,原本嘈杂不止的宴席一瞬安静下来。 这或许就是裴千峰作为大晋第一节度使的实力所在。 “就是!就是!” 钟霆见机行事,忙附和说道,“这太监不过是江寒祁的男宠,他随意去寻个瘸子,编造一段故事,还以为这样就能挑拨钟氏同裴氏之间的关系?谁知他安得是什么心啊!裴老将军可万莫对他心软!” 裴千峰拔出腰间佩剑,反手架上云知年脖侧,刀势太快,堪堪削去云知年垂于耳边的一缕鬓发。 云知年的眸随那鬓发落地。 他动都不动,长睫轻垂,“人证物证我已带到,事实与否,相信裴老将军自有决断。只希望裴老将军英明一世,临老不要做出那令仇者快,亲者痛的决断。” “当真是巧舌如簧,有几分胆色。怪不得能蛊惑阿忌。” 第68章 “可惜,我不是他。不会受你摆布。来人…” 裴千峰发令,“将云知年公孙龄等人通通拿下!等候发落!” * 云知年同公孙龄被分别带至裴府的两处私牢关押。 私牢幽不见光,坐落于湖岸一隐蔽的苑林当中,而那处他让江旋安替他打探过的别苑,若是没有猜错,软禁的,应就是江寒祁。 云知年并不意外裴千峰会做出如此举动,他亦早知裴千峰必不会凭他三言两句就放弃同钟氏结盟,不过… 裴玄忌虽不在场,但今夜所述之事很快应就能传入他耳中,他本就心地仁善,定不会坐视自己的父亲同伤害娘亲的钟氏结盟,如此一来,陇西必会大乱离心。 这场结盟无论如何,最终都将走向分崩离析。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只这么一来… 云知年蜷坐在牢房角落。 他还是利用了阿忌。 利用了一个完全未对他设过防的人。 云知年心口微缩,慌乱的感觉再度袭来,他指节在肮脏的地面胡乱摸索着,直到被另一个人握到手心。 牢房中…还有其他人? 云知年骤然发惊,他记得他和公孙龄是被分别关押的,那这人…这人是谁?他急迫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那人用一股蛮力给牢牢钳了住。 很快,云知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还略带有醉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云知年。” “是我。” 听到是柳廷则的说话声,云知年稍稍安心。 “你居然也…也被他们关进来了?唔…陛下说的不错…这裴氏…果然都是一帮狼心狗肺之徒,指望他们效忠朝廷,根本就不可能!年…年…” 柳廷则今晚被灌得烂醉,早早离席,所以并不知后来宴席上所发生之事,他抓住云知年的手,大抵是牢房昏暗,他又想看得更清楚些,便将脸凑近了些,灼热的,带着酒意的气息从云知年面庞拂过。 云知年有些难耐,别过眼,想要推开柳廷则,却在下一刻,被柳廷则抱住了腰身。 “柳大人,你做什么…” 云知年轻簇眉心,他害怕自己体内的蛊虫会被勾出,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将后背紧贴在墙根,竭力同柳廷则隔开距离。 不过柳廷则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年…年…”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公事公办地唤他大人,而是借着酒劲,也想唤得亲密些,“你知不知道…” “其实我…我一直很欣赏你…嗯,你同我一起,同我一起看书论道时,我就在想,若你同我是兄弟挚友…不,什么兄弟挚友…” “若你是女子就好了…” “我娘成日怨我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究竟要娶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我想娶的…是…是…” 他按住云知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不知其可的话,说着说着又皱起鼻头在云知年身侧闻了闻。 “唔,好香,没有,没有那股腥臊的气味了,你没有跟别的男人口口了,这样的你,好香…呃…” 柳廷则话说一半,便歪倒在云知年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云知年颇为无奈,只好费力搬开柳廷则,缩去角落,抱住膝盖,默默捱着体内蛊虫的撕咬,等待这一波情-欲过去。 结果这一等,他受不住发饿和蛊虫的双重折磨,也晕睡了过去,待到再苏醒的时候,牢房又空了。 看来,柳廷则被人带走了。 他倒是不担心裴千峰会对他们下死手,毕竟如今事态不甚明朗,他们暂时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只不过… 他腹中空饿得实在发慌。 裴玄忌不在他身边时,他的心疾便会时常发作,他迫切地想要用食物填满自己,然而牢房太黑了,连盏油灯都没有,分不清此刻究竟是黑夜还是白日,亦没有人给他送过饭,周遭安静到可怕,只能隐约听到老鼠虫子吱吱呀呀爬过的声音,喊话喊了很久也只有回音整座牢房空空荡荡,好像只有他一人。 然而,就在云知年饿到头晕目眩腹中挛痛之际,牢房外的甬道中,传来了灯火以及食物的香气。 第60章 云知年强撑起身子。 明晃的烛火只是亮了一瞬, 就很快被人吹灭。 黑暗中,人影渐渐向他走近。 “公公。” 姚越的声音在幽黑的牢房中缓缓回响,“想不想吃东西?” “你已经被关了大半日, 该是饿坏了罢,更何况, 不吃东西, 你是捱不过心疾的。” 原来, 姚越早觉察出,云知年异于常人的心疾。 他提来的食盒中,装满了云知年平常惯常爱吃的烤饼酥点, 应当还热着,热气混合着食物香味在逼仄的牢房中缓慢发散。 云知年瞪圆了眼, 喉头不自觉地滚了一下。 “为什么是你?” “阿…阿忌呢?” 他抬手捂住痉挛不止的小腹,喘着气问道。 “啧, 真不乖。在我面前, 还只想着那个裴三。” 姚越摇摇头, 他用指尖捻起一块烤饼, 拿到云知年近前晃了晃。 云知年控制不住般地向前扑了下。 姚越却在这时收回手,将烤饼一点点捻碎,扔到地上。 香味愈浓溢。 姚越的声音在黑暗中蛊惑着他,“吃罢,公公,否则, 你会被心疾折磨死的。” 云知年低低哭鸣一声,趴在地上,捡起饼渣,囫囵着往口中塞。 姚越好像爱上了这种方式。 这次他又拿起一块饼捏碎, 摊在手心去喂云知年。 当云知年柔软的舌尖触到他手掌的一刹,姚越的嘴角不自禁地浮出古怪的笑容,他抬起另一只手,摸着云知年的脑袋,揪起他的长发盘旋在指尖玩弄,像是在把玩一只乖巧的宠物。 可在喂完两块饼后,他忽然止住动作,抱起食盒,转身欲走。 云知年也随着他的动作追出两步,迷茫地眨着湿红的眼,呼吸发重。 姚越明白,云知年已然发了情。 毕竟云知年体内的蛊虫是以他的口口同江寒祁的鲜血饲养而成的,等同于说,云知年的体内…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勾出云知年的蛊虫。 痛苦让云知年的脸变得有些扭曲,他大抵是半失去了意识,只近乎在凭借本能地扯住姚越的袖口不放人走。 姚越声调发哑,“公公舍不得我走?” 云知年点头。 但大约还有一丝理智存在,又摇头,唇瓣早已被他自己咬得残破不堪,奈何心疾加蛊虫的双重折磨,让他根本没有办法认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都好… 是谁都好… 云知年用力地晃着脑袋,两行清泪顺着眼眶夺目而下,只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因为用力,甚至已经嵌入少许到了姚越的肉里。 姚越眼里兴奋之意更甚。 “既然舍不得,就要乖乖听我的话。现在…” 他轻柔地拉过云知年的手握住,然而,下一刻,却陡地甩开,声调亦在瞬间拔高到尖锐。 “跪到我面前来!” 云知年沉沉打了个激灵。 欲望迫使他的双膝渐次发软,可他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许多前尘往事。 小时候被义父抱在怀里的他。 成为阉宦后在那面避无可避的铜镜前被君主一次又一次口口的他。 被蛊虫折磨沉沦,失去理智,像小景当年一样,陷溺于口口无可逃脱的他。 “自己把衣衫脱掉,对,先是衣服,再是裤子,然后把手臂张开,抬高口口,让我检查检查,你有没有在身上带利器。” 姚越的命令在黑暗中,清晰锐利。 他近乎麻木地照做,心口却近乎碎裂成两瓣。 你怎么配得上裴玄忌? 你那么脏,那么贱,真以为他会喜欢你? 你这次不也是在利用他么?一直以来,你都只懂得用自己的身子达成目的,裴玄忌不过也是其中之一,嗯?不是么?公公,你本就身处污泞,又怎会糊涂到去希冀所谓的爱情? 跟我在一起呀。 只有我才会疼爱公公的。 公公最不堪的样子我都见过,我也不嫌弃不在乎公公被几个人弄过,只要公公臣服于我,顺从于我。 我就愿意来爱公公。 谁在说话,是谁在说话… 云知年意识渐渐消沉。 黑暗中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被抱到怀里的时候也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因为姚越用指尖,之后,又将沾有口口的酥糕喂给他吃。 可他刚吃下一口,姚越就将酥糕移开。 “还想继续吃吗?” 姚越问他。 云知年无措地点头。 灯火重新亮起,云知年的眼睛闪躲了下,方才重新适应光亮,只目光依旧是涣散的。 姚越将灯火举近,直到能将云知年的脸彻底照清楚。 第69章 姚越就这么隔着灯火盯住他,一字一句地问,“裴玄忌平常都是怎么干你的,乖乖说给我听,每说对一次,就奖励你吃一块。” … 在听到云知年曾被失-禁之后,姚越神情怪异,尤其是云知年交织着耻辱同渴求的脸,艳色无双。 …… 看云知年受辱,这可比直接干云知年快乐多了。 姚越十分厌弃地望向云知年,可最后,还是将云知年抱着坐好。 “好脏啊公公,你看看,你好脏,连小解都控制不住,我去拿热水过来,替你清理干净。” 他亲着云知年的唇,“之后再来宠幸你。” 云知年像个失去知觉的脏布娃娃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姚越恋恋不舍地回首看了好多眼,然而,他刚踏出一脚到地牢门外,一股劲风便迎面而至。 姚越心头微凛,侧身想躲,但已然来不及了,裴玄忌出拳如刀,打在姚越下颌,让他瞬间失去了抵抗之力。 姚越口喷出一大口鲜血,被裴玄忌揪出衣襟往地牢的石阶上掼,裴玄忌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狠戾,“年儿是不是被关在了这里?走,带我去见年儿!” 姚越遭袭后,一众守在地牢外的侍卫便一拥而上,将裴玄忌拉开。 “年儿?” 姚越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直起身,看裴玄忌心急如焚的模样,随意地用手背拭了把鲜血,出口激他道。 “哦,你是说云公公啊,他方才正跪在我面前求我干他呢,可惜,我的手刚做碰了他一下,他就失-禁了,我嫌脏,没有做下去。” “不像你,那么脏都不嫌…唔…” 姚越话未说完,就被挣开众人的裴玄忌一拳打在面门。 裴玄忌手不留情,“姚越,你别逼我杀了你!” 姚越亦生了怒,干脆同裴玄忌扭打起来,奈何他根本不是裴玄忌的对手,几下就被裴玄忌打趴在地,动弹不能。 “等我接回年儿定不会放过你!姚越,你放心,咱俩的账是时候一并算清了!” “咳,好啊。” 姚越咳出一口鲜血,“我等你。” 姚越倒并不怕裴玄忌的威胁。 在裴府,他有裴千峰护着,而在朝廷,他又是江寒祁身边的红人,是太医署的一阶太医,凭他裴玄忌一个小小参军,还真能动他不成? 姚越只是做了个手势,那帮护卫便再次上前,拦住了裴玄忌的去路。 “裴三公子,裴老将军有令,地牢禁地,不得入内!” “滚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裴玄忌的耐性已近乎被全然消耗殆尽,他横刀劈前,“今日,我定要带年儿走!” “裴三公子,若你执意违抗,我等也只能拼死守卫!” “好啊,那你们就去死!” 裴玄忌话落,便已率先动手,他动作利落,分毫不留情。 一众护卫见状,亦也纷纷还手。 “孽子!住手!” 正混战间,一道苍老的声音自背后炸来,原是裴千峰携人而至。 裴玄忌分神之际,便被护卫们抓住机会,夺走刀刃。 他空着手,迎面对向自己的父亲,目光凌傲。 “阿忌!你在做什么啊!” 裴定茹冲裴玄忌厉喝一声,“还不赶紧向父将赔礼道歉!” “道歉?” 裴玄忌怒声吼道,“你扣押朝廷命官,软禁当今圣上,还同害死我娘亲的贼人结盟,我向你道歉?” “今日,我定要带云知年走!谁都拦不住我!” “还有,裴氏休想同那钟氏结为盟友!不,非但不能结盟!我还要即刻率兵攻打艾南,为我娘亲复仇雪恨!” “啪!” 裴千峰大抵是病得极重,这一巴掌打下去,自己倒抚着胸口重咳不止起来,“混账!裴家的事,何时轮得到你当家做主!” 裴玄忌大抵是没有想到父亲会当众掌掴于他,更没有想到,即便当年的真相呼之欲出,父亲仍不愿为他的母亲讨回公道,甚至于,就连他这个儿子,也从未被父亲重视爱护过。 他看了眼已不知何时躲至裴千峰身后,正挑衅望向他的姚越,眼中若要喷火,可这股火很快就又将熄,化成余烬,慢慢消弭。 裴定茹还想劝说些什么,姚越却抢先一步扶住裴千峰,添油加醋地哄着道,“将军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骨再多好药都是补不回来的!您先回去歇着,待我为你好好调养调养。至于裴三嘛,他纯粹是被那个太监给迷住了,依着我看,将军不如将那太监交给我来处置,我保证…” “你敢?” 裴玄忌狠狠瞪向姚越。 姚越被他骇人的目光唬住,哆嗦了一下噤了声儿。 裴玄忌冷静下来,对自己的父亲说道,“裴将军,我不是以裴家三子的身份跟你说话的。” “而是以阳义参军的身份。” 裴玄忌环视一眼。 这里是裴府。 他明明也姓裴。 可裴府众人的刀锋却正明晃晃地对向自己。 明明是炎夏,裴玄忌却遍体生凉,心寒难安。 “我昨夜已连夜派人送信前往阳义,阳义援军两日内就会赶到,云知年是朝廷命官,我定会带他安全离开陇西。” 他强抑住心情,抖手解开身上标志着裴军的玄色披风,扔到脚下,“我娘亲的仇,我自会去报!不会连累你们!” “这个裴家人,今日起,我!不!当!了!” 第61章 裴千峰怒不可遏, 指挥护卫拿下裴玄忌,“他不是要找人吗?好,好, 给我把这个不听话的孽子也拉进牢房!” 裴定茹赶忙上前劝阻,“父将, 不可啊!阿忌的眼睛当初就是在这地牢里…” “我不管他了!再不管他了!” “就当没有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裴玄忌啊裴玄忌, 家族为你铺好的路你不走, 唾手可得的荣耀你不要,你到底还是继承了你娘的性子,跟她一样, 软弱仁善,难成大事!” “因为有些东西, 比权势和前途更重要,你根本就不会懂。” 裴玄忌站定, 望向自己的父亲。 黢黑的眸中闪溢出坚定的光亮, 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后的明彻, “还有, 你不要再提及我娘,你不配。” “阿忌!莫再惹父将生气了!” 裴千峰的脊背剧烈地一震。 裴定茹忙呵斥住裴玄忌,“还不赶紧向父将低个头认错!” 裴玄忌傲然挺立,头扬若松。 “我不会低头的。” 他转身,踏步迈上通往地牢的石阶。 “用不着你来关我。” “我自己会进去!” * 裴府的地牢是一处私牢。 此私牢在修建时向下挖得极深,且没开任何天窗, 因此,里头黑天蔽日,是毫无光亮的。 裴玄忌每往下走一步,心便兀自向下沉了些许。 他就快要看不见了。 不过, 地牢口的两个狱卒见到自家三公子亲自下牢,还是好心地奉来了一盏烛台。 裴玄忌抿唇接过,借着烛火的光亮,向石阶之上望去一眼。 果然,除了看守的护卫们,裴千峰等人业已离开。 他自嘲般地撇过眼,擎着烛灯,去寻找云知年。 “年儿,年儿!” 地牢颇大,牢房同牢房之间所隔亦远,声音在空旷的甬道中反复回荡,再渐次飘远,幽幽地,显得格外不真切。 云知年始终没有回应。 裴玄忌的脚步愈发急促。 他借着烛火,一间一间牢房望过去,直至走到地牢最深处,那间最角落的牢房,他终于瞧见了那个正抱膝蜷坐在墙根的熟悉身影。 “年儿!” 裴玄忌心里一痛。 即便隔着牢门的木栅栏,他也能瞧出云知年此时的状态极是不好。 云知年的身上已经没剩多少衣物了,他抱臂埋首,一直低垂着脑袋,便是听到了裴玄忌的声音,也只是遥遥抬头看了一眼,就迅而将身子缩得更紧,干涸的泪滴粘在湿红的眼角,衬得那双淡色的眸子更显哀痛凄楚。 裴玄忌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窒住了,他高声喊来狱卒,“快!快给我打开牢门!” 狱卒自然照做。 裴千峰并未当真下令要把裴玄忌关进牢房,开了门后,也不敢上锁,就那般杵在原地,似在等候命令。 裴玄忌恨恨剜了眼这两人,“你们是怎么看的人?” 两个狱卒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姚越公子的命令,是他不让我们给这位云公公送吃喝的,他是裴将军跟前的人,我们不敢不从…” “姚越!”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臼齿当中死死咬出的,裴玄忌顿了一下,“去备些饭食,还有热水布巾过来!” “是,是。” 两个狱卒得令退去。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这裴三公子的嗓音竟有点儿发哽。 第70章 裴玄忌放轻脚步,一点点走近,像是生怕惊扰到云知年,只在看到云知年细微发抖的身子时,才终是控制不住,扶住他的双肩轻轻抱住,“年儿,别怕,是我。” “阿…阿忌?” 冰冷的身体在炽热的拥抱下慢慢回温,云知年涣散的视线也逐渐聚焦,可在看清面前的人时,他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含着哭腔地低低吼道,“别碰我!别碰我!阿忌!我脏!好脏!” 腥臊的气味充盈在这间并不算大的牢房之中,烛火的光不算明亮,但却正好能堪堪照清楚他粘在腿上的晶亮尿-液。 云知年崩溃一般,用力推拒着裴玄忌,他的腿不自抑地痉挛着,往回合拢着,可却被一双沉而有力的大手用力按住。 “不脏。” 裴玄忌抱住他哄着。 热水已经被端来,两个狱卒很识相地将东西放在门口,便告了退,裴玄忌用手迫他□□,再用沾了水的布巾将他身上的污物一点点擦拭干净。 自始至终,云知年都被裴玄忌抱在怀里。 他的脑袋搁在对方宽厚的肩背,闭着眼,随着对方的动作,很缓慢很缓慢地落着泪。 “别怕。” 裴玄忌向他保证,“我出去之后,就杀了姚越。” “让他以后再不能欺你。” 杀…杀了姚越… 裴玄忌目光发寒,不似作假。 可…可是…若姚越被逼上死路,定会将他体内有蛊虫的事和盘托出…不,不行,他不要裴玄忌知道…他绝不能让裴玄忌知道,长期以来,他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另一个男人的血液和口口。 他已经…已经太脏了。 “阿忌…” 偏巧这时,刚刚平息一点儿的蛊虫又在拥抱之中开始躁动,云知年难受得咬紧唇瓣,可在对方炙热的气息中,再难自控,便很小心很小心地侧过头轻轻亲了下裴玄忌的耳廓。 正在擦拭的手果然停住。 裴玄忌耳根发热,他想要制止,可云知年的亲吻却已经从耳廓移到了脸颊,鼻尖…再到…唇瓣。 “阿忌,我…” 云知年其实已经羞耻到近乎不堪了。 这是随时都会有人进来的地牢。 甚至于,柳廷则就被关在隔壁的牢房,也不知有没有苏醒,裴玄忌更是衣冠齐整,而反观他自己却诸多不堪… 可他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 这两年来,他求过姚越,也曾四处寻访名医,想要祛除体内的蛊虫,奈何这蛊已融入血肉,除了为他种蛊的姚越,旁人根本无计可施,他只能同这肮脏的蛊虫共生下去。 现在,他就被蛊虫控制着,无法自抑地渴求着裴玄忌。 “年儿,你冷静些,我先带你出去,来,我扶你起来。” 裴玄忌的理智倒是还在。 他解开外袍给云知年盖上,又扶住云知年的脊背,帮他站起来,奈何云知年的脚是软的,即便能站起来,也走不了路。 他只好拦腰抱住云知年。 云知年窝在他的怀间,却并不安分,烫热的鼻息直直打在他不断滚动忍耐的喉结上,云知年的手也沿着他的脊背抚动。 “阿忌。” 云知年望向他,湿漉漉的眼映出火红的光点,连带着额间的褐色小痣也犹若染上蜜色,赤到发艳。 其实,裴玄忌不是觉察不出,云知年在这方面…实在太过主动了些。 平常几乎不会拒绝裴玄忌的任何要求,也常会像今日这般主动求-欢,但裴玄忌从未怀疑过这有何不妥,更多的是怜惜云知年乖巧,心疼云知年曾被江寒祁折磨虐待,所以大抵是在经年之间养成了主动讨好男人的习惯,以及对于云知年迷恋于自己的暗自窃喜。 只是今日… 云知年刚被那姚越欺过辱过,现在却又迫切地想要同他口口… 让裴玄忌第一次…觉得… 自己…好似一个工具。 一个被云知年用来摆脱其他男人痕迹的工具。 这个古怪的念头一冒出来就有些按刹不住,也顺利地将他的口口成功浇灭。 所以,当云知年又将唇主动凑了过来时,裴玄忌反而停下脚步,将云知年重新抱回到牢房原地。 他平静而温和地开始替云知年穿衣服。 “你的衣服都被踩脏了,先穿我的。” 他极有耐性地,给他一件一件将上衣穿好。 期间云知年想要碰他,却被他抢先一步抓住细瘦的腕骨,往墙面上一抬。 “阿…阿忌…” 云知年费力地转动着眼珠,咬住下唇,掩饰着不安。 裴玄忌的气息迫近,打在他被泪水沾湿的冰凉脸庞,却有种刺骨的冷意。 裴玄忌的表情也冷。 他一言不发地用自己的腰带绑住了云知年的手,让他再无法乱动。 裴玄忌没有给他穿裤子,因为要继续给他擦拭干净。 他埋首擦拭,虽不说话,动作却依旧轻柔,云知年低眼只能看到裴玄忌的头顶,泪水却慢慢模糊了视线。 裴玄忌为云知年擦身时不是没有发现云知年近乎滚热的皮肤,他好几次也有些把持不住了,可还是咬牙克制住,直到擦好,才要给他套上外裤。 云知年不肯配合。 双手被绑缚住的他没有办法自己穿衣服,裴玄忌只能抬起他的腿,但这个时候,云知年居然用尽力气,但却还是很轻很轻地踹了上去。 裴玄忌被他这轻飘飘的一脚踹到,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顺势抓住他的脚踝,“是要把两只脚也要绑起来?” 云知年红着眼瞪他。 他从前并未发现,裴玄忌强势若此。 看来,之前每一次的妥协都是裴玄忌让着他哄着他的,这人骨子里藏着的可并不是什么乖稚幼犬,而是那会吃人的狼才对。 裴玄忌见他不肯说话,很干脆地扬扬眉,抽了条云知年散落在地上的腰带,将他的两只腿也索性绑到了一起。 云知年一慌,压着嗓子道,“你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但有些话,我必须要同你说清楚。” 第62章 云知年很快就明白过来, 裴玄忌口中什么都不做的意思。 裴玄忌绑住他后,先是喂他喝了点儿温水,再将狱卒们送到牢房边的食盒打开, 挑了一两样用筷子夹起,送到云知年口边。 “先吃。” 言简意赅, 没有多余的废话。 因为裴玄忌瞧见地面散落着的食物残渣, 大抵便猜到姚越是如何胁迫云知年的, 他心中发疼,语气愈发地柔和起来,“你许久未曾进食, 先吃些东西下肚,否则胃会难受。” 云知年闭嘴不肯。 裴玄忌便将筷子移到自己口边, 黢黑的眼盯住他不放,“是想要我用嘴喂么?” “你现在可是被我绑住了手脚不能动弹, 而且我很明确的告诉你, 我现在不会同你欢-好, 若我用嘴来喂你…” 云知年打断道, “我吃。” 他主动将身体向裴玄忌挪近了些,乖巧张嘴,咽下裴玄忌喂来的糕饼,裴玄忌大抵是怕他噎着,每待云知年吃下几口就会端来水喂一喂他。 终于,云知年摇头示意自己再吃不下了。 裴玄忌停手, 却仍旧没有给他松绑,而是定了定神,很郑重地对他说道。 “我不是江寒祁,也不是姚越, 而是裴玄忌,喜爱你的裴玄忌,不管你从前经历过什么,被如何对待过,但你要清楚,我虽然也喜爱你的身体,但更喜爱的,是你这个人。” “是云知年本身。” “所以年儿,我要跟你说的话就是,你永远不需要讨好我。” 云知年愣住。 这是裴玄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情。 裴玄忌直白的话让云知年耳根轻烧,他嗫喏着,想要躲开那人咄然逼来的视线。 但裴玄忌怎可能让他逃,双臂一撑,将人牢牢困了住。 云知年彻底逃脱不掉了,蛊虫亦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很慢很慢地平息下来。 他蜷着墙坐起身,眼睁睁地看着裴玄忌动手解下绑缚在他腕间和脚上的腰带,因着绑的时候有些用力,他瓷玉般的皮肤上嵌出两道红印。 裴玄忌便有些心疼似的,抬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碰了碰。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可偏偏,他要用极强大的意志才能控制住自己体内的蛊虫不会再被引出。 姚越说得不错,他这种人,永远都不配被人真心怜惜,更何况,还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云知年似是十分疲倦,半阖上双目,轻声唤他。 “阿忌。” 他捏住自己的手心,那里因汗而生出了潮湿的凉意,丝丝缕缕,钻入心扉。 “前夜寿宴上的事,你都知晓了吗?” 云知年的声调很沉缓,他看到裴玄忌点了头,便继续说道,“那些陈年旧事,是我抖落出去的,这你也知晓了?” 第71章 “我知道。” “如果我说,从一开始我到陇西,就是为了这件事,如果我说,我接近你,就是为了利用你…阿忌,你…” 裴玄忌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甚至于,因他从小就被放至军营历练打磨,心智比同龄人要早熟不少,他如何觉察不出,云知年这次陇西之行的真正目的呢? 可云知年在危难之际为他举起的那盏油灯,同他日日夜夜的相处,也并非作假。 他根本不愿相信,这一切,全都只是为了利用他。 所以,裴玄忌很坦然地拉住云知年发颤的手。 “你只是把真相说出来了而已。” “可是…可是你会离开裴家。” “是。” 裴玄忌并无隐瞒,“我会叛出裴家,不仅如此,我还会设法领兵去攻打艾南,为我娘亲讨回公道。” “是吗?可这样一来,你和你父亲之间,和裴家之间,就彻底…彻底…” “决裂。” 裴玄忌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两个字。 裴玄忌曾那样维护自己的家族,他那样渴望能够有朝一日得到父亲的认可,但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了。 他为了一点点的私心,把一个这样好的人,逼上如此境地。 云知年自忖从不是什么妇人之仁的性子,这么多年来,他为复仇,为达到目的,手中沾染的鲜血并不算少,可为何,偏偏一碰上裴玄忌的事,他就再狠不下心。 裴玄忌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了他的既定规则。 “我知道,年儿你有自己的立场。你想报先帝之恩,扶持江家,不愿裴钟结盟,不愿后党势力壮大。” “但是年儿,我不怪你。相反,若非是你揭露真相,我一辈子怕都会被蒙在鼓里,一辈子怕都不知,为何父亲不喜欢我。” 裴玄忌再度开口,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已经被他很好地掩盖住,他自嘲般地垂下眼道,“正是这些真相,才让我能从数年苦求中得以解脱,让我明白,我同父亲之间的鸿沟,因为娘亲的死,永远无法再消弭愈合。” “我唯生气一点,那就是,你没有提前告诉我。” 裴玄忌居然将云知年的手执得更紧,“但想来,你还是不大信任我的,你从前受过那么多的苦,会本能对人有防备的,所以,我虽生气,但不会怪你。” “我想,若我们相处的时间再长些,彼此再更了解些,终有一日,你定会对我彻底卸下心防。” “年儿,人跟人之间并不尽然只有利用的。比如…” 他看着云知年的眼睛,“你可以试着相信我的。” 云知年并未回应。 裴玄忌却已拉住云知年的手往怀里一送,旋将他打横抱起,“光顾着拉你说话了,走,我先带你出去。” “你,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 裴玄忌无赖起来亦是十分倔拗。 他知道云知年现在未必肯走。 柳廷则,甚至于江寒祁,他们依旧被困,云知年不会只顾自己脱身而将他们抛之于不顾。 裴玄忌似妒似醋,“其他人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只要跟着你夫君我就好。” “什…什么…夫君??” 云知年的声音明显滞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裴玄忌在说什么。 哪知,裴玄忌蛮不讲理地应了一声。 “嗯!叫我何事?” “……” 云知年哑然无语。 裴玄忌正色下来道,“其实这次回来,我二姐原本是想带我去说亲的。我思来想去觉得她说的倒是有理,我已经二十岁了,军营里跟我差不多大的弟兄们都早已成家立业,只有我还尚未娶妻婚配…” “那你就去。” 云知年语气愈加不好,挣扎得也更大力了些。 裴玄忌只好按住他,好声好气地说道,“对啊,所以,我想同你成婚啊。等回到阳义,我就让江旋安为我们主婚,我同钟氏之间难免会有恶斗,若我再不成婚,说不定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你,你莫要胡说!” 云知年的脑海中瞬间闪回过自己的爹娘。 他的爹爹就是死在了战场之上的。 裴玄忌此番说笑…怎竟像是在交代后事? 云知年赶紧喝叱住裴玄忌,裴玄忌忙着安抚他,结果这两人胶着间,不知怎的,竟将地上的灯盏一脚踏灭了。 裴玄忌动作骤顿。 “阿忌,你怎么了?” 察觉到抱住自己的那双手瞬间僵硬如石,云知年也意识到了不对。 裴玄忌在害怕。 虽说他早便知晓裴玄忌夜不能视,但此时此刻,裴玄忌的这不可名状的畏惧,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为强烈。 裴玄忌深吸一口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放下了云知年,便是再支撑不住,腿弯一屈,重重跪倒在地。 “阿忌?阿忌!你怎么了?” 可裴玄忌却像是失了心魂一样,双眸无神地虚虚直视前方,身体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在不住震颤。 “年儿,你…先…离开,那两个狱卒刚刚被我支走…所以…没有灯…我,我走,走不了…” 黑暗中,裴玄忌看不到云知年。 他只能无神地对向前方说道,“若我没有预估错,江旋安应该会很快带人来地牢口接应,你去找他,他会送你离开陇西。” “你到底怎么了啊?阿忌,是不是要灯,我,我唤人拿灯过来!” “不。” 裴玄忌阻止了云知年,“他们过来,就不会放你走了。” “那,那你你跟我一起出去啊!” 云知年从未看过如此脆弱的裴玄忌。 他也半跪下来,搂住裴玄忌安抚道,“我扶你起来好不好?” 裴玄忌强笑了下,“不用。” 他沉默着,可云知年没有松手,亦没有离开。 终于,他对云知年低声说道,“小时候,我有一次为娘亲说话,惹怒了父亲,被他下令关进这座地牢,后来,他领兵出征去了,整座裴府都遗忘了我,我因此被关在这黑不透光的地牢…整整三个月之久。” “再出去时,眼睛,就不能在夜间视物了。” “哈,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其实我特别,特别怕这座地牢,怕得腿都在抖,只是在你面前,才一直强装镇定,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如此胆小,如此没用。” “年儿,你别管我了…赶紧出去…” “阿忌,这没什么。” 云知年心疼裴玄忌的遭遇。 裴玄忌那时如此年幼,却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在地牢整整三月之久,这地牢黑不透光,难辨晨昏,幼小的孩子却要一个人独自捱着那段漫长且无止境的岁月。 甚至于他被关在地牢之中,每日只有狱卒偶尔会来送饭,那些狱卒不会同他交谈说话,他连自己家人出征的消息都并不知晓。 他怕是会以为,他的家人,都已经抛弃了他… 他该会有多怕。 多绝望。 裴玄忌的夜不能视许也是身体的一种自我防御,警告他莫要再陷入黑暗之中,可今日,裴玄忌还是为了他,再次踏足进了这座噩魇一般的地牢。 云知年心中刺疼。 嗓音便愈发柔和。 他缓缓对裴玄忌道。 “别怕,阿忌,你跟我一起走。” 第63章 云知年抑住在暗色中砰砰作响的心跳, 沉下声,再一次搀扶起裴玄忌。 “我带你出去。” “不要怕。” “这次有我陪你一起走出去。” * 裴家的地牢到底还是没能关住裴家的三公子。 事实上,裴千峰也并未当真下令要关押裴玄忌, 所以,裴玄忌顺理成章地将云知年, 柳廷则等人解救出地牢。 而正如裴玄忌所言, 阳义兵马于第二日抵达陇西, 包围住裴府,裴氏不愿在此节骨眼上大动干戈,所以江旋安带人迎回了江寒祁。 江寒祁身为九五之尊, 却被裴氏以休养为名扣押在别苑长达数日,柳廷则同几个臣子接他时, 他表情素是不善,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鼻烟壶, 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却如尖针一般发着刺。 “云知年呢?” 他脱困后, 第一句问的, 竟是个太监。 “陛下,云掌印他…” 柳廷则正斟酌开口。 姚越竟当先从人群中跑出。 他对着江寒祁躬身伏拜,愤恨说道,“云公公已经同那裴玄忌在一起了。这次,陛下能够脱困,便是由他二人调来阳义兵马解围。” 他没有必要隐瞒江寒祁。 这段时间, 云知年已同裴玄忌口口过了,江寒祁的身体必然已有所感应。 江寒祁必不好受。 那布满血丝瞪至鲜红的眼就是最好的证明。 果然,江寒祁表情骤变,强装而出的平静被打破, 他扬手砸碎鼻烟壶,同时飞起一脚踹向姚越,声音阴寒。 第72章 “你,也是裴氏的人?” “朕此番被困,同你之间,也脱不了干系罢?” 姚越将脑袋埋得更低,忍痛答道,“是。” “下官生于陇西,娘亲早死,父亲是裴千峰手下将领,不幸战亡后,是裴千峰将我收留,我自幼喜爱医术,便跟随营里的军医学习,后经过州府举荐一步一步考上了太医署,所以,裴千峰于下官,确有再造之恩。” 姚越竭力装作一副委屈之至的模样,“此次同陛下一道回到家乡,便私心想着去探望一番家中仅剩的祖母,未能及时伺候陛下,后来,后来下官听说那裴千峰软禁了陛下,便亲去军营求过几次,奈何裴千峰铁心要同钟氏结盟,不肯听我的话,我又实在胆小无能,想不出法子解救,加之,下官知晓陛下心中挂念云公公,便想着能在外护着云公公也算是为陛下解忧了,但却被那裴玄忌百般刁难。” 姚越一撩袖口,露出被裴玄忌揍到发青变形的手臂,“他不仅抢走了云公公,还打了下官!扬言云公公已经是他的人了,朝廷的人若再想要回云公公是断然不可能的?!下官被他打到连吐了几日的血水,下不来床,又哭诉无门,今日听说阳义小郡王领兵来接陛下,方才强撑住一口气赶过来,就是怕陛下头疾发作,无人伺候着。陛下,都怪下官无能,又势单力薄,根本斗不过那裴玄忌!求陛下恕罪!” 江寒祁并未表态,但到底并没有再对姚越动怒了。 一旁的柳廷则却听得皱起眉头。 他是外臣,如今官至宰相,同姚越这种内官交集并不算多,只知他是江寒祁御用的太医,如今却见他一番话说得有门有眼,不仅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还不忘拖裴玄忌下水,倒是个素有城府的。 柳廷则瞥了眼姚越。 姚越其人生得其实不错。 五官周正俊秀,只眼下一双卧蚕却厚到发黑。 是个心术不正,素好淫-邪之人。 姚越则完全没有顾及到柳廷则对他的审视。 他的眼里只有江寒祁。 他想要取得江寒祁的信任。 他前几日就为裴千峰把过脉,重疾缠身,已然是时日无多了。 今日,江旋安前来迎人,裴千峰也并未出面,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裴氏虽对他很好,可裴千峰一死,陇西这块肥肉不是谁都能守得住的。 裴家老大资质平庸,裴家老二虽有能力,但到底是一介女流,军营里不服她的大有人在,从前,有裴千峰护着,这帮人就只能把积怨压在心里,可若裴千峰死了,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稍加煽动,怕是就会引起动乱。 裴千峰下定决心同钟氏结盟,大抵也是想借由钟氏之力,护陇西平安。 倒是裴玄忌… 姚越虽厌恶裴玄忌,但他不得不承认,裴氏子女当中,最可服众的,大抵只有裴玄忌。 可惜啊,在他数年如一日的挑拨离间下,裴千峰早已不再信任自己的小儿子了,裴氏向来以军令治家,只要裴千峰不肯松口,裴元绍和裴定茹便是再如何偏心裴玄忌,都是无用。 裴玄忌现在已同陇西彻底决裂,他还是趁早甩脱陇西这个烂摊子为好。 更紧要的是,只有在江寒祁身边,他才有机会去接近云知年的。 他朝思夜想的,只有云公公。 一思及那日,他的云公公光着身子跪在自己面前的那副招人模样儿…姚越就激动得日夜难眠。 他总是有机会的。 于是,姚越趁热打铁上前。 见江寒祁并没有拒绝,便赶紧拾掇好摔碎的鼻烟壶,佯装叹惋,“可怜那云公公生得柔弱貌美,就这般被裴玄忌那个恶霸胁迫着带在身边,免不了要受欺受辱的,陛下,你说,要不要…” “住嘴!” 江寒祁面色更加阴霾。 握在锦袍之中的手指节因着用力,嘎吱作响,“朕了解他。他若不愿,谁也迫不了他,此番…定是他自己愿意的。” “这个贱人…竟敢背弃朕…” 江寒祁扯开嘴角,裂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朕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 阳义督军不敢得罪裴氏,所以此次来陇西接应的,多是跟随裴玄忌的那帮子弟兄,人数不算多,三五百而已,裴千峰则自始至终并未出面,因此,是裴元绍代替自己的父亲同裴玄忌达成协商: 朝廷的人是可以放的,但裴钟两家的结盟,乃是板上钉钉既成事实,裴玄忌既已决定离开裴家,就无权再干涉陇西事务,这也是裴千峰的意思。 “裴将军。” 裴玄忌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在下只是阳义一区区参军,陇西同艾南之间的事,本就不在我管辖范围内。同样,阳义要同谁为敌,也与陇西无关。” 裴玄忌望向自己的长兄,黢黑的眸里有光在动,“若有照一日要同裴家军在战场上相见,我们的关系,只能是敌人。” 裴元绍周身微震,“裴三,你当真要执意若此?” 裴元绍身边的副将狄子牧也劝说道,“裴三,你莫要冲动,艾南势力现在仅次陇西,这两年在钟霆等人的经营下,又尽收周边州府兵力,不容小觑,加之有钟后等人撑腰,如今朝堂局势尚不明朗,你阳义算得了什么,统共不过数万驻军,你能调动的人马则更少,你同钟氏为敌,无异于是在以卵击石!” “是啊,阿忌,只要你…” “裴将军,狄副将,你们无须再多言。” 裴玄忌打断二人,欲言又止,但最后,却化作一声长长叹息,“时候不早,我该上路了。” “日后若在战场相遇,我不会顾念旧情。” “希望你们…亦是如此。” “告辞!” * 裴氏此番扣留江寒祁,不过是为向钟氏表个心意,如今结盟既成,江寒祁倒是没什么用处了,这几年,钟后有意扩充后宫,安排的都是钟氏世家培养出来的女子,目的就是为了让江寒祁早日诞下皇嗣,她好扶持上位,名正言顺地让大晋江山易主。 面对此些不安好心的后妃,江寒祁能避则避,若实在避不开,则会让姚越替他备下避子药,因此,便是钟后再如何算计,后宫依旧一无所出。 只这日日饮汤服药,江寒祁的精神愈发委顿,凤眼下青黑一片,新的鼻烟壶被姚越奉上,他猛吸上几口后,才将视线缓缓聚拢向面前的云知年。 云知年未穿宦服,而是穿了裴玄忌为他备的衣服:一身月牙白的锦袍,领襟袖口以银线镶绣滚边,绸缎般的乌黑长发则以一只同色银玉冠束好,玉冠两侧各垂下两条丝质流苏冠带,俊挺贵气。 “他倒是将你养得不错。” 江寒祁此刻正坐在马车之中。 车外正由裴玄忌等人护送,原本回京的车队是要经过陇西官道的,只官道上四处设立了关卡哨口,当中许有不少是钟霆的人,为避免节外生枝,裴玄忌便下令绕道从阳义回京。 “怎么,不跟朕说说你和他之间的事?” 江寒祁仍是在笑,只这笑意却未达眼底,发红的眼瞪望向云知年,满是阴寒恨意。 “我来此,是想要提醒陛下。不该做的事,以后不要再做。这次,陛下私来陇西反遭扣押便是例子。” 云知年回视向江寒祁,淡色的瞳仁中空无一物,“下次,未必会再有人保你。” “混账东西!朕做什么何时轮到你这个贱货置喙!你别以为你攀了个新主就了不起!裴玄忌他算什么东西?!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你真以为他能护你一世?” 云知年的话大抵是刺痛了江寒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就要去揪云知年的领口。 姚越赶忙扑过去拦住,“陛下,陛下!裴玄忌和他的人还在外头呢!您不能伤云公公!” 江寒祁颓然止住动作。 云知年丝毫没有慌乱,岿然不动,眼神无波。 到底是有了靠山和底气啊,江寒祁妒恨交加,但他知道如何才能戳痛云知年,突然笑了起来,“和之,你的阿忌在干你时,知不知道,你体内被种了蛊啊?” 江寒祁一字一句地道,“他知不知道,你的身体里,流淌着另一个男人的血?” 第64章 云知年的脸色陡然发白。 江寒祁的威胁, 足以让他本就悬着的心彻底沉至谷底。 “你不要乱说,我…” “怎么会是乱说呢?果然,朕没有猜错, 你的阿忌并不知晓。” “但你放心,朕不会告诉他, 朕要他亲自发现。” “发现你对他的隐瞒。” 江寒祁的声调愈缓。 他当着云知年的面撩开袖口。 姚越哆嗦着递上一把匕首。 江寒祁接过, 匕首的锋刃在自己的皮肤上随意划过, 他紧盯住云知年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在下一瞬,将刀狠狠扎透自己的皮肉。 “唔…” 鲜血沿着刀锋滴滴落下。 第73章 与此同时, 云知年的手臂也感觉到了莫大的抽痛,他眉心轻缩, 单薄的身体剧烈晃动起来,额间也开始密密冒出冷汗。 江寒祁如法炮制, 又在另一只手臂划下一刀, 这一刀, 他划得更重, 重到连自己的气息也变得紊乱,几乎穿透自己的整条筋骨,但瞧见云知年因受不住痛,双膝跪地趴伏在自己面前时,这心上的快便就瞬间胜过疼痛。 江寒祁垂下两只受伤的手臂,轻笑问他, “很痛苦,对不对?” “只要朕伤害自己,你也能感受到痛苦,纵你再能忍耐, 你的阿忌总归会发现端倪,他会为你找来大夫看诊,可是很奇怪啊,你的身体明明没有任何毛病,亦没有任何伤口,这些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或许,他为你找来的第一个大夫是个庸医,瞧不出你体内有蛊毒,只好说些不知其可的话,承认自己学艺不精,第二个大夫还是瞧不出来,但他看你痛成那般,必还会去找第三个,第四个,甚至为你遍访天下名医,最后,总会有大夫能瞧出来,告诉他,你的体内有另一个男人的蛊血,你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另一个男人。” “而在此之前,你要一直担惊受怕,你怕自己精心隐瞒的真相被拆穿,你更怕知道真相后,他还会不会接受你。” “朕也是男人,所以朕明白,男人的占有欲最是强烈,他或许能够不在意你的过去,你的曾经,但若是他知晓你的身体里其实一直流淌着旁的男人的蛊血…便是他能够含恨接受你,也定不会再待你如初。” 江寒祁的话,声声入骨。 云知年疼到双目模糊。 湿红的眼尾轻落下一滴眼泪,他嘶着嗓子,冲江寒祁轻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回到朕身边来。” “朕会给你荣耀和地位,从此以后,大晋朝廷百官都可为你所用,你可以尽心谋划,去完成你的复仇之计,朕知道,你想为自己的父亲翻案,朕会帮你,朕还要为在藏幽谷中枉死的将领们俢碑立坟,令史官重俢旧史,好让大晋后代都能够瞻仰英烈,云长贺的姓名也将长留青史,流芳百世。” “呵,冠冕堂皇,我都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就不要拒绝。” 江寒祁近身几步,原本还阴寒着逼人的凤目此时似痴似迷,“乖和之,回来,回到朕的身边来,你知不知道,你离开朕的这段日子,朕有多惦念你。” “惦念?” 云知年盈在眼眶的泪终于汹涌落下,“陛下应当知道,你当初,在先生面前…强上我时…就已经…已经将我对你的最后一丝惦念亲手打碎了…” “是朕不好,朕那时头疾发作,吸多了草药,才至犯了混。” 江寒祁居然主动认错道,“朕答应你,以后绝不再迫你,和之,只要你留在朕身边,朕就…朕就给你戴上那种,那种锁环。” 江寒祁居然无比认真地说道,“朕已经让内廷的人按照你的尺寸制作好了,前后都是铁片,能将你的前口口和后口口都锁起来,朕把钥匙给你自己。只要你不开锁,就没有人能再上你,朕也一样。” “所以…回来罢,和之。” “你终归还是要同我一齐…在深泥沉泽中发烂变腐,直到永远。” * “喂,裴三,你真这么在意,就上马车看去呗,在这里偷看是犯个什么劲啊?” 江旋安今日没有乘车,骑马同裴玄忌领队并行。 裴玄忌心不在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扭头去看江寒祁的马车。 正是半个时辰前,云知年所上的那辆。 彼时云知年对裴玄忌道,自己是要去向江寒祁交代几句话,可没成想,这几句话竟会说得如此之久。 江寒祁毕竟从前同云知年相好过,若说他是云知年的夫君,那江寒祁就是前夫君了,大晋民风开放,有朝以来,女子休夫改嫁者数不胜数,但对于这所谓的前夫君,大概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毫无芥蒂。 更何况,他害怕云知年同江寒祁旧情复燃,怕云知年会离他而去。 他生妒得紧。 但对着江旋安,裴玄忌根本不屑承认,“我才没有偷看。” 他补了一句,“我信任年儿,他定是在向江寒祁辞别,他毕竟是宫里的司礼掌印,要走,自然要向君主说明。” 江旋安顾不上反驳,颇有点心事重重。 “裴三,你当真觉得哥哥会跟我们一起回阳义?” “当然。” “我已经决定好了,等我们回去之后就会成婚。到时,你来做我们的主婚人。” 江旋安并没有像裴玄忌那般溺在激动的喜悦之中,而是十分清醒地说道: “可是,你有没有觉得,这自始至终,都好像是一个局啊。” “哥哥和叔父,刚好同时出现在你爹的寿宴上,哥哥也刚好在你爹同钟氏结盟之际说出了那些话,又刚好,你同裴氏决裂,与钟氏为敌。” 江旋安人小鬼大地道,“阳义督军本是你爹的旧将,阳义说是裴氏的势力范围也不为过,若是故意算计,策动阳义先反,以此来削弱裴氏的力量…” “行了,别说了。” “此事是我的私事,我与钟氏为敌,同裴氏无关。” 裴玄忌叫停江旋安,一张脸沉峻到可怕。 江旋安的分析他怎可能没有想过, 只他不愿意深究,更不愿,将他的年儿置于一个被怀疑被审判的境地。 “哥哥出来了。” 江旋安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却瞧见云知年下了马车,便将话咽回,很自觉地策马让开道路,好让裴玄忌去接。 裴玄忌看了云知年一眼,伸手将他抱至马背,共乘一匹马。 随后,裴玄忌便勒住缰绳,放缓速度,渐行到队伍最后。 云知年则乖乖巧巧窝在裴玄忌怀中,默而不语。 他模样倒是还好,裴玄忌悄然观察着,只不过,一张本就白净的脸如今血色全褪了干净,眼角也有点儿泛红,难道…是哭过了? 裴玄忌心头微紧,“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怎的这么久?” “没,没说什么。” 云知年恍然惊醒般,冲裴玄忌摇着头。 “只是交代了些朝廷里的事。” “姚越也在?” 裴玄忌看不出表情,继续发问。 此时骏马加快了速度,慢慢追上了江寒祁的马车。 裴玄忌便策马与那马车同行。 “嗯。” “为什么不让我杀姚越?” 裴玄忌声调沉了下来。 他原本就想杀了姚越的,命人抓住姚越后,那刀分明已经横过去了,可云知年却握着他的手,阻止了他。 裴玄忌吃味。 揽在云知年腰间的手不由重了些许。 “嗯…” 当裴玄忌烫热的指节隔着薄薄的夏衣在他腰肉掐下时,云知年不由软吟出声,可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一侧的马车,他于是咬住唇瓣,将声音硬生生地止住。 “姚越,姚越曾对我有恩。他为我医治过。” 云知年抖着嗓子开口。 江寒祁方才所说的那番话言犹在耳,无时无刻不在剐刺着他那颗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他不敢赌,不敢赌这蛊毒会何时发作,不敢赌这蛊毒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同小景一样,最后被蛊毒活活残害而死,可这蛊,或许只有姚越能解… 所以姚越还不能死。 “有恩?” 裴玄忌竟轻笑一声,“年儿,你觉不觉得,你这借口实在太过拙劣。” 云知年的脊背抖得更凶。 裴玄忌的手缓缓上行,顺着他的脖颈,攀上了他的唇,不期然地,摸到了一丝鲜血。 又咬唇了。 是怕被马车里的江寒祁和姚越听见吗?听见他正在同自己相好。 一种说不出的颓然和挫败感瞬至袭来,裴玄忌用指尖一点一点揉去那些血丝,“年儿,把脸转过来。” 他近乎强势地说道。 他想看到云知年的脸,想看到云知年的眼,想看看,那里头是否藏着什么秘密,更想看看,他对他,是否有情。 可云知年毫无动静。 他既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应,只是麻木地捉紧手心里的缰绳,连裴玄忌握来的手也没有去牵。 “年儿,我叫你把脸转过来,我想看你。” 裴玄忌头一次,面对云知年,带上了一丝怒意,“很难做到?” “阿忌。” 终于,云知年开了口,他喉头微哽,声调也格外艰涩,像是从嗓子眼儿中硬挤出来般。 “你不要逼我。” 第65章 云知年的倔然, 让裴玄忌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这种无力感,自他两年前,在皇宫中想要带他走时, 便已经存在了。 他那时年少轻狂,以为自己是在拯救云知年, 可细想下来, 云知年好像从未对他的拯救表达过欢喜。 第74章 便是如今, 他二人再亲密的事都已做过,也已知晓彼此的秘密和过往,可却好像总还是隔着一层东西。 而正是这些东西, 让两颗心,始终无法靠得更近。 裴玄忌的动作越发强势起来, 他罔顾云知年的拒绝,抱住这人, 足尖一点便已腾身而起。 云知年惊呼一声, 再落回马背之时, 才发现自己居然是换了个方向, 同裴玄忌面对面坐在马背上。 “你,你要做什么?” 骏马仍在驰行。 而云知年正对着一双寒峻的黑目。 从他所在的这个角度,能将将好看见江寒祁等人所乘坐的马车,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晃眼中,那车帘仿佛动了一下, 云知年的一颗心便也坠坠然地悬了起来。 他的指节紧攀住裴玄忌的双肩,有些哀求似的道,“阿忌,你先放我下去好不好?” 裴玄忌用行动拒绝了云知年。 他扣住云知年的腰, 将人往自己怀间送了送,对他道,“年儿,你现在亲亲我。” 云知年没有任何动作。 他甚至将唇抿得更紧了些。 眼角的余光却自始至终定在了那辆马车之上。 云知年自然是担心若江寒祁看到自己同裴玄忌亲热,一怒之下会揭穿他身有蛊毒之事,可这动作落在裴玄忌眼里,却分明是变了一种意味。 裴玄忌薄唇轻勾,强掩住内心的苦痛与妒恨,“怎么了?是不敢,还是不想?” “不想让他看见你亲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想…” “够了!” 云知年被这一连串的逼问激得眼尾发红,连声音都抖着,“裴玄忌,你不要,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我无理取闹?” 裴玄忌想,自己大抵是真疯魔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江寒祁始终横亘在他和云知年之间。 不,或许还不止江寒祁。 姚越也好。 那个柳廷则也罢。 云知年待他们都不一般。 而自己,也始终未被云知年真正承认过。 裴玄忌自嘲般,扯动嘴角。 他一手拽缰,一手抚上云知年因为紧张而略显冰凉的脸,“好啊,那今日,我就让你知晓,为夫无理取闹时,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手上的力度骤然加重,下一刻,却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抬起云知年的下颌,强行吻了上去。 “唔…” 裴玄忌这回吻得极凶,他见云知年始终紧闭牙关不肯张口,索性重重咬在了下唇,待云知年失神张嘴之际,便旋长驱直入,用力地口口着对方的,鲜血蔓延在两人交缠的齿舌之间,云知年想要反抗,舌却被狠狠堵了回去,裴玄忌粗暴地加深了这个吻,甚至丝毫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 云知年被动承受着裴玄忌这充斥怒意的吻,恍惚间,他好似听到不远处同行齐驱的车厢中传来了什么重物被砸落的声响。 但好在…车帘自始至终都未曾被打开过… …云知年拼命摇头,他的手,因着用力,在裴玄忌的后背抓出道道血痕。 * 江寒祁因为头疾发作,在阳义下榻郡王府休养治疗,耽搁了一些时日。 这段时间,裴玄忌索性也住在郡王府,同江寒祁的卧房不过一墙之隔。 裴玄忌时时收在云知年身边,根本不给云知年再见江寒祁的机会,裴玄忌素来不是什么猴急好-色之徒,可面对云知年,他却常常失控,可平常热情如火的云知年,这段时间却一直推拒着蜷缩着不让他靠近,便是被困在榻间,周身仍是写满了抗拒和不安,裴玄忌心头的那股怒火被彻底烧起。 什么君子,什么温和,什么品性,在这一刻,都被统统拋诸脑后。 … 惩罚似的太过强悍…云知年受不住,几次被做到失-禁,哑嗓啜泣,直到床褥被彻底浸湿,他才尖叫一声,昏睡过去。 你是个残缺的阉人。 你的身体里流淌着另一个男人的血,啧,多脏啊,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接受你。 你真的觉得自己能配得上裴玄忌吗?他不过是年少冲动,见你生得好看才对你好,待你年老色衰,怕是会迫不及待地同你恩断义绝,划清界限!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回来罢,回来罢,烂泥污泽才是你的归宿。你本就不属于光亮,光亮自然也从不会属于你。 “别说了,别说了!” 黑暗中,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将他团团包围困住,他们肆笑着,用手指着他,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云知年快要被这些话击到崩溃,他疯狂地向前狂奔,想要摆脱这些人,可无尽的甬道之中,连一个出口都不曾见到。 云知年绝望到极致,他无力地弯下双膝,跪坐于地,眼泪汹涌落下。 可这个时候,前方忽传来一道亮光。 云知年痴痴抬首。 却见走近的那人俊朗丰逸,身形飒拓,正是,正是他的阿忌。 裴玄忌提了一盏灯,堪堪照亮了前路。 “跟我走。” 迷梦之中的裴玄忌十分温和地执住他的手,带他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一片黑暗之境。 可是,裴玄忌带他来到了一处悬崖面前。 “阿忌…这是哪里,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云知年有些不解地仰头望向裴玄忌。 裴玄忌手中的灯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没有了光亮的映照,那双本就黢黑的眸子变得愈加幽若寒潭,深不见底。 云知年下意识地想要往回走,可裴玄忌却抢先一步,拖拽住他单薄的身体,将他一路逼至悬崖绝壁之上。 他一只脚业已腾空,所有的重心,全在裴玄忌拉住他的那只手上。 云知年悚然大惊,他哀求着,想要裴玄忌拉他上去,可这个时候,裴玄忌却突然冷不丁问他。 “年儿,你究竟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我?” “是选择江寒祁,还是选择裴玄忌?” 像是生怕云知年听不明白,裴玄忌重复了一遍。 云知年怔然呆住。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自始至终,他云知年唯一喜爱之人,只是裴玄忌。 “不回答是吗?” 裴玄忌手心突地松了松,云知年的脚凌然踏空,脚边石子被他踢落至深崖之下,久久未有回响。 云知年张了张唇瓣,可梦境里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或许,你的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好,我成全你,云知年。” “我放手了。” 裴玄忌的耐心大抵被彻底耗尽。 云知年看到,昔日待他宠溺万分的男人,在一点点松开他的手。 “不要,阿忌!不要扔下我!” 云知年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裴玄忌,可却徒劳无功。 他永远无法去抓住一个下定决心要放弃他的人。 耳边传来呼啸着的凛凛冷风,云知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悬崖坠落直下,直到深水将他彻底淹没,云知年也在这近乎窒息般的痛苦中挣扎着掀开眼皮。 没有悬崖,没有峭壁,他亦没有摔到粉身碎骨。 晚夏的黄昏带来点点碎落的星光,极尽温柔地披拂在他的头顶。 他坐躺在一处沙汀之上,而不远处,正遥遥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此起彼伏声和一句低低的西关戏词唱腔。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长相见,长相见,再不分离,长相见…”〈注〉 * “你醒了。” 怔忡间,唱腔戛然而止,后方传来了裴玄忌的说话声。 云知年蓦然回首,正看见裴玄忌手提灯盏,向他慢步走来。 意识逐渐回笼… 云知年倏忽想起了那场荒诞无稽的噩梦,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身体,神情中满是防备。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呢?” “他们…你想问的是他罢?” 裴玄忌低低一笑。 只这笑容里分明带了几分涩意,出现在裴玄忌那张原本理应意气风发的脸上,显得并不合时宜。 云知年心头微紧,他四处张望了下,这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人,这处深海边的旷大沙汀之中,竟只有他和裴玄忌两人。 远山如黛,映在海面之上,便是那青青云天,万里如碧。 脚下的细沙则还带了些未褪去的热意和潮湿,这一切,都让从未看过海的云知年感到陌生。 “江寒祁他们都还在郡王府里,他头疾发作,姚越正在为他医治。” “至于这里…” 裴玄忌将燃着的灯盏放在沙面,自己则盘膝坐到了云知年身侧,举目望向大海,“是阳义南郊的一处浅海,说起来,你从小出生在上京,后来又一直待在宫里,应是从未看过海罢?我看过,且很喜欢海,此处浅海便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每逢沮丧难过的时候,都会来海边默默坐上一夜,看上一夜的海,待到日出时,忧愁和烦恼便也会随着初升的日光,消失不见。” 第75章 “年儿,这段时间,我能感觉到,你对我的抵触,虽然你日日都陪在我身边,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裴玄忌终于侧目看他,“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第66章 云知年僵硬点头。 他身上的痛意仍未完全消散, 只身体早已被清理干净,裴玄忌大抵是在他昏睡时为他擦洗过一遍,身子上散发出的清香便是裴玄忌常用的皂角气味, 在黄昏的沙汀中,幽幽蔓延开来。 他紧张着。 心亦是悬着的。 而这种心绪, 恰是因为, 他在意裴玄忌, 却又… 不得不离开裴玄忌。 “你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他的,对不对?” 裴玄忌同他对望。 少年人清俊的侧颜映衬出蓝海的空阔。 “不是…” 云知年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的犹豫。 裴玄忌伸臂,轻轻拥住那人单薄的脊背, 将唇贴在他因为紧张而略显冰凉的脸颊,“年儿, 我不怪你放不下他。只是,我想把我的心意说给你。” “完完全全, 没有隐瞒地说给你听。” “我知道, 你们年少相识于学宫, 后来又一起携手度过了诸多岁月, 他虽常常虐责于你,但应该也…曾经给过你温柔及爱意。” 裴玄忌嗓音发抖。 “更紧要的是,你怜惜他,怜惜他失去挚爱。” “就像我,曾经怜惜你一般。” “所以,你对他, 定是有感情的。” “怜惜本身,就是一种感情。” “但是,我对你,不止有怜惜。” 裴玄忌第一次几近卑微地道, “虽然同江寒祁比起来,我们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但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光,我当真开心。” “我爱你,年儿。” 云知年周身震颤。 这也是第头一次,从另一个男人口中,听到“爱”字。 没有掩饰,没有虚假。 完完全全,真真切切的爱字。 “我知道我比不过他,至少那些过往,我没有陪你一同经历。” “可是,我想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照顾你,让我来爱你,你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你不知道…自己的心爱之人,心里总是惦念着另一个男人的痛苦…” 裴玄忌英挺的眉弓几乎挤在了一处。 他一直在痛苦。 这份痛苦只要在每一次思及云知年或许仍对江寒祁余情未了时,便愈加沉重。 他可以接受云知年的一切过往。 唯独不能接受,云知年在有了他之后,仍然心系旁人。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奇怪。 可爱就是如此,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即使今夜他能想明白,到了明日,那些念头又会再次折磨他。 他在煎熬。 且他的这份煎熬,没有人懂。 就连云知年,或许也不懂。 因为云知年在听完他的话后,神情十分迷茫。 云知年既没有回应他的情感,亦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表情,相反地,裴玄忌竟能从他那本就有些淡漠的脸上,瞧出一丝挣扎之意。 裴玄忌见云知年仍旧不为所动,心中仿佛有千万根线绞在一起,勒出道道血痕,他忍住酸楚与委屈,继续强自笑道,“所以,我能理解你,但是,年儿…我仍然想求你…” 求你别再执迷过去了。 求你莫再逃避了。 你分明也是对我有情的,否则,怎会每次欢-爱时你都会那般主动,那般乖巧,你对我,分明也是有感觉的。 然而,云知年依旧沉默。 他轻垂下眼睑,鸦羽般的长睫亦也垂落,将眸里的情绪遮掩住。 良久以后,久到日光西沉,繁星高坠,裴玄忌那盏放在沙汀的琉璃灯盏的光泽在夜色中已愈发鲜明夺目,云知年才缓缓开口。 “阿忌,我说过,我同他之间,并非有情…” “那留下来。” 裴玄忌像是一只抓住了一丢丢荧光就再不舍放手的飞蛾,他抓紧了云知年的手,紧到像是要把人拉融进自己的身体,同自己合二为一,永不分离才算好,“明日,就是明日,他们就要同我分道扬镳,从阳义启程回京了!你留下来!留在阳义!我们成婚!成婚好不好?” 他迫不及待地向云知年表明自己衷心,“大晋有朝以来也不乏男子同男子结契成婚的例子!我让江旋安为我们主婚!我平常所住的参军府便全权交由你来打理,我平日里不爱花钱,饷银大多都攒收着,家产不算太多,但也攒了黄金百两,碎银千两,还有其余的一些财帛丝软,我没有计算过,总之,成婚以后,这些我全都给你。” 裴玄忌认真说道,“最重要的一点…” “我手下如今可以调度的人马太少,不过三五百人,不但为了你,我愿意领兵出征,扩充势力,我会帮你攻打钟氏!” 原来,裴玄忌什么都知道。 可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心甘情愿,为人所用,只因这人是云知年。 “不,不是帮你!” 裴玄忌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解释道,“这也是我自己的想法,钟氏害死了我的娘亲,我同他们势不两立!但我现在实力尚弱,你给我时间,给我五年,不,三年,只须三年,我已有计划!我定会灭了艾南!” “你相信我!年儿!” 伴随潮汐而至的,是裴玄忌滚落下的两行眼泪。 这是云知年第一次看到他哭。 看到他当着自己的面哭。 “我只求你,不要…不要再想着江寒祁了,同他断掉…同他断掉,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没有爱上江寒祁。 更没有对江寒祁旧情未了。 阿忌,我害怕的是自己的身体…我怕的是那镌进骨血的肮脏蛊虫…我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那淫-蛊而亡,还有,若你知道我最初同你的亲近是因为蛊虫的驱动,若你知道我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其他男人的血液…若你知道我如此肮脏下贱… 你是否会相信,我也已经爱上了你? 能同你成婚当是这世间再美好不过的幸事,只是可惜…怕是不行了。 我生于沉泥污沼,就该继续留在那里生烂发腐,而不是,拖着无辜的你陪我一道沉沦。 云知年终究未能将未尽之言诉诸于口。 他垂眸,任由裴玄忌铁箍般的手臂将自己禁锢,唯有后腰处的布料被用力攥出细密褶皱,泄露出裴玄忌指尖压抑着的战栗。 已经很晚了,咸涩的海风卷起浪花掠打在礁岩。 裴玄忌的大氅裹住两人,却裹不住他近乎执妄的低语。 “…陇西周边约摸有二三小国,屡屡犯我西境,这帮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早就有心出征,只地势实在险要…且艾南练有水军…若真打起来…须得重新训练…” “不过阳义很是安全,你留在阳义,同江旋安在一处,他会保护好你,那个臭小子,若是能知道你肯跟我一同留下,指不定会开心成何模样,不行,我们还是得尽快给他说门亲事,省得他每日无所事事…” 向来杀伐果决的裴玄忌,此刻像个守着糖罐的孩童,絮絮叨叨地向着云知年描摹着那些虚妄缥缈的未来,他像是生怕云知年不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天已在他脑海里来来回回想过无数遍的筹谋。 “待平定西境三郡,我们便沿着青阳江…” 话音突然被浪涛击碎。 巨浪裹挟水刃劈开夜色,那沙汀上摇曳的灯火倏然湮灭。 裴玄忌的喉结重重滚动,未竟的字句卡在喉间,他下意识收紧臂弯,想要带云知年离开,可就在灯火熄灭的瞬间,他的怀抱就已落空。 只余下一缕裹着咸腥的风将他困住。 浓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涌来,天幕压着翻墨般的海,连最后几粒星子都溺毙在云层里。 他看不见了。 “年儿?年儿,你在哪里?” 沙砾在军靴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裴玄忌踉跄着,扑向记忆中的方位,结果却被嶙峋礁石绊得重重跪地,掌心擦过粗粝沙地,一缕缕鲜血渗入指缝也浑然不觉,潮声的轰鸣中,他听见自己破碎的呼唤被浪头反复碾碎: “年儿,不要…不要离开我——” 裴玄忌无助地瞪大自己的双眼。 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无用,他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摔倒,而自始至终,云知年都没有再出现,当又一个浪花打来时,裴玄忌终于无力地双膝跪地,他撑住身体,颤抖着将抹了一把濡湿的脸庞,可还是有什么液体滑落至口中。 那是比海水还要苦涩的味道。 云知年藏在礁石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无数次抑制住想要冲过去抱住裴玄忌的冲动,他忍到掌心都被抠到鲜血横流,可他仍不觉疼痛,只就那般看着,死死地看着,像是要把裴玄忌烙记在心里。 第76章 江寒祁派来接他的人已经到了,那些人沉默着,在黑暗中慢慢逼近他。 云知年知晓自己不能再停留了,背过身的那一刻,泪水才顺着两颊怔然滑落。 “阿忌,对不起…我根本就不值得你爱。” “忘了我罢…” “忘了我…” 第67章 上元佳节, 京中庆典大盛,朝廷下令不闭夜市,长街熙攘热闹, 当真是星落万户,长夜欢歌。 情人佳偶, 相约黄昏。 阑珊灯火在云知年浅淡色的明眸中晃成一片碎金乱玉, 光彩迤逦。 柳廷则怔望良久, 直至云知年含笑回视时,才红了一张脸,将眼神收回。 “今年倒是出了奇的, 冷得紧,这雪竟一直下到了十五。” 花灯会游行的队伍从长街沿侧行过。 柳廷则撑伞走近云知年道, “你身子不大好,莫淋了雪。” 云知年依旧在笑。 只柳廷则明白, 他这笑其实虚得很, 唇角似是被什么力量给硬生生扯开了般, 竟透出了一丝疼意。 柳廷则心头发紧, “若你觉得冷,我们就回去,不看了。” 云知年垂眸摇头。 他裹着两层很厚密的狐裘,却仍觉得有冷刃在骨缝间游走,垫了绵底的绣银靴踏碎地面残雪,冷寒之意却顺着脚心侵入到四肢百骸, 让他在这一片热闹喜庆当中,生生打了个寒颤。 “你今日能抽空陪我看花灯,我很是开心。” 云知年重咳了两声,缓缓地说道, “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柳廷则俊脸微红,正欲要说些什么,却见两侧摊贩正在吆喝叫卖,便心念微动,拉住云知年的手道,“我给你买糖人吃可好?” 琥珀色的糖浆在铁板上蜿蜒流淌,又被烧热凝固,甜腻的热气在冷风中缓缓散开。 柳廷则将糖人送至云知年手上时,他却忽像受了惊般,将糖人递回,声音软涩,“我,我不好嗜甜的。” “我不吃这个。” 他神情委顿,嘴角的笑意也已然泯去,不知是否是天太冷的缘故,眸里亦也起了层水汽,看着好生委屈。 “好好好,不吃不吃。” 柳廷则只好将糖人随手赠给几个正围在摊前的小孩子,随后握住云知年的手道,“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吃。” “随意就好。” 云知年轻声回应。 三年了,业已三年了。 他体内的蛊毒现在已不会再胡乱发作了,但代价却是… 云知年神思恍惚,兴致缺缺。 柳廷则拉他穿过一条巷弄,来到一间临街面铺前。 “我从前读书求学时,最喜吃这家的油泼馎饦,口味鲜香爽辣,配上汤料后更是可口,只这家价格颇高,我那时常辛苦替同窗抄书,抄个十本才能攒够一两银子,来这里换上两碗解馋。后来我才知,这面铺原是老字号,熟客甚多,你常年在宫中,对于此等民间小食大概尝得不多。” 柳廷则动作娴熟地替云知年面前的那碗馎饦蘸上酱料,“尝尝看,好不好吃?” 云知年便小小口吃了一点。 确如柳廷则所言。 “好吃。” 他腹中又开始空空发慌,吃得更快了些,最后更是连面汤都喝下不少,柳廷则只当他是喜欢,心中便自开怀,间或还有些得意邀功的模样… 像极了小景。 “小景…” 云知年恍恍惚惚,便当真唤出了声。 柳廷则的脸色登时沉下。 他自认心气高傲,但这几年来,他逐渐明了,当初他一介寒士,之所以能受君主青睐,在御前被钦点探花,并非全然靠得是才学,而是他的性子…像极了君主早死的爱人,亦是云知年的弟弟,云识景。 云知年将他错认成云识景,也并非一次两次。 尤其是三年前他们从陇西归京之后…这种错认几乎会出现在他们每一次的单独相处之中。 柳廷则并不知晓,那是因为同裴玄忌分开后的戒断实在太过苦痛,所以,云知年才会下意识地寻求解脱之法,他同柳廷则走得近,也是在希求着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他的弟弟还活着,他的弟弟正在陪他走出这种痛。 是有些自私的。 云知年被江寒祁当做替身,柳廷则又何尝不是被他当做替身… 可他控制不住。 尤其是那种药喝完之后,他常会神绪混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就好像现在,他被柳廷则用力地握着手,却竟觉得是小景回来了。 小景正带他回家。 回家同爹娘团聚。 云知年便又笑,“小景,你手劲好大啊,轻些,弄疼我了。” 手上的力度并没有丝毫松懈。 云知年被柳廷则一路带至护城河畔。 柳廷则同云知年并立于朱雀桥头。 桥下正有人往水里放花灯,夜风拂过,灯影摇曳,荡起圈圈碎波,而那支花灯队伍亦也开始表演舞灯,舞姬踩着鼓点蹁跹而过,晃着的灯火将黑夜照得亮若白昼。 这样的亮夜,阿忌合该会喜欢。 阿忌如今在哪里? 他是否也能看到这满京华的璀烂灯色? 他应是看不到的。 他不可能赴京的。 那枚裴玄忌赠与他的,被他藏在衣里的玉锁益发坚硬,咯得心口生疼,他犹记得,那人言笑晏晏地为他戴上玉锁时的情形,原来,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以至于他根本就无法忘却同阿忌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思念犹若野草,在他心头疯长,偏要被他自己放一把火烧去干净,再连根拔起,即使绞出血肉,即使痛不欲生。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眶滑落至腮边。 “小景…” 他哽着,“我不想看灯会了,我想回去了。” 可他的“小景”并没有应他。 云知年有些急了,他睁大眼眸,视线却益发模糊,在一片烂光灯影里,他的脸颊被人捧起。 紧接着,一个吻便猝然落在了颊肉,吮去他的泪滴,“小景小景…” “你的小景会这样亲你吗?” “这样亲自己的哥哥?” 柳廷则亲云知年时,是有罪恶感的。 因他明知云知年是君主的人,而他作为臣下,是不可能,也不应当去肖想云知年,他也从未向云知年表明过自己的心迹。 就做好一个尽职守责的臣子,能陪在云知年身边多一日,便算一日就是。 可到底,这位年纪轻轻便官至一品的柳相做出了连自己也觉得荒唐的事情。 而云知年则更为震惊,他大抵是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人根本就不是云识景。 “罢了,我命人送你!” 柳廷则见云知年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感痛心,遂甩开云知年的手,自顾去唤随从。 可就在这时,桥下长街忽起喧哗,原来,那游行献舞的花灯队伍中似是出现了盗贼,有人竟在持弓射箭伤人,混乱中,人群开始躁动逃离,而云知年站在桥头向下望去,只一眼,便如同石化般,因他瞧见了一个挺括飒立,酷似裴玄忌的背影! 可那身影一顿而错,晃眼儿的几息功夫就已没入人群,犹如水落沸汤,再瞧不见踪迹。 这人射出的冷箭却已破空而至。 箭簇在月色灯影中泛出幽寒冷光,直取柳廷则心口。 云知年瞳孔骤缩,耳畔嗡鸣,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亲手杀死小景时的那个落雨的夜晚。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地纵身拉过柳廷则,广袖翻飞间,箭矢已擦着他的小臂落地,带起一串血珠。 “当心!” 惊呼声中,鲜血顺着他的衣袖蜿蜒落下,在桥面的青石板上凝成一个个血洼,云知年却恍若未觉,任由血水浸透衣袖,他的眼仍不死心地,扎钉在人群之中。 可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转瞬即逝的人影了。 “快!快护住柳大人和云掌印!” 随从们高喝而至。 当街巡逻的戍卫兵认出二人,忙列阵护持,云知年被搀扶着上了马车,这才觉出臂上剧痛,他掀开衣袖,侧目看了一眼,那道箭果然又稳又狠,是冲着拿人性命而去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已将半边衣袖染头,他抿住唇,任由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是你吗…” 失了血的唇瓣径自哆嗦不停。 云知年捂臂蜷在辘辘前行的马车中,竟用指更加用力地按碾住自己的伤口,唇角浮出惨淡笑意。 “你到底还是打赢了,你回来寻我了,是不是…” “阿忌。” “阿忌…” * 十五上元一过,春意便至,只倒春寒时,似比冬日还要冷些,廊下残冰被来来往往的宫人碾过,发出细碎轻响。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 云知年斜卧在床榻,盯着那火红的光亮,却连伸手过去取暖的力气都聚不起来,悬而落下的指尖轻垂在榻边,像是一截淋了雨湿透了的素纱,被从窗隙进来的冷风掀起一瞬,又再度落下。 第77章 了无生气得很。 小太监山紫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他捧着鎏金手炉走近,看到云知年榻边堆了如小山般高的边关军报,便轻声劝道,“大人,不要再看了,您受了伤,又染了寒,该多歇息才是。” 他将手炉塞到云知年手中,便手脚麻利地将那些军报折子收起抱走。 “咳…放下…我叫你放下!” 云知年眼底一派阴霾。 他鲜少有生气的时候,这几年更是消瘦得厉害,苍白的皮肉裹着伶仃的骨相,就连发怒都透着脆弱的矜怜。 但山紫仍是被吓到,僵在原地。 云知年遂叹息一声,问他,“可认得字?” “认得几个,能写自己的名字。” 山紫老实交代。 “我差人教你。” 他现如今身子已彻底不大行了,光是撑着气儿说出这么些话,都会气喘发虚,“学会后,替我看军报,然后禀报给我听。” “陇西的事情,一点一滴,全都讲与我听。” 第68章 三年前, 云知年随江寒祁等人归京后不久,陇西阳义便先后发生动乱。 先是裴千峰病故,陇西一应军政事务便统统交由其长子裴元绍处理, 虽消息被压了近三个月,但最后还是引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那些曾被裴千峰收归的西境小国, 蠢蠢欲动, 几次在边境犯事。 裴氏兄妹率兵苦战良久,与此同时,已同裴家结盟的艾南钟氏竟也以襄助为名, 将大军开往陇西,明为保护, 实则威胁。 至于阳义,亦不太平。 上奏来的军报说是那阳义督军原来早被钟逊收买, 在某次军练中带人劫持了小郡王江旋安, 最后是裴玄忌成功解救江旋安, 还将那督军斩杀于军前, 成为阳义事实上的军事长官。 然而,一年前,陇西周边小国又联合率兵攻打陇西,此战陇西告败,已叛出陇西的裴玄忌前往驰援,从此便再无消息, 陇西所呈军报也大多语焉不详,因此,云知年才会每日翻看,企图从中寻到些蛛丝马迹。 至少他想知道, 那人还活着。 云知年又咳了几声,忽像想起什么,喊来山紫道,“备轿,我要去见陛下。” 欢和殿外,细雨绵绵。 云知年被钟后的人勒令不准进殿,他仍不死心,便嘱人进去禀告,片刻功夫后,总管太监撑着油纸伞走近,语气里带了几分怜悯之意,“云掌印,陛下说,若是为陇西战况一事,就不必再来了。” “这又天冷多雨的,您还是先行回罢。” 云知年恍若未闻。 雨势渐大,山紫虽极力替云知年撑伞,可还是有雨丝溅落到面上,顺着他的长睫滑落,堪堪模糊了视线。 殿内灯火亮堂。 钟后听到侍从回禀,从嘴边溢出一抹讥笑,转动手中的念珠道,“祁儿,你真忍心不见你那宠儿?” “自然。” 江寒祁的目光越过雕窗,望了眼那道没在雨中的单薄身影,表情极是漠然不屑,“母后教训的是。他一介罪臣之子,能留下一条性命已实属是皇恩浩荡,朕不应再被他的美色迷惑,更不应为了他…” 这最后一句话,江寒祁说得竟异常坚定,“同母后作对。” “母后,儿臣知错了。” “哈哈!” 钟后抚掌大笑,只这笑声里却自透了股阴冷,“祁儿,你能够想清楚,母后甚是高兴!你早该清醒了,云长贺当年能做出那般通敌叛国之事,他的儿子又怎可能不觊觎我江氏河山啊?母后年岁大了,国政大事已帮不了你太多了,以后,你若有何难处,便自去向明妃多多商讨,她是哀家收养的义女,一直在族中悉心教养,文采政论皆不输男子,明儿,还不赶紧过来,替皇帝分忧?” 钟绮明闻言,十分小意地替江寒祁斟茶,同时,执起江寒祁惯常用的鼻烟壶,熟稔地换上新的草药,再恭敬奉上。 待江寒祁开始吸食之后,她才拿走堆放在案几边的那堆奏折,状若恭顺地道,“云掌印毕竟是个太监,若总让太监干政,落了口实,恐会惹得朝臣同陛下离心,以后,若有要务,不如先由明儿替陛下审看一遍,挑选出紧要的,再给陛下过目,这样,既可节约时间,也可…” 那钟绮明啰啰嗦嗦说了许久,最后却是话音一转,将事儿提到了陇西战局之上,“从前,陇西拥兵自重,实乃我朝祸患,如今,那裴氏的小儿子裴玄忌更是变本加厉,不仅斩杀了阳义督军,自立为将,还妄想收服陇西,就连自己的亲兄亲姊都不放过,裴玄忌如此不把皇令放在眼里,岂非是想造反不成?” 江寒祁听到裴玄忌的名字,表情微变。 恰逢此时,总管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殿来,“陛下,云掌印,他,他跪在了殿前!还不让人撑伞!您看,要不要去宣他一见?” 江寒祁心头怒意更深重。 他知晓云知年今日是为了谁在跪。 而正是因为知晓,所以才更恨。 他是能把云知年拴在自己身边,可是却根本拴不住云知年那颗业已飞远了的心。 “他想跪,就让他跪。” 江寒祁捏住眉心,“任何人都不得上前替他求情!他若是晕过去或是干脆跪死了,就派人把他拖走,少让他在朕面前讨晦气,还有,传朕旨意…” 江寒祁的声音冷得像冰,“云知年未听宣诏,擅离职守,今日起,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以后,未有朕的应允,不得再踏出宫门半步!” 那太监领命离去。 钟绮明同钟后对视一眼后,遂心领神会,继续离间说道,“裴千峰过世之后,陛下明明已经分封那裴千峰的长子裴元绍为陇西将军,那裴家也不知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这陇西内乱,就是裴家兄弟是故意演戏给陛下看的也未可知,说不准何时就会同气连枝地祸害大晋,依着臣妾之见,这分明就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 “哦?” 江寒祁语气缓了下来,“那你说说,朕应当怎么做?” 钟绮明趁此跪到君主腿边,一边替他揉按,一边狠声说道,“派人前去陇西,宣裴玄忌立即进京受赏。” “把人调来身边,再想法子除掉。” 江寒祁面无表情,“不用去宣了,据朕所知,他如今应该已经来上京了。” “他应该…很想见朕。” * 云知年在雨中跪到昏死过去。 被寒药伤坏了的身体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磨。 他被人抬回后,蜷着身子缩在棉被中,卧房的地龙明明被烧得暖和,被褥也厚实,可他仍觉得自己像是如坠冰窖,冰冷的汗渍浸透了里衣,寒意从骨髓里渗出,连呼吸都在刺痛,臂上那未有愈合的箭伤在雨水中泡得更严重,此刻正一跳一跳地发着疼,仿佛钝刀割肉,让他无力抵抗。 他意识也昏沉。 中间他好像被山紫唤醒,哄着去喝药,云知年只好勉强撑起身子,却见药碗里的汤药晃得厉害,原是他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他抿下一口,苦涩的药汁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震得臂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丝。 “慢些...大人…” 山紫慌忙替他擦拭,却发现他额头烫得吓人,只好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他。 云知年这次很乖,把山紫喂的大半碗汤药都喝光了,他也不觉得苦,昏昏沉沉地又躺回了榻上。 “阿忌...” 他无意识地呢喃,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山紫红了眼眶,悄悄退了出去。他知道,掌印大人又在说胡话了。 自从那日在雨中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云知年就一直这样,时醒时昏,嘴里念叨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直至夜色渐深,云知年的体温却并没有降下来。他身体发热,觉得自己像是被困进了一个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恍惚间,他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响,只脚步声却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他一般。 “年儿。” 是幻觉吗?他居然听见了裴玄忌的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疼惜,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他努力睁开眼,却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 一双温暖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替他拭去冷汗。云知年想要抓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任由泪水滑落,浸湿了枕畔。 “对不起...” 他轻声哽咽,不知是再向谁道歉。 那只手顿了下,似带着犹豫和纠结。但最后,还是将他轻轻拥入了怀中。 云知年闻到了熟悉的松雪香气,是那人,是他曾经最眷恋的味道。他就这样蜷在那人怀里,再次陷入黑暗。 重新醒过来时,卧房空空荡荡,唯有烧得炭火在哔啵作响。 烧似已退了些,怀抱亦是空的,只鼻间好像还萦绕这一股若有似无的松雪香气。 当是他思念成疾,又梦到裴玄忌了。 这样的情形在分开的这三年间,常会出现,而每一次梦醒之后的落空,会让云知年愈加难受,他强撑着身子坐起,刚想唤人,就听门外传来了山紫的说话声。 第78章 “大人病重,实是不能见人,且昨日已有别的太医前来看过了,姚太医,您请回罢。” 山紫拦住姚越。 他虽不懂云知年同姚越之间有何过节牵连,却明白,姚越每次来看云知年时都会屏退他人,紧闭门窗,半日不出,不知做了些什么,而每一次姚越走后,云知年都会更加虚弱,也不肯让人替他换衣擦身,神情防备而空洞,问也不肯说,只是模样让人看着好生心疼。 所以,山紫私心里不想再让姚越过来折磨自家大人了。 姚越却不慌不忙,冲卧房内的云知年喊道,“公公,到月中了,你该吃药了。” 果然,云知年停默几息后,哑着嗓子道,“山紫,让姚太医进来。你们都下去罢。” 姚越进门时,正看到云知年只着了里衣窝在被里,便放下药箱,十分平静地说道,“我们有过约定,每次见我时,公公都要乖乖跪着迎接的,今日怎么还在床上睡着,难道是不记得了?” 第69章 云知年一动不动地低垂下脑袋, 略显凌乱的青丝随意地散在惨白的脸颊旁边,让云知年看起来像是一尊即将要破碎的玉质神像。 姚越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头, 指尖触及的肌肤还残留着些烫热。 “啧,常吃寒药居然还敢跑到雨里去, 你是当真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了?” 姚越收回手, 俯下身, 在云知年的耳边轻声道,“可惜呀,你的小裴将军看不到你的这番深情, 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个处心积虑接近他, 欺骗他,离间完他的家族之后又将他一脚踢开的贱人。” 云知年的睫毛颤了颤, 一滴泪旋而无声滑落, 泪滴滚过因为发烧而泛起病态潮红的脸颊, 将那张绝美的脸容衬得愈加凄艳动人。 姚越看到他的反应, 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他就是喜欢这样的云知年,明明脆弱到仿佛一碰就会碎,偏偏性子却倔强执拗,不肯轻易求饶,但最后,却又不得不屈服于自己, 这种矛盾的美感在云知年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加残忍。 “怎么,我说错了吗?” 姚越的手指向下滑到他的脖颈,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 便毫不留情地扯开衣襟,“他之前是不是还想跟你成婚来着?我听江旋安那个臭小子提过几嘴。” 姚越无情地嗤笑着,“但他若是知晓,你现在这般被我抱在怀里,同一个他向来最看不起的我抱在怀里,他大概…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姚越就是要这样,一点一点碾碎云知年的希望,让云知年明白,在这个世上,他早已一无所有。 云知年终于有了反应。 他艰难地抬起眼,淡色的眸里蓄满了苦痛,“别说了…” 他试图推开姚越,可绵软无力的手刚触到对方的衣襟就垂了下来,“你不要再说了…” 结果,这番挣扎让姚越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那伤虽已经过简单包扎,但许是处理的太医无甚经验,包得实在潦草了些,鲜血早已浸透纱布,漫了出来。 “怎么弄的?这是箭伤啊,你何时中了箭?” 姚越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皱眉追问道。 云知年摇头不肯说。 姚越的指尖便十分用力地碾进他的伤口,云知年疼得浑身一颤,又见姚越并不放过他,只好将上元赏灯遇刺之事说了出来,自然,他隐去了同柳廷则的相会。 姚越沉默几息,倒没继续追问下去了,他取来药箱,动作精准但粗暴地为云知年重新处理了一遍伤口,看到因疮药洒在绽开的皮肉上而疼得攥紧被褥的云知年,姚越大发慈悲地说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今日就不要你跪我了,但是嘛,旁的东西你还是得给我的。” 意识到姚越说的是什么,云知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姚越轻笑道,“怎么?你不想要寒药了?” 蛊虫不似寻常毒药,只要找准症结就能药到病除,必须得下蛊之人亲手解开,姚越自然不肯给云知年解蛊,但在云知年的央求之下,还是配了性寒的药物给他服用,克制体内的蛊毒发作。 “想要寒药,就要乖乖听我的话。你看,你服用寒药之后就能压制住体内的蛊虫,只是身子变得稍微虚弱畏寒一些,但至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无时无刻地向着男人发-情,云公公,你最好不要反抗,否则,连这寒药我可都不给你了。” 云知年终于动作迟缓地靠近姚越,轻轻启唇。 姚越的指尖捻住他的舌,翻弄了会儿竟放去鼻间嗅道,“好苦,你平日喝完药后,该多吃些糖点。” 他说着,就当真从兜里摸出一把糖,“我不喜欢苦,把糖含进嘴里。” 云知年刚刚含下一粒糖,姚越就已等不及了。 他掐住云知年的腰身,吻了上去。 起初,云知年还下意识想要反抗,可姚越实在太懂得如何掌控这具身子了。 被褥早被掀开扔掉,姚越随手执起案边烛台,他斜着手,任那火红的烛油一滴一滴落到如玉般皎然的皮肤上,绽放出朵朵血花。 被灼烫的苦痛混合着体内的蛊毒,令云知年再无暇抵抗,他顺从地迎合起姚越的亲吻,心脏却已碎裂成几乎两瓣。 “哭什么?” 一滴泪滑落到嘴中。 紧接着,是更多的泪水。 糖带来的甜味转瞬即逝,这个吻到底还是变得苦涩难当。 姚越抬头,瞧见云知年泣不成声地瘫在榻上,抓住床褥的指尖因着用力都泛起青白,动作便柔缓了一些,他在云知年脖颈最显眼的位置滴下最后一滴烛油,才把痛到眉心紧缩的云知年搂入怀中。 手在摸到他跨间的铁片时戛然止住。 “都被我玩了三年,公公,我们已经背着你的君主,背着你的阿忌,偷晴三年了。” 这种近乎于偷妻的感觉,让姚越爽快到几乎要晕厥过去,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三年,姚越从未有真正得手过。 因为云知年穿戴了铁制的贞-操锁环。 江寒祁还真是说到做到,给他穿了这么个鬼玩意儿,铁片里用软布包了一层,外围还分布着细细的尖刺。 这是多怕云知年再被别的男人给干了。 招笑至极。 “钥匙呢?” 锁环底部是有一个孔作小解用,但是太小了,连根手指都伸不进去。 姚越今日没有太多耐心,他亲了亲云知年的嘴角,喘道,“自己把锁环解开。” “钥匙,钥匙不在我这里。” “那在哪里?” 云知年别过脸低低说道,“陛下前几日刚刚收走…” “云知年,我每次问你,你都用这个借口搪塞我!” 姚越有些烦躁地松开云知年。 “你是不是就仗着我喜欢你才这般诓我?若我是那裴三!” 姚越恨得牙痒痒,“你是不是会立刻乖乖解开锁环求他干啊?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裴三?他有什么好,不过就是出生比我要好,若非我父亲当年为了保护他那没用的娘亲战死,我又何苦要寄人篱下多年,给他欺折多年!” “如今我连上个自己喜欢的人都上不到…云知年,你是不是也在瞧不起我?你们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是不是啊!” 姚越发了狠似的又开始亲他,像是要以此发泄满腔的怒火,云知年的唇被口口到肿破不堪,愈加艳赤,姚越盯了几瞬,忽拖住云知年掼到床侧,“用嘴。” “我就不信,他还能给你嘴上也罩个铁片?哈!” “…” 云知年抵死不肯相从,姚越便按住他的脖子迫他低头。 颊肉被扎痛,让他无端回想起那一夜,同阿忌在沙汀临别前的拥抱…那时裴玄忌也将他抱得好紧,紧到他生生发了痛,可回忆定格的最后一瞬,却是他隐在黑暗中,眼睁睁地看到阿忌摔在他面前,再寻不到他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无助的阿忌。 那时的他同阿忌明明只有两步之遥。 他明明可以跑过去抱住阿忌的,可他还是绝情地转身离去,将阿忌一人扔在那无尽的黑夜之中。 他对不住阿忌… 是他对不住阿忌… “张嘴啊!你这么犟做什么啊?我告诉你,云知年,你今日不把我侍奉好了,我日后就再不给你药丸了,你就继续去做那个口口的贱货罢!” 姚越的威胁从耳后远远飘来,并不真切。 云知年依旧陷在三年前的那场分别之中。 黑色的海浪在礁石间来回冲刷,像是在呜咽,更像是在无声告别。 浪花一次一次扑打礁石,却又被无情地拍打回去,亦如裴玄忌一次一次,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徒劳无功地寻找他。 云知年含泪注视着裴玄忌。 一步一步转身远去。 等等我阿忌。 我会想法子解去身上的蛊毒。 当我清清白白,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之时,我才有资格好好爱你。 第79章 可现在的他并不清白。 他自己都已经无法原谅自己,更明白,他跟裴玄忌永远都回不到过去了。 云知年心口骤痛,忽当着姚越的面,喷吐出一大口血沫,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云知年醒来时,衣服已经重新穿好了。 他窝在被里,看到房门已经被人打开了,小太监山紫动作娴熟地为他端来茶水汤饭,而姚越业已穿戴整齐,坐在床侧为他看脉。 “忧思伤身,服下寒药后,你的身体本就比常人要更弱些,你绝不能再这样悲伤下去了,否则…” 姚越的表情是云知年从未看过的凝重。 他收回手道,“你不要再吃寒药了,我已给你施过针,封住穴道,蛊毒不会再轻易发作。” 云知年没有做声,默默将手放回被里。 “是不是还在想他念他?” 姚越叹了口气。 山紫出去端水了,姚越便道,“这段时间,我带你出宫转转,散散心情。” “陛下罚了我禁足…” “这你无须担心,我有御赐的令牌,自有办法带你出入皇宫,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我想去香楼听戏。” 云知年犹豫几息,方才轻声说道。 “好。听听戏也好,待你病好些我就带你去。还有,云公公,你还是要尽早放下那些不该再有的心思,放下那些不该再想的人。” “我已有计划一年内离开太医署,离开上京,去寻一处风景不错的小镇,置地买宅。” 他捧住云知年的脸又亲了亲,“到时,我会带你一起走。” 第70章 香楼戏院一如旧时, 红粉金香,人潮不绝,只待去到三楼雅间后, 人方才少了些。 戏班子却换过了一批。 台上咿咿呀呀地正唱着某场不知名的新折子戏,姚越斜倚在最后一排的软座上, 怀里搂着云知年, 指尖则随着戏台上的鼓点轻轻叩击, 状若陶醉。 云知年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了下,刚扭动了下身子,就被姚越一把掐住腰身。 “你之前是不是就在这里, 被江寒祁当着很多人的面给干过?” 云知年动作骤止。 他长睫轻颤,身子亦抖如筛糠。 姚越将他害怕的模样尽收眼底, 随手端起茶盏喂他。 云知年不明所以地饮下一些,上好的碧螺春混合着戏院里的脂粉香气, 熏得他甚是有些头晕脑胀, 所以, 当姚越将他的衣袍掀至腰际, 手掌停留在档间的铁片上时,云知年竟没有能够及时阻止。 “好可惜。江寒祁真是不懂得如何玩人。公公这么美…若我是他…会干脆把公公扒光了绑去戏台,每日让人随意观瞻。” “之后,再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口口你。” 姚越话落,便低头噙住云知年的唇瓣。 那上头还残留有清茶的水渍, 有些发苦,姚越很不满意,随意吻了吻就转而去亲他纤长如玉的脖颈,姚越疯狂地口口着, 在上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显眼的红痕,同前些时他亲手滴的蜡油痕迹混合在一处,斑驳而靡艳。 “怕不怕啊?” 姚越抬起云知年的下颌,看到那双淡色的眸里因他而蓄满了水汽,心里便更欢喜了几分。 “骗你的,我怎么舍得那样对你,你是我一个人的宝贝,我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会让别人看你。今日我刻意挑选了这最后一排,所有人都在听戏,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 姚越摸着他的脑袋,往自己的口口上扣,“今日就在这里替我口侍好不好?” “姚太医…” 云知年轻声唤姚越。 他的声音极是柔缓深情,听得人心弦微颤,云知年十分乖巧地,从姚越衣前的兜里取出两颗酥糖,摘去糖纸,含进嘴里,随后,便揽住姚越的肩,主动吻了上去。 姚越的舌很快就心领神会地伸了进来,攫住云知年的,去压抢那两颗糖,云知年顺从地配合姚越,糖在舌间融化,甜意则从两人的热吻中缓缓蔓延开来。 “好宝贝,快,快些帮我。” 姚越愈加急切地胁迫云知年道,“今日这戏看完后,我还要带你去铁铺为你的铁锁环重新配一把钥匙,到时,我定会好好疼爱你。” 云知年只能顺着他的力气跪下,但迟迟没有开始。 姚越催他,他竟捂住小腹道,“我很饿。” “待我吃些东西,再侍奉你可好?” “好好好,你先吃。” 姚越赶紧唤来随从去端点心。 云知年却抓住姚越的手。 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戏台。 当中正有一其貌不扬的乐师冲他这边看来。 云知年心知不能再耽搁。 他禁足的这段日子,是楚横替他向自己的先生公孙龄通风报信,约定就在今日戏院行事,当务之急,是要把姚越先行引开。 云知年强压下心头的恶感,他垂首含住姚越的指尖,任他在自己口中肆意亵-玩了好久,才喘出粗气道,“我想吃,想吃你曾经买给我的烤饼…我很爱吃,后来派手下四处搜集,也找不到口味相同的了…你买来喂我吃可好…” 云知年祈求着。 他的唇被玩到发赤,微微启开,呼出如兰热息。 姚越盯他片刻,似在犹豫。 云知年道,“我不会跑的。你的随从都在这里看着,我还被你…被你扒成这般…我只能在这里等你。” “好。” 云知年的下裳早被姚越去掉攥在了手中,他不急不缓地将轻薄的衫衣揉成条状,随后,套在云知年的脖上系死,另一头,则交给自己的手下,“把人看好,我去去就回。” 姚越前脚刚离开戏院,后脚戏院的灯倏忽就灭了。 戏院里登时嘘声一片,混乱中,云知年听到那两个随从倒地的闷哼声,紧接着,他脖上的绳就被另一双更有力的手给抓住了。 “是,是先生的人吗?” 黑暗中,云知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凭借直觉和一个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能辨认出这是一个男人。 男人并没有为他解开脖上系着的绳索,而是像牵住一条狗一样牵他往前走。 男人的视力应是极好,在黑暗中亦能健步如飞,脚步跨得极大。 云知年走得极是费力,才能勉强跟上,他不知这人会不会看到他此刻衣冠不整的模样,只身体却羞耻到近乎发颤,他停下脚步,几乎咬碎了银牙,才勉强从喉间挤道,“你,你等一下,我把绳索解开,裤子穿好,再跟你走…” 男人并不理会,反用了些手劲,拖拽住他继续往前走,结果,云知年被勒到,他用力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身体随时都像是会被彻底折断。 “咳…我,我不走了。” 被人侮辱的愤慨大抵是彻底冲破了理智。 云知年停下脚步,双眸发散。 他难受得想要扯开脖间的桎梏,奈何姚越给他系上的是死结,任他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解开,反让那些布帛更紧地缠绕在皮肤之上。 男人亦也停下,一言不发地看向云知年。 他们此时应已是穿过了戏台子下面的那条暗道了,因嘈杂的人声早已被隔绝开来,密闭的空间中,云知年只能感受到那个男人的气息,以及… 一股似有若无的松雪香气。 阿…阿忌?! 云知年猛地瞪大双眼,可旋又无力垂落。 怎么可能是阿忌。 阿忌最怕黑暗。 而他曾经将阿忌独身一人抛弃在了黑暗之中。 想到过往,云知年心口阵阵抽痛,他蜷住身体,像每次思念成疾时那样,抱紧自己,好汲取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去抵御相思之苦。 而自始至终,男人都站在一侧,冷眼旁观。 终于,云知年放弃去解脖间的绳套了,他极慢极慢地站起身,仿佛用尽了周身的力气,嗓音疲惫,“既你是公孙先生安排的人,就快些送我离开。带我来此的人是宫里的太医,若他发现我不见了,必会找人搜查…到时,恐会连累你和先生。” 云知年不甘心地抓起自己脖上的绳套递出,“你带我走。” 男人接过,又牵住他走出一段路,云知年垂眸跟在后面,脚步虚浮,哪知这次,男人竟又率先收住脚步,将绳套一扯,云知年便踉跄着跌入他的怀中。 “你,你做什么!” 云知年瞳孔骤缩,他挣扎着想要推开男人,可男人的手掌却强如铁钳般扣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将他按在身前。 男人略带薄茧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挑开他本就凌乱着的衣领,寒风灌入,激得云知年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地缩佝住身体,但再如何阻挡,都挡不住他脖上那些深红色的痕迹,那些痕迹映在他洁白如瓷的皮肤,正如雪中红梅,刺目妖冶。 而不知是不是云知年的错觉,男人看到了这些痕迹,而正是如此,似也带走了男人眸间的最后一丝温度,他的指腹轻轻擦过这些痕迹,感受到云知年细细的战栗,那掌心便顺着他的脖颈轻滑而下,直至停在他心口的位置上。 第80章 男人久不说话,就这样按住他的心口,黑暗中,他高大的身影颓顿了一下,似也是在承受无可比拟的痛苦。 “你,你究竟是何人,要做什么…” 云知年被压制住,动弹不能,他耳边隐约能听到密室外传来了骚动声以及刀剑声,便愈加心生恐慌,“你快带我离开这里…若楚横发现我不见了,必会带人追杀你的!” “不急。” 终于,那男人开了口,嗓音异常嘶哑难听,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火折子点燃,光亮一下子照进了这条隐于戏台之下的深暗幽道,而云知年方才看清他的脸。 并不是裴玄忌。 而是方才戏台上那名其貌不扬的乐师。 云知年说不清心头是失落更多一些,还是庆幸更多一些。 或许还是庆幸罢,至少不是阿忌,不是阿忌看到这般不堪的他… “你到底…到底要如何才会带我离开这里…” 男人的手已经抚上了他的侧脸,最后停在那双赤朱的唇瓣上,揉搓起来,“把你方才,准备对那个人做的事,对我做一遍。” “做得好,就带你走。” 男人揶揄地笑,声调寒凉透骨,那一双眼却灼而生亮,隐着些难以言喻的凄楚,在这张浅平的脸上其实显得并不相称。 “…” 云知年倔拗地偏过脸。 男人却先他一步捏紧他的下颌,随后便将唇覆了上去。 他亲得凶狠异常,见云知年死咬住齿关不松口,就十分熟稔地去咬云知年的下唇,待云知年吃通张嘴,便长驱直入,直到勾住那柔软的小舌,男人才将吻渐渐放缓。 “刚刚,不是亲得很开心?你身上的这些印记,也是他弄出来的罢?” 男人的手再次按上他的心口,“那这里呢,你的这里,是不是也留下了别人的印记?” 第71章 云知年想, 自己大抵是又在做梦了,否则他怎会看到自己正被阿忌抱在怀里? 只不过,阿忌的表情好像有点儿冷。 裴玄忌的脸半隐在夜色中, 玄色披风被窗口进来的风吹到猎猎作响,坐在距云知年两步之遥的软榻上, 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云知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忌。 “阿忌…” 云知年轻声唤他, “你又到梦里来陪我了, 真好。” 裴玄忌闻言,微微侧首,月光混合着灯影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 衬得那双黢黑的眸子愈加幽深难测。 … “你怎么了?是不是难受?我来帮你。” 意识到裴玄忌要做什么,云知年便乖顺地将脑袋伏了过去, 直至裴玄忌受不住似的,从喉间溢出一丝压着粗声的喘-息, 冷硬的神情也终于有所和缓, 粗粝的掌心轻抚过云知年柔软的发丝, 好似回到了过往, 他们两人还好时的过往,这让云知年不由心头一颤,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云知年像是受到了鼓舞,愈加… … 裴玄忌拍着他鼓起的脸颊,怒道,“你做什么?吐掉, 快吐掉啊!” 云知年倔拗不肯,他了会儿后,喉结微动,居然咽了下去。 这番动作显然是刺激到了裴玄忌, 他扯过云知年,目光在那双含泪的眼上停留片刻,忽用力捏起他的下巴,质问道,“被教得这么乖?给几个人这样做过了?” 裴玄忌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云知年的颌骨被捏到发痛,他艰难地摇头,想说自己没有的。 只是裴玄忌。 只有裴玄忌。 “不承认?” 裴玄忌冷笑一声,指尖按住了他腰上的铁扣,“那这是什么?” “谁给你戴上的?” 裴玄忌的怒意碎在喉间,“说啊,你说啊!” “为何我一直尊你敬你,你却偏要自甘受辱,啊?!你是不是很享受游离于不同的男人之间,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感受…” 裴玄忌的吼声里竟抑着哭腔,“是不是啊…” “是不是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不是的,阿忌!不是的,这个,这个是江寒祁给我戴上的,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时会伤到我,所以才给我戴上了,钥匙在我自己手中,我现在就解开!” 云知年看到裴玄忌当着自己的面落泪,心口抽痛不止,那些抛弃裴玄忌的悔意和痛楚齐涌而上,云知年撑起身子,脱掉亵衣,递给裴玄忌。 “就在这里,在里头缝起来的布包中。” 裴玄忌果然摸到了衣里的一块凸起,他拔出佩刀,将布挑破,两枚铜制的钥匙和一块长命锁就这么叮叮当当地掉落到了脚边。 裴玄忌望向那块他赠与云知年的,亦被云知年一直藏在衣里的长命锁,久久没有动作。 还是云知年拿起了那两枚钥匙,辨认了一会儿,用其中一只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自己的锁环。 “啪嗒”一声轻响,云知年就这般毫无遮掩地在裴玄忌面前。 铁质的锁环在他的身上禁锢了整整三年,日复一日地啮咬着玉白的皮肤,腿根被磨出一圈刺目的红痕,锁环解开的瞬间,云知年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像是被抽去了力气般,两只腿亦轻轻弹动了一下。 裴玄忌的手顿在半空。 目光凝在那圈红肿的伤痕上,想要触碰,却到底不敢。 “疼不疼?” 怒火在一瞬间陡地熄灭。 无数的话语在裴玄忌的喉间滚动,最后却化作一句哑得不成样的问候。 云知年摇头,可下意识蜷缩起双腿的动作还是暴露出了他的痛楚。 怎可能不痛? 他被江寒祁锁了整整三年,即便锁环已除,可那留在身上的红痕却依旧鲜明,昭示着这三年以来的痛楚和屈辱。 裴玄忌忽然俯身,温热的唇轻贴在了伤痕上,云知年周身猛颤,他想要推开裴玄忌,可发烫的泪却浸透了他腿间的皮肤。 裴玄忌哭了。 云知年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他想要亲一亲阿忌,可是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却到底不敢,只好扶住裴玄忌的双肩,哄他道,“真的不疼了,阿忌,铁环里面包了软布的,只是有些硌人,你抱我,好不好?” 他很主动地… “抱我,抱住我,阿忌…” “因为梦醒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 一梦冗长。 云知年是在一道刺目的光亮下,朦胧醒来的,他发现身子在晃,使劲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正在一辆疾行的马车车厢之中。 云知年猛地打开车帘。 周遭景致十分陌生,看着倒像是某处荒野林外,云知年心头一紧,再看自己身上,未着寸缕,后传来阵阵隐痛,而腿间的铁环则已被解开,随意地扔在车厢地板。 阿忌?!真的是阿忌? 昨夜的记忆迅速回笼,云知年重重地敲打起车厢厢壁,“停…停车…” 是不是阿忌? 是不是阿忌回来找他了? 马车应声停下。 门帘被掀开的一瞬,云知年双目睁得陡圆,然而,最后走进车厢的,并不是裴玄忌,而是昨日挟持他的那名乐师。 乐师手上拿了几件衣物,很随意地抛给了他。 云知年低头一看,并不是他自己的。 “将就着穿,你的衣服都被扯破了。” 那乐师声音依旧喑哑发沉,语调平冷。 他瞧见云知年并不想穿他的衣服,反蜷住身子要往被里钻,竟嗤笑一声,扬手便把人拽住,“遮什么遮?你昨晚已经同我睡过了。” 他走到马车的床榻边沿坐下,掰过云知年瘦到尖俏的下颌,将唇径自覆了上去。 这回云知年彻底不抵抗了。 甚至在男人的齿尖刚刚咬住他的下唇时,就很顺从地将嘴张开,迎合起来,男人亲完,又摸着他通红的耳尖尖,舔了一下,见云知年被自己弄得周身近乎瘫软,便好笑地说道,“怎么,装都不装了?这么快就认了我这个新男人了?” “你说你那太医骈头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被活活气死啊?” 乐师本大概还想再讥讽几句,可见云知年被亲完过后,就将脑袋垂得很低,眼尾和长睫都沾着氤氲的湿气,指尖也甚是无措地抓住身下的床褥,竟不忍心再欺负他了,只好松开手,故作凶恶地道,“赶紧把衣服穿上!” 随后,便逃似的,丢下云知年,匆匆离去,继续赶马驾车。 马车约摸又行了两个时辰后,再次停下。 乐师板脸踏入车厢,手中竟多了根麻绳。 云知年此时已经穿好衣服了,只乐师的衣服实在太过宽大了些,他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稍有动作便会露出大半截身子。 因此,在这一片白花花的春光中,乐师的脸色分明是更黑了几分。 他沉默走近,一把拽住云知年那两只细瘦的腕骨举起,麻绳在白皙的手腕上缠了数圈,最后绕过脖颈系好,形成了一个用来捆住犯人的天然枷锁。 第81章 “跟我下去。” 乐师手中握着绳子的另一端,声音冷得像冰。 云知年只能被迫仰起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乐师的步伐,麻绳随着走动在不断收紧,磨得他疼痛不止,但自始至终,云知年都没有丁点儿反抗。 乐师并不知晓,云知年的眼自始至终都在望向他的背影,直至泪水将眼眶淹没。 所幸乐师并没有带他走太多的路,而是将他同马匹一道捆在了林间的某处枝桠间,随后,才动手开始生火。 此时天已近晚,冷风勾着魂,密密袭来,已是早春,可山林里仍残留着些将化未化的稀雪,焰红的火轻轻摇曳,乐师蹲在一侧,用树枝拨弄火星,将火生得更大,同时,眼角的余光还一直往云知年身上瞟,像是生怕他又会跑掉。 终于,火生好了。 乐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抓到的山兔开始烤,待香酥的气味透过篝火传来时,乐师终于给云知年松了绑,将人抱到了火边。 乐师一手抱住云知年,一手则仍在烤兔,待那兔腿被烤至焦黄发酥时,才十分娴熟地将最嫩最好的肉剥开,喂到云知年口边。 云知年没有吃,只是仰头瞥了他一眼。 “咳…” 乐师重新沉下脸道,“你别多想,我是看你昨晚服侍我那么卖力的份上,奖励给你吃的。” “你那么瘦,抱起来都没有二两肉的,多吃点儿,我干起来才舒服!” 虽乐师已尽力将话说得粗鄙不堪了,但云知年还是半晌没有动静。 乐师也倔。 云知年不吃,他也不吃,就这么继续僵持。 过了好久,云知年才终于妥协,张口咽下肉食,于是,那乐师不厌其烦地喂下云知年大半只烤兔,看云知年嘴角沾了些油沫,亦很自然地用指腹揩去。 “…阿忌…” 云知年小小声唤了一句。 乐师身形僵住,但几息之后,他就干笑两声,在云知年的口口上轻薄地捞了一把,状若无意地道,“又是阿忌?你知不知道,你昨晚求我口口你时,口里就一直在唤阿忌。” “这么放不下阿忌么?” 那乐师忽望向他,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阿忌,究竟是你什么人?” 第72章 火焰在寒风中猎猎摇摆, 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到一处,在雪地上交织相拥,宛若一对情深义重的爱侣。 乐师那双过于明澈的双目越过正在跳动着的火光, 落在云知年苍白的面庞上,显得分外晦暗。 “阿忌…” 乐师的声音夹在风中, 愈发沙哑, 似带了几分压抑着的痛楚, “究竟是你什么人?” “说啊!” 你可曾在乎过他? 你可曾用心待过他? 求求你给我一个答案…哪怕你骗我…哪怕你骗骗我,我都会相信的…年儿… 然而,回应他的, 是长久的沉默。 云知年浅茶色的瞳仁亦也映着鲜红的火星,将里头的哀伤统统遮掩, 就在乐师以为云知年根本就不会再回答时,一道疲惫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划破沉寂。 “他什么人都不是。” 云知年闭上双眼, 他扬起脸, 细如轻雨的碎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 那张破碎苍白的脸庞便在这雪雾中显得格外脆弱, 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彻底消散不见。 他觉得自己太脏了。 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即使姚越帮他把体内的蛊虫暂时封住,但他明白,那些蛊虫并没有消失,它们依旧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反反复复地在提醒他那诸多不堪的过往, 可阿忌,他的阿忌,是那样的坦荡真挚,干净纯粹, 像那林间松雪般不染纤尘,他怎么配得上这样的阿忌呢? 他配不上的。 “我侍奉过他。” 云知年停顿几息,继续说道,“正如我侍奉我的君主,侍奉姚越,侍奉柳大人,甚至侍奉你那样,侍奉过他。仅此而已。” “知道了。” 乐师沉默良久,才垂首熄灭了火光,他半抱住云知年,面无表情地说道,“下雪了,先回马车。” 明明已是春日,这山涧今夜却出了奇的落了雪,细雪飘飘扬扬,洒满了二人的发梢,云知年忽然想到,那一次,他同裴玄忌第一次欢好之后,裴玄忌替他清理身子时好似似说过,待他们两人都老了,头发都花白了,他们还要一直在一起。 云知年鼻尖酸楚。 乐师看他又要落泪,绑他时的手不由松了些许,竟是不舍再用力。 “有人来了,还想要命的话,就不准乱跑!” 乐师把云知年绑在车厢横梁之上,自己则提了把刀,转身没入风雪之中。 云知年等了好久也未见他回来,而夜雾中似是隐隐约约传来了刀剑的碰撞声和厮杀声。 云知年浑然打了个激灵,爬到窗边想看一看外头是何情形。 但他什么都看不清。 天色太黑,雨雪齐下,外头只余一片混沌,倏忽间,一道人影身形矫健地冲破雨帘,向马车疾驰奔来,随后,云知年便感到马车开始剧烈地摇晃,竟是又重新开始动了。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云知年双手被缚,他的活动范围亦很是狭小,直至听到那乐师熟悉沉哑的腔调才心头稍安,只不过… 云知年听到,紧随他们马车其后的,有无数的马匹和嘶喊。 有人正在追杀他们! “你快放了我!” “定是楚横,定是楚横他们带人来救我了!” 云知年语气强硬,却分明充斥着担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挟持我,是有可能会死的!你放我走,我会让楚横放你走的!” “死了才好啊。” 谁知那乐师压根不买账,他拽动缰绳,驾驶马车横过去一个弯道,暂时将追兵甩开,方才轻轻一笑,“我死之前,先把你也干死,这样,我们两个即便到了地下,也能同做一对风-流鸳鸯了。” 乐师驭马技术应极是高超,加之雪天山路难行,楚横的人居然一时并未能成功追上。 乐师又行过一个弯道,干脆弃车开始骑马。 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将云知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口鼻在外,隔绝掉风雪,随后又将他按在身前的马背捆好,继续策马疾行。 耳边风声呼啸。 云知年试图挣扎无果,反被乐师的手臂箍得更紧,乐师看他一直挣扎,怕他摔下马背,干脆扬手一掌打在云知年的tun上,虽并不算重,可还是很成功地让云知年羞耻到不敢再动。 “安分点!” 乐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恶狠狠地,“休想要逃!” 骏马奔出密林之后,速度终是稍稍放缓了些,终于在破晓前步入城门。 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哒哒行过,早市应是刚刚开始,街边商贩小卒的叫卖声以及行人的说话声混杂在一处,若按照时间来推算,他们现在应仍处于上京城,亦或者是京郊某处县镇。 云知年盘算着,他被绑在马背上经过了一夜的跋涉,早就不剩多少力气了,可这样下去并不是法子,他还是要尽快同公孙龄柳廷则等人汇合,当务之急,是要先脱身才是。 心思流转间,云知年却迟迟未能想出对策,因他稍有挣扎,那乐师就能立时察觉。 他的下赏早被褪去了腿弯,乐师的手伸进外袍里面,揉了一把道,“你信不信,你再乱动,我能在马背上就要了你?” 云知年紧咬住下唇,只得放软身子任由乐师动作。 … 又行过一段距离,马终于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乐师翻身下马,不由分说地将被包裹在衣袍里的云知年打横抱起,云知年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襟。 那守在门前的店小二早便注意到了这两人,只当做是什么外出偷-情的奸夫□□,又见被衣袍遮挡住的那人虽瞧不见相貌,但一截藕臂白嫩若玉,便更加做实了想法,遂殷勤迎上道,“这位客官,可有什么需要?” “一间上房。” 乐师冷声说道,“再送些热水过来。” “好嘞!咱这儿有上好的客房,专是为爷这种人准备的!” 店小二明白,这种背里偷人的,心中有鬼,往往出手阔绰不计较,便干脆将这乐师迎去了最好的房间,又命人端来酒菜热水,好一通热情招呼,方才离去。 裹住云知年的外袍也终于被除掉,乐师摸了下云知年的脸,发现有些冰冷,就将热水先让给云知年沐浴,只口中却依旧凶巴巴不饶人,“发什么呆,赶紧洗干净,好继续伺候我!” 云知年只好举起自己的手腕。 原来,他手上的绳索并没有被解开。 乐师虎着脸正准备给他解绑,却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半拽着云知年来到浴桶边,“就这么洗。” 云知年眨眨眼,似是没有听懂乐师的话。 乐师亲手动手除去他的衣服,又将他抱进浴桶,拿起布巾为他擦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洗完一遍后,又拿起布巾,在他腿-根间被锁环勒出红痕的位置处反复摩挲,云知年被弄得又羞又恼,蜷住腿不住躲闪,结果浴桶狭小,一来一去间,乐师身上的衣服也被溅湿,他只好也脱下衣服,想用布巾拭干,结果,刚露出半截胸膛,云知年就瞳孔骤缩。 第82章 乐师像是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背过身,用布巾浅浅擦拭片刻后,就将衣服扣好,再转过身时,云知年已经完全没有躲闪了,被捆住的手腕搭在浴桶边沿,他则跪趴在水中,仰望过来的双眸洇着水汽,混合着心疼悔恨与悲伤。 乐师似是被他的目光刺痛,走近用掌心轻轻覆上。 但很快,掌心就沾染上了一丝滚热的湿意。 “哭什么?” 乐师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扰得方寸尽失,“你哭什么啊哭?你以为我还会心疼你?” 他口不择言,慌乱中解下腰间绸带,蒙上了云知年的眼,他动作分明很轻,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仿佛这样,他就看不见那双眼睛,他就不会再为那双眼睛心如刀割。 腰带在脑后打上了结。 失去视觉的云知年显得更加乖顺,尖巧的下颌被粗粝的指尖捏起,散开的青丝也被撩到一侧别于脑后。 “既然还有力气哭…” 乐师冷笑着抚过他的唇瓣,“现在就好好伺候你男人一回啊!” …… 就这样,两人在客栈一连逗留几日,这几日里,云知年都是被困在榻上的,吃饭由乐师喂,沐浴由乐师来,就连解手也是乐师抱他过去,完完全全杜绝了云知年想要逃跑的念头。 乐师有时也会出门,但出门时会将他绑得更为严实,还会叫来客栈护院在门外把守,他完全无法知晓乐师是去做什么了,不过,乐师每次出门时日不长,很快就会回来,回来后也不说话,不知在房里做什么,只云知年的鼻尖偶尔能闻到发刺的疮药味,才知乐师应是在处理伤口。 云知年有意想同他套话,奈何乐师并不搭腔,无论云知年问什么,皆都石沉大海,因为更多的时候,乐师会狠狠口口他,不分昼夜,颠倒晨昏,像是要把失去的岁月统统弥补回来一样,这日,云知年又是被口口醒的,正当之际,房外竟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官兵搜查!” 店小二正站在门口试图交涉,奈何这次来的是宫里的禁军,为首的这位大人更是华服玉冠,分外尊贵。 柳廷则神情阴郁,“现在立即把门给本官打开!” 第73章 柳廷则? 是柳廷则的声音! 云知年犹若遇到救星, 身子立时微微绷住,即便眼睛被蒙,但他意识到这是逃脱的绝佳机会! 然而, 下一刻,唇就被一双更宽大的手掌捂住。 与此同时, 乐师狠狠, 趁云知年失声之际, 乐师干脆拉过被褥,将两人严严实实盖好,就露出乐师自己的上半截身子, 定定望向那正被人踢踹的房门。 房门轰然塌地的一刹,乐师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遥遥望向那位于人群之首的柳廷则同楚横。 “这位大人,小的正在客栈里同自己的娘子快活, 请问, 这是触及了大晋的哪一条王法?由得大人带了这么多官兵兴师动众地前来围观?” 乐师边说着话, 边将手伸进被里, 搅弄着云知年的唇,让他再无力呼救。 “这让小的,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简直是胡闹!” 柳廷则被乐师的几句荤话激得双颊生热,转而怒斥那客栈小二,“白日宣yin,有伤风化!下次若再敢放任人进客房做此等下作苟且之事, 信不信本相能立即带人查封了你的这间客栈!” 说罢,竟就拂摆要走,像是生怕脏污了自己的眼睛。 店小二顺坡下驴,连连应声。 楚横却狐疑, 问那乐师道,“既是你的娘子,你们为何不在家中行那房-事,偏跑来京郊僻地的客栈?” 楚横话一出口,柳廷则果然止住脚步。 官兵侍卫们亦也重新围来,步步向床榻间逼近。 乐师毫不心虚,他扬手将被角拉得更高,确保云知年能被完全遮住,面对一屋子位高权重的朝臣护卫,竟还能信口胡诌道,“唉,官爷这可就有所不知了,我家这娘子啊,什么都好,偏偏在床上时,最喜欢来些刺激的花样。” “今日叫我扮作那同有夫之妇偷情的隔壁王二,明日又要我扮作那放羊牧马的山野村夫,放着家里的屋头不愿意做,偏要去客栈,去山林,去草场做,说是只有这样,才够刺激。” 他笑着。 被褥下的口口故意重重地口口了一下,“娘子,你说是不是啊?” 云知年被他口口到完全失去了求救的意识,他甚至都没大听明白乐师在说什么,只近乎凭借本能地,娇哼出声。 这声音又软又轻,哪里还能听出是云知年的。 “咳…” 官兵中有忍不住的,摸着鼻子笑啐道,“那还真是够刺激的!” 柳廷则的脸被气得青一阵,白一阵。 “大人难道是想要看?” 乐师变本加厉。 “我才不看!污秽脏眼!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同你娘子赶紧把衣服穿好,出来接受盘查!” “一刻钟怕是不够,小的这方面实在太过持久,起步也要一个时辰往上…这不,才刚刚开始,你们就冲进来了…” “少啰嗦!” 柳廷则咬牙切齿地道,“就一刻钟!一刻钟不出来,我立即派人掀了你的被窝,将你和你娘子统统抓走!你们,都随我出去!” 柳廷则派人守在客房门边。 客栈小二自也不敢离开,唯唯诺诺地扯着笑脸陪候。 倒是楚横,神情不愉。 这么多人守在门前,且客房里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透气,想来,这人带着自己的娘子也是无法逃脱的,可他仍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了! 这乐师实在太过镇定! 寻常百姓若是平白无故地碰到一众挟刀的官兵,早该是被吓到瘫软了才是,可这人非但不怕,还屡屡口出狂言,分明是从未把他们放在眼里! “不好!我们中计了!” 楚横冲上前,踹门而入。 客房里空空荡荡,哪儿还有那乐师和其娘子的身影?只有那床还残留有热意的被褥扔在地面,揭示着人分明是刚走不久。 “柳大人!” 楚横望向凌乱的床榻,双目生怒,“若属下没有猜错,方才乐师挟持之人…” “就是云掌印!” * “唔…你有完没完…” “怎么会完呢,你是我娘子…喂!你怎么…怎么咬人!” 街外长道,一匹骏马正在疾驰。 原来,这客栈因地处偏僻,常有些偷情掠人的匪徒会在此开房行那苟且之事,为躲避官家追查,里头早便预设暗道,因此,乐师方能带云知年逃脱。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两身斗篷给自己和云知年换上,随后,便抱云知年上马,一路向上京城门而去。 云知年自有不甘,奈何这乐师早有准备,将人结结实实地捆在马背,绳索的另一头则系在自己腰间,还不忘在赶路的间隙低头去堵云知年那张聒噪不休的嘴。 云知年双目一闭,猛地咬住乐师的舌。 乐师本想反咬回去,但见云知年薄薄的眼皮不安地轻动,脸色惨白若纸,偏又因晨间那场口口泛起诱人的潮红, 以及那双被亲到发肿的朱唇,根本闭合不了,轻启着,幽幽吐出兰息,实在好生委屈可怜。 竟是怎么都不舍得伤他了。 乐师轻咬住他发颤的耳垂,“唉,想咬就咬罢,谁叫我是你的男人呢,乖娘子,待我们出城后…夫君给你时间…” “慢慢咬。” “这次,你可再也逃不掉了!” 乐师语气畅快。 马蹄声声入耳,卷起飞扬的尘土,愈行愈快。 云知年却心头生紧。 出城? 这是要带自己离京? 看来,这人前几日就尝试过带他离京了,但应是没有成功,所以才会在京郊寻间客栈暂住逗留,那现在…难道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么? 果然,乐师在距离城门百里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此处有一市集,不比上京城中热闹,人迹寥寥,多是往返于上京和附近县地做活计的苦工。 乐师在此处一直等到夜晚。 期间,他怕云知年冷,便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将人搂在怀间捂着,可云知年的身子似是虚弱了很多,畏寒的很,稍有一阵风吹来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是从前并没有过的情况。 乐师哪里知道这是因为云知年想要压制住体内的蛊虫,吃了整整三年的寒药,身子骨早已不似往日康健,又因这几日舟车辗转,刚好的风热隐约又有复发迹象。 乐师只得悉心照顾着,奈何市集里没有医馆,所以,云知年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终于,待到夜幕降临,苦工们开始推车挑担地陆续向城门走去。 原先紧闭的城门亦也半开,而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卫正手持火把,挨个盘查过往行人,连人手中的包袱都要一一打开细看。 乐师隐在暗处,目光扫过戒备森严的城门,旋即抱住云知年闪身攀上一辆运送夜香的马车,躲在桶与桶之间的夹层中,浓烈的气味几乎熏得让人睁不开眼,可怀里的云知年此时却已发起了热,气息微弱。 第83章 “再坚持一会儿,出城就会有人接应我们了。” 马车缓缓向城门进发。 守城的兵卫老远就闻到了臭味,纷纷捂着鼻子啐骂。 赶车的车夫奉上孝敬用的银子,兵卫们收下钱,草草看了一下,便挥手放行。 马车的车头眼见已行过城门,可这个时候,云知年压着嗓子,蜷在乐师怀里轻轻咳了起来。 云知年咳嗽的声音其实不大,又因他其实无甚气力了,像是小猫轻挠一般在,软涩软涩的,他们所处的夹层位置狭小,云知年本是扶住乐师肩膀坐着的,可这一咳之下,却牵动了他手臂上的箭伤,疼得他双眉一缩,便立时滚落下了两行眼泪。 “难受…” 他吸了口气,意识发混,也认不得眼前抱着他的人是谁了,只轻轻地呢喃道,“阿忌,我难受。” “哪儿难受?” 云知年听到裴玄忌久违的声音,眼泪便落得更凶。 他臂上的箭伤其实外表已经愈合,也已拆去了纱布,可伤筋动骨仍需时间恢复,更何况,当初射来的这一箭,是要命的利箭,若偏一点点,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云知年哽着,掀起自己的衣袖,给裴玄忌看他的手臂。 “这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在心中萦绕不止。 他想,自己是有答案的。 裴玄忌恨他怨他,想要他的命,所以,即便是看到他同柳廷则相隔甚近,即便知道这一箭许会伤害到他,却还是没有收回。 他病着,烧得迷糊,所以便也不管不顾,委屈地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想要我死?” “不是我。” 裴玄忌摇头,话音里却夹杂着痛心,“原来,你觉得是我要射杀你?原来,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无情寡义?” “果然,你从未把我的爱意当真过,也从未对我有过信任。” 男人的话里透着彻骨的落寞。 此时,车尾也快要过去城门了,冷冽的月色下,他看见自己的护卫手下们正乔装守在城外,只要过了城门… 只要过了城门… 云知年就只属于他了。 可那又如何… 他要的,不仅仅是云知年的人,而是一颗,本就不属于他的心。 更何况,云知年烧得愈发厉害,若不能及时医治,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在这心思百转千回的一刹,木桶滚了下来,一片惊呼谩骂声中,一身着斗篷的高大男人怀抱云知年,弃车而去,他重新上马,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74章 上京, 医馆。 老大夫为云知年看过脉后,捋着山羊胡道,“这位公子身虚体弱, 气血两亏,加之劳顿过度致使风寒复发, 十分凶险, 幸得送医及时, 才未酿成大祸啊!” 大夫命仆从抓药去煎,“不过,最好还是能在医馆里多住上两日, 休养身子。” 乐师同意。 那老大夫看了眼乐师,又看了眼云知年, 有些难以启齿地道,“这位公子, 他的身后似有血迹…咳…是否是床-事过度所致…” “不该看的不要乱看!” 乐师护短地将人搂紧, “拿些软膏来, 我自会为他上药。” 就这样, 乐师不眠不休地在医馆陪了整整两日,云知年饮了两日汤药,脸亦渐渐恢复血色,只他这一路波折,耗费了太多心力,如今停下来, 便嗜睡得很,常一觉睡至夜深。 这夜,他刚睁开眼,就瞧见乐师正坐于床侧, 手中端着一碗药,用勺子轻轻拨弄散热,见他醒了,那药便喂到了口边。 云知年启唇饮下一口。 乐师沉默着,喂完大半碗苦药,直到坚硬的汤勺挨到沉在碗底的渣滓,他才叹了口气,望向云知年,“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体质寒凉,气血两亏…云知年…” 你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云知年没有回应。 他只是默默拿过床头的布巾拭嘴。 他的长裤被褪去了,两腿并拢着蜷在被里,被抹了药膏的位置依旧隐隐作痛,事实上,因他并非是什么完整的男人,所以,自他体内的蛊虫被姚越暂时封住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感觉到快意了,有的,只剩下痛楚。 药膏被送到了很深的位置,如同异物般让他不适,可这些,他根本没有办法明明白白地宣之于口,他的手轻攥住床褥,竭力适应了一会儿,才缓缓反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走?” “我是问你…” “你不是要带我走吗?我记得,你要带我出城…唔…” 脸被人抬起。 乐师劲而有力地指尖按在他的腮肉上,凌然逼人,“回答我的问题。” “受了些寒,就这样了。” 云知年没有将他服用寒药一事和盘托出,又被迫得狠了,只好语焉不详地回答。 哪知,乐师并不轻信,“何时,何地,因为何人受寒?” “说实话。” 乐师将手抽回,转而伸进被里,翻弄道,“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尿在这床上。” 尿意和耻意齐齐上涌。 云知年双手抱住男人的手臂,眼含湿气,咬唇摇头。 乐师不为所动,轻笑一声道,“你这人向来最是不爱说实话,不过没有关系,我有的是耐心,你不说,我们就慢慢耗…” “我说,我说…你先住手…” “是,是因陇西之故!” 乐师果然顿住动作。 云知年深喘了一口气,“是我想要插手陇西战局…惹怒陛下,便被罚跪于殿外,淋了些冷雨后生了病…陇西地处特殊,战况如今皆乃军事机密,若无皇上应允,我根本就无法知晓,此去离宫,原也是想去寻先生和柳相帮助,只是…一直被你劫持…才未能如愿。” “你对陇西如此关心作甚?” 乐师终于放过了云知年。 他取过云知年方才擦嘴的布巾,漫不经心地擦去指上浊夜,只声调却明显低落。 “那远在陇西的裴玄忌…不是同你并无关系么?” “陇西属于大晋。我关心陇西,亦是在关心大晋。” “呵,你一个太监,还真是大公无私,心怀天下啊!” 乐师话中含刺,“依我看,是为了你的好陛下罢?你怕陇西反,怕陇西倒戈攻打大晋,怕那裴玄忌会挥刀斩了你的皇帝相好,将你掠走,困在身边,你怕得不得了,因为你根本就不爱裴玄忌,你每次被他干的时候,还要装作很喜欢的样子主动迎合,其实那个时候,你心里想的都是你的陛下,你想着怎么才能不让裴玄忌发现破绽,怎么才能顺势挑拨裴家,让其内斗,好兵不血刃地削弱他们之间的力量?哈,很简单,靠那具身子就行了,反正裴玄忌那个傻小子会被你迷得团团转,一颗心都恨不得全掏给你,云知年,你玩弄他的感情,是不是很过瘾?” “是不是啊?!”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乐师的怒吼。 乐师怔在原地,抬手轻触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云知年,那双同这张脸并不相称的黢黑眸里此刻盈满震惊,“你打我?” “云知年,你居然…打我?” 云知年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掌心残留的温度烫得他心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动手的,可方才面对那些剜心伤骨的追问,积压的情绪便像是那洪水泛滥一般,再无法止住。 “你知不知道…这一巴掌有多疼?” 乐师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对不起…” 云知年别过眼,竟是不敢看他。 乐师握住拳,最终还是拂然离去,只背影却萎顿颓然。 这一巴掌又算什么呢?我经历过的痛楚,比你想象中还要多。 * 三年前,裴千峰身死。 钟氏以所谓盟友之名,趁陇西局势不稳之际,挑唆周边小国,举兵进犯。 裴玄忌收归阳义大军后,驰援陇西,同那些西境小国况日苦战,奈何战局不断扩大,边境小国趁陇西自顾不暇时,屡屡侵犯大晋国土,战火所至之处,烧伤抢掠,残害百姓,无恶不作。 裴氏面对如此严重的内忧外患,仍能在裴玄忌的指挥下力求自保,可在此节点,上京城中竟降下圣旨,将裴氏一族打作乱臣贼子,号召各大效忠朝廷的节度使一齐进攻陇西。 陇西军中有不少部将老臣都曾跟随高祖皇帝打过江山,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人的亲眷都留于京城,此圣旨一出,尚留于京的无辜妇孺皆都被打作叛军家属暂行扣押,如此一来,陇西军心愈加涣散,死伤无数,裴元绍实在不想再打,劝大家干脆降了罢了。 “总归陇西的将军现在是我,就算降了,也是先要我的命!子牧,你带茹儿,蔓娘还有小慈先行离开陇西,至于阿忌…你也快逃罢,天大地大,左不过改名换姓,定是能有条活路的!” 第84章 “不,大哥,我们不能看着你去送死!裴家人最有血性,大不了一齐死在疆场之上!” 向来刚直的裴定茹倚在狄子牧怀里,含泪怒道。 裴元绍的妻子蔓娘怀抱年幼的小慈亦也哀哀哭泣,“分明是那钟氏撕毁盟约,挑拨煽动在先,而我们辛辛苦苦为朝廷守卫西境疆土,不仅没有支援,还要被定下罪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陇西势力太盛,无论对于钟氏,还是江氏,都是威胁,这次,帝后两党肯联合起来,就是为了除掉陇西的这块心患。” 裴玄忌站了出来。 三年的战火洗礼,愈加淬炼打磨出他的刚毅,如一把出鞘利剑,褪尽曾经的少年稚气,眉眼依旧俊朗,只不再像从前那般纯粹无忧,淡色的薄唇总是紧紧绷起,再未上扬过了。 他刚领兵击退了一波来犯的敌人,解下战甲步入军营。 裴元绍如今才是陇西将军,裴玄忌此番能够重新回到兄姐身边,亦也花了他整整三年时间。 他同家族闹翻,本已不再被裴氏信任,父亲更是在临死前宣布同他脱离父子关系,就连裴千峰的葬礼他都不能亲去吊唁,只能守在风雪中,遥遥对着父亲的灵棺,守了一夜。 而这一切,全拜云知年所赐。 他糊涂脑热,为了一个抛弃他的男人,丢下陇西不管,还扬言要同陇西打仗,大抵是真的,伤透了家人的心。 但痛的不止于此。 他痛恨云知年的翻脸无情,痛恨云知年的不告而别…他甚至恨自己无用…他恨自己的眼睛看不见,恨自己夜不能视所以没有能够及时留住云知年… 他开始请人为自己的眼睛施针,开始强迫自己在黑暗中视物,一次不行就第二次,第三次…一千多个夜晚,他摸爬滚打着度过,一次又一次地任由尖锐的石块划破他的掌心,任由粗糙的地面磨碎他的皮肤,每一次跌倒,他都咬牙再爬起,直到克服恐惧,直到双眼能够重新适应黑暗。 最终,裴玄忌还是以自己的实力重新赢回陇西全军信任。 他身先士卒,不惧生死,也正是在他的部署带领下,陇西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百万大军,三年不降。 但是这一次,麻烦当真棘手了。 行军作战,最怕的不是敌人勇猛或是装备不精,而是军心不稳。 江寒祁扣押妇孺亲眷威逼裴氏,当真是阴险至极。 “陇西不能降。” “不降,还有生路,若降了,我们必死无疑,一个都逃不掉。” 裴玄忌沉吟片刻,否决了裴元绍的建议。 “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做?若当真死战到底,区区一个陇西何以对抗大晋同诸敌国的联手?战败…不过是早晚的事。” 裴元绍气馁。 裴玄忌眉间亦隐有挣扎。 他的手里正藏了一封江寒祁月前派人送来的密函。 密函之中所书内容,令他挣扎许久。 终于,他下定决心,“若大哥和二姐愿意再信我一次…” 裴玄忌躬身道,“我便亲去一趟上京,找江寒祁解决此事。” 第75章 云知年身体虚弱, 几番调养之下才稍有恢复,这日,他终于能够起床走动了, 又见乐师人并不在,便动了离开的心, 然而刚走出房门, 就被医馆的护院拦住。 “放肆!你们可知我是何人?胆敢拦我!” 云知年脱困心切, 神情郁滞。 “知道啊,你是那汉子的男娘子嘛,你家夫君送你来医馆治病时可没有结账, 所以啊,在他回来之前, 你哪里也不准去!” “我…” 云知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银钱财物早被搜刮了干净, 眼下他确是身无长物, 但云知年自不会甘心继续被困在这里, 便讨要来纸笔, 写了封信托人送去上京柳府。 “你等放心,柳府管事见了此信,定会悉数奉上银钱。” 几个护院将信将疑的,又见云知年言辞切切,不似做假,刚要收了那信, 却听身后传来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嘲弄。 “哟,这是忙着送信给情郎啊?怎么有了男人,还如此不安分?” 乐师信步走来,从怀间取出一包银子扔给护院, 将信拿回,视线落回到云知年身上时,却变得冰冰冷冷。 医馆里的人得了钱,便不再为难,告退离去。 乐师径扯住云知年的手腕,将他往房里带,那封薄薄的信纸则被他捏至发了皱,“让我瞧瞧,你这回是寻了谁来救你。” 乐师打开信纸,刚看到抬头称谓中的“柳郎”二字,脸色就倏忽沉下,黢黑的眸里寒光毕现,可与之相反,他的嘴角却微漾开一抹笑意,他双臂一伸,将云知年困于怀中,一字一顿道,“柳郎?可是那当朝宰相,柳廷则?” “是又如何?” 属于男人的雄浑气息密密匝匝向他袭来,里头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松雪香气,云知年偏过脑袋,不欲再同这人继续纠缠下去了,索性说道,“上回他们已经追去了客栈,迟早也会寻到此处,你若再不放我走,被柳郎抓住,定会被押去死牢!” “这么想要我死啊?” 乐师不怒反笑。 因云知年唤起柳郎时,牙齿直打着转,一看就不常唤,便明了这小狐狸是故意在激他,就连这封信会被他瞧见,怕也是在预料之中,便刻意存了逗逗小狐狸的心思,捏住云知年的下颌,凑到他耳边轻笑道,“我死了,你岂不是要可怜巴巴地独自做那寡夫?” “你,混账!” 云知年的怒骂被咽回喉间,因他的唇被指尖撬开,耳垂亦也被温热的口舌包裹住,细细弄着,他卸了力气,彻底瘫软在男人怀中,一双湿红的眸子含恨待怒地瞪视向为所欲为的男人,但最终却涣散成春水涟涟,在男人的逗弄下失了抵抗。 * 隔日,天将晚时,云知年被乐师塞到了一辆马车之中。 这回,乐师没有再绑他了,因马车另有人驾驶,而云知年则被乐师牢牢搂在怀中,与此同时,马车周围应亦有骑马的护卫跟随,马蹄声声齐整,云知年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下子,他怕是真要被带出上京了。 “醒了?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垫垫?” 乐师看他几眼,就从马车车厢里翻弄出一个布包,里头搁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应是他早上出去时特意买过来的。 云知年稍瞥了一下:几乎…都是自己喜欢的口味。 他们之间,波折太多,实实在在相处的时日其实不算长,唯独在陇西裴府小住的那段日子,那人每日都要变着法儿的领他出门玩乐,哄他开心,同时,认真地将他的口味暗暗记在心上。 后来,即使他无情决绝地抛弃了这人,这人也一直记得他爱吃什么。 他不知分开的这三年,他的阿忌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想也知晓,父亲身故,兄姐离心,被所爱之人抛弃…哪一样,都足以让那个曾经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少年跌入谷底。 所以,他的阿忌才不愿以真面目待他,是吗? 宁愿把自己藏在面具里,宁愿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只有这样,才能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继续同他继续相处。 重逢后的每次欢-爱,他也不是没有看到男人身体上残留着的道道疤痕,虽然男人鲜少会脱去上衣,很刻意地在避开了,可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啊? 这是阿忌呀。 他爱的男人呀。 他早就认出了阿忌。 酥黄的杏仁糕和烤油饼在车厢中香味四溢,云知年望向那些点心,无力地摇摇头。 “奇怪,明明已经好了啊,头也不烫了。” 裴玄忌伸手探了下云知年的额头,见对方双目怔忡,心神不在,便刻意调弄着,用荤话刺激他,“是不是又想被你男人干了?” “待出京之后,我定会日日满足好你,叫你再记不起那些什么柳郎姚郎张郎李郎。” 裴玄忌这话实在是存了几分赌气的意味,可云知年却并不似往常那样红着脸啐骂他,仍旧无知无觉,毫无反应。 冷色的月光透过车窗,映照出那双绝艳苍白的脸庞,精致得像是一只漂亮的瓷娃娃,只娃娃已经失去了灵魂,整个人空空洞洞,好像随意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 如同三年前一样。 裴玄忌心头发紧,动作就愈发蛮横不讲理,像是生怕心爱的娃娃再被人抢走,占有欲混合着惧意在心头不断生根发芽,他的手挑开云知年本就未有系好的薄衫,埋于胸前… 两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云知年刚想说些什么,舌就被狠狠堵了回去,双唇亦被攫取,万籁俱寂的夜林中,除了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和亲吻声,便是再听不到其他声响了。 “喜不喜欢?” 裴玄忌的手握住他发软绷紧的脚尖,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回到多日前的香楼戏院。 伏在姚越身上同其忘情亲吻的云知年。 第85章 妒意凝在眼底。 抚着的手掌力度加重几分,待到云知年不受控制地轿声喘息之时,便再度把唇覆了上去。 想将其他男人施于云知年身上的痕迹统统覆盖住,想让云知年从今以后,只属于他一个人,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云知年从未说过喜欢他,云知年可以毫不留情地扔掉他,转投其他男人的怀抱,他像只弃犬,只能留在幽无可测的黑暗中,去希冀云知年的一点点光临。 这是何其卑微与不堪的感情。 “我同那个太医,你更喜欢被谁亲?” 裴玄忌边吻着他边摸着他光洁的脊背轻问。 “应当是我罢。” 指节顺着他的脊椎轻滑而下,“绷得这么紧,应当舒服极了,对不对?” 云知年轻轻张开被吻到发肿的红唇,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浅茶色的眸里空无一物,却又似夹着几分讥诮,仿佛是在嘲讽裴玄忌的自作多情。 裴玄忌慌慌张张地用掌心拢住他的眼,故作轻佻地笑,“当然是我会让你更舒服的,毕竟我才是你的男人嘛,哈,是吧…我这问题当真多余…” “是姚越。” 冷不丁地,从头顶上方传来那人柔柔的声音。 裴玄忌抬眼,正对上云知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他的手还捧着裴玄忌的脑袋,从发丝间温柔拂过,可口中说出的话,却犹若九天寒冰,淬得人心神俱凉。 “你放我走罢。” “我想回到江寒祁和姚越身边。” “我想留在他们身边,裴将军。” 云知年眼神空空荡荡,飘得很远,喉头嘶哑得不成样儿,“我已经侍奉了你这么多天了,你应该…应该放我离开了。” 裴玄忌如遭雷劈,定在当场。 说不清是云知年已经识破了他的伪装更让他震惊,还是从云知年口中说出的那句放他走。 他辗转苦求不得的偏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云知年给了江寒祁?给了姚越? “你胡说。” 裴玄忌见事已至此,干脆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清隽的脸容上爬满了悲伤与愤懑。 裴玄忌死死瞪望向云知年,血气上涌到脸庞,喉结激烈滚动,可话至口边却又轻如丝帛,像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云知年,“你胡说,定是他们折磨你,是姚越,是姚越给你下了药是不是?我带你去找他,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这么多天强装出来的镇定全被打破,裴玄忌满目凄惶,近乎卑微地道,“你定是骗我的!我不相信!” “我说的都是实情,陇西战况堪忧,迫在眉睫,因此我才想去寻公孙先生和柳相商议办法,可现下看你能同我磋磨多日,想来也并不急切,裴将军,我不知你此趟入京目的究竟为何,但我想说,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 “自始至终,你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云知年偏过头去,“请你莫要再勉强我。” 第76章 “你说不勉强就不勉强啊?” 裴玄忌低笑, 修长粗粝的指节轻抚上云知年的脸颊,力道不重,却让人无法挣脱。 “云知年。” 裴玄忌的声音轻得犹若是在说情话, 却字字恨如刀割,“你最好认清你现在的处境。” 手指缓缓下移, 直到扣住云知年的下颌, “你如今可是在我手里, 要或不要,都由不得你。” “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追杀你啊?你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强留…” 云知年被迫仰头,对上裴玄忌那双黢黑幽深的眼眸, 那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 有愤怒,亦有一丝他不敢探究的痛楚。 云知年缓缓开口, “强留一个不爱你的人在身边…” “嘘, 年儿。” 裴玄忌的拇指指腹按住了云知年的唇, “你可不准再说让我生气的话了, 我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至于其他的…” 裴玄忌的热息喷洒在云知年的耳边,语调却冷如寒冰,“我根本就不需要。” “我不需要你的爱。” 漫长无尽的夜色里,唯有马蹄交错的声响在四野回荡,车厢里一派沉寂, 云知年蜷于角落,怔然不语。 裴玄忌则坐在窗侧,闭目养神。 他自然明白,有些话一旦说出口, 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但他总归不可能再同云知年回到过去了,与其放任云知年回到江寒祁或是那姚越手中被磋磨虐辱,倒不如把人强行留在自己身边。 三年也好,五年也罢,哪怕十年,二十年,云知年的心就算再冷如铁石,也终有被捂热的那一日,他可以慢慢同云知年耗着。 “吃饭。” 裴玄忌睁开眼,重新捻起一块酥点,喂到云知年嘴边。 云知年偏过头,不肯张嘴,亦也不肯再同裴玄忌说一句话。 “恨我也要留点儿力气。” “你今日一整天水米未进,身子又那般虚弱,真想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云知年依旧不理不应。 “好啊,你不吃是吗?那我喂你吃。” 裴玄忌咬住一块小小的杏仁酥,转而扣住他的后脑,强硬地撬开唇瓣,亲吻着将酥点喂了下去。 云知年险些被呛着,气得双目赤红,怒瞪向裴玄忌。 裴玄忌好整以暇地递上水壶,“喝水,然后乖乖把剩下的都吃光,否则,我会继续用这样的方式喂你。” 云知年明白,裴玄忌并非是在说笑,只好红着眼,捧起那些精致的点心小口小口咽下。 两人相对无言,直至听到车窗外的马蹄声乱促起来。 “怎么回事?” 裴玄忌掀帘去望。 几个黑甲护卫回禀,“老大,有人追上来了!” “分头跑!” 裴玄忌沉吟片刻,拉拽起云知年,带他翻身上了一匹马,弃车而逃。 夜色如墨。 裴玄忌挟持着云知年在林间疾驰。 云知年坐在马背,被裴玄忌用力揽在怀中,能够感受到后方自裴玄忌胸膛内传来的剧烈心跳和那略显局促的呼吸。 裴玄忌耳力极佳,大抵是能听到越发逼近的追兵。 看来,他的护卫没能挡住追兵。 “你放我走罢,阿忌。不要再坚持了…你真的会有危险的!” 云知年哀求道。 裴玄忌收紧手臂,“休想!” 然而话音刚落,前方林间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柳廷则一袭绛紫官袍坐于马上,身后则跟随着数十名举着火把的精锐侍卫,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冷峻如霜。 “裴玄忌!” 柳廷则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放下云大人,我自会保你全身而退。” 裴玄忌冷笑:“就凭你?” 他挑衅似的扫视了一遍柳廷则的人,右手握紧腰间佩剑,“一起上啊!” 正当裴玄忌要拔剑而上时,后方一支冷箭破空而来,裴玄忌闪身避过,却给了柳廷则的人可乘之机,只见那数十侍卫策马疾驰,刀剑相迎,直指裴玄忌。 电光火石之间,云知年被自后方赶到的楚横一把抱走捞上马背。 裴玄忌双目一缩,想要追击,却被数十人团团围住,脱身不能。 “你们先走!” 柳廷则意欲捉拿裴玄忌,只瞧见云知年脱困获救后,便自命令楚横等人后撤。 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山林,云知年回头望去,只见裴玄忌在火光中挥舞长剑的身影越发渺小。 “柳大人!楚统领!是我自愿跟他逃跑的!” 云知年高喊出声,“你们,你们不要伤他!” 楚横抿唇,沉默几息后,横劈下一个手刀,云知年身体一软,遂缓缓晕倒在楚横怀间。 *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长相见…长相见。” 软媚轻吟的唱腔在房间飘荡不歇。 西关的唱腔悠远苍凉,一如当初云知年在沙汀中,听裴玄忌所唱的告白戏词。 裴玄忌? 他在哪里?! 云知年骤地睁开双眼。 他并没有看到阿忌。 此处是一间硕大的卧房,宽敞到近乎空旷无边,而他正躺在墙角的软床之上,身下是上等的丝绸被褥,柔滑如水,轻若无物,床帐则从四根雕花床柱上方轻垂而下,绣印的缠枝莲纹在微风下轻摇慢曳,恍若活物。 而卧房中央竖立了一座巨大的檀木屏风,幽香散出,那戏腔就是从屏风后头传来的,因没有配乐,这清唱便愈发显哀婉。 这…这是哪里? 云知年环顾周遭,确信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安地撑臂起身,被褥滑落,露出大半光洁的皮肤。 等等… 他…他的衣服… 云知年悚然大惊,正不知所措之际,一面上涂了厚厚脂粉,伶倌模样的少年走进卧房,而紧跟其后的,竟是…公孙龄。 第86章 “先…先生?” 云知年迷茫地望向公孙龄,“我,我这是在…” “在我府上。” 公孙龄神色淡淡,他不看云知年,只随意地坐到一侧的椅上,端起茶来,“霜儿,去服侍云掌印更衣。” “是。” 那名被唤作霜儿的伶人十分乖巧地上前,结果手刚摸索着挨上云知年的身子,就被他羞红着脸推开,“你,你把衣服放这里,我自己,自己穿就好。” “掌印大人,您之前的衣服都扯破了,是奴家帮你脱的,奴家没有眼睛,看不见的。” 云知年一怔,再看这小伶人,果然双目紧闭,再看模样,竟然是有点面熟的,“你,你是五年前香楼中的那个…” “正是。” 霜儿叹了口气,“皇上命人挖去了我等的眼睛…从此,我便被逐出戏班…幸而,幸而有公孙先生收留…” 霜儿提及先生时,面上竟浮出淡淡的红晕,“虽然失了眼睛,但能得到公孙先生的疼爱,不用再在戏班子里过着饱一天饿一天的生活,也不用再被听戏的客人欺辱…这也算是因祸得福…我,我很满足了。” 霜儿十分善解人意。 他知自己身遭此祸便是因云知年而起,大抵是怕云知年难过,便竟宽慰起云知年来。 可他并不知晓,他穿的衣服,梳的发型皆是云知年旧时在学宫求学时的打扮,再加上那清瘦的身段,足有八成相似,只面上却始终涂了厚粉,遮去了他原本清秀的五官。 “说完了么?” “说完了就下去。” 公孙龄终于发话。 霜儿略福了福身子,依言告退。 偌大的卧房里,便只余下云知年同公孙龄二人。 “先生…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公孙龄叹了一声,“我安排在戏班里接应的人被裴玄忌那个臭小子逮住打晕,扔在了后院,他易容之后换了那身行头,才将你劫持走。” “是我出面求柳相带人救你的。” “至于楚横,大抵也是发现你不见了后,自己擅作主张,联合柳相一同寻你,因为这件事,并没有传到江寒祁耳中。” 公孙龄话里含着刺意,“真可笑不是吗?你身为他的近侍,消失如此之久,江寒祁居然都并不知晓。” 云知年垂眼不语。 江寒祁如今宠幸明妃,就连奏表折子都不再命人送去他那儿,他连去见江寒祁一面都困难重重,若再加上姚越等人的刻意隐瞒,江寒祁不知他被劫持这一遭倒并不显得费解了,只不过… 云知年并未露出想象中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抬眼,望向公孙龄,脱口问出口的话却是,“裴玄忌有没有事?” 公孙龄猛地回首,似是想从云知年脸上看出何端倪。 可惜,云知年并未在他面前有所伪装,那副表情全然都是关切和忧心。 这个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跟他,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公孙龄疲惫似的,捏了捏自己的眉骨,“早在陇西之时,我就觉察出你们之间或有私情,只我那时以为,你不过是有意接近,可没成想,那小子居然放着大好的机会不逃,偏要强行带你离京。” 公孙龄对上云知年的眼,“他被抓了,如今正被关押于刑部大牢。” “什么?!” 云知年心疼到缩紧,他喃喃,“究竟是为什么?” “阿忌为何会涉险前来上京?” 公孙龄摇头,“我也不知晓。” 公孙龄旧时曾是学宫夫子,教出来的学生中,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云知年不好出面打听查访的事,都是由他去做,这么些年来,他早已建立起情报网,若是连他也不知,当中定有隐情。 但此时此刻,对于裴玄忌的担忧已经超过了一切。 “先生,我现在必须要去找柳廷则。” “阿忌身份特殊,他被抓一事只要传及朝廷,无论是江寒祁还是钟后,都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你不用去寻我了。” 卧房外忽传来脚步声。 柳廷则竟然踏步迈入,沉声说道,“云大人也不必相劝。” “裴玄忌,我是不会放的。” 第77章 昔日待云知年最是温和的柳廷则, 现下只余冷淡。 此时此刻,他身着锦袍官服,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之下, 袖手立于卧房,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云知年, 却疏离得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华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烁, 却衬得他的脸色更加冰冷。 “裴玄忌劫持内廷掌印, 实属大逆不道,此事就交由陛下圣裁,任何人不得再求情。” “至于你伙同逆贼…” “总之, 我已将此事禀告给陛下,宫中自会有人接你回去, 望你今后能够安分守己。” “对于裴玄忌,就彻底死了那份心罢!” 柳廷则说罢, 便带人拂袖而去, 竟是连看都不愿再多看云知年一眼。 柳廷则走后, 云知年仍僵在榻上, 指节无意识地攥捏住被褥。 公孙龄身在局外,看得分明。 他轻摇折扇,对云知年道,“这位柳大人,下朝之后连衣服都没来有得及换,就跑来此处看你了, 他对你,亦也在意得很啊。” “可他方才分明…” “不过也是个由爱生怨的痴人罢了,毕竟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是裴玄忌那个臭小子罢了,起初, 我只是怀疑,直至今日,我才确信,你对他当真起心动情。” 公孙龄长叹一声,将眼里失落尽数掩去,“放心,我已安排人去往刑部探听,很快应就会有他的消息了。” 云知年又歇了一会儿,方才在仆从的侍奉下起身。 公孙龄所住之地位于上京城东的一处独门宅院,占地甚大,因他最喜听戏,前院中央还专门修建了一座雕栏画栋的戏台,但许是已经荒废很久了,朱漆剥落的廊柱上积满了厚灰,曾经鲜亮的彩带亦也褪色垂落,更添几分凄凉。 只转了一圈,也没有见过那些传闻中豢养的伶人,说来算去,公孙府里的伶人,也只有那个瞎了眼的小戏子。 小戏子因着眼瞎,所以平时也有小仆照看,只同公孙龄单独相处时,他便会颐指气使地叫小仆退下,俨然一副主人之姿。 云知年去到前厅时,霜儿正摸索着摆放桌上的饭菜,听到脚步声,才侧头停下。 “是我。” 云知年上前帮他把菜碟放好。 “啊,是云掌印!您歇着就好,您是公孙先生的贵客,不要做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结果手忙脚乱下,碰倒了碟盘,里头放着的饭菜轰然撒落一地,正被拄着拐杖迈步走入的公孙龄看在眼里。 手中折扇一收,不轻不重地打在霜儿肩上,“既知自己看不见,还在这里添什么乱?坐一边儿去!” 霜儿被指责后,竟也并不反驳,反而十分满足地扶桌坐下,还抿唇偷偷笑了笑。 云知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公孙龄命人重新端过饭菜,方才唤他入座用膳。 云知年心中记挂裴玄忌,只草草吃了一点,闷闷不语。 柳廷则现下待他态度古怪,他若贸然前往刑部大牢,怕是根本就不会见到裴玄忌,可裴玄忌的性子太过执拗倔强,此番若真在牢狱里走上这么一遭,是要吃不少苦头。 为今之计,怕他再不情愿,也只能去求江寒祁开恩,放过裴玄忌了。 公孙龄在霜儿的陪同下亦也一道用膳,霜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用筷子捣鼓自己饭碗里的白米饭,迟迟不去夹菜,非得公孙龄看不过眼,替他夹到碗里,他才高高兴兴地吃起来。 公孙龄又夹了一块排骨给霜儿,倒是主动打开了话腔,“从前,我养过不少戏子,除私下喜好之外,更多的是会让他们替我收集朝中情报,加之我门生众多,因此,我虽不在朝为官,但对于官场之事,也可称得上是无所不晓。你五年前寻我之前,我就已经组建情报网了。” 云知年动作一僵,有些发怔似的望向公孙龄。 “因为,我一直想着要为长贺翻案。” “我知道,你放不下。” “但其实,我又何尝能放下。” “长贺是我的恩人,是我的贵人,亦是我的挚友…但是…唉,你也看到了,裴千峰一倒,陇西散如沙砾,钟氏势头再无可挡,就连江寒祁也未必再想同钟氏去斗了,你还不知道罢,就在你被劫持的这段日子,他已下令册封钟绮明为后,此举便是表明,他也不想再斗下去了,他同钟氏,和解了。” “皇后…他…他当真封了后…” 云知年满面难以置信,神情恍然,“不会的…他说过,他永不会立钟氏女为后的…他也不会留下钟氏女子的后人…” “他骗了你。” 公孙龄摇头,“人啊,永远都只会趋利避害,最终都会去选择一条更为轻松,更有利于自己的道路。他哪怕对你有情,也不会为了你去对抗钟氏,去对抗整个天下。” 第87章 “而我,如今也老了,恐是帮不了你太多了。” 公孙龄看了一眼旁边正闷头吃饭的霜儿,无奈地苦笑出声,“上京是非太多,这霜儿不就是被我等牵连,才遭此横祸,瞎了眼睛吗?你有所不知,在去往陇西揭穿钟氏之前,便有那歹人寻上了门,想要杀我灭口,霜儿为掩护我逃走,还曾被那歹人掳走,一通折磨…险些去掉一条小命,如今虽是救了回来,身子却被弄坏了根基。” 本在吃饭的霜儿身子一抖,似又陷入那场非人的噩魇之中,他搁下碗筷,伸手在桌上急切地摸索,直到抓住公孙龄的手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可两行泪水还是从紧闭的眼眶滑落,将那厚厚的脂粉冲花。 公孙龄握住他的手,“成了什么样儿?下去洗把脸。” “以后,不必再涂脂粉了,你原本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认可霜儿,而不再将他当做谁人的替身,“衣服发型也都按你喜欢的来罢。” 霜儿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公孙龄目送小仆扶他走远,才对着云知年道,“所以啊,我想明白了。” “有时候,人要认命。” “你也一样,该放过自己了。” 公孙龄本意是想要劝云知年放弃的。 云知年虽是权宦,可他的权力大多来于自己的君主,若君主亦也倒戈,他这个掌印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空架子,来日钟氏上位,第一个要清算的,便是他此等权奸佞臣。 可云知年这个时候,心底却不受控制地出现另一张面孔,那就是裴玄忌,他的阿忌。 斩钉截铁要同自己的家族,同自己的父兄决裂的裴玄忌。 他明知道,裴玄忌有多么在乎自己的家族,多么在乎自己的身份,可却依然因他,不惜同整个裴氏对抗,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 且未从言悔, 那么现在呢,被他一次次拒绝,又一次次抛下的阿忌,会不会后悔? 后悔遇上他,后悔相信他,后悔… 爱过他。 胸口忽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把钝刀在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云知年抬手捂住心口,却根本抵挡不了那汹涌而来的愧疚和不安。 云知年猝而起身,脸色苍白。 “先生,我现在要去找江寒祁。” “我要求他,放过裴玄忌。” “阿忌他不能有事,定不能有事!” “糊涂!你刚被裴玄忌劫持,又这般直气白赖地去为他求情,岂不是坐实了你同裴玄忌的私情?江寒祁本就算不想要他的命,被你这么一闹,说不准就会改变想法!” 公孙龄将这几人的感情纠葛看得分明,“关心则乱!你就算想要救裴玄忌,也应思量好对策,诱之以理。” “你现在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里等,等宫里来人接你回去了,再寻机去求江寒祁放人。” 公孙龄的话不无道理。 云知年安静下来,只一双眸子空空洞洞,全然都是担忧。 恰逢此时,公孙龄派去刑部的探子前来回禀,说是那裴玄忌如今并无什么危险,正好端端的待在牢房里。 云知年的一颗心方才缓缓落地。 又思及公孙劝他的话,便很郑重地对自己的先生道,“我知先生好意,但父母深仇,不报不足以平恨!请先生莫要相劝,我也知过去先生帮我良多,无以为报,先生有退隐之意,我也自当成全。” 云知年瞧见那霜儿模样,也实有不忍,便道,“我如今还算是掌印,江寒祁一日未剥了我的官服,他们就一日不敢动我,回宫后我便会派人护送先生出城。请先生早做准备。” 公孙龄眼见自己是劝不动云知年的了,便也只好作罢,心中却也默盼裴玄忌那小子能不辜负云知年心意,两人能携手在龙潭虎穴的朝堂,闯下一片生机。 * 稍晚些时候,宫里来人接云知年。 冲在最前面的便是云知年的贴身小仆山紫,他听说云知年被人劫走,当真是急得快要疯掉了,两眼都哭得肿如蜜桃,现下看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方才执起云知年的手不住打量,“呜呜,瘦了,大人是瘦了的!想是吃了不少苦头!” “这才几日功夫?哪儿有那般夸张!” 云知年无奈笑笑,本想安慰他几句,眼角却在瞥见一人时,骤然缩紧。 正是太医姚越。 “听闻云掌印被歹人劫持,下官于是自请过来,随同护送,好为云掌印检查身体。陛下…亦也应允了。” 姚越阴着张脸望向云知年,“公公,请罢。” 第78章 马车上, 云知年如坐针毡。 姚越正在替他把脉。 细瘦的一截腕骨被姚越的手用力钳住放在腿间,姚越一面摸着他的脉搏一面觑眼瞧他。 “带走你的那人是谁?” 只刚一把完脉,云知年就下意识要将手缩回, 可姚越哪里会依着他,指节反而攀的更紧, 欺身凑近, “你不说我也知道, 定是裴玄忌那个臭小子!” “所以,你那个时候才会想方设法把我支走!” “你是心甘情愿跟他一起逃走的,一起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对不对啊?” 姚越吼道。 云知年自始至终,未有回应。 只刚养好病的身子, 却又虚弱得紧,他浑身绵软无力, 就连姚越的声音都仿若是从天间遥遥传来, 听在耳中嗡鸣不止。 “真是下贱!” 衣袍不知何时被掀开。 姚越摸到那束缚他经年的锁环已然不在, 怒意更甚, 竟然咬着牙啐骂他道,“你就是个不要脸的贱货!离不开男人的口口子!还有裴玄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带走你的这段日子大概没少干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姚越原本的辱骂骤停,语气里竟含着一份痛心, “这样会让你的身体越来越差的!” “你不会以为,我封了那蛊虫就万事大吉了?恰恰相反,蛊虫被封于心脉,但并没有消失, 你之后的每一次欢-好,都会让无法得到满足的蛊虫愈加疯狂,它们无法挣脱就只能啃噬你的心血,毒性蔓延之下,你的身体定会越来越羸弱!若非你当初求我,我根本就不会答应替你做这荒唐事!” 原是…原是如此。 怪不得这段时日,云知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质大不如前,稍有劳累就会生病,裴玄忌也带他去医馆看过大夫,但是寻常大夫只当他天生有不足之症,身子骨比旁人孱弱些,根本不会往蛊毒那方面去想。 云知年有气无力地笑笑。 “那又如何?” “如何?” 姚越的声音居然发起颤,他重新拽过云知年的手腕,指尖久久停留,眉头亦紧锁着,“长此以往下去,你…你的身体只会每况愈下,甚至…甚至有早亡之兆!我方才观你脉象…已是虚浮无力,气血两亏了,待回宫之后,我会立即配药为你调理,人参,黄芪…不,还不够,还要加上…” 云知年看到姚越满面急切的模样,竟忍不住想笑。 姚越不也想过要上他么? 这三年来,姚越无数次想要迫他,只是碍于君主亲手给他戴上了锁环,一直未能得逞罢了,于是,那欲-火就用尽了各种方式,重新发泄在他身上。 姚越读医书时,会勒令他不着衣物跪于脚边,读到尽兴,会随手取下灯台上的蜡烛,将滚烫的烛油一滴一滴,滴到那纤白如璧的皮肤上,欣赏他痛苦不堪的表情,在他痛到最极致的时刻,姚越会掰开他的唇瓣,塞进两粒最最齁甜的糖,不顾及他的意愿,强吻于他。 姚越还无数次地用虎头夹夹住两只口口,有时甚至连睡觉都不准他摘下,第二日,再亲上那发了肿的口口,身体和心灵在这三年间早就受过双重打击,一蹶难振,如今,姚越对着他做出这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又是作甚? 云知年嘴角的笑意在扩大,那双浅茶色的淡眸,带着几许讥讽,望向姚越,轻言道,“若你真曾怜惜过我,就不会帮江寒祁替我种下这蛊。” “姚越,我如今这样,你和江寒祁,都是凶手。” “就算我早早死了,我也会化作厉鬼,向你们索命!” “你不会死。” 姚越目露挣扎。但很快,他就整理好思绪,对云知年肯定地说道,“我会替你把蛊解去。” “蛊虫,会从你的身体里彻底移除掉。” 云知年怔了怔。 姚越所言,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 他想过无数次,忍辱负重地求过无数次,甚至自己到处寻过偏方,结果当然皆是以失败而告终。 可如今,姚越却说,要替他移除那些,早已附入皮肉的,肮脏不堪的蛊虫,他怎可能不为之动心? 然而,云知年深知姚越为人,更知,这场夙愿的达成,必然要用他更宝贵的东西来换。 譬如,他的身体与自由。 果不其然,姚越觉察出了他一瞬的动摇,反收回眼神,老神在在地抬起他的下颌,“代价,自然是要你随我,一道走。” 第88章 “我们离开皇宫,离开上京,离开你的君主,离开你的阿忌,你从此以后,只属于我。我会在你的身上,喏,就是这个位置…” 姚越隔着衣服戳了戳他的心口,“烙上我的名姓。” 姚越眸里的疯狂愈盛,他甚至将他的打算和盘托出,“其实,自从江寒祁头疾严重之后,我就开始偷摸着帮助钟后做事了。” “她能给我银钱,数不尽的银钱,我已经用这笔钱托人在外地购置好了田地家宅,仆从佃工,待我部署好一切,我们就出宫,我会养着你,替你调好身子,保你锦衣玉食。而你,什么都无须做,只要伺候好我就可以了。我不会像江寒祁那样给你种蛊,更不会给你戴上什么锁环,你只要戴上一枚小小的gang塞,把我灌给你的东西乖乖留住。怎么样,我的这个要求当是很低很低了罢?比之那会伤身动元的毒蛊,简直再温和不过了罢?其实江寒祁这人,实在愚蠢。” 姚越说到兴起,越发口无遮拦了起来,“我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给你种情蛊,不过是为了把你困在他身边,不过是想让你主动迎合他,主动去爱他,其实,爱不爱又有什么紧要呢?” “你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胸口上留有我的名字,你一翻身,就能感觉到我留下来的口口在里面涌动干涸,你走路时,我的口口甚至会顺着你的腿-根流下来。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忽视掉我。” “我在你的生命里,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这不比爱来爱去的有趣多了?” “江寒祁是蠢人,你是蠢人,裴玄忌也是蠢人,你们都是蠢人,哈哈,哈哈!” 云知年的脸骨被掐出红痕。 他只能顺着姚越的力道,扬起脸,艰难开口。 他的声音极轻,仿若针落入棉,可那毕竟是针,扎起人来,却也是疼的。 “姚越,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从未被人爱过?” 云知年依旧在笑,可两行热泪却从眼眶直直落下,滑入口中,苦到发涩。 “我同你不一样啊,我被爱过。” “爹娘疼我爱我,我的爹爹是大将军,他虽军务繁忙,但每至春休归家,他都会放下所有的事务,亲自教导我和小景,还会不厌其烦地陪我们放纸鸢做游戏…娘亲她总会为我和小景亲手做酥点吃,秋日爽清,桂花和着酥点的香气会飘满整个院落,而在那场变故来临之际,也是娘亲…用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护住了我和小景…” “小景爱我,在赵远净折磨我的时候,是小景,是他站了出来,替我默默承担下这一切…他被下了那种药,每日都在承受非人的折磨,最后,更是不堪其痛,求我杀了他,可即便是在我握着刀刃刺进他胸口的那一刹,他仍含着血对我在笑,他说他从不后悔,从不后悔因我而死,他还说,下辈子,他要继续同我做兄弟,他要做哥哥,这样,他就能够更好地保护我。” “阿忌…也爱我。” 云知年哽咽不已,“他明知我的过往,明知我不堪犹若污泽沉泥,却依然坚定地要同我走下去,他为我挡过刀锋,那一刀几乎横穿过他的脊背,鲜血染透了他的衣襟,他却始终将我护在身后,不让我受一丁点伤,他无条件信任我,因为我,几乎闹得众叛亲离,放弃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家族荣耀,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我抛弃…我知我根本就配不上他,我也知我是个小人,是个烂货,可是…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的爱。他的爱赤诚坦荡,永远拿得出手!” “而你,只会用折磨一个人的方式来满足你那些施虐的癖好。你总想让人看到你,你想让人重视你,于是你绞尽脑汁,百般逢迎,可到最后,你不过也是个工具,永远没有人爱的工具,所以,你只能向更弱小者挥刀,可悲的是,那个被你欺辱的弱小者也并不爱你。” “姚越,我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可怜之人,如今我才明了,你比我更可怜。” 下颌的力道骤然一松。 “云知年…你给我住嘴!” 姚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像是被这番话伤到了,但下一刻却是变本加厉地扑到云知年身上,将他狠压在车厢壁上,“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能放过你了?是,我是没人爱,我是知道你不爱我,可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你乖乖地被我干,被我干到失声痛哭,被我干到双眼无神,被我干到口口!” “你,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 暴怒之下的姚越开始动手撕扯起云知年的衣服,马车激烈摇晃片刻,却骤然停住。 两息后,车帘被人猛然掀开。 江寒祁居然站在车外,面目平静地望向这几乎缠在一处的俩人。 第79章 姚越瞧见了江寒祁, 几乎在第一时间缩手放过了云知年,面露惶恐。 可云知年的上衣早被卷到胸口处,长裤也褪去了一半, 露出大半截光洁的皮肤,轻喘连连地蜷在车厢之中, 如玉的脸庞上还残留有被指节掐出的红印, 明眼人都看得出, 他方才定是同姚越纠缠亲密了好一番。 云知年的几个护卫和小太监山紫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求皇帝开恩恕罪。 皇后钟绮明亦也陪侍在旁,她十分嫌恶地用丝帕捂鼻, 故作惊讶地高声说道,“哟, 这不是姚太医和云掌印么?你们俩原来是一对呀?这可真是稀奇,向来只听说过宫女和太监对食乱搞的, 没想到这太医也能同太监搞在一处?” 她瞟了眼江寒祁, 果见君主面色渐露不善, 遂变本加厉说道, “可就算再如何急,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马车当中就弄起来了罢?这实在是…不知廉耻,秽乱宫闱!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江寒祁没有理会,只是擎着鼻烟壶, 吸了一吸,方才将视线悠悠转回到云知年身上。 “说说,怎么回事?” “奴才无话可说。” “陛下!陛下!你听下官解释!” 同云知年的漠然以对不同,姚越着急撇干净自己, “云公公前段日子刚被那歹人裴玄忌掳走,他二人私相授受已久,下官就想着,此次会不会又有何奸-情,于是就替陛下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求陛下明鉴!” “哦?” 江寒祁看起来好像是真信了这番说辞,“那可检查出了什么结果?” 周遭宫仆以及那钟绮明此刻都安静下来,半是探寻半是轻蔑地打量起云知年。 云知年则自始至终垂头不语,脸颊苍白犹若薄纸,似是一碰即碎。 姚越自知江寒祁对云知年的占有欲极强,此番被逼至此境,心下一横,只能将所有全推到那可恨的裴玄忌头上,以此来引走江寒祁的怒火,更何况,因为蛊毒相连,江寒祁原本就对裴玄忌所做之事,知晓得明明白白。“回禀陛下。” 姚越斟酌着,“裴玄忌此人狼子野心,不仅扮作匪徒掳走云公公,还,还多次强辱云公公,云公公身上的那些痕迹,多是掐咬击打所致,这…这都是裴玄忌所为!可怜云公公柔弱无力,被那歹人欺负得生病受伤,还请陛下怜惜,允下官继续为云公公看治!” 他是内臣,不能对朝政大事指手画脚,否则,他定要求请江寒祁立即杀掉裴玄忌。 只有裴玄忌死了,云知年大概才会彻底死心。 云知年并未有出声反驳,仿佛是默认了姚越所言。 只姚越此话一出,周遭立即哗然一片。 虽云知年同江寒祁的关系在宫闱中并非秘密,但若真是做实了云知年同裴玄忌有染,江寒祁断然是不可能再留他了的。 后宫最是看重贞操,对于不洁的男宠后妃,要么打入冷宫,要么干脆杀掉了之。 云知年失宠已久,又不像其他后妃有家族作为依靠不可随意动杀念,江寒祁会做何抉择,已是显而易见。 钟绮明目露狂喜。 其余人则或是惊慌,或是惋惜。 只有姚越明白,江寒祁是不可能杀云知年的。 若要杀,早在三年前陇西时,就已经杀了,不仅没有杀,还将人带回宫里,戴上锁环,困在身边。 这顶明晃晃的王八绿帽,江寒祁已经忍气吞声地戴了三年。 江寒祁确也未露出任何怒意。 他慢条斯理地走向跪着的云知年,双手搭扶住那微微发抖的脊背,语气竟十分温柔,“朕的掌印,原来被男人给强-暴了啊,啧,真是好可怜。” 云知年周身颤得更厉害。 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江寒祁话里的深意,但只有云知年知晓,那锁环的钥匙,分明是由他自己保管的,若不是他主动打开,裴玄忌根本不会得逞。 此事便只有他知。 只有江寒祁知。 “让朕想想,朕要怎么安抚朕的掌印。” 江寒祁轻笑了笑,只这笑容阴沉恻然,令云知年的一颗心全然悬在了胸前。 不过,江寒祁并没有对他做什么。 未有拳打脚踢,未有谩骂侮辱,就只是很轻地将他扶起,交给一旁的小太监山紫,随后,目光如蛇般重新转向姚越。 第89章 “朕记得…” 江寒祁的声音低沉而威严,“朕之前应当是罚了你禁足的,那裴玄忌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闯进这固若金汤的皇宫将人掳走,所以,姚越…” 他的声调陡然提高,“是你!是你违抗朕令,私自将云知年带出去的,对吗?” “陛下饶命!” 姚越脸色煞白,跪地求饶,“下官只是,只是见云公公成日郁郁寡欢,担心云公公忧思伤身,所以才带云公公出宫听戏曲散心,并未做其他事,是下官不好,没有提前告禀陛下,下官知罪,求陛下饶命!饶命!” “你是朕最信赖的太医,朕自然不会要了你的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江寒祁的嘴角忽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朕绝对,会给与你一个绝佳的惩罚,让你永远都不能再瞒着朕,背着朕,玩朕的人了。” “来人!” 江寒祁长臂一挥,“把姚越拖下去!押送内廷局!” 侍卫们即刻上前,将瘫软于地的姚越拖走。 余下众人一片死寂,还是那钟绮明率先反应过来,搀住江寒祁,柔声低语道,“陛下,您有头疾,莫要为了这些奴才们生气!臣妾先扶陛下回去歇一歇。” 江寒祁任她扶着。 临去前,不忘吩咐山紫等人,带云知年回去沐浴梳洗一番,再带去欢和寝殿。 * 江寒祁的寝殿一如旧时,陈设布局丝毫未变,只不过,当云知年孤身踏入时,仍有恍然之感。 毕竟,三年前,他随江寒祁从陇西回宫之后,就已被江寒祁冷落,加之皇后如今取代了他的地位,算起来,江寒祁已经约有两年多未曾单独召见过他了。 内殿换了新的铜镜。 昏暗的烛火在镜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风轻摇慢摆,陆离怪诞,而一片熏烟缭绕中,江寒祁终于现身。 他自明黄色的帐幔缓缓步出,翘腿坐至铜镜前摆放着的软榻,一边吸着烟草,一边抬起眼皮觑云知年,“下裳脱了。” 短短四字,并无商榷的余地。 这是自云知年第一次被宠幸时,就定下的规矩:在君主的内殿中,他是不被允许穿下裳的,就连被宠幸,也是要在铜镜前进行,如此,他才能将自己被口口时的模样,看得分明。 然而,今日的云知年并没有听话。 他一动不动,站若磐石,就那样同江寒祁静默对望。 “怎么?朕的话都不听了?” 江寒祁笑了笑,凤眸一眨,将里头滚涌的情绪全盘收回,“是要为姚越守着,还是要为裴玄忌守着啊?或者说,你是怕被朕发现,你的锁环已经解开了?” 云知年依旧没有动作。 他默了几息,并未脱衣,只是慢腾腾地跪到江寒祁跟前,艰涩开口,“你为什么,要同钟氏沆瀣一气?” “你答应过我,要同我一起夺回这个本就该属于江氏的江山的!难道你忘记了先帝,忘记了你的兄长是被谁害死了的吗?” “江寒祁…” 云知年失望而痛心,“你怎能认贼作母?!” “朕累了。” 江寒祁打断他。 君主脸上的笑意收拢泯灭,他握住鼻烟壶的手不受控制般地狠狠痉挛了一下,“朕只不过想选择一条轻松点儿的道路。认她作母又如何?她能保证朕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而不是跟从前一样,每日里过着营营役役,朝不保夕的日子。” “云知年。” 江寒祁俯身,捻住云知年小巧的耳垂,看到那块嫩-肉在自己的指尖被揉搓发红,才长吐出一口气,“当初,若不是你苦苦相求,朕根本就不会当这个皇帝,你可知,朕这些年如履薄冰,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呵,说了也是无用,你何曾在乎过朕的感受,你要的,不过是一个能为你所用,能同钟氏作对的傀儡皇帝,这个人可以是朕,也可以是别人,江寒祁,在你心里,始终都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工具,而并非,活生生的人。” 额角猛烈跳动。 与此同时,喉间腥甜泛出,江寒祁强忍住那股恶心,将血咽回,“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再继续要求朕?朕实话告诉你,明儿已经封后,若她产下皇子,呵,这江山就迟早是要易主的!你阻止不了的,哈哈哈!” 江寒祁笑得疯狂。 他看清了云知年面上一闪而逝的仓皇,便快意地,张口咬住了云知年的耳垂。 “唔…” 江寒祁下口狠毒,几乎要生生咬穿云知年的皮肉,齿尖鲜血弥漫,江寒祁便和着鲜血,继续残忍说道。 “朕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朕决定把你送人了。” “就送给你的老相好,裴玄忌。” “他同朕达成了一个约定,他答应朕的要求,作为交换,朕将你赠与他为奴。” “怎么样,和之,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开心?” 第80章 欢和殿内的熏香愈加浓郁。 钟绮明踏着缭绕的白雾步入, 却在同云知年错身的刹那,略略顿住脚步。 她神情复杂,睇望向云知年的背影。 江寒祁依旧斜倚在软榻上, 随手解开中衣,方才抬首, 声调发沉地问道, “听多久了?” “没, 没有。臣妾刚刚进来呢,什么都没有听见。” 钟绮明回过神来,十分温柔地端着手中汤药走近, “臣妾担心云掌印会惹怒陛下,所以才想要过来看看。陛下, 这汤药是臣妾亲手煮的,能安心宁神, 陛下趁热喝一些?” 她说着话, 边用汤勺拨弄。 江寒祁却似笑非笑地看她, “怎么?又是那种能够让朕兴奋的药?” “陛下, 您,您在说什么呀?” 钟绮明心头一慌,药碗应声掉落。 浓稠的汤药洒满地面,钟绮明的心却兀自在乱。 她强笑掩饰着,“明儿怎么听不懂?咳,这汤药洒了, 臣妾这就唤人过来收拾。” “不必了。” “朕明白你的心意。” 江寒祁忽执起她的手,款款言说道,“你一直都想同朕欢-好,想同朕孕育子嗣, 这可是你喜爱朕的表现啊。” 他笑着,眼神却格外阴冷,“是朕不好,长此以来朕总是冷落于你,虽你如今已至后位,但同朕之间仍未曾有过夫妻之实,想来,你也只是急于同朕亲近,你没有错。” “陛下…” 江寒祁说得如此直白,钟绮明倒是想不出该如何应对了。 她吶呐地,见江寒祁没有拒绝,便将柔若无骨的身子倚了上去,故作委屈地撒娇道,“臣妾也是爱陛下心切才一时犯了糊涂,但陛下放心,臣妾所煮汤药是由太医署检查过的,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害,只是在那方面…” 她娇羞地往江寒祁怀里靠,“会比寻常要更威猛些。” “哦?” 江寒祁反手搂抱住她,“你又未同朕做过,怎知朕不威猛?” “那,那陛下的意思是…” 钟绮明眼神发亮。 “朕今日就满足你,好让你瞧瞧朕的威猛。” 江寒祁凑到他耳边,“乖,你来替朕解衣。” “臣妾…臣妾求之不得!” 钟绮明笑着应声。 她是该开心的。 这么多年来,钟后往江寒祁身边塞过多少人啊,可这些人要么死,要么疯,要么像是被打入冷宫一般,长年累月不得皇帝垂怜。 可她不同。 江寒祁虽未宠幸过她,但却待她极好,她不仅被册封皇后,更可随意出入皇帝寝宫,帮助皇帝审理奏折,当真是有了几分后宫之主的影子。 只待她为江寒祁诞下嫡皇子,她便是这天下真正的皇后。 以后,她就能接替钟后的位置,成为大晋的主人,享受无上的荣耀。 她怎能不开心? 钟绮明有感于自己的魅力,对于江寒祁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她解衣时,一直同江寒祁调-情,手指滑过君主腹前的肌肉,故意停留,抛去媚眼。 江寒祁便也笑,由得她这般。 然而,就在钟绮明解开江寒祁的腰带时,手却触到了一个坚硬如铁的物是。 她愣了愣,以为自己是摸错了,不甘心地又碰了一下。 可那样东西依旧存在。 就存在于君主的裆前。 那是一个铁质的锁环,不算很大,却能将将好,锁住前面的口口。 “陛下…陛下你…身上的东西是什么…” 钟绮明面上的笑意逐渐挂不住了。 一些宫闱中的传言禁讳在这一刻疯狂从脑海中浮现而至。 “君主他是不行的,所以他才不肯亲近女人,且多年毫无所出。” “其实,君主这么些年宠幸最多的就是那云知年,殊不知,云知年其实是狐妖转世,是他吸走了君主的元阳,吞噬了君主的皮肉,再用妖法变出人的模样来做代替,我们的君主,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空架子了!” 第90章 …… 诸如此类,如魔咒灌耳。 “怎么停下来了?” 江寒祁笑意不减。 他柔柔地,拉住钟绮明想要缩回的手问她,“还这么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陛下…你…你的那里是…是什么东西?” “那个啊,那个是朕的秘密。” 江寒祁松开手,下一刻却骤然扯下腰间亵-衣,一只铁锁环正明晃晃地锁在江寒祁的口口上,那锁环的前端是弯折的,将好能够全部覆盖住,顶部则有一孔隙,大概是小解所用,但…但这就意味着,这个锁环,江寒祁从没有摘下过。 怪不得…怪不得他从不同后宫女子亲近,他的那个被锁住了,若无人解开,他怎么可能同-房,可,可锁住他的人是谁?谁竟然胆敢锁住君主的口口?他又是何时被锁住的?!他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他当真被妖怪迷了心神?或者说,他,他就是妖怪! 无数疑问盘桓不去。 钟绮明发了溃,她拼命摇头,因为此事实在太过颠覆她的认知,她是钟后亲自选中的世家女,从小便跟在夫子先生身边学习礼仪政法,她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的物事,更从未想过,江寒祁居然怀揣着这般诡异的秘密。 以至于,江寒祁再度欺近时,那个铁环的前端挨上她的腿时,钟绮明连连后退几步,尖叫出声。 但很显然,江寒祁不打算放过她。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被吓到失语瘫软,眸中狠戾毕现。 “既然你看到了朕的秘密。” “朕可就不能留你了。” “可惜啊,你是钟后的人,让朕想想,给你安排一个什么样的死法比较合乎情理呢?” 江寒祁垂眸,瞧见地上那些业已干涸的药渍,在灯火的闪照下,现出沉黑的光泽。 这些药怎么可能无毒? 三年来,他佯装不知情地饮了三年毒药,才终于,能稍稍取得一些稀薄的信任。 江寒祁手臂一挥。 有两个太监小仆端了药,自外殿走至早就吓得花容失色的钟绮明面前。 而其中一个太监手上拿着的,却是早就备好了的白绫。 “就说皇后饮药后失德,同宫人做出不齿行径,被朕捉奸在床,愧乱之中,自缢身亡。” 江寒祁亲手接过那三尺白绫,在瑟瑟发抖的钟绮明脖间比了比。 “如何?” * 裴玄忌在刑部大牢走了一遭,结果只关押不到半月,就被赦令放出,后党一派自然颇有微词,成日上奏进言,恳求江寒祁杀了那裴玄忌,以慑陇西。 钟后也为此怪罪过江寒祁。 钟绮明死后,她像是突然失了主心骨儿,成日郁郁不振,且她年岁本也已高,再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皇后人选实在是有心无力,不过,江寒祁明面上依旧待她极好,还说这是权宜之计,他会利用裴玄忌这个棋子瓦解分化裴氏力量,再一举攻下陇西。 江寒祁不仅没有治裴玄忌的罪责,反而力排众议,给裴玄忌封了个留京的军职,加赐府宅官爵。 在柳廷则看来,江寒祁此举,不过是为了能让陇西同艾南相互牵制。 但其实,这里头暗含着一个交易。 江寒祁曾扣留陇西军部当中不少兵将的妇孺家属,裴玄忌来京一趟,原是为了解救这些人,以稳军心。 江寒祁同意放这些人回陇西,但作为交换,裴玄忌要留在京中做官,辅佐协助江寒祁。 “怎么样,裴将军?” 江寒祁志得意满,“朕对你,可是好得不得了啊,留你一人,能换无数人的性命,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答应罢?你放心好了,朕不会要你死的,朕不过是忌惮裴氏昔日同钟氏的结盟,朕留下你,就是为了防止裴氏同钟氏某日会止战息兵,联手来对付朕。” “那个时候,朕可当真是孤家寡人,只能坐以待毙了。所以,朕要留你在身边,不仅如此,还要给你加官进爵,坐实你已效忠于朕。” 裴玄忌虽并无性命之虞,但刑部大牢又岂是寻常之地?被关押的这段日子,裴玄忌没少受刑,只他身骨不屈,便是挨了不少打,周身亦被铁索缚住,可在江寒祁面前,他也并不低头恐怯,而是竭力挺直腰板,面容一派桀骜,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腕间铁索,看着竟是比江寒祁还要更是无谓。 “我为何要答应你啊?” 裴玄忌扯动伤痕累累的嘴角,“你应该知那些被你软禁在京郊的妇孺,已经被我的人救下大半,你并不能再用他们的性命威胁我。”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们跟钟氏斗,最好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这样,你才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不过江寒祁你可不要忘了,陇西之所以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靠的可不是钟氏那些个拉拢逢迎,瞒上欺下的伎俩。” 裴玄忌黢黑的眸亮着,“我来京一趟,没有回去,兄姐自然会知晓我已遭遇不测,但那又如何?只要陇西军尚在,只要裴家人尚在,你江寒祁永远都无法征服他们,陇西自会用自己的方式,存活下去。你的想法,根本就不会得逞。” “哦?裴小将军还真是聪明啊,不过,朕倒是觉得,你肯定愿意留下来,因为,你有软肋。” 江寒祁一字一顿地道,“只要你留下,朕就将云知年,赠你为奴。” “从此以后,裴将军对云知年要杀要剐,还是收作男宠私奴,朕都绝不再过问。” 第81章 云知年是被绑着由宫里送去京中那座新赐的将军府中的。 将军府里的仆从大多是从前阳义参军府里的, 并不清楚这位由皇帝御赐的“奴隶”同自家将军之间的爱恨纠葛,且裴玄忌对于云知年的到来并没有任何表态,只吩咐全权由管事曹伯安排妥当, 因此想这云知年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态度自然也轻慢下来, 自云知年一进府门, 便远远站住, 冲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纭。 其中不乏有很多恶劣揣测的言辞,如刀般刺入耳中。 云知年并未有太大反应, 他神情麻漠,只垂眼跟在后面走, 一言不吭,若非是腕间铁链偶尔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声响, 倒当真像极了那画于纸上的纤薄美人儿, 只一稍, 就会随风飘散。 小太监山紫搀扶住云知年, 低声问他,“大人,你没有事罢?” 云知年方才恍神般抬眼。 他摇摇头,想要开口宽慰山紫几句。 毕竟山紫本无须跟他一起出宫遭这趟罪的,是山紫放心不下他,跑去向江寒祁求情求着一道过来的, 但今日一早,来接应他们的人却并没有给山紫上枷锁,只给云知年一人扣了铁锁,说是裴府那边要求的。 上京的裴府还有谁在? 不过只有裴玄忌一人。 所以这句话等同于是在告诉他, 这是裴玄忌要求的。 云知年轻抿了抿唇瓣,强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安,可这宽慰人的话却怎的也说不出口了,在嘴边儿绕了一绕,还是咽了回去,想自己还是要先见一见裴玄忌,先问清楚他为何会留在京中。 可是,领路那人却迟迟没有带他见裴玄忌。 这座新赐的将军府占地极广,约摸有六进六出,朱门高墙绵延数里,前院松柏苍劲绵延,只布置装潢却低调肃穆,沿用了裴玄忌在阳义做参军时所住府邸的风格,皆是陈色暗调,唯有连廊檐角处悬了几处铜铃,随风轻摆,发出清脆响声。 云知年愣了一瞬。 因他忽想起小时候,他所住之地,也像这般挂了铜铃,他和小景卧房的铜铃,还是爹爹抱起他们,由他们亲手挂上的,算算时日,这处将军府应当并非新建,而是从旧有的府宅中挑选扩建的,那…那此处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云氏故居… 又一阵风来过,铜铃叮叮当当,兀自响动不停,云知年怔忡间,陷入童年旧忆,竟一时忘了再往前走。 可只这么一瞬的功夫,他腕间的锁链就被人狠狠一拽。 “唔…” 云知年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痛苦地皱起眉心。 “你们,你们怎么伤人?!” 山紫气得涨红了脸,半扶住云知年,瞪望向那个出手伤人的侍卫。 “怎么?我们将军可没有交代要怎么对你?圣上谕旨说是赐来府中做奴,既是做奴,他不懂规矩杵在那儿乱看,我替将军教一教他,有何不可?” 这个侍卫同裴府的其他仆从不大一样。 颇为趾高气扬。 云知年想到裴玄忌从前同他说过,府里有些侍从是他兵营里一道长大的兄弟,平日里感情甚好,说起话来也无甚遮拦的,便想,这人或许亦是这样,便也压下脾气,叱住山紫。 “这位小哥…” 云知年躬了下身,“我想见裴将军,劳烦您带我过去…” “喏。” 那侍卫打断云知年,指了指面前的青石台阶道,“想见将军,就在这里跪着等。” “不过嘛,见与不见,还是要看裴将军的意思。” 第91章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山紫跟随云知年多年,自然明白,云知年对裴玄忌一片爱意,如今却被这般刁难羞辱,只觉得云知年的真心全然是喂了狗,他心中不平,说起话来也无了遮拦,“我家大人身子弱,不可久跪,你快些让裴玄忌来见我们!” “小太监,我劝你少管闲事!” 山紫因是从小净的身,所以身量嗓音都同寻常男子不同,皮肤也更柔白一些,那侍卫肆无忌惮地用手摸起了他的脸,荡笑道,“皇上把你们发配来裴府做奴隶,要怎么对你们,可全是我们将军说了算,还大人,大人的,不就是两个太监吗?你是小太监,你家大人是大太监,嘻,真是稀奇,不送美人姬妾,送两个太监过来,难不成是想让你们两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做替代,伺候我们裴将军?” 这话说得已极有羞辱之意了。 其余围观仆人听见后,对他二人的指摘更为明显,说出口的话也多有不堪。 山紫羞愤交加。 云知年却拂开那侍卫的手,冷声喝道,“休要碰他!” 他生得美艳柔弱,此刻还只着了单衣,手缚铁链,可眉宇间依然凌然有力,因腕间被绑,云知年的动作其实对一个身强力壮的侍卫而言并无多少威胁,但咄然的目光还是让这侍卫放弃了下一步动作,黑着脸,悻悻收手。 几人就在这院中僵持了有一会儿。 直至前去通禀的小仆匆匆跑回,说是将军并不想见云知年。 那侍卫方才重新露出得意的嘴脸,不客气地搡着两人的肩,迫他们跪下。 “既如此,你们就接着在这里跪等!” “何时将军让你们起来,你们再起来!” * 寒夜将凉。 云知年一言不发,跪得笔直,仿若一尊失了生命的玉雕,铜铃偶尔在他的头顶发出脆响,将这夜衬得更显寂长。 他被勒令在裴玄忌的卧房外罚跪,一跪就是整整一天。 裴玄忌并没有见他。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云知年脑袋轻垂,遮掩去了面上表情,只绷紧的小腿一直颤颤在抖,分明是极难熬的。 山紫心疼他,见看着他们的护卫斜靠在廊下偷懒打盹儿,便悄摸地半扶起云知年,让人依在自己肩窝,这样方才好受一些。 “大人,你饿不饿?” 山紫悄摸地从袖口摸出一块用布巾包裹着的酥点,递给云知年,“我偷偷藏了一块儿,大人垫垫肚子。” “你吃吧。” 云知年闻言,稍稍抬首,他的眼神很空茫,眸光从抱着他的山紫脸上转了几转,好像才认清楚,他轻咳一声,掩去转瞬即逝的失落,难过地对山紫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大人不要这么说!奴才是心甘情愿跟着大人的!奴才不饿,奴才知你嗜食,这是专为你留的,你吃。” 山紫执意给他。 云知年自拗不过,只好接过那块酥点,小小口地吃起来。 自被带入将军府后,他的心疾就一直隐隐有发作的迹象,腹中空到发疼,此刻填补进一些食物方才好了一些,可…云知年吃东西的间隙,看了眼裴玄忌的卧房,房内漆黑一片,了无声响,裴玄忌大约是已经安歇了。 可…为何…不肯看他一眼。 阿忌,是还在生他的气么? 云知年是从来没有怨恨过裴玄忌的,他知道,他和裴玄忌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因他当年怯懦无情,分开的这三年,裴玄忌所受苦楚和相思,大概并不会比他少。 “阿忌…” 无数心酸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云知年凝向裴玄忌卧房的视线逐渐模糊,口边软糯的酥点也变得难以下咽,他哽了一哽,许是吸进了风,羸弱的身子便再受不住,重重咳嗽不止。 他咳得好厉害,五脏肺腑仿佛都在薄薄的胸腔内猛烈震动,惊醒了那看守他的侍卫。 “狗东西!吵嚷什么!惹老子不痛快!” 这侍卫被搅了清梦,气便是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就要向着云知年身上踹。 “你,你不准伤害我们家大人!” 山紫情急之下,闪身拦在云知年面前,可他哪里是这侍卫的对手,一脚就被掀翻,侍卫拎起云知年的衣襟用力掼倒地面,扬起手就抡上了一个耳光。 口中登时弥漫出鲜血的腥甜味。 云知年双目阵阵发黑,他用力地挥舞着被铁链锁住的手臂,可终究于事无补,那侍卫打上了瘾,干脆掐住他的脖子又来了一掌。 云知年对那扇紧闭的屋门痛呼出声,“阿忌,阿忌,唔…” “呵!” 哪知这护卫根本不怕似的,挑衅地捏起云知年的脸,“你以为我会害怕?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奴隶,就算我今日把你打死了,将军也不会说什么的!” “混账!我跟你拼了!” 山紫见状干脆抄起地上捡来的石块,不要命地扑了过去,两人扭打作一团,大抵是闹出的动静太大,便是夜已深重,也引得众多仆从纷纷闻声赶来,见山紫已被打趴在地,而云知年则亦伏在地上,柔弱可怜。 他一头青丝业已被扯散,遮盖住了伤痕累累的脸庞。 “都给我住手!” 一道略略苍老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 曹伯提着灯,向这边疾步走来。 他是将军府的管事,裴玄忌不在时,便由他总揽府中一应事务,自有威严。 周遭原还吵闹的围观人群纷纷噤声,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可待看清眼前之人时,曹伯的眉头立时深锁在一处。 曹伯指着云知年脸上的伤,怒喝道,“谁做的?” 第82章 那侍卫也是心虚的,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此刻却不发一言,觑着眼儿想躲。 鼻青脸肿的山紫却爬将起来, 揪住这人不放,“就是他!就是他欺辱我们大人!” “糊涂!” 曹伯骂道, “既是宫里赐来的人, 让他们在府里住下等将军发落就是了, 做何要虐打他们?你…” 曹伯将灯提高了些,嘀咕道,“你的面孔有些生啊?是何时进的府?” “哦, 小的是从军营里提拔上来的。”那侍卫回禀,“从前不在阳义的参军府做事, 曹管事未见过我,属实正常。” 曹伯将信将疑地点头。 云知年身子弱, 又遭了这一通折磨, 沐在冷风中, 早就有些受不住了, 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曹伯虽不明了他同裴玄忌之间的关系,可见他实在可怜,便令人解开了他腕间的铁索。 两只被磨到通红的手腕便缓缓垂了下去。 “今天太晚了,我先让人带你们下去休息。” “我…” 云知年瞧出曹伯地位颇高,“我想见一见阿…” 他顿了顿, 知自己如今没有资格再唤阿忌了,“见一见裴将军。” “你带我去见他,求求你。” “将军现在还不见人。” 曹伯心有不忍,可念及裴玄忌的吩咐, 还是拒绝道,“你先安心待着,该见你的时候,将军自会去见你的。” * “大人,我们何时才能见到那裴玄忌啊?不过,我总觉得见到也没什么用,他就是这将军府里的主人,若是真在意大人,怎么可能连个面都不露,任由大人被欺辱成这般?” 山紫愤愤抱怨道。 他二人被带去了一间略显简陋的下人房,屋子很小,除墙角处堆积着的几个木箱外,就只有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上头铺了层薄薄的被褥,窗户纸也破了几个洞,冷风呼呼灌入,吹得脸颊愈加生疼。 毕竟是作为奴隶送过来的,裴玄忌没有发话之前,谁又敢优待他们? 云知年的身子骨因着前几年服用寒药而变得更加羸弱,此刻,他已觉昏沉,便蜷紧身体缩在褥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山紫抱怨,无力再搭腔。 所幸这是间单独的房间,没有旁的人,山紫擎着烛灯在附近转溜一圈,寻到了一只木桶,便接了水走过来。 云知年极是乖巧地扬起脸,任山紫替他擦去脸上脏污,过后,他大概是陷入了昏睡,微启开的唇瓣喃喃念叨着的,却依旧是阿忌二字。 自从三年前云知年从陇西回宫时,便常这样了。 山紫叹了口气,下手时愈轻了些,可云知年这时却好似醒过来了,浅色的眼珠转了转,最终定在山紫脸上。 他抓住山紫的手腕,问道,“我之前叫你读书认字,你可按照我说的话去做了?” 云知年到底还是有气无力,其实抓得并不重,而近乎是虚虚地搭住了山紫的手腕,他咳嗽着,面上却不知因何,显露出一丝焦急。 山紫老实点头。 “我学了的。大人,我现在已经可以认字写字了。” “好,山紫,你不要再跟我在此处受苦了。” 云知年知山紫放心不下他,便对他道,“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山紫,你要帮我。” 第92章 云知年本就生得柔媚,此番求人时,更是显出几分楚楚动人之色,山紫哪里还忍心拒绝,“我本就是大人的人,自然会为大人效劳。” “好。” 云知年吩咐山紫将他的外衫取来,那里头有一个被缝起来的小布包,云知年打开布包,取出里面的长命玉锁,怔然盯了好久才收回,将布包里另外藏着的一锭碎金拿出。 这锭金子虽小,却是足金,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云知年将那锭金子塞到山紫手中,“这是我所带出来的全部家当了。如今我已被剥夺官位,贬此为奴,可你不同,你本就不在被罚之列,是陪我来此受苦的,你定要想法子出去这将军府,之后…” 云知年沉吟着。 他的先生如今业已归隐。 从前巴结于他的朝臣官员见他如今失势,早早便同他撇清关系,端得是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今能帮他的人,除了面前这个忠心耿耿的小太监,就只有… “去找柳相。柳相会设法安排你重新回宫,回宫后你去找王总管,他之前受我恩惠,你让他将你调去皇上身边伺候。” “替我监视好江寒祁。他有何动作,你都要想法要俱实告知于我。” 云知年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把握柳廷则会帮他。 柳廷则是纯臣,最是看不惯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可他放心不下,放心不下这江山终要在江寒祁手中断送,他得继续去做这个小人,所以,他只能去赌一把,赌柳廷则尚还念及他们二人间的一点点情义,肯出手帮他这么一回。 * 山紫是趁天还没大亮悄摸逃走的。 他本就不属被御贬的奴隶,所下谕旨的名单之中,其实也只唯有云知年一人,加之有金钱讨好,所以费了番周折倒也顺利出府了。 只这么一来,云知年就彻底孤身一人了。 秋日天凉,他在冷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隔壁又传来仆从们的重鼾声,根本无法深睡,大抵是快要五更天才稍稍昏睡了一小会儿。 可云知年几乎是刚沾了枕头入眠,就有人踹了房门,喊他起来做事。 两个粗壮的仆妇进门,抛给他几件散发出淡淡霉味的粗布烂衫,叫他快些换好起来。 许是曹伯吩咐,这些人不再对他动手动脚,但云知年毕竟是个奴身,还生得那般好看,气度姿容都远超寻常人,所以,仆人们对他也并无好感。 曹伯的原话是,先安排些简单的活计做着,等将军做定夺。 可那几个仆妇一商量,直接领他来到浣衣的院落,端来几大盆又重又沉的湿衣叫他洗。 云知年仍有些发懵。 他在宫中时也是做过不少活计的,但大多数都是些斟茶倒水伺候人的事,浣衣也只需浣洗自己的,至于重活,倒实在是没大做过的,所以面对这堆积如山的衣服,云知年实在是有点儿手足无措。 更何况,这几盆衣服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件。 而那一圈原本正在池边忙碌的仆妇见他来了,竟都默契地停了手,将木盆往他这边一推,便三三两两地躲去一边说闲话去了。 “哎,你干活可要麻利些啊!正午之前洗不完这堆衣服,可是没有饭吃的!” “就是!” 这些仆妇哪里知晓云知年同裴玄忌的关系,生怕云知年不肯做事,便搬弄出裴玄忌的名头唬他,“这可是将军吩咐的!原本是想安排你去刷粪桶的,将军怜惜你是个太监…” 婆子们聒笑出声,“就让你来做这些女人活计,看看将军对你多好,你可要知恩啊!” 原来…是阿忌安排的吗? 是了,昨晚闹出那么一番动静,阿忌就在府中,怎么可能无知无晓,可便是如此,阿忌仍旧没有见他,还安排他来做这些粗事…态度便已然分明。 云知年咬了咬牙,将手伸进刺骨的冷水里。 秋日里的天本就寒凉,他的指尖被冻到发麻,粗布制的衣服浸满了水后更是格外沉重,他费力地搓洗,任凭皂角泡沫飞溅至眼中,刺得眼眶生疼。 “听说昨儿刚来时就吵着闹着要见将军,是不是想以色侍人,让将军收了他做男宠,好不干活啊?” “嘘,可不敢乱说,虽说这身段相貌有些姿色,但毕竟是个太监,将军怎么会要他啊?想当男宠,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和条件啊?” 周遭的嘲笑讥讽声已越发听不清楚。 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搓洗的动作。 一盆又一盆,一件又一件,手腕早已酸痛不堪,指尖也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 他不知究竟洗了多久,许是两个时辰,又许是三个时辰,就连那几个说闲话的仆妇都看得厌烦走了,这衣服却仍没有减少太多。 日头已经完全生起来了,白花花的太阳晒在眼皮上,明晃晃地在发亮,云知年歇了手,拾起被人抛在地上给他的粗面馍馍,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弄脏的的那层面皮,便整个囫囵地往下吞咽。 约摸过了晌午,几个仆妇又回来了,这次,她们又多抬了几盆衣服过来,说是待云知年洗完就可以下工去歇息了。 湿重的粗布衣裳被柔嫩的指间绞出水沫,水声太大,所以云知年并没有听到院外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到底是谁允许你们让他干重活的?!啊?” 裴玄忌的暴喝如惊雷般炸响。 他一身玄衣,迈步跑向云知年,却见对方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只是顿了那么一瞬,就又低下头搓洗着池边的衣服,说不清是心疼更多些,还是烦躁更多些。 总之,在做出反应之前,裴玄忌已抢先一步,牢牢钳住那截还沾了泡沫的细瘦腕骨,“洗什么洗?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了是吗?” 裴玄忌一把踢翻那盆脏衣,径自拽住云知年,越过那干早已被吓到失语的仆妇,“跟我走!” 他当着府里众人的面,就这样一路把云知年带回自己的卧房,关上门刚欲发作,却在看清云知年的脸后骤然大惊。 “你的脸怎么伤成了这样?” 第83章 云知年不肯回应裴玄忌。 “不说是么?” 裴玄忌捏住他的脸盯了一会儿, “也是,想来从你这儿也是问不出什么的,毕竟你对着我从不肯说实话。” 裴玄忌说这话时, 声调略略低沉,听着倒是透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云知年却依旧沉默着。 他身上还脏着。 皂角的泡沫水在粗布麻衣上晕开了大片大片的水渍, 那布料实在太过粗糙, 摩擦着他娇嫩的皮肤, 留下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把衣服换了。” 裴玄忌大抵也是看不过眼,松开桎梏,转而从自己的卧房取出两件丝质软棉的里衣抛给云知年, “先穿我的,待会儿我再派人送两件合身的给你。” 云知年久久没有动作。 他不明白既是裴玄忌安排他在府中做些下人活计, 现在又为何要做出这么一副关心之姿。 与他不该有的念想。 云知年咳了咳,开口时却已经恢复了恭敬。 “裴将军, 我还要去做事的…” “做事?云知年, 你对这个奴才的身份倒是适应得很快啊!” 觉察到云知年的隔阂, 裴玄忌嗤笑一声, 抑住怒意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当真拿你没有办法?你当然要做事了,但除了做事,更紧要的是,你要伺候好我。” 裴玄忌将那两件衣服拿走,唤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 吩咐道,“把他拖下去,里里外外都洗上一遍,今晚由他侍寝。” 裴玄忌眼睁睁地看着云知年的面色变得惨白, 心中一疼,但想到这人昔日的诸多无情,以及对自己示好的无动于衷,还是咬着牙道,“还有,给他浣-肠!” 几个仆妇先是愣住,待听明白后,便一左一右地架住云知年细瘦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云知年挣扎不能,只觉遍体透寒,就连呼吸都变得艰涩难当。 “裴将军…” 他的声音又软又轻,极难得地,带着几分哀求与惶恐,“求你,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他的身体那样特殊。 经年以来,自洽尚且不能够,又怎会愿意让旁人替他洗身,guan-肠呢,这是莫大的耻辱,他根本,根本就无法承受的。 可裴玄忌面对他的哀求,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态。 裴玄忌冷冷看他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仆妇们架着往外拖,沉声说道,“云知年,江寒祁已经把你送给了我,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裴玄忌深吸一口气,“虽然从前我不愿意你做奴才,我想着要尊你,敬你,爱你,可你却…屡屡自甘堕落…无可救药…既是如此,我就成全你。” “你能给旁人做奴才,就也能给我做。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主人,你便是我的奴,我的命令,你没有资格说要或者不要。” 裴玄忌背过身,似是再不愿多看他一眼,“带走!” 第93章 泪水无声滑落。 盥洗室里的热气直刺入眼眶,生生地发着疼。 水已经烧好,云知年却失了魂一样,垂眸坐在池侧,任凭自己被湮没在这片热雾之中。 裴玄忌方才所说的话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刀刃,狠狠刺入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捂住闷痛不已的胸口,只觉得心恨不能碎裂成两瓣,鲜血淋漓。 那些美好的回忆,如今想来竟久远得如同是上辈子的事。 他们,他们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呢? 是他的错。 云知年想着,是他自己的错,是他辜负了裴玄忌的一腔真心,是他违背了两人之间的谆谆誓言,他怪不得别人的。 他早就已经决定同裴玄忌划清界限,从他决意离开裴玄忌时,就再没想过同裴玄忌重归于好的,可为何…为何如今还是会这般难过… “公子,你可要快点儿洗啊!将军还在等着!” 几个仆妇听到盥洗室里并没有传来任何水声,便将那门拍得重重作响。 她们原是奉令要替云知年清洗的,但之后,裴玄忌又派来人告知,说是不用她们亲自动手了,只要将清洗和guan肠用的物品准备齐全,就退去外面候着。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里头却还是静悄悄的。 仆妇们去推门,却讶然发现,门竟被云知年反锁住了。 “要命了!这人该不会是在里头寻短见罢!” “快!快去禀告将军!” 仆妇们匆匆往正院里头跑,结果没跑几步,就瞧见裴玄忌正也向这边走来。 “怎么回事?” 裴玄忌见这帮人神色慌张,眉头微微拧起。 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云知年。 他勒令云知年清洗自己外加灌chang,确实是带了几分刻意羞辱云知年的意思,他其实并不曾嫌过云知年,只是气恨云知年对他的漠然和不在意。 他这几日,是每月惯常要做的施针,为了他那夜不能视的眼睛,他用尽了法子,受尽了伤痛,尖针要在晴明穴留三日三夜,这段时间,他无法见人,只能独自一人默默承受剧痛。 可这施针再痛,也比不过当年,他被云知年抛弃在一片黑暗中来得要痛。 这三年里,裴玄忌每一次施针,都会想及那一夜的情形,他无数次地在想,若他当时能够看见,若他当时冲过去抱住云知年,把人强行留在身边,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所不同… 今日刚刚拔针,裴玄忌甚至等不及恢复,就第一时间去见被送来的云知年,看到那人身影伶仃地在池边洗衣的模样,竟会感到不忍,那人被拖拽时落下的泪水亦如火一般,灼烧在他的心间,令他难安。 裴玄忌来回踱步,最终还是没能压住纷乱的心绪。 只要服个软。 只要云知年肯服个软,过去种种,他都可以不再计较,大不了他们重新来过。 这种矛盾的心情在看到那几个神色不对的仆妇时瞬间达至顶峰。 裴玄忌拦下她们,“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透出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关切,“是不是他出事了?” “不,不是。” 仆妇们慌忙摇头,“那位,那位公子一直待在里面,还将门给反锁住了…不知在做什么…” 裴玄忌愈加心焦意乱,他干脆冲过去,一脚踹开了盥洗室的木门,结果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原地。 云知年正赤-身半跪在的地面,拿着那截装了水软管…只是他根本就不会弄,大抵是太用力了些,弄伤了自己,那嫣红的几缕鲜血就这样顺着软管滴落到腿gen和gu间。 云知年秀眉紧紧簇起,朱唇半张,喘息如兰,他听到脚步声传来,浑浑然打了个激灵,可待看清来人后,又突然发了狠似的,反手将软管推至更。 “都走!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 裴玄忌冷声喝退想要凑近的仆妇,掩上木门,一步一步逼近云知年。 “住手!” 那双浅色的眼眸被热气和水洇得湿润不堪,云知年仿若没有听见裴玄忌说话,只是麻木地,将软管出,再送进去,一次又一次。 “我叫你住手听见没有?!” 裴玄忌夺过那截沾血的软管,扔到地面,他的怒火在胸中反复翻滚,几乎要冲破理智,他蓦地扬起手掌,悬于半空,可就在这一瞬,他看到云知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眸里闪过一丝惊惧,但很快就又闭上了眼,甚至主动将脸扬起来,好像在静等着被掴耳光。 这一套动作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是经年累月,刻在身体里的印记。 裴玄忌呼吸微滞,他收回手,紧紧攥住拳头,指节却因着用力在发白,“你故意的是不是?云知年,你故意弄伤自己,做给我看,是不是?” “你知道,这样我就会心疼你,就会放过你,再像从前一样,跟只狗一样,对你摇尾乞怜,然后再被你抛弃,是不是啊?云知年?” 他蹲到云知年面前,几乎是蛮横地拖拽起那人,手心触及到从身后流淌而出的粘稠鲜血,语气便无法自控地更重了些许,几乎是在咆哮。 云知年眼皮微抖,几息后,才缓慢睁开。 他望向裴玄忌那双怒气冲冲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摇头。 不是的。 他没有想过要博取裴玄忌的同情。 他只是害怕裴玄忌过来看见他没有弄好,又会命令其他人过来替他浣,情急之下才下手重了些,他是不大会弄的,所以才会伤到自己。 他并非有意。 可裴玄忌显然是不会再相信他。 因裴玄忌根本就没有等他回答,就抓起他的脑袋,迫他仰头。 接着,就在这一片雾气弥漫的池侧,含住了他的唇。 裴玄忌这吻实在过于霸道凶悍,他的舌根被吮到发了涨痛,脖颈亦也脆弱到高高扬起,云知年摇晃着单薄的身子,他用力地伸出双手,可最后,只能摸到裴玄忌的一点点衣襟,牢牢揪住。 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支撑。 “别以为弄伤自己就可以不用侍寝了。你的这招,对我根本没用。” 一吻了了,裴玄忌拦腰横抱起云知年。 他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把人裹得只剩个脑袋,可语调却如同淬了剧毒,冰冷刺骨。 “今晚,你要照旧侍寝。” “云知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心疼。” 第84章 春-宵一夜。 云知年第二日苏醒时, 除身体酸疼得几乎直不起来以外,他惊骇地发现体内被封住的蛊虫隐隐有发作的迹象。 此前姚越就告知过他,无论是服用寒药还是将蛊虫封住, 都只能暂时克制蛊毒,时间长了还是会复发。 云知年神情不定。 恰逢此时裴玄忌回房。 他脱下官袍, 径自走到床侧, 捏住云知年的下颌, 就要亲他。 “醒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 男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廓。 云知年能够感受到那些沉寂日久的蛊虫犹若闻到荤腥的野兽,撕咬着在他的皮肉里横冲乱撞,云知年拼命想要抑制住, 他别过头,躲开裴玄忌的亲吻, 可这副动作落在裴玄忌眼中,便成了抗拒。 “怎么?昨晚被我干了三回, 还没有学乖?” 裴玄忌按住他有些发鼓的小腹, 狎昵说道, “你若是个女子, 装进了这么多我的东西,怕是连孩子都要生出来了,还在这里装什么?” 裴玄忌是心痛的。 他如今在京为官,总得同那江寒祁是要打照面的,可每多看一眼江寒祁,裴玄忌就会想起当初云知年的选择:两次, 云知年两次都抛下他,选了江寒祁。 现在,即使留在了他身边,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江寒祁的放手, 而并非心甘情愿,这让裴玄忌怎能不恨。 下朝时,江寒祁还特意留他,问及云知年的近况。 裴玄忌自然咬着牙说云知年好得很。 江寒祁却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让裴玄忌觉得,这许又是另一场阴谋。 一场由云知年和江寒祁共同谋划的阴谋。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地信任云知年了。 思及此,裴玄忌下朝后就立即着人回去一趟陇西,同时修书给自己的兄姐。 裴玄忌心绪纷乱,就越发想要靠近云知年。 他进房后,看到云知年满脸怔忡地抱着被坐在床上,想到昨夜自己毕竟做得太狠,心就立时软了下来,他心疼云知年,想要亲一亲云知年,再去抱云知年清洗,可是,就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吻,云知年都不愿意给他。 他和他,确实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裴玄忌双目发暗。 他扯过悬挂在床头的一截红绳,将云知年胡乱挥舞抗拒的手抓起绑好,之后,就这么绑着,再一次口口了云知年。 第94章 激烈的口口之后,云知年周身愈加酸痛难当,然而,更令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他的身体,突然没有征兆,不可自抑地剧烈抽痛起来。 他疼到冷汗涔涔,两片单薄的唇瓣都恨不能咬碎,他明白,这定是江寒祁在自残。 子蛊将母蛊正在承受的痛楚,一点一点地传给了他。 是了,江寒祁怎会真心放他自由? 这是另一场折磨。 一场更加没有边际的折磨。 一旦阿忌发现了他的异常,定会为他请来大夫,或许一个大夫看不出来,但第二个,第三个…总会有一个大夫能瞧出他体内正流淌着肮脏的蛊血,而他对阿忌的隐瞒,也会在这一刻彻底宣告结束。 他的虚伪会成为瓦解他和阿忌之间的最后一把利刃。 从此以后,他会彻彻底底地被阿忌厌弃,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最后只能重新回到江寒祁身边,乖乖去做一只听话的犬狗。 不,他偏不能让江寒祁就这么得逞! “你的脸好白啊!” 裴玄忌这时瞧出了云知年的不对劲,匆匆解开了绑缚他的绳索,结果手一摸,却发现他身子上竟然沾满了湿淋的汗水,“怎么回事?你不舒服?我去给你唤个大夫!” “不用了。” 所幸,这次的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 仿佛只是江寒祁的一个警告。 当理智回笼过后,云知年强忍住内心的痛楚,再一次推开了裴玄忌的关心。 他垂眸,看了眼手腕上被捆绑出的红痕,略停了停,才继续对裴玄忌说道,“我没有事。裴将军,你不必如此在意我…” “在意?我看你是在自作多情!” 裴玄忌果然很容易受激。 他平常素来是冷峻沉静,心有城府的,可不知为何,在云知年面前,却会变得幼稚而愚蠢,对方的一句话,或者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足以让他方寸尽失,口不择言。 “哼!” 裴玄忌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地扫过榻上的人儿,“这么看来,你是没有什么大碍了,既然如此,就赶紧起身,去把昨日你没有洗完的衣服继续浣洗干净!” 裴玄忌拂然怒道,“可别以为在我这将军府里,你能够过上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给我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奴隶,白日干活,夜晚侍寝,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裴玄忌原本以为云知年定然是会拒绝,或者至少并不情愿,因云知年那处受了伤,现在怕是连路都走不了的。 可哪知云知年听完他的话,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将脑袋垂得更低,轻不可闻地应了句是。 他下了床,却是两腿颤颤,刚迈开步子,就几欲要摔倒。 裴玄忌忍住想要抱住他的举动,眼睁睁地看他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地走到那堆被剥落在地面的衣服中央,找到那件粗麻布衣重新穿好,方才动作迟缓地向洗衣服的后院走去。 裴玄忌的心里更不畅快。 明明受虐的是云知年,为何疼的,偏偏却是他? * 快要入冬了,秋深露寒的天儿,洗的衣服也又沉又重的,几个浣衣的仆妇寻着空儿正躲在廊下偷懒说着闲话,却在看到云知年摇摇晃晃走过来时,个个骤然怔住。 这人…这人昨日不是刚被将军带走么?将军那般在乎他,还以为能从此不用再干重活了,怎的今天又出现了,难不成是失宠了? 才过了一夜,就失宠了? 几个仆妇正欲上前打探一番,却被裴玄忌派来的小厮叫住,耳提面命地吩咐一番。 仆妇们方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失宠,分明像是在闹什么闺房情-趣来着。 云知年拖着身子,走了好久才走到浣衣池旁。 他后面伤得很重,应该是撕-裂了,以至于他没有法子坐在坚硬的石墩上,想了想,就只好原地站定,可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见到有人送脏衣服过来。 他也没什么力气再去开口询问,就杵在那儿继续等。 日头已经升起了大半,过了约摸有半个时辰,才有仆妇姗姗来迟,送来的却不是衣服,而是一盒吃食。 “喏,这是你昨日做事情得来的饭,忘了给你,你先吃,吃完再做今日的活儿。” 云知年有些讶然地接过食盒打开,却发现里头并非是什么剩饭剩菜,而是热气腾腾的包面酥饼,便也有些生奇。 再看那仆妇,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是要看着他吃完一般,见他不动筷子,居然还好心问道,“怎么了,是饭菜不和胃口?” 同昨日对他的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 “没,没有。” 云知年本也是有心疾在身的。 从前同裴玄忌好时,心疾是从不发作的,可如今,他和裴玄忌已经成了这般。 他肮脏怯懦,始终不敢接受裴玄忌的爱,更不敢去给予爱,身体里还留存着那肮脏的蛊血,他一直在欺骗在隐瞒他的阿忌,他想自己再没有资格去做阿忌的爱人了,或许,这样的关系,对他们两人都好。 只有rou体上的口口,再没有两心间的相守。 云知年的心又开始绞痛发慌,便用手抓起那些包点,闷声往嘴里塞,他吃得又快又急,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可两行苦涩的眼泪却顺着眼眶滑至口边,惹得他又重重咳嗽了一阵,才抚着心口,继续去吃。 那仆妇却在一旁暗记道,今日的吃食,这小郎君并不喜欢,吃的时候都流泪了。 云知年哪里知道这仆妇是裴玄忌安排过来的,他吃完东西,又净了净手,方才很乖巧地道了句谢,问自己今日要洗的衣服在哪里。 “哦,哦,你今日就负责洗将军的衣物!” “不在这里,你跟我走,我带你过去。” 裴玄忌的衣服? 云知年虽有疑惑,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听从安排。 他跟在仆妇后头,往院中的另一条道路走去。 这仆妇故意走得很慢,走上一会儿还会停下来等云知年,所以,云知年还是能够勉强跟上她的,可当他们穿过一条回廊,又转过一处假山,来到了府邸的西院时,云知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温热的水汽扑面而至,一方凿出的天然温泉嵌在青石之间,水面氤氲起袅袅白雾,走近后便觉暖融舒服,温泉池旁的腊梅树则撒下不少花瓣,漂落于水中,映透着池底铺着的光滑莹润的鹅卵石,美若仙境。 只十分不合时宜的是,一根晾衣用的绳线被系在那两株梅树上。 仆妇很不自然地指着温泉旁的两盆衣服,对云知年道,“将军的衣服比较特殊,你在这里用温泉里的热水洗。” 第85章 云知年蹲下身, 待看清盆里的衣服时,却猝然呆住。 这…这哪里是裴玄忌的衣服,分明是他自己的, 而且…而且还是他的亵裤亵衫… 云知年瞬间面红耳赤,想到他今早起来时就发现自己的亵衣亵裤都被人换过了, 这盆里浸泡着的, 自然是昨夜弄脏污了的, 可云知年用手摸了摸布料,发现衣服明显是已经洗干净了的…心中的疑惑便就更深,这是谁洗的?为何会把洗完的衣服交给他重新洗一遍。 云知年顿觉费解, 可眼见此处并无仆从路过,也寻不到人去问, 就只好端过木盆,舀了两勺温泉中的热水, 将衣物再涤荡一遍。 因是洗干净了的, 所以此番轻松不少, 皂角的清香味从盆间传来, 云知年将衣物洗净过后,便挤干晾上,他拭了拭额角的细汗,纤长的指尖在阳光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皙光泽。 裴玄忌也不知自己站在角落究竟驻足细看了多久。 直到云知年转身之际瞧见他,因着惊讶瞳孔微微睁大,裴玄忌才悻悻走了过来。 “看什么?” 几乎是两人视线碰触的一刹, 裴玄忌就将脸板了下来,“你的活都干完了?” “嗯。” 云知年点点头,顿了两息又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本将军来泡温泉, 还要经过你的应允?” 裴玄忌极不客气地回怼。 “那,那我先走了。” “站住!谁让你走了?过来,替我更衣。” 裴玄忌兀自张开双臂,黢黑的眼珠隔着氤氲的水汽,在云知年单薄的身影上投下暗光。 云知年依言照做。 只是在解到裴玄忌的中衣时,神情恍惚了一下,裴玄忌的身上也有股皂角的清香味,甚至比他自己的还要更浓,更重,都快要将那原本的松雪气息完全覆盖住了,他有了一些思绪,可论起来却又实在太不合理,所以,他并不敢深想。 就像他从不敢深想他和裴玄忌的未来。 云知年垂下眸,继续为裴玄忌解衣,很奇怪的,因着这些莫名奇怪的念头,他的手亦在此刻变得异常的笨拙,指节在盘扣上绕了几绕,都没能成功解开,仿若像是故意惹火般,隔着薄薄的两层布料,在碰触裴玄忌的肌肉。 第95章 裴玄忌大抵也是被他弄得心烦,呼吸越发的重,扬手就要推他走,可这个时候,裴玄忌像是想起了什么,居然将解了一半的里衣重新扣好。 他面容沉冷,“行了,我就这么泡,你下去罢。” 衣摆却被人揪住。 云知年扬起脸,定定看向裴玄忌,柔缓的嗓音中难得带上了一丝急迫,“为什么?” 他问裴玄忌,“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身子…” 自上次裴玄忌易容成乐师劫走他,再到现在他入将军府为奴,也算是经过了大半寒暑,床-笫间的事两人更是没有少做,可很奇怪的,这次重逢以后,裴玄忌就鲜少在他面前脱衣了,就连在床上,也不过是只解下裳,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影子… 三年前,在两人还相好时,裴玄忌可是会常向他炫耀自己锻炼出来的肌肉,还常逗他哄他问他喜不喜欢。 少年人的心性简单若此,像只胡乱开屏的孔雀,绞尽脑汁,百般地表现,只为博得心上人的一句夸耀,一句肯定。 可分开的这三年… 裴玄忌到底受了多少苦…才会连性子都变了的… 这些苦果…也全是由他亲手所种么… 云知年心尖酸楚,拽住裴玄忌的那只手便更加用力了些。 裴玄忌概是没想到云知年会如此坚持,两人对峙良久,裴玄忌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怎么?还要我脱衣给你看?” 云知年不言不语,开始动手解起那件被重新扣好的里衣。 这次,裴玄忌没有再拦。 然而,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裴玄忌衣襟散开的一瞬间,云知年的手还是重重地颤了一下。 那具曾经精壮而完美的身躯,现下只剩满目疮痍。 从战火中淬炼出来的刀疤,箭伤…在刑部大牢中受过的烫伤,烧伤,以及,为恢复视力,夜复一夜咬牙训练而摔撞出来的淤青痕印。 一道一道,纵横交错,几乎完完全全覆住了这具原本极是完美匀称的躯体。 “有什么好看的。” 裴玄忌别过眼,干脆将里衣整个脱下。 他的左肩背上有一道贯穿至胸口的深疤,那是当年在江难中为救云知年留下的,虽伤口业已愈合,但这疤太深太重,早已在身体上留下了难以消磨的痕迹。 裴玄忌见云知年依旧怔愣在看他,心中骤颤,便不自在地快行几步,下到温泉池中。 当身躯被泉水包裹住,才赫然松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就吓到了?你还真是胆小。” “战场之上,生死皆是小事,有多少跟着我一道长大的兄弟,出征之后就再未回来,我只是受了点伤,没有断胳膊,也没有断腿,运气同旁人相比,已是好了太多。” “行了,你先下去罢。该做什么自会有人安排,别在我跟前碍眼惹烦。” “阿忌。” 云知年非但没有走,反而走近了些。 他蹲坐在池畔,淡色的眸里不知是氲了水汽还是什么,润着模模糊糊的一层亮光。 他将手伸出些许,大概是想碰一碰裴玄忌的身体,但又到底不敢,在即将触及的刹那瞬间停滞,就这么虚虚地悬于半空,咫尺仿若天涯。 他的喉结用力滚动着,带几分哽咽,轻言道,“对不起,阿忌…” 是我对不起你。 当年若非我有意利用你,若非我不告而别抛下你,又怎会害你同兄姐决裂,害你陷入孤立无援只能奋死求战的境地。 手腕被一股大力死死扼住。 裴玄忌的手掌灼得发烫,像是要把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知年吃痛蹙眉,却根本没有挣扎,任由那人将他拉住。 “现在还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们之间,一句对不起就够了?” 裴玄忌恶狠狠地道,“云知年,你欺骗我,背叛我,丢弃我,耍弄我的真心,再将它抛却,这些都是你欠我的!云知年,我们已经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了,就不要再去重温旧事,你也不必再对过去耿耿于怀,陪伴我服侍我,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既然你不肯走…” “就留下来好好服侍你的主人。” “把衣服脱-光。” 方才的脆弱和挣扎一瞬即逝。 裴玄忌重新恢复冷漠,“然后下来,陪我一道泡温泉。” * 因是冬日,所以头顶那明晃晃的日光并没有带来什么温度。 云知年解开衣带时,许是有些慌怯,动作很是迟缓。 裴玄忌干脆自己上手,近乎粗-暴地帮他,雪白亵衣滑落于地,云知年的身子因着冷风吹来而不住抖动。 裴玄忌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从温泉中起身,将他打横抱起。 云知年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伸手搂住裴玄忌的脖子。 裴玄忌抱他进了泉池。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住两人,朦胧水汽中,裴玄忌的目光更深邃了些,用手臂将云知年困在池畔角落,便俯身吻住了他。 同时,手也顺着他后腰的腰侧一路向上,云知年有些站不稳当了,双脚发软,只能被裴玄忌拖着双口方才能定住身子,可这么一来… 云知年难堪地轻咬住唇瓣,他的样子实在太过屈辱。 “转过去。” 裴玄忌的声调压得又低又蛊,烧在耳廓,让人心弦紧绷,“让我瞧瞧昨晚的东西还在不在。” … 云知年脑中轰鸣一声… 可偏偏体内的蛊虫又已被引出,他由不得自己的意志,只好喘着气儿向裴玄忌索吻。 两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在加重。 云知年微启唇瓣,喉结近乎渴望地吞咽着,可在口口前,裴玄忌忽然停住。 他捏住云知年的下巴,迫他看向自己。 裴玄忌目光深黑,“陪你来的那个小太监,好像不在了啊,他是不是被你安排回宫了?” “你要他帮你做什么?” 云知年的理智稍有回笼,再看裴玄忌,早已从意乱情迷中脱身。 双目如炬,异常清醒,再寻不到一丝温情。 即使身处于暖热的温泉,云知年还是觉得周身如坠冰窖般刺骨寒凉。 此时此刻,云知年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裴玄忌当真是变了的。 那些曾经赤诚到日月可鉴,被双手奉到他眼前的爱意和信任统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自己满心戒备,充满猜疑的“主人”。 云知年强忍住内心酸楚,对裴玄忌解释道,“没错,我让他回去了,回去替我监视江寒祁。我知江寒祁将你留下是为震慑陇西,迷惑钟氏,但江寒祁如今已归顺钟后,我怕他另有企图。” 云知年不再隐瞒。 “阿忌,我不会害你的。你信我这一次。” “最后一次。” 第86章 一场新雪过后, 云净风轻。 融化的积雪在青石路面溅起细小的水花,檐角铜铃幽幽转响,云知年着了件宽松的浴衫凝着那随风摇曳的铜铃。 屋里烧了很暖和的地龙, 将外头的寒气隔绝了开来。云知年却仍有些不自在似的,才站一会儿, 就听到有人步入的声音。 他只好披上外袍, 默默坐到那个裴玄忌专为他准备的位置上。 这段时间, 他的午膳都是同裴玄忌一起用的。 裴玄忌命人在自己的桌前加搬来了一张小点儿的圆几,给云知年单独安排了位置。 “倒是很有自觉嘛。” 裴玄忌正下朝回府,周身还带了些外头的凛冽寒气, 瞧见云知年已经乖顺地坐好了,这心里便顿觉畅快不少, 可话一出口,却还是难听。 “你也就只配在我跟前吃我剩下的饭菜了。” 话虽如此, 但这裴玄忌竟然挑剔得格外厉害。 这道桂酥烧鱼嫌油放得太多, 那道山菇肉丸又嫌没有味儿, 就连几道新鲜的炒青菜裴玄忌也不过动了几筷子就不想吃了, 一番下来,这些菜都统统堆到了云知年面前。 云知年略略有些震惊。 “赶紧吃,吃完去干活!别以为我养着你就没有事做,今日起,你就做我的贴身侍从,不仅要替我整理打扫卧房, 还要替我浣衣擦身,总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云知年只好垂首吃起饭菜。 倒都很可口, 大多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 裴玄忌分明是想看着他,叫他多吃点饭,此般口是心非还是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云知年吃到将饱,再看裴玄忌的主桌前居然空空如也,不剩什么食物了,不由问了一句,“你不吃么?” 裴玄忌瞟了眼云知年,端走那道云知年动筷最少的红烧鱼,“我吃这个。” “咳,我可不是吃你剩下的啊,我只是不喜浪费。” 闷头刚吃了两口,又见云知年已经搁下筷子,一眨不眨地在看他,遂又问道,“你今日见了宫里来的人?” 在云知年和柳廷则的安排下,山紫顺利地回到宫中,替云知年继续监视江寒祁,今日大早,就托了出宫采买的太监给云知年传了信。 第96章 “嗯。” 云知年并无隐瞒,“说是皇后死了,钟后也重病卧了床。” 他不无担忧地道,“若钟后死了,恐怕钟逊钟霆,会为了钟氏荣耀…鱼死网破,拼力一搏。” * 隔日,早朝。 那柳廷则竟然率先发难,上奏一本,参了陇西裴氏五大罪状,其言振振,博得不少同僚纯臣支持。 裴玄忌听完后,未有表态,倒是江寒祁主动点了他,“这裴家的小儿子不就在这里么?柳卿,你有何话,直说就是。” “那微臣就直言不讳了。” 柳廷则拱手向前,明殿之上,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陈说道,“裴氏早有不臣之心!三年前的陇西之行,裴氏就曾私自扣留朝廷命官讨好钟氏,现今又借由小国动乱,大肆兴兵练武,谁知会不会有朝一日又寻个其他借口跨过青阳江,意图谋反?还请陛下下令,革除裴氏将籍,出兵缉拿裴元绍裴定茹,包括裴玄忌在内,一道送审明查!” 裴玄忌冷笑一声,抱臂站定。 几个兵部的老臣此时却纷纷站出,帮助裴氏说话。 “柳相有所不知,陇西位置实在特殊,同西境各方小国接壤,此些年虽常擅自囤兵,但客观说来,也正是有陇西在,才能守得大晋疆土安宁。若当真同陇西对抗,且不说能不能打过,就算打赢了,万一那其他小国趁此来犯,岂不会影响我大晋安危?” “是啊,这几年那帮宵小之国不就趁乱打了过去?幸得裴玄忌小将军及时率领阳义兵马前往驰援,才暂稳住局势啊!” 这帮人并不知晓,江寒祁曾丧心病狂地囚禁过陇西军将的亲眷,陇西的安全亦是以裴玄忌留在京中作为交换得来的,他们见裴玄忌如今受到加封,便只当做皇上已对裴玄忌既往不咎,且如今又因着江寒祁已同钟后言和,后党和帝党之间的界限早已不再明朗,钟后又已病重,便是更加争相巴结着君主,一番争论下来,以柳廷则为首的文臣谏官倒是成了众矢之的。 江寒祁默而不语地看完了整场论战,下朝后,却将裴玄忌单独留住。 “裴将军,何必对朕如此生分?” 江寒祁命人在后宫专程设席招待裴玄忌。 裴玄忌正襟而坐,目不斜视,对于江寒祁递来的酒水,也分毫不沾。 江寒祁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放下酒盏,“朕听说,裴将军那里留了半块调度陇西大军的虎符啊?” 裴玄忌心中微凛。 这半块虎符是他临来上京前,大哥亲手交与他的,还说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这半块虎符就交由裴玄忌保管,另半块则留于军中,两块虎符合二为一,便可命令陇西数百万军众全军出动,死战到底,不胜不归。 因此,这虎符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的。 而一旦用了,便证明,此为殊死之战。 兄姐将半块虎符给他,以示对他的重新信任,此事只有几个陇西的军将知晓才是,江寒祁是如何知道的? “无稽之谈。” 裴玄忌怀疑这是江寒祁的试探,他不动声色地否认,“陇西军将大多世袭,将士们只认人,不认符,我从未见过什么虎符。” “原来如此,朕还以为,陇西同其他节度使一样,看来,还是有所不同的啊。” 江寒祁不置可否,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豪饮而下。 “那不如说说别的罢。” “就说说…云知年。” 江寒祁在笑,只是这笑容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一样。 “云知年也已被送去将军府不少时日了,他伺候得可还尽心?” “陛下送来的人,自然甚好。” 裴玄忌听及江寒祁提到云知年,话里话外还充斥着关心,心中登时不痛快至极,“我安排他在府里做些杂活,他手脚虽笨了点儿,但倒也不会出差错。” “是么?” 江寒祁又饮下一杯酒,隐约有了醉意,长目半眯,“除了干活以外,裴将军,你明知道,朕更想听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很好睡罢?他是十九岁去的势,身子比寻常男子要更软,那处却又jin得很,干起来最是舒服,最紧要的是,他很是乖巧,怎么对他他都不懂得反抗,朕从前每次都喜欢用跪立的zi.shi来…会更加口口,你呢?裴玄忌,你喜欢怎么干他?哈哈?也来跟朕说说。” “砰!” 一声巨响震得殿内烛火狂曳。 江寒祁手中的酒杯险些脱手,酒意也瞬间消散了大半。 裴玄忌腾然起身,一掌重重拍在面前的紫檀木案上,这一掌夹杂着浑厚的内力,竟将桌案震得四分五裂。 木屑飞溅,江寒祁只觉后背涔然发凉,酒意化作冷汗,顺着额角不住流下,江寒祁毫不怀疑,若非裴玄忌还尚存了一丝理智,这一掌,该是要冲着他面门来的。 “陛下,我警告你。” 裴玄忌的手背也被木屑扎伤,但他浑不在意,目露寒光,一字一顿地对江寒祁道,“既然,云知年你已经交给了我,他现在就是我的人。我不容许任何人对他污言秽语,对他肖想翩翩,哪怕是陛下你,也不可以。”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若再有,就休怪我不顾及君臣之义。” “是,云知年是朕给你的。” 江寒祁镇定下来。 他喝退了闻声前来的护卫宫人,语带嘲讽地对裴玄忌道,“是朕,赏给你的。” 云知年确实是江寒祁赏给他裴玄忌的。 像是赏了一根骨头,给一只听话的犬狗。 若非江寒祁,云知年如今还是不会跟他走。 他努力了那么久,护短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敌不过江寒祁的一句轻飘飘的,好啊,给你了,我不要了。 裴玄忌那原本挺如松柏的脊背竟微微显出些挫顿,他转身欲走,却骤然听到江寒祁压低的声音在空殿中回荡。 “且慢。” 江寒祁叫住裴玄忌,起身迈步到大殿中央,悬于腰间的剑穗同玉坠碰在一处,铮铮作响。 “裴将军,我们联手如何?” “今早柳卿谏言削弱裴氏的话你也听到了。朕这次不会依他,朕不仅不会削弱陇西,还会帮助陇西。” “当然,前提是你要听朕调遣,帮朕成事。” “钟后业已病重,时日无多,只待钟氏父子一倒…” 江寒祁拔出佩剑,犹若困兽挣脱铁索。 他手持剑柄,死死望向裴玄忌。 “这江山,就由你我君臣二人共享。” 裴玄忌顿住脚步。 他未有回头,只握垂于侧的双手却紧握成拳,“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你也想杀了钟氏父子为自己的娘亲复仇,就凭你想代替你的父亲,承担起保护陇西,保护家人的重任。” 裴玄忌未再应声,快步走出空殿。 江寒祁却似痴似笑,反手将剑刃没入自己的臂弯。 鲜血入注,顺着君主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江寒祁却缓缓回望向内殿屏风后重新竖立的一座崭新铜镜。 他在烛火中盯住自己发红的眼睛,“裴玄忌一定会帮我的。” “和之,你说是不是?” 第87章 同日, 在给裴玄忌整理卧房时,云知年的手臂忽无端传来剧痛。 这痛来得毫无缘由,却是又急又凶, 像是要将一层皮肉都生生剜开一般,他疼到唇色泛白, 放下手中活计, 哆嗦身子竭力忍耐,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应当又是江寒祁所做。 云知年捂住手臂久久发怔。 裴玄忌进房时,看到那人近乎无措的背影, 也不由脚步微顿。 “你怎的连这点儿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啊?” 裴玄忌的卧房每天都会命人提前清扫打理,之后, 会再叫云知年整理一遍,其实并没有什么活要干, 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云知年从前在宫里也是要忙前忙后伺候的, 怎么到了他这儿, 就连一点点事都不愿意做了? 裴玄忌心头不悦,可待看清云知年的的样子后,还是将话生生咽了回去。 因云知年实在太过凄惨。 云知年以手撑住卧房中的书架,蜷着单薄的脊背,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的气力,子蛊因为母蛊受伤在体内愈加疯狂的肆虐, 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眼眶泛红,便是看到裴玄忌向他走来,这泪水就更盈满了些许,柔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 “怎么了?” 裴玄忌的视线落在云知年手心里死死攥着的布巾上, 皱眉道,“擦个书架累成这般?行了,你把东西放下,去榻上歇着。” 云知年的臂弯此刻却沉若千斤,根本抬不起来,就连放下布巾这极其微小简单的动作,他都做不到。 会被发现的。 定会被发现的的,若裴玄忌知道他体内存在那肮脏的蛊虫,裴玄忌是会一怒之下同他决裂,还是会去向江寒祁寻仇… 第97章 如今,他倒是不怕再被裴玄忌迁怒,事隔经年,两人早已覆水难收,从他三年前决意亲手斩断他们之间的感情开始,他就不再盼望能同裴玄忌重新和好。 他怕的是第二种可能。 江寒祁的行为,是一种不惜以自己为代价,而掌控他,报复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江寒祁就是一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偏偏裴玄忌为了保护陇西只身一人留在上京,留在了这个疯子身边,他不能让这个疯子再伤害到阿忌… 绝不能再伤害阿忌了… 云知年踯躅了会儿,就这么垂着双手,拖住僵硬的身子想要走,然而,在同裴玄忌擦身时,忽被扼住了那只正在发痛的手腕。 云知年轻轻闷哼一声。 “你不舒服。” 裴玄忌俯身,想将布巾从他手上抽出,总算是觉察到了云知年的不对。 手背轻碰了碰云知年的额头,并不烫,又掀起云知年的袖口,没有任何碰撞受伤的痕迹。 可云知年的这副样子,分明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我去唤大夫。” 裴玄忌早前就留意到云知年有几次类似的情况了,但每一次他想为云知年唤大夫时,都会被云知年寻借口搪塞过去,还说自己没有事的。 也确实每次都会很快恢复。 裴玄忌就只好依着他。 但今日,云知年的疼痛似乎来得格外强烈,裴玄忌握住云知年的手时发现他的手僵硬如铁,指尖处甚至积了一层涔涔淋淋的薄汗,心中又兀自发了沉。 裴玄忌不是没有想过,江寒祁说不定会给云知年用毒,这深宫之中的禁药五花八门,或许给云知年用的就是一种慢性的,折磨人的毒药,就连云知年自己都不知自己中了毒,可待到毒发的那一刻,就已是药石无医。 裴玄忌板下脸,将一闪而过的惊慌收起,“这次说什么都要请大夫。” “我不要,不要看大夫!” 云知年拼命摇头,他那疼到发直的手臂陡然生出些本能的力气,竟拂开了裴玄忌的钳制,转身往书架后躲。 “你在坚持什么?” 云知年躲得太快,裴玄忌虽及时做出反应,但仍只拽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袖。 “你不舒服啊,不舒服就要看大夫的,说起来,为什么你每次都会如此抗拒看大夫?” “我记得,你以前就总不愿意看大夫,云知年,你这是讳疾忌医知道吗?若是你当真有何疾患,没有及时医治,是…是会…有危险的!” 裴玄忌思及当初云知年同自己在陇西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有时他做得太狠伤着了云知年,便会唤大夫过来,有时裴刘氏见云知年瘦弱,也会叫大夫上府里来给云知年调养身子。 但每次,云知年都会支吾拒绝。 就连大夫开的膏药,他也不大愿意抹。 裴玄忌只能把乱动的人儿按在被褥间,惩罚似的拍打几下tun-rou,等云知年彻底安静下来,再给他抹好药。 对待如此倔拗的云知年,有时,只能强来。 裴玄忌做好决定,便拽紧那截衣袖,声调冷硬地道,“我数到三,你再不肯出来,我就把你捆去床上,让大夫来看,一,二…” 一方小小的书架怎么可能挡得住裴玄忌。 裴玄忌使了暗劲,将云知年往自己身边带。 云知年扶抓架壁的手都泛了白也阻挡不住裴玄忌,万般无奈之下,云知年低声吼道,“我就是不喜欢看大夫!” 他的嗓音正在颤抖,似是还夹杂着细细的哭腔,由此染上了一丝凄楚。 “大夫给我看病,就要给我把脉,要摸我的皮肤,若是那处的伤,还要扒开来看,我不想,不想…” 诚然,不是每一个大夫都像姚越那般没有医德,借由看病上药之机,轻薄亵辱他的身子,可被姚越口口的那些年,这些回忆早就像一根针般,深深扎在了他的心底。 他要张着腿,把自己最丑陋不堪的地方给人看,还要忍受对方沾满药膏的指,甚至于,在服用寒药的那几年,姚越还会在每次为他检查完身体后,用蜡油烫他伤他,用夹子夹他…只为欣赏他屈辱痛苦的表情,在他被弄到伤痕累累之后,再为他看病医伤。 他不愿看大夫,既是怕体内的蛊虫被发现,也是怕再经历那些犹如噩梦般的情形。 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下。 云知年哽着,轻声地向裴玄忌哀求,“阿忌,我当真没事的,你不要迫我看大夫了…” “不行。” 裴玄忌默了几息。 但最终,还是没有同意。 他动作强硬,“时间到了,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就如你所愿,我会绑着你强迫你看。” “跟我走!” “我不!” 云知年拗着劲儿地同裴玄忌对抗,许是两人太过用力,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书柜在裴玄忌的怒火中轰然倒塌,层层叠叠堆积着的书籍如瀑般倾泻而下,扬起一片尘埃灰雾。 而一个被被藏在书后的木箱也随之坠落,箱盖应声而开。 刹那间,一叠早已泛黄的信纸若雪飘撒遍地,而在这堆信纸中央,还仰面躺着一只小小的,精致的木雕。 两人同时怔在原地。 “这…这是什么?” 云知年下意识地弯下身,想要拾起那只木雕,却被裴玄忌抢先一步夺走。 可即便如此,云知年还是看见了。 木雕雕刻的形状,是一个小人。 再确切些说,雕刻的,是云知年。 在为父亲准备寿礼时,裴玄忌曾拜师雕刻名家程老先生,但除了那份没有送出去的寿礼,裴玄忌没有再雕刻任何东西,只有云知年。 只是云知年。 木雕的每一道线条,干净又利落,是裴玄忌花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一刀一刀镌刻下的思念。 从微簇的眉,到含笑的眼,从挺直的鼻梁,再到习惯性轻轻抿起的唇,每一处,每一刀,都是裴玄忌的满腔爱意。 而那些信… 更是从他第一次来上京遇到云知年后,就开始写的。 他写了整整五年。 从第一次相遇后分开的那两年,到他被云知年抛弃后的这三年… 他一封一封地写给云知年,假装云知年还在,假装他们依旧相爱,他借着那一张张薄薄的纸片,向云知年无声地诉陈着他的痛苦和难捱的相思,但这些信,他一封都没有送出去过。 那些可笑而荒唐的爱意心事,在云知年看来,或许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脑热,或许还会一边看他的信,一边嘲讽他,讥笑他。 裴玄忌不怕招笑。 也不怕被挖苦。 只是因他明白,他不敢将信送给云知年的真正原因是云知年根本就没有选择过他。 云知年,从来…都没有坚定地选择过他。 “见字如面。” “年儿亲启。” “顺颂时祺。” “喜乐安宁。” 云知年的指尖从那些蒙了尘的信纸上一一拂过,他的指尖在抖,因信是封住的,所以他看不到信的内容,可便是从封头上那一个个简短缱绻的字句中,他还是看到了裴玄忌一腔真心。 最后几封的封头更是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回来…” “年儿…” “求你回到我身边来…” “很可笑,是么?” 裴玄忌垂眸,沉默良久,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云知年,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罢。我念了你…整整五年,念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念着一个甘心抛弃我去陪其他男人的人,整整五年。” “是,我爱你,很爱你,哪怕我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再不会爱你…” 裴玄忌将木雕捏得死紧。 那些他一刀一刀刻出的纹路几乎嵌入皮肉,传来深深的刺痛。 “即使被你背弃,即使到了如今…” “我依然爱你。” 第88章 裴玄忌终究还是迫着云知年去瞧了大夫。 不过裴玄忌并没舍得绑他, 只全程将人抱在怀里安抚着,身子也用被褥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几乎只露出半截手臂在外头。 那老大夫来时就已被交代过, 因此,号脉看诊时目不斜视。 “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大的病症, 也未瞧出任何中毒迹象, 偶尔身痛兴许是磕着撞着了, 伤痕还未来得及显出,不过,这位公子身弱畏寒, 体质太差,最好还须用些名贵的药调养方好。” “好。尽管开方子。” 裴玄忌紧绷的眉头终于稍稍松了些下来, “不管是什么药,只要有用, 但写就是。” 云知年亦也松出一口气。 他十分疲累地窝到被中, 臂上的剧痛也已慢慢平复下来, 只余下些微的酸痛感。 看来体内的蛊虫并没有被发现。 这一次, 算是瞒过去了。 裴玄忌见云知年眼皮半笼着,便知他困累,于是屏退了众人,自己也正要出去,却见那大夫开完方子后并没有走,而是满心忧忡地在等他,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第98章 裴玄忌的心又悬了上去。 “大夫可是看出了什么?” 裴玄忌沉声说道,“若是有何端倪,还请据实相告。” “将军,这位公子体内似乎有一种东西, 这东西同公子的血肉相克,公子偶发疼痛,或许就与这东西有关。” 巫蛊本就属偏门之道,若非刻意学过,鲜少有人能一眼看破。 那老大夫捋了捋长须,摇着头说道,“只这东西非毒非药,老夫见所未见,尚还不能确信究竟是什么,将军若想查清真相,除另请高明之外,最好,能把以前为公子看过病症的大夫郎中寻到一一问上一遍。” “说不定,就是其中哪位放进公子身体里的。” 姚越。 裴玄忌眼若淬火。 大夫的这番话算是点醒了他:云知年忌医良久,每每生病经手最多的,就是太医姚越,姚越本就觊觎云知年,看来,这同姚越脱不了干系。 不过,裴玄忌还无法确信云知年对此知晓与否。 “我明白了,多谢大夫提醒,我还有一问。” 裴玄忌连声调都不大平稳了。 “他体内的那些东西,是否会有性命之忧?” “暂且无害。方才我观公子脉象,除虚弱气短外,还算是平稳。” “那就好。曹伯,送大夫出去,方子就按照大夫所写派人去抓回来,他醒了之后,除送饭送食以外,不要过多打扰他,我现在去趟宫中,晚些时候再回来。” “你先行派人去通传一声。” “将军。” 曹伯闻言,关切叮嘱,“多带几个护卫,上月二小姐在家信中说那钟氏父子也进京述职来了,你可要小心着些啊!” * 万没料到,曹伯的话竟一语成谶。 将近年关,长街置办年货的百姓熙熙攘攘,来往行贩亦络绎不绝,加之自从江寒祁同钟后和解,宣誓效忠朝廷的州县长官今年纷纷进京述职,一时间,街边马蹄凌乱沓至,端得是拥挤。 裴玄忌携了十多名侍卫,策马穿街而过。 他心里惦着事,所以当马头越过香楼下的一条巷道时,神情略略恍惚了一瞬。 因他看到一个酷似姚越的人影正鬼祟地往巷口深处一拐,转瞬消失在眼前。 裴玄忌的目力向来甚好,很少会出差错,而事实上,姚越自被江寒祁打入内廷大牢再放出来之后,已很久未在太医署露面过了,行迹难寻。 他这次进宫,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把握,现在这人既然出现在了眼前,哪里还有放过的道理? “随我追!” 裴玄忌调转马头,向前奔去,奈何巷道狭窄,马进不去,裴玄忌只好下马,闪身进巷。 几个侍卫见状,也拔刀下马,紧随其后。 这道巷口实是外浅内深,越往里头走,就竟越错综复杂,杂物几乎堆满了两边的过道,随着众人的走近便倾倒些许,扬起的尘埃漫漫,哪里还能见到姚越的身影。 暮色渐浓,街边的灯笼已次第亮起。 小巷却依旧一片深黑。 裴玄忌握剑的手微紧了紧,这时,他侧耳听到巷壁上方传来了一声细响,忙下令喝道,“有埋伏!快跑!” 裴玄忌话音刚落,就有一波黑衣人从小巷墙头藏身之地一跃而下,而另一波黑衣人则从巷里暗处涌出,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裴玄忌几人。 侍卫们反应极快,迅速列阵保护,奈何这帮黑衣人也并非等闲之辈,裴玄忌只跟他们过了几招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正是钟霆的人。 他们此前在战场上也略有交手,各有胜负,但总归是裴玄忌要更强些,他冷笑一声,剑光如电,配合手下击退了一波来犯的黑衣人。 另一波黑衣人却旋而死缠烂打了上来。 还真是不要命的打法。 同当初在青阳江上遇袭情形一模一样。 裴玄忌思及正是那次,自己同云知年共同患难,还有了肌肤之实,这一分神,右肩就被劈中一刀。 裴玄忌硬生生地挨下这一刀,神色岿而不动。 “你们先走,回去通传一声,增派人手!同时护好将军府!我来断后!” 裴玄忌自恃武功高强,便咬牙先行掩护手下侍卫顺利退出巷口,然而,就在他亦也突围成功之际,一缕迷烟却从那深巷中袅袅而出。 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视线也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他好像又看到了姚越。 姚越正从巷深处迈步走出,旁边一同走来的人吊着一双下三白的眼,正是那钟霆。 呵,没想到,还真给他们引出来了。 姚越这小子,暗地里居然投靠了钟氏。 裴玄忌迅速以手捂住口鼻,同时用齿咬破了些舌尖,疼痛让他的头脑迅速清明,他佯装中了迷烟,卧躺倒地,手中长剑亦也应声脱落。 “姚太医的药当真有用啊,瞧这裴三,平日里不是有能耐得很嘛,上次在战场上还一箭射穿了我的手背,害我这只右手至今仍像被废了一样,如今落在我手里,看我怎么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来人,把他架去马车。” 两个黑衣人上前,拖起裴玄忌。 裴玄忌闭着眼睛,任凭搬动,只手却悄然摸到了袖间藏着的一把短匕。 “钟公子,你想要杀裴三,我不拦你,只是,将军府里的人…” “据我所知,他这将军府里的人都是从前在阳义跟着他的人,等杀了他,其余人自然也要一个不留,都杀了!” 钟霆笑得理所当然。 姚越的脸白了几分。 他本就生得白净,如今面皮却好似更加虚白了些,衬得眼窝底下的一双卧蚕更加泛黑。 他似是在忧虑什么,连着声音都发起虚软,“还是,还是要留下一个的…你答应过的。” “哦?你是在说那个太监?” 钟霆同姚越亦也一道坐上马车。 “那个太监,我可以不杀,我把他留给你就是,不过,姚太医啊…” 那钟霆不怀好意地冲姚越裆下看过一眼,“你现在,还能…” “当…当然能!” 姚越扯动唇角,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只这笑似怒似悲,瞧不出半点开心的模样,他压下本就发虚的声音,轻言道,“就算,就算没有了那玩意儿,我还是有一万种法子,去继续疼爱,我的…” “云公公。” * 当钟霆看到昔日的劲敌裴玄忌就这么人事无知地躺在自己脚边时,不由得意忘形,他用脚狠踹了几下,见裴玄忌依旧毫无动静,遂彻底放下心来,“让我想想,我要怎么杀了裴玄忌才好,或许现在还不能杀他,我可以用裴玄忌威胁他的兄姐,让他们束手就擒,归降艾南,只不过这裴家老三同他上头的两个兄姐之间并非一母所生,他们未必肯为了裴三做出牺牲!” “不然,就拿他去向那阳义的小郡王作为交换。早前便有人禀报说那阳义正在私采银矿,若把那江旋安骗出阳义杀了,江氏可谓真正绝后,阳义银矿尽归我钟氏所有,等那老太后一死,这大晋,岂不就是我的了!江寒祁和他的一干书袋子文臣根本不足为惧,一群废物蠢货…” 姚越一动不动,如老僧坐定般,仿若对此并不感兴趣。 “总之,还是先把人给带回去,再交由我父将定夺!这裴玄忌是在进宫的途中被抓的,可不能让那江寒祁知晓给我找什么霉头!喂,你们在做什么,马车怎的这么慢!都给我快点!快点!” “钟将军,快不了,好像,好像有人围上来了!” “什么?” 钟霆脸色一阴,他撩开车帘,瞧见当真有数十人从街心策马穿过,向他们的马车包围而至。 “该死!裴玄忌的人动作怎的这么快!这裴玄忌若是万一被救走,我的计划可就全毁了!不能留!断不能留了!我现在就杀了他!” 钟霆拔出佩刀,刚要朝裴玄忌胸口刺去,只听叮铃一声剧响,那刀竟被人一脚踢落。 变故陡生。 原本还昏迷不醒的裴玄忌反手用一把短匕转而挟持住钟霆。 “姚越。” “钟霆。” 裴玄忌笑着吐出一直含在口中的血沫,“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89章 “你, 你没有中迷烟?” 姚越早已被吓到面如土色,径自蜷在角落,抖若筛糠。 钟霆倒是想要负隅顽抗, 但却根本不是裴玄忌的对手,两下过招间, 反被裴玄忌掐制住命门, 一动不能再动, 只能死死瞪着眼,不甘心地问。 “中了。” “只不过反应比你们想象中的,还要快上那么一点。你的账我待会再跟你算!” 裴玄忌瞥了眼姚越, 转而对钟霆道,“姓钟的, 方才所言,阳义正在私采银矿, 这是怎么一回事?” 钟霆闭目不言。 “若不据实交代…” 第99章 此车厢是特制而成的, 厢壁都做了加厚处理, 所以车外的侍卫并不知晓车厢里发生的事情, 姚越趁裴玄忌逼供钟霆时,偷摸着溜到门口,刚想张口喊人,就被裴玄忌眼疾手快,一脚踢中下腹,疼得他哆嗦着在地面不住翻滚。 裴玄忌眼见这钟霆是不肯说了, 便想先行带这两人从马车脱身,回去慢慢再审。 然而,就在此时,那帮原本正在追赶马车的侍卫们忽一拥而上, 生生逼停了马车。 裴玄忌掀帘一看,是自己的人没错,但领头的那个居然是… 狄子牧?! “大家小心!裴三在马车里,务必要保护裴三安全,不可乱来!” 在狄子牧的指挥下,侍卫们迅速出动,从车里救下裴玄忌。 狄子牧瞧见裴玄忌后,遂率领侍卫拦住钟霆的人马,允诺自己会将钟霆姚越等人尽数捉拿,让裴玄忌先行离开。 “等等…” 可待行到安全之地,裴玄忌才猛地觉察出不对。 他的侍卫们陆续跟上,狄子牧也很快赶来,只两手空空,早不见了那姚越和钟霆的行踪。 “没留神,让他们给跑了。” 狄子牧做出痛惜之状。 “狄兄。” 裴玄忌收回狐疑的目光,凝向狄子牧,“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啊?” “哦,二小姐知你如今被留京做官,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是她之令,前来上京支援于你的,结果刚去到你那将军府,就碰巧撞见有人禀告你被劫持一事,我便亲自领人前来营救了。” 狄子牧拍了拍裴玄忌的肩头。 “现在看到你人没事,我可总算是松了口气啊!若你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那二姐可不会放过我!” “可惜,钟霆和姚越就这么被放走了,方才若非你催我离开,我应当是能抓住他们的。” 裴玄忌一反常态,有些冷淡地道。 狄子牧神色微凛。 “狄兄,你常来往于陇西阳义二地,我离开阳义后,也是由你暂代阳义督军一职,你可曾听说过,阳义的银矿被人动了?” 阳义是有银矿,只这么多年来,裴玄忌只奉命保护,并未动过私心,可听方才钟霆那话,分明是有人在私采。 如今局势动荡,这白花花的银钱,无论流入谁人之手,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银矿?这…这我还当真不知。” 狄子牧提及银矿时,颇是有些闪烁其词的,“我在阳义时,一直在保护那小郡王,他也未曾提到过有银矿,许是那钟霆觊觎阳义财富,信口胡诌罢。” 裴玄忌没有再继续追问。 两人一路又谈及些陇西的战事,听狄子牧说,近来倒是一切顺利。 在行至临街路边时,裴玄忌却转了马头,对狄子牧等人道,“你们先回去,我还要进一趟皇宫。” “都这么晚了,你还受了伤…不如改日再去?” “不了。小伤而已,不碍事。” 裴玄忌说罢,便策马扬长而去。 狄子牧静静望向裴玄忌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指挥几人上前。 “好好跟在后面护送。” “还有,今日之事,不可乱传!” * “云公子,你稍安勿躁!大夫说了,你身弱体虚,须好好养着。将军吩咐给你煮的药汤,再多喝些,喝完歇着就是,将军只不过是去宫里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曹伯劝慰云知年道。 “你骗我,方才我听到有人回来传话,说是阿忌遇刺被劫持走了!” 云知年紧锁双眉。 夜深风中,细碎的雪籽儿飘扬落下,带来淬骨的寒意。 云知年拽紧身上的氅衣,“我要进宫,我要去找人救他!” “哎哟,云公子啊,将军交代过我们不能随意放你出府的…再说了,府里已经派人前去支援了,将军他必不会有事的,你可不要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难我等了。” 云知年充耳不闻,执意要去寻裴玄忌。 他的脸色苍白若纸,单薄的身子融入这漫天风雪中,却似摇摇欲坠。 “云公子,使不得,使不得!这深更半夜,外头还在下雪,你这身子骨是受不住的啊,若你伤了病了,将军他会心疼的!” 曹伯和几个家仆挡在门前,却到底并不敢对这位将军的心上宠儿动手,要知道,云知年虽名为宫里送来的奴隶,可来将军府的这段日子,又哪里当真干过什么重活,就连去浣洗自己的衣服,也是将军背着他自己先偷偷洗过一遍,再让人拿给他的。之前那些没长眼力见欺负过他的仆妇侍卫,也被将军亲自教训过,就连每日的饭菜吃食,将军也是先紧着这位的口味,这待遇,说是将军府的另一个主人都不为过了! 云知年手提一盏灯,见无人再阻,便踏步迈出院门,火光将他清冷的脸庞映亮,闪照出些微薄的碎光。 曹伯叹了口气,吩咐道,“快,快去准备一辆马车,再叫几个人跟着,万不能让云公子出事!” “我当然也要跟着去了!云公子若是出了何事,将军岂不是要怪罪死我这把老骨头!” 于是,乌泱泱的一群人,跟在云知年身后,穿过一条条回廊,待转过一条弯折的甬道后,云知年的脚步骤然怔住。 前方,另一高大身影风尘仆仆,踏雪而归。 正是他心心念念的裴玄忌! “将军!将军他回来了!” 几个小仆旋而高声欢呼,却被曹伯悄声阻止,他望了眼隔廊对望的两人,屏退了其他人等,自己个儿也识趣地走开。 偌大的天地之间,便只余风雪的声音。 云知年手中的灯火泛着细碎的金点,落在雪地,仿若深邃星河横亘在两人之间。 裴玄忌便脚踩这星河,一步一步走向云知年。 “怎么不撑伞?” 裴玄忌抬起手,为云知年遮挡住头顶的一片风雪。 云知年侧目望过去,却见裴玄忌的右肩不甚灵活,应有受伤,这心口便就一紧,“走得匆忙,所以忘记了拿伞,你…” “你还好吗?” “究竟是谁人袭击了你?是皇帝的人,还是钟家那边的人?” 云知年的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忧虑,“你如今是皇廷新贵,仇家…仇家应当不多才是。” 面对云知年的一连串追问,裴玄忌颇有些无奈似的,他从云知年手上取过灯盏,眸里极难得的,竟然漾出几分久违的笑意。 “你忘了拿伞,却没有忘记提灯,看来年儿你还是…” 他揶揄着,想云知年到底是放心不下他的,想要向从前一样,逗弄逗弄这人,可话及至口边,又生生地滞住。 笑意缓缓褪去。 裴玄忌提灯,沉默地随云知年一道行至廊檐下,方才对云知年道。 “我的眼睛好了,不会再夜不能视了,你应该知道的。” 云知年一愣。 是了,裴玄忌早前假扮乐师劫持他时,他就发现裴玄忌的眼睛已经是好了,他没有过问裴玄忌的眼睛是怎么好的,裴玄忌也没有主动告知于他,但他隐约能猜到,这同他有关。 毕竟,他曾亲手将这个男人抛于黑暗之中。 “我,我忘记了。” 云知年敛下眉眼,他想,裴玄忌大概也不会告知于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或者告知于他此番进宫所为何事。 原来他们之间再不是无话不说,无所隐瞒了。 “没事,一点小伤。” 裴玄忌同他并行几步,主动开口。 “嗯,那便好。” 云知年亦也不再多问,走至转角连廊时,他的双肩却忽被人扣住,拥了起来。 “…” “别动。” 裴玄忌嗓音低哑,“让我抱一会儿。” 檐角的风铃叮咚脆响,在寂静的冬夜格外清晰,云知年扬起脸,同裴玄忌对视,淡色的眸子蒙着层水雾,像是将要融化的初雪,惹人心动。 指腹轻轻擦过云知年温软的唇角,裴玄忌刚想说些什么,云知年却反抱住他,将脸轻凑了上去。 裴玄忌的喉结重重滚动。 未竟的话语被云知年这个突如其来的吻给截断,云知年的指尖紧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明明是很轻很轻的亲吻,却在触碰的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裴玄忌扣住他的双肩,加深了这个吻。 雪忽然大了起来,簌簌落满了廊檐。 云知年冰凉的指尖攀上裴玄忌后颈,随即便被更汹涌的吻淹没,交-缠的呼吸间,一点咸涩滑落两人口中——不知是谁的泪。 裴玄忌打横搂抱住他,吻却始终未停。 直到云知年难耐到快要哭出声来,裴玄忌才惊觉自己已竟将人压在了榻上,云知年领口微敞,却不管不顾地扯住裴玄忌不放。 “别走…” 破碎的尾音消散在相贴的唇间,云知年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让裴玄忌感受那剧烈的心跳,屋内的烛火爆开灯花,映着两人口口的影子在墙上。 第100章 “阿忌,别走…别离开我…” 口口中,云知年的意识已然不大清醒了,失声喊道。 裴玄忌深挺的眉弓挤在一处,他表情狰狞,那双黢黑的眼中却要似眼流泪的。 指尖顺着那人眉心的小痣缓缓拂过,直到一滴泪终于落下,让熟睡中的云知年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但很快,又被抱入怀中。 “明明是你离开我的。” “明明是你不要我的。” “年儿,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第90章 冬春岁寒, 又是一年新时到。 腊月廿四,将军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对, 把这门神再贴正些!” 曹伯正指挥家仆们忙前忙后。 “不行不行,歪了, 左边, 左边要再高一点儿!” 厨房里则热气腾腾地备着年货, 蒸笼里香气四溢,腊肉香肠挂满了房梁,丫鬟仆妇们忙里偷闲, 围在方桌前叽叽喳喳地剪着窗花,红纸屑撒了满地, 云知年路过时拾起几片,在指尖摩挲着, 久久不动。 “在发什么呆?” 身边传来了一道久违的熟悉气息。 云知年骤然一愣, 僵着身子转过脸去, 正是裴玄忌。 其实自从上次裴玄忌遇刺回来后到年前的这段时间, 裴玄忌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避着他。 裴玄忌不再让他去做那些活计,只只安排了曹伯照顾着他,平日里常不回府,亦不再同他一起用膳,就连卧房都让给了他,自己则住在书房或是其他厢房, 偶尔几次在府中碰上,裴玄忌也多是行色匆匆,待他冷淡而疏离。 云知年不知这突来的变化是为何故。 裴玄忌爱过他,亦恨怨过他, 但从未像这般冷对过他。 云知年心思流转间,却见裴玄忌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同他擦身而过,踏步走入厨房,唤来几个仆妇问了话后,方才遥遥回头,望向仍然呆杵在原地的云知年。 “新鲜的藕粉丸子炸好了,要不要过来吃?刚出锅,还热乎着。” 哎? 云知年迟疑了几息,“好。” 他也进到厨房。 其中一个仆妇将丸子盛起放好,福了一福,就很知趣地拉着几个其他同伴走了。 云知年坐到桌前,用筷子夹起一颗,刚尝上一口,心底就密密麻麻地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这丸子…很像…很像娘亲小时候炸给他吃的,如今吃着丸子,仿佛他又回到了那般祥和快乐的岁月。 他连着气儿的多吃下几颗。 “你胃口看来不错。” 裴玄忌坐在对面陪他。 见他只顾埋头吃东西,便趁他歇口喝水的时候,忽然说道。 裴玄忌并不知他有心疾,看他两眼,又道,“云知年,你究竟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咳…” 云知年被水呛到,重咳两声,才抬起那双盈了层水雾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同裴玄忌对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知年忽有些心虚。 但近来因为裴玄忌的刻意冷淡,他的蛊毒并没有发作,身体也未再有过疼痛了,听山紫的情报说是钟后大限将至,应该就是在过年前后了,江寒祁忙着料理后宫诸多事务,大概是顾不上他了,所以裴玄忌也未再迫他看大夫,应是不知他体内有蛊的。 云知年于是又垂下眼,“我一直待在将军府里,去哪儿都有你的人跟着,我并没有瞒你什么的。” 裴玄忌默而不语。 盛放炸丸子的小碟已经空了大半,云知年吃东西时很是奇怪,并不似寻常那般小心品尝,而是近乎急迫地,囫囵机械地往口中不住地塞。 “想吃什么就让厨娘给你做。” 裴玄忌又陪了他一会儿,才起身欲走。 “你,你要去哪里?” 云知年嗫喏着,“你近来,好像,很是繁忙…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吗?” 裴玄忌回首。 黢黑的眼若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只就这么扫视向云知年,就让人心间悚乱。 “没有。” 裴玄忌平静地回答他,说罢就转身离开。 云知年将小碟中剩下的丸子一股脑全塞进了口中,食物的热意滑至空荡的胃间时,才终于稍稍弥补了一丝酸楚。 * 这晚,云知年睡得很早。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总之,刚过午后,他就浑身提不起劲了, 曹伯给他送来了滋补的汤药,他没有多想,喝下之后更觉脑袋晕沉,勉强撑到日暮,就连晚膳都顾不上吃,便昏昏然窝进被里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房里似是进来了一阵风,接着,他的被褥好像被掀开,云知年下意识抬手去扯,可手臂却不知为何沉若千斤,连动一下都很困难。 云知年模模糊糊想着,自己大抵是正在做梦。 果然,被褥被掀开后,他的身子也被人抱住翻动…只是…挨在他身上的手好似不止一个,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至少…至少有四只手在碰触他的身体。 云知年难耐地扭了下身子,可身体却很快在触碰下有了口口,他软瘫在床褥中,感受到自己的亵衣被剥去,那些手便直接摸上了他的皮肤,云知年迎合般地将身子打开,长睫却羞耻得抖动个不停,他不知自己做的是何等荒唐怪诞的梦境,却又因着是梦,所以他为了不那么难受,便顺从着体内蛊虫的本性,张开嫣红的唇瓣,轻含-住伸到嘴边的手指,可刚这么做了之后,他的tun上就挨了另一双手的责打。 他痛得双腿一缩,下意识将口中的指吐出。 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男人的沉骂声和挥拳声,“你做什么?!不想要你的狗命了是不是?” 另一个男人挨了拳头,叫苦不迭地嚷道,“你也看到了,是云公公他主动的啊,我又没做什么,他自己个儿就发起了情,这能怪我?再说了,我现在,现在跟他也没什么区别,不可能再对他做什么了啊…” 姚越嘟嘟囔囔抱怨,眼里却分明一闪而过几分窃喜。 “少废话!” 裴玄忌揪住他的衣襟,将人掼至榻前,“要么,替我做事,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你自己来选!” “我做,做就是了!” 姚越满心怨愤地收回目光,将云知年的一截手腕拉过,把起脉来。 裴玄忌则将自己的手送到云知年微张的唇前。 云知年大抵是刚刚被打痛了,此番犹豫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他不敢再han,裴玄忌就索性径自扒开了他的唇瓣,在他口中肆意搅弄,惹得床上之人呜咽不停,娇语连连。 姚越眼角的余光瞥见这活色生香的一幕,恨得牙痒,他收回手,对裴玄忌道,“如果生生挖去,母蛊那边,是会知晓的。” “皇上现在还不知道我被你抓过来了,正在命人四处追查我的下落,若是我帮你挖出云公公体内的蛊虫,等同于是坐实你劫持了我。” “裴三,你真要为云公公,得罪皇帝啊?” “挖!” 是近乎冷酷的声音。 裴玄忌双目微黯,“总之,我不允许他的体内再残存着其他男人的东西,也不允许,他再继续被那蛊虫折磨。” “现在就动手,除掉他体内的蛊虫!” 裴玄忌下定了决心。 姚越却反而忸怩作态起来。 这裴玄忌到底是好能耐,他已经归附钟氏父子,上次钟霆在裴玄忌手上吃过一次亏后,更是加派了人手保护,他平日里深居简出,躲在钟氏父子为他安排的宅院中,平常连大门都是不出去的,结果裴玄忌居然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再次追查到他的行踪,还把他给绑来了这将军府,动用私刑,逼他说出了云知年体内的蛊毒。 姚越是个没什么忠心意识的小人,小时候攀附裴千峰能得到好处,他便极尽所能地讨好,后来巴结君主能升官进卫,他就小心地伺候,现在看那江寒祁身体日益衰败,他又果断投靠了钟氏,是万不会让自己吃一点儿亏的。 所以,当裴玄忌要对他动刑,甚至扬言要杀了他的时候,姚越早把那江寒祁交代过的事抛到了脑后,将云知年守了经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起初,裴玄忌是无法接受的。 他意识到,从前的云知年之所以会主动亲他,主动同他欢-好,其实都完全是在蛊毒的作用下自发进行的,而非出自本心的,可他那时候却天真的以为,云知年是因为喜欢他,才想同他亲近,就像他喜欢云知年一样。 虽然他们两人的感情现在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可裴玄忌始终都未曾心死过,他始终在欺骗自己,云知年其实对他,亦也有情。 可这个残忍的现实,就摆放在他的面前。 只要蛊毒发作,云知年甚至可以对着任何一个男人摇尾求-欢,之于江寒祁,之于姚越,或者是,再之于其他什么人… 而这么大的事情,云知年竟从未像他透露过分毫。 第101章 他以为,他们之间已很亲密,可原来,云知年以前口中所说,他和旁人并无两样,并非是违心之话…或许,云知年当真是…从未爱过他。 裴玄忌开始疏远云知年,故意冷落云知年,即便他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坐在书房,捧着云知年的木雕小像枯守一夜,心脏几乎痛到麻木,但裴玄忌明白,他不该再去卑微地强求,强求一个不爱他的人,那偶然施舍来的一丢丢甜头。 或许放手,才是对他们两人最彻底的解脱。 但裴玄忌想到云知年会因这蛊而身痛受折磨,还是决心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 既然云知年想要瞒他,他便佯装不知,让云知年喝下麻药昏睡,替他挖去蛊毒。 “少废话,赶紧动手!” 裴玄忌拔出佩剑,指向姚越,下达最后的通牒。 “好,那,那你,现在,就赶紧跟云公公…咳,做那档子事罢!” 第91章 姚越向裴玄忌解释道, “必须…必须要把体内的蛊虫全部引出来才行,你现在,要同他行那房-事, 而我在你们的过程中,将蛊虫挖去, 本来这蛊虫是以江寒祁的鲜血所饲养, 但其实我在里头偷偷掺入了我的口口, 所以用我的应当有用…哎哟,哎哟你别,别打我了, 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姚越哭喊连天。 待裴玄忌稍稍冷静一点, 才继续壮着胆子说道,“虽然现在我也被阉了, 但我身上还备了一瓶, 嗯, 这是之前, 我想着云公公时自-渎时留下的…你先别动怒,若不是我当初留了这个,云公公身上的蛊毒根本无法可解,你应当感谢我才是…可我话说在前头啊,我答应你替云公公解蛊,你就定要保下我一条性命…” “你再啰嗦, 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裴玄忌翻身上榻,解开云知年的下裳。 他拉过被褥,将云知年的身子遮住,恶声警告姚越, “还有,小心你的狗眼,不该看的别乱看!” 云知年已然有了反应,本该是近乎本能的欢-愉,可他在昏睡中隐约觉得不对:为何他的腰身被一双手牢牢箍住,前面却还有另一个人在拨弄他的,薄薄的眼皮一直在颤抖,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来,云知年想自己大抵是正在做梦,可这梦为何又如此出离的真实? 云知年泣声挣扎,含混不清地哽咽。 “你可要把人给按住了,他这么乱动我怎么给他解蛊啊?” 姚越满脸妒愤,他拉起云知年纤薄的腕骨,用指节狎怩地捏了捏。 云知年的泪落得更凶。 一些隐匿在记忆深处,年少时痛苦的回忆如潮涌入。 他被丑陋的老男人抱在怀里rou弄着,后来,他被义父恼羞成怒地掼到地上,那些人狞笑着扑上来撕扯他的衣服…好多双手,好多双手在碰他,他逃不掉,他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阿忌…阿忌,救我…” 云知年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困在噩魇之中,还是说他所经历的种种,其实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他濒死前的幻想:他从来都没有成功地为弟弟复仇,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裴玄忌,没有爱上过裴玄忌,他一直都在被赵远净折磨,暗无天日,无法逃脱。 神思在麻药的作用下已经愈发模糊,他的声音变得又急又促,疯了一样地喊着阿忌的名讳。 快回答我… 回答我… 阿忌,你一直都在对不对,你不是我的想象对不对,你爱过我,我也爱过你,我们并没有分离过… 阿忌… 柔嫩的唇几乎被齿尖咬得鲜血淋漓,裴玄忌心疼地将手覆了上去,温声在他耳边说道,“别怕,别怕,是我,我在这里。” “若是痛,就咬我。” “我一直在你身边。” 男人深沉的气息将他密密包裹住,云知年止住泪意,将裴玄忌的手软软地含住,却是在意识不清之中,都舍不得下口去咬。 他只是有些过分的委屈。 若阿忌是真的,若阿忌此时此刻正在口口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别的男人碰他… 思忡间,一股剧痛忽从手腕间传来,云知年瘦弱的身子痉挛似的弹动了一下,他满面潮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想要挣开,却被阿忌用力抱住。 “已经开始了!会,会有点疼,不过,他早先服用了我调配的麻药,所以应当还是能够承受的,最紧要的是,你定要按住他,不能让他乱动,否则,定会功亏一篑!” 姚越旋转刀口。 裴玄忌则沉默照做。 他的精神亦也高度集中,死死盯住姚越的每一个微小动作,确保姚越这人不会趁机再做什么小动作。 只这生挖蛊虫并非易事,人体里经脉交错,稍有出错,就会酿之大祸。 姚越虽一直对云知年有觊觎之心,却也不想云知年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导致身死或者落下残疾。 所以,在彼时彼刻,这两个互看不顺眼的对头,却难得地为了云知年,有了那么一点共同的默契。 很快,一排腥臭的蛊虫便顺着刀锋爬出,最后集体盘旋在那滩被姚越倒在瓷盘里的口口液之中,疯狂吸食,最后一只只蛊虫吃得太饱,爆鸣着破肚而亡。 裴玄忌看得头皮发麻,手却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痛到虚脱的人儿。 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到底还是压不过心里泛起的疼惜和爱意:原来,他的年儿,一直都在被如此恶心的东西折磨么? 他定了定神,看到姚越已在为云知年缝合伤口,便问,“体内的蛊毒都清除完了?” “都清除了。” 姚越的手极稳,不稍半刻就将伤口缝合如初,只留下一个并不显眼的疮口。 他收起那些用具,刚舒了一口气,却没成想,变故陡发。 一直昏睡的云知年忽然扬起脖颈,发出一声痛到极致,撕心裂肺的痛呼,那声音凄若泣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裂开来。 “啊…啊…” 云知年两只手臂都不受控制地胡乱挥舞着,就连一向力气颇大的裴玄忌都险些压制不住,他的额角渗出冷汗,眼中满是焦急和慌乱。 “你不是说清除了么?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还会这么痛?” 姚越也惊住,他赶紧重新为云知年把脉,神情渐次凝重。 “糟糕!” “淫-毒虽然已解,但是,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蛊虫被喂养成型前也曾被种进了江寒祁的身体里,以吸食了江寒祁的鲜血为生,这长年又在云公公的身体中生存,两人的鲜血早已相融一体,如今子蛊身亡,母蛊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云知年这个所谓的宿主!” “那要怎么做才能彻底祛除?是不是要杀了江寒祁?” “非也非也,子蛊母蛊同气连枝,若是江寒祁死了,云公公怕也…若能找人把江寒祁体内的母蛊亦也挖出自然是最优解,可江寒祁费尽心思给云知年种下了这蛊,又怎会轻易答应…” 姚越见裴玄忌护人心切,心念一转,便有个极恶毒的想法浮上心间,他看了眼被疼痛折磨的云知年,叹了口气,故意摇头道,“当今之计…倒是还有个法子…不过这个办法实在太过凶险,我还是不要说了…” 裴玄忌眼眶发痛,“到底是什么办法,你说啊!我要你救他!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他!” 姚越沉吟片刻,才重重吐出两个字。 “换血。” * 腊月廿九日,大晋寿圣皇太后殡天。 江寒祁因要为母守丧,所以未再召集宫宴。 裴玄忌望向廊外的皑皑白雪,想自己当初同云知年的交集,便是自那一场宫宴闹剧之后开始的,心中百感交集。 一晃神儿,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和云知年相识,也已有七年,只这些年来,若当真论及两人之间的相处,并不算多,更多的是离别,是思念,是漫长难捱,没有对方在身边的一日复一日。 因为那些岁月太长太多,多到他无法计数,所以,裴玄忌竟已经习惯,只心口却在每次想及云知年时,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裴玄忌放下手中的木雕刻,垂眸看到自己腕间露出的可怖疤口,顿了一下,将袖口拉下盖住。 今年是裴玄忌第二次留在上京过年,裴玄忌向来不喜搞什么繁规缛节,所以也未设家宴,只让曹伯给府里众人派发了赏钱,让大家各自守岁过年就是。 年夜这天,将军府里灯火通明,一些年岁稍小的侍从丫鬟们在院里追逐闹腾放着烟花爆竹,倒是颇有些年味。 因着狄子牧亦也在京,裴玄忌便邀他来将军府一道饮酒相谈。 廊下红炉烧得滋滋作响,热了温酒,两人相对而坐,酒过三巡,狄子牧方才有些犹豫地道,“那个姚越此前不是想要投靠钟逊父子么?你就这么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当真放心?” 裴玄忌向狄子牧瞥去一眼,言简意赅地道,“他还有用。” 第102章 “可是…” 狄子牧欲言又止。 “狄兄,若有何事,但说无妨。” 狄子牧扬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你去岁来京之际,茹儿曾与过你半块虎符,这半块虎符如今你可收好了?” “狄兄,这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此事乃是机密,裴定茹和裴元绍交给他半块虎符时,曾信誓旦旦地叮嘱,绝不能将此事透露给第四人知。 可江寒祁曾问过他。 狄子牧也问过他。 绝对是有人刻意透露的。 裴玄忌心里略略打了个突。 狄子牧神情有那么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又笑道,“茹儿同我之间关系匪浅,实不相瞒,我们早已私定终身,她将我视作夫君,告知于我自是常理,我只怕这虎符事关重大,若万一遗失…毕竟你这身边的人,大多并不可信,诸如那姚越,又诸如…” 狄子牧意有所指,“那个太监。” “不会的。虎符在我身上,从未离开过。” 裴玄忌正色道,“年后,我会回陇西一趟…” 两人正交谈间,忽听廊外传来曹伯等人的呼喊声,“公子!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你可等等老仆哟!” 裴玄忌停住动作,循声望去。 云知年正立于廊外风雪之中,向他静静望来。 第92章 曹伯此时追上云知年, 着急忙慌地撑伞挡去他的头顶,“公子,这么大的雪, 您就算要找将军,好歹也要撑个伞再走啊!哎哟喂, 这…这可算个什么事儿啊!” 云知年的衣衫已被雪水浸透, 紧贴在单薄的身躯上, 勾勒出伶仃孤弱的轮廓,他以手抵唇,轻轻咳嗽几声, 旋又倔强地上前几步,也不走去廊檐底下, 目光就这么穿过漫天风雪,同裴玄忌遥遥相望。 雪雾在两人之间飘飞, 仿若隔开了一层轻纱, 云知年的长睫上沾满了细碎的雪粒, 在灯火下泛出微光, 更衬出明显的哀痛。 裴玄忌略略抬眸,止住动作。 他亦回视云知年,只黢黑的眼里空空荡荡,竟是比深冬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怎么看的人?” 几个呼吸间,裴玄忌已将视线移开,他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却迟迟未有饮下。 “将军,是,是公子执意要过来见您,我们拦了, 没有拦住,他连伞都顾不上不打,就匆匆跑来,定是有事要来找您的,您看看,要不…” “带他回去。” 裴玄忌语气生硬。 “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终于,云知年主动开口了,他不知是冻得太厉害还是这话太难以启齿,连声腔都在抖。 “你听我说完,我就走。” 裴玄忌执杯的手僵了一僵。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对狄子牧扯开嘴角笑道,“他就是这性子,在宫里头的好日子过多了,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云掌印,江寒祁把他放在我这里,还真是没少给我添堵。” 话落,他放下酒杯,“狄兄,失陪。” 狄子牧原还想拉裴玄忌多探听些消息,可见裴玄忌执意要走,也只能作罢。 裴玄忌于是快行几步,从曹伯手里接过伞。 “有什么话赶紧说。” 裴玄忌走得不算快,每一步都顾着云知年的速度,手里的伞也多半是向着云知年的方向倾斜的,只是态度依旧冷淡,眼神甚至都不愿在云知年身上多做停留。 “江寒祁是不是曾经找过你?还曾允诺愿意出兵出粮,让你替他收归艾南。” 云知年沉吟好久,才鼓起勇气说道。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裴玄忌终于垂眸看他,只表情却漠然至极,“看来,你和你的好君主之间,还是能够常有联络,知无不言啊。” “这不是重点。” 云知年哪里听不出裴玄忌话里藏着的妒恨。 但事关重大,并非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听曹伯说,你年后就打算回陇西了,你是不是亲信了江寒祁的话?你不能信他的!他对钟逊父子也做过一模一样的承诺!除此以外,他还派人在出京的必经官道上设下了重重埋伏,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你!” 云知年言之切切。 他见裴玄忌久无表态,情急之下,扯住裴玄忌的手臂,焦声说道,“你信我,阿忌!千万别轻信江寒祁的任何承诺!” “松开!” 云知年大抵是不小心碰到了裴玄忌腕间的疮口,裴玄忌眉心轻皱,下意识推开了他。 只这力道似是没有收住。 云知年竟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入雪中。 曹伯和几个跟随的家仆见状,忙欲上前搀扶,却被裴玄忌叫停。 “谁都不准帮忙,让他自己起来。” 云知年轻抿了抿唇瓣,十分费力地,抓着厚厚的雪面勉强才爬起身,指缝沁入了不少冰雪,疼得他轻蜷住手指,不住发颤。 他重新走回到裴玄忌身边。 这一次,却是连碰都不敢再碰。 他将被雪冻伤的手小心地藏进袖里,方才哑着嗓子倔拗说道,“阿忌,江寒祁真的不可信。” “我不会害你。” “若我接受江寒祁的提议,岂不是正合你意?” 裴玄忌笑着,只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你早就希望陇西同艾南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谁胜谁负,另外一方也必会元气大伤,这样,你才能和你的好君主有机会收归这最大的两方节度使的势力,不是么?” “江寒祁利用钟氏给我设局岂不是更好?我若死了,消息传回陇西,我那原本还犹豫不决的大哥和二姐定会为我报仇,同那钟氏决一死战!云知年,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啊?你不是希望你的君主能够亲政,你不是希望帝党最终压倒后党,成为大晋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啊,难道你不要你的君主了么?” “不是的阿忌!我…我以前是有私心,我确实希望,希望能够打倒钟氏,但是我从未想过要让你置身于危险之中…至于江寒祁,我那时没得选择,江旋安在当年宫变之中被人劫走,我要报先帝的知遇之恩,只能选择扶持他的弟弟继位,否则,江山定会落入外人之手…” 裴玄忌不愿在听,他打断云知年。 “若我和江寒祁,只能一人生,一人死,生杀权就在你手,你会选择让谁活下来?” 裴玄忌蓦地将失魂落魄的云知年揽入怀中。 他箍住这人细瘦的腰身,追着他闪躲的眼神不放,咄咄问道,“说啊!” 云知年不知裴玄忌为何会忽然如此蛮横。 他也并不知,一次又一次的欺瞒,一次又一次忍让背后的痛彻心扉,早就让他们之间横亘而出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几乎是被裴玄忌拖拽回了卧房。 这个裴玄忌数月未再踏入的地方。 裴玄忌走得很急,及至最后,那柄小小的纸伞都挡不住倾盆而下的骤雪,他们两人身上都是湿淋的,沾满雪水的长发一绺绺地缠在一处。 他被裴玄忌压在冒出热气的浴盆盆檐,他甚至都不大记得裴玄忌是什么时候吩咐人准备的热水,他意识发懵,冰凉透骨的身体在热气的蒸腾下泛起密密的疼,犹若被火在煎烧。 “你在犹豫,是不是?” 裴玄忌的指尖抵在他两片朱赤饱满的唇瓣上,反复摩挲。 可云知年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将他的指尖入口中,满眼欢心地对他做出邀请。 也是,离开了蛊虫的云知年,又怎么会再对他主动,再对他有情呢? 云知年的后背绷得那样紧,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裴玄忌早知会是这样了,所以,才近乎自虐般地克制住自己,不去见云知年,不去碰云知年,他就是惧怕云知年会对他们的欢-好表现出痛苦和抗拒,再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从前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忍了好久,也憋了好久的气,终于还是在今日,彻底散了。 正如他所料,云知年一点也不想被他碰。 可云知年以为这样自己就会放过他了么? 真是笑话。 裴玄忌的指腹微微用力,待云知年吃痛张口之际,深吻了上去。 “江寒祁是你的男人。” 裴玄忌吻得又凶又狠,似是要将人拆骨入腹一般。 云知年想要片刻的喘息,可舌却又很快被狠狠的堵回去,直到他虚脱无力般地瘫在裴玄忌怀中时,裴玄忌方才继续着方才的那个问题。 “我也是你的男人。” “他干过你,我也干过你,若我硬是要你在我们两人之间选择一个…” 裴玄忌的眼也因方才的热吻泛起湿红,刚刚那个强势桀骜的男人好似一瞬间变成了弃犬,话语里一闪而过脆弱。 “你会选谁?” “……我选择你。” 云知年嗓音喑哑,他喘着声儿,缓缓而坚定地抱住裴玄忌的脖颈,望进对方震惊的眼里,重复一遍道,“我选择你。” 第103章 “所以,阿忌,你要信我。” “我当真,不会害你…不会去害…” 云知年的声音软涩得不成样子。 “自己的男人,唔…” 唇又被堵上。 水花从浴桶飞溅而出,他被裴玄忌抱着坐进,男人的手从他的后腰抱住口口,“证明给我看。” 裴玄忌捏着他的耳侧,语气却已然是柔了下来,“证明给我看,我就相信你。” … 长夜难眠。 守岁的小仆们到底捱不住困意,在后半夜纷纷散了场儿回去睡了。 云知年伏在裴玄忌怀中睡得憨实,他眼下还残留着浅浅的泪痕,那是被逼到太狠时落下的,身上的衣物早被换了干净的,可两只腿仍紧紧地夹在一处,像是生怕自己又控制不住,尿污了床榻,看着好生可怜乖巧。 裴玄忌也觉得自己这次有些过分了,安抚地在他发梢轻吻了吻,翻身之际,却摸到枕头下方被人塞了一个荷包。 裴玄忌将荷包抽出,方才发现这个荷包做工粗糙,针脚甚至缝得歪歪扭扭,里头放了一枚压岁用的铜钱串儿以及一张小字条。 他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认出了字条上娟秀工整的字迹,正是出自云知年之手,上面只有四个字。 来岁昭昭。 裴玄忌眼眶猝然发热,原来,他所说的话,云知年一直记得。 第93章 裴玄忌曾经对云知年说过, 自己的父亲根本就不喜欢自己,每至年节家宴时,他的兄姐都会得到父亲亲封的压岁荷包, 却偏偏他是没有的。 这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小到或许只是他父亲的一时疏忽,小到他甚至不好意思主动向兄姐和裴夫人提及, 可无人知晓裴玄忌曾多羡慕自己的兄姐, 他看到兄姐们手揣着父亲亲赠的荷包, 喜气洋洋地围在爹娘身边,只能默默远离人群,黯然神伤。 “我有一次趁大哥睡着, 偷偷摸到了他压在枕下的荷包,打开看了方才知晓, 不过只是一两枚铜板,哈, 我才不在意。” 裴玄忌当时看到云知年因他的话而凝了神色, 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只是, 偶尔也会想…” “若我娘亲还在…” “她是不是会记得…记得给我封上几枚压岁铜钱。” “以后我给你准备。” 云知年蓦然抓住裴玄忌的手。 他望向裴玄忌,目光轻动,“我比你年长几岁,我给你准备,也是一样的,阿忌, 你也可以…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家人。” “罢了罢了,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再说了,我都已经成年了, 哪里还要什么压岁荷包…” 裴玄忌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可握着云知年的手却是紧了又紧。 “不过…” “我很愿意,把你当做我的家人。” “年儿,来岁昭昭,以后每一次年节,我都要同你一起度过。” 昔日场景,历历在目。 裴玄忌没有想到,自己说过的话,被云知年一直记在了心里。 他捏着那枚小荷包,再未成眠,而是守着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和怀中的云知年整整一夜。 第二日大早,曹伯就领人前来拜年。 裴玄忌昨晚根本就没怎么睡觉,只在天亮时才稍稍合了些眼,此刻尚还有些刚醒来的气性,又见怀里的云知年也被声响惊醒,遂赶紧起床,将帷帐扯下,迈步走出。 “都说了,我这里无须什么繁文缛节,从前在阳义时也没见你们如此上心啊,等等记得准备些热水过来,算了,不用了,我抱人去温泉洗。” 曹伯一见这人眼窝底下积了两个发黑的圈圈,便知昨晚两人大概没少折腾,只好目不斜视地禀告正事,“前几日送来的贺礼都堆在库房,我替你清点过一遍了,有朝廷送来的,还有阳义送来的,阳义的督军名义上还是将军你,所以这份礼是由小郡王江旋安送来的…” “你点过就行。” 曹伯毕竟跟了裴玄忌数年,所以裴玄忌信任他的办事能力,“我就不细看了。” “除此之外,还有…还有…” 曹伯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裴玄忌揉了揉眉心,感觉跳得格外厉害。 “还有宫里送来的礼儿,是今个儿一大早派人拿到府里的,所以才急着喊你去看。” “江寒祁?” 裴玄忌冷笑一声,“他能送什么好东西给我?” 曹伯神情古怪地命令仆从将江寒祁送来的礼奉上。 只有一个并不算大的木盒。 裴玄忌神情微凛,他狐疑地接过木盒打开,只稍一眼,就将那木盒重重扣上,“来人!” 他眼眶睁圆,夹杂着藏都藏不住的怒意,“把这木箱拿下去烧了!” “是什么东西?” 曹伯鲜少看到裴玄忌激动失态,不由也犯奇道,“就算是不值钱的物是,可这是皇上送来的,烧掉还是不太好吧?” “我说烧掉!里面烧不掉的破铜烂铁就拿去铁匠铺里叫他们给我熔掉!” “岂止是不值钱?这个江寒祁,分明是在故意触我的霉头!” 那木箱里只有一件东西,就是锁环。 曾经用来锁住云知年的锁环。 裴玄忌气血上涌,恨不能将那木盒生生捏碎,“这真是江寒祁送来给我的?” “是啊,是宫里来的小太监送的,说是皇上命令他来送的,还照常问了下云…云公子的事情…我告诉他,公子还在歇息没起,他便把东西给了我。” “是个熟脸,之前常来的那位。” 一个年岁小点儿的侍卫跟着说道,“云公子以前去府院后门那里见过他。” “那小太监可是叫山紫?” “对,应当是他!哎将军,你去哪里?” “我去书房再歇会儿。这盒子先不用烧了,我来处理,还有,记得送他去温泉洗身。” “啊…将军,你不,不亲自带公子去了?” 裴玄忌眸光微黯。 “不了。” * 云知年醒来时已约摸快到正午了。 他昨夜被折腾得太狠,以至于脚刚挨上地面就控制不住地发软,连走路都十分费劲。 曹伯命人抬来软轿,是在卧房门口接的他,一步路都不用走的,将人抬去了温泉洗浴。 裴玄忌应是有过交代,温泉池旁并无旁人把守,云知年下轿后,曹伯等人也纷纷告退,白雪纷飞,池水却温若暖春,浸泡其中,周身很快就放松下来,酸疼的骨头也终是得到缓解,云知年轻轻吐出一口气,借着热水细细擦拭起身体。 洗完后,曹伯又派人将云知年抬回卧房。 他仍旧是不大能走路的,只得侧卧在软榻上,用着府里为他备的午膳点心。 “阿忌呢?他可用了午膳?” “将军他有公务要忙,已经先行用过了。” 曹伯编着话的敷衍着。 若说这两人的之间的关系,他是实在看不透的,分明都很在意彼此,却又生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在意,就好像云知年在除夕之前,要来了布料针线,还叫府里的仆妇教他缝制荷包,说是要给裴玄忌准备压岁用的铜钱,因大晋素有传统,说是这荷包只有亲手所做,方才寓意吉祥,可云知年到底不是那手巧的女子,缝得甚是艰难不说,手指还被针尖戳破了皮儿,滋滋地冒出鲜血,连曹伯都看不过眼,可没想到,好不容易把荷包缝好后,云知年居然央求曹伯,不要告诉阿忌,只把这枚荷包偷压去裴玄忌的枕头下就好了。 裴玄忌也是一样,之前偷偷把洗过一遍的衣服拿给云知年洗,后来又是干脆叫曹伯贴身顾着他,每日监督喝药吃饭,不让他干一丁点重活,但自己就是很少露面,即使看到云知年,也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又凶又冷的,像是要刻意同云知年保持距离。 这两人,说不相互喜欢是不可能的,可若说喜欢…这世间哪有这样别扭的爱侣? 果然,云知年在得到曹伯的回答后,也不多问了,只轻轻点点头,闷头继续吃饭,但曹伯明显能觉察出,云知年有些心不在焉。 及至给云知年用好膳喝完药,这裴玄忌才姗姗来迟。 他瞥了眼桌上摆着的药碗,一开口就语气不善。 “药都喝完了?怎么还剩这么多残渣?” “喝完了,喝完了的。” 曹伯抢着回答,“公子怕苦,所以还剩一点点渣儿,回头我叫人再去煮一碗就是。” “怕苦?怕苦就让他含着糖喝。” “公子他也不喜欢吃糖。” “既怕苦又不肯吃甜,还真是娇气!下次喝药时派两个人抓着他灌,我看他喝不喝?” “阿忌。” 一旁的云知年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总要让我喝药,我已经喝了快半月了。” “你身体虚,要调理,我可不想你像昨晚那样,做了两次就晕过去了,让我尽不了兴!” 第104章 “你…” 云知年被裴玄忌的话气到,他扶着床框腾然站起,“既然你如此嫌弃我,我也不必再在你面前讨嫌,我现在就回去下人房住。” 可他忘了自己的脚是软的。 刚迈出一步,就重重摔到了地上。 云知年这下摔得不轻,膝盖几乎是整个跪在地面上的,虽然身上穿了棉裤,但不用看也知,定是要破皮留淤的。 裴玄忌眉头紧锁,吩咐曹伯等人赶紧下去准备伤药纱布,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地扶住云知年的肩,拂然怒骂他道,“不能走还逞什么强?你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吗?每次被我干了过后不是总要歇上个一两日才能活动的?再说了,你现在在我府里,再怎么走又能走到哪里去?真是自讨苦吃!” 云知年气得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至眼眶,生生地刺着发疼。 很快,伤药就拿来了,裴玄忌接过,单膝跪地,吩咐他道。 “把脚踩上来。” “…” “啧,让你踩你就踩,我得看看有没有摔伤骨头,若摔伤了,现在不能乱移动。” 裴玄忌久经沙场,对于处理外伤自是有经验的。 云知年听他这么说,也只好将脚尖轻踩上了裴玄忌的大腿。 裴玄忌撩开他的外袍,再将长裤褪去,用手指捏了捏伤处,方才长出一口气,“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别动,我现在抱你回床上上药。” 长臂从云知年腰际穿过,裴玄忌很小心地抱起云知年,还不时垂眸看自己有没有碰到伤口。 云知年对上裴玄忌轻垂而下的视线,几息后,却突然将唇轻轻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喉结。 第94章 裴玄忌犹如被火烧到, 手臂狠狠地晃了一下。 “做什么?” 裴玄忌几乎是咬紧了牙根,将身体撇开。 “你不开心。” 裴玄忌对他的回避,犹如尖刺, 一直扎在云知年的心间。 明明再亲密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了,明明看到他受伤, 裴玄忌还是会忍不住管他, 明明裴玄忌依旧在意他, 可是却用理智在逼迫自己。 生生地在逼迫自己。 云知年伤神之际,却不免为这样的裴玄忌,感到心疼。 “若你不开心, 就放我走。江寒祁那边我自有办法圆宥过去,不会让他怪罪于你, 你大可以去追寻属于你的幸福…” “你值得被人好好喜爱,好好对待…” 而不是将余生耗在我身上。 “你有什么权力左右我?” 裴玄忌声调冷硬, “我要不要你, 何时不要你, 只有我说了算。” “你少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同情我, 怜悯我。” “我不需要!” 裴玄忌将云知年抱回榻上,就转身离去。 守在房门口的曹伯纳闷道,“将军方才不是还心急火燎地要了伤药吗?怎么这么会儿的功夫,就又吵起来了?” 再回房去望云知年,发现对方已然面无表情,只一双淡色的眸里依稀还残留着几分苦痛。 这两人之间的事, 并非一朝一夕,曹伯自不好多说什么,只将要用的伤药替云知年整理搁好。 云知年回过神,微微欠身。 “劳烦。” 他顿了顿, 学着裴玄忌的称呼唤他,“曹伯,有件事…许还是要麻烦你帮一帮我。” * 年初三刚过,裴玄忌府里就来了不少同僚到访拜年。 柳廷则亦也赫然在列。 裴玄忌本就不喜这无聊应酬之事,奈何为官一任,也不能拂了众人的好意,便也尽心设宴招待,宾主尽欢间,唯有那柳廷则满面郁卒,只全程低头喝闷酒,不多言语。 “柳相。” 裴玄忌举酒走近。 他自知这往常弹劾他的折子里头,十封有九封是出自柳廷则之手,柳廷则看不惯他已是朝廷无人不知的事,偏生今日这柳廷则不情不愿地来了他的府邸,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这里一直喝闷酒,迟迟不肯离去。 裴玄忌自然知晓,柳廷则不是为自己而来。 裴玄忌故意问他,“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这时,旁边一个醉了酒的同僚扯着嗓子插话道,“自是为了陇西…陇西兵权一事!前几年,陇西为对战边境小国死伤众多,实力早不若从前了,如今你裴三又在京中接受了册封,这陇西兵权迟早是要收回来的,与其,与其让那外人拿走,还不如你亲自出马,劝降陇西归顺朝廷。” “裴小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裴玄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柳相,你也是这么想的?” “若肯归顺,早就归顺了,裴千峰死后,陛下就下令分封了那裴元绍和裴定茹,就连被逐出陇西的裴玄忌都被宣召来京封将,朝廷何时亏待过陇西?如今,裴玄忌为官已有大半载,陇西都没有任何表示,今年也只是派了个姓狄的副将来京述职,态度何如早已分明,还废这么些口舌作甚?” 柳廷则冷冷瞥了眼那饶舌的官员,神情不悦。 他此前去往陇西时便是吃过了亏的,被关在地牢里不说,最后还在裴玄忌的救助下方才得以逃脱,颜面大失。 每每思及这段陈年旧事,柳廷则便常气到夜不能寐,对于裴玄忌和陇西的态度自然更是不好,他也不搭裴玄忌的腔,径自喝酒,像是要把自己灌到酩酊大醉才好。 此时宴席已接近尾声,众宾客们一一道别,唯有那柳廷则,依旧不走,还唤人加了壶热酒,自斟自饮。 “陇西并非不愿归顺朝廷,只是这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我们向来明白,更何况还有那钟氏虎视眈眈,若不彻底解决,无论是对于陇西,还是对于大晋朝廷来说,都是个威胁。柳相,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裴玄忌亦也坐到柳廷则身边,学他执了酒,还故意用杯壁碰了一下柳廷则的酒杯。 柳廷则几乎要暴跳如雷,将酒一股脑倒浇在地面,“好你个粗莽俗夫!谁允你同本相碰杯了?” 裴玄忌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拢。 “柳相,你若是记挂那云知年,不妨直说,若是在我府里喝死自己,讹上了我,可别怪我不肯替你收尸!” 裴玄忌语带讥讽,说出口的话也格外难听。 柳廷则妒火中烧,腾身站起,“谁想看他?谁要看他?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对于你这种俗匪能够念念不忘,对于伤害过他的陛下依依不舍,甚至对于那个欺辱他的太医都愿意亲近,却…却把本相当做他那死去弟弟的替身,他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柳廷则面色发赤,那赤色在酒意的侵染下一直蔓延到眼眶,柳廷则胸中愤懑难平,竟一拳砸在面前的桌案。 他也刚好借由这疼痛,将憋闷已久的泪水落了下来。 “柳大人,对不起。” 熟悉而轻缓的嗓音如和风一般拂至。 柳廷则骤然抬首,这才发现宴客厅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 裴玄忌抱臂倚在门侧,目光复杂地望向这边。 而云知年,正向他走来。 烛火和月光交相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雅单薄的身影,他的脚步很轻,每一步却仿佛是踏在柳廷则的心上。 “云知年,你…” 云知年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对不起,我从未想过要把你当做小景的替身…我承认,起初我愿意接近柳大人,便是因为柳大人的性子脾气,同小景最是相像,但后来,我欣赏柳大人的才华和正直,一直待柳大人若同诤友…可是…可是,相处日多,我总是难免会在柳大人身上看到小景的影子,小景是我的遗憾,亦是我心里一块永远填补不了的空缺,若是因此伤害到了你,我向你道歉。” “道歉?道歉有用吗?” 柳廷则沉默良久,忽低低开口。 外人只当他心高气傲,殊不知,在云知年面前,他连骄傲的资格都没有。 只有柳廷则自己在明白,他不是恨云知年将他当做替身。 他恨的是,这个替身,没有能一直当下去。 “说到底,你对我也只有那么一句所谓的欣赏,呵,怕是连欣赏都是假的罢了,毕竟我如此无能,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既没有裴玄忌那样的本事,也没有江寒祁那般的地位,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到头来,还总要你替我善后着想。”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云知年见柳廷则满面热泪,已是摇摇欲坠,脆弱极致,不由上前一步,可手还未碰到柳廷则的袖口,就被另一只大手拦下。 裴玄忌踏步过来,将云知年的手握在掌心。 裴玄忌眸光微寒,提醒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云知年。” 云知年轻抿唇瓣。 到底,还是没能碰到柳廷则。 “我苦读圣贤书数十载,书里从未告诉过我,原来男人亦也可以同男子在一起私相授予,哈,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原也不过是我迂腐怯懦,白白失了机会!” 第105章 柳廷则看到云知年被裴玄忌拥在怀中。 说不出是苦痛更多些还是妒恨更多些。 他只知他的一颗心都快被什么东西给捏碎了般,却偏自虐般地,牢牢盯住两人,像是要把他们在一起的模样深深印刻下来。 “云知年。” 柳廷则深吸一口气,“公孙龄和霜儿年前在出城之际,遭人伏击截杀。” “是那禁军统领楚横率人所为。” “至于你此前让我安排进宫的小太监山紫,他亦也被江寒祁严刑收买。” “你的皇上,从来都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但我食君之禄,只能为君分忧,忠君一生,我永远不会背弃他,但是你…可以。” “苦海尚能回身,你亦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句话从一个以恪守忠君为己任的臣子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柳廷则还是决意在最后的关头,推上一把。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为云知年所做的了。 “还有,什么诤友,什么知己,不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从未这么想过,更不稀罕做你的朋友!” 柳廷则说罢,便身若挺松,拂袖而去,再未回头看过一眼。 裴玄忌倒是在意得很。 他昨个儿刚灸了眼睛,今日视力还未大恢复,便秉着烛火,同云知年一道走。 今夜的云知年格外沉默不乐。 “怎么?还在想你的柳郎,人家说了,不愿做你的朋友。” 云知年继续不语,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个先生,还有他养的那个小戏子,已被我救下,护送出城了。” 云知年这时才猛地有了反应。 “当真?” 这人总算是露出了一丁点儿喜色。 “自然。待他们安顿好后,就会写信与你。” “还有常来寻你的太监山紫,大抵也是受了江寒祁的命令,给我送来了那样东西。” 裴玄忌话音明显低落。 这件事,云知年并不知情,可当他随裴玄忌去到书房,看到木匣里的物是时,才对江寒祁的险恶用意当真惊出冷汗。 木匣里,放着一只锁环。 但并非是之前戴在云知年身上的,因这只锁环前端带有凸起,是谁所用,已不言而喻。 第95章 “你之前…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迁怒于我?” “不算是。” 裴玄忌将木盒盖盖上, 声调轻而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试图…想要相信你,但是很难做到。被放弃过一次, 两次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全然相信他人了, 更何况, 这个木盒是由你的人送来的, 虽我现在明了那山紫必是得了江寒祁的授意才会这么做,可我却不免总是想,你是否仍同江寒祁之间纠缠不清, 是否就连你来到我身边,都是你和江寒祁的共同谋划…我想不明白, 可是,伤害你, 冷落你, 又让我很痛苦…” 裴玄忌的目光滞在那个木盒上。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 为了他叛出裴家, 不可一世的少年郎,已被经年间磋磨的仇怨所侵蚀。 “说实话…” “我也不知,我们该如何走下去。” 这时,有小仆过来,敲响书房门。 “将军。” 小仆提醒,“狄副将来了。” 裴玄忌像是终于得到解脱, 他将木盒收起欲走,擦身之际,云知年却忽用力攥住他的衣袖。 “阿忌。” “谢谢你,帮我保护了先生和霜儿, 也谢谢你,曾经对我的信任。” 他个头是比裴玄忌是要矮的,所以裴玄忌若不俯身吻他,他是要踮一点点儿脚尖,才能碰到对方淡色的薄唇。 云知年便是如此做的。 他踮脚,主动在裴玄忌的唇上亲了一下。 “我向你保证,无论我们以后怎样,我都绝不会再欺骗你,我不会对江寒祁再有一丝情意和留恋,我从未爱过他,以后也不会爱他。” 他又亲了一下。 “若你愿意,可以试着再相信我一次,无论是以什么身份都好,就让我陪在你身边,可好?” * “真不打算走了?” 上京,华严寺。 狄子牧同裴玄忌并行,听完对方的打算,仍有些不放心似的问,“你之前不是计划,要回陇西吗?” 古刹钟声悠远,香火缭绕。 寺庙香客络绎不绝,手持香烛在宝相庄严的金殿中顶礼膜拜,裴玄忌却两手空空,穿过熙攘的人群,径自来到修植在寺院中的祈愿树下。 枝头无数红色飘带正随风摇曳,一位年长的僧弥正在树下整理祈愿带,见人走近便躬身行礼,裴玄忌微微颔首示意,接过僧弥递来的红绸带。 狄子牧见裴玄忌不肯多语,只专心祈愿,遂又奇道,“裴三,你不是向来不信神佛?今日怎有闲心来此祈愿拜佛?” “是不信。” 裴玄忌在一侧的方台上拿起备好的笔墨,写好绸带,又学着祈愿众人的模样,将绸带系成结扣的形状,悬到枝头。 “可我怕万一真的有神佛。” 裴玄忌笑了笑,目光随那些红绸带渐次飘远,“若万一真有神佛,我想寻个庇佑。” 昨夜,云知年又发了身痛之症。 这次云知年发作得格外厉害,不仅是两只手臂,就连脑袋和双腿都痛到无法自控,他大概还怕被裴玄忌发现,一直咬住被褥强行忍耐,直到裴玄忌摸到他后背起了满满一层凉汗,扳过他的身子才发现,这人竟然已经痛晕了过去,嘴角还残留有几丝鲜血。 裴玄忌连夜将关着的姚越押来,怒声问他,“你不是说换血有用吗?啊?我已经放了小半月的血,他也喝了小半月用血熬成的药,为何还是痛成了这般?” 姚越心虚辩驳,“时日还不够!这可是蛊虫啊,又不是寻常的什么毒药杂症。最起码要三个月才能出效的。当务之急,是要先给他镇痛,要是痛死了,一切可就不能挽回了!” 裴玄忌放过姚越。 “我会再寻名医来替年儿看诊,我警告你,若你胆敢诓我骗我,伤害年儿身体,我定不可能再留你性命!” 姚越唯唯诺诺地应着,替云知年熬了镇痛的药汤,裴玄忌叫来府里的其他大夫看过,确保没有问题后,才亲手喂云知年喝下。 姚越用药向来高明,一剂汤药下去,云知年的呼吸很快就平稳下来。 只是这人方才被疼痛折磨得狠了,鬓发湿透了般贴在额前,里衣也是湿的,眼皮软软地紧闭在一处,两片柔软的唇瓣也被他自己咬至鲜血淋漓。 裴玄忌被姚越哄着又放了一碗血拿去熬药,饶是强悍若斯,此时也感觉失血无力,但还是强撑住一口气,替云知年擦身换了衣服,方才脱力地同云知年倒在了一处。 他轻轻搂住云知年,一点点吻去这人眼角的泪痕。 红色的绸带在风声中舒展飘摇。 裴玄忌回过神,对上狄子牧仍有不解的眼,只好解释道,“也是常听京中同僚说起华严寺的这棵百年老树最是灵验,所以才过来试试,好了,走了!至于要不要回陇西…我打算先行处理好京中这边的事务,安置好之前跟随我来京的家仆侍卫,之后” 裴玄忌思及云知年此前相劝,“之后再做打算。” 狄子牧见裴玄忌心意已决,再无多言。 出寺下山的途中,裴玄忌碰到了一人,柳廷则。 柳廷则今日未带护卫,只携了自己的老娘和一二小仆,便装出行,看到迎面过来的裴玄忌也是怔愣了一下。 “咦,则儿呀,这位可是你的同僚?怎的不给为娘引荐一下?” 柳廷则的视线很快收回,低下头,搀扶着他那老娘走远。 “不认得。” “哎呀,什么不认得啊?为娘还不知你,你这性子又硬又臭,平日里都不晓得讨好同僚下属的,这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怕是连个帮你的人都没有的…” “娘,你多虑了,儿子现在官拜一品宰相,怎会有什么事?” “当相爷又有什么用?你瞧瞧你,做了这么多年官,到最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你如今年岁可不小了,也别太挑了,找个知书达礼的就是…” “行了娘,快些上山罢。” 柳廷则等人的声音渐远渐小,直至再听不见。 裴玄忌这时方才重新同狄子牧攀谈。 “哎,狄兄,你说我这年岁说来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娶个媳妇搁身边才是?” 裴玄忌打趣般说道。 “那岂是应该,简直是必须要娶!茹儿从前就常在我们跟前念叨,说这裴三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冲了些,若有个媳妇管着教着,便再好不过,之前在陇西不还给你相看了好几个人家吗?结果你小子连见都不见!” 狄子牧自知裴玄忌对云知年的感情,忽缄口道,“裴三,你莫不是终于想通了?你,你不要那个太监了?” 第106章 裴玄忌瞥他一眼,“是想通了。” 不过不是不要… 而是… 再等等罢。 等尘埃落定,等云知年的蛊毒被彻底治愈,等他彻底放下心结,他愿意再重新接纳云知年。 * 十五一过,天气就稍稍转暖些了。 积雪刚刚消融,院里那些被雪盖住根部,最有生命力的藤草最先复苏,又过了约摸十多日,有些竟已抽根发出了新芽,再到三月天里,不仅是藤草,院落里的好些花花草草都已含苞待放。 云知年饲弄了一会儿,转过头,却瞧见裴玄忌正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地在看他。 云知年赶紧从仆人手中接过水净了净手,向裴玄忌奔去。 “阿忌,你这段日子不去上朝,他没有为难你罢?” 裴玄忌摇头。 “听几个朝中同僚说是,他犯了头疾,这段时间干脆称病不朝,我这也算是歪打正着,没什么要紧。” 裴玄忌搂过云知年,手却揉在这人微有些发隆的小腹,声调陡然冷了下来,“怎么回事?又没洗身就跑出来吹风了?” 昨日天气尚好,裴玄忌便带云知年出门踏春,结果偏巧碰上一群孩童正在放纸鸢,裴玄忌瞧云知年看得发痴,就去卖纸鸢的摊贩那儿给他也买来一只,带他一道放。 云知年想到小时同爹爹小景一起放纸鸢的时光,这次在裴玄忌的陪伴下,玩得格外尽兴,结果一不留神,纸鸢的线又被两人给放断了。 两人大抵是想到几年前,在宫里初见时,便是因为江旋安一时兴起放飞的纸鸢而有了交集,竟都默契地对视一笑,有些赧意。 回府后,却也不知是谁主动,天雷勾动地火般…了一场,云知年皮肤本就薄,这下被guan到小腹都鼓起来了一点,裴玄忌宽大的掌心笼在上面,激得云知年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被裴玄忌推到墙根,撑臂困住。 “不知道自己身子弱,这样容易得病吗?怎么每次非要我逼着迫着,才知道清洗?还是说…” 袍摆被掀开,粗粝的指腹从柔软的小腹轻滑而过。 裴玄忌好整以暇。 “年儿舍不得,所以才想要一直留着我的东西?” “你,你胡说什么!” 云知年脸色透红。 从前清理换衣这事一直是裴玄忌包揽的,但云知年实在觉得羞耻,便要求自己来做,结果,他每次都被口口到迷迷糊糊,一睡着干脆就忘了干净。 “我现在就去洗。” 云知年推开裴玄忌。 裴玄忌盯着他的背影无声笑笑,刚打算回书房,曹伯就来寻他了。 “将军。” 曹伯神情严峻,“陇西那边传来了两份加急军报!” 第96章 军报是由陇西专饲的信鸽送来的, 再由曹伯亲手接收,裴玄忌看完内容,脸色骤变, 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在颤。 “传我命令,清点人数, 即刻出城!” 裴玄忌霍然起身, 将信纸拍在案头,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什么?” 在场的侍卫家仆皆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及。 还是曹伯最先回过神来,“将军, 府里人数众多,还有不少从阳义一直跟随你过来的兵卫们, 清点准备完毕最快也得入夜了,难道要连夜出城?” 他焦急地望向裴玄忌,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不错, 连夜出城。” 裴玄忌面目发沉, “陇西同艾南, 打起来了。” “陇西主城被攻破,我大哥伤重未卜,二姐正在率人进行殊死抵抗,我若再不赶回去,陇西…就彻底完了!” “裴氏也将彻底覆灭!” 真论及实力,陇西未必打不过艾南, 只前些年,陇西疲于对付周边屡屡进犯的小国,折损甚多,加之裴千峰死后, 军中除了裴玄忌外,并无能担当重责的将帅之才,反观艾南,不仅以逸待劳,还煽动了几个同陇西素有仇怨的小节度使联手攻打,自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军报是半月前送出的,也就是说,这场仗最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开打了,现在战况如何还并不知晓。 疑问在心头盘桓不去:怎会如此? 陇西怎么会忽然同艾南打仗?且还是死战到底的那种? 陇西地势颇高,外又有青阳江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若不应仗,便是艾南集结全部大军也不可能在短短半月之内就攻破主城,他来京之前,明明同兄姐约定过,不轻易同艾南应战,为此,裴定茹还交给了他半块虎符,只有虎符合二为一,才可调动陇西万千将士,倾巢出动,殊死一搏,难道… 裴玄忌三步并做两步奔去书房,打开藏在书柜最里边暗藏的密阁,虎符果然不见了! 且这密阁的锁头,分明是有被人撬砸开来的痕迹。 “曹伯。” 裴玄忌声音很低,抑着浓浓的愤意,“谁进过我的书房?” 此人既能盗取虎符,必是他信任之人,且将军府守卫森严,能有机会进到书房,必是住在此处的。 这阖府上下都是他裴三一路带来的人,都是跟着他裴三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家仆,只有一个…外人… 只有一个外人… 真相呼之欲出,裴玄忌仍不愿相信,他攥拳重抵在桌案,赤红着眼,望向曹伯,“告诉我!” 他几乎快要崩溃,“告诉我啊!” 曹伯很怕看到这样脆弱的裴玄忌。 时间仿佛又倒退回了四年前,裴玄忌叛出陇西回到阳义时的那段日子,他只身一人回来,失魂落魄,郁郁寡欢,将自己锁在黑不透光的卧房整整三天三夜,再出来时,便是如同现在这般,眼里全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整个人像是一具随时都会折倒的行尸骨架。 曹伯不忍地别过眼,重重叹息一声,“是,是云公子!” “月前,云公子曾央求我给了他书房的钥匙,因那段日子你总住在书房,他说是想来书房看你,我当你们只是在闹脾气,便就给了…” “我知道了。” 裴玄忌擎着的头终于垂下。 他出离的冷静,只那双攥紧的手掌,涔涔落下几滴鲜血,“此事不要告诉旁人,曹伯,你也下去准备一下,我们连夜出发,离开上京。” * 春雷惊动,天幕轰然倒塌,云啸风破间,大雨倾盆而落,汇成一道道水柱从檐角倾泻涌下。 百余名身披黑甲的军士正在前院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云知年清洗完自己,本想去裴玄忌的卧房寻他,却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拦住去路。 他未有带伞,平常在府里来往的仆从侍卫今日也出了奇的,一个都没瞧见到,他站在后院廊下,心里不知怎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揪至发紧。 “阿忌!” “曹伯!” 他沿着长廊向前院奔去,试图喊人,可声音却很快就被雨声淹没,消弭难见。 他并不知晓,前院此时,恰迎来了不速之客,竟是那多日未有称朝的皇帝,江寒祁。 “裴玄忌呀,朕说了,朕现在不想让你出京。” 江寒祁一身明黄龙袍,立于伞下,吸了口鼻烟,慢条斯理地道,“你当真要抗旨不遵?” 裴玄忌冷笑出声,“可惜你拦不住我。” 他瞟了眼围在君主面前的楚横等禁军,轻轻一哂,“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 “因为朕的人,一直在你府上。” 江寒祁也笑。 他四处张望了下,发现这群整装好的护卫仆从中并没有云知年,故作惊讶地说道,“咦?朕的掌印呢?朕今日,就是专程过来,接朕的掌印回宫的。” 裴玄忌的身子剧烈地震晃了一下。 他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方才对峙时的锋芒与勇气,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他颓然地垂下手握的长剑。 “是么?” 裴玄忌的喉头嘶哑发哽,他抬起头,重新望向这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君主,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有不甘,有愤慨,更多的,却是心痛。 云知年还是背叛了他。 为了江寒祁,再一次背叛了他。 “江寒祁,你赢了。” 几息之后,裴玄忌重新握剑,黢黑的眼眸中空荡若无物,“但是我今日必须要出城!谁敢拦我,我就杀谁!” “护驾!护驾!” 交战陡然发生。 楚横率先提刀迎了上去,奈何裴玄忌剑出如电,手下也皆个个骁勇善战,围守的禁军被打至节节败退,眼看众人就要冲出府门,却见从廊下飞奔出一抹白色的身影。 “住手!” 云知年昨夜太过疲累,现下的脚仍是在发软的,他听到前院传来的刀剑声,冒雨冲了过来,现在两只脚底板都生生地发着疼,他轻咬了咬唇,将这痛压下,不明所以地跑到裴玄忌跟前,抱住他的手臂,“阿忌,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07章 他看到裴玄忌和他的手下都已穿戴好了黑色蓑甲,便愈加不解,“告诉我好不好,阿忌!” 江寒祁挥手,止住禁军的进攻,似笑非笑地对云知年道,“和之,你还在这里装什么?” 江寒祁从身边宫人手中接过纸伞撑住,“快点儿,赶紧回到朕身边来,瞧你,淋成了那般模样都没人管,朕瞧着好生心疼。” 云知年恨恨地瞪视了一眼江寒祁,转而更用力地抓住裴玄忌的手臂,“阿忌…” “是不是江寒祁又说了什么,你不要信他,不要信,阿忌!” “不信他,难道信你?” 裴玄忌终于将视线移回到云知年的脸上,只是,他的眼神却让云知年觉得陌生和寒冷,是那种无来由的冷,让云知年感觉,自己的每一寸血,每一寸肌骨都如坠冰窟。 “阿忌…” 雨水混合着泪水沿着下颌不住滴落,云知年哽咽着,想要抓紧裴玄忌,手指却忽地一松。 他被裴玄忌用力推开。 裴玄忌眼睛亦也湿红不堪,“滚开!” 裴玄忌的嗓音压得很沉,仿佛藏了滔天恨意,“我说过,今日无人能拦我,谁拦,谁死!你也一样!” 话落,剑锋便已指在了云知年的胸口。 云知年只要稍稍再上前一步,这利刃必将毫不留情的刺穿他的胸膛。 “阿忌…” “到底是为什么…” 焚心蚀骨的疼痛从四肢百骸密密袭来。 云知年呛咳着,却始终不肯退让,只是痴痴隔着一层雨雾望向裴玄忌。 他甚至发了魔怔一般,向前迈开一步,直到大片大片血水从胸前晕开,才仿若从这剧痛中清醒过来。 他艰难地蠕动苍白的唇瓣,“为什么…” “为什么,阿忌…” 他的身体向被雨水打湿的蝉翼,近乎透明般跌落下去。 “和之!” 江寒祁扔掉雨伞,冲到雨中,将人抱起。 “哐当!” 长剑亦也轰然坠地。 其实裴玄忌并没有刺下那一剑,只剑锋稍稍划破了一丁点儿皮肉,因为他没有想到,云知年不顾性命,也要靠近他。 一个叛徒,何苦演戏至此。 如今戏已落幕,云知年也该回到,他本就心爱的男人身边了。 自始至终,裴玄忌不过是陪着他,演完了这一整出戏。 裴玄忌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再不看一眼云知年,厉声喝道,“所有人,跟我走!” 一行人旋即上马,浩荡而去。 楚横等人本想拦阻,却被江寒祁叫住,“放他们走!传朕旨意,上京九座城门皆要大开,不得设卡拦截!” “朕的目的已然达到,也用不着再做这假意拦阻的戏码了,既然这裴玄忌不愿意同艾南硬碰,朕就逼他去碰,逼他去打,狄子牧这次盗取虎符有功,回头朕自会重重有赏!” “且这次,裴玄忌必然会彻底对云知年死心,哈哈,再无人敢来同朕抢夺和之了,朕的乖和之,好和之…” 江寒祁几近疯狂地抱紧怀中的云知年,“这次,你永远,都不会再同朕分开了。” 第97章 云知年是在马车的颠簸中苏醒的。 胸前伤口已被简单处理过了一遍, 可疼痛却仍旧在蔓延,裴玄忌举剑指向他时的身影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江寒祁…是, 是江寒祁! 定是江寒祁做了什么! 不行,他要去寻阿忌, 他要去向阿忌解释清楚… 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阿忌的! 云知年猛然掀开眼皮, 可身子却旋即被一双如铁的手臂揽住。 云知年惊惶地瞪大双眸, 正是江寒祁! 他现在是在江寒祁的马车里! “你要带我去哪儿?” 江寒祁宽大的手掌正按压在他胸前的伤上,云知年刚刚挣扎一下,江寒祁便一言不发地加大掌中力度, 疼得云知年冷汗疯冒,轻启的唇瓣间发出微小的嘶鸣声。 “当然是带你回宫。” 江寒祁满意地看着云知年吃痛的模样, 转而却又近乎温柔地捧起了他的脸,“不然你还能去哪里?难道是凑到裴玄忌跟前, 让他杀了你?” 江寒祁覆上了云知年的唇。 这是他好久未再品尝过的鲜甜滋味, 如今失而复得, 江寒祁抱紧他, 恨不能要将这人彻底揉进自己怀中,让这人再不敢离开自己。 “裴玄忌已经走了。” 江寒祁在他耳边絮絮道,“你还不懂吗?他没有带上你,他不要你了。” “云知年,你,你在做什么?!” 江寒祁的话忽然滞在喉腔。 他难以置信地看到, 云知年正惨白着脸,用手生生撕扯开自己胸前包裹着的纱布。 “你放开我!” 云知年哑不成调地嘶吼,他仿若失却了痛觉一般,指节用力挖向那道疤痕, 刚被止住的鲜血再度淋漓而下,沾满了前襟,云知年也因这巨大的痛苦口吐鲜血,整个人如同从那血水之中迈步走出的恶鬼,他直勾勾地盯住江寒祁,眼里房出令人胆寒的决绝。 “不准碰我!” 他一字一字的重复。 修长的指节几乎生生挖进那本就惨不忍睹的疮口。 江寒祁亦也痛到不能自控,他狼狈地捂住胸口,怒视云知年。 “为什么?” 江寒祁将口中的腥甜一点点咽下,他含着鲜血,恶狠狠地冲云知年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他就那么好?” “为什么你宁死都要选择他?为什么?” “明明…明明朕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明明朕才是陪你为小景复仇,陪你度过那些苦痛岁月的男人…” “为什么…” 你还是要选择他? 云知年并没有回答江寒祁。 亦没有停下动作。 他的身子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愈加苍白单薄,可神志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 那就是,他再不要回到江寒祁身边了。 或许是被云知年那苍薄无情的眼神吓住,江寒祁惶然说道,“你先停下来,和之,先停下来,随朕回宫处理伤口,你,你放心,姚越那厮早已经被朕阉了,以后,你就待在朕的眼皮底下,住在朕的寝殿,没有人,没有人会再欺负你,就连朕也不会…” “朕还同从前一样,穿上锁环,钥匙依旧由你保管,这样,朕就没法子再强迫你,好不好?和之,你先…先停下来…你会死的!来人!快来人!楚横!快!快阻止他!” “和之,停手,停手啊!求你停下来!你真的会死啊!” 江寒祁虚弱到根本无力阻止云知年,他喘着气,奄奄一息地哀求。 楚横闻声而入,亦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到。 楚横率先反应过来,上前去抓云知年的手将他制住。 可其实江寒祁的模样也并不比云知年好上多少,他吐了不少血,龙袍上都溅洒着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 “给我马,楚横。” 云知年并不看江寒祁,径自对楚横下令道。 “你要马做什么?” 楚横警觉回眸。 “你无须知道。” 云知年深吸一口气,强自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只要告诉我,你选择帮江寒祁抓我回宫继续囚着,还是选择帮我…” “放我自由。” 楚横周身微震,“可我毕竟是禁军统领…职责所在,我没有办法…” “楚横。” 云知年看了他一眼,随后,竟屈膝往下一跪。 “你我相逢于微时,此些年来,也幸有你对我照拂,才让我能够在那如囚如笼的深宫之中活得稍微能像个人。” 云知年从前所住的那处偏院矮墙就是楚横弄的,他常会瞒着君主,攀上矮墙给被囚在里头的云知年送些银钱伤药。 他每次都是将东西抛去院里便离开,从不曾同云知年打过照面,但没想到,云知年原来早就知晓。 “我这次回宫,怕是便永于再出宫之日了。” “所以,我绝不能回去。楚横,求你帮我,帮我最后一次!” “楚横,你敢?!” 江寒祁目眦欲裂,“你要是敢帮他逃走,朕绝不会饶你!朕要杀了你!杀了云知年这个贱人,再杀光你们所有人!” 江寒祁的头疾大抵是又发作了,他摸索着,在身上找鼻烟壶,可却遍寻不得,剧痛正折磨着他,让他的一双眼猩红到可怖。 楚横毫不怀疑,若非现在江寒祁疼到无法行动定会又对云知年施暴。 这样的江寒祁,又怎么可能会真正善待云知年?那些所谓的好话,哀求,不过是为了留下云知年做出的托辞。 “好!我帮你!” 楚横下定决心,他叫停马车,领云知年上了马。 云知年紧拽住缰绳,只两手都在无法自控地发颤。 “你可以吗?” 楚横不无担忧。 第108章 “可以。” 云知年冲他颔首,“多谢。” 楚横顿了顿,从腰间解开一块令牌递给云知年,指了一条路道,“裴玄忌的人马往上京南应门而去了,他们人多,行动起来不算快,此时应该刚出城门不久,有了令牌,城门守将就不会拦你,你快一些的话,应该能在入夜之前追上他们。” 楚横深深望向云知年,“保重!” “多谢!” 云知年再不犹豫,策马而去。 马蹄扬起轻尘,那抹洁白的身影也融进这尘光中,渐行渐远,直到再看不见。 “你还回来做什么?!” 楚横唤来几个随从上车照顾江寒祁,却被江寒祁一手挥开,他执起刚刚找到的鼻烟壶,狠狠砸向楚横,“你走啊,你跟那个贱人一起走啊!你们不是都喜欢那个贱人吗?那就统统给朕走啊!” 楚横不语,只默默做事,收拾残局。 江寒祁望着他,冷冷说道,“你被革职了!” 他随意指了个最靠近自己的禁卫军,抚着额道,“你,就你了,从今日起,你就是禁军统领!” 那小禁卫军受宠若惊,伏跪在地,“多谢圣上隆恩!” “现在,你给朕去备一匹快马,还有,传令下去,各官道守卫要严防死守,万不能让云知年给逃了!” “朕一定,一定要把云知年抓回来!” * 云知年其实并不擅长骑马,更何况是如此快速的追奔。 寒风如刀,刮得他脸颊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又被风吹散,只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驾!” 云知年紧咬牙关,不顾一切地催马前行。 骏马疾驰,蹄声如雷,扬起漫天尘土。 阿忌,等等我。 再等等我。 云知年在心中不住默念,他明白,若是这次他追不上,或许他就再也见不到那人了,他心里发慌,便将马腹夹得更紧,速度行得更快。 因有楚横的令牌,所以云知年出城门时并未受到阻拦,他策马行至官道,却在官道卡口看到举着火把四处巡逻的兵卫,正在盘查来往车马。 云知年心中暗道不好,这必然是江寒祁所下命令。 云知年思索片刻,弃马而下,又见刚巧有行商的车队路过,便将马赠与车队,自己则佯装行商走卒,跟在车队后头蒙混了过去。 果然,这群守卫只顾盘查骑马之人,对于步行过路的,便只草草看过就放行,全然是冲着云知年来的。 云知年暗道惊险。 可是,没了马后,再上路就愈发困难。 云知年身虚体弱,步履维艰,天色已看将晚,官道过路的车马也愈发稀少,旷野下,星河低垂,云知年几乎快要昏厥在路边,可是想到裴玄忌,他仍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拼却最后一丝清明,咬牙迈着发颤的腿脚,向前继续行去。 * “都停下来!” 却说裴玄忌一行人,早早过了官道卡点,驻扎下来。 正值夜深风重,裴玄忌却集结了人马,不满质问道,“怎么清点人数的?少了一个人没有发现?” 少的那人,正是狄子牧。 年前,狄子牧代表陇西前往上京述职,之后,便一直小住在将军府里,可今日走时,才发现,狄子牧居然没有跟来。 他已同江寒祁彻底决裂,若狄子牧独自留于上京,必会有危险。 这让裴玄忌难免心焦。 手下们也因失职而低头不语,默默挨训。 倒是曹伯沉吟片刻,对裴玄忌提醒道,“将军,其实狄副将离开将军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半月来,我都没瞧见过他,他若在府中,今日这么大的事,按理不会不出面的。” “他会去哪里?” 裴玄忌也顿生疑虑。 这时,有个探路的士兵跑过来,着急忙慌地禀告道,“将军,路那边有个人晕倒了,看着好像,好像是之前住在府里的云公子!” 第98章 裴玄忌锁紧双眉, 旋而撇开众人朝路口奔去。 在看清云知年的瞬间,裴玄忌的呼吸仿佛都窒住一般。 云知年静静躺在那里,双目紧闭, 脸色惨白若纸,最刺眼的是他胸襟间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渍, 在月光下泛出鲜红可怖的光泽。 大抵是听到了脚步声, 云知年长睫轻颤动, 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忌…” 那双浅淡清冷的茶色眸子蒙着一层水雾,云知年刚一开口就是一阵剧烈咳嗽,伤口被扯动, 又裂开些许,他的嘴角边亦也溢出一缕血丝, 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抬手用袖口擦了擦, 那动作分明再狼狈不过, 可也掩饰不住他满腔的喜悦, “阿忌, 我终于,终于追上你了,你听我解释…定要听我解释…” 然而话未说完,云知年的身子猛地一阵痉挛,再次陷入昏迷。 再醒过来时,云知年感觉到有人正在为自己更换胸前剑伤的纱布。 “阿忌…我就知道, 你,你不会不管我。” 云知年喉头微哽。 他实在太过虚弱,受伤后又骑马追奔近数百里,如今周身又酸又疼, 连动一下脑袋都很困难,云知年便只能保持继续仰躺,听到身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直至上半身一凉,云知年才后知后觉不对。 他拼却力气,骤然抬眼。 面前的人哪里是什么裴玄忌?居然是那手持伤药纱布的姚越! “你…怎么会是你…我这是在哪?我不是,不是追上阿忌他们了吗?阿忌呢?阿忌!阿忌!” “你别喊了。” 姚越搁下手中物是,想要扶一扶云知年,“你胸口的伤很是严重,若伤口再裂开来,失血过多,怕是连我都难医了。” 云知年狠狠推开姚越。 他其实没剩多少力气,可决绝的模样还是让姚越心口微疼。 “你放心,我如今,如今同你一样,是对你做不了什么的…” 他看到云知年愣怔在原地,苦笑一声,竟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你要不要看一看?拜你所赐,我被江寒祁那个混账给阉了,也是拜你所赐,裴玄忌留下了我的一条性命,但是,我的手筋和脚筋都被他给挑了,我现在跟个废人并无二样,再迫不得你了。” 云知年赶紧别过眼。 姚越见状,遂停下动作,“不过这次是你的阿忌吩咐我来为你疗伤的,疗完伤后,你就要…” “行了,你出去。” 驻扎在官道两侧的营帐被人掀开。 裴玄忌迈步走进,他的右手正端着一碗汤药,而左手的腕间居然也缠了一圈纱布。 有血正透出来。 裴玄忌喝退姚越,径自将汤药端给云知年。 云知年很自然地接过汤药,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这药很是腥苦,可热意化在口中,却自有种暖融的安心感。 是裴玄忌常给他喝的那种药。 “不问问这是什么药?” 裴玄忌坐在床侧,敛眉看向云知年。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用指腹将云知年嘴角沾上的一点药汁揩去,又很快垂下,藏进袖口紧攥成拳。 裴玄忌隐忍着问他,“就那么相信我?” “阿忌。” 云知年放下空了的药碗,“你也要相信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江寒祁跟你说了什么,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江寒祁的人!真的不是!” “你之前也跟我说,江寒祁会在官道卡口设陷阱,可我的人马安然无恙地过来了。” 裴玄忌不置可否。 只袖里的手背绷得极紧,暴出条条青-筋。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初山紫给我传来的消息就是如此,难道,难道那时,山紫就已经被江寒祁收买了…不应该的…定是,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的虎符丢失,确切来说,是被人盗取送去了陇西,那半枚虎符我一直藏在书房中,而我的书房,除我之外,只有你进去过。” 云知年瞪圆双目。 “你,你怀疑是我…” “不是这样的!阿忌,我从不知你有半枚虎符,更不曾偷拿过虎符!若有半句虚言,我甘愿受那天打雷劈之死…” “云知年。” 裴玄忌打断他,指尖捻起那个放在案头的药碗,状若无心地把玩,“你喝了我半个多月的血药,当真就没有一点感觉?也是,你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另一个男人的血。” “血药…血药是什么东西?什么,什么叫做,流淌着另一个男人的血,阿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云知年嗓音发抖。 那些长年累月,精心隐瞒的肮脏秘密,此刻脆弱得就像一层薄纸,一戳就会破。 “你,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莫大的惊痛迅速攀满了四肢百骸,云知年的声音里充斥着绝望,“知道我被下蛊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不是姚越,是不是姚越告诉你的?” 第109章 云知年的指节神经质一般地揪紧了身下的被褥。 自始至终,裴玄忌都只是静静地注视于他,目光深邃幽寒。 “不重要了。” 终于,裴玄忌淡淡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你瞒着我的,何止只有这一件事?” “云知年。” 裴玄忌将碗放回,袖手而立,“我曾经是喜欢你,可如今,我不敢再喜欢了,我也不敢再带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无法再相信,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去怀疑你的目的,这样的痛苦,你永远都不会懂。既你胸前的剑伤是被我所刺,我便会负责到底,但从今以后,我们尘归尘,土归土,就此两清。” 裴玄忌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砰!” 营帐内传来了药碗被摔碎的声音以及压抑着的低低的呜咽。 裴玄忌也只是脚步微顿,随后便唤来曹伯进去看顾,自己未有再做任何停留。 * “云公子,你不要太过伤心了,我们将军他就是嘴硬了些,他若当真不在意你,怎会留那姚越一条性命,还带在身边,你都不知将军从前同老将军之间多有不合大半便是那姚越从中离间,他有多憎恨姚越。且我现在才知,将军他甚至用自己的血为你入药,说是要解去你体内的蛊毒,唉,不可谓不是用心良苦啊!将军原本还想瞒着我的,只是这又怎能瞒得住,他腕上那么一大块刀疤,我瞧着都心疼…” “他为我…为我解蛊?” 说起来,云知年的蛊毒当真是没有再发作过了,但这蛊看来解得并不顺利,因为他同江寒祁之间的联结仍在,原是裴玄忌想用自己的血,把江寒祁的血换去么? “是。” 曹伯点头道,“所以公子,你不要太过忧虑,好好把伤养好就是。将军他如此记挂陇西战事,还偏愿意为你特意在路上停留两日,到时,你再哄一哄他,说几句软话,他定不会再抛下你的。” 云知年默而不语。 他知曹伯这是为了他们好,可他知晓裴玄忌的性子,裴玄忌一旦下定决心,谁都劝说不了。 云知年思及此,神情益发低落。 果然,到了第三日,云知年胸口的外伤总算愈合。 而江寒祁因病亦也耽搁了两日,欲要追上时,正是裴玄忌等人整装欲发之时。 “将军,后方有追兵赶来,应该是朝廷的人,估摸着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到了。” 斟探的士兵前来回禀。 “好,我们现在就走!” 裴玄忌一身玄色轻甲,傲然坐于马上,有条不紊地指挥人马行进,待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便策马行到后方。 马蹄正欲扬起,垂下的缰绳却被人给死死拽了住。 是云知年。 裴玄忌本已下令由曹伯护送云知年到官道设卡的兵卫处。可一大早,云知年就不见了踪影,原是躲了起来,此番见到裴玄忌要走,才现身拦阻,一双湿红的眸子很坚决地望向裴玄忌。 “你做什么?” 追兵在后,裴玄忌也失了耐性,他踢了一脚马腹,想把云知年甩开,哪知,云知年竟抓着缰绳跟在马后快跑几步,依旧执拗不肯松手。 “放手!” 裴玄忌横眉倒竖,怒声喝他。 “不放!” 云知年亦也坚持,“你带我一起走!” “你疯了是不是?我说过,我不会再留你在身边!你喜欢他,就去跟他在一起!莫要再来招惹我!” “驾!” 裴玄忌气急,干脆一马鞭兜头甩在马身,骏马受到刺激,撅蹄向前奔去,云知年跟在后面追,但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马,他追到心口几欲震裂,弯腰干呕欲吐。 裴玄忌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云知年心碎如绞,终于拖着跑到伤痕累累的脚停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与此同时,那种空慌的感觉再度袭来。 而这次,他的心疾发作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第99章 想吃东西。 迫切地想要吃些什么填满自己。 云知年也不记得自己的这个毛病是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幼时流落街头,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三两块饼渣同乞丐和恶犬搏斗,又或许是在失去小景这个唯一的亲人, 心脏痛到近乎麻痹时。 总之,他的心疾越来越严重。 “多吃一点, 再多吃一点…” 云知年喃喃自语。 他蹲下身, 发颤的手紧紧攥住面前的唯一草根, 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咽下去,至少就证明, 他还活着,他还依旧活着。 裴玄忌的绝情离去如同噩梦里的情景再现, 击碎了他的最后一点理智。 心疾发作的剧痛让他在路边瑟缩成一团,但他却固执地将揪出来的草根往嘴里塞, 苦涩的汁液在口中蔓延开来, 云知年却浑然不觉, 只是近乎机械一般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 “唔…” 草根卡进了喉咙, 刺穿了柔嫩的腔管,云知年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可他空空如也的胃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吐出苦涩的胆汁,他的身子不住在颤抖, 冷汗浸透了衣衫,凄惨又可怜。 “吃下去,吃下去就好了…” “吃下去就不会饿了,就有力气活下去了…” 云知年依旧在往口里塞着草根, 就连裴玄忌何时带人围了过来竟都没有察觉。 “好可怜…” 曹伯等人不忍地别过眼,他毕竟为过人父,云知年的这副模样,让他看着都想要落泪,“这要让他爹娘瞧见了,该会有多心疼,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裴玄忌神情亦也复杂。 他本已策马行出好远,可鬼使神差地,却瞥见了云知年追逐他的背影,那个背影如此渺小,却如同一座巨石压在他心头,令他气不能平。 “将军!我们要加快速度了!江寒祁的人马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我们人手不够,若是落在他手中,怕是根本就没法突围出去的!” 几个近卫催促道。 裴玄忌的速度却越放越慢。 这时,他突然调转了马头。 “对不住了!” 裴玄忌深吸一口气,“我要回去,你们先走,我稍后会赶过来!” “不!我们誓死追随将军!” 近卫们纷纷围守过来,一路帮忙找寻云知年的下落,可在看清那个瑟缩在路边角落往嘴里拼命塞着草根的云知年时,都怔愣住了。 云知年在将军府里也待过不短的时间,他平日里虽不大爱说话,可动作总是温温雅雅,得体知礼的,哪会像现在这般狼狈失态? 裴玄忌瞧出了云知年的异常。 他翻身下马,抢过云知年手中攥着的草根,沉着脸喝他,“别吃了!” 云知年的动作骤然停住。 他还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之中,视线茫然地落在裴玄忌脸上,却总也对不上焦,他的指节还虚虚地抓在那半截被抢过去的草根上头,竟似想要把那草根拿回来。 裴玄忌索性将草根摔远。 他按住云知年的肩,声音低哑。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神志不清地去啃那些草根吃!你到底,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云知年的双肩被扣得生疼,他难过地撇了撇嘴,两行泪却就这么顺着眼眶落下来。 “阿忌不要我了。” 云知年轻声说,“我早就知道他不会要我。我很脏,又有一身的毛病,他那般好,那般干净,怎会真心同我在一起?他总有一日会看透我,会厌恶我的,到那时,他定会离开我,就好像戏词里所唱的那般,君心无常,两情相恨…我怕的就是那一日,所以,我宁愿,宁愿先离开他,不要沉溺在情-爱之中。” “可我放不下他。” 云知年将脑袋深深埋在臂弯,他哽着,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相思倾泻诉出。 “我当真放不下他…阿忌,阿忌,你信我,我没有,没有背叛你…” “将军。” 曹伯这时走过来,拍了拍裴玄忌。 他的儿子也在陇西军中做事,同云知年一般岁数,军务繁忙,常几年才得空回来探望一番,更多的时候,他便将裴玄忌视做亲子照顾,他哪里看不出裴玄忌分明已有动摇,却好似是为了一口气,总也不肯承认。 曹伯对他道,“我同云公子相处虽然不多,但他性子乖巧,我是看在眼里的,他既然在神志不清楚的时候,都坚持说自己没有背叛你,或许这其中真的另有隐情呢?” “可他骗了我不止一次。我不敢再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裴玄忌的话几乎是从臼齿里挤出来的。 “可是云公子现在都成这样了,他大概是犯了什么疾病,意识不清不楚的,这官道上来往的人又多,万一,万一碰上了什么歹人匪徒…将军,你可莫要让自己后悔啊!” 裴玄忌周身一颤。 第110章 随后,他沉默着抱起不住挣扎的云知年,低吼道,“你安静点!我现在带你去找阿忌,有什么话,你见了阿忌,再跟他说清楚!” “当…当真?” 云知年不动了,他止住眼泪,安静地窝在裴玄忌的怀里,感激似的冲他露出一抹小心翼翼的笑容,“谢谢你,我会向阿忌解释清楚的。我没有偷过虎符,更没有背叛阿忌。” 他想了想,又道,“我喜欢阿忌的。” 裴玄忌没有再做声了,只是微抿了抿唇瓣。 但曹伯等人明显感觉到,一直笼在裴玄忌身上的那股阴云倏忽不见了。 裴玄忌携云知年一道上马,命他扶紧马脖,自己则在身后拽紧缰绳,将人圈在怀里。 因他们要连夜赶路,云知年又畏寒,裴玄忌怕他冻着,干脆解下自己的披风包裹住云知年,就漏个脑袋在外面,又怕云知年还饿,想了想,从包袱里取下两块干粮递去。 裴玄忌扶住云知年的腰身道,“先吃东西,吃完可以睡一会儿,我扶住你,你不会跌下去。” 云知年乖乖捧起干粮就吃,胃里有了食物之后,空泛的疼痛感终于慢慢平息,云知年惨白的脸色也趋于和缓。 困顿倦意袭来,云知年支撑不住,窝在裴玄忌的怀中沉沉睡去,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像是终于安心一般,卸去了所有的防备。 裴玄忌调整姿-势,好让怀中的人儿靠得更舒服些,他一手执缰,一手则护住了云知年的后脑,不让马背的颠簸惊扰这难得的安眠。 夜风拂过。 裴玄忌思及曹伯方才所说的话,心中一痛,他抬手轻抚了抚云知年的脸颊,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裴玄忌才如梦初醒般,将手收回,在身侧握成拳,又松开。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爹娘,没有弟弟,再无可亲之人了。” “若是连我也离开他…” “怕是无人…无人会再心疼他了。” 裴玄忌的话哽在喉间,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湮没在夜风之中。 * “阿…阿忌…是你,真的是你…” 隔日,裴玄忌等人休息整顿时,云知年方才醒来。 他发现自己居然正睡在行军帐中,心头大惊,匆忙跑出帐外,待见到裴玄忌后,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惶惶然落地。 “阿忌!” 他的眼里分明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可一想到昨日他失去意识之前,心疾发作时的样子,又旋即绷紧了身子。 “阿忌,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你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裴玄忌正坐于马上,低头聆听属下汇报,闻言总算是抬眼看了下他。 只裴玄忌坐得高,这一眼居高临下而来,不带有一丝温度,让云知年无端感受到寒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只是我…我怕你会嫌恶我,所以才…” “云知年。” 裴玄忌挥手,屏退手下,他策马走到云知年跟前,低眸打断他,“你是不是从未真心爱过我?” “什…什么?” 云知年慌忙摇头,“不是的,阿忌,我没有不爱你。” “正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你也不信我会爱你。爱一个人,心疼怜惜尚且不够,又怎么会嫌恶他被种蛊,怎么会嫌恶他身有病症?!罢了,多说无益,我已经想通了,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到了尽头,我今日肯带上你,不过是看在你曾陪我睡过觉的份上,不忍你心疾发作流落在外,待你恢复之后,我会给你一笔足够保你下半生富足的银钱,你可以回到江寒祁身边,也可以拿着这笔钱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但是…” 裴玄忌看向他,“你以后的生活里,不会再有我。” 裴玄忌唤来曹伯,“他醒了,把银钱拿给他。” 曹伯十分为难,但见裴玄忌犟若倔牛,怎的都劝不动,只好将一个装满银钱的沉甸甸包袱递给云知年。 “云公子,既将军这般说了,你就收下罢。” “我不要。” 云知年也是个犟的,他看都没看一眼那些银钱,只执拗地,近乎一遍又一遍地解释重复,“兵符根本就不是我偷的。” “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云知年。” 裴玄忌看云知年的面色再度发白,也终究于心不忍,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拿起那包银子,塞到云知年手中,“这事儿以后再说,你先把钱拿着,既然你不想回宫,我自然也不会把你丢在官道之上,我会给你寻个好去处安置的。” “拿着!” “我不要!” 两人正僵持推搡间,一只小木雕从云知年怀间掉了下来,砸落在地面。 正是裴玄忌收在书房里,亲手雕刻的云知年小像。 第100章 “这…这不是我亲手刻的么, 怎么会在你这里?” 裴玄忌神情复杂,拾起那座木雕小像。 雕像的脖上挂着当初他赠给云知年的那枚长命锁,手指触摸到雕像的后背, 却惊然发现,云知年不知何时竟在那上头刻下了一行小字。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是他当初所唱的告白戏词。 “所以, 你向曹伯要去我书房的钥匙, 就是要将这个拿走?” “还有那些信。” 云知年轻垂眼睫,“信是你写给我的,所以, 我想留在身边。” “我那时不知自己身上的蛊毒已解,我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被江寒祁折磨而死, 我害怕这蛊毒最终会无法控制,自己会像小景那样, 以死来求解脱…所以我…” 想把你的东西留在身边。 直到生命的最后尽头。 “所以, 我在你眼里, 就这般不值得信任?” 良久的沉默之后, 裴玄忌率先打破寂静,他轻轻笑了一声,只那双幽如冰潭的眼中却充斥着莫名的苍凉。 “所以你连这点小事都要瞒我?” “你知不知道,当初姚越说只有换血之法或许才能彻底解去你身上的蛊毒时,我一丁点儿都没有犹豫。” 裴玄忌撩开袖口。 手腕间纵横交错的伤痕,露在云知年的眼前, 那伤划得极深,每一道都穿透皮肉,扯出淋漓的鲜血,而裴玄忌却为了他, 忍痛将伤口扯得更开,好让鲜血流得更多。 他从未放弃过云知年。 “为什么…你时时躲着我,事事避着我,云知年,你说你喜欢我,所以,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喜欢?那么会不会有朝一日,你若再伤了病了,又会抛下我一走了之!” “云知年,你知不知道,你的离开让我有多么痛苦?!你离开我的那几年,我为了治好眼睛,常要施针,常要逼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面对最害怕的黑暗,可是这些痛苦都远敌不过你对我的伤害,你根本就不会明白,那几年,我是怎么过过来的…” 裴玄忌说到激动处,双目赤红,浮着泪意。 “对不起…是我不好,阿忌…” 云知年亦也心疼如绞。 他伸手,想要碰一碰裴玄忌,可却被裴玄忌漠然避开。 悬着的手僵在半空中,却到底连对方的一角衣袂都没有碰到。 “既然你不愿意现在离开,就必须跟随我们一道出关!从此处官道到西境关口,约摸要不眠不休地行上整整三日,为防止被江寒祁的人追上,速度或许还要更快一些,你当真…能跟得下来?” 裴玄忌避开云知年的眼神,将那座雕像重新交还给他,绷紧下颌,眉目桀骜,像是要让云知年知难而退。 “我,我能跟得下来。” 云知年目光坚毅。 “你也给我一匹马,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他将雕刻小心翼翼地收好。 “阿忌,我知你现在不信任我,但是,我愿意留在你身边,向你证明,我绝不会背叛你,绝不会再伤害你。” 裴玄忌没有应声。 云知年接着说道,“还有,你从前已经为我付出过太多,所以,现在,换我,换我为你付出。” “你能付出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上了战场怕是还要专门寻一个人去护着你。” 裴玄忌说着气话,但是他的语气却是明显和缓下来了,也没有再像方才那般逃避了。 “总之,这次,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云知年终于触到了裴玄忌的手。 他轻轻握了握,又很快松开。 晶亮的眸子里有碎光闪耀,“绝不会再离开你。” “罢了,白白跟你在这里耽搁时间!” 裴玄忌吩咐手下护卫,“去,给他挑一匹性子温顺些的马,再把这个交给他。” 裴玄忌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 “夜间风重,赶路时,让他披在身上。” “将军,你怎么不自己给…” 第111章 小护卫呆头呆脑地接过,问得很不合时宜。 一旁的曹伯眼便看穿了一切,偷着笑道,“将军啊,他嘴硬!关心人家又不好去说,你去做事就是了,不该问的话少问!” “曹伯你…” “走了!” 裴玄忌无奈地踹了一脚马腹,旋而跑远。 云知年则跟随大部队,在后面缓慢行着。 曹伯担心云知年身弱吃不消,便也留在队伍后面陪伴,不时地递些干粮水壶过去,还同他说话解闷。 说的却大多都是裴玄忌儿时的糗事趣事。 云知年感激曹伯照拂,又因听得入神,连裴玄忌来到了身边都未曾察觉。 彼时,曹伯正在同云知年说,裴玄忌小时候练武其实常常偷懒,有一次从校场偷摸回家,为了不被裴大公子和裴二小姐发现,就躲去了放衣服的箱柜里,还把箱扣从里面反锁上了,结果啊,这一躲就是大半日,全府上下遍寻不得,眼瞅着没法子向裴老将军交代,结果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箱柜里头钻出来了,惹得二小姐当场就气哭了,揪着他的耳朵好一通揍,唉,结果一晃眼儿,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云知年也不禁莞尔。 又想到裴玄忌其实一直同兄姐关系最好,可几年前却因他之故,同兄姐决裂,叛出陇西,想到自己丢下裴玄忌一人独自承受此些痛苦,这笑容便就愈发苦涩,连带着整颗心都酸胀难平。 云知年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抬眼,却发现裴玄忌不知何时居然行到了队伍后端,同他一路并行。 “阿忌…” 曹伯识趣,早早骑马走开。 裴玄忌从背上摘下一个包袱,扔给云知年,“他们带的干粮多是窝头红薯一类的粗粮,难以下咽,我这里还有几个馒头,你先拿去,我可不想因为你吃坏了肚子耽误行军速度。” “多谢。” 云知年哪里瞧不出裴玄忌这分明是把自己的口粮给了他吃,是在关心他,心中生暖,便冲裴玄忌展眉微笑。 “我此番押后,也是因为要勘探追兵,不是为了你。” 裴玄忌多此一举地说道。 “嗯。我晓得的。” 云知年没有拆穿他,而是捧起裴玄忌给他的馒头,咬了一口道。 “很软,好吃。” 裴玄忌方才慢腾腾地将视线收回,重新上路。 及至第二日,云知年渐有些体力不支了。 此番连日赶路,几乎未曾停歇,裴玄忌他们常要行军打仗,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可云知年不同,他的身子本就羸弱,如今逞强骑了一日一夜的马,倒当真已是强弩之末。 云知年的手渐渐脱力,握持的缰绳从指尖滑落,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从马背上跌落,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 云知年清醒不少,猝而回首,发现裴玄忌已不知何时已跃上了他所骑的这匹马的马背,正坐在他身后,那人宽阔结实的胸膛紧紧贴住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圈在怀中。 “阿忌…” 云知年下意识地挣了挣身子, “你不用这般照顾于我的,我说了,我能够跟得上你,不会给你拖后腿。” “此段路地势不平整,须集中注意力策马行过,你刚才恍神时,险些从马背摔落。” 裴玄忌声调平静。 云知年脸红,“对不起,我…” “行了,你若摔伤了,耽误的还是我们的时间,你先睡会儿,等过了这段路,我再叫醒你。” 裴玄忌从他手中拿过缰绳,稳稳驾马。 云知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连日来的疲惫与忧心似乎消散了些许,他任由自己窝在裴玄忌怀中,闭上了双眼。 结果,这一睡居然就睡了大半日。 云知年再醒来时,已约摸快近黄昏。 此京畿官道尽头有一关口直通西境,待出了关口,才算真正脱离江寒祁的势力范围。 “还有多远?” 云知年侧眸,便看见专心策马的裴玄忌,从他这个角度,将将好能瞧见裴玄忌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寒峻深邃的黑目,正认真望向前方道路。 “不远了,明日应就能到。” “阿忌。” 云知年轻声唤他,“你也睡一会儿罢,换我来驾马。” 裴玄忌一愣,旋即道,“我不用睡。” “可你已经熬了两天。” 裴玄忌眼窝底下一圈青黑,眼底亦布了些红血丝,他是首领,即便是下令让手下稍作休息时,他也不敢闭眼,要时刻勘察情况,更为了云知年放弃了诸多宝贵的休息时间,云知年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他嗓音柔缓。 “阿忌,我们换个位置,轮流骑马,这样,你也能休息一会儿。” “不用。” 裴玄忌语气很冷,可垂眸对上那双略有些湿漉的惊惶眼眸时,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到最后,竟有些哄似的,对他解释道,“我习惯了,没有事,出关之后再歇息。” 云知年也只好把关心收回,依旧窝在裴玄忌怀中,策马向前,可就在裴玄忌加快速度,快要行至队伍前方时,有一在前领队的侍卫匆匆骑马回来禀告。 “将军,不好了!前面有人在闹事!” 第101章 裴玄忌二话不说, 另骑一匹快马向前奔去,临走还不忘让侍卫照顾好云知年。 原来,拦住去路的是一支行商队伍。 这群人虽是商卒打扮, 但个个腰带佩刀,看着并不好相与, 他们非说裴玄忌的人马磕碰坏了他们的货物, 必须交钱抵债, 否则不让走。 “将军,非是我们不承认!而是我们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们的货物,是他们主动拦截, 这明显是来讹诈我们的!” 几个兵卫愤懑说道。 当中已有人对着那群行商拔刀相向了。 裴玄忌拧紧眉心。 “你们是做什么的?” “还能是做什么的?这十大车货物你瞧不见?我们是商人,这批货物是要运送出关的, 现在被你们磕碰坏了,你们必须赔钱!” “对!赔钱!否则一个都不给走!” “要赔多少?” 裴玄忌心中已有计较:这群人必不可能是普通行商。 商人求财, 若送货上路, 遇上裴玄忌这种身穿军服的人, 应当是避尤不及才对, 这般寻衅敲诈的,裴玄忌还是头一次见。 所以,他断定这其中暗有蹊跷。 果然,那商贩头子报出了一个天价数字。 裴玄忌这边的士兵听到,动怒吼道,“将军, 这些人摆明了是来坑我们的,别跟他啰嗦,我们直接打过去!” “就是!活腻了不成?我还真不信你这车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其中有士兵按捺不住,动手去掀那马车上的盖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异变陡起! 只见那看似普通无奇的盖布突然间无风自动,须臾间,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车中钻出。 天色渐暗。 刀光剑影将原本平静的夜色撕至粉碎。 这群刺客训练有素,且能迅速列阵,打斗中,裴玄忌已对他们的身份有了初步的判定:是钟氏的人。 他曾在钟霆身上吃过亏的。 裴玄忌不敢大意,迅速举剑来迎,他的眼睛已治好了颇久,现今在黑夜中也依旧目光如炬,不落下风。 裴玄忌的人也个个骁勇,以一当十。 刺客眼看不敌,边打边退,裴玄忌一路追击,这时从夹道突又窜出一人,挥刀打退了裴玄忌的攻势。 这人武艺和经验比裴玄忌还要高上一筹,裴玄忌渐招架不住,然而与此同时,他发现正同他缠斗的这人… 身形和招式…都好生熟悉! “狄兄!” 裴玄忌破口喊出。 狄子牧却趁他稍有失神之际,抓住机会,一道寒光直劈向裴玄忌面门。 裴玄忌堪堪侧身避过,却被身旁的刺客抓住机会,将他死死困住。 “真的是你?” 裴玄忌索性收起剑,嘴角竟绽出一抹嘲讽般的笑意。 “你居然投靠了钟氏!” 对面的黑衣人亦也收刀回鞘,沉默良久,缓缓揭开面巾。 清冷的月光冷冷映照在狄子牧的面容上,他神情复杂地望向裴玄忌,道了句,“对不起。” “他们给我的,比陇西要多很多。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抱负…我在陇西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那裴元绍根本就是个资质平平的将帅,跟着他,哪里还有什么出头的机会?茹儿心里就只有陇西的军士和百姓,对我的示爱视而不见,也不肯将军队交给我,我若继续留在陇西,不过也只能当个副将!还不如投靠钟氏,陇西不肯给我的,钟氏都会给我!” “所以,就为了这么点权势,你就要背叛自己的兄弟?你是何时投靠钟氏的?!说啊!” 裴玄忌几乎被满腔怒火冲昏头脑。 第112章 狄子牧从小同他一起长大,在他心里,早已是家人兄长般的存在,却没想到,他这兄长,有朝一日会对自己拔刀相向。 “去年。” 事已败露,狄子牧索性也不再隐瞒。 “去年,钟氏就已派了探子去往陇西游说于我。这件事曾经被元绍撞见过。” “大哥?” 去年正是裴玄忌离开陇西,在京为官的时候,他同兄姐虽也有书信往来,但细想之余,却多是由二姐亲书,大哥的信,他一封也未收到过。 “之后呢?” 裴玄忌的声音在发抖。 “他扬言要将我逐出军中,可我刚刚答应投靠钟氏,要继续留在陇西军中为钟氏传递情报。所以,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狄子牧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杀了他。” “裴元绍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玄忌的心头,扬起剧烈的震颤。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也仿佛在瞬间凝固。 “你…你杀了我大哥!” 滔天怒火在胸中不断翻涌,裴玄忌猛地拔剑,目眦欲裂,“我要杀了你!定要让你为我大哥血债血偿!”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被数十把寒光凛凛的刀锋围住。 他捏紧手中剑柄,指节发白,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恨不能要将狄子牧生吞活剥。 “还有我的虎符,我的虎符也是你盗取的是不是?” “是。” 狄子牧没有否认。 “你的半块虎符,在我这里。” 他从兜里,取出一块小盒匣,里面正是裴玄忌丢失的半块虎符。 原来,他当真误会了年儿。 年儿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真正的叛徒,一直隐藏在他身边。 裴玄忌双目发红,“所以,你根本就没有把这半块虎符送回陇西,我二姐的信…” 狄子牧接道,“那些信全是我仿照茹儿的笔迹写给你的,送信的飞鸽也早被我调换。不然你以为,裴元绍身死这么大的事,你二姐怎么会不告知你?” “我们设下这个局,就是要你关心则乱,匆忙上路,好设计埋伏。不过江寒祁倒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大抵也是中了计,以为陇西真的已经同艾南打起来了,居然将原先设好的卡扣撤掉,想要放你通行,所以,钟霆公子只好让我们扮作行商,一路追堵过来,这才能够把你拦下。” “裴玄忌,事已至此。” 狄子牧居然动起了游说的心思。 “不如你同我一道,就留在这里,为钟氏做事算了!陇西已经不行了,你看看,裴元绍死了,他那老娘,裴刘氏也因儿子身死郁郁寡欢良久,没几个月就跟着一起去了,前方只剩裴定茹一个女流苦苦支撑,因为我的情报,她率领的军队接连几次都在箫国手上吃了败仗,兵力已然折损大半,再加之今年气候不好,陇西大旱,粮食收成上不来,百姓自然也缺少银钱上交,眼看着军费和粮草都要维系不下去了,所以,阿忌,你回去,也是等着被活活围困死在陇西城。” “你之前不是已经决定叛出陇西了么?陇西待你也不好,你明明也是裴千峰的儿子,最后却连个军职都要靠着江寒祁给你来封,不如你…” 狄子牧话未说完,就蓦地瞪大双眼。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柄已经横到他面前的剑峰,却在下一刻,再也说不出话。 裴玄忌一剑封喉,杀死了他。 围住裴玄忌的刺客则个个面露惊恐之色,因为裴玄忌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他们未能反应过来,就被裴玄忌抓住空挡杀开一条路,魅无声息地斩杀了狄子牧,这群人见狄子牧已死,方才纷纷向裴玄忌杀来。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 裴玄忌的手下这时也已取得优势,开始往裴玄忌身边靠拢帮助,眼看刺客们已然不敌,可就在裴玄忌等人势如破竹之际,后方却忽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裴玄忌,我劝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罢,除非,你不想要你的这个太监宠儿了!” “钟霆!” 裴玄忌猝而回首,发现云知年已不知何时落到了钟霆手中。 钟霆横刀抵在云知年的脖颈,一手则掐住云知年的腰,瞪着那双下三白的眼,一步一步,逼近裴玄忌。 火光映照下,裴玄忌的眼里只剩下云知年那张苍白含屈的脸庞。 “不是让你们看好年儿的吗?怎么回事?!” “是,是那姚越!他一直穿着我们的人的衣服,趁乱带着云公子跑了,结果被那钟霆抓住!可恶!” “这个混账!手筋脚筋都被挑了还如此不老实!若不是为了年儿身上的蛊毒,我真该早早杀了他!” 裴玄忌怒不可遏,却见那钟霆手中的刀锋又往里抵进几分,云知年白皙的脖颈上登时渗出一串血珠,在月光下格外刺目。 “住手!” 裴玄忌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你不要乱来!不要伤害年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休要…休要伤他!” 钟霆冷笑一声,收起刀刃,“好啊,裴玄忌,你现在就把剑放下,然后向我下跪,爬到我身边来,否则,我立即杀了他。” “将军!将军不要啊!” “钟霆就是个小人!你放下武器去他那里,他定会杀了你的!” 裴玄忌的手下纷纷劝说。 裴玄忌望向云知年,心如刀绞,云知年也在此时回视向他,浅色的瞳仁里藏着痛苦和屈辱。 但即便如此,云知年还是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哐当”一声,长剑坠地。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在沙场上从未低过头的小将军,缓缓屈膝,冲自己的仇人,跪了下来。 “求你…” 裴玄忌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求你放了他。” 第102章 “哈哈!裴玄忌啊裴玄忌, 没想到你也会有今日!” 钟霆放声大笑,眼中闪烁出疯狂的光芒,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裴玄忌, 讥讽说道,“爬过来啊, 裴玄忌, 只要你爬过来, 我就答应你不杀这个太监!” 钟霆的眼中掠过一丝阴狠,“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最是讨厌你, 我爹总是拿你同我比,殊不知, 你根本就不如我!”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青阳江那次, 我能够伤你, 现在, 你依旧要对我下跪,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条没用的野狗一样!” 裴玄忌一言不发,他垂下眼,手指深深陷入泥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捧泥土却被他悄悄攥在手心, 谁也没有察觉。 钟霆得意忘形,猛地飞起一脚踢在裴玄忌的肩背。 裴玄忌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却仍旧稳稳跪立。 “来人, 给我打!打到他向爷爷我求饶为止!” 钟霆显然看不惯裴玄忌不屈的模样,厉声喝令手下。 裴玄忌重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已经失了兵器,被人打到吐出一口鲜血,跪趴在地,再直不起身子。 “将军…” 曹伯老泪纵横,其他人也忍不住落泪,有人想要上前解救,却被钟霆威胁道,“谁敢过来,我就立刻杀了这个太监!” “都给我住手…” 裴玄忌厉声阻止手下上前。 钟霆见此情形,愈加得意,他手提尖刀,将云知年重新抱回到身前。 “阿忌…阿忌!” 云知年早已泣不成声,他竭力想要摆脱钟霆的钳制,可又怎能敌过钟霆这副长期练武的强劲身躯,很快就被锁住双手,挣脱不能。 “啧,真是张漂亮的脸蛋啊,怪不得他们一个两个都对你念念不忘。” 钟霆说罢,竟当着裴玄忌和众人的面撕扯起云知年的衣服,领口很快被扯下一大块,露出白皙滑腻的皮肤。 “钟霆,你给我住手!” 裴玄忌双目喷火,他扬起手中泥土,一把踹翻钟霆的手下,可很快却被更多的人狠狠压制住,其实,依着裴玄忌的身手,对付这几人根本不在话下,可这个时候,他瞧见钟霆又将刀对准了云知年的胸口。 “来啊,裴玄忌,你敢反抗,我就一刀杀了他!” 钟霆的话,成功止住了裴玄忌的动作。 “年儿…” 裴玄忌目眦欲裂,半跪于地,手指刺出的鲜血将面前的泥土都生生染红。 “裴玄忌,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来折磨你了,你不是喜欢云知年吗?今日我就当着你的面上了他,等我上完了,再把他交给我的手下一个一个来上,看你还要不要他!” 钟霆说罢,就低头将手从大开的领口伸进了云知年的衣襟。 冰冷如蛇的手指刚刚碰上口口,云知年剧烈震颤起来。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义父摸过,后来又被江寒祁,被姚越当做玩物肆意欺辱,他虽不情愿,却也不觉这有何不对,仿若他天生就该被男人玩弄,直到遇见裴玄忌,他才知晓,原来他也有人疼爱,有人怜惜,也是在裴玄忌的爱意里,他第一次开始拒绝旁人的亲近,他开始改变,开始学着如何去爱人,可他们却又因为他的软弱和逃避最终分开。 第113章 他在感情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勇敢的人。 他的逃避深深伤害了裴玄忌,而现在裴玄忌却依然为了他沦落到如此困境之下,他亏欠裴玄忌实在太多太多。 云知年明白,只要自己不死,他就始终是拿捏裴玄忌的把柄,只要自己不死,裴玄忌就斗不过钟霆。 云知年闭上眼,在钟霆的指尖掐进皮肤的一刹,反手握住钟霆手持的刀柄。 他虽舍不得死,虽舍不得那些未竟的心愿,但这一刻,裴玄忌比他的生命要更为重要。 他的爹娘,他的小景,他们应当会理解他。 “对不起…” 两行清泪滑过苍白的腮肉,云知年望向裴玄忌,颤声说道,“对不起阿忌!从前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但我想跟你说…虎符一事我当真不知情,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云知年死志明显,他声嘶力竭地喊完这最后一句话,就反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撞向钟霆的刀锋。 “你这个混蛋!你答应我,只要我帮你,你就会把云公公给我的!你不仅违背承诺碰了云公公,居然还想让你的手下来玷污他,他娘的,老子都没上过他!你也休想上他!” 就在云知年即将要被刀刃贯穿胸膛的一刹那,他竟然被一股大力狠狠推了开。 谁也没想到,出手的,居然是一向胆小怯懦的姚越。 原来,姚越同云知年被抓后,一直被钟霆的人扣押在后方,只不过,因为姚越早前便曾向钟氏示忠过,这次能抓住云知年也是因他之故,所以钟霆的手下早将姚越当做了自己人,对他并未设防,这才让姚越抓住机会,扑腾上前,用力一拳重重砸在钟霆面门。 “你,你这个混账,你要干什么?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这废物给我拖下去杀了!” 钟霆被这迎头痛击打到脑壳嗡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但裴玄忌已然抓住机会救下云知年,自己则重新拔剑,指向钟霆。 钟霆口中啐出一句脏话,他将手中的刀锋刺向姚越,几乎整根都没入了姚越的胸腔。 “你他妈的连那个都没有了,居然还贼心不死,想干云知年!你就是个疯子!废物!混账!” 裴玄忌的人早前就憋了一口气,含恨在心,此番打斗起来更加势如破竹,钟霆的人马被打至溃散而逃,钟霆眼见大势已去,却仍不甘心,他一刀捅伤姚越后,就迫不及待地挽弓搭箭,企图射杀云知年。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之际,垂死的姚越却爬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 “你去死吧!” 钟霆气急败坏,又见云知年在裴玄忌的掩护下已经逃离到了安全的地方,竟干脆摔了弯弓,将箭簇拔出,狠狠刺向姚越。 姚越这回终于彻底松开了手。 但他的嘴角浮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口中似有异物在动,临死前,姚越将口中含着的药粉悉数喷出。 钟霆突然惨叫不止,“你,你嘴里含了什么东西?我的脸好痛,啊,啊啊——” 钟霆哀嚎着捂住自己的脸,趴在地上不住滚动。 “毒药,咳…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你作伴…” 姚越平静说完最后一句话,仰面倒下,气绝身亡。 裴玄忌此时也已赶到,他一剑刺穿钟霆胸膛,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裴玄忌的脸,他看了眼姚越和钟霆的尸体,转身走向云知年。 “年儿,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你了…” 裴玄忌想要抱一抱云知年,可到底却因伤势过重,未能抬起手臂,他明明满面鲜血,却依旧朝着云知年绽出一抹笑意。 “别怕,结束了…” 话未说完,便是再撑不住,惨白着脸,倒在了云知年怀中,云知年紧紧抱住裴玄忌,一点一点地温柔拭去裴玄忌脸上的血痕,含泪笑道。 “嗯,阿忌,都结束了。” * 裴玄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之中。 他刚想要起身,就被一双素净的手按住。 “你伤势很重,先不要起身。” 云知年手持纱布伤药,声音柔缓地对他说道。 “我们,我们这是在哪?” 裴玄忌头痛欲裂,他掀开车帘一角,却发现外面漆黑一片,而他的人马则在车前一同行进。 “还没有出关,不过也快了。” 云知年轻叹一声,“你受伤,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耽搁了些时日…都说了先不要起来,你怎么不听话?” 云知年有些嗔怪地道。 裴玄忌受伤期间,上药擦身喂食水饭等一切事物都由他亲手操办,忙得几乎未曾合眼过,现在裴玄忌终于醒了,云知年倒是有些吃不消,几番扯动之下,居然被裴玄忌拦腰抱了个满怀。 “我已经恢复很多了。” 裴玄忌的声音依旧有些沉哑,此番幽幽响在耳边,却让云知年的心跳得飞快。 “你胡说。伤筋动骨还需一百天呢,你挨了那么多打,怎么可能现在就没事了…” 云知年生怕自己挣扎之下会牵动裴玄忌的伤,便干脆乖乖窝在他怀里,仰头看他,可是看着看着,这眼圈便就先红了。 “对不起,阿忌。” 云知年哽咽,“是我拖累了你。” “不是你的错。” 裴玄忌十分心疼地亲了亲云知年的鬓发,“你是被姚越和钟霆劫持的…只我没有想到,姚越这小人一辈子坏事做尽,临了,却做了这么一件好事。” 裴玄忌有些唏嘘,“不过你不要担心,姚越虽死了,但他已将解蛊的法子告知于我了,待我伤好后,便继续取血给你入药,你的蛊毒定会解除的,不要怕。” 云知年却想到此前正是因为这蛊毒,他才下决心离开裴玄忌,他沉默良久,忽冷不丁问道,“阿忌,你还愿意原谅我,跟我在一起吗?” 第103章 这回轮到裴玄忌沉默了。 车厢里的烛火昏暗幽黄, 映在云知年轻轻垂下的眸子里,愈显失落忧伤。 “没事,我只是, 只是随口说说…你无须在意,毕竟当初是我选择离开你的, 我不应该再强求你回来。” 云知年的声音在抖。 可话未说完, 腰身就突然一紧。 “给我点时间, 年儿。” 裴玄忌抱了抱他,“你曾经的不告而别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需要时间去忘记, 去重新接受你。我不能轻易对你许下诺言,因为我害怕自己做不到, 我害怕自己会像这次一样,因为误会再伤害你, 所以, 你要给我时间。” 裴玄忌坦诚而认真的模样让云知年眼眶微热。 “好。” 云知年回应他, “我等你。” “你等过我很多年了, 这次,换我等你。” 云知年就着拥抱的姿-势,小心地将裴玄忌扶躺下来,“你伤势还没有大好,先躺下休息,待出了关口, 我再唤你。” 可刚要抽身之际,云知年却骤然触碰到了裴玄忌的口口,裴玄忌咳了两声,别过眼, 红着脸踯躅半晌才十分沮丧地对云知年道,“对不起,我控制不住。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碰上你,我就会失控…” 云知年的脸也在烧红。 他讷讷地僵住一会儿后,竟主动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阿忌,若是你想…” “别这样。” 可裴玄忌很快就阻止了他的动作。 宽大的手掌按住他的指节,略一停顿,又握住他的手,将衣服一点点重新扣起,“在没有做出决定之前,我不会碰你,这样对你不公平。” “更何况,虽然你的蛊并未完全解除,但体内的yin毒已解,你不用再勉强自己同我欢-好。” “我没有勉强自己,我是真的愿意的…” 裴玄忌大抵是想到了此前云知年之所以会那般主动大多是因着蛊毒发作的缘故,而非是喜他爱他,后来又毫无留恋地抛弃过他,便是现在,云知年再如何言爱,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情绪便瞬间低落下来,连带着嗓音也发了沉般,又闷又哑。 “不需要。” 裴玄忌的态度竟出奇地坚决。 云知年低下脑袋,手指轻抓住自己的衣襟。 “况且我还受了伤,也没法子同你口口的。” 裴玄忌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在安慰他,“好了,你也忙活了好久,早些歇息?” “嗯。” 云知年终于点头。 但是,他并没有留在车厢里休息,而是披上外袍,同旁人一道骑马行进去了。 这是裴玄忌一觉睡醒后才发现的。 云知年正在骑马,为了方便赶路,他未像寻常一般挽发,而是将一头青丝随意地束成马尾绑在脑后,但这并没有折损他的美貌,反而更显清爽朗致,他身子弱,不同于裴玄忌这帮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的手下,所以马骑得极慢,曹伯则因为年岁大了,也慢慢在骑,陪在云知年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云知年还不时朝裴玄忌所在的马车望上一眼。 第114章 正对上掀开车帘在队伍里寻他的裴玄忌。 裴玄忌的眉悄无声息地皱了皱。 “上来。” 他沉声命令云知年,言简意赅。 云知年有些懵然,他看了眼裴玄忌,又扭头看了眼身侧陪着的曹伯,曹伯对他道,“将军喊你,你过去就是了,我早前就让你不要再骑马了,乘马车也能少受些累,回头累病了,心疼的还不是将军,你都不知道将军有多在乎…” “曹伯。” 裴玄忌表情不善,“你最近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曹伯立即缄了口。 裴玄忌便又对云知年道了一句,让他上马车。 云知年只好重回马车,结果刚进车厢,就迎接了裴玄忌好一通质问,“你怎么跑到外面骑马去了?” “你以前服用过寒药,身子比一般人人更病弱畏寒,须得好好调养才能恢复,我们又常要连夜赶路,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所以你才会下去骑马的?是谁,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云知年没有想到裴玄忌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他默默等裴玄忌劈头盖脸一通话骂完,才轻轻开口。 “没有的。” “是,是你不让我在你身边的。” “所以我才…” “我何时不让你在我身边了?” 裴玄忌无语,他撑着额,仔细想了会儿才道,“我只是没有上你,并不代表不让你留在我身边啊?我们此次出行匆忙,就这一辆马车,你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裴玄忌说罢,却见云知年更是一副失措的模样,甚至因为紧张焦虑,又不自觉地在抠自己的掌心,不由轻叹一声,抓住了他的手。 裴玄忌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云知年从小爹娘早死,他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孩要带着自己的孪生弟弟百般讨生活本就不易,后来,又辗转跟自己的义父,自己的君主,甚至是姚越有过诸多交集,但这些男人,多是只贪图他的身子,他们表达喜好的方式,也就是亲他,摸他,抱他,而从未好好善待过他,所以,云知年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也不懂得分辨男人的真实意图。 这也是为什么,云知年会一次又一次地逃避自己对他的爱。 因为云知年不懂如何去爱人,他只当自己配不上裴玄忌的爱,不值得裴玄忌爱,也无法回应裴玄忌的爱,所以宁愿将自己抽离出去。 即便这样很痛苦。 裴玄忌的心软了下来,“年儿,我从来没有说过要你离开我身边,我现在不碰你也不是因为我已经厌弃了你。” 他望进云知年那仍略有不解的眸里,“总之,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至于现在,你好好留在车厢里,喏,这车厢有一张小榻,还有一张软椅,我们一人一张就是。” * 又过了三日跋涉,裴玄忌终于率军抵达关口。 越过这道屏障,就能彻底逃离江寒祁的追捕了。 然而… “报!” 先行探路的士兵匆匆赶来,回禀说道,“西关关口处加派了重兵把守,巡逻侍卫亦往来不绝,夜晚都有人举着火把,仔细盘查出关之人,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裴玄忌闻言冷笑一声,“江寒祁还是出手了啊!” “阿忌…” 云知年自然明白,这江寒祁就是冲他而来,他生怕会因为自己而拖累裴玄忌,便忧心说道,“若他们人数太多,无法硬碰,就让我去同他交涉。” “不必。” 裴玄忌回绝,“我还活着呢,他想将你从我手上抢走,绝无可能!” 说罢,裴玄忌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仿佛并未受伤,但只有裴玄忌自己才知道,他胸腹被打得最严重的两处地方有几要断骨的伤,此刻正隐隐作痛,但裴玄忌面色依旧如常,目光甚至愈发锐利。 “我去看看,你们跟在我后面,听我号令,万莫擅自行动!还有,保护好马车!” 裴玄忌策马靠近关口,远远就能瞧见江寒祁和钟逊竖起的军旗。 看来,钟逊应当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死在他手里了,此番就是为复仇而来。 江寒祁亦也看到了裴玄忌。 他也端坐在马上,一双眼睛因为熬夜之故,显得猩红一片,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禁军和钟氏兵马,人数之多,并非是裴玄忌带的这么点儿人能对付得了的。 可饶是如此,裴玄忌也并无惧色。 这两个男人,缓缓逼近对方,为的,却是另一个,他们都喜爱的男人。 “裴玄忌,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江寒祁的声音冷得像冰。 常年服用草药,再加之被钟后的人下了三年的药,让他还未至壮年就已显得身虚骨残,一双凤眼阴鸷憔悴,死死盯住裴玄忌,“五万大军,五万大军正在向西境关口进发,朕这里的人加起来就有数千人,你呢,不过就带了二三百乌合之众。裴玄忌,纵然你有天大的能耐,朕也不信,你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打过这么多的人。” 江寒祁神经质一般,突然咧开嘴角笑了起来,“你今日,就算是插翅也难飞了,赶紧把朕的人交出来,朕可以赏你一个全尸,否则,朕即刻就会要了你的命。” 裴玄忌轻笑,他握紧缰绳,随即直视江寒祁,“你的人?我怎么不知年儿是你的人?” “你把朕的人还回来!” 江寒祁一看裴玄忌这架势就明了,裴玄忌应是不会轻易还人了,此时,裴玄忌的人马也陆陆续续赶至,江寒祁阴着一双眼却没能在这群人中看到云知年的身影,立即变得暴躁不已。 “他是朕的人,他就是朕的人,他身上有朕种下的子蛊,他同朕同气连枝,互为一体!云知年生是江寒祁的人,死是江寒祁的鬼,裴玄忌,朕已经让你玩了他这么久了,你也应该知足了,赶紧把他还回来,否则朕…” 江寒祁挥手。 身后的士兵立即将无数弓箭对准了裴玄忌。 “绝不饶你!” 第104章 “江寒祁, 住手!” 一道清喝自马车当中传来。 云知年掀开车帘,毅然向着正在对峙的两人迈步走去。 “哎呀,云公子, 你不要过去!” 曹伯急得直跺脚,“将军吩咐过, 要我们护你周全的!” 其余护卫也反应过来, 纷纷劝阻云知年, “是啊,云公子!前方危险,你不能过去!” 云知年恍若未闻, 目光坚定如炬。 “正是危险,我才更要过去, 我不能让阿忌独自置身于危险当中。”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铿锵, “这次我要同阿忌并肩作战!” “谁都不准拦我!” 寒风卷起他飘飞的衣袂。 云知年拔出藏在袖间的匕首, 抬眼望向那个端坐在马上的君主, “江寒祁, 我要你现在即刻下令退兵,送我们出关!否则,我立即就要了自己的命,也要了你的命!” “年儿…” 裴玄忌翻身下马,疾步冲到云知年面前,痛惜道, “不要伤害自己…” 云知年闪身避开裴玄忌,当着两个男人的面,用匕首挑开了自己的衣襟。 尖厉的锋刃抵在自己最脆弱的心口的位置上,云知年没有丝毫犹豫, 用力划了下去。 成串的血珠沿着刀柄滴落到苍白的手背,云知年却好像丝毫觉察不到疼痛,他红着眼,竟然厉声大笑起来。 “江寒祁,你以为只有你可以威胁我,伤害我么?我也一样可以…我还要谢谢你给我种下了这种蛊毒,否则,我还真没有办法阻止你…唔…” 话未说完,云知年竟反手又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上又划下一道伤口。 “年儿——” “和之——” 江寒祁痛不欲生,从马背跌落,他踉跄着被人搀扶起来,旋即喷出一大口鲜血。 指向云知年的手一直在抖,“你这个贱人,贱人!” 痛恨的咒骂声却在看到云知年口吐鲜血的那一瞬间湮没在了口中。 云知年如一片枯叶,飘摇着倒在阵前。 “和之,不要…不要……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江寒祁这一生大抵是从未如此狼狈的。 他想要靠近,却因心口的剧痛半步上不得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知年被裴玄忌接住,抱在怀中,他怒恨交加,又咳出一口鲜血。 “不想死,就让他们滚!让我们出关!” “退…退下,都给朕退下!和之,住手,住手,别再继续了…” 江寒祁双膝生软,他强撑住一口气,喝令弓箭手退下,同时让自己的人马让开了一条道路。 裴玄忌这时也已夺过云知年手上的匕首扔掉。 他沉默着,用手按住云知年还在涌血的伤口,感受到指缝间黏腻冰凉的鲜血,一颗心几乎快要破裂。 此时此刻,他才清楚意识到,他仍旧爱着云知年。 第115章 哪怕曾被云知年拒绝,哪怕曾被云知年抛弃,哪怕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在怀疑和痛苦中彷徨,他也还是在爱云知年。 被云知年放弃时他是很痛。 可是,这种痛远远比不上失去云知年的痛。 什么挣扎,什么犹豫,在看到云知年倒在自己眼前时,已经通通都不存在了。 他愿意同云知年重新开始。 哪怕再受一次伤,他也认栽。 “年儿…” 裴玄忌沉朗的声音夹杂起一丝哭腔,“你没有必要这样为我…真的没有必要…” “我不单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脱离江寒祁,我想要…自由。” 云知年安抚似地,往裴玄忌怀中倚了倚,“阿忌,让他们都过去罢。” “好。” 在裴玄忌的指挥下,他的部下有条不紊地跨过关口。 此时,江寒祁忽像是发了怔一样,推开搀扶他的卫兵,失魂落魄地追了出去,江寒祁因为剧痛,连一截短短的道路都行不得,几次跌倒,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在身上,昔日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如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只那双凤眼里一直烁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欲:有恨,更多的,确是不舍。 江寒祁明白,今日一别,他就将会永远失去云知年了。 “和之,朕已经答应你了,你看,朕都答应放他走了,你回来,回来朕的身边好不好?” 云知年轻轻将头扭开,竟是连多看江寒祁一眼都不愿。 “朕…” 江寒祁还欲再说些什么。 云知年低眸开口。 “江寒祁,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早就该还了。” “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会再任你欺辱了。” “阿忌…” 云知年说罢,就再无留恋地决绝转身,“我们走。” 就在裴玄忌等人即将要越过关口之时,江寒祁的兵马忽然间骚动起来。 “不好!” 裴玄忌握紧佩刀,“有人来了!是钟氏的人!” 纷乱的马蹄声中,竟是那钟逊率兵赶到,“裴玄忌!你别以为你能当真出得了这道关口!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走,你杀害我儿,我要你为他偿命!” 钟逊的大军迅速集结,将整个西关团团包围住,裴玄忌目测了一下,果然正如江寒祁所言,约摸有数万之众。 绝不是他能硬碰取胜的。 “裴玄忌!” 钟逊自也知晓自己占据绝对优势,气焰嚣张地说道,“江寒祁这个窝囊皇帝治不了你,我可不一样!识相的,就赶紧让你的人束手就擒,否则…” “否则?” 面临如此危急关头,裴玄忌反而镇定下来。 他手握尖刀,强压下胸腹间的伤痛,云淡风轻地道,“钟逊,是你当年离间君臣,害死风雷十八骑,又假传情报,祸及我娘,我如今杀了你的儿子,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怎么,你还不知足?莫非是心知有罪,求我来取你的项上人头?” “若是如此,我自也乐意效劳,让你早日下去同你儿继续在地狱赎罪!” “黄口小儿,休得放肆!给我杀!” 钟逊被激到,率军围了上去,裴玄忌便是勇猛异常,奈何却有伤在身,在众军的包围之下,体力渐有不支,而他本就不多的人马当中的精锐力量,却被他派去保护云知年了,就在裴玄忌将要失败被抓之际,战机突变。 江寒祁手下的弓箭手居然挽弓拉箭,帮助裴玄忌射杀起钟逊的人马! “江寒祁!你做什么!” 钟逊措手不及,自己则被裴玄忌抓住机会,一刀刺穿铠甲。 钟逊的人顷刻间阵脚大乱。 群龙无首之下,裴玄忌和江寒祁的人马两相配合,很快就打散了钟逊的人。 钟逊也被一箭射穿当心,他恨得牙痒,临死之前指着江寒祁破口大骂道。 “你这个小人!当初忍辱负重说要效忠钟氏,原来全都是装出来的!寿圣还是太过心软了!就应该早日毒死你!毒死你这个混账!” “朕不如此,怎能取得你们的信任?” “朕早就知道你们给朕下药了,还有朕的皇兄,先帝…他,他也是被你们钟家人害死的…呵,今日,朕终于为皇兄复仇了,哈哈,朕这个废物,终于为皇兄复仇了!所有人听朕号令!” 江寒祁对钟逊的残部喝令道。 “尔等主将已死,钟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也已被朕和柳廷则花了三年的时间悉数肃清!效忠江氏,是你们的唯一选择,现在缴械投降者,朕既往不咎,如若负隅顽抗,朕定不会饶过!” 江寒祁话音刚落,钟逊就因伤势过重倒地而死。 云知年脸色惨白,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他唇瓣轻抖,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他死了,他终于死了,爹爹,娘亲,小景,我们云氏的仇人,就这么死了…” 裴玄忌将他揽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脊背,“是的,年儿,你们云氏的满门深仇已报,你解脱了。” “既然钟氏已垮,我们自然应当效忠朝廷!” 钟逊的人马很快做出了抉择。 其副将最先扔掉兵器,抱拳下跪,“末将见过君主!” “见过君主!” 其余士兵亦臣服效忠。 江寒祁这时方又叫住裴玄忌。 他看到裴玄忌怀抱云知年,又看到云知年那般乖巧地依偎依赖着裴玄忌。 曾经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却已尽归他人。 江寒祁的人马还想要去抓裴玄忌,却被江寒祁阻止。 方才一役,似已耗尽了他的精气神,江寒祁面容灰败地抚额说道。 “裴玄忌,朕今日可以放你走。但来日朕不会再饶过你,你知道的,钟氏已倒,朕就再不需要你裴氏来制衡了,朕会一直攻打陇西,你看,朕现在的兵力不是你一个小小的陇西能比的,你终有一日会扛不过去,除非某日你能将和之归还于朕,那时,朕不仅会放过陇西,还会封你做王,让你同朕共享河山。” “不必了。” 裴玄忌丝毫不惧,他横刀立马,当着江寒祁的面搂紧怀中挚爱,眼神如刀,一字一顿地向江寒祁宣告。 “云知年,是我挚爱之人,我喜他爱他,绝不会再任人欺辱他。” “呵…” 江寒祁挫败摇头,下一刻,却忽然扔掉手中兵器,赤手一拳朝着裴玄忌的面门揍了过来。 第105章 “陛下!” “将军!” 裴玄忌素来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性子, 更何况他本就痛恨江寒祁从前对云知年百般欺辱,此番被这一拳激到,竟也不顾一切地冲上前, 同江寒祁扭打在一处。 士兵们想要帮忙,江寒祁却嘶吼阻止道, “谁也不准过来!这是朕和他之间的恩怨!” “裴玄忌呀裴玄忌, 你到底有什么好?他为何, 为何偏偏就选择了你!朕当真恨不能,恨不能打死你!” 江寒祁其实根本就不是裴玄忌的对手,几个过招下来, 就已被揍到鼻青脸肿,可这人却分毫不肯求饶, 即便血流满面,还是不住出言伤人。 “那是因为你只会欺辱他!苛责他!” 裴玄忌想到云知年早年间在宫中的生活, 心口一疼。 善良的皮囊早已被怒火撕裂, 他猩红着眼, 下手也没有了轻重,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你明明有机会好好对他,你明明可以好好对他的!你比我先遇到他,你知不知我有多妒忌你比我先遇到他!若是我先同年儿相遇…” 我定会护他周全,不让他经历那些磨难困苦。 “呵,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如果…” 江寒祁话音未落, 一拳便打中了他的太阳穴,他额头钝痛,发出一声惨厉闷哼。 裴玄忌还欲再打,像是要为云知年发泄出经年所受的委屈, 但这个时候,手臂却忽被人紧紧抱住。 一回首,见到的,正是满面担忧的云知年。 “阿忌,不要再打了,我们走罢。” “你为他求情?” 裴玄忌妒意十足。 “嗯。就当是为了我,住手罢。” 眼看围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云知年心中明了,若裴玄忌真在军前打死江寒祁,他们今日怕是根本不能活着走出这道关口了。 更何况… 江寒祁和他的身上同有子母蛊,江寒祁死了,他的蛊毒是会消失还是会跟着江寒祁一起死,还尚未可知。 他不想赌。 尤其是经历了这么多磋磨,他才能同裴玄忌重新走到一起,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想要好好活着,好好去爱阿忌,用余生来弥补自己曾经对阿忌的伤害。 裴玄忌看了一眼云知年,终究还是收回手。 他当着江寒祁的面,当着自己手下的面,当着无数围观士兵的面,执住云知年的手,垂眸道,“这世间确实没有如果,但好在,还有将来。” 第116章 “这将来是属于我同年儿的。” 裴玄忌将云知年的手牵得极紧,手心因出汗而略显潮凉,但便是如此,云知年也不曾放手,他无比认真地听着裴玄忌这近乎承诺般的宣示。 “你没有做到的事,我会一样一样代替你做到,年儿是我此生唯一挚爱,我定不会负他。” “我们走!” 裴玄忌抱云知年同自己共乘一匹马。 江寒祁的人马默默让开一条道路。 天光正好,云影悠长,裴玄忌同云知年就这般策马而去,消失在了遥遥天际。 江寒祁趴在地上,动弹不能。 他瞪着一双灰败的凤眼,注视着这两人远去的背影,直至被人扶起,才捂住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赢了…” 江寒祁低笑,“你赢了,裴玄忌,也好,也好,至少他离开朕…咳咳…” “陛下,陛下!” 江寒祁无力地闭上眼,身体止不住地向后滑去,众人上前,才看到一滴明晃晃的帝王泪,沿着江寒祁的眼眶落下。 “才会真正幸福…” * 回至陇西,姐弟团聚,说及大哥和裴刘氏的身死,自是唏嘘不已。 裴定茹通红了眼,“我当真没有想到,那狄子牧竟然如此狼心狗肺,是我信错了他!” “二姐莫要自责!他伪装良久,又是裴氏家臣,就连我也被他蒙骗了去,错怪年儿…大嫂如今一人带着小慈生活在军中,实属不易,我们必须帮衬,我备了不少银钱,二姐替我转交于她,让她多请几个婆子照顾,莫要累坏自己。” 裴定茹这个时候却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陇西如今的形势并不乐观。 西境一些不满陇西的小国还有从前效忠于钟氏的小节度使纷纷举兵来犯,而陇西去岁又因天灾导致粮食收成上不来,若要打仗,就需要去邻近州县购买粮草,还要派人将粮草运送过来,这都需要银子,大笔的银子。 钟氏一亡,朝廷本就最忌惮陇西,自是不可能出这笔钱的,裴玄忌虽说存了不少银钱,但对于庞大的军费开支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着实棘手。 “二姐,无须担忧。” 裴玄忌安慰她,“既然我回来了,这事就交由我去解决!” “你,你怎么解决?” “我去找一个人,从他那儿搜刮些回来。” 裴玄忌笑道,“他绝对有钱。” 裴定茹并不知裴玄忌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但见裴玄忌志得意满,分毫不忧,还是振奋了些许,“好,阿忌…若有何需要,我定会帮你!” “爹爹和大哥已经不在了,我们姐弟俩定要守好陇西,护住这百万将士和陇西的百姓!” “好!” 裴玄忌亦重重点头。 姐弟俩又相谈一会儿,裴定茹眼见着天色渐晚,裴玄忌的心思早就远远飞走了,不时向营帐外张望,不由觉得好笑,“在看什么?” “没什么。” 裴玄忌还想掩饰,飞快地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乱言道,“就是太久没回来,念家了!” 裴定茹无语,“阿忌,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撒谎时的模样,真的十分明显啊?” “有吗?” 裴玄忌心虚地轻咳两声,低低嘟囔,“怪不得年儿每次都能看穿我…” “想他就去看他罢。” 裴定茹怎可能不知这裴玄忌的心思,她可是亲眼看到了裴玄忌归来那日,马匹前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云知年。 只不过几年前,正是因云知年之故,裴玄忌才决心叛出裴氏,后来历经波折,他们才重新言好,但裴玄忌明白,云知年在二姐心中始终都是尖刺。 尤其是云知年还一声不响地抛弃了裴玄忌,那几年,裴玄忌郁郁寡欢,夜不能寐,常在深夜强迫自己视物折磨自己的模样,裴定茹统统看在眼里。 她是裴玄忌的姐姐,也是裴玄忌如今尚存于世的唯一亲人,她怎么可能不因裴玄忌怨恨云知年。 所以裴玄忌并不敢带云知年来见裴定茹,而是把人安置在自己的营帐中,还加派了人手保护,如今,听到裴定茹叫他去看云知年,裴玄忌整个人骤然愣住,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了双眼。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起初,我也是怨过那云知年的,我分明警告过他,让他莫要伤害你,没想到,他还是就那么扔下了你,若说他有多爱你,我是断然不信的。”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却是想清楚了些,大哥和娘亲相继过世,阿牧也背叛了我,我在想,这世间之事当真无常!我现在只恨责自己没有在娘亲在时尽孝于她,没有在大哥在时相让于他,我总同他吵嘴斗气,他却一直包容于我…还有娘亲…我因为军务繁忙,错过了好多陪伴娘亲的时光…我…” 裴定茹终是忍不住掩面哭泣。 “二姐,他们不会怪你的。” 裴玄忌也难过,他起身拍了拍裴定茹的肩安慰道,“他们都爱你。” “是了,他们爱我…所以,阿忌…如果你当真爱他,不如再给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不愿你同我一样,日后后悔,同我徒生怨怼。” 裴定茹抬起身,定定看向裴玄忌。 “二姐,不会再阻拦你们了。” * 军营中,灯火葳蕤。 昏黄的光晕透过帐幔,投下斑驳暗影,云知年安静地侧趴在榻上,睡得酣甜。 连日来的奔波同情绪波动,让他的眉宇间仍带有几分倦意,烛火映在净白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睫则在紧闭的眼下投出暗影,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 裴玄忌放轻脚步走近,手里却是握了一把短刀。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云知年眼皮轻转,竟是醒了过来。 他隔着灯火,同裴玄忌静望,浅色的眸光闪耀温暖。 很快,他就被裴玄忌整个抱住。 刀锋划开他的衣襟,从他的胸口游曳而下,却分明是不敢用力,最后,裴玄忌只能愤愤抱怨,“年儿,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的心口划开,好看一看,里面有没有我…” 云知年一哂,不知这人又是在胡乱吃什么飞醋,直到裴玄忌闷声搂住他,说他居然为江寒祁求情时,才哑然失笑,他刚想解释,须臾间,呼吸就被尽数夺走,两人亲得极其热烈…像是要将压抑着的情感,尽数融在这个吻中。 一吻了了,裴玄忌捡起短刀,对准自己的手腕刚要用力,云知年却阻止了他。 原来,裴玄忌还在记挂他身体当中的蛊毒,哪怕伤害自己,也要为他解蛊。 一股难言的暖意霎时在心口蔓延开来。 云知年握住裴玄忌的手,从他手中夺下短刀扔掉。 “不用了,阿忌,我能感觉到,体内的蛊虫,已经完全没有了。” 第106章 “没有了?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在回陇西的第二天, 很突然的一下,我的身体就轻松了下来。许是…许是江寒祁做了什么…” 云知年语气平淡。 他已不再在意江寒祁,不再在意过去伤害过的他的人, 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 只有眼前的爱人。 他反抱住裴玄忌, 却在碰触到对方的时怔愣了一下。 裴玄忌还在伤中, 两人对视一眼后,裴玄忌别过眼,抑住烫热的呼吸, 有些尬然地松开手,“咳, 年儿,你先睡, 我…” 哪知, 云知年小心地伏下身子, 看到裴玄忌因为他的动作而震惊到双目失焦, 肌肉亦也紧紧绷住…裴玄忌渐也沉于其中,抚弄着他的一头青丝,终于…云知年拭了拭嘴角的污浊。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裴玄忌口侍。 却是他第一次向裴玄忌解释。“被戴上锁环的那几年,江寒祁曾迫过我…迫我替他口侍,甚至找了宫里专司负责教习房-事的嬷嬷教我…用一根粗管儿让我去练习…” 云知年眸里的泪光浮映在灯火中,碎若涟星, “但我不愿。咬死了牙关就是不肯张口…便是被责打到奄奄一息,也没有从他。后来他见迫不了我,便也作罢。姚越亦曾强迫过我,我同样不肯, 他就用烧得火热的烛油烫我…” “所以阿忌…” 我怎可能不爱你。 我怎可能不理解你。 他们从我身上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其实原原本本地,都给了你啊。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配不上你,你站在光里,而我却满身尘污…我能反抗得了这一件事,却不能反抗其他…在遇上你之前,我甚至是不大会反抗任何男人的亲近的…因为我第一次,第一次反抗我的义父,代价却是让小景替我受过…从那之后我就不敢了,再不敢了,他们摸我,亲我,欺辱我…我都不敢了,我总是会想到小景,想到他惨死在我怀里的模样,我变得麻木…甚至希望自己再脏一些,再去多体会一些小景那时的苦痛,用这具身子替他赎罪…因为我是罪人…是我害了小景…” 第117章 云知年泣不成声。 “年儿,那不是你的错,不是的。” 裴玄忌温柔地安抚他,可终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若非要论起过错,其实我也有,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够早日遇上你,没有能够早日保护你,让你一人在苦海中浮沉了那么多年…” 手臂收紧,恨不能将怀中的人儿融入自己的血肉,再不分离。 “以后再不会了。” 裴玄忌发誓一般,“我会用尽自己的余生护你宠你,年儿…” 他耐心地吻去颊上的泪珠,“我爱你。” * 裴玄忌募的银钱,竟是从那阳义小郡王江旋安手中出的。 原来,阳义城郊有一处银矿,从前由阳义督军秘密开采,督军死后,江旋安就派人接管,还瞒住裴玄忌继续私自开采,加之阳义地处富庶,有海通商,赋税不断,这几年下来,江旋安可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噢,我可以帮你呀。” 江旋安面对裴三,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嘴脸,他年岁又已长了些许,今年十六了,举手投足间已经颇具老成。 “但我有一个条件。” 他双目生亮。 “我要你,扶我做皇帝!” “什么?” 裴玄忌目光微凛。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先听我说完。” 江旋安不疾不徐地分析道,“皇叔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合该早早退位,你呢,对我有恩,此番再借兵帮我打下江山,我绝不会亏待你!但是,为避免你拥兵自重,在我登基之后就会下旨削去你的兵权,把陇西和阳义的地盘尽数划拨给你,封你做王,从此以后,你带着哥哥逍遥快活,夜夜笙歌,岂不美哉?” “臭小子!” 裴玄忌眉如箭羽,目若寒星。 他毫不留情地给了江旋安脑袋一下,“这么会算计,我以前怎的就没看出来?” 江旋安被打得哇哇大叫,倒是又恢复了些从前的模样,“臭裴三!我本来就比你聪明!” “呵…” “你冷笑什么?不信是么?我会向你证明的!我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个人!” 最终,江旋安还是答应出资帮助陇西了,裴玄忌有了军饷和粮草后,用兵如神,屡战屡胜,尽数平定周遭小国,且他心地仁善,善待战俘和敌国子民,从前那些对陇西颇有不平的小国,在他的治理之下竟也心悦臣服,纷纷奉其为西境霸主。 他的父亲都没有做到的事,却在他的手中做到了。 且这位西境霸主不仅爱民如子,更是有一至亲至爱的美人相伴身侧,每次出行巡查时,这美人皆会与其携手同行,亲昵无间。 但这美人神神秘秘,看身段分明是个男人,出行时却又常年以面纱覆脸,鲜少有人能够观其真颜。 只有一回,西境忽来了阵疾风,美人依偎在裴玄忌怀中赏雪时,面纱被风掀起一角,恰被在边境搭棚种菜的农民看到,纷纷惊叫说这美人乃是仙颜玉姿,定是那天上的仙子下凡来襄助裴玄忌的,从此以后,西境小国愈加崇敬裴玄忌,再不敢欺负陇西百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因为,在裴玄忌和云知年回到陇西的第二年,江寒祁就突然暴毙于皇宫。 * 江寒祁膝下无子,因此临死前下诏传位于兄长之子,江旋安。 于是,江旋安就这样兵不血刃地实现了自己的抱负。 在宰相柳廷则的尽心辅佐之下,江旋安倒是从善如流,宵旰忧勤,很快就赢得朝野上下一致好评。 这日,江旋安正在翻阅奏折,有一近侍上前,奉来一份手稿,说是先帝江寒祁曾经留下的。 江旋安接过,一页页翻过,眉头却越锁越深。 在这份江寒祁亲笔所书的手稿里,江旋安渐对当年之事有所了解:原来,江寒祁早知钟氏对他不满,竟派人在他的饮食里下慢性毒药,可为了博得钟氏信任,江寒祁却佯装不知,以身入局,最终抓住机会,成功铲除钟氏。 手稿的最后一页,只有通篇重复的两个字。 和之。 一个又一个的和之,密密麻麻地压在一处,有几个字的笔划甚至因为力度太大,而刺透了纸面,而另几处,却又被水染湿,江寒祁在写这些字时,许是落了泪的。 这世间的爱和恨,本就是相伴相随,无可区分。 江旋安轻轻叹气。 江寒祁这一生窝囊至极,青史中不会留下关于他的太多字词,顶多评价一句他是钟氏手中的傀儡皇帝,但若没有江寒祁,也将不会有现在的大好局面,不会有他江旋安的踌躇满志,开疆拓土。 而江寒祁这一生中所做之事,又有多少其实是为了云知年,便随着他的过世,再无人可知了。 江旋安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给裴玄忌那个难缠的煞星添堵,想了想,还是唤来近侍,让人将手稿送去皇叔陵前烧掉。 小太监恭敬接过,却在转身之际,被江旋安叫住。 “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江旋安出声道。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照做,因为紧张,连话都说不完全,“回禀陛下,奴才,奴才名唤,元儿。” “元儿,这名儿不错。” 江旋安目光沉沉,“以后,你就留在朕身边侍奉,还有,你的发髻梳得不对,看着不大舒服,过来,朕来帮你弄。” 江旋安居然走近那胆怯的小太监,扶住他的肩,摘去帽子,替他重新绾了发。 小太监受宠若惊,连连磕头谢恩。 “下去罢。” 江旋安挥挥手,嘴角却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样,你才会更像哥哥。” * 京郊长桦林中,大晋英烈墓静静矗立。 十七座墓碑整齐排列,诉说着当年藏幽谷一战中为国捐躯的将军们的英勇事迹,而这其中,云氏的墓碑俢砌的要稍大稍醒目些,因先帝生前曾下旨,将云识景的坟迁出,同其父母合葬一处。 “爹,娘,小景,我来看你们了。” 云知年遥身伏拜,“你们曾用尽性命保护我,我也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一直好好活着…” 裴玄忌亦也随云知年一道跪下,有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他悉心地为云知年拂落,上香拜道,“你们放心,我已同年儿成婚,以后,年儿的事就是我的事,年儿的命便是我的命,我会珍重他,怜惜他,敬爱他,只要有我在,就绝无人敢再欺负他。” 裴玄忌目光郑重,在转眸看到身侧的云知年时,却又瞬间变得极尽柔和。 他搀起云知年,同他一道,沿着长桦林道向外步去。 远处,几只飞燕掠过天际。 云知年靠在裴玄忌肩头,轻声道。 “阿忌,我们回家。” “好,回家。” 第107章 及至到了来京的马车上, 裴玄忌还在忍不住偷偷啜泣。 他今年刚满十二,年岁不大,且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离家远行, 还是要去那危险重重的深宫,在兄姐面前, 裴玄忌尚还能逞强两句, 但一出陇西, 这眼泪就再止不住了。 曹伯看在眼里,心焦哄他道,“三公子, 这春光大好的,不如我陪你出去骑马?还能赏一赏这沿途风景呢!” “我才不看!上京有什么好的?哼, 不及陇西半分,去上京的路上定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风光!” 裴玄忌抿住唇, 倔拗地撇过脸, 憋了半天, 终是忍不住宣泄道, “父将就是不喜欢我!我射术骑艺明明都不比大哥二姐差,他凭什么把我一人送去上京的学宫!他分明看不惯我,不想让我留在他身边!” 曹伯本想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旋而沉默了。 因裴玄忌说的是事实,他无法反驳。虽作为裴氏家臣, 他原本不该对家主的命令有何质疑,但裴千峰却因钟氏一句话,就将一个还如此年少的孩子送去那万重深宫之中作质,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曹伯顿了顿, 望向裴玄忌的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他斟酌着,也半是安慰般地,对裴玄忌道。 “福祸相依,三公子,说不定,你此行会有好事发生的。” * 进学宫的第二日,裴玄忌就意识到了曹伯口中的“好事”是什么。 他在这里遇到了云知年。 云知年的孪生弟弟云识景显然要更加惹眼,云识景读书甚好,性子随和明媚,又因生了张好看的脸,引得学宫中的学子都常围绕在他身边献殷勤,就连当今皇帝的弟弟江寒祁亦是如此,可裴玄忌的目光却不知怎的,却落在了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云知年身上。 云知年好美。 明明和云识景长得一样,可气度上却天差地别。其人眉若远山,眼若秋水,菱唇赤若樱瓣,眉心间还生了一点褐色的小痣,微微蹙眉时,便随着眉心的褶皱轻轻颤动,清冷孤傲之余又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第118章 裴玄忌没见过这么美人。 全陇西的人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么美! 他看得发怔,几乎是快要凑到云知年脸上了,所以,正坐于廊下默默吃酥饼的云知年一抬头,便瞧见一张小孩子放大了数倍的痴痴脸庞,被吓到轻轻嘶了一口气。 “你,你是谁?” 云知年好不惊惶。 面前的这个小孩看起来并不大,可不知为何,看他时,眼光却迫人得很,直勾勾地,令他下意识想要躲开。 云知年也确实不动声色地往角落挪了挪身子,同裴玄忌隔开距离。 哪知,他挪了一步,裴玄忌反而进了三步。 “我叫裴玄忌。你应当叫云知年罢,我听先生叫过你名字的。” 裴玄忌大大咧咧地回应。 他不明白为何云知年怕他,可看到云知年因他靠近而长睫轻颤,呼吸不稳的模样儿,这心中却竟更觉欢喜。 因为这样的云知年好像更美了。 “你在吃什么呀?看起来好香。能不能给我也吃一口?我是从陇西来的,吃不惯这北方的吃食,每日里都好饿呀。” 裴玄忌盯住他。 “我…” 云知年自然不会同眼前的这个小孩说自己这是因为早年间带着弟弟在街头流浪抢食时落下了贪吃的毛病,又见对方年岁不大,同自己当年失去爹娘时的年岁当是相仿,且还是从陇西来的,同那些京官子弟到底不一样,爹娘应该也不在身边的,便心中一软,将手中酥饼递去,“可是我咬过了。” “没事的。” 裴玄忌分毫不嫌,当着云知年的面,沿着他咬过的地方一口啃了下去。 云知年看着他,脸莫名其妙地烧了一下。 “唔,好好吃呀!” 裴玄忌就着那半块饼,吃得狼吞虎咽,看起来倒真像是饿坏了。 云知年有些莞尔,紧绷的身体亦放松下来,不知为何,在裴玄忌身边,他腹中那种空空发慌的感觉也消失了,反而变成了一种安心。 云知年于是没有离开。 裴玄忌便边吃边同云知年闲谈,顺带抱怨上京学宫没有意思,还是陇西好,有山有海,还能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骑马狂奔。 裴玄忌说得绘声绘色。 他口中的世界,自由而热烈,是云知年从未见到过的,爹娘走后,他的心中便只剩下照顾弟弟和为云氏复仇这两件事,他压抑了太久,对自由的渴望也比谁都要强,而裴玄忌恰是自由的。 虽然裴玄忌如今也被送进了学宫,但是他有一颗自由澎湃的心。 这让云知年徒生向往。 “真有那么好吗?” “嗯!真的!有机会我带你去玩!我教你骑马!” “我,我会骑马…虽然骑得不好…” “那更好了,我们一人一匹马,去赛跑!赢了的人要给输了的人奖励!” “为什么赢了,反而还要给奖励呀?” “因为…” 裴玄忌绞尽脑汁正想着要怎么把话圆得更好一些,好哄云知年跟他一起玩,结果,却被冲他们跑来的云识景打断。 “哥哥!” 云识景从长廊另一头过来,手里捧着几卷先生拿给他的书,好奇地望向贴在云知年身旁的裴玄忌,“这个小孩子是谁呀?”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十二了!” 十二岁的裴玄忌对于十七岁的云知年和云识景来说,到底还是太小了,不仅个头还没窜起来,脸蛋也还带着些未脱的稚嫩肉感,生起气来嘴角鼓鼓的,十分可爱。 云识景并没有把这个小孩子放在眼里,他很敷衍地“哦”了一声,就把书交给云知年,“先生已经做好批注了,你先拿去看。” “好。” 云知年接过书,正想同自己的弟弟说说话,却见长廊的另一头,几个学子正在冲这边挥手。 “小景,小景!快过来玩投壶!” “哥哥…” 云识景巴巴地望了云知年一眼。 “去吧。” 云知年安抚他,“你能有朋友,哥哥很开心。” “那哥哥跟我们一起!” “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看书,吃东西的。” “好。” 云识景拉住云知年的手晃了晃,撒娇般地道,“我投完这一轮就回来陪哥哥。” 云知年冲他笑着点头。 云识景不愧是这学宫当中最受欢迎的学子,刚跑过去,就被同窗团团围住,云知年翻开书页,可眼神却总不自觉地向云识景他们身上飘去。 小孩子的气很快就消了,裴玄忌回到云知年身边,撑额陪他,“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啊?刚才那个不是你的弟弟吗?你很想跟他一起玩吧?” 云知年翻书的手顿住,良久,才轻轻叹息,“我跟小景不一样的,他性子好,受欢迎,能结交朋友,我很为他开心,而我…” 背负着仇恨。 如果可以,云知年希望小景永远这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爹娘的深仇,就由他一人承担就好了。 许是云知年又沉浸在了悲伤之中,所以,连裴玄忌不知何时悄摸地同他贴得更近都没有察觉。 裴玄忌托着腮,侧眸偷看云知年。 唔,云知年翻书时的手指又细又长,好好看,云知年低眸时的眼睛又亮又圆,好好看,云知年轻轻抿住的唇瓣又红又嫩,也好好看… 裴玄忌正看得出神,忽觉察到,不远处,有另一道视线,也在偷看云知年。 是原本正在陪云识景说话的江寒祁。 裴玄忌生怒,鼓起腮帮,好像自己的宝贝被人觊觎了一般,他想也没想地抓起云知年的手,在对方不解地抬眸时,又露出那种要吃人的眼神,很郑重地说道。 “以后我陪你!” “他们都是你弟弟的朋友,但我,是你的朋友!” * 学宫中有宿房,不过像江寒祁这样的皇亲或者是其他显贵之子自是有人接送,不用在此留宿,所以,常住宿房的,就只有云氏兄弟和裴玄忌了。 这晚,裴玄忌借口怕黑又敲响了云氏兄弟的宿房房门。 云知年开门放他进来时,瞧见这家伙的眼睛在黑夜里晶亮发透,跟个小皮猴一样,目力极佳地摸到了床边,心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怕黑嘛? 裴玄忌爬上了学宿里的大床,对云识景说道,“你睡到外面去一点!” “哦。” 云识景很乖地缩到了床边边,给裴玄忌腾出位置。 裴玄忌睡在俩兄弟中间,又轻车熟路地钻进云知年的被窝。 于是,三个小少年就一齐躺在大床上,互诉起心事。 “我想爹娘了…” “我没有娘了,我爹不喜欢我,整日骂我…”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话题就转到爹娘身上,说着说着,云识景抽噎着哭出声,“哥哥,其实,我不喜欢义父。” 云识景话一出口,裴玄忌就觉察到,云知年被中的身体僵住了。 “为…为什么不喜欢他呀?” 云知年的声音很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因为他总是会对我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脸,我不喜欢,他和爹爹不一样!” 学宿里的床虽然很大,但睡上三个男孩子还是稍显小了一些,更何况,裴玄忌正在长身体,他吃得多,长得也快,几个月的时间里个头就高了不少,此番同云知年挤在一个被子里,手臂几乎都要搭到云知年的腰上了,带来涔涔热意,让云知年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 “你怎么啦?” 偏偏这裴玄忌刚好触到了云知年的手,摸到了他手心里的冷汗,好奇地说道,“咦,你很热吗?现在都入秋了,我觉得好冷,若你热的话,就把衣服脱掉睡嘛!” “我,我才不脱衣服!” 云知年心虚,压低了嗓音叱道。 他和小景刚刚被赵远净收留时,他就被义父叫去卧房。 义父勒令他脱去衣服,说要替他检查身子,他照做之后,哪知义父就又摸又亲,还擎住他的小口口一通玩弄,直至口口,羞得他一边擦拭污物一边哭泣,所以,他对于男人的碰触,总是格外敏感,可是,可是裴玄忌才十几岁呀,还是个小孩子,他怎么能,怎么能想这些有的没的… “没,没什么…” 云知年心虚地撇过头。 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异样,握紧了裴玄忌牵住他的手,嘴硬道,“我根本就不热,我很冷,这是冷汗,太冷了才会流的汗。” “那正好,你牵着我,或者,干脆抱着我睡,这样会暖和点!” 裴玄忌笑呵呵地。 云识景在床的外侧,没有听到那两个人躲在被窝里叽里咕噜地在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抱怨道,“可是哥哥,下月我们又要回义父那里去了,这次冬假,义父还专门派人来通知我们说是会有人来接的…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回去了。” “你们不想回去?这有什么难的呀?” 第119章 裴玄忌回过神,拍了拍胸脯,“这样罢,你们冬假别走了,就跟我留在这里!那个什么赵什么的义父,由我来对付!” 第108章 赵远净听闻自己的两个义子拒绝回府, 勃然大怒,派遣手下前去学宫抓人,就算是要绑也要将那两兄弟绑回赵府。 赵远净于一个月前, 让自己的手下搞来了重振雄风的药丸,这次就是专程要给云知年□□用的, 结果, 却被一个半大点的小孩子给截了胡。 这裴玄忌天不怕地不怕的, 居然跟赵远净的人在学宫当中打了起来。 学宫里的那干子同窗见状,也纷纷出手相帮,这伙贵族子弟平日里循规蹈矩惯了, 本来就无聊得很,个个打得兴致高涨, 还在裴玄忌的指挥下,用自制的火炮把那干士兵炸得脸焦发乱, 哀嚎着四散奔逃。 学宫里登时乌烟瘴气, 乱作一团。 钟后率人出面来管, 江寒祁却装作被烟熏瞎了眼睛, 居然逮着钟后一通胡乱挥拳,结果没能打得过钟后,反被一脚踹进了臭水沟里。 江寒祁打累了,也不想着起来,索性赖在臭水沟里当场睡了过去,把闻声过来主持大局的兄长, 亦是当今的皇帝江览气得够呛,他抱着刚刚出生的江旋安,摇头道,“此子难成大器!难成大器!看来日后还是要好好培养小安才行!” 这边厢, 众学子大闹学宫,场面大乱。 那边厢,裴千峰在陇西听到裴玄忌在上京不乖乖当好这个人质,反而联合学子们拳打赵远净,炮炸老太后,居然对裴玄忌的印象有所改观。 裴千峰对裴元绍和裴定茹道,“我原以为,阿忌依了他娘亲的性子,软弱仁善,成事不足,他被送去上京后定会日日哭泣,一蹶不振,没想到阿忌倒是个素有血性,不畏强权的,同我当年一个模样!派人传话去上京,就说我裴千峰肯送一子入京已是给足了他钟氏面子,若敢因此伤害我儿,就休怪陇西三十万大军不应!” 因着陇西的威胁同当今皇帝的维护,裴玄忌大闹学宫一事最后竟不予追究。 云知年和云识景两兄弟也因此躲过一劫。 而正是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川建王赵远净居然被钟氏给盯上了。 风雷十八骑已经死了十七个,钟氏早就看不惯赵远净一家独大,这赵远净偏还因为肖想云氏兄弟盘踞京城,构成威胁,这回,也正是因赵远净之故才惹得学宫大乱,钟后索性提前着手对付赵远净,赵远净自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两派势力斗得水火不容,云知年和云识景倒是再不用回赵府了,就留在学宫同裴玄忌一道读书玩耍。 两年之后,裴玄忌在武试当中力压钟霆夺得第一,他声名大噪,响彻上京城,皇帝江览大为赞赏,封他入朝为官。 同年,云知年和云识景兄弟先后及第,三人在朝堂缪力同心,开始着手清查藏幽谷惨案,为云氏平反。 同年七月,赵远净宣告谋反,并且发动宫变,企图擒拿江览江旋安父子,不过此事被裴玄忌率先查明,他命令禁军提前设下埋伏,将那叛党一网打尽,赵远净其兵部也被钟氏率军打败,气数全尽,一代枭雄最终落了个自戕身亡的下场。 而此时,云氏兄弟也在裴玄忌,江览以及先生公孙龄的帮助下,查得当年云氏被诬陷的真相,打倒钟氏,便成为几人共同的目标,裴玄忌因此决定,求江览放自己回去陇西,他愿练兵备战,一举打败钟氏,为君分忧。 临别前,云知年在长门宫边依依送别。 他如今已为高官,为人凌然冷冽,不近人情。 可面对裴玄忌时,却依旧温和如初,他执住裴玄忌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喉头哽了又哽才道,“阿忌,我,我舍不得你。” 这些年,历经困顿坎坷,但裴玄忌却一直相伴身旁,不离不弃,两人早已芳心暗许,只是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裴玄忌明白,云知年是还没有放下爹娘的仇恨,此仇一日不消,云知年怕是一日不能接受安然度日。 他喜爱云知年,自然要帮助云知年复仇的。 “年儿,你等我,父将如今肯信任我,他已答应将陇西兵马交给我,三年,最多三年,我定会南伐成功,到时,我再来接你。” 裴玄忌如今已比云知年要高上大半个头了,他轻轻拥住云知年,“再等等我,好吗?” “嗯,你回去后,定要给我写信!还有,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要小心再小心,莫要逞能,莫要受伤…我…” 云知年倏而抬首,在裴玄忌唇上轻轻一吻。 “我会等你回来!” * 又是一年春好时。 和风拂过草原,掀起层层绿浪。 裴玄忌同云知年并辔而立,两匹骏马悠闲地打着响鼻。 “年儿,都比了三次了,这次你可要认输啊?” 裴玄忌挑眉,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云知年抿唇一笑:“说好再让我一局的,现在这局还没开始,胜负未分,将军未免太过自信。” “好啊,那本将军今日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话音未落,两匹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裴玄忌的坐骑是军中良驹,很快便领先半个身位。云知年不甘示弱,紧握缰绳,催马疾驰。 然而终究还是技不如人,在到达终点线前时,云知年落后一步,输了。 终点线前的云识景捂嘴偷笑。 大仇得报以后,云知年遂辞官同裴玄忌来到陇西,江寒祁业已被封做阳义王,他曾邀请云识景同他一起去往阳义,但云识景果断拒绝了。 他是喜爱江寒祁,可他能够看出,江寒祁对他的心思并不算纯善,江寒祁同他在一起时,眼神却总是会不自觉地飘向自己的哥哥,如此虚伪的爱意,他云识景不屑去要。 于是,云识景断情绝爱,决定留于上京,尽心辅佐君主和太子。 短短几年时间,云识景便已官至尚书,加封一品太子太傅,后又收了柳廷则等能人门生,风头大盛,一时无两,云氏一族的荣光也终在云识景手中,重回辉煌。 这次来陇西探亲,是因兄长和裴玄忌成婚,圣上隆恩,御笔一挥,给他批了长假,他方才带着不少贺礼千里迢迢赶来。 结果看到这两人成婚之后还是如此亲昵无间,此番乐此不疲地在草原上赛马,哥哥耍赖,裴玄忌还一直由着他胡闹,好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好不快乐。 看到哥哥这样,云识景也不禁热泪盈眶,打心眼里为哥哥感到开心,这笑声便也愈加地发自内心,更大了一些。 云知年横去这笑成了花一样的弟弟一眼,策马回到裴玄忌身边。 “我输了。” 他勒住马缰,微微喘息,脸上却带着笑意,终于认输。 裴玄忌策马靠近,伸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珠:“好啊,想要什么奖励?” “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跟你说过的,赢了的人要给输了的人奖励。” 云知年抬眸,浅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好啊,那就奖励你...再亲我一下。” “昨夜,你只顾着口口,都没有…都没有好好亲亲我…” 云知年说着,自己的脸倒是先红了。 裴玄忌一愣,随即低笑出声。 他翻身下马,将云知年抱下马背。两人站在无垠的草原上,四目相对。 “好好好,如你所愿。这次定亲够你。” 裴玄忌低头,轻轻吻上云知年的唇。 春风拂过,卷起两人的衣袂,在绿浪中交织。远处,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要延伸到天边。 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所有的心伤恩仇,都在这个吻中化为乌有。 从今往后,他们终于可以携手并肩,再不分离,共度余生。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