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暖》 第1章 [古装迷情] 《阿暖》作者:杜誉方【完结+番外】 文案: 我是妓馆里的洗衣妇。 宫里的皇帝死了。 出殡那日,白幡挂了满城,百姓跪了一街。 姑娘们无生意可做,我也无活儿可干。 换了身素白衣裙,我领着两岁的儿子。 穿窄巷,过长街。 挤在不情不愿被官府赶来送殡的人群里,等着跪送皇帝灵柩。 灵柩里躺着的,是千人嫌、万人厌的疯子皇帝。 也是我的夫君——皇甫珊。 第1章 「疯皇帝!总算死了。」 「死就死了,还非得让我们来送,我还赶着回家杀猪呢。」 「从来不上朝的皇帝,算什么皇帝。」 「就是,要跪咱们也得跪死在边关的将士。谁要跪他?」 …… 日头正盛。 长街上连绵的白幡,白得刺眼。 我领着涤儿,安静跪在人群之中。 四周议论沸腾,压低了嗓子的咒骂声、诽议声、叫好声,从街头传到街尾。 涤儿往我身上蹭了蹭,仰起脑袋冲我笑。 小家伙眼睛笑得弯弯的,脸蛋晒得红红的。 我抬手将袖子拢在他的头顶,为他挡住灼人的阳光。 真像啊…… 我恍惚地想,那人小时候,也是这副玉团子一般的模样吧。 「来了来了!」 周围起了一阵骚动。 官兵在前面撒起白色纸钱。 长长短短、虚情假意的哀嚎恸哭,霎时声响震天。 我心中一凛,抬眼望去。 盛大的灵柩车马队伍,出现在长街尽头。 漆金雕龙的棺椁,被缌麻素服的宫人簇拥着遥遥行来。 漫天飞舞的白,飘飘摇摇落下。 恍如两年前的那场隆冬大雪。 东宫静寂,天地之间只有雪的白、血的红。 他手执长剑,立于殿外的苍茫雪中。 隔着一宫门的熊熊烈火,望向宫殿之内的我,眼底曾经的柔情缱绻,被映入眼帘的火焰烧得一干二净。 那火,是他亲手点的。 我知道,他在等。 等着刚刚生产完的我,彻底从他眼中消失。 「阿暖,你本就只是个山村野乡来的小小婢女……」 「天子阁、金玉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清冷颀长的身影,在炽热的火焰中变得愈发飘渺幽浮。 视线彻底模糊前,我看见,一片鹅毛飞雪落在他的肩上。 恰如此时。 一片白得像雪的铜钱纸,落在我的肩上。 皇甫珊,死了? 第2章 送完灵柩,回到妓馆。 有隐隐的鼓乐之声,从馆中传出。 国丧百日,禁鼓瑟吹笙。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那帮子浪荡惯了的世家浮华子弟,却早已忍不住遁入花丛,纵情声色。 不出所料。 一入馆中,便是一幅莺歌燕舞、交颈狎昵的靡靡之景。 男男女女的笑闹声中,有姑娘娇嗔道: 「禁令可还在咱们春风馆门口贴着呢,公子还敢让奴家献舞,不怕官府怪罪?」 「官府?」醉醺醺的男子甚是不屑,「我谢家大门敞着,只要踏得进去,只管怪罪去。」 说话的,是谢丞相家的小公子——谢思安。 他仰头灌了口芙蓉春露酒,笑得嚣张放肆。 谢思安说得没错。 谢家高门,莫说小小官府。就是三公太傅、护国将军,也未必能寻常出入。 满朝朱紫贵,不及谢家女。 谢氏,是大成首屈一指的外戚世家。 谢太后,是他的姑姑;谢皇后,是他的长姐。 容貌艳绝京城的谢家长女封后那日,正是那人火烧东宫,让我彻底消失的日子。 「你们知道那疯子是怎么死的吗?」 谢思安将花魁娘子揽入怀中,语气轻佻,像在讲什么话本里的艳闻秘事: 「说来笑死人!堂堂天子,意欲淫辱自个儿的庶母卢太妃未逞,反落得个被刺身死的下场。啧啧啧……可惜了那冷冰冰的卢大美人,竟也羞愤自戕,香消玉殒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豁,这般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这宫里的天子,做派怎地比我们馆里的妓子还不如呢。」 众人又是惊叹又是调笑,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我躲在帘后,脚底灌了铅一般,迈不动半步,身体冷得如坠冰窟。 涤儿在我怀里睡得正熟。 他身上的衣裳料子柔软服帖,裹得小小的身体暖烘烘的。 那衣裳,是卢妃娘娘亲手为他缝的。 第3章 「月娘,月娘?」 花魁娘子的丫鬟婵儿,举着手掌在我眼前挥来挥去。 我蓦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厅中的旖旎已经散去,只剩下一片杯盘狼藉。 「你身子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差?」婵儿问。 我摇摇头,掩起止不住颤抖的手,将涤儿抱得更紧了些。 「公子们都已经进屋了,你且先把这些洗了,晚上估摸还有不少呢。」 她递过来一堆凌乱的轻纱薄裙,又帮我接过怀里的孩子。涤儿乖巧地往她怀里缩了一下,睡梦中的小脸蛋红嘟嘟的。 婵儿伸出手指,在呼吸均匀的小鼻子上刮了下,开玩笑道: 「小东西,你倒睡得舒服。涤儿涤儿,瞧你这名字取得,你那没个影的爹成心咒你娘洗一辈子衣裳呢?」 「哎……要我说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宫里那位死了,我还以为咱们好歹能捞着点儿清闲,谁知道这些腌臜货是一刻也管不住自己裤裆里那点事儿。月娘,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 我理着衣裳,浅淡笑笑。 洗衣这活儿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辛苦。 因为,我本就是个宫中的浣衣婢女。 第4章 十四岁那年,我家乡闹了天灾。 十里八乡,饥民饿殍遍野可见;镇里集市上,卖儿卖女的比卖米卖粮的多。 都说朝廷的赈灾粮正在路上,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半粒米谷。 只有当地大户谢家,余粮装了满仓,好像怎么掏也掏不尽。 为了活命,村里大把的人将地抵给谢家换米粮。 我家也一样。 可地就那么几块,抵了就没了。 粮就那么几斛,吃了也就没了。 谢家大发善心,开仓卖粮。 但谷米贵如金,买不起;人命贱如草,死得多。 我不想让家里人死。 听说我们村那位最有出息、在皇宫当差的锦绣姑姑回村探亲。 我便带上自己在河里捉了三天三夜的鱼,上门去求了许久,最后总算求得锦绣姑姑答应带我去宫里当差,做个洗衣婢女。 离家前一天。 爹整宿坐在屋外唉声叹气,娘坐在床边小声啜泣着为我缝衣裳。 我给熟睡的小妹掖好被角,拉着娘的手说: 「娘,别哭,锦绣姑姑说了,等我二十五就能出来。」 「等得了月银,我就托人送出来,你让爹把咱家后山的两块地赎回来。」 「还有,你去李郎中那儿把肺咳的药续上。记得天天喝,不许舍不得。」 娘哭得更伤心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叹气: 「都是爹娘没本事,让你一个孩子家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受苦。」 「我家暖丫头,再过两三年就该说亲了。等到二十五出来,还怎么说人家。」 说到这个,我倒真有点难过。 前两日,村东头桃花树那家的小书生,折了满满一捧桃花送给我。 他说,这叫「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听不懂,但我觉得他好像喜欢我,其实我也有点喜欢他。 可想想,等我二十五岁从宫里出来。 他一定已经成了亲,当了爹吧。 罢了。 不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人总得先活着。 我可是草头村姚老三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女——姚阿暖! 我要带着我娘、我爹、我小妹,好好活着! 娘给我缝的衣裳,到底没来得及缝完。 天蒙蒙亮,我便挽了包袱,随锦绣姑姑上了驴拉的小板车。 爹娘带着小妹,跟在板车后走了一段又一段,送了一程又一程。 从雾气朦胧的清晨,走到烈日炎炎的晌午。 走到锦绣姑姑终于忍不住撵他们: 「金玉贵人们住的皇宫里,还能苦了她不成。」 「回去吧,别送了。」 「路没个尽头,暖丫头总有回来那一天的。」 第5章 锦绣姑姑没骗他们。 宫里的日子不苦。 一日两餐,吃了上顿有下顿。 四时更替,换了春衣有冬衣。 第2章 虽然夏天日头晒得头发晕,冬天井水寒得刺骨头。 虽然堆得像小山的衣裳总也洗不完,手上的皲裂总也好不了。 但,老百姓的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跟以前比,至少,我现在有了盼头。 每天,我都盼着放饭的时候。 馒头酱菜、清粥面饼,每一样我都喜欢。 前些日子过中秋,我还得了个大鸡腿。又大又香的鸡腿,咬上一口简直像神仙。 要是草头村离皇宫没那么远就好了,我真想也捎回家给爹娘小妹尝尝。 每月,我都盼着月银发放。 领月银的地方离浣衣局好远,要穿过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宫道。 但我才不怕远!每次我都跑着去,跑着回。 回来的路上,能看见火烧一样的夕阳照着金灿灿的皇宫,是在草头村没见过的那种好看。 我想等将来出了宫,可要跟牛家的二丫好好吹一吹皇宫是啥样。 其实,我最盼着的。 是每天夜里吹了灯,躺铺上聊闲天的时候。 十人连排的大通铺,都是我们浣衣局的小姐妹。 阿燕的姐姐在娘娘宫里当差,数她最有见识。 她今日跟我们说: 「中宫的皇后娘娘是京城贵女、大家闺秀,但脾气顶不好,因为新缝的衣裳颜色不喜欢,就赏了制衣局宫女十个大耳光。」 明日跟我们讲: 「西宫的柳妃娘娘是小渔村出身,不通文墨但侠义心肠。她看不惯仗势欺人的做派,罚了欺辱打骂小太监管事老太监去扫马房。」 阿燕讲得绘声绘色,惹得我们大家挤作一团,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嬉笑。 不过,我们最喜欢听她讲的,还是那位住在东宫的太子殿下。 听说太子是个玉面俏郎君。 京城里大官家的小姐们都争着抢着想嫁给他。 听说太子还是个转世文曲星。 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们说国家有他,定然国祚绵长。 每次阿燕讲到这里,都会长长地叹口气,感慨道: 「真想见见太子殿下啊,谁要是能让我去东宫当差,我给她磕一百个响头都成。」 大家笑成一片,打趣她想当太子妃。直到锦绣姑姑在屋外凶巴巴地咳了好几声,叽叽喳喳的我们又才会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寝房的小木窗外,月亮挂得高高的,月光撒进来照在我身上。 我侧身躺着,手枕脑袋偷偷地想: 其实,我也想见见那位太子殿下呢。 他比我们草头村的小书生还要好看吗?还要有学问吗? 听说每年除夕夜,太极殿外都会放火树烟花,宫里的娘娘贵人们会给下人派赏钱,太子殿下也会去。 我决定要好好洗衣裳,争取让锦绣姑姑带我去看火树、领赏钱、瞧太子。 第6章 可惜。 我到底没能去看火树、领赏钱、瞧太子。 因为我倒了大楣……得罪了中宫的那位皇后娘娘。 除夕几日前,锦绣姑姑染了风寒。 因为我活儿干得最好,她便把平日只能由她经手的皇后娘娘的衣裳,派给我洗。 姑姑嘱咐我。 「皇后娘娘是宫里最金贵的人,她的衣裳,自然也是最金贵的衣裳。」 「好料子娇气,不能用捣衣杵,只许用手细细揉搓。」 「里衣、裙裾、大氅,各有各的洗法……」 我听得仔细,一一记下。 衣裳从天亮洗到天黑,半点不敢怠慢。 锦绣姑姑待我好,我可不能拖她后腿。 衣裳晾干送回那日,姑姑说我活儿干得漂亮,晚饭要给我加菜。可还没等到放饭的时辰,皇后娘娘宫里便来了人。 衣着光鲜的老嬷嬷一抬手便给了锦绣姑姑一耳光。 「不知好歹的东西,皇后娘娘的差事你们也敢偷懒耍滑?」 正在洗衣裳的小姐妹们吓得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我怕锦绣姑姑再挨打,连忙出声辩说: 「回嬷嬷的话,衣裳是奴婢洗的,奴婢绝没有偷懒耍滑。」 下一个耳光落在我的脸上。 巴掌刚落下,脸便胀起,火辣辣地疼。 「轮得到你个下贱蹄子说话?」 「还敢嘴硬狡辩,我问你,皇后娘娘的衣裳为什么没有薰香?」 我愣住了。 从没听说过什么薰香。 锦绣姑姑也愣住了。 她却好像知道是什么薰香。 我瞧见姑姑的脸色越来越惨白,眼神越来越躲闪。 最后,她往我这边指了指,说: 「是这丫头办事不力,给她仔仔细细说过的话,大抵是忘了。」 她没跟我说过! 我扭头看她,想问问为什么说谎?她却不敢看我一眼。只把头埋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 到头来,这个错我还是认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锦绣姑姑是带我出草头村的人。 她的恩,我得还。 我和锦绣姑姑都被罚了。 她因监管不力,被去了掌事的职,降作寻常洗衣妇。 我因偷懒耍滑,被赏了二十个耳光,罚洗全宫的衣裳。 数九寒天,水比寻常更冷,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好不容易洗完一批,雪落下来,化在水里。 新来的掌事姑姑说:「雪不干净,衣裳重洗。」 阿燕和一帮小姐妹想来帮我,全都被掌事姑姑喝斥了回去。 「主子的罚也是赏,以为谁都可以领呢?」 就这样。 雪下了一天又一天,衣裳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第四日,雪终于停了。 我也晕倒在了洗衣池旁。 第7章 我是冷得晕过去的,却是热得醒过来的。 睁开眼时,阿燕正拉着我的手,哭得要死要活。 我想笑话她哭得丑,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胳膊软得挪不了半分。 阿燕给掌事姑姑磕头,哭求道:「姑姑,求求您了,给阿暖请个大夫吧,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姑姑说: 「皇后娘娘菩萨心肠,没要她命已是大发慈悲。」 「老天下雪,那是天罚,死不死都是她的造化。」 造化? 我迷迷糊糊想起,饥荒那年,有小孩儿饿倒在谢家朱红的大门前。 小孩儿爹娘也是跪着哭求谢家施舍点剩饭。 谢老爷说: 「开仓卖粮,已是我谢家大发慈悲。」 「老天闹灾,那是天意,活不活都是他个人的造化。」 真是巧了。 皇后娘娘好像也姓谢呢…… 高热褪去,我突然又开始遍体生寒。 掌事姑姑甩甩手走了。 她赶着去太极殿看火树、领赏钱。 原来,今天是除夕。 小姐妹们都被她赶了出去,说是大过年的不许沾我的晦气。 阿燕被拖出去前又给我加了床她的褥子。 可我还是冷得发抖,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一望无际的黑。等死时,小窗外的漆黑夜空里骤然闪过一点火红的光亮。 接着,一点,又一点,满满的火光把天都染红了。 真好看,比我以前在村里小山顶上看过的星星还要好看。 一股强烈的酸楚在心中泛起,我想家了。 想娘做的菜根汤、想爹炒的南瓜子、想小妹给我摘的野浆果。 我还想……活着! 对! 我要活着! 我是草头村姚老三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女姚阿暖! 我爹娘小妹还等着我回家。 我不要死! 我要活着! 第8章 除夕夜的皇宫,跟我想的不一样。 许是大家都去了太极殿,到处都冷冷清清的。 我头重脚轻,一步三晃地向前走着,走入御园后的一条小花径。 这是条没什么人知晓的野路。 以前给太医院送浆洗好的衣裳,为图路短省事,阿燕偷偷领着我走过。 冬日枯枝凌乱,挂扯头发、刮过脸庞。我全然感觉不到疼,只管直愣愣地往前走。 我知道。 这里往日是野路,今日是我的活路! ——我要去太医院。 听说近来西宫的柳妃娘娘身子不大好,风寒反复,高热不止,太医院日夜煎着药汤。 ——我要去太医院偷药。 哪怕只能偷一口,也是活下去的希望。 天好冷,路好长,每走一步都好累。 但凭着求生意志,我还是走到了。 前方,煎药堂的灯火盈盈闪闪,隔着老远我就闻到了草木药汤的香味。 我悄悄从围墙外的狗洞钻进去,沿着繁杂的枯木残枝,在刚化完冬雪泥水沥沥的小道上,一点一点往药堂爬。 第3章 煎药堂里,只有一个小医官坐在药炉前,脑袋小鸡啄米似地打着瞌睡。 我想,等他睡着我就可以悄悄进去。 只喝一口,肯定不会被发现。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好地藏在门后的阴影里。 一眼不错地盯着小医官。 看着他点个不停的脑袋,心里数着一、二、三…… 他的睡意越来越深。 我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第9章 我竟睡着了! 猛然惊醒时,堂内有人正说着话。 「东宫在派赏钱,殷太医让我来换你去领赏,晚了就没了。」 「真的?好嘞!那我得赶紧去!」 守药的小医官兴奋得跳起来,直奔堂外。 我吓得更往里缩了一点。 只瞥见,小医官兴冲冲的脚步骤然顿住,疑惑地问了句: 「……你是新来的?怎么没见过你?」 这话,是问里面那人的。 「是,我昨日刚入馆,刚好你休沐不在。」 那人的声音淡淡的,听起来也是个年轻人。 小医官走了,煎药堂只剩我和里面那人。 我恨死自己了。 不是要活命吗?为什么要睡着?凭什么睡得着? 我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光。无奈浑身冒着虚汗,手抬不起来。 空荡荡的一方天地,安静极了,只剩药罐里的噜噜翻滚声。 透过门缝偷偷往里瞧去。 只见那位新来的医官既不坐,也不睡。 高高的身影,只安静地站着,垂眸紧盯药罐。 直到翻滚的药汤快要把盖子顶开,他才抬手揭了盖。 他的手很好看,清秀的长,细腻的白。 在我们草头村,只有小书生的手才那么好看。 我瞧见,这只好看的手轻轻沾了点药汤,放到嘴里尝了尝。这一尝,他便果断端起药罐往外走。 他走得很急。 我也很急。 药煎好了吗?要端走了吗? 可我一口都还没喝到! 我想去求求他,偷偷给我喝一口,只喝一口。 但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又看见那人停在枯树旁,手里的药猛地往地上倒了去。 黄澄澄的药汤冒着热气,倾灌而出。 「不要!」 这一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像条野狗一样窜了出去,猛地摔跌在那人跟前。 「谁?!」他一声喝问。 我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两只眼睛只顾着看眼前的药。 救命的药汤已经尽数渗入了泥里,我疯了一样抓起和了泥水的药渣就往嘴里塞。 干涩的药渣和粗粝的泥沙,膈得嘴生疼,一股甜腥的味道在嘴里泛开。 但我顾不上这么多,只知道一边塞一边用力咽。 药咽下去,病就好了。 病好了,我就活了。 可还没咽下去一点,就被旁边那人强行抓住。 他一只手钳住我的肩膀,一只手用力捏我的下巴,捏得生疼。 「你在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我要命呢!我不是正在救自己的命吗? 我急得越挣扎,他钳得越紧。 真奇怪。 那人明明清瘦,力气却大得很。 任凭我紧闭牙关,鼓鼓囊囊的嘴还是被他给掰开了。 他猛地一拍,药渣被我如数吐了出来。 这次,是沾着泥水和血的药渣。 一瞬间,我整个人瘫软下来,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只剩漆黑一片。 彻底闭眼前,我依稀看见那人紧锁的眉头下,一双眼眸,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生气地想。 都怪你,我活不成了。 第10章 从前村里老人说。 人死了,会上奈何桥,被灌孟婆汤。 喝了孟婆汤,一辈子甭管好坏,都会忘个一干二净,才好清清爽爽去投胎。 我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冷得想打颤,兴许已经上了奈何桥上吧。 可我还不想投胎。 我得先回趟草头村,给爹娘小妹拖个梦。 梦里告诉他们,我是……我是不小心吃东西撑死的! 这是个富贵死法,总比让他们知道,我是被打、被罚、被冻死的要好点儿。 来皇宫时,路途遥远。我们驴车换牛车,牛车换马车,赶了二十天的路。现在死了飘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快一些。 我打定主意刚准备飘走,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道,又生生把我抓了回来,捏着我的嘴直往里喉咙里灌苦汤…… 不!应该是喝了就会忘掉一辈子的孟婆汤。 可,可我事情还没办完呢! 我下定决心死不张嘴,撒泼打滚就是不张嘴。 谁知这灌苦汤的鬼差铁了心不肯放过我,撒掉一碗,再来一碗,又来一碗! 气得我张嘴想咬他胳膊,倒被他抓住机会,一气给灌了进去。 孟婆汤又苦又涩,呛得我猛咳起来,咳得惊天动地,涕泗横流。 咳到眼前那团蒙蒙的黑慢慢散开,讨厌的鬼差在我面前渐渐显了形。 呵!一张俏郎君的面庞,长得竟跟那倒药的医官一模一样! 苦汤撒了满地,也撒了他满身…… 只见他端着个空碗,看看手上的牙印,又看看我,嘴角勾出个无奈的笑。 「醒了?」 我瞪着眼睛瞧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跟他什么仇什么怨?活着跟我过不去,死了也不放过我。 我张张嘴想质问,却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先冲了出来,越想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见我哭了,他倒笑了,像是我哭得很好笑的样子。 等到笑够了,他冷不丁伸手往我嘴里塞了颗东西。 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荡开,好吃到我都忍不住收了哭腔,眼角犹自挂着泪珠,嘴巴已经认真咂摸起滋味来。 鬼郎君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抱着手臂乐道: 「不哭了?」 「不是要活吗?」 「你现在活了。」 第11章 原来,奈何桥不是奈何桥,是太医院的小偏厢。 鬼差不是鬼差,是太医院的医徒——阿山。 他长我两岁,让我叫他哥哥。 阿山哥哥救活了我。 他请太医院的殷太医帮我瞧了病,抓了药。 这几日,一日三顿汤药,顿顿不间断。 他还每天都给我带饭,一天三顿饭,顿顿都好吃。 尤其包子最好吃!一个一个,小小的,我一口就能吞一个,嘴一咬,里面都是热乎乎的汤汁。 「你慢点儿吃。」 「回头没病死,反倒被噎死。」 阿山哥哥悠闲地坐在一旁,给我递了杯茶水。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噎死,是我觉得仅次于撑死的最好死法。 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我。 「你上次说,你是家乡遭了灾,才来的宫里?」 他这人,长得端正,做事也端端正正的。 一口茶,喝得斯文规矩,像话本里说的君子,戏台上演的才子。 才子都是要配佳人的。 我决定也要斯文一点。 从一口吃一个包子,改成两口吃一个。一边吃,一边答他: 「嗯,我们那儿闹旱魃,不下雨,地都干得裂大口子了。」 「粮要花钱买,水也要花钱买,可庄稼没收成,哪儿来的钱?」 「那阵子,我们村老有人死呢,不是渴死就是饿死。」 阿山哥哥英挺的眉头蹙起: 「去年朝廷从太仓、常平仓调拨了五批赈灾粮,你们都没领到?」 我摇摇头,「我们村老村长去县里官府问了,说是宫里皇上没下圣旨,哪儿来的赈灾粮。再问就只说让等着,等来等去,等到老村长死了也没等来粮。」 他越听脸色越冷,冷得要掉冰碴子了。 「你家乡是哪儿?」 他问得突然,语气硬生生的,见我呆住,又缓声笑说: 「以后我随殷太医出宫义诊,说不定能经过你家乡呢。到时候我帮你回家看看?」 那就太好啦! 我乐得跳起来: 「草头村!」 「我是草头村姚老三家的长女,姚阿暖!」 第12章 我身子越来越好了。 阿山哥哥却越来越忙了。 许久不见他人影,现在都是殷太医帮忙给我送饭。 一早,殷太医还给我捎来了一封书信——草头村来的书信,是我爹娘请小书生帮忙写的。 我不识字,殷太医念给我听。 信里说。 朝廷的赈灾粮发了,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排着队去县里领了粮,我家也领到了好多。 信里还说。 谢家的粮仓被强开清查,里面都贪墨的赈灾粮,为此谢老爷还被京里来的官给抓了去,说要彻查到底。 第4章 从前他们用几斛陈米骗去的地,也全被勒令如数退还。 我开心得简直不敢相信,以为是老天开了眼。 殷太医却告诉我,是太子殿下当朝奏报,力争严查。 为查明真相,肃清朝宇,太子、太傅,还有明理堂的太学生们,昼夜不舍,已经连轴忙了许多天。 我突然想起以前,老村长从县里空手而归时,曾捶胸顿足,唉声叹气。 叹世道黑暗,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官员不知为民请命,读书人只会念「之乎者也」。 不是这样的! 等我回了草头村,一定要告诉大家伙儿。 朝廷有太子关照百姓,官员有太傅为民请命。 京城里的太学生们不止会念「之乎者也」,更会跪谏宫门,山呼「哀民生之多艰」! 虽然世道黑暗,但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是有许许多多好人的! 我心里暗下决定。 以后只要是东宫、太学送来的衣裳,我都要多洗几遍。 保证给他们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是呀…… 猛地想起,我该回浣衣局了。 我问殷太医阿山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爹给我炒了南瓜子跟信一起送来。 瓜子香脆脆的,我想让阿山哥哥也尝尝,但放久了瓜子就皮了不好吃了。 殷太医只闪烁其词地说:「他忙呢。」 第13章 还好,在瓜子皮掉之前,阿山哥哥回来了! 元宵那晚,我独自坐在小院门槛上,吃着殷太医送来的一碗汤圆,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特别大,特别圆。 从前都是跟家里人一起看,今年我想…… 一眨眼,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偏厢小院门口。 那人身上还是一袭黑衣劲装,和着月色朝我走来。 好像月亮听到了我的心声。 「小丫头,看什么呢?」阿山哥哥低头笑着问我。 我默默移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埋头盯着碗里。 「看月亮。」 他在我身旁坐下,笑话说: 「别人都是『举头望明月』,怎么偏你低着头?你的月亮在碗里?」 「才没有。」 我的月亮不在碗里,在心里。 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今日他好像心情很不错,那张俊朗的脸上虽然有些憔悴疲惫,清亮的眼低却是挡不住的神采奕奕,不像太医院的小医徒,却莫名地像……一个刚刚打完胜仗的小将军。 我们就这么并排坐着,一起「举头望明月」。 坐了很久,他都没说话,只安静耐心地听着我的絮絮叨叨: 「阿山哥哥,殷太医说我好了,我明日要回浣衣局了。」 「我给你留了南瓜子,你再不来,就要不好吃了。」 「我想请殷太医帮我找你,他说你忙着呢。你怎么比正经太医还忙呢?……」 阿山哥哥突然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都怪你啊。」他慢悠悠地说。 怎么会怪我呢?我摸不着头脑。 想来想去,睁大了眼睛:「你你你……该不会帮我去浣衣局洗衣裳了吧?」 阿山哥哥伸手朝我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一下,哭笑不得: 「草头村的姚阿暖。」 「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个草头村吗?」 「九十七个!单是翻县志,都快把我累死了。」 我惊了。 ——叫草头村的地方,有这么多个? 我更惊的是。 ——这些时日,他竟在忙着这个?! 虽然不知道他找这个干嘛,但也怪我没说清楚。 抱歉的话刚要说出口,只听他又说: 「不过,还好我遇到了你。」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眼神变得有些深。 「从前以为世上皆是王道乐土。因为你我才知道,天下竟有这么多『草头村』,藏污纳垢,污浊不堪。」 藏污纳垢?是在说我们草头村脏吗? 我撅起嘴辩白: 「我们那儿可不脏!干净得很!好看得很!」 「再过一两个月,打过春雷,树一抽条,花就要开了。」 「漫山遍野都是花儿,白的、粉的、红的都有,像海一样,比御花园还要好看呢!」 「不信的话,以后我带你去瞧!」 说话不过脑子,嚷嚷完我才想起来,我还有好多好多年才能出宫呢。 白吹牛了。 我悻悻垂下头,却见阿山哥哥正看着我,一双星眸目光灼灼,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我信的,阿暖。」他说。 「草头村一定是很好看的地方。」 「有些地方就算脏,也只是坏人把他弄脏了,我们把它洗干净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他的眼神也有些醉意,深深地看过来,莫名让人脸红。 后来,他碎碎叨叨地又跟我说了好些话: 「我娘亲也说过,她的家乡好看得很。」 「不过,没有满山的花,只有整片的海。」 「海里有鱼虾,有贝壳,还有很多很多她最喜欢的珊瑚,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啊?珊瑚……」我抓了抓脑袋,「我一直以为,你的名字是大山的山呢。」 其实,我刚跟殷太医学完「山」字怎么写。 救命恩人的名字,总得记在心里。 得,白学了。 阿山哥哥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他拉过我的手,微凉的指尖落在我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着。 「珊,是珊瑚的『珊』。」 第14章 我没有回浣衣局。 阿山哥哥……不,阿珊哥哥问我,要不要去柳妃娘娘宫里当差。 他说柳妃娘娘是很好的人,从不打人耳光,也不会罚人在下雪天洗衣裳。 他还说,我性子野,又活泼,像个忙忙叨叨的小兔子,柳妃娘娘肯定会很喜欢我的。 我问他:「去柳妃娘娘宫里的话,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能的,说不定……能每天都见到。」 那我可太愿意了! 晚上连夜收拾好小包袱,我躺在床上,开心得睡不着,翘着嘴角从夜里等到天亮。 等阿珊哥哥来接我。 可这一等,从天蒙蒙亮,等到了晌午,又等到了夕阳西下。 怎么都等不来他。 直到夜里,院里的小门突然响动了下。 我一个箭步冲出去,却发现来的人,是殷太医。 一向温文尔雅的殷太医,看起来又急又躁: 「阿暖,收拾东西,马上跟我走。」 我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忙问: 「阿珊哥哥呢?他说让我等他。」 「我们是要去柳妃娘娘宫里吗?」 殷太医红了眼眶: 「柳妃娘娘,薨了。」 第15章 薨了,就是死了。 这是卢妃娘娘告诉我的。 殷太医送我去了卢妃娘娘的玉芙宫。 他说,这是阿珊哥哥安排的。 我不明白他一个小医徒,怎么能安排这安排那。 我问殷太医他在哪儿,殷太医还是只说:「他……忙呢。」 第二天一早,卢妃娘娘便让我们换上素白的衣裳,随她往灵堂去。 听说柳妃娘娘近来眼看身子大好,却在前夜忽发恶疾,不治而亡。 皇上急悲攻心,在灵前恸哭晕倒,中了风。 倒是那位因为族人贪墨赈灾粮,被禁足宫中的谢皇后娘娘。 因祸得福,出了禁宫,重掌凤印。 一路上,到处都是禁卫官兵。 冷森森、黑压压的,像是要把偌大的皇宫包成个铁桶。 进灵堂前,卢妃娘娘嘱咐我们。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我老老实实地听话,低眉颔首,小心谨慎。 入了灵堂,才发现,披麻戴孝的只有寥寥数人。更多的,是执剑披甲的军士。 他们的目光跟手里的剑一样冷硬,全都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全身素白,头戴孝巾,端端正正地跪于灵前。 旁边,站着个横眉竖眼将军模样的人,脸上没有悲色,只有厉色,不咸不淡道: 「太子殿下,近来朝中不太平,太傅乔闻一党煽乱惑众,刚刚伏诛。皇后娘娘忧虑您的安危,特遣臣来贴身护卫。您孝也尽了,灵也守了,该回东宫了。」 「皇后娘娘思虑甚密,谢将军雷霆手段。皇甫珊,谢过了。」 清冷孤傲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好生熟悉。 黑甲寒铁簇着这一袭素白走过我的面前时,我忍不住抬眸偷瞧了一眼。 只一眼,便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眸子。 如星的眼眸,往日光彩不在,只剩满目的腥红与悲怆。 第5章 我霎时全身僵住,愣在当场。 我的阿珊哥哥。 是当朝太子——皇甫珊。 第16章 「哪宫的婢子,活腻了?」 谢将军厉声呵斥,一把长剑眼看就要朝着我的脖颈劈下去。 周围惊起一片低呼,片刻后,剑却未落在我身上。 「谢将军!」 太子殿下横手握刃,明晃晃的刀锋被阻在半空,动不得半分。 「三千太学生血染明理堂不够。」 「如今还想血溅灵堂不成!」 他直视眼前的屠夫,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都带着滴血的恨意。 谢将军露了怯,却又不甘心一般紧握剑柄,同他僵持。 卢妃娘娘见状,连忙开口为我求情。 「这婢子刚刚入宫,乡野丫头,尚不懂得宫中规矩,我回去必严加管教。谢将军威名赫赫,胸襟广阔,还望将军宽恕于她。」 谢将军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在卢妃娘娘身上,半晌,施施然收了剑。 「罢了,不过是穷山恶水里出来的一界刁民而已,本将军饶她一命。」 「穷山恶水?」太子殿下凄然冷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人心胜却山川险,此处才是恶地。」 言罢,他没再看我一眼,转身走出灵堂。 清冷的背影,像一叶孤舟,寂然渐远。 第17章 一场宫变,无声无息落下了帷幕。 柳妃娘娘草草的丧仪过后,宫人们又各自忙碌起来。 除了病中不能上朝的皇上。 除了禁中不见踪迹的太子。 除了明理堂洗了三天三夜也洗不净的血痕。 除了察后无罪,荣归故里的谢氏族人谢老爷。 一切如常。 爹娘又给我来信了。 这次,是卢妃娘娘帮我念的。 信里说。 刚还回来的地,还没等到春耕,又被谢家抢回去了。 村里被抓走了好多人,都是从前出面作证谢老爷罪状的。 我爹也被抓了,娘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全给了县官,才把人从大牢里弄回来,但爹的一条腿却折了。 我一边听,一边急得眼泪直往下掉。 卢妃娘娘不耐烦地把信塞回我手里,「哭什么哭?」 「有这功夫哭,不如省省力气。将来有机会出宫回了老家,才有力气帮你爹娘干活儿。」 「烦死了。罚你今晚多吃一碗饭,一粒米都不许剩!」 人人都说卢妃娘娘是个冷面冷心的冰美人。 但其实,她面冷,心可不冷。 她出身官宦之家,却没半点官家小姐的脾性。 白天冷着脸,但能与下人吃一样的饭,从不挑剔; 夜里冷着脸,也喜欢听小宫女们讲的民间话本,听得津津有味。 谢皇后不喜欢她,她在宫里的日子便不好过,但她从不自怜自艾。 没菜,便领着我们一帮小宫女、小太监,一起翻了花圃改种菜; 没肉,就找人从宫外送进来几只小鸡仔,在院子里放养。 谢皇后的贴身嬷嬷从玉芙宫门前路过,大声揶揄她上不得台面,把宫殿作贱成菜市口。 她不搭理,依然冷着脸,将一盆洗地水往外泼了个天女散花。 气得恶妇一边擦着脸,一边骂骂咧咧走了。 阿燕来送衣裳时,很是担心,拉着我的手问: 「卢妃娘娘从来不笑,你不害怕吗?」 我摇摇头。 其实,卢妃娘娘会笑呢。 每次她犯头疼的时候,殷太医都会来为她看诊。 隔着帘子,两人都默然不语。 只偶尔,她看向搭在腕上的那只手时,嘴角会不自觉掠起个浅淡的笑。 不是开心,也不是欢喜。 倒像是……遗憾。 第18章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才换了夏衣,不知不觉,又添上了冬衣。 今年除夕,格外冷。 太极殿外依旧要放火树,我却再没去年的那般勃勃兴致。 因为我知道,金碧辉煌的望景台上,不会见到那个曾在月下向我走来的身影。 现如今,前朝谢将军摄政,后宫谢皇后执掌。 太医院的汤药一日一日往皇帝寝宫里送着,陛下的身子却不见好转。 曾经热闹非凡的东宫,大门紧闭,无人敢问。 为了摆脱谢将军色心不死的纠缠,卢妃娘娘自请入昭觉寺,伴青灯古佛,为皇上祈福。 年后,我就要随她一同出宫入寺了。 我又偷偷跑去了那条无人问津的小花径。 这次,不为去太医院。只为站在路的尽头,遥望东宫。 这是我能走到的,离阿珊哥哥最近的地方。 从前离家,我不伤心。因为我总会有回去的一天。 如今离宫,我却有些难过。 当日灵堂之上匆匆一别,怕是从此没有再见的一日。 远处的宫殿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年节的喜气。 我朝着那个方向,遥遥地磕了个头。 救命的情,此生不忘。报恩的心,只有来世再偿了。 夜空里,火树骤然绽开,比去年更盛大。 不知道此刻,阿珊哥哥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看着同一片天空。 第19章 离宫那日,大家忙着把物什往马车上搬。 殷太医也来送行。 他往卢妃娘娘手里塞了一大包专门调配的治头疼的药材。 一人道「多谢」,一人说「保重」,便又是相顾无言。 小太监抱了盆院里的君子兰,跑来问娘娘要不要带走。 我拦住他,抱过花,不许他去打扰。 我想,哪怕只能相顾无言,对他们来说也是珍贵的时刻。 不料,这份珍贵下一刻便被打断。 太医院的医徒急匆匆狂奔而来。 「殷太医,不好了!」 「东宫、东宫……」 「太子殿下,疯了!」 一声脆响,惊动众人。 我怔了片刻,才发现手里的花盆,不知何时坠了地。 温润的白瓷,破碎成无数片,迸溅开来。 独剩一株孤傲的君子兰,孤零零地躺在四散的浊泥里。 第20章 玉芙宫走得干干净净。 卢妃娘娘领着大家往西,去了昭觉寺。 我独自一人往东,入了人厌鬼嫌的东宫。 大家都说,太子得了失心疯。 见物便砍,砍得寝殿七零八落。 见人便杀,杀得东宫鸡犬不留。 连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都被砍得几乎丢了半条命。 那护卫拼死抵抗,甚至乱中割了太子一刀,才得以冲出宫门,捡回一条命来。 现下,除了严守在门外的侍卫,再没人敢进踏进那「鬼门关」半步。 殷太医前脚刚匆匆离开,我便跪在地上,求卢妃娘娘让我去东宫。 卢妃娘娘斥问我。 「你知不知道,离了这座宫城,不肖两三年我便可放你回乡?」 「你去他身边又能做什么?不过短短十来日的相识,在这宫里,他帮过的人多去了,你以为他还会记得你吗?」 我不求他能记得我。 我只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呢。 卢妃娘娘为我好,不肯放我。 我执拗地跪在马车前,头磕了一个又一个。 想起过去在浣衣局大通铺的闲聊夜话。 阿燕说,谁要是能让她去东宫当差,她能磕一百个响头。 一句戏言,不想在我身上成了真。如今,别说一百个,就是一千个、一万个,我也是磕得的。 卢妃娘娘没让我磕一百个头。 她拦住我,生气地往我手里塞了一袋银钱,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跪别了娘娘,坐在空荡荡的玉芙宫里,我仔细数出一部分钱。 先去找管库的太监换了些炭火,又去御膳房找帮厨的仆妇换了些吃食。 当夜便去了东宫。 第21章 夜里,天很黑。 东宫,比夜还要黑。 背后的宫门缓缓关上,灌起的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战。 我壮着胆子往前走,才发现,大家说的「鸡犬不留」,是真正的鸡犬不留。 一路上,不是看到倒在路旁的死狗,就是踩到扔在路上的死鸟。 最可怕的,是从殿前阶梯上蜿蜒而下的长长血迹,像一条毒蛇往外吐着信子。 顺阶而上,进了宫中。 殿内空荡荡、静悄悄,没有一点活气,只有阵阵腥腐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 一个没留心,我踢到个什么东西,猛地跌倒。 痛得转头时,正对上一张惨白脸庞上的空洞眼睛。 是个死人! 是个我认得的死人!——从前柳妃娘娘宫里的贴身嬷嬷。 第6章 恐惧直冲头顶,惊惧的呼声几乎破喉而出,又被陡然贴在脖颈上的一柄寒剑给吓了回去。 身后的黑暗里,幽幽走出个影子。 脚步虚浮,步态踉跄,蓬发覆面,血污满身。像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凶邪恶鬼。 「又来一个。」恶鬼嘶哑着嗓子,阴森森地冷笑,「蚊蝇鼠蟑,魑魅魍魉,怎么杀不完呢?」 「你也是来害我的?这次又是什么把戏?毒药?匕首?还是绳子?」 利剑越逼越近,我感觉到锋刃划破皮肤的一丝刺痛。 恶鬼也越靠越前,满脸的污糟血痂后,是一双癫狂迷乱的眼。 那双眼睛! 「阿珊哥哥!」我惊喊出声。 剑锋却仍凌厉劈来,他厉声道:「去死吧!」 【付费点】 第22章 剑没割断我的喉咙。 不是因为阿珊哥哥认出了我。 而是因为,他晕了。 ——被人打晕了。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太监,跌坐在地上,拖着哭腔喃喃道: 「怎么办?我打死太子殿下了!」 「都怪你!要不是为了救你……,不不不,都怪我,我没认出来太子殿下。」 「我明明是来报恩的,可恩人被我打死了。怎么办!」 「别哭啦!」我喘着粗气打断他,「一个枕头打不死人的。」 太子殿下没死。 但我快要累死了。 我想把阿珊哥哥放到床上去。但人晕过去的时候真重!用尽全力,我也只能拖着他消瘦的身体在地面上一点一点挪动。 小太监闻言,又哭又笑,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帮忙。 他的名字叫宝良。 刚入宫时,宝良被掌事老太监欺负,按着头往水里溺,几乎溺死过去。 幸得路过的柳妃娘娘相救。 柳妃娘娘罚了掌事老太监去打扫马房,送了他去藏书阁做洒扫差事。 宝良同我一样,都是抱着一颗报恩之心而来。 可宝良又跟我不一样。 因为…… 他只有一颗报恩之心,别的干啥啥不行。 他身子孱弱,和我一起抬阿珊哥哥时,跌跌撞撞摔了好多次,我都怕他把人真给摔死了。 他还胆小如鼠,死尸、死狗、死鸟,没有他不怕的,看一眼吓哭一次,最后还是我使了银钱请东宫外的侍卫连夜帮忙清了干净。 第二日一早,我拧了湿帕子,小心翼翼地给阿珊哥哥一点一点擦着脸上的血污。 猝不及防对上他睁开的眼,清如泉,亮如星。 我几乎以为,从前的那个阿珊哥哥又回来了。 欢快的呼声蹦到嗓子口,下一瞬,却被陡然掐住脖子,呼声变成了呼救声。 他没好,还是那副癫狂迷乱、六亲不认的样子。 宝良拉不开,屁滚尿流地跑去喊人。 他这一喊,喊出了奇效。 宫外的侍卫反应迅速。只不过,不是迅速来帮忙,而是迅速关宫门,生怕迟了半步,疯太子冲出去砍人。 如果不是因为阿珊哥哥臂上有剑伤,吃力不久便虚脱倒地。 恐怕下一步,宝良只能花我的钱,请侍卫帮忙抬我的尸体了。 紧闭的宫门之内,好一阵你杀我躲的混乱后,方才消停下来。 静了一会儿,我看看宝良,宝良看看我,各有各的狼狈。 今后,只怕我们都要互相习惯这样的狼狈了。 我索性拍拍屁股爬起来去做饭,宝良继续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阿珊哥哥则抱剑待在自己的「领地」里,丝毫不许人靠近。 往后的日子,阿珊哥哥特别疯的时候,依旧乱砍乱杀。 我和宝良钻到床底,数着一二三,数到一百,他必定偃旗息鼓。 阿珊哥哥一般疯的时候,便会不言不语。 像一截了无生气的枯木,枯坐床头,生人勿近。 这时,我就赶紧生火做饭,浆洗衣物。 没什么用处的宝良,也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每日都从七零八落的书房里随便翻出本带字的东西,孜孜不倦地念给阿珊哥哥听。 他从前在藏书阁干活儿,识得几个字。 「藏书阁的大人说过,『书犹药也』,我给咱们殿下多念念,说不定病就好了。」 我觉得,他大概弄错大人的意思了。 「书犹药也」的「药」,怕不是蒙汗药…… 每次他一念书,总能把人给成功念睡着。 不过也好。 这是阿珊哥哥唯一彻底不疯的时候,我能赶紧打水给他擦擦洗洗。 洗干净了,依旧是从前那个天上文曲星,人间俏郎君。 透过看守的侍卫,消息在宫中传开。 大家都知道。 东宫里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太子,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呆子,和一个忙忙叨叨的婢子。 一主二仆,四时三餐,日子竟七七八八地过起来了。 大家也都在猜测。 没了往日荣耀、没了朝堂支持的疯太子。 什么时候,变成废太子? 第23章 没过多久,宫里出了件大喜事。 一直守在皇上寝殿为陛下侍疾的谢小贵妃,近来诊出了喜脉。 报喜的通传之声,喊遍了皇宫上下。 连东宫外也没能例外。 没人在乎,一个疯得连人都认不明白的太子,会不会难过。 如同没人在乎,一个病得连朝都上不了的皇上老来得子,是不是合理。 人人皆知,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儿。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迟早」来得这般早。 晌午,例行从御膳房领了为数不多的蔬菜米粮,我兴冲冲地往回赶。 这次我特地花钱换了三个鸡蛋。 明日是中秋,也是我的生辰。 我想给阿珊哥哥、宝良和我自己,每人做一个芙蓉蛋羹。 这是我的拿手好菜,每次阿珊哥哥都能吃完。 没成想,快到东宫大门时,却被一群侍卫打扮的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那人,叫江措。正是当初被太子殿下发狂砍伤的贴身侍卫。 听闻他养了半年伤,便投入了谢将军门下。 「阿暖姑娘?」江措眼神冰冷地打量我。 「奴婢是。」我心中隐隐不安。 「烦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我们谢将军有要事相谈。」 从将军府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我走在回宫的路上,脚下的路像长了刺,每一步走得艰难沉重。 「东宫易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你若识相,明日将包东西放进吃食里,成事之后,本将军放你归家,良田美宅都是你的。」 「若不识相……你草头村家中的爹娘幼妹,只怕要先太子殿下早走一步了。」 我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脑子乱得跟浆糊一般,想不明白。 谢将军的女儿谢小贵妃如今身怀龙种,只需静待时日,诞下龙嗣。 那时再废掉疯太子,谢家的万世荣宠,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第7章 他何必这般着急? 浑浑噩噩地踏进宫门时,宝良咋咋唬唬地跑来接过我手里的菜。 前方漆黑的殿中,似是有一道清冷的目光投来。 我的心跳得很乱,胸口像有火烧一般。 那里,放着谢将军亲自交到我手里的「那包东西」。 第24章 从天黑坐到天亮。 天际划过一丝鱼肚白时,我终于决然起身。 先去打了盆水,细细洗漱一番;又为自己挑了身干净衣裳,收拾妥帖。 在小灶台上蒸了两碗黄澄澄、香喷喷的芙蓉蛋羹。 把还在呼呼大睡的宝良扒拉起来,嘱咐他记得打扫院子,也别忘了给太子殿下擦脸梳头。 今儿个过节,总要漂漂亮亮地过。 宝良打着呵欠问我要去哪里。 我告诉他,今日中秋百官宴,皇后娘娘要给大家派赏钱。 出门前,我又去看了眼犹自缩在角落里,皱眉浅睡的阿珊哥哥。 悄无声息地给他磕了个头,准备好一切,该上路了。 起身离开时,背后蓦地响起道沉哑但熟悉的声音。 「早些回来。」 这是我入东宫以来,听到他唯一的一句寻常话语,心里顿时翻涌起巨浪狂涛般的激动。 若是以前,我一定会立马向他冲过去。可此刻,我却不敢回身看他一眼。 「好。」 我压着嗓子里的哽咽,又说了句:「我做了早饭,别忘了吃。」 身后的人沉默了。 良久,也回了句:「好。」 第25章 中秋,中宫设宴款待百官。 宴中,谢皇后那张雍容富态的脸上,笑意盈盈。 「宫中近来喜事频传,是天佑国祚绵长,也是诸位爱卿勤勉相持。」 有官员问: 「谢贵妃娘娘喜得龙脉,是国家之福。」 「不知另外的喜事是……?」 「另一喜嘛……」谢皇后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同样列席高位的谢小贵妃和谢将军。「本宫听闻昨夜南方乐安侯家夫人诞下麟儿,恰逢南方夜显红光,乃是祥瑞之兆,有帝王将出之征。」 「我已下令乐安侯即刻启程进京,待下月抵达,即刻敬告祖庙,祭天立极,改立皇储。」 百官贺声不断。谢将军和谢小贵妃的表情,甚是难看。 我混在来领赏的宫女中,暗自舒了口气。 我赌对了! 谢皇后不知谢将军暗中谋划毒杀太子之事。 他二人面和心不合。谢皇后宁愿选一个皇室旁系的婴孩儿当傀儡,也不愿让谢小贵妃的孩子做储君。 若今日太子暴毙东宫。只怕谢将军会立刻以护卫皇室安危之名,立刻将皇宫围个水泄不通。 「新储君」进不来,谢皇后出不去。 等到谢小贵妃腹中「龙嗣」顺利诞下,谢皇后再不愿意,也没得选。 第26章 领赏的队伍不断向前。 待到谢将军发现我时,已来不及阻拦。 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殿中扑通跪下,用平生最大的声音高喊道: 「东宫奴婢阿暖,求皇后娘娘救太子殿下一命!」 满堂喧嚣,一时静寂。 谢将军厉声呵斥我是染了疯病胡言乱语的疯子,急唤人将我拖下去。 江措黑着脸上前,却被谢皇后出声制止。 她似乎很有兴趣听一听我这个「疯子」的话。 我深吸了口气,将胁迫之事一五一十说出。 讲到谢将军如何威胁我时,还添油加醋了句: 「将军说,此事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尤其……尤其不能让皇后娘娘宫里的人知道……」 话未说完,谢将军跳出席中: 「大胆贱婢!竟敢胡乱攀咬!本将军跟皇后娘娘的手足之情,岂是你个下贱东西可以挑拨的?」 所谓手足之情,几分真几分假,他们自己清楚。 而我,要的只是一个承诺。 「谢将军以奴婢亲人性命胁迫奴婢给太子殿下下毒。」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主子,奴婢万不敢做这不忠不孝的千古罪人。」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仁善之心无人不知。奴婢思来想去,只有求到娘娘跟前。」 「求娘娘救太子殿下一命,救奴婢家乡亲人一命。」 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下,头疼得像要裂开。 四周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偷偷落在谢皇后身上。 她走近我,伸出纤纤玉指捏起我的下巴,打量片刻后,说: 「太子有福气,竟得你这般的忠仆追随左右。」 我垂下眼眸: 「太子殿下如今虽日日疯傻,但过去曾在奴婢病中赏过一碗药,救过奴婢的命。」 下颌的手指渐渐收紧,骤然松开时,谢皇后的声音在厅中响起。 「本宫乃一国之母,无论痴愚疯傻,还是村野莽夫,皆是本宫子民,护佑周全是自然的。」 有人带头,山呼「皇后娘娘仁爱宽厚,福泽子民,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双腿发软,心知: 事儿,成了。 至少,在所有人盯着的当下。 千千岁的皇后娘娘,为着防备谢将军的夺权之心,也为着那一点「仁爱」之名,阿珊哥哥、爹娘小妹就不会立刻丢了性命。 但接下来,轮到我的性命了。 果不其然,谢皇后话锋一转: 「不过,我谢家乃国之柱石,谢家子侄断然没有弑君杀民的滔天恶胆。」 「你这婢子胆敢口出疯言,污蔑朝廷重臣,今日若由得你去,岂不寒了天下人心。」 「来人啊,把这恶奴拖出去,乱棍打死!」 涌上来的太监内侍捂住我的嘴便往外拖,我没做任何挣扎。 挣扎只是徒劳。 谢皇后是不会坐视谢将军独揽大权,但也断然不会让谢家背上意图谋逆的罪名。 我心知肚明。 从被选中的那一刻开始,无论毒药下还是不下。 我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死。 横竖都是死,所幸用我的命,可以换得我在乎的人的一线生机。 值了。 第27章 「暖丫头总有回来的一天……」 「我家暖丫头,再过两三年就该说亲了……」 「人面桃花相映红……姚阿暖,这你跟这花儿长得挺像的……」 我好像……回到草头村了! 许久没见的锦绣姑姑站在村头朝我招手。 爹娘小妹坐在院子里对我笑。 还有小书生,又给我送了满满一捧桃花枝,桃红娇艳,花朵比宫里长出来的更饱满、更好看。 我捧着桃花,兴冲冲地要去给一个人看,找了好久,才找见那个站在月下的朦胧影子。 他正笑着,问我: 「草头村的姚阿暖,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个草头村吗……」 我知道啊! 九十七个! 我想跟他说,草头村的花都开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 往前踏出一步,月光小院却陡然变成了白惨惨的灵堂。 他白衣似雪、蓬头垢面,跪在灵堂中,眼里都是血和泪。 「人心胜却山川险,此处才是恶地……」 声音幽幽的,听不真切。 我想帮他擦一擦脸上的血泪,送他好看的桃花。 可一低头,手里的花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迹,满怀的明媚桃红,全都变成了血淋淋的殷红。 疼痛袭来,传遍全身。 我疼醒了,梦也碎了。 雨点般的棍子往身上落,原来宫仗之刑是这种感觉。 从接二连三的皮肉之疼,到血脉翻涌的肺腑之疼,再到粉身碎骨的椎心之疼。 直到最后,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团烂泥,被嫌弃地抛下,坠入草丛。 四周静悄悄的,肿胀的指尖传来一点刺痒。 接着,从一点,蔓延到一片。 密密麻麻,千啃万噬。 我知道,这是虫蚁在啃咬。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从一个死人,变成一堆枯骨。 或许是人之将死,五感也变得敏锐。 我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感知到一点凭空出现的光亮。 匆忙的脚步渐近,有人在翻找什么。 ——凌乱、急躁、几近崩溃地翻找。 ——像是丢了珍贵宝物,掘地三尺也要翻将出来的翻找。 可是这里是乱葬岗啊,只有枯骨死人,没有珍贵宝物,别是来错地方了…… 正这么暗自想着,紧接着我便听到个颤抖的、熟悉的声音: 「找到了!」 「阿暖!」 第28章 寂寥的东宫,这一夜格外热闹。 我被稳稳地放在软塌上。 有一只手在替我把脉,有一只手在喂我喝药。 第8章 还有一双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替我擦着身上的伤口。 恍恍惚惚,我好像听见宝良在哭哭啼啼,殷太医在唉声叹气,还有…… 「阿暖!醒醒!不许睡,你不是最想活吗?睡了就活不了了!……」是阿珊哥哥! 我回来了。 被他们从乱葬岗、死人堆里找回来了。 连日的汤药浇灌、悉心照料,他们艰难又执拗地将大半步踏进鬼门关的我,抢了回来。 最难熬的那一夜,半夜三更,我全身发寒,如坠冰窟。 生火无济于事,喂的药也如数吐出。 情急之下,阿珊哥哥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我冒着冷汗的脑袋贴在他的胸膛,紧贴的肌肤将他身体的温热一点一点过渡到我的身体。 我听见他哑着嗓子,在我耳边不停地说: 「你不是答应我了要早些回来吗?」 「你爹娘妹妹还在家等着你。」 「还有卢妃娘娘也来信问你好不好,要是知道你变成这样,她肯定要怪我的。」 「还有……还有你说过要带我去看草头村漫山遍野的花儿,我一直等着呢!你不许食言!」 我扯出个虚弱的笑: 「我……我还以为……你已经……已经把我忘了呢。」 阿珊哥哥替我将汗湿的额发拨开,将我抱得更紧了,紧得像是要融进他的骨血。 「怎么会忘呢。」 「草头村姚老三家的长女,姚阿暖。」 第29章 一场风波。 偌大的皇宫,少了个小小宫女。 紧闭的东宫,却多了个不能见人,但每天快快乐乐的草头村野丫头。 阿珊哥哥说,我从此不再是记档在册的奴婢了。 等他安排妥当,便立刻将我送出宫外,远离是非之地。 我埋着头不说话,蹲在地上用手指头蘸了水,一笔一画地写着他教我写的字。 「错了。」 书桌前,眉目疏朗、身姿挺拔的端方君子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信,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笔,很是认真地重新教了一遍。 只可惜,我是个不成器的学生。 手上一撇一捺地写着,心里却横七竖八地撞着,该低头看字的眼睛,总忍不住往身侧英俊人儿的脸上偷瞧。 东宫的疯傻太子,其实既不疯也不傻。 一切不过是一层示人以弱、掩人耳目的浮皮伪装。 当年谢氏一族趁着元宵夜发动夺宫之变。 杀太傅,灭太学,毒害柳妃,软禁皇帝。一朝控制了皇城宫廷,自以为天下在握。 但天下之大,京城内外痛恨外戚霍乱朝纲,心怀救世之心的人,又何止一个老太傅、三千太学生? 为暗中联络各路势力,集结各方力量。 光风霁月的当朝太子,只能将自己作践成一团任谁都看不上的烂泥。 卢妃出宫入寺如是,江措反目投敌,亦如是。 他们都潜心蛰伏在敌人看不到的阴暗之处,静待时机,蓄势待发。 「可……要是我真给你下毒怎么办?」我着急地问。 地上的「暖」字落下最后一笔,阿珊哥哥的手却没有放开。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密布的伤痕,柔软怜惜。 「阿暖,朝堂乱局,不是你一个小小宫女可以抵抗的。」 「下与不下,我都不会死。我倒宁愿你下了那药。」 想想。 生乱至今。 除了那个主动投靠谢家,害了柳妃娘娘,又想加害于他的嬷嬷,他再没杀过其他人。 从前受他恩惠照拂的人多如牛毛,在他落难之时,又皆如鸟兽散,他从不在意。 殷太医与他对坐夜饮,曾叹道:「殿下至仁至善,是百姓之福。」 阿珊哥哥却似乎并不喜欢他身上的「仁善」二字,苦笑着摇头: 「父皇曾告诫我,所谓仁善,于帝王无益。」 「我这样的性子,只怕此生都当不了一个好皇帝。」 阿珊哥哥不打算当皇帝了。 他说,镇守北境的睿王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既骁勇善战,亦足智多谋,是为君之材。 在他的计划里,清君侧之日,便是他请旨自废,更立新储君之时。 我问他,不做太子不当皇帝,以后要去干嘛? 他看着我写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珊」字,想了想说: 「或许……会去我娘亲出生的那个小渔村,看看海。」 「哦……有海的地方……那离我们草头村应该挺远的。」 见我垂头蔫巴的样子,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再去草头村,看看山。」 我像根春风吹过的野草,登时支棱起来,连忙跟他拉勾。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第30章 离别,比预想的来得早、来得急。 深夜,江措匆匆来了一趟。 他走后,我的卧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明日卯时三刻,你换上这身衣裳随江措安排的人出宫,到了宫外自会有人接应……」 「出了京城走水路,黑色乌篷船,船上挂着三只铃铛,千万别认错了……」 阿珊哥哥身着单薄青衫,秉烛站在门外,事无巨细地与我交代离宫之事。 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投去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忽隐忽现,让人看不真切,像一场梦。 我犹在梦中暗自欢喜,却不想梦醒时分已经到来。 「阿暖,听明白了吗?」阿珊哥哥蹙眉问我。 我听明白了。 卯时三刻,出宫门,找乌篷船,有三个铃铛的,可…… 「我能不能……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脱口而出的话,让夜下相对的两个人都怔愣住。 无风无雨,无星无月,幽幽的夜,四周静得可怕。 阿珊哥哥无声无息地站着,垂眸看向我,看了许久,低声问: 「为什么?」 「给我一个理由。」 「为什么不想走?」 「为什么想要留?」 因为你啊!我心里着急地想。 可话到了嘴边,支支吾吾变成了,「因为……因为我是来报恩的,恩没报完……不能走。」 话音落下,烛火飘忽地跳动了一下,滚烫的一滴烛泪落在阿珊哥哥的手上。 我着急去看他的手有没有伤到,他却微微侧了身,自嘲般地笑了笑。 「不碍事。」 「若是为了报恩,你早已报过了,我救你一命,你也救了我。不必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时时记挂在心上。」 「阿暖,早些歇息,明早离宫,莫要误了时辰。」 我一整夜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天蒙蒙亮,被宝良催着换上了一身太监衣裳。 江措支走了东宫殿外的侍卫,外出采买的老太监等在门口。 出门前,宝良拉着我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阿暖姐,你千万不许忘了我!」 「好,一定不忘。」我酸着鼻子,帮他擦干眼泪,「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我房里有一双新布鞋,灰蓝缎子,是特地给你缝的,你记得去拿。」 从院中到门口,短短的距离,我一步一回首。 他没来送我。 老太监催促说,再不走,侍卫回来就走不了了。 终于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刻。 离宫的宫道,是我进宫时的路。 恍惚想起,那时候我小碎步跑着跟在锦绣姑姑身后,觉得皇宫好大好气派,这条白石砌成的宫道好长好长,要走好久好久。 如今,许是我长大了。踏上归途时,发现这条路其实好短好短,不用走很久很久,一个眨眼,宫门就在眼前。 我知道,出了那道高高的宫门,从此我又是草头村的姚阿暖了。 有爹娘,有小妹,有漫山遍野的花,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他! 我骤然停下脚步,脑子变得清晰起来。 我不走了。 我要回去。 我要留在他的身边! 一溜烟儿冲回东宫时,阿珊哥哥正立于廊下,遥望宫门。 清冷的眼底闪过一瞬间如坠梦境的迷茫,待看真切后,紧蹙眉头无奈道: 「阿暖,我说过,不必把那点恩情……」 「不是为了恩情!」我急急打断他,想来想去,豁了脸皮出去,「是……是为了……私情……」 一句话,被说得七零八落,心也跳得七上八下。 我眼睛盯着脚尖,头埋得低低的,只听见头顶上的呼吸变得有些重。 过了许久,阿珊哥哥都没说话。 以为他生气了,我悄悄抬头,刚好闯进他深得像潭水一样的眼神里。 他定定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姚阿暖,你懂什么叫『私情』吗?」 我红着脸,认认真真地答: 第9章 「我懂的,就是……儿女私情。」 「我想留在你身边,长长久久,一起变老的那种……」 后来我知道,这句话叫。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日光倾洒时,阿珊哥哥将我拥入怀中,在我额上印下轻柔一吻的时候。 再后来,我又知道一句话。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在花前月下,阿珊哥哥为我簪上一根珊瑚细簪,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的时候。 第31章 成亲那晚。 在东宫深处的小厅里。 我穿着卢妃娘娘托人偷运进宫中的喜服,披着盖头与我的郎君拜天地。 殷太医作主婚人。 宝良当我的家人,江措做他的家人。 人少,却不觉冷清。 简陋,但满是喜气。 礼成,宝良嚷嚷着要去闹洞房,被殷太医和江措一左一右,当场拖走。 阿珊哥哥牵了我的手,带着我一步一步走向我们的新婚喜房。 他的手暖暖的,我的心砰砰的。 到门口时,我紧张得踩了自己的脚,一个没站稳将他扑倒在地。 我窘得涨红了脸,他却坏笑出声: 「虽然春宵一刻值千金,但娘子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羞死人了! 我着急忙慌想要起身,却蓦地天旋地转,被他拦腰抱起,带入帐中。 大红的盖头、喜服落了一地。 鸳鸯帐外,喜烛高照。 红绡帐里,郎君情深。 疼时,他细细密密地吻我,为我拂开脸上的汗水。 情动时,他柔情似水地抚我,将我揉进他的骨血。 及至欢愉尽头,他身热似火地带我攀上高峰,又坠入海底,直至精疲力尽,沉入温柔梦乡。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悠悠转醒。 一翻身,整副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 那「罪魁祸首」早已不在房中。 只有凌乱的褥子和我身上的点点红痕,提醒着昨夜的满室旖旎。 穿戴好出去,饭菜的香气立马扑鼻而来。 宝良张罗着端出一盘盘热菜,他如今在厨艺上大有长进,自比御膳房大厨的水平。 而阿珊哥哥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洗衣裳。 他的衣裳、我的衣裳、宝良的衣裳。 整整齐齐,晾了一竿子。 我急匆匆过去阻拦,他却笑着弹了我一个脑蹦儿。 「男子汉大丈夫,一衣不洗,何以洗天下?」 「你操心的事多,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吗?」我绞着手指头,声音小小的。 阿珊哥哥瞥了一眼内堂,确定宝良还在忙后,忽地一手揽过我的腰肢,在我耳边轻笑道: 「小瞧你夫君了不是,我可是草头村姚老三家的长女婿,能被这种小事累着?」 「不信,等着晚上瞧。」 第32章 后的日子,平淡如水。 但在虎狼环伺的皇宫,如水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谢家内部的盾愈发尖锐。 谢将军强力阻拦了南方乐安侯家的婴孩入京。 谢皇后用计让谢小贵妃的腹中胎儿落了胎。 两败俱伤,各自偃旗息鼓了一阵子。 卢妃娘娘送往宫中的消息日益频繁。 禁卫军中,江措也得势高升,掌握了三分之一禁军势力。 殷太医深夜到访,带来了皇帝陛下龙体渐安,有望好转的消息。 阿珊哥哥久违地红了眼眶。 宝良也乐颠颠地跑去厨房,用鸡蛋给大家做了一道他新学的赛螃蟹。 冒着喷香热气的菜一端上来。 殷太医连声称赞。 阿珊哥哥给我夹了好几筷子,菜到嘴边,我却忍不住泛起恶心,一连呕了好几声。 「这么难吃吗?」宝良苦着脸尝了下,砸么道,「我觉着,味道还成啊。」 「是不是病了?」阿珊哥哥一手帮我抚背,一手附上我的额头试凉热。 只有殷太医,不紧不慢。 他放下筷子,赶开瞎忙活的两人,替我把了脉。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您要当爹了!」 诊出的是喜脉! 那一夜,当朝的太子殿下,像个手足无措的蒙童稚子,兴奋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他一会儿怕我冷,给我加了两层棉被。 一会儿又怕我热,蹲在我身边替我扇扇子。 温热的手掌轻轻地覆在我的肚子上,呆呆地笑着看了好半天。 「小家伙,先约法三章,你不许折磨你娘亲,她身子弱……」 「爹跟你说话,你能听得见吗?」 我忍不住笑出声。 「犯傻呢,殷太医不是说了吗,这小东西现在还没有耳朵眼睛鼻子,哪里听得见?」 虽然还没有耳朵眼睛鼻子。 这小家伙却得到了数不尽的关爱。 殷太医三天两头从太医院弄补品,东扣一点,西挪一块。 他的同僚都忍不住感叹:「世风日下,连天下第一老实人殷自棠都学会贪公家财了。」 江措今天弄一只老母鸡,明天送两只大猪蹄。 引得宝良抱怨连连。 「不是让你弄点清淡爽口的东西吗?阿暖姐吐得厉害,弄这些玩意儿你想腻死谁啊?」 「你懂个屁,我问我娘了,女人家这时候就得补身子,我警告你啊,不许偷吃!」 江措咬着宝良刚蒸出锅的热包子,呼啊哧地言之凿凿。 宝良吵不过他,气呼呼地一扭头,钻进厨房鼓捣起这些补身食材来。 在我的指挥下。 阿珊哥哥领着吵个没完的两人,把院里的花圃也翻了种菜,又在角落里养了一窝小鸡仔。 鸡仔长成时,宝良特地张罗了个全鸡宴。 江措、殷太医在深夜如约而至。 大家相聚一处,共享「盛宴」。 卢妃娘娘托殷太医带来了她亲自缝的小衣裳,说是等小家伙出生了穿。 可一打开衣裳,大家都乐了。 这衣裳的尺寸,只怕是得等个三年两载,才派得上用场了。 和衣裳一起送来的,还有另外的好消息。 按照计划,北方的睿王殿下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日将从北境出发。 小股分兵,暗中前进,两个月后合兵京城城外。 冬至。 谢将军前往城外祭祖。 便里应外合。 清君侧,除吝臣。 第33章 我的身子愈发沉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孕中多忧思。 明明日子依旧如常,我心中却日渐不安。 夜里惊醒,阿珊哥哥听到声响,从书房中赶进来。 见我脸色不好,上床坐在我身边,揽着我的肩膀悉心宽慰。 冬至越来越近,他忙得顾不上吃饭,人也消瘦了许多。 他脑袋贴近我的肚子,柔声笑道: 「小家伙,现在长出耳朵嘴巴了吧?」 「你让你娘吃了不少苦头,等你出来,看爹不打你屁股。」 腹中的小东西好像真的听到了爹爹的话。 蛄蛄蛹蛹地踢了一脚,以示抗议。 我问阿珊哥哥可想好了孩儿的名字。 他一点一点给我捏着肿胀的手指,说: 「大名,等平了乱,需得父皇赐名。」 「小名嘛,想了许久,觉得有一个甚好,无论小子闺女都能用。」 他眼里盛着满目星河,灿灿地看向我: 「涤儿,你看可好?」 第34章 今年冬天来得很早。 不到冬至,就已经落起了雪。 夜里,江措匆匆赶来。 阿珊哥哥与他在外间低声议事,我心里惴惴的。 没多久,阿珊哥哥进到里屋,握着我的手,柔声说: 「我需得出去一趟。」 我紧拉着他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害怕得开不了口。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蛋,把我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掖好被角。 「傻丫头,你好好睡一觉,天亮我就回来了。」 「不许骗我。」 「不骗你,等忙完这阵子,我还要跟你一起回草头村拜见岳父岳母呢。」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我瓮声瓮气地说: 「早点回来。」 他轻轻地答:「好。」 深夜起了急风。 风卷起雪花,乱糟糟地飞舞着。 半睡半醒中,身下一阵暖流来袭,腹中绞起剧痛。 我要生了! 还不到时日,准备好的稳婆不在,院中只有我和宝良。 他急得上蹿下跳,赤着脚就想跑出去找人。 可今夜不同寻常。 怕误了大事,我不许他出去,只叫他烧了热水,拿来剪子。 生孩子,我见过。 从前在草头村,隔壁吴婶子也是半夜突然要生,我娘跑去帮忙,我也跟去干了些拧热帕子的杂活儿。 第10章 我吩咐宝良,孩子出来时,用剪子剪断脐带。 宝良又吓哭了,边哭边摇头。 我忍着阵阵剧痛,严声道:「你要是不想看着我和孩子死在眼前,就听我的!」 原本以为会很快,以前吴婶子只嚎了一个时辰,孩子便呱呱坠地。 可我却从夜里生生疼到了天亮,嘴里咬着帕子,半点不敢出声。 直到宫外传来阵阵沉闷的钟声。 太监尖锐的通传之声划破寂静的雪空,传遍皇宫的每个角落。 「皇帝陛下,驾崩啦!」 东宫墙内,一阵吼破天际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我和阿珊哥哥的孩儿,我们的涤儿,出生了。 第35章 破门的声响将我吵醒。 来的人,不是阿珊哥哥。 皇帝骤逝,谢皇后封了宫,谢将军封了城。 听闻太子殿下灵前即位,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封谢家小姐为后。 「陛下登基事务繁多,实在无法抽身,特命属下来接姑娘。」 一个我不认得的武官,上来就想抢走我怀中的涤儿。 快要得手之时,猛地被一剑劈开了脑袋。 死尸倒地后,被血溅了一身的阿珊哥哥出现在我眼前。 他急切上前拥住我和涤儿。 黑衣死士冲进房中,喊道: 「殿下,中宫禁卫正往这边赶,夫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伸手想摸一摸涤儿的脸,可看了看手上的血污,还是生生忍下,收了回去。 那双被血染红的眼睛看向我时,极尽掩饰痛苦,强装轻松。 「阿暖,宫中生了点小乱子,我……需得忙上一阵子。」 「你和涤儿先到宫外安顿,我忙完就来。车马已经候在后门,江措和殷太医会来带你走的。出了宫就安全了,你不要害怕。」 我点点头,并不害怕,可是。 「你不能跟我去草头村了对吗?」 阿珊哥哥抚过我的泪水,温柔地笑笑: 「要去的。」 「只是,我会晚一点。」 门外厮杀声已经响起。 来不及告别,他起身冲向宫外,接过火把毫不犹豫地点燃已经泼了油的宫殿。 烟雾四起,殷太医领着宝良冲进来,将我和涤儿往外带。 回首的最后一眼,他的眼神只剩无尽的寂寥。 我知道,他真的不能跟我去草头村了。 …… 后来,我总在梦中见到他。 手执长剑,孤零零地立于雪中的他。 他说: 「阿暖,你本就只是个山野女子。」 「天子阁、金玉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样的恶地,配不上你。」 那年的雪,下得好大。 如炽烈火,没能化开他身上那一抹孤寂寒意。 正如如今的三春暖阳,照在我身上,也没半点暖意。 「月娘!」 妓馆的小厮唤我。 「门外有个男人找你。」 「姓殷。」 第36章 两年未见,殷太医整个人都变了副模样。 憔悴、消瘦、潦倒。 「阿暖。」 久违的名字,恍如隔世。 那年出了宫门,江措亲自赶着马车跑了三天三夜。 最后落脚在离京城很远的青州。 他们把我安排在一户苏姓商人家中,我的身份,是这家长子在外行商带来的女人。 安排妥当,江措、殷太医还有宝良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去做该做的事。 起初,新皇登基,民间一片平静无波。 不久后,北境平息了许久的战事乍起,睿王被胶着的战场困住,好几次都因为绝密布防图泄露而差点死在战场。 军中缺粮缺兵器,皇城中的旨意却朝令夕改。 今日下令全军回撤休养生息,明日却又作废,强令进攻。 少得可怜的粮草往边关运,累了满车的尸首往城里抬。 军中怨声日盛,民间积怨沸腾,皇帝皇甫珊成了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昏君。 京中来人次数越来越少,苏老爷起了异心,暗中谋划将我和涤儿交出去,作为攀附谢家、换取矿山的筹码。 我不动声色地蛰伏了一个月,终于借出门礼佛的机会,带着涤儿逃出青州,潜回京城,在妓馆中做起了名叫月娘的洗衣妇。 风月之地,多的是达官显贵,时常会传出关于宫中皇帝的些许消息。 只可惜,每次都不是好消息。 有人说,皇帝疯病更甚,动不动就杀人,连美若天仙的皇后都想杀。 还有人说,皇帝昏庸无道,尽用无能之官,厌弃忠良之臣。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很难过。 为阿珊哥哥难过。 金玉殿,险恶地。 他身陷其中,曾经苦苦挣扎过。如今,也一定还在苦苦挣扎。 有月亮的夜里,我总会带着涤儿,坐在后院的小小天井里看月亮。 跟他讲「举头望明月」。 跟他讲爹爹想去的小渔村,娘亲长大的草头村。 跟他讲宝舅舅会被老鼠吓哭,江叔叔射箭百步穿杨。 还有卢婶婶的冷脸,殷伯伯的医术…… 宫中坏消息,传着传着,变成了最坏的消息。 皇宫内沉闷的钟声再次响起。 他们说,皇帝死了。 我的阿珊哥哥,死了? 我不信。 哪怕长街跪送,灵柩车马真的缓缓向我走来,我不信。 哪怕舆车车辙突然断裂,漆金雕龙的棺椁沉重地落停在我的眼前,我还是不信。 他可以不去渔村看海,也可以不陪我回草头村看山。 可他怎么会死呢? 直到殷太医出现在我面前。 「阿暖,陛下他……」 「他是不是让你来带我去找他?」我努力笑着,眼泪却夺眶而出,「他没有死,对不对?」 殷太医滞涩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所有幻想。 「陛下,他死了。」 「他们都死了。」 第37章 他们都死了。 阿珊哥哥死在议政拟旨的太极殿中。 谢将军的剑刺穿他的心脏时,他的匕首也深深插入谢将军腹中。 听说血流了满地,浸湿了他的最后一道圣旨,上面写着——告命于天,自废庶人。 宝良死在通向宫外的宫道上。 听说白璧无瑕的长道,血色脚印拖了好长,血是从他脚上那双磨旧了的灰蓝缎布鞋里渗出来的。 江措死在潜出城外的城门前。 听说高高的城门上,箭如雨落,士兵翻遍了他布满窟窿的身体,也没能找到要找的东西。 还有卢妃娘娘,也死了。 为了编织一个「不伦天子淫辱庶母反被刺死」的荒唐谎言,一条白绫将她悬于困了她一生的宫墙内。 听说她的枕旁,还放着本只翻了一半的医书,她曾托人打听过,在家乡柳州开一家夫妻医馆要用多少银子。 谢家妄想用一个香艳的宫廷秘闻,掩盖一场血腥的宫变杀戮。 可再肮脏的淤泥也阻挡不了春芽破土而出,再漫长的黑夜也总会有曙光划破夜空。 睿王的兵马已经集结城外,朝中反抗外戚的暗流日渐涌动。 杀不完的天下书生以笔为刃,一篇篇激浊扬清的诗文散布街巷。 谢家,怕了,也乱了。 京城之中,尽是肃杀之气。 以缉拿逆贼之名,遍及全城的大规模搜查,已经反反复复查了许多轮。 谢家要找的「逆贼」,是殷太医。 后院柴房中,殷太医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袱。 这是从太极殿到正城门,他们拼死用血染出一条路也要送出的东西。 里面,是一道圣旨,一方玉玺,一枚虎符。 禅位的旨意,天子的玺印,调遣兵马的印信。 送到睿王手里,就是师出有名、一呼百应的利器。 届时,谢家已经岌岌可危的顽固势力,将彻底分崩离析。 狗急了会跳墙,谢家眼下就如一条濒死的疯狗,又狠又凶。 幸而春风馆背后的金主是谢小公子谢思安,官兵们不敢耽误他挣银子的门道,殷太医才得以躲过一次又一次搜查。 殷太医想要殊死一搏,冲出城去。 可画像贴了满城的他,只怕刚踏出这道门,立刻就会曝尸于市,何来一搏? 但,我可以。 收好圣旨和玉玺,我转身去了花魁娘子的房里。 谢思安近来忙得连花酒都没功夫喝了,整天守在城门边上,严查进出之人。不过天大的事儿也不耽误他的快活日子,每日都差人来春风馆接花魁娘子去陪他「守城门」。 我向花魁娘子求了一通情,终于得她应允。 今夜,我会代替婵儿随车侍奉。 第11章 入了夜,出门前。 涤儿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奶声奶气地问我: 「娘要去找爹爹吗?」 我愣住一瞬,红了眼眶。 「是啊,爹爹累坏了,娘要去帮帮他。」 「涤儿乖,要听话,不许哭。」 小小的人儿,乖巧地在殷太医怀里点头: 「涤儿不哭,涤儿听伯伯的话。」 「娘,你早点回来。」 「带着爹爹、宝舅舅、江叔叔,还有卢婶婶一起回来。」 我点点头:「好。」 第38章 马车驶过长街。 街上的白幡还未摘下,在呼呼的夜风里飘摇。 花魁娘子忘愁合上车帘,静静地靠着车壁休憩。 轿厢内,黑寂无声。 忘愁冷不防地开口:「你藏在柴房的那个男人,我看见了。」 我心中一紧,沉默片刻后,如常答道:「他是我家乡来的表亲,到京城投奔我。」 「表亲?」忘愁笑了,幽幽的笑,渐渐变成冰冷的语气,「春风馆里的洗衣妇,竟有一个高悬通缉榜首的表亲。怎么,你也是逆贼同伙?」 她知道了。 一瞬间的杀心掠过,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藏在身后的短匕,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松了手。 「没错,他就是通缉榜上之人。」 「他叫殷自棠,是宫中医术最好的太医,既治贵人的病,也救穷人的命。」 「他是医者,不是逆贼。」 没料到得到的是这般反应,忘愁有些错愕。 「你不怕我下了马车,立刻将你交给谢家那呆子换赏银?」 「你不会?」 「为什么?」忘愁冷笑一声,「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我怅然地叹了口气,笃定道,「为你原本姓莫,凭你给自己取名忘愁!」 一语落定,重回寂静。 黑暗里,一滴清亮的泪珠落下,忘愁的呼吸变得沉重。 我抱紧怀里温润的玉玺,平静如水地说起一些往事: 「先夫以前曾跟我说过,明理堂太学掌议莫清川,君子如兰、才学渊博,是栋梁之才。只可惜……」 「当年谢氏围杀明理堂,如兰的君子最后只落入乱葬岗,莫家书香世家,男丁斩杀,女入勾栏,家破人亡。」 忘愁。 鸨母常在人前夸赞这个名字。 「给贵人们解忧,让恩客们忘愁,这才是咱们娼门女子的本分。你们这些小蹄子,多跟忘愁学学。」 可她不知,忘愁姓莫。 莫忘愁,莫忘仇。 杀亲之恨,灭族之仇,都刻在她娇笑盈盈背后的骨血里,怎会忘得了呢? 「你到底是谁?」忘愁深吸一口气。 「我叫姚阿暖,原是宫中洗衣婢女。」 「我的夫君,叫皇甫珊。」 第39章 登上城门,极目远眺。 视线的尽头,绵延不绝的火光像一条火龙,喷薄着势要燃尽黑暗的火舌,与这座死寂的城遥相对峙。 而城内的高楼上,谢小公子仍在醉生梦死。 我随忘愁进入重兵把守的屋子时,隐隐听到啜泣声。 及至近前,才看见全身赤裸的少女缩在角落,瘦小的身体上布满了青的、紫的痕迹。 「心肝儿,你总算来了。」谢思安衣衫不整地从床上踉跄走来,醉醺醺地搂过忘愁,「这种路边抓来的货色忒不知情趣,躺床上嚎得跟杀猪似的,回头爷让一帮兄弟好好调教调教,不然扔春风馆里去也是坏我生意。」 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勾当,谢思安干得得心应手,春风馆里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是被他这般折辱清白、零落成泥的。 出城的令牌就躺在靡乱的床榻上,唾手可得。 忘愁与我对视一眼,随即身子妩媚地缠上谢思安,拉着他就要去共浴。 「月娘,把这不知好歹的蹄子弄出去,别扰了我和公子的兴致。」 我低眉顺目地鞠了个礼,借着拿衣裳的当口,眼疾手快地将令牌偷入手中。 给颤抖哭泣的少女披上衣裳,扶起她正准备退出去,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掐住肩膀扣了下来。 谢思安喷着酒气的脸近在眼前。 「她出去。」他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抬起来,色眯眯地打量着。 「你就别走了。」 「娇憨可人,媚不自知。有意思,小爷我还没尝过这一口。」 说着,一张臭嘴便往我身上拱。忘愁急匆匆上前阻拦,却被一把甩在地上。 「贱人!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爷想玩儿谁,轮得到你来管?」 混乱中,令牌骤然落下。 谢思安霎时醉意去了大半,阴测测的目光毒蛇一般射来,伸手便钳住我的脖子。 「你个贱妇,竟敢偷取令牌!说,谁派你来的?」 「不说也行,老子让人把你扒光了挂城头上,看看有谁来救你!来……」 最后一个「人」字,被涌起的鲜血堵在谢思安的嗓子里。 一支金灿灿的簪子插在他的脖颈上,握着簪子的手犹在颤抖。 他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望向身后,忘愁盛满恨意的双眼比他的血还要红。 谢思安死了,尸体躺在暖阁地上,鲜血从破碎的脖颈直往外涌。 忘愁跌坐在尸体旁,像一幅破碎的美人图。 眼泪从她眼眶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流成了两道血泪。 她哭着,又笑了,不似往日在春风馆里的勾人心魄的笑。 笑得悲切,也笑得畅快。 角落里,脸色青白的少女双腿打着颤走过来,用帕子给忘愁擦了擦手上的血。 那不是谢思安的血,是她用力一击时划破的伤口。 从暖阁下来。 我拢了拢领口,遮住泛红的掐痕。 「大人,适才暖阁上,我们姑娘有贴身的物件不小心掉了下来,谢小将军唤奴婢去捡来,还得烦请大人帮奴婢开一开门。」 守门的侍卫仔细看了我递过去的令牌,疑道:「城门重地,不可擅开!什么物件非得现在去捡?」 「这个么……」我面露难色,小声道,「其实是我们姑娘的肚兜,藕荷色的,谢小将军最是喜欢,说是……说是没那物件助不了兴。」 言罢,侍卫一副了然的表情: 「捡回来,也让爷们儿瞧瞧,花魁娘子的肚兜有多能助兴……」 浮词浪语的调笑声中。 严丝合缝的城门,缓缓裂开一条缝。 我像一尾小鱼,从缝中游出,游入黑暗的旷野。 一步、两步,从慢慢走,到快步行,最后豁出命地狂奔起来。 身后骤然响起杂乱的呼喝。 他们发现了! 一支支长箭带着凌厉的风在我耳边、身旁刺过。 箭锋呼啸,我的肩膀倏地被一支利箭刺入。 剧痛蔓延开来,连带着抽走了我的力气。 但我不能停! 多少的人命才铺出了这条路。 哪怕刀山火海、箭雨死阵,我也不能停! 踉跄之间。 我恍惚发现,身旁的箭锋似乎停了下来。 身后那道死寂的城门之上,不知何时燃起了冲天大火。 哀嚎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守城军士乱如一团蝼蚁。 熊熊的火光里,我看见两道纤细的身影举着火把。 是莫小姐。 和那个我还没来得及问名字的姑娘。 我擦去眼中掉落的眼泪,用尽全身力气继续往前奔跑。 脚步越来越虚浮,眼睛越来越模糊。 前方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是睿王的部队。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我看见,威风凛凛的战马之上,有一个人向我疾驰而来。 清俊的样貌,挺拔的身姿。 恍似故人,入梦来。 第40章 三月初三,风和日丽。 「娘!」 「我又把小豆子给揍了!」 涤儿的声音响彻小院。 不等我放下手里殷太医的书信,院外孩子哭哭啼啼、妇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姚阿暖!」 「你家这小崽子你管不管?」 院里,牛二丫牵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胖墩,正叉腰质问。 涤儿也叉着腰,仰头怒视。 「我就揍他了,怎么着!谁让他骂我娘是臭洗衣裳的!」 「嘿,你个小东西,你娘不就是洗衣裳的吗?在宫里洗衣裳也是洗衣裳。你还有理了!」 「二丫。」我走过去,拍开牛二丫掐在涤儿脸蛋上的爪子,笑盈盈道:「这小子打人不对,我替他给小豆子道歉。对不住了,小豆子。」 小胖墩朝涤儿做了个鬼脸,眼瞧两个小东西又要打起来。 我拎过涤儿站在跟前。 「涤儿,娘平时怎么给你说的?君子?」 第12章 小家伙嘴一撅:「君子动口不动手。」 「勿与?」 「勿与傻瓜论短长。」 「闲谈?」 「闲谈莫道人是非。」 见我们母子俩一唱一和,牛二丫越听脸上越懵:「啥意思?骂我呢?」 「没骂你。」我笑笑,「骂的是那些说三道四,闲谈是非的碎嘴子。」 牛二丫不信:「我看你就是骂我,瞧把你能的,洗个衣裳还能洗出状元郎来啊?」 涤儿又要跳出来分辨一番,被我给按了回去。 「娘还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英雄?」 「英雄不问出处。」 「君子?」 「君子不问来路。」 「一衣不洗?」 「何以洗天下!」 牛二丫终于忍无可忍,揪着小胖墩回去了。 走时,还嘀嘀咕咕个不停:「会念几句酸诗了不起?赶明儿,娘也带你去镇上私塾去。」 送走这对活宝母子,我和涤儿对视一眼,叉腰哈哈笑。 从肉丸子,到玉团子,再到如今的小儿郎。 小家伙越长越像他爹爹,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二丫提醒了我,涤儿也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 领着他去镇上那日,正是赶集的日子。 来来往往的行商小贩,叫卖吆喝的声音,热闹得紧。 新帝登基三年。 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 谢家倒台,过往的桩桩件件恶事,皆成了他们送自己走上断头台的铺路石。 先帝洗雪,昭明帝皇甫珊以民为重、为民请命的赤诚之心;隐忍无奈、殊死一搏的悲壮之举,被写入民间话本,在街头巷尾、民宅里巷口口相传。 宝良和江措入了功臣阁,牌位相邻,同享天下香火。 卢妃娘娘的灵位也随殷太医归了故乡,殷太医在信里说,他在家乡开了间医馆,名叫「映溪堂」。 映溪,是卢妃娘娘的名字。 还有莫姑娘和那位无名少女,在大火的混乱中,奄奄一息的她们被破城而入的睿王军队救了下来。 听说,少女归家,后来嫁给了非她不娶的心上人。 而莫姑娘,则成了春风馆的馆主。 从此春风馆不再是买春色、谈风月的妓馆,而是教女子读书识字、织艺绣工的京城学馆。 至于我…… 第41章 「阿暖姑娘,你是先帝枕边之人,亦是此番破城降敌的头等功臣,有什么想要什么的赏赐,尽管说来。」 中箭之后,再次醒来,眼前正是那日战马之上,领头冲锋之人。 他是睿王,阿珊哥哥的弟弟——皇甫炤。 「朕予你良田千亩,黄金万两,让你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如何?」 「或是,朕认你做阿姐,封你为长公主,享食邑三千可好?」 「若不然……以先帝嫡妻之名,朕尊你为皇嫂,移居太后凤慈宫,也是可以的。」 我于榻上虚弱撑起,向新帝欠身行了个礼。 「民女姚阿暖,所做种种,皆是承诸多故友遗志,不敢居功。唯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民女与夫君结发夫妻,立誓相守,是死生也不能变的。」 「只求陛下能应允民女,移夫君灵柩回我家乡草头村,相伴青山,共度余生。」 原以为这般僭越礼法的请求,睿王轻易不会答应。 不想他错愕一瞬,只是摇着头轻叹道: 「嫂嫂与皇兄,倒真是夫妻同心。」 见我疑惑,睿王问: 「嫂嫂可知皇兄交予我的东西,有什么?」 这我是知道的。 「一道圣旨、一方玉玺、一枚虎符。」 睿王轻笑着从怀中抽出一片纸笺。 「还有这藏于圣旨夹层的,一封家书。」 - 阿炤吾弟: 当年冬至之约,而今暮春终成。 兄察谢氏今日多有异动,恐生变数。 决意壮士断腕、殊死一搏,断不可蹈当日覆辙。 台阁之上,草拟急召。 上告于天,下致万民。 睿王炤阵前即位,以玺印召百官,以虎符令天下。 望弟不负苍生所托,荡除吝臣宵小,还以天下太平。 谢氏贼子,已是强弩之末; 禽困覆车,尤做困兽之斗; 此番行事凶险,吾恐难自全。 然吾久囿宫闱,尽尝无为之苦,上负宗庙,下愧百姓。 此赴黄泉,死得其所,亦无所惧。 唯有一事,苦思日久,忧焚于内。 吾妻阿暖,与吾相识于除夕寒夜,相知于东宫险地。 月下结誓,堂前结发,本愿相守共度此生。 然阿暖与幼子涤儿,迫于乱中离宫,流落民间,不知所踪。 遣人遍寻四境,数年亦无所获。 若弟得见此信,望全兄之所托。 助吾寻回妻儿,送归青山故里。 吾心相伴,魂亦相随。 不做金玉笼中鸟,唯愿平安守乐乡。 - 在花开得漫山遍野的时候。 我带阿珊哥哥和涤儿,一起回了草头村。 半山坡上的小院,桃李相绕,莺飞燕舞。 爹娘小妹也搬到了山下新建的三进院。 每到饭点,袅袅的炊烟升起, 饭菜香顺着小山往上飘。 姥姥、姥爷喊吃饭的吆喝声,响个满山, 小家伙箭也似地冲出去, 跑得比家里养的大黄狗还快。 阿珊哥哥的墓, 就在我们身旁, 与小院相邻而坐。 闲时,我会煮壶茶,去与他喝茶闲聊话家常。 有月亮时,我会带壶酒, 去寻他举杯浅酌望明月。 这座墓, 是新帝特意遣人修的,修得气派又讲究。 为避无端之祸,碑上只刻着「先夫阿珊」几个大字, 我请刻字工匠又帮忙在角落里刻了个小纹样。 ——一支珊瑚。 那是他的名字, 也是他曾想要去看看的地方。 墓落成那日,村里的乡亲都忍不住打听: 「阿暖,你男人到底是干啥的?」 「莫不是个大官吧?」 「会不会是个将军?」 我站在小院门前, 摸了摸发上的珊瑚细簪, 笑的得意: 「他啊?」 「他是咱们草头村姚老三家的长女婿。」 第42章 番外 冤家路窄。 我牵着涤儿, 牛二丫领着小豆子,狭路相逢在私塾门口。 两个小东西谁也不让谁, 迈开小短腿, 你争我赶地便往夫子跟前跑去。 涤儿小一岁, 到底落了下风。 小豆子先他一步抓住夫子,闹腾着喊「夫子好。」 年轻的夫子转过身,朝我们温和一笑。 我也回以温和的笑。 当年桃花树下的小书生, 已经青涩尽退, 是个教书育人的先生了。 他书念得好, 却不求功名,执意留在山高水远的家乡。 我领着涤儿,安静跪在人群之中。 「「涤」给这些十里八乡的乡野孩子们, 授诗书, 教五经。 听悠悠书声, 伴桃李成荫。 「夫子, 夫子, 我娘让我来跟你学认字,学会了将来当大官!」 小豆子嚷个不停。 夫子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你先跟夫子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胡金豆, 金子做的豆子那个金豆。」 涤儿在一旁嫌弃得嘴要撅上天,被夫子捏了捏嘴巴, 问:「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金豆子抢答:「涤儿!」 夫子:「哪个『涤』?」 金豆子又抢答:「洗衣裳的那个涤!他娘以前是洗衣裳的!他爹就给他取名字叫涤儿。」 这下涤儿嘴不撅了,握起的小拳头,忍了又忍,还是放下, 只涨红着小脸张口辩驳: 「我爹娘说过, 一衣不洗-」 「好名字。」 涤儿话未说完,只见夫子用毛笔沾了墨,在铺开的宣纸上, 洋洋洒洒,写了八个大字。 「荡涤浊世,海晏河清。」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