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第1章 [古装迷情] 《有病》作者:人间废料【完结】 文案: 我在宫中杀了四年的猪,凡斧所劈,皆无活口。 每杀一头猪,就念一声佛。 我娴熟的杀猪技巧受到皇子赏识,被他收为心腹。 我做夺命屠刀,他做挥刀屠夫。 杀人砍头,阿弥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第1章 世上人人都有病。 天下疫病横行,但放眼望去,没有人的病能重过晏帝。 晏帝顽疾缠身,他的药引是处子的脑仁。 君上有言:美食不如美器。而盛放脑仁的头颅,就是储食的容器。 杏眼、琼鼻、樱唇、雪肌,人美,便是器美。 紫金檀桌上挖了个与脑颅大小契合的洞。宫人命美人爬到桌下,将头伸出桌洞。 桌洞的尺寸,恰好能卡住美人的小半个脑袋。 嬷嬷以斧劈下,药童以钳撬开,晏帝步出屏风,手执玉箸,享用这道佳肴。 民如羔羊,如此遭人宰割,竟也只会一声不吭。 她的人生结束了,盛筵没有结束。我同许多被卖入晏宫的处子一样,跪于殿内,等候发落。 轮到我钻桌洞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我说错话了。 晏帝卧于屏风后,我看不清他。只看见在阶下手捧火钳的少年,稚气未脱,玉质金相,好似观音座下仙童。他的眉心有一点红,那是颗极小的朱砂痣。 金銮殿富丽堂皇,和我四处漏风的家不一样。我忙着左顾右盼,快乐地大叫:「好暖和啊!」 这句感慨让晏帝怀疑我的脑仁不宜入口,便命人将我丢出了殿外。 第2章 专砍人头的嬷嬷领我进了偏院。 我便同她搭话:「看来我不用被你砍头了,我真高兴。」 而她语重心长:「孩子,你白高兴了。」 不傻是死,真傻也死,装傻更要死,不论我是哪种,晏帝都要我死。 嬷嬷抡起铁斧,吓得我吱哇大叫,满院乱跑。 两只布鞋被我甩脱,一颗浑圆的金豆滚落,嬷嬷拾起了它,细细打量。 「你喜欢它?」我小声说,「我送给你,你别砍我。」 嬷嬷当真没有砍我。晏宫常有投井的宫人,嬷嬷捞了具女尸去交差,把我塞进了膳房。 她叮嘱我,没事别瞎开口说话,若不想死,就扮个哑巴。 嬷嬷杀生无数,但一心向佛。她相信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故在砍人之余,不忘抄经焚香。 她手把手教我如何杀猪。十三岁,我在膳房杀得一手好猪。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刚杀完猪,满身是血的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3章 嬷嬷年纪不小了,抡斧的力气越来越小。 入冬,她的膝盖会疼。我把手搓热了替她捂着。有天夜里,她长吁短叹: 「这当父母的忒不是个东西,把你这么个好孩子卖进宫里。」 话头抛出,却迟迟没得到回应。嬷嬷说我没有礼貌,我委屈地嚷嚷:「是你叫我扮哑巴的。」 嬷嬷很尴尬,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顺势问起了我的身世。 我叫观棋,我没有爹。在十二岁那年,娘染病去世,我只身一人,去晏都投奔舅舅。 我娘说过,舅舅贫苦时受她接济,这厢我家有难,他不会不帮。 我抵达晏都时,舅舅一家热情相迎。饭食丰盛,我饥肠辘辘,但强忍着没有动筷。 我娘还说过,寄人篱下要讲礼貌,主人没动筷,我也不能动。 我在舅舅家住了三个月。舅母漂亮又温柔,待我极好。有天夜里,她要我帮她穿针。 我抿了抿线头,失去知觉,再睁眼时,就已经跪在大殿中了。 「啐!俩不要脸的畜生!」嬷嬷拉住我的手,「记住,越漂亮的人越会骗人。」 我说,那我只信嬷嬷。嬷嬷说,不会说话,你就少说点话。 第4章 春蛙秋蝉,寒来暑往。有天嬷嬷去了大殿,却没再回来。 无头的尸体被搬出大殿。听说晏帝吃腻少女的脑仁,就试了试老妪的滋味。 嬷嬷的贴身太监苏公公整理了她的遗物,发现了她写下的信。 我看不懂字,交由苏公公读。苏公公读:「待我死后,钱财悉归苏进宝所有。」 苏公公把嬷嬷的几袋金豆全带走了,只留下一样东西,那把斧头。 我抡起这把铁斧,在膳房四处奔波,砍完猪就去佛前忏悔,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佛念久了,我开始想念嬷嬷。人死都要立碑,我也想给她立块碑。 我把膳房补窗的木板拆了下来,把它埋在晏宫的密林中,就把它当作嬷嬷的碑位。 无人看管的时候,我会用食盒装点泔水,摆在嬷嬷碑前的破碗里。 泔水失窃,膳房的伙计觉得非常奇怪。这得是个多不挑食的贼,连泔水都不放过。 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为何被我用来祭拜的泔水,会在翌日不翼而飞。 第5章 直到十五岁的某夜,我照例拎着食盒去密林祭拜,却撞见在碑前狼吞虎咽的少年。 月色森森,照亮他轮廓精致的眉眼。他的眉心有颗勾人的朱砂痣。 嬷嬷从前教过我,如何辨明宫中各位主子的身份。她告诉我,十三皇子是最好认的。 十三皇子名为晏慈,慈悲的慈。他的眉间有一小粒血红的朱砂痣。 晏慈的生母曾是冠宠六宫的燕贵妃。奈何她恃宠而骄,毒杀太子晏清的母亲靖皇后。 晏帝龙颜大怒,把燕妃贬为燕奴,罚她在浣衣局劳作,不发月俸。 晏慈被撤去皇子的待遇,不能念书,只能做侍奉晏帝的药童,领少得可怜的月银。 晏帝的药引是处子的脑仁。而药童做的事,就是撬开处子的脑壳。 嬷嬷说,四百七十二个。我说,什么?嬷嬷说,我总共砍下过这么多美人的脑袋。 我掰指头数数,原来十三皇子晏慈,总共撬开过这么多美人的脑壳。 幸运的是,我认出了十三皇子晏慈。不幸的是,我认出他的时候,他才刚杀完人。 苏公公的脑壳被粗暴地撬开,身下还淌着半滩尿,滑稽非常。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太礼貌,只好边咧嘴边忏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6章 月黑风高,杀人放火。我却在此,巧笑倩兮。 「你不跑么?」晏慈略带狐疑,「你这个年纪的女孩见了我,只会惨叫连连。」 我的手语已经打得很熟练了,我比划道:「我是哑巴呀。」 「可怜。」晏慈冰凉的手蛇一般攀上我脖颈:「下辈子投胎,可要选个好人家。」 他的手掌兀然收紧,窒息使我胡乱扑腾,一脚踹翻了食盒。 冒着酸气的泔水淌了出来,臭不可闻。晏慈迟疑片刻,松开了扼着我咽喉的手。 「这些吃食是你放的,为何不说?」他皱眉,「你好像不太聪明?」 第2章 嬷嬷常说大智若愚。既然大智若愚,那便愚若大智。其实不聪明,也是一种聪明。 我点点头,偷瞄他脸色,壮着胆子爬到尸体旁,脱下了苏公公的鞋袜。 几颗圆嘟嘟的金豆从苏公公的鞋里滚了出来。我忙不迭地拾起它们,殷切地捧给晏慈。 晏慈捻着那几颗金豆,嗤嗤发笑:「小哑巴,你在膳房都做些什么?」 他能从我的比划里看出我是哑巴,却看不懂我的手语。我比划半天,他才勉强猜中意思。 「杀猪?」晏慈才看见我背在身后的铁斧,虚心求教,「怎么杀?」 第7章 向晏慈展示拿手绝活这年,我十五,他十七。 苏公公是猪,我是屠夫。我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这头猪剁成了二十四块。 剁完之后,我站在二十四块白肉前,虔诚念佛。 我专业的杀猪手法被晏慈相中,免于一死。他说我口不能言,目不识丁,正适合存放秘密。 我存放的第一个秘密,是苏公公被晏慈杀死的原因。 晏慈做药童的月银,要养活自己与生母属实不易,在宫中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 苏公公去祭拜嬷嬷,却不幸地撞见了偷吃泔水的晏慈。 见钱眼开的苏公公恶向胆边生,见晏慈大势已去,便借由此事,向晏慈索要利好。 晏慈忍无可忍,撬他脑壳,命我将他碎尸,分地掩埋。 我们在他身上翻出了嬷嬷的那封信,我说我看不懂,晏慈说没关系,他念给我听。 「棋啊,嬷嬷很坏。大家都记得恨嬷嬷,你要记得想嬷嬷。」 念完信,晏慈把苏公公的头扔进春水池里。头颅沉下碧波,咕咚,搅动一池春水。 「好听吗?」晏慈帮我仔细地叠好信纸,「好听就是好头。」 第8章 苏公公的头颅是我和晏慈的秘密。晏慈说,知道他秘密的人,只有心腹和死人。 好吧。于是我成了他的心腹,学着做心腹该做的事,譬如行窃。 生母体弱多病。晏慈买不起好药,只好行窃。但太医阁看管极严,实在不好下手。 他瞧上了膳房炖药膳的珍材。每晚三更,我会翻进膳房,预备行窃。 月色从木架上流淌下来,波斯制的琉璃罐摆成整齐的一列,罐面浮着莹润的光。 膳房每日都会称量贵重食材,所以我只敢勤拿少取,以免露馅。 四更天,我轻手轻脚地将琉璃罐搁在架上,便听到窗外传来狗吠,这是离开的暗号。 有回我刚翻出窗便狂吐不止。因为我看见了膳房新进的珍材。 剔透的琉璃罐里装满金黄的酒液,里头泡着新鲜的肉块,那是从孕肚里剖出的胚胎。 晏慈被我吐了一身。他说什么心腹,我看你是心腹大患。 膳房的伙计又感到奇怪了。他们非常纳闷,为何那个偷泔水的毛贼,不再光顾了。 因为我转行偷剩菜了。剩菜不是很好偷,但确实很好吃。 第9章 总而言之,我成为了晏慈的心腹。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娘亲,大家唤她燕奴。 她像一颗蒙尘的宝珠,虽经风霜,难掩光彩动人。 我称她娘娘,娘娘是极好的。得闲我会帮娘娘熬药,她很讲礼貌,会说谢谢。 怀慈宫中已无下人侍奉,依旧被娘娘打理得井井有条。 院子里栽了棵桂树。入秋金桂飘香,娘娘让晏慈摇桂花,自个儿在树下兜桂花。 桂花被娘娘捣作头油,她看我头发毛躁,也送了我一罐。 隔天夜里行窃,晏慈嗅见我发髻上的桂花香,饶有兴致地问:「你不怕她下毒吗?」 我比划道:「桂花头油香香的,娘娘为什么要在里面下毒呢?」 「因为她毒死过人,浣衣局的人把她视为恶人,怕她偷偷下毒,避她如避蛇蝎。」 我抬手反驳:「但娘娘会说谢谢。浣衣局的人,从不跟我说谢谢。」 第10章 娘娘染疾,晏帝允她不去浣衣,在怀慈宫内养病。 她很欢迎我去看她。我们在院里晒太阳,她会教我做事,譬如怎么栽绣球花。 晏慈从不干涉娘娘的课堂,只有一次,那时娘娘想要教我识字。 「母妃。」坐在树下的晏慈忽然开口,「儿臣以为,观棋这样就很好,不必识字。」 娘娘蹙眉:「说不了话写不成字,她要怎么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儿臣明白。」晏慈语气温和,「别人不明白她不打紧,儿臣明白她就可以了。」 娘娘问我想不想学,我摇头。杀猪血滋呼啦的,可比念书带劲多了。 入了冬,我会到怀慈宫替娘娘烧药渣。有天,晏慈忽然盯着我执扇的手看。 「小哑巴生冻疮了。」他说,「等内务府分了炭,我也给你两盆。」 不久炭送来了。晏慈在寝屋里点炭,他喊我伸手,帮我在手背涂了油亮亮的蛤蜊油。 晏慈用来撬人脑袋的火钳被搁在炭炉里,被炭舔得红彤彤的。 窗外风雪大作,屋内暖意融融。炭块燃烧哔哔作响,像娘亲唱歌,叫我直打瞌睡。 此事让我有点愧疚。晏慈说不怪我,怪这炭太熏人。人好。炭坏。 第11章 寒冬腊月,内务府送来的炭次得很,烧起来烟熏雾缭。 晏慈诘问管事的太监,对方只打哈哈:「是太子殿下专管此事的,奴才替您去问问?」 我记得太子晏清的生母靖皇后,是被晏慈的母妃毒害身亡的。 晏慈领着拎食盒的我向晏清求情,晏清牵着鬣狗,身后跟着书童,一脚踹翻了食盒。 晏清大笑:「这么小的鱼胶,你也好意思向我行贿?」 「文穆。」他嗤笑一声,回身叫那书童扎马步,「来个人钻过去,我兴许会赏你点炭。」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我喜出望外地从书童的胯下钻了过去。 「晏慈,你从哪儿捡的这条好狗?」晏清朝他挤眉弄眼,「狗钻了狗洞,你怎么不钻呢?」 晏慈下颌绷紧,握紧拳头,最终还是从书童的胯下钻了过去。 「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戏了。」晏清抚掌大笑,「文穆,吩咐内务府给怀慈宫送好炭去!」 此后晏清食髓知味,就此许诺,晏慈钻一次胯下,便得一两好碳。 每日傍晚,晏清都会带着书童早早离开,不知所踪。他是去刁难晏慈,自然要避人耳目。 晏慈的膝盖一片青紫。我替他涂红花油,比划着问他为何不去告状。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说,「若想毁掉一个人,就要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第12章 好容易熬过春寒,暮春,晏帝胃口不佳,只喝得下参汤了。 宫中又进了不少药引,治他的顽疾,晏慈忙得不可开交,手里的火钳断了三把。 入夏,晏帝病重,御医放血祛毒,说以形补形,需要皇血来补。 晏帝的子嗣很多,但敢放血救父的人却寥寥。偏偏太子晏湛在外治洪,不能回宫。 最终是晏慈跪在榻前割腕,他恭敬地举起手臂,让晏帝啜饮血液。 那段时间,我常偷御膳房内的鸭血,妄图以形补形。晏慈说,不是什么都能被补好的。 我们见面的时候,他给我看腕上的割伤。白皙的腕上是狰狞的刀疤。 晏慈问我,丑不丑?我比划,有一点。他说,你再仔细看看。我比划,我仔细看过了呀。 他竟然因为此事生气,很执拗地下令,要我比划很多遍,漂亮漂亮漂亮。 一只鼯鼠从我们脚下爬过,晏慈掐死它,提起它的尾巴:「观棋,知道五灵脂是什么做的吗?」 「五灵脂是鼯鼠粪便,风干磨粉可以入药。」晏慈说,「它与人参,正好相冲。」 第13章 早秋。喜讯传来,顽疾终有起色,晏帝龙颜大悦,同意让晏慈回到学子监读书。 晏慈的地位水涨船高,可以和皇兄皇弟一般,平起平坐。 他把我从膳房截走,要我帮忙搬炭。在去内务府的路上,我们又一次遇见晏清。 晏清照旧对他冷嘲热讽:「靠卖血爬上竿的贱种,难登大统。」 「大统。」晏清走后,晏慈忽然满脸疑惑地问我,「观棋,为何我不能荣登大统呢?」 这是他向我吐露过的第二个秘密。我眨巴着眼,直视他的野心。 我知道晏慈手腕非凡,他什么都跟我说,包括晏帝忽然加重的病,也是他的手笔。 一块冰。冰里填了五灵脂的粉末。要半个时辰,冰才会完全融化。 太医说晏帝是性属火,需要用冰来压他的热毒。秋老虎势猛,晏帝每天都喝冰参汤。 晏慈端着那盆汤,步行、入殿、验毒、盛汤,恰好需要半个时辰。 第14章 野心像匹马,一旦摘下束缚它的缰绳,便再也收不住了。 第3章 娘娘从怀慈宫的地窖里发现了动过手脚的冰,也发现了晏慈脱缰的野心。 五更天,我去怀慈宫送吃食,看见晏慈跪在院里,双唇青紫。 那天恰好是初雪,我想上前帮晏慈把雪拂落,却被身后的娘娘厉声斥退。 「不忠不义!」娘娘抄起帚条抽他,「我就是这么教你的!糊涂!」 「忠君敬父是忠是义,助纣为虐也是忠是义吗?」晏慈冷笑,「母妃,您才糊涂。」 「你看看十六皇子晏湛是如何忠君敬父,治洪驱疫,声名远扬!」 「那我有得选吗?」晏慈近乎咬牙切齿,「我是罪人之子,有谁愿意追随我?」 「是我喜欢撬人脑壳?还是我喜欢夜夜行窃?我喜欢杀人分尸?」 「谁不想当人人景仰的英雄?」晏慈的睫毛上落满冰霜,「我也想,但我根本没得选择。」 娘娘拂袖而去。晏慈仍在跪着。为了哄他进屋,我揭开食盒的盖子。 「是烧鲈鱼,不吃要凉了。」我躬身挡住落在食盒里的雪,好腾出双手比划,「咱进屋吃。」 猝不及防地,跪在地上的晏慈伸手搂住我的脖颈,失态地嚎啕大哭。 温热的泪自我颈边滚落,风一吹就凉飕飕的。我觉得晏慈很像他的眼泪。又烫又凉。 第15章 争执过后,晏慈遵照了娘娘的意思,把剩余动过手脚的冰块,全都融在雪里。 茫茫大雪掩盖万物。怀慈宫恢复往日的平静,私下却暗潮涌动。 晏慈安分不过半年,便约我三更碰面,坐在御膳房窗下,分享蜜薯和他的谋划。 「若父王死了,即位的是太子晏清。若晏清死了,便是美名在外的晏湛。」 他喃喃道,「毒杀父王之前,要先搬走这两块石头。观棋,你说,该怎么整治我的好皇兄?」 我比了个杀猪的手势,他笑:「他比猪蠢,可杀他比杀猪要难多了。」 身侧的灌木忽然传来动静,打断了晏慈要说的话。猫叫传来,晏慈道:「野猫要来觅食了。」 晏慈话音未落,我已看清他的手势,忙不迭蹿进灌木中,逮住来人。 被我捂住嘴的书童惊惧不已,晏慈拨开灌木,语气森森:「原来不是野猫,是太子殿下的家猫。」 此人是晏清的书童,文穆。听说文穆善写梅花小楷,宫中无人能出其右。 对我来说,梅花小楷不如梅花甜羹。让我对文穆印象深刻的并非他的好字,而是他的胯下。 我和晏慈都钻过文穆的胯下,我钻的时候,他还坐在我头上,嘻嘻哈哈。 第16章 晏慈慢条斯理地烧着火钳,十分礼貌地请文穆不要大叫扰民,阐明来意即可。 被五花大绑的文穆吓得裤裆溢出尿,就差把底裤的颜色也交代了。 他说,他只是来撒尿的。他说他只听见了一句话。那就是晏慈说的「野猫要来觅食了」。 晏慈微笑:「永清宫在东边,你跑这儿来撒尿,你夜里闲得慌?」 他最恨人说谎,本想用菜刀撬文穆的指甲,却在下手前自言自语:「那可写不成字了。」 晏慈问我最害怕什么东西。我指了指自己的牙齿,我害怕拔牙。 晏慈跃跃欲试,说把虎钳烧红了再拔。临动手前,又转身把那通红的钳子浸在水桶里。 「可惜。」晏慈无不遗憾地开口,「拔牙他会乱叫,还是撬指甲吧。」 晏慈来来回回地改主意,文穆上上下下地吊着胆,血还没淌一滴,汗已浸湿了脊背。 文穆单手被绑,手握枯枝,哆哆嗦嗦地用枯枝在地上写字。 他写一行,晏慈念一行,我扫一行。他写了那么多,啰里吧嗦的,左右不过一件事。 晏帝的病犯得蹊跷,晏清对晏慈的所为起了疑心,于是遣人探听。 第17章 唬来唬去,文穆左右只挤出这么点东西。问是问完了,但该如何处置他呢? 晏慈说,不管他听没听到,一律算作听到。听到了,就得死。 好吧,看来又要杀猪了。我磨刀霍霍,文穆大惊失色:「等、等等,不能杀我!」 他语速飞快:「我是晏清的书童,我死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晏慈拎起他的火钳:「观棋,三皇兄身侧人才济济,为何要对区区书童委以重任?」 不等我作答,已有温热的液体沿我的面颊,一摸,是殷红的血。 电光石火间,文穆像无数个被送上晏帝餐桌的少女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在我杀猪前,晏慈问我:「观棋,你还会给我带烧鲈鱼吗?」 我点头。他揉揉我的脑袋,说动手。我手起刀落,像收拾苏进宝一样,收拾了文穆。 埋完文穆的身子,晏慈带走了文穆的头颅,末了又折回来。 头是最容易看出一个人身份的部位,我想他大概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头藏了起来。 溅了血的鞋袜与外袍被我脱下,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手脚冰凉,靠着火取暖。晏慈把我裹进大氅里,惬意地眯起眼:「观棋,暖和吗?」 阿弥陀佛。血暖和,碳暖和,晏慈的大氅,也很暖和。 第18章 文穆失踪,晏清向学子监告假,牵着他的鬣狗寻人,掘出了一截惨白的大腿。 宫人议论纷纷,我挤进人群看热闹,颇为失望:这有什么好看的? 倒是仵作看得津津有味,他将这截大腿翻来覆去,良久道:「殿下,尚不能断定死者身份。」 「废物。」晏清面色阴沉,「你倒说说,何时能确认死者的身份?」 「殿下息怒。待您的爱犬寻出所有尸块,拼凑其原本相貌,小人便能断定死者的身份了。」 「过来牵它。」晏清转身喝令太监,「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掘出来。」 仵作领了赏钱,谄媚地连连躬身:「殿下圣明。遗骨重见天光之日,定是元凶偿命之时。」 暮色沉沉,天边失火,绚烂的火烧云,将整片天空染成迷人的橘色。 晏宫的红墙金瓦在此时更显艳丽,镀了层美丽的赤金。但无人有心欣赏这片美丽的景致。 围观的宫人交头接耳,面露戚戚,有人说是鬼怪,有人说是恶徒。 我不是鬼怪,那就是恶徒了。大家总说恶人自有天收,可我还没活够,不想被天收走。 衣衫可以焚烧,屠刀可以沉塘,但我沾了血的手却无法折断。 鬣狗能闻见死人的尸骸,也能闻见我手上残存的血气。如果鬣狗咬我,晏慈会救我吗? 还是会像晏清抛弃文穆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我。 第19章 接连掘出的尸块搅得宫中人心惶惶,霎时间,诸多说法甚嚣尘上。 我在刮鱼鳞的时候罕见地走神,划伤指头。当值的厨娘银桃问:「观棋,你怎么了?」 银桃天赋异禀,对我的手语一知半解,却能一直跟我谈得有来有回。 有回我的背很痒,想请她挠挠。她看着我比手画脚,恍然大悟:「你是个猴,你想吃桃?」 她送我桃子,我拿人手短,偶尔会当银桃的树洞,她说心事,我听心事。 银桃有个喜欢的人,她为此感到烦恼。我不理解她的烦恼,因为我是一个烦恼很少的人。 但现在我也有烦恼了。我忧心鬣狗会嗅出我的所为,然后吃掉我的双手。 我窝在碳灶边熏腊鱼,闷闷不乐。银桃挤过来摸我的手,咂舌道:「呀!跟冰块碴似的!」 为了逗我高兴,她给我带了个大桃子。我不想要大桃子,我想要大斧子。 如果我有一把大斧子,就可以用它砍碎所有我讨厌的东西,砍鬣狗、砍污吏、砍昏君。 第20章 晏慈得圣恩后,已经不再需要我给他偷东西了。但他会在夜里来膳房看我。 今夜灯影幢幢,造访的晏慈并不像往日那般怡颜悦色。 晏慈站在炉侧翻动火钳,未熄的炭火泛着莹莹微光,映在他眼底,似两颗剔透的琥珀。 火星子喝醉酒似的,晕乎乎从炭炉里飘出来,绕着火钳打转。 「一个非死不可的人,怎么死更好?」他徐徐发问,「是因为向主人说谎,被撬开脑壳好?」 「还是因为谋财害命,被五马分尸好?观棋,你替她选一选。」 膳房内闷热得可怕,晏慈索性打开了膳房的门,他向我微笑:「回答我,我知道你会说话。」 我蜷在桌底发抖,看见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长,像只怪物。 影子缓缓向我靠拢,笼罩我。我抬头,看见晏慈蹲在桌前,手撑着桌沿,低着头打量我。 「是不是很好奇?」他轻声道,「好奇自己在哪里,露了破绽。」 装疯卖傻已不能蒙混过关。我爬出桌底,凝视他艳丽却暗藏杀机的脸庞。如此危险。 如此迷人。 第4章 「殿下。」实在太久没说话了,我的腔调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声音细若蚊喃,晏慈便俯下身子听我说。我伸出一根手指,钩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更近。 我在他耳根呼出一团热气,嘶哑道:「我知道,破绽在哪。」 第21章 我们的脸凑得极近,温热的吐息交错,挠得彼此心头作痒。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打从我四年前初入晏宫,殿下同我头一遭碰面,就知道我会说话。」 「就像殿下明知道我会说话,依旧装作相信我是个哑巴一样。」 我略作停顿,继续道,「我明知道殿下聪颖过人,过目不忘,依旧装作相信殿下把我忘了。」 「晏宫步步惊心,我甘愿扮个杀猪的哑巴,只是为了活命。」 晏慈伸出手,手指上的薄茧刮过我的唇瓣,留下微妙的痛感:「你说,我在故意配合你装傻?」 自然。我是观棋,我是一枚沉默不语、即用即丢的棋子。 晏慈既想报胯下之辱,又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刀杀人,届时弃刀保身,作壁上观。 我就是那柄将要被他抛弃的刀。他今夜来,来取我性命。 我朝他灿烂一笑:「殿下想杀我,原因无非有二。一是遭我欺瞒,对我心生嫌隙,意欲行罚。」 「二是东窗事发,你不信任我这个帮凶,意欲灭口。」 「殿下何必对我赶尽杀绝?我有一计,既能免于一死守口如瓶,又能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电光石火间,我的手探进微热的炭炉,捻起碳粒,囫囵吞咽。 这是场豪赌,失去性命,或者失去声音。我疼得几欲昏厥,蜷缩在地上抓挠自己的咽喉。 半刻之后,命运这位阴晴不定的庄家,向我揭开了它的底牌。 吞下的炭粒并没有让我当场毙命,只是烧坏了我的嗓子。我输掉了声音,赢回了性命。 第22章 吞碳一事后,我在晏慈心里的地位发生了改变。 我从他的心腹大患,荣升成了他的心腹。 搜寻进展神速,文穆的遗骸仅剩头颅未被寻出。若仵作瞧见颅骨裂痕,便什么都懂了。 我不害怕,我很好奇。晏慈要施什么法子脱身? 偏偏这时,晏慈说娘娘染了急病,要我代他出宫买药,若不放行,就说是晏帝有令。 他要我谨记:不出声、不露面、一到寅时不许逗留。 晏慈掏出壶冰过的酒囊,自个儿打开喝了一口,递给车夫。车夫连声道谢,揣进怀里。 马车摇摇晃晃,我蜷在车内,低头查看药方。 类目繁多,又是夜半三更,恐怕到寅时都凑不齐单上的药材,就要火急火燎地回宫。 黑夜笼罩着宫殿,犬吠阵阵,其间夹杂着粗粝的男声: 「给我擦亮眼睛,好好找找!若找不到那书童的头,太子殿下可就要砍你们的头了!」 宫墙外的打更声由远及近,长夜当真漫漫。 第23章 几乎跑遍小半晏都,我都没能在寅时前买全单上的药。 寅时一到,我便推开了怀慈宫的院门。 晏慈提着小灯笼站在院中,面无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灯烛摇曳,他眼底跟着烧起两团金黄的野心。 狂风刮过,殿前的灯笼摇晃不止。光源变幻,院中那棵桂树的影子,也跟着一起张牙舞爪。 「进去煎药吧。」晏慈轻声道,「她在殿内等着。」 对危险的预感叫我浑身紧绷,我犹拎着那几包药,才上台阶,一股奇异的气味钻进了鼻尖。 浓烈的桂花香气与铁锈味杂糅,竟然如此臭不可言。 隔着门,我听见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响在空旷的室内,声音聚拢,每滴水声都能震颤耳膜。 心兀地沉下,我缓缓推开正殿大门。几只鼯鼠仓皇逃窜。 最先和我对上的,是娘娘圆睁着的一双妙目,我的视线匆匆掠过她灰败的脸,最终定格在她血肉模糊的腹部。素白衣裳兜不住她淌出的血,滴滴落在地上。 娘娘是端坐在椅上死去的,腹部被剖,手握刀刃,像个破碎的娃娃,棉絮被人扯出了半截。 滴答。滴答。血蔓延至门边,我松开手,药摔在地上,摔在血里。 第24章 晏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观棋,你说她是为何而死的?」 时值盛夏,院里盛放着大朵大朵的绣球花,密密麻麻的小花像一颗颗圆睁的眼睛,企图窥探世间的秘密,像一张张嘶吼的嘴巴,企图揭露晦涩的谜底。 晏慈的手指轻轻掠过朵朵花蕊,这只白得几近病态的手,他的主人,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谜团。 「你知道吗?观棋。在遥远的瀛州,人们都管它叫紫阳花。」 「这种花与逝者息息相关。紫阳花下,是逝者安眠的地方。紫阳花开,是逝者有话要讲。」 「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讲。」晏慈折下花枝,「要死了才讲呢?」 院墙外透着明明灭灭的光亮,我突地听见衣料摩挲而产生的簌簌响声,似乎有人来了。 「下官乃大理寺右寺丞林绍棠,奉十六殿下晏湛之命,稽查文穆一案。」 有人叩门:「燕娘娘,十三殿下。下官在怀慈宫前掘出了文穆的头颅,烦请开门受查。」 无人回应,拍门声愈发焦躁,那人又道:「太子殿下与十六殿下正等着呢。」 第25章 「废那劳什子话!」晏清嚷嚷,一声巨响,院门轰然倒塌,举火把的宫人蜂拥而至。 「晏慈,文穆的头找着了,死因也已验明。他被人撬开头骨,当场死亡。」 怎么回事?文穆的头颅并非如我所想那般沉在春水池里,而被晏慈埋在了怀慈宫前。 火光照亮晏慈的满脸泪痕,晏清自人群步出,锦衣华服,趾高气扬。 「如今你可是万般抵赖不得了。我的好皇弟。」晏清走近他,颇为自得,「我要你偿命。」 「我杀了文穆。」晏慈道,「然后把他的头埋在了怀慈宫的门槛下。」 众人哗然,林绍棠似乎没想到此案会如此轻易便了结,捋着胡须道:「既已认罪,缉——」 「林大人!」小侍从惊叫一声,顾不得失礼:「您看、看那里……」 众人不明所以,抬头看向半掩着的正殿大门,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面如土色。晏清尤甚。 林绍棠面色突变:「快去,请十六殿下进来瞧瞧,快去!」 ——棋啊,你记住。 「林大人,您判案无数,能否也为我这罪人判上一案?」噙泪的晏慈美而易碎,嗓音发颤:「太子晏清滥用职权,逼良为娼,有悖人伦,天理不容。」 ——越漂亮的人,越会骗人。 第26章 当夜,晏慈控诉太子晏清滥用职权,自前年冬至去年秋,利用专管内务之便,克扣怀慈宫炭资,威逼娘娘委身于他。他怀疑娘娘之死,与其有关。 话音未落,晏清已气急败坏地上前踹他。晏慈闷哼一声,顺势跪下,给林绍棠磕了三个响头。 血自他额角渗出,同泪蜿蜒而下。声声钝响。声声泣血。 「今夜燕奴染了急病,我假借父王的名义出宫购药,便找了膳房夜里当值的丫鬟来怀慈宫。谁知寅时回来,便见她在院中酣睡,训了她两句。转头便……」 「便推开正殿的门……看见燕奴……看见我娘……我揪着这奴才诘问,没问两句,您便来了。」他兀地回头看我,「若不是晏清逼死了我娘,那便是你杀了她!」 娘娘身亡,最先遭到怀疑的人是我。林绍棠疑心我行窃被抓,起意杀人。先招呼了我二十大板。我屁股开花,一声不吭,气得他拍案而起,直骂刁奴。 大人你疯了!我是哑巴!你就是朝我嘴里拉屎,我也说不出好赖,顶多替你尝个咸淡。 万幸,官兵在下人饭食内验出迷药,我睡在院中一事得到了解释。 鉴于我身上干干净净,口袋空空荡荡,眼神痴痴傻傻,右寺丞林绍棠判我清清白白。 然而林绍棠面色不愉:此事既与奴才无干,难不成真与太子相关? 事关重大,林绍棠向大理寺卿呈递急件,大理寺卿连夜上奏晏帝,晏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 第27章 三堂齐聚,就地设庭,两案同审,誓要在今夜查明真相,以宽圣心。 晏慈有罪在身,是被押上来的。干涸的血块凝在颊边,唇角淤青,那是方才被晏清挥拳揍的。 他形容狼狈,偏偏那粒痣正恬不知耻地挂于眉间,像一颗慈悲的眼。 「前年冬天,炭是一两一两地拨来,我觉得奇怪,才从我娘那里问出实情。晏清几乎每日傍晚都要来怀慈宫寻欢作乐。我娘每哄他高兴一次,他便赏她一两好炭。我要她莫再如此,她却说晏清以二人通奸一事要挟,逼迫她继续与之苟——」 第5章 话音未落,晏清猛地起身,上前揪住晏慈的衣领,怒不可遏:「你这婊子养的!你血口喷人!」 似是早有准备,晏清自怀中取出信纸,摔在晏慈脸上: 「文穆失踪前告诉我,他不慎踩脏了你的衣袍,你便恶言相向。他日夜忧心,故而留信为证。」 大理寺卿阅信之后,点头道:「这是梅花小楷,确是他写的。」 晏清乘胜追击:「仅因一件衣裳,你就能杀文穆。如此歹毒的心肠,你说的话,有谁敢信?」 晏慈垂眸:「皇兄可敢起誓,我与文穆除此事外,无冤无仇?」 「……我以太子之名起誓。」晏清高声道,「除此事外,文穆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好。」晏慈朗声道,「晏慈以罪人之身,恳请三位大人,传唤人证。」 第28章 晏慈提请的人证,是三年前专管分发炭资的太监与学子监的太傅。 小太监说起话来磕磕巴巴:「小、小人只记得太、太子殿下要小人不给怀慈宫发好炭……」 官兵作势欲打,吓得他哭爹喊娘:「还有!那些炭是、是一两一两地发!」 睡眼惺忪的宋太傅被人连夜赶来,不明所以,但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大理寺卿的询问: 「是。前年冬天,太子殿下是常带着他的书童早早告退,不知所终。」 晏清面色涨红,覆手在院中来回踱步,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牙道:「我确实那么做了。」 「我克扣怀慈宫的炭,是因为那贱人毒死了我的母后。」 「至于为何那炭为何一两一两地发,是晏慈同我做了约定,他钻一次文穆的胯下,我便赏他一两好炭。为了避人耳目,我才会早早下学离开。」 「说什么我逼良为娼,那是他怀恨在心,施计泼我脏水。」抛下脸面承认恶劣行径后,晏清反倒变得理直气壮,「除此事外,全是无稽之谈!」 「皇兄先前以太子之名起誓,说文穆与我素昧平生。怎的现在又突然改口,说我钻过文穆胯下?」晏慈眯起眼,徐徐道,「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主座三人的面色兀地沉下去。晏清愕然,想不到自己会被晏慈拿住七寸:「你、你诈——」 多蠢笨,多无聊。听到这我已兴致缺缺,晏清仍在喋喋不休。 无力的辩白吵得我耳朵生疼。我多希望自己不是哑巴,我想跟晏清说:「见人堪恶,观者亦感堪恶。看见你如此难堪,看的人也会感到难堪。」 所以太子殿下,为了不再让我们这些听众替你感到难堪,请你快去死吧。 第29章 最终为此案一锤定音的,是被大理寺卿委任为临时仵作的晏湛。 晏湛自幼师承名医,南下治洪,北上治病,是个妙人。 听闻他才回宫便被委以重任,斗篷都来不及掀,便匆匆踏进正殿,稽查疑案。 庭审陷入僵局时,晏湛恰好自正殿步出,陈述验尸结果。 火光照亮他鹅黄色的斗篷,我没看清帽檐下的脸,只记得他的嗓音似敲冰碎玉: 「……死于失血过多,唯一的伤处在腹部。凶器与伤处的形状吻合……」 大理寺卿欲言又止,晏湛道:「至于是自杀还是他杀,我才疏学浅,无法定夺,还望见谅。」 晏清猛地起身,尚未开口争辩,便被晏湛的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此外还有件事。」他抬手示意官兵呈信,缓缓开口:「我在死者的鞋内,发现了一封遗书。」 洋洋洒洒数千字,以娘娘的口吻,控诉晏清与文穆恶行的遗书。 娟秀的字密密麻麻填满整张白纸,每个细节都被描绘得栩栩如生,闻者无不面露惊骇。 跌坐在地的晏清听得两眼发直,良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自知人心尽失,他颓然地大笑起来:「人在做天在看,晏慈,你就不怕么?你会遭报应的!」 「若有虚言。」晏慈岿然不动,指天发誓,「天打雷劈。」 惊雷劈下!惶惶天光坠落人间,霎时间风雨大作。宫人们撤桌押人撑伞避雨,乱作一团。纷乱鞋履踏碎了花丛,茎叶低伏摔进水洼,惨状戚戚。 晏清与晏慈同被押入监牢,晏清的叫骂声,跟着那三张搬出怀慈宫的大桌一同远去。 第30章 怀慈宫内,满地尽是粉紫色的花瓣与黏腻的汁液。 这是娘娘喜欢的花。我蹲在地上捡小小的花瓣,把它们兜在衣裙里,送去檐下避雨。 今晨我没有当值,有很长的时间捡花、避雨和补眠。 在第三趟的时候,没有雨落在我的头上,我仰起脸,看见晏湛撩开斗篷,挡住了雨。 「谢谢你。」我向他比划,「但是我已经被淋湿了。」 我们在黄瓦下避雨。雨沿着瓦颗颗坠下,像眼珠子。每颗透明的眼珠,都映着晏湛的脸。 他眉眼清瞿,瞳仁漆黑,低眉时有种慈悲的美丽。 我听嬷嬷称赞过晏湛: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巍峨高山令人仰望,宽阔大路让人行走。 她说晏湛就是巍峨的高山,晏湛就是宽阔的大路。 宫人来来去去,晏湛摘下斗篷,露出窄袖的玉色长袍,对我道:「张嘴,我看看嗓子。」 晏湛没带竹篾,就折根花枝,用它压住我的舌根。 少顷,他取出那根花枝,带出一根细如银丝的唾液:「太迟了,你的嗓子被燎坏了。」 知道我被打了板子,他给我写了张药方,便离开了。 松开攥住裙摆的手,我展开药方,上面未写任何字,只画了张凳子。凳。等。 第31章 一瘸一拐地踏过满地烂漫的花瓣,我又抡起铁斧,过上了砍猪念佛的生活。 今晨传来消息,一位车夫服毒身亡,但无人在意他的生死。 比起这个,还是晏清逼良为娼与晏慈为母杀人的事更受欢迎,生了腿似的传遍后宫。 听闻我被卷入其中,许多人来探听,发现我是哑巴,又败兴而归。 宫人四散而去的时候,银桃问我:「观棋,你每天如坐针毡,是不是也在担心十三殿下?」 不是。是因为天杀的右寺丞,打了我二十个板子,坐着屁股疼。 夜里睡觉,银桃摸进我的寝屋,强硬地扒下我的裤子,给我肿胀淤青的屁股上药。 上着上着,她呜呜地哭起来:「十三殿下真可怜,那样受人欺负。」 我也跟着呜了两声,原来银桃不是在心疼我,过去她不透露姓名的倾慕对象,竟是晏慈。 大惊失色地提起裤子,我连手带脚地比划:「你千万不要喜欢他。」 「观棋,我没想嫁他。」她握住我的手,「日子太苦了,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开心的由头。」 她满脸憧憬:「我想要在他睡觉时,一根一根数他的睫毛。」 「人人都有,有什么稀罕的?」我困惑地摊手,「你想数睫毛,我现在就闭眼睛。」 我闭上眼睛,却被人拧了把脸。银桃笑声响亮:「笨蛋。」 第32章 半月过去,晏慈毫发无伤地出了监狱,因为晏帝很需要他。 需要晏慈的血,需要晏慈为他撬开美人的脑壳,需要晏慈填补晏清不在的空缺。 至于晏清,他滥用职权逼良为娼,晏帝震怒,剥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被贬为庶人的晏清变得疯疯癫癫,他在牢里疯狂大叫:「晏慈!晏慈!你给我出来!」 晏慈可怜他,单独与他见了一面,见面后的当晚,晏清在牢内自尽。 听说他脱去了囚服,把它绕过天窗的栅栏,然后踩着叠起来的稻草,活活吊死了自己。 燕奴受辱而死,晏帝可怜她,提笔盖印,又恢复了她燕贵妃的身份。 我与晏慈已有两月未见了。圣旨颁布的当夜,晏慈提着酒找上我,一壶接一壶地喝。 他说他当了快十年的狗,终于能披袍戴冠,做个人面兽心的十三殿下。 像过去四年做的那样,他推开膳房的门,坐在门槛上,跟我分享蜜薯和高挂的月亮。 我的斧子搁在台阶上,斧柄系了根红穗子,风吹拂它,它像滴流淌的血。 晏慈伸出手,指腹摩挲我的眼尾,薄茧刮得我脸肉不自觉抽搐,逗得他哈哈大笑,眉心的朱砂痣跟着颤动,艳得摄人心魄。半颗虎牙,在他殷红的唇下若隐若现。 「第三个秘密。」晏慈把剥开的蜜薯递给我,「我把它告诉了晏清,现在,我告诉你。」 第33章 晏慈躺下来,将头枕在我腿上,拨弄我系在斧柄的穗子: 「当年,靖皇后设了茶局,邀我们母子二人与她母子在鸣鹤亭中相聚,品茶赏花。」 「靖皇后屏退宫人亲自斟茶,先饮一杯,以证茶水并无异样。」 「晏清摘蔷薇扎了手,哭闹不止。靖皇后转身查看。这时,一只飞虫落在她的杯里。」 第6章 「母妃好意捻走飞虫,调换杯盏。殊不知,靖皇后在杯壁涂了毒。」 「聪明反被聪明误,靖皇后死于自己下的毒。但晏清却不依不饶,咬定是我母妃毒死她。」 「父王欲赐母妃鸩酒,我据理力争,为她辩白,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我比划:「殿下是疑犯之子,说得再有理,也有袒护至亲之嫌。皇上未信你,只信太子。」 「其实不然。」晏慈微笑,「我绕着晏宫磕头,以向父王证实所言非虚。」 「我的膝骨被磨伤,不能行走,只好在地上撑着手挪动身体,连猪狗也不如。父王终于肯信我,将母妃从冷宫里放出。紧要关头,母妃却向父王承认,是她下毒。」 为什么?手比脑子更先作出反应,我手指翻飞,快速比划:「因为娘娘对太子心怀亏欠?」 「是。」晏慈冷笑,「这下她倒是如意了,我却成了个说谎的从犯。」 「你看看她,要善不善,要恶不恶,既要问心无愧,又要苟活于世,这也要,那也要。」 「为了良心,她做出了牺牲。」晏慈道,「那就是……牺牲我……」 晏慈想要权势,娘娘却处处掣肘。恰好此时,晏清设局,派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书童来探听晏慈。晏慈看出他有心诱自己杀人,却还是将那书童杀了。 或许本想推我去顶罪,但我看起来,似乎比娘娘好用。于是他剑走偏锋,来了这么出大戏。弑母栽赃,反咬住晏清的咽喉,叫晏清无处辩白,苦不堪言。 晏慈滚烫的眼泪滴滴落在我颈窝,他低头嗅我鬓边桂花头油的香气,轻声说:「别再用了。」 第34章 岁及弱冠,晏慈要前往封地。挑选仆役时,他把我挑走了。 得知我要走的前一晚,银桃哭得两眼肿如核桃。 我坐在房内,看她边擤鼻涕边流泪,手指翻飞:「你别叫银桃了,叫核桃吧。」 她依旧没看明白,只是呜呜哭:「我知道,我也舍不得你。」 我跟着呜呜了两声,然后紧紧抱住她。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等着天亮。 后来我觉得无聊了,于是抬手指指自己:「要不要数我的睫毛?」 银桃破涕为笑,仰着脸躺在榻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她说:「好啊,来数吧。」 可惜没数完天就亮了。阳光透过格窗,铺在紫色的碎花褥子上。 我离开了晏宫,坐在马车上,我撩开车帘回头看,晏宫像个庞然大物,目送我离开。 晏都。我放下车帘,心道有朝一日,这庞然大物,会匍匐在我脚下。 我闭目养神,马车摇摇晃晃,被我系在斧柄的那根穗子跟着在身后颤动,久久未停。 第35章 晏慈在青州定居下来。青州多雨,入夏总是雷声阵阵。 风雨大作的夜晚,晏慈被噩梦惊醒,在寝屋惶惶然喊我的名字:「观棋,观棋!」 我进屋点灯,摔在榻下的他攥住我的衣摆,要我不再回去。 我擎着烛看他,一滴蜡油滴在他手背,烫出个晶莹剔透的血泡。但是晏慈没有松手。 娘娘死后,晏慈开始做噩梦,梦见娘娘在院子里栽绣球,摇桂花。 晏慈憎恨每个雷雨大作的夜晚,因为他曾经发过毒誓,如果说谎,就遭天打雷劈。 我熟稔地比划:「咱们的屋挨得近,倘若雷劈死了你,那也会劈死我。」 晏慈要我唱歌,我唱不了,他自己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惨白的电光照亮他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雷声炸响,他蜷缩在我怀里。 伏在我腿上,他轻声说:「观棋,宫门深深,唯一能被我攥在手里的,只有你的衣摆。」 好吧。倘若世人颠沛流离,非要抓点什么。那我想抓住的,只有斧子。 第36章 坊间常说:先成家后立业。晏慈二十二岁那年,同护国将军的独女林燕戈成了亲。 他成亲那日,先前因犯梦靥而摔断的肋骨,还没有完全恢复。 晏慈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大红喜服。他很适合红色,仿佛这种颜色生来就是为了衬他。 眉眼如画,俊美无瑕,他是忠孝两全、聪慧机敏的十三皇子。 只有我知道他深藏的秘密,他身着光鲜亮丽的锦衣华服,躯壳里藏着一根脆弱的肋骨。 礼成后,晏慈与岳父林将军饮酒夜话,留我在新房内,守着林燕戈。 林燕戈在房中坐了两个时辰,差遣我倒茶十回,换烛七趟,最后一趟时,她叫住我。 「听闻殿下对个杀猪匠青睐有加,原来是你。跪下,让我瞧瞧。」 我跪下,她葱白的指头掀开盖头一角,一双妙目透过缝隙,居高临下地审视我,久久不言。 我擎着喜烛长跪,滚烫的蜡油滴在手上。我感到无聊,神游天外。 林燕戈的脖颈是那样纤细,只要我轻轻挥斧,便能将其斩断,她甚至来不及发出痛呼。 可惜不能这样做,至少现在不能。我只是嗓子坏了,不是脑子坏了。 厅内的喧哗声散尽,意味着婚宴结束,晏慈的脚步声渐近。林燕戈终于松口:「出去。」 我同踏入洞房的晏慈擦肩而过,身后传来女人银铃般悦耳的娇笑。 闷响,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停下脚步,在心里默数到三,晏慈推开门:「观棋,回来。」 第37章 我折回洞房,目光扫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燕戈,低头磨刀霍霍。 「不是现在。」晏慈懒懒地伸手捻我的碎发,「随你怎么做,天亮之前,帮我把差事交了。」 晏慈说,女人的肚皮让他想到孩子,孩子让他想到诞生,诞生让他想到死亡。 死亡让他想起娘娘。而娘娘,让他想到被晏清逼着吃屎喝尿学狗叫的日子,这让他恶心。 我捋起林燕戈的衣袖,臂弯有颗鲜红的守宫砂,不行房,就抹不掉它。 我一件件扒开林燕戈的衣裳,却怎么也解不开肚兜的结,忍不住抬手抱怨:「真麻烦。」晏慈从身后贴近我,下巴搁在我肩胛,冰凉的掌心覆住我的手:「我教你。」 教我解下新娘的肚兜后,他蹲在水盆前洗手,两手虚虚捧着水,说:「猜,我手里捧着什么?」 「权势。」他说,「这世上够资格被人捧在手里的,只有能翻云覆雨的权势。」 第38章 成亲后半月,诸多门客在晏慈府邸来来去去。我站在树下凝视自己的掌纹,想着洞房花烛夜,晏慈捧起那捧水,说那水就是权势。那他会不会想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林燕戈无事可做,偏偏见不得我发呆,她差人买了二十头猪丢给我,杀不完,就不许吃饭。 连着两日没有吃饭,我杀完最后一头猪,浑身腥臭的我在佛堂前偷吃贡品。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也请度一度我这个饿人。 晏慈很轻易就找到了我,陪我蜷在供桌下,慢慢剥蜜薯的皮,同我分享秘密。 「京州贼民叛乱,林将军调度他的兵马随我去京州,镇压叛军。父王恩准了。」他叫我伸手,把剥好的蜜薯递给我,「走吧。去京州。那儿猪多人也多,你会喜欢的。」 第39章 新婚不过半年,晏慈便主动请缨,前往京州镇压平民叛乱。 临近秋收,晏帝却想改田为桑,把丝绸售往波斯,换取白花花的银两,以充实国库。 庄稼汉们抄起锄头,杀了批来踏苗的官兵,队伍自此壮大,自封护田军。 林燕戈认为护田军毁了她的爱情。她伏在枕上痛哭,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不得不加重杀猪的力道,好叫肥猪凄厉的嚎叫,盖过这位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的哭声。 「为何我不能同去?」她拽着晏慈的袖口,「倘若三年无出,我该如何向已故的燕贵妃交代?」 晏慈慢慢地抽出手,替她揩去眼泪:「乖,燕戈,不要到处乱跑。」 我垂首站在他身侧,窥见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他在忍耐,和我一样,晏慈也非常擅长忍耐。 第40章 新年过去,我跟随晏慈抵达京州,休整当夜,晏慈发现了林燕戈。 她藏在装粮草的马车里,混进了队伍,因为调遣的杂役也有宫中的婢女,竟没有人发现她。 「我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林燕戈哀求,「叫观棋伺候我就行,好吗?」 说不给人添麻烦,可她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没有把我当人看。 林燕戈在营中无事可做,折腾我做消遣,哄她高兴了,她会多说几句话。 林燕戈说,大晏的虎符共有四块。两块在晏帝,一块在她爹,一块在晏湛,晏慈一无所有。 是她爹向晏帝举荐晏慈,晏帝才借给晏慈一块虎符调度军队,晏慈该爱她。 第7章 「所以你懂不懂?」她踹翻我端来的热水,薅住我的头发,一字一顿,「别转头就去他那告状,你们相识多年又怎样,我对你再差,他也不会多说什么,懂得吗?」 我点点头。她满意地松开手,施施然坐下:「去打热水来,我要好好梳洗梳洗,面见殿下。」 第41章 护田军虽然未经操练,但有满腔热血,很快让贪生怕死的朝廷军队吃了败仗。 晏慈与副将张悟归来,卸下湿漉漉的长袍,能拧出半桶血水。 死人的气息将他团团裹挟,林燕戈本想上前迎接他,但那股腐臭的腥味让她干呕不止。 干笑着接过那张披风,她转身就把它丢给我:「去,洗完再给我。」 洗完这件披风,我去晒衣裳,看见张紫色带碎花的褥子,傻乎乎地趴在竿上晒着太阳。 褥子下,摇蒲扇的银桃瞪大了眼睛,她嚷嚷:「你猜我干什么来了?」 原来宫中拨了批厨娘随军出行,银桃听说是十三殿下出征,想到能见到我们,便高兴地来了。 我抢在她揭晓谜底之前比划:「银桃,你可别再惦记那几根破睫毛了。」 第42章 护田军拥簇的头领王守田狡黠如狐,最擅长打山林间的游击战。 晏慈初出茅庐,便被王守田上了一课。好在同行的副将张悟比他经验丰富,老道得多。 张悟领兵绕后重创护田军,昂首阔步地回营,打马行在晏慈身前。 大胜之后,晏慈主张乘胜追击,张悟主张就地休整数日,待将士恢复体力后,再追不迟。 张悟的提议得到了更多的声援,在篝火旁烤火的士兵站起来,给他敬酒。 「要不是有您冲在前头,咱哪儿能有今天啊!」他嚷嚷,「张将军,咱们兄弟敬你一杯!」 酒盏相碰,晶莹的酒液四溅。晏慈坐在这两碗相撞的酒盏前,率先鼓掌。 「好,说得好!若非有张将军在,哪有今日。」晏慈笑得和善,「听张将军的,休整七日罢。」 张悟大口吃肉,竟看得我食指大动。我的铁斧钝了,或许又该磨一磨了。 第43章 休整一夜,我伺候林燕戈沐浴更衣。她合拢衣襟:「这七日,你不必睡在我的营帐。」 我领了命出去,摸进银桃的帐内,继续我们三年前毫不搭边的闲聊。 睡到半夜,一只冰凉的手捋开我的眼皮。我坐起来,晏慈站在榻前看我,眸色幽深。 鸦色的长发濡湿,水滴流进他半透的亵衣,勾勒出肌肉流畅的线条。 「我在找你。」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但我嗅出愠怒,他的平静下是滔天怒火,「一直找。」 我伸手掖被角,盖住银桃的脸,亦步亦趋地跟着晏慈走出了营帐。 翠竹的影子在山林惶惶而动,我听见未远去的雷声,原来今夜下过雷雨,而我没有陪他。 第44章 我想解释,被他单手扣住两只手腕,只好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跟前。 「你知不知道,她在你做的饭菜里下了春药?」他几近咬牙切齿,「你为何不看住她?」 「你知不知道,我瞧见女人的肚皮就恶心,晚膳都快被吐干净了!」 「你知不知道,你掖被角的神色有多害怕,你就这么怕,怕我看清那婢子的脸,去刁难她?」 句句相问,步步紧逼,他扯下衣襟,露出仍在淌血的、凌乱的划痕。 「在你眼里,人人都值得被爱,除了我。」他说,「因为在你心里,我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贱人。」 巡逻的士兵影子朝这靠近,我不得不拽过他,把他拉进幽暗的竹林。 我们贴得如此之近,他滚烫的泪水滴在我指尖,然后他俯下身去,慢慢地舔舐那滴眼泪。 从指尖,到掌心,到手背,到臂弯……我捂住他的嘴,撂下被掀起的衣袖。 「殿下想让我杀谁?」我低头看他凤眼噙泪、媚态横生的模样,面无表情地伸手比划,「张副将,对吗?」 第45章 从我的营帐行至张悟的营帐,用不了半刻,但我夜夜都在熟悉那条路,花了一年不止。 我在等晏慈下令,而晏慈在等张悟杀敌制胜,好榨干他最后一滴价值。 张悟举刀拍马,疾驰在晏慈前面,率领军队,势如破竹,踏平了护田军最后的营地。 王守田率残部逃离,留下一双妻儿,面露惊恐地看着举着火把的晏慈。 不顾张悟反对,晏慈生擒王守田的妻儿,绑在营地前,命我每过一日,便削下二人一片皮。 张悟目不忍视,想上前割开绳子:「他们也是被逼的,您何苦赶尽杀绝?」 「张副将。」晏慈转过身,饶有兴味地问,「你我同为晏帝效劳,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附在张悟耳畔:「你忘了?这天下,是我父王从他哥哥晏礼的手里夺来的。」 「我听说,当年你追随晏礼左右。父王兵临城下,是你打开城门,恭迎父王长驱直入,入主东宫。甭说是晏礼的妻女,就连一条狗,你们都没放过,这会儿又成好人啦?」 张悟听得眉头紧皱,后退数步:「我杀人只一刀毙命,不会像你这般,玩弄人命于股掌之中。」 「玩弄?咱们在这战场摸爬滚打,不玩死别人,是想等着别人玩死咱们?」 第46章 削人皮的脏活交给了我,我用布蒙住那对母子的眼睛,用斧劈下薄薄的皮。 凄厉的哭嚎穿透山林。不过七日,便有人骑着一匹老马从山头奔来,目光炯炯,裹黄头巾。 埋伏好的士兵一拥而上,将包围网缓缓收拢。晏慈拈弓搭箭,眯起左眼。 一支利箭呼啸而过,径直射穿了男人的左胸,他圆睁着眼,直直地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没有兵喝彩,没有兵鼓掌,晏慈放下弓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满堂寂静。 「欢呼吧。」他掷剑给我,环顾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你们不愿当恶人,有人替你们当了。」 我拔剑出鞘,陌生的兵器用得并不顺手,连砍数剑,才劈下那对母子的头颅。 银桃看见了我杀人的样子,她很难过,发誓再也不爱晏慈,也不同我说话,我也很难过。 大概是我挥剑的样子过于骇人,就连林燕戈,也接连数日,没再刁难于我。 我余下了很多时间,拈香念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晏慈抬手揉我脑袋,他说还拜什么佛呢?该烧香拜佛的是张悟,不是你。 战事告捷,再休整三日便要回晏都受赏了。晏慈已经等不及了,等不及去送张悟归西。 第47章 潜入张悟的营帐前,我找到了林燕戈,向她比划:「殿下说,要您三更后去找他。」 她高兴地应下来。我端来热水,跪在她面前,尽心尽力地为她洗脚。 多么娇嫩的肌肤,我真的好羡慕她,羡慕她盲目的天真,还有惹人发笑的蠢笨。 当夜,张悟与晏慈在庆功宴上对饮,二人酩酊大醉,各自回帐歇息。 月明星稀,虫鸣阵阵,张悟鼾声如雷,我从榻下爬出,将斧头贴在了他的脖颈上。 伸手轻轻拍醒他,他大惊失色,我将食指抵在唇边,作出噤声的手势。 「晏慈让你来的?」他凝住心神,低声同我谈判,「他给你多少好处?我出双倍。」 缓缓摇头,我示意他伸出手,然后腾出右手,在他的掌心慢吞吞写字。 「张叔叔,好久不见。」我的指尖掠过他汗涔涔的手心,一笔一划,「我又长高了。」 「你怎么还活……」尚未将话说全,他便人头落地,骨碌碌滚在床榻下。 我将手探进锦被里,摩挲他尚且温热的手指,斟酌片刻,最终没把它剁成肉泥。 贱货。狠狠踹了这颗头一脚,我掸掸染血的衣裳,无声地狂笑起来。 第48章 三更,我抬头向晏慈交差,他凑近我,嗅袍上浓浓的血腥味。 不知道何时起,这种气味让他着迷。他枕在我膝上,细细摩挲我的每根手指。 林燕戈就是在这时候掀开帐帘的,她呆站在原地,霎时间忘记反应。 她看见晏慈伏在我膝上,像条狗似的到处乱嗅。而我端坐椅上,手里拎着张悟的头。 几乎是瞬间,她转身想跑,被一跃而起的晏慈拽住长发,拖了进来。 来不及尖叫,林燕戈的嘴就被我的衣裳堵住了。晏慈蹲在她身前,揩去她惊恐的眼泪。 「为什么?燕戈。」他问,「我跟你说过,不要乱跑,你为什么不听?」 林燕戈疯狂摇头,泛红的眼圈紧盯着我,晏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与我四目相对:「过来。」 我走上前。晏慈抬手扼住林燕戈的咽喉,示意我把堵着她嘴巴的袍子拿开。 第49章 林燕戈干呕了两声,看我们俩的眼神,就像在看两头禽兽。 第8章 「我会大喊大叫的,也不会说出去,我发誓。」她语速飞快,殷切道,「是她,她叫我来的。」 晏慈斜睨我一眼,说了句我知道了,但并没有松开扼住她咽喉的手。 「我是林国骁的女儿,将军的女儿。你不能杀我,晏慈,我死了,我爹绝不会放过你的!」 晏慈垂眸看她:「燕戈,你是不是很怕我,觉得我很恶心,很卑鄙?」 她拼命摇头,身子却在发颤,悄悄地向后挪去,晏慈微笑:「你说谎,我最恨人说谎了。」 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林燕戈的脑袋重重垂下,眼泪犹然落在衣襟上。 晏慈回身看我,解下系在腰间的衣带,恨恨地抽了我几下:「你就这么急,非逼我杀她!」 只要做了决定,晏慈必已想好退路。我乖巧地跪下,低眉顺眼地受罚。 发完火,他蹲下身子搂住我,几乎要把我揉进胸膛:「我真高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 第50章 我将林燕戈的面皮仔细地剜下来,浸在药水里,把它制成了面具。 换上绫罗绸缎,系紧绣金腰带,贴上美人面皮,我搭着银桃的手,缓步跨进了马车。 昨夜,喝醉酒的副将张悟见色起意,潜入王妃营帐,欲强行苟且之事。 杀猪匠观棋为保王妃清白,劈下张悟头颅,自知罪无可赦,为不祸及十三殿下,她剜下自己的面皮,爬出营帐意欲离去,最终因为失血过多,于帐外不治而亡。 王妃林燕戈性情刚烈,为保清白咬舌自尽。虽然救治及时,但她咬伤了舌头,再也开不了口。 马车里,晏慈倚着我肩膀睡着。银桃在外头呜呜地哭,我撩开车帘看她。 她惊慌地抬起手背擦拭眼泪,作势要扇自己巴掌。我从窗内伸手捏住她的腕子,轻轻摇头。 我真想同她说话,说银桃别难过,十三殿下睡着了,你趁机数数睫毛吧。 可惜她只顾流泪,而我也不能开口跟她说话。放下车帘,我感到双眼酸涩,却流不出眼泪。 听说人的眼泪是有限的。倘若过去流了太多眼泪,日后便一滴泪也没有了。 第51章 兵马行至青州时,迎接晏慈的是青百姓的烂白菜。 他骑在马上,就像当年他陷害晏清一样,脊背笔挺,岿然不动,迎接谩骂。 「昏君的爪牙!你会遭报应的!你此生定然不得好死!」 「若先帝在,若先帝在……哪儿轮得到你们这些害虫,来操弄大晏的天下!」 「人面兽心的东西,连老少妇孺都不放过,真是怪物。」 骂声不堪入耳,我闲得发慌,于是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晏慈的高头大马。 他那夜说得真是不错。我与他,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 烂菜砸中晏慈的鼻梁,他勒马停下,眼眸低垂:「你可知道,你为何能用这菜叶掷我?」 「我领命歼灭护田军,可我的铁骑,从未踏进百姓的田地。」 「晏帝要将京州青州改田为桑,京州的田先是被县令的官兵踏平,再被护田军征用。」 「你们青州为何幸免于难?」他挥鞭拍马,「因为我在!我晏慈在!」 百姓噤若寒蝉,让出车道,晏慈拍马疾驰,我环住他的腰,看他的冠带随风飘起。 从斧柄上解下的红穗子,就系在我腰间,被日光晒得鲜艳欲滴。 第52章 得胜回朝。晏帝没有收走晏慈手中的兵符,而是留在他那。 大晏内忧外患,内忧留给晏慈,外患留给晏湛。晏湛去往边疆,与林将军抵御外敌。 终于离权势更近一步,晏慈搬回晏都,好随时供晏帝差遣。 至于我,我侍奉了林燕戈近两年,成为林燕戈后,我不费吹灰之力,继承了她的一切。 只有一样不能,就是她那当将军的父亲,从边疆寄来的信。 晏慈从不怀疑我目不识丁的愚蠢,总是命我研墨,然后模仿林燕戈的字迹,提笔回信。 说谎。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他的谎言比他的眼泪还要廉价。 而我种绣球,摇桂树,捣头油,烧鲈鱼,有时觉得手痒,也会想买半扇猪回来斩斩。 为了不惊扰仆役,这消遣总是在半夜进行,晏慈是我唯一的观众。 岁岁年年,我们狼狈为奸,互相取乐,好将彼此的日子与野心,经营得有声有色。 第53章 晏帝病重,朝堂表面上风平浪静,私下已是暗潮涌动,然而无人动作,人人都在等。 霜降那日,晏慈下了朝,对我说:「我们都很擅长说谎,对不对?」 晏慈多疑的病又复发了。我知道他将有重任要托付我,他想用我,于是谨慎地审问我。 他怀疑我。他在朝堂听到风声,被屠妻女的晏礼,他的女儿可能活着。 昔日晏帝勾结副将,夺了他兄长晏礼的江山,晏礼的一双妻女被活活烧死,面目全非。 那个死去的女孩叫晏千秋,倘若她还活着,那她看着应当同我差不多大。 我本想对他比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最终还是换成了大白话,以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手势回复他:「你平白无故怀疑我。」 晏慈伸手捻我耳畔的碎发,语气温柔:「你的生辰要到了,对吗?」 总是这样,打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哑谜,但多年养成的默契,让我在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晏慈想知道我的身份有没有作伪,他将以生辰赠礼之名,探我的虚实。 第54章 甚至等不及到我生辰那日,翌日晚上,晏慈已经迫不及待,要为我送上大礼。 他问我舅舅一家是否还在晏都。我说是。他便要我说出住址。 他带我潜入了我口中的舅舅家。平屋上新修了阁楼,田间新添了头老牛,一派温馨。 夫妻二人正在寝屋酣睡,呼吸粗重,像冬日炉灶内鼓起的热风。 那天恰好下了初雪,离我的生辰还有半月。晏慈覆手而立:「观棋,来拆你的礼物吧。」 我攥紧斧柄,将斧头高高举起,他却忽然伸手拦下我:「等等。」 「你告诉过我,这两人卖你入宫,换了富贵荣华。若一刀劈死,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耐心点。」晏慈轻声道,「收到大礼,应当慢慢地拆啊。」 第55章 夜半三更,我的斧头轻轻削下女人的脸肉,她被疼痛惊醒了。 「……观棋?」似是惊觉我的来意,她疼得连连求饶,「血……浓于水……就饶了舅……母……」 白白胖胖的男人亦被吵醒,屎尿俱下,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他凝了凝心神:「你是宫里哪位主子?竟由着奴才残害百姓,就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传出去?」晏慈站在我身侧,嗤嗤发笑,「死了不就传不出去了吗?」 我杀了好多年的猪了。别人用杀猪刀,可我偏偏喜欢用斧子。我喜欢把它磨得亮亮的,挥起来威风凛凛,寒光阵阵。不论是猪是人是好是坏,都难逃被我宰割的命运。 不知为何,我在举起斧头的瞬间忽然耳鸣,近似于刀划瓷盘的鸣声,刺得我耳膜生疼。 斧柄的红穗子一晃一晃,我看向我的舅母,她微不可见地,缓慢点头。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松开斧柄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出了汗,湿漉漉的,好恶心。 视线掠过床榻上支离破碎的躯体,我看向晏慈,他从角落拾起铁锹,颔首示意。 杀人砍头,阿弥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第56章 此事过后,晏慈停止了对我的猜忌,他确信我不会是晏千秋。 毕竟我真的叫观棋,我真的有住在晏都的舅舅和舅母,我真的将他们碎尸万段了。 晏慈不再起疑,日子便同往常般流淌下去,平淡里透着温馨。 如今晏帝已是风中残烛,而晏慈兵权在握,野心勃勃。我知道,晏慈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想,晏慈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也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冬日的府邸相当平静,书房内的炭炉照例嗞嗞作响。距离我在晏宫为他研墨的日子已经过去数年,可我还是不能免俗地,在这种静谧的午后打起瞌睡。 醒来的时候,晏慈已经在炉上架起铁网,烤着滋滋流蜜的番薯,我伸手抓它,被烫了个激灵,然后伸手去捏晏慈冰凉的耳垂,被他拍掉手腕,才作罢。 连日操劳,夜里,晏慈趴在桌子上睡着。我取出匕首,抵在他后颈,而他的呼吸均匀绵长。 确信晏慈不是在装睡,我轻轻抽出压在他臂弯的信纸,一目十行。 第57章 晏慈每日都要经手很多封信,每封信,我都看得很仔细。 严冬将至,西北战事吃紧,晏帝命晏慈护送物资驰援边关,与林将军和晏湛共同御敌。 第9章 而晏慈早已与必经之路上的山匪勾结,要聘山匪演一出好戏。 他将命心腹护送二十车稻草前往边关,心腹会协助被收买的山匪,截走这二十车稻草。 至于冬衣与粮草,将由晏慈暗中护送,送给他暗中豢养的兵马。 宫中晏帝病重,边疆战事吃紧,内忧外患,正是晏慈直入晏都,率兵踏平晏宫的时候。 他要用御敌的物资壮大自己的兵马,趁虚而入,把江山收入囊中。 饶是晏慈年岁渐长羽翼渐丰,纵观他身侧的可用之人,再没有人比我更加可信的了。 我将这些信摆放回原位,坐回小马扎,默默地啃起凉掉的蜜薯。 不出半月,果然,晏慈交代我,要护送二十车稻草前往边关,同山匪出演一出好戏。 第58章 临行前夜并未下雷雨,可晏慈却留我宿在他寝屋,枕在我膝上,他唱起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请您不要渡河,您还是去渡河了。您因为渡河而死去,这实在是无可奈何。 与虎谋皮,放手一搏,我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来。 晏慈担心我。这担心里,应当有很大部分,是在担心我会去西北揭发他的阴谋。 张开嘴,一只小蝎从他嘴里爬出,他衔着红蝎,示意我张嘴。 他揪住我的衣襟,使我不得不低下头。相识数年,这竟是我们的第一个吻。 顺着这个吻,小蝎钻进我咽喉,食道热辣辣地痛,他的唇却冰凉。 好缠绵的吻,越缠绵,越致命。停下的时候,我们的唇瓣之间带出根细如蛛丝的唾液。 晏慈说,他给我种了蛊。母蛊在他,子蛊在我。若他身亡,我亦会死。 我是观棋,过去我是被卖入晏宫的少女、是目不识丁的哑巴,现在还是与他生死勾连的共犯。 晏慈信我,深信不疑。翌日,他派遣一精锐官兵,护送我与物资驰援边关。 他亲手为我裹上兔毛斗篷,拉着我的手去触碰他眉间的朱砂痣,他说:「观棋,我会向佛祖祈愿的,保佑你一路顺遂,平平安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还愿。」 第59章 风餐露宿半月,我戴着林燕戈的面具,与这支精锐的官兵驰援边关。 深夜,行至寒风呼啸的密林,长期的舟车劳顿让官兵面上初露疲色,我看向官兵的头子。 「稍作休整再出发。」我比划。他勉强看懂我的意思,于是点头同意。 作为此行唯一的女人,这批人五大三粗,过去数日休整,都是由我掌勺,今夜也不例外。 我用豆豉与咸肉熬了一锅喷香的下饭酱,没人知道,这酱里被放了迷药。 这群胡子拉碴的官兵连声道谢,便狼吞虎咽地就着红薯吃了个精光,兜头盖袍,呼呼睡下。 守夜的那四五个汉子,今夜也眼皮耷拉,不由得打起瞌睡,瘫睡在马车前。 我把两指含在口中,吹了声尖锐的鸽哨。霎时间密林火光大作,一群手持火把的山匪呼啸而来,将这二十车稻草,与三十多位被我药晕的官兵,团团围住。 我自这群吃了迷药的官兵中缓步迈出,手上犹拎着把斧头,将它朝其中一辆马车狠狠劈下,乱蓬蓬的稻草从被劈开的车壁内倾泻而出,紧随其后的是灿灿黄金。 粗重的呼吸声响起,有些冲着黄金,有些冲着我,但我是晏慈的心腹,没有人敢动我。 第60章 「先验,再搬。」山匪头子回身招呼,大喝道,「下马,干!」 万两黄金。这是晏慈与山匪头子商议好的酬劳。这二十车稻草本是轻飘飘的,但麻袋里头被分别藏满黄金,拉起来倒也要马费几分力,倒真像载满了物资。 这可是万两黄金,饶是四十来个肌肉结实的山匪要搬,也得来来回回,折腾个好几十趟。 寒冬腊月,这群草莽之辈却为搬黄金,折腾得口干舌燥、满身大汗。 破天富贵迷人眼,没人在意我。他们瞥见我蹲在结冰的小溪旁削冰取乐,以为我在打发时间。 忽然之间,酒香扑鼻,所有山匪都转过头来,看我怀中揭开封盖的酒坛。 那是我从马车上取下的酒,晏慈贴心地为此行的官兵准备了十坛陈年的桂花酿,供他们饮用。 还剩满满一大坛,我把削好的冰扔进酒里,这香飘千里的酒,又冰,又甜。 咽唾液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紧张地把酒坛盖住,山匪头子并未动作,倒是他的喽啰等不及了。 「我说头儿!」男人嚷嚷,「这不有酒嘛,咱一人喝一口,也不会耽误时间!」 「对呀,这婆娘还搞了冰进去,想吃独食,这要是再等下去,冰化了,这酒可就不醇了!」 有人带头,附和声阵阵。那土匪头子大喝一声闭嘴,拍马行至我的跟前。 「你先喝。」他将砍刀横在我颈边,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我,「还是,你不敢喝?」 第61章 我用木瓢舀起香醇的酒液,连饮三瓢。还要再饮时,已有人心疼地喊停了。 土匪头子命人看住我,好看看我个把时辰后,是否还活着。 吆五喝六的号子声在山林间此起彼伏,惊动千百只寒鸦,惊慌地扇动翅膀飞向天边。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我依旧坐在马车前,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已有人等不及了,嘴馋的山匪先伸手探入坛口,饮了一大口,喟叹道:「香,实在是香!」 其余人看着眼红不已,又见那黄金快搬完了,便挤上前抢酒喝。 五十年的桂花酿,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五十年来等,来忍,才堪堪酿出这坛稀世珍宝。 分配不均,几个山匪大打出手,捅死了一个,山匪头子烦不胜烦。 「行了,行了!」他将刀掷下,大步流星地走来,举起那酒坛,「我来分,个个有份!」 第62章 半个山头,都笼罩在浓郁的酒香里,直到最后一滴酒液也被舔干净。 土匪头子喝得最多,他醉醺醺地行至官兵前,意欲遵照晏慈的意思,杀人灭口,却倒下了。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铁环大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竟然,下雪了。 半刻后,鹅毛大雪盖住了遍地死尸,匪徒们个个张目欲裂、面露青紫,横死在了这山林之中。 还剩下几个浑身发软、能喘半口气的,我便拎着斧子,挨个劈过去。 这酒确实足够醇厚,连带着我的脚步也轻飘起来,靠着这股酒劲,倒叫我砍得很尽兴。 一个都不能放过,挨个检查过去,不知道死没死的,那就当作在装死。 「你……在酒里下毒……」男人赤红的眼死死盯着我高举的斧子,「为什么……你……没中毒……」 因为我在冰的中心填了毒。蠢货。你们等得越久,毒就越能化在酒里。 跟在晏慈身边,我学会了太多东西。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养了头野心勃勃的恶狼。 晏慈,你祝我一路顺遂,平平安安,谢谢你,我一定会如你所愿的。 第63章 砍下最后一颗山匪的脑袋,我回到这群仍在昏睡的官兵面前,查阅他们身上的名牌。 出现在晏慈信里的名字,凡是与他有所勾连,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尸山血海,碎骨盈地,我拾起根枯枝,蘸着那热腾腾的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写字。 直到天亮时分,迷药消退,有人悠悠转醒。他环顾四周,脸色煞白。 「别!别杀——」见了浑身是血的我,好似见了阎王,未等他告饶,我便拽住他的衣领。 像拖猪一样,我将这位堂堂七尺大汉,拖行至写了血字的雪地里。 【晏慈与山贼勾连,图谋篡位……我是晏湛安插在晏慈身侧的细作……山匪已经被我尽数剿灭。现在派一人回晏都报信物资被劫……其余人等,即刻护送我去边关。】 多年以前,有个名叫文穆的书童,他写的梅花小楷独此一家,晏宫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没有人知道,那个叫观棋的杀猪匠,她也会写,她写得比谁都要好。 那是她娘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的。她娘亲写的字比她还好,只是已被烧死了。 跨上骏马,无需高声大喝,我只要高高地扬起马鞭,它便会撒蹄狂奔。 我自山路疾驰而下,放眼望去,千万户人家匍匐在山脚下,夜幕降临,正是万家灯火、炊烟袅袅的时刻,寒风刀子般刮着我的面皮,我血液沸腾,只觉得心口火热。 疾驰一夜,朝阳初升,万丈霞光照亮山下坦途,我扬起马鞭:跑!跑向我光芒万丈的大道! 第64章 边关寒苦,风雪肆虐,衣着单薄的战士们聚拢在篝火边,冻得面颊通红。 我一路疾驰,风尘仆仆,撩开晏湛的营帐,走了进去。 晏湛替我摘下兔毛斗篷,抖落上面的霜雪,林将军惊疑不定地起身:「燕儿?」 第10章 揭下面皮,我向满脸沧桑的林将军比划:「林燕戈已经死了。」 他犹存侥幸,看向晏湛,晏湛伸手抓住林将军的肩膀:「她说,令爱,殁了。」 林将军林国骁踉跄两步,倚着桌椅:「不、不……她怎会……」 我抬手:「她嫁给晏慈的第二年,晏慈为了讨晏帝欢心,将她的脑颅撬开,送给晏帝。」 没想到我这哑巴撒起谎来,也是抬手就来,我比划道: 我指指自己:「为不被觉察,他剥下林燕戈的面皮,贴在我脸上,还仿照她的字迹回信。」 晏湛做我的翻译,将这些谎言,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林国骁。 「我劝过她……」他嗓音发颤,老泪纵横,「晏慈杀过人,他是从晏宫里爬出来的人!晏宫里哪个不是心肝黢黑佛口蛇心……燕儿天真烂漫,她降不住,降不住啊!」 林国骁卸下腰间的酒壶,猛灌了几口,冲出营帐,对着围篱一顿胡乱砍。有不知情的将士上前询问,他深吸一口气,声嘶力竭道:「滚……滚!」 第65章 良久,林国骁红着眼问我:「你既是十三殿下的心腹,怎又投靠于十六殿下?」 不需要我作答,晏湛已替我开了口,告诉林国骁答案: 「她叫观棋,十二岁时,天下疫病横行。我救活了她的病重双亲。她父母是屠户,叫她斩半扇猪招待我。我瞧她杀猪的技艺娴熟,是个好苗子,便带走了她。」 「观棋为了报恩,便做了我的心腹。我把她安插进晏宫,监视晏慈,好伺机而动。」 「等。」晏湛说,「我命她等。她就在晏慈身侧,等了近十年。」 我低眉顺眼地站在晏湛身后,听他侃侃而谈,谈他伟大的抱负,谈他多年的苦心。 这世间不过是缸淘米水,人人浑浑噩噩,爱恨混沌,善恶也混沌。 什么悬壶济世的妙人,救民于水火的皇子;什么替母受苦的药童,怒发冲冠的孝子……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剖开心肝,哪个不是同我一般,龌龊肮脏。 第66章 「林将军,我知道你盼着边疆安稳,百姓无忧。」 晏湛握住林骁国的手,循循善诱,「可你想想,想想你守着的人是怎么对你的?」 「你为晏帝驻守边关,他却吃你女儿的脑仁。」 「你助晏慈平步青云,他却辜负了你的信任。」 「病了,病了!大晏已经病入膏肓了。这天下人人都有病,除了,除了你我呀。」 晏湛轻声道:「你,我,便是那悬壶济世的名医。」 我知道多年以来,晏湛都对皇位虎视眈眈,可他和晏慈迥然不同,他想要做个好人。 晏湛想要做个爱民如子、忠心护国、师出有名的英雄。 于是他耐心地等,他将目不识丁的杀猪匠安插到晏慈身边,等着晏慈设法扳倒了晏清,再等晏慈露出谋朝篡位的野心,等着林骁国与他结盟,等着他师出有名,好叫那万千将士的铁蹄踏平晏宫,为他晏湛铺上一条通往皇位的光明大道。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这天,他与林骁国共掌两块兵符,调动十万大军,赶往晏都埋伏。 而我,我是晏湛最大的功臣,正卧在他怀里,等他给我看嗓子。 赶往晏都的马车摇摇晃晃,晏湛的食指压着我的舌根,我懒懒地躺着,好叫他看个够。 咽喉是如此窄短的一条甬道,饶是他望到头,也望不到人心。 第67章 晏慈攻进晏宫的那一日,晏湛与林国骁率兵而出,与他交战。 晏都城门大开,战火连天,流离失所的百姓拖家带口,满脸惊恐地向城外跑去。 自城门至晏宫这长长的一条青石路,上头浸染着腥臭的鲜血。 断指残骸散落满地,将士们挥刀杀敌,如砍瓜切菜,已杀得两眼赤红,六亲不认。 偌大的晏宫,仅仅有几块好地未被鲜血浸染,其中便有摘星阁。 摘星阁是为司天监观测星象而修筑的阁楼,却被篡位的晏帝纳为己有,在此享乐。 阁内有条通往宫外的密道,而我正守在这密道的出口,握紧了斧头。 喘息,我在剧烈地喘息,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我双颊绯红,掌心出汗,身子开始发抖。 我好开心,我好兴奋,我好幸福,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快活的人了。 我隐姓埋名、撒谎成性、去那吃人的宴宫中摸爬滚打,只为了治我的顽疾,治我的心病! 仇恨,这便是那顽疾的名字。它折磨着我,日日夜夜,不得好眠。 第68章 天寒地冻,可我的心头却一团火热,雾气不断从我口中吐出。 惊惶失措的晏帝便是从这条密道里逃出来的,他骨瘦如柴,面颊凹陷,唯独一双凤目仍闪烁着精光,听闻他自幼便身患恶疾,其后数年,一直在寻求治病良方。 恨,恨,恨!而如今我最恨的人就在眼前,这幸福将我砸得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住脚。 我真想慢慢地折磨晏帝,又怕夜长梦多,思来想去,还是干脆点的好。 见到有人在此把守,晏帝枯槁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他谨慎地龟缩在地道内:「你是何人?」 「是我啊。」我无声张嘴,尽量让口型清晰易懂,「我是给你治病的大夫。」 「朕未见过你。」他不易觉察地往地道内退,「……若是大夫,为何不治你的哑疾?」 我哈哈大笑,或者说我干张着嘴,吐气吸气,这就是哑巴的笑,病人的笑。 笑着笑着,我便拖着斧子迈向地道,他开始跑,我开始追,斧子拖行在地,迸溅火花。 我追上他,伸手扯住他的头发,他吃痛嚷道:「朕、朕……你是晏——救!」 吃那劳什子脑子,将脑子和身子都吃坏了。让本大夫来给你开个药方:跪下,引颈,受戮。 像锯木头那样,慢慢儿地锯他的骨头,末了晏帝人头低垂,哀嚎渐低。 你看。我没有骗你,我真是个大夫。瞧瞧我这能回春的妙手,砍死了你,你不就没病了吗? 第69章 我拎着晏帝的人头,蜷缩在摘星阁的秘道内,等了足足三天三夜。 直到晏湛掀开密道的铁盖,背着天光向我伸出手来:「观棋,结束了,我赢了。」 那是自然的。晏湛笼络了林国骁,晏慈同两个人争,如何争得赢? 我搭着他的手出去,把晏帝的头扔到一旁,拖着沉甸甸的斧子,慢慢往前走。 目之所及皆为焦土,昔日恢弘壮丽的晏宫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死去的士兵像被风吹弯的麦秆,毫无生气地趴伏在地,一行蚂蚁从死人的眼眶里爬了出来。 肉类腐坏的酸臭味挤进我的五脏六腑,秃鹫盘旋,呼朋引伴。 打了胜仗的士兵推来牛车运走尸体,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频频弯腰抬尸,像插秧的农夫。 我的斧头在地上拖行,被血浸软的土壤便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慢慢渗血。 硕大的残阳自西边坠落,整个晏宫便浸淫在这种橘红色的光芒下,死气沉沉,但熠熠生辉。 天边的火烧云正在沸腾,金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那火似乎将要燎起宫殿的瓦片。 「观棋。」晏湛牵着我,来到金銮殿前,「我杀了所有皇嗣,除了我的皇弟,晏慈。」 「你告诉过我,晏慈给你下生死相连子母蛊,所以我没有杀他。」 「他逼你当哑巴,逼你当走狗,逼你杀双亲……若我是你,我一定恨透了他。」 晏湛在殿前站定,伸手推门:「所以我生擒了晏慈,作聘娶你。」 第70章 未被战火波及的金銮殿一如当年,只是物是人非。 当年的屠夫变成了待宰的猪獠,而当年待宰的猪獠成为了屠夫。 大殿正中,被堵住嘴的晏慈,正被绑在杀猪凳上。 我走上前去,轻轻抚摸他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多谢你的祝福,这一路,我平平安安。 晏慈,你会不会后悔遇见我?可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在每个风雨大作的深夜里,我们互相依偎,看穿堂风把烛火吹得乱晃,影子在墙上摇曳。 你轻轻地唱歌,总是先把我唱睡着了,自己却还醒着。 你说宫门深深,你说你要攥紧我的衣摆。不对,晏慈,你不该轻敌,不该攥紧骗子的衣摆。 「观棋。」晏湛向我颔首,「将这乱臣贼子,制为人彘。」 好呀。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我砍去晏慈的双臂,踩着舞步,举着大斧,翩翩然旋至晏湛身后。 晏湛端坐在晏帝生前坐着的椅子上,轻轻拊掌。蹁跹裙裾,轻飘飘地流过他的小腿。 「观棋。」晏湛含笑道,「你是朕最锋利的一把刀。」 第71章 第11章 举起被我磨得锃亮的斧头,斧面像块铜镜,我看见自己的脸,映在上面。 柳眉杏眼,琼鼻樱唇,旁人透过这纤细而浓密的睫毛,只会看见我孩童般懵懂的眼神。 一个被卖入宫中的可怜人,一个目不识丁的杀猪匠,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哑巴。 我要感谢这张脸上愚蠢而天真的美丽,它会让人很难觉察,这张脸的主人永远谎话连篇。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晏湛的头颅滚到地上,脸上甚至还噙着胜利的淡笑。 笑?笑!晏湛啊晏湛,你怎会笑得出来?你以为我是个大字不识,忠心耿耿的杀猪匠吗? 你错了。我潜入你的书房,偷看你的信件,我看见你的那些谋划,那些城府。 你说你要做救民于水火之中的英雄,所以要暗中动点手脚,先让民众深陷于水火之中。 为了有南下治洪的伟绩,你命人炸毁了堤坝,好做修筑堤坝的英雄。 为了有悬壶济世的美名,你命人将染疾而死的猪羊丢进水源上头,让瘟疫顺着水流向各地。 晏湛,你终于如愿以偿,想奖赏我做你的女人,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有操弄人心的诡计,我有不输于你的能力,那我怎会没有野心,我怎会甘心居你之下? 我不是任何人的刀,我只是我自己。 我是晏千秋。 晏千秋的千秋,是千秋万代的千秋。 第72章 在我还不是观棋的时候,我叫晏千秋。 我的父亲是爱民如子的国君晏礼,我的母亲是端庄德慧的皇后夏佟。 而我是大晏的公主,我喜欢写字,也喜欢唱歌。 我第一喜欢母后,她写的字像梅花,暗藏傲骨;她唱的歌像鸟鸣,悦耳动听。 我第二喜欢父王,他励精图治深受爱戴,我以他为豪。 我第三喜欢林春兰,她是陪我长大的奶娘,她从前是个杀猪匠,她可会杀猪啦。 我第四喜欢黄德海,他是鬼主意很多的太监,我觉得他很好玩。 我小时候,长得实在砢碜。许多人夸我聪明有涵养,但从没有人欣赏我肤浅的外表。 所以我第五喜欢张悟,他是为父王驻守城门的小将,他可会夸人了。 宫里的马车从城门经过,我跳下马车张望,他就会笑眯眯地对我说:「殿下又长高了。」 我第六喜欢玉玺,玉玺上有个红穗子,我天天去御书房,拨那个红穗子。 父王烦不胜烦,把那个红穗子解下来送给我。我把它挂在自己的床头,用手指绕着它。 第73章 总而言之,我喜欢的东西有很多,可不喜欢的只有一样,是我的叔父。 叔父,就是父王的胞弟,他叫晏康。我不喜欢他,因为他骨瘦如柴,看起来像具骷髅。 听说他很倒霉,他从娘胎里就有怪病,那病搞得他食不下咽,形容枯槁。 每次见他,我都绕道走,父王严厉地批评了我,他说:「你叔父很可怜,他也不想得病的。」 那时父王和叔父的关系很好,后来变差了,因为叔父瞒着父王杀了很多人。 叔父想要治病,可天下的良药都治不好他的怪病,他就找了很多偏方,譬如生吃人心。 父王训斥他,他大吵大嚷:「还不是怪大哥!大哥从娘胎里就抢了我的健康!」 受罚后,叔父又变好了。他去边关打仗,锻炼身体,打了很多场胜仗,要率兵马回晏都受赏。 兵马不可以踏入晏都。可在那天晚上,晏都的城门,被守门的小将,打开了。 第74章 晏康率兵夜袭晏宫,直接闯入父王的御书房,当场挥斧,斩下他的头颅。 万千铁蹄踏平晏宫,杀的杀,烧的烧。人人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爬上宫墙想要出逃。 那时我已经不同母后一起睡了,我在自己的行宫睡,是被奶娘晃醒的。 奶娘春兰和太监德海拖来几具尸体,置于寝殿,然后一把火点燃了我的行宫,带我离开。 他们陪着我从摘星阁下的密道离开,那晚我爬出密道,天空繁星点点。 我问,父王和母后什么时候出来。他们说:殿下,没有父王,没有母后,也没有大晏了。 没有奶娘,没有太监,更没有公主。没有了,我的字我的狗,全没有了。 唯一被我带出来的,只有那枚挂在床头的红穗子,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不敢松手。 下雪了,我愣愣地抬头看天,看那轻盈的雪花,落在我掌心,消失不见。 我原本以为苍天待我很好,让我生来就做个衣食无忧的公主,后来我才发现,苍天是以非同一般的残忍在待我。他给我很多我喜欢的东西,然后又把它们全都收走。 连雪,连星星,这样美这样好的东西,都要叫我恨,恨我在下雪的有星星的夜里,痛失所有。 第75章 我的叔父晏康,发动宫变,弑兄篡位,扶摇直上,荣登大统,成了晏帝。 有人骂晏帝无耻,然后被杀了。后来就很少有人骂晏帝无耻了,久而久之,此事便淡了。 春兰和德海带着我离开晏都,我们隐姓埋名,扮作一家人,沉默地生活。 没有钱,所以春兰杀猪,德海吆喝。我呆坐在门槛前,看那些肥猪,是怎样死在杀猪刀下。 于是我也开始学杀猪了,但我不想用杀猪刀,我想用斧头,砍人头的斧头。 第一次杀猪,我流下了眼泪,我觉得猪很可怜。德海说:「咱不哭了啊,这世道就是这样。」 这世道就是这样,你若不举起斧头,你就会死在别人的斧头底下。 猪狗遭人屠戮,尚且会大喊大叫。可这天下的百姓遭晏帝剥削,却连一声苦都叫不得。 不该是这样的。不管大晏是谁的,它不该是这样可怜的。 第76章 好多年过去,天下疫病横行,春兰和德海感染了瘟疫,我拎着猪肉,四处求医。 我遇见了一位少年,他说他是晏湛,是皇子,是携名医来救治百姓的。 跟着晏湛的名医把我的春兰和德海治好了,他们治好了很多人,很快就要离开。 那天夜里,我在院中一遍遍挥斧,想着晏康一斧,劈下了父王的头颅。 春兰和德海被我惊醒了,春兰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她点头:「殿下,去吧。」 殿下,去吧。去晏都。去晏宫。去挥你的斧头,去争你的天下。去吧。 黄德海哭得不能自已,林春兰笑他娘儿们唧唧,但她后来也哭了,因为我说:娘,谢谢你。 第77章 翌日,晏湛将要离开,镇上的百姓为他饯行。我捋起袖子,为他现宰生猪。 举起斧头,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好!」尚为少年的晏湛为我喝彩,将我拉上马背,「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观棋。这是我对晏湛说的第一句谎言。此后,我还会陆陆续续,编出许多谎话来骗他。 我不识字,也没兴趣识字。这世上唯一能叫我产生兴趣的,就只有杀猪。 于是我、春兰与德海跟随晏湛进入晏都,晏湛为我们买了一座府邸,说,这就是你们的家。 他愿意接济我们,作为报答,我要做他的心腹,为他潜入晏宫,做个眼线。 晏湛为我编造了一段悲惨的故事,故事里,春兰和德海,是把我卖进宫里的舅母和舅舅。 第78章 我是观棋,天生痴傻,遭人算计。大难临头,我只会快活地大叫:「好暖和啊!」 不,一点也不暖和,一点也不快活,我怕死了,我那时怕死了。 我是砧板上的鱼肉,我钻进命运的产道,等待着呱呱坠地,坠入晏宫这个可怕的猎场。 嬷嬷挥起斧头,药童手捧火钳,食客在屏风后,觊觎着我的脑仁。 双腿发软,我几乎想要随便扑进随便一个什么人的怀里号啕大哭,我想大喊:「救我,救我!」 那时我看见两根梁柱,梁柱上还雕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慈悲地看着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可否也度一度我这可怜人? 超度我,没有人超度我,超度我,没有人超度我,超度我,有没有人超度我? 倘若神佛不愿垂怜我,那我便做自己的神,自己的佛。我拯救我,我庇佑我,我超度我。 第79章 隐姓埋名的那些年,我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说谎。我很擅长说谎。 我骗了嬷嬷,骗了娘娘,骗了官兵,骗了山匪,骗了晏帝,骗了晏慈,也骗了晏湛。 看他们兄弟二人勾心斗角,争个头破血流,好做我的荣登大同的踏板。 过去,我是侥幸出逃的难民,被晏帝丢弃的药引,是说谎连篇的宫婢,是口不能言的屠夫。 第12章 现在,我是坐收利好的渔翁,卑鄙无耻的黄雀,笑到最后的赢家。 明日,我是这江山的主人,大晏的君主! 晏帝病了,大晏病了,我要剜去寄宿在大晏身上的烂瘤。 我要这天下仍存公道,我要这生灵不再涂炭。 我要人人安居,人人乐业。当我爬上权势的顶峰,我要重塑大晏的荣光。我要,权势。 这是我的大道。不论是谁,都要为我的大道让路。 就算是林春兰,是黄德海,就算他们为了保护我,至死也不说出实情,就算他们如同我的父母,救我,养我,疼我,给了我第二条性命。 就算我满腔悲愤,就算我心头滴血,我也要面无表情地抡起斧头,一片一片,亲手把他们剔为骨架,好叫人不会发现,德海是个太监。 我有我的大道要走。不论是谁,都要为我的大道让路。 春兰说:「殿下,去吧。」 好,那我便向前走去,永不回头。 永不后悔。 第80章 跳完这支叫晏湛命丧黄泉的舞,我没空理会晏慈。 我蹲下身子,在晏湛的无头尸身上找到了四块兵符,还有父王篆刻的龙纹和田玉玺。 解下系在斧柄的红穗子,系在雕工精湛的玉龙牙上。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枚玉玺,看夕阳的光从它身后奔涌而出,暮色四合,它光芒大作。 莹润的光辗转于游龙的片片玉鳞,如此夺目,如此迷人。 权势,权势。这世上够资格被我晏千秋捧在手里的,只有能翻云覆雨的权势! 踏出金銮殿,忙于收拾残局的宫人与士兵并未注意到我。 将两指放在嘴里,我吹了声尖锐的鸽哨,在殿前忙忙碌碌的众生,这才抬头仰望我。 他们不明所以,脸上是刚刚经历过生死交战的疲惫与满目的茫然。 我提起晏湛被我斩断的头颅,攥住他的头发,以他鲜血淋漓的半截脖子,做我的笔。 我自幼临摹天下书法大家的字帖,一笔一划,遒劲有力,锋芒毕露。 人头为笔,宫墙为纸,鲜血为墨,蘸血盖印,残阳照着我血淋淋的圣旨,第一封圣旨。 【朕乃先帝遗孤晏千秋,现手持兵符,以令四军,执掌玉玺,以驭八方。】 第81章 登基之后,我反对铺张,广开言路。 恢弘志士之气,光先帝遗德。 劝农桑,轻徭役,薄赋税,予民休养生息。 惩贪佞,治小人,振朝堂风气。 纵使日日夜夜兢兢业业,仍有人谈及我篡夺皇位的陈年旧事。 惧我心狠手辣,谓我衣冠禽兽。 文官的朝服绣禽,武官的朝服绣兽。而我居于文武百官之上,天下禽兽皆朝于我。 我自当是禽兽之王,禽兽之最。 我去膳房见过银桃,我想让她做我的女官,欲上前拉她的手,她却惊慌地跪下。 她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本想说,你说日子很苦,现在我来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不必吃苦了。 我还想问,你又想数谁的睫毛? 我什么都没有讲,我看见自己在灯下的影子,那么长,那么孤单,那么可怕。 我倦怠地摆摆手:「朕恩准你,离宫归乡。」 第82章 被我斩去双臂的晏慈,他的脖颈上拴着沉重的铁链,被囚在深宫。 我的蛊毒很难解开,所以晏慈不能死。 我没有执着于求医,我不想为了治病,就变得像晏康那样偏执。 或许是,我想找一个不杀晏慈的理由。 有时,我也不知自己想不想要他去死。他半死不活,那倒也好。 自负如他,毫无尊严地活,比死还痛。 风雨大作的夜晚,我会去看晏慈。看他哀艳的面庞,是如此危险。 如此迷人。 他无悲无喜地端坐在椅上,于是我走近他,却觉得彼此离得很远。 穿堂风吹得灯烛乱晃,硕大的人影在室内惶惶而动。 倾诉秘密的人变成了我,我打手语,告诉他我最近又在做什么谋算。 我知道他愿意听,当我抬起手的时候,他从不闭上眼睛。 那些令人作呕的秘密,像一根带血的脐带,将我与他,紧紧相连。 世上般配的璧人如此之多。但般配的贱人,只有我们。 第83章 后来有一天,我告诉晏慈,我要迎娶君后了。 相门嫡子与我门当户对,我与君后不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会是对璧人。 这是我人生重要的时刻,我邀请晏慈去城墙上观礼。 晏慈向我微笑,他说好。于是我问他,娘娘死去的那个晚上,究竟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真的有罪。」晏慈说,「她是故意毒死靖皇后的。」 燕贵妃对调茶盏后,那只苍蝇又飞进了靖皇后的茶盏里,它死了,燕贵妃便知道那是有毒的。 但她一言不发地拈走那只苍蝇,看着毫不知情的靖皇后,喝下了茶。 借刀杀人,燕贵妃用这盏茶毒死了靖皇后,看着晏慈为她辩白,倍感煎熬,而后低头认罪。 她教自己的孩子要忠义,自己却如此卑鄙,她不敢告诉晏慈认罪的真相。 为了做母亲的面子,任由自己的孩子把伏罪误会成愚善,却不想他心生怨怼,起了杀意。 「我持刀见她的时候,她后悔了。她说出了真正的真相,但太迟了。」 「因为我已经剖开了她的肚皮。」晏慈神色淡淡,「那个时候,我后悔了,但太迟了。」 「你杀了我吧。」他说,「我给你下的是母蛊,我死了,你也能活。」 「朕不信。」我满脸讥诮地比划,「你是想骗朕杀你,陪着你下阿鼻地狱,你休想。」 第84章 我迎娶相门嫡子时,天降瑞雪,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身着喜服的我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的花轿里,抬着我为自己精心挑选的新郎。 新郎家世清白,学富五车,容貌俊美,为人可亲,多完美。 人人赞我,人人羡我,抬头仰视我,我那艳丽的衣袍、姣好的皮囊、华美的王座。 晏慈也站在城墙上看我,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在看另一个我。 谎话连篇的我,卑鄙无耻的我,挥斧斩杀恩人的我,无所不用其极的、下贱的我。 我骑着马,行至城下,身前忽然传来轰然巨响,有人摔在我的马前。 负责看守晏慈的侍从匆匆赶来,向我请罪,他们说,是晏慈忽然仰面倒下,坠下城墙。 我垂下眼睑,看他。看他昔日光鲜亮丽的躯壳,变得如此支离破碎。 像深埋于地下的美丽陶俑,绚烂多彩的色泽在出土的瞬间化为无数碎片,片片剥落。 烂漫的美丽终将逝去,他腐烂的内心,他龌龊的秘密,终见天日。 四目相对, 他畸变的面庞上流露出不合时宜的得意,朱唇微启, 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想说什么?爱?恨?或是其他?想用这遗言,作困我一生的魔咒? 晏慈,你休想, 你算计不到我。就算你死在我大婚这天,我也不会因此感到备受折磨。 你我之间,机关算尽,过去是我赢, 现在是我赢, 以后也是我赢。 极其用力地攥住缰绳, 我骑着马,踏过奄奄一息的晏慈,身前殿宇辉煌,身后大雪茫茫。 他这辈子说了那么多的谎。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竟是真话。 第85章 成婚之后,我励精图治, 北御鞑靼,南抵倭寇, 日日夜夜为国操劳。 一点一点, 慢慢剜去大晏的毒瘤。 仍旧念佛, 只是不怎么杀人。膝盖好像会在冬天隐隐作痛,好在有人帮我捂着。 夜晚风雨大作, 我坐起身,君后亦起身:「陛下?」 君后知道我喜欢在雨夜听他唱歌, 于是枕在我腿上,轻声哼唱起一支歌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请您不要渡河, 您还是去渡河了。您因为渡河而死去,这实在是无可奈何。 榻前佛龛青烟袅袅,线香燃一点红,竟有故人之姿。 这位故人告诉我:宫门深深,唯一能被他攥在手里的,只有我的衣摆。 我看着掌心, 虚虚握住,只抓下一缕轻烟。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色深深, 他眉心的小痣,像粒朱砂。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那颗沉池的头颅, 那根断过的肋骨。 若以色见我, 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大婚当日,他究竟要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我当真一路顺遂,平平安安。 千秋万代,唯我独尊。 (全文完) 第13章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