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 第1章 [gl百合] 《苏州河作者:景咸【完结】 简介:架空民国/年龄差5岁,清冷斯文留洋小姐/隐忍柔弱琵琶女 姜折第一次见相宜,相宜才十五岁。 留洋回来的姜六小姐破天荒第一回踏足秦馆街,花了五十块大洋包了新来的弹琵琶的小姑娘两年。 秦馆里都是伶人,相宜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女人。馆主说她运气不错,无需担心肚子里会留下祸害。相宜后面却想,若是能有法子让姜六小姐留下来,有个孩子也是好的。 姜六小姐太过周正,为人周正,做事也周正。除了在秦馆,在相宜面前。 软榻温香,十二点的时钟响了。相宜枕着姜折的手臂,按下床头的响铃,“您今夜...还走么?” 姜折微哑:“你刚才...有点过,我暂时走不了。” 相宜抿唇,忍住笑。走不了才好,一直走不了才好~ ——…—— 民国二年,相宜抱着琵琶走进秦馆,为了一碗饱饭。 民国二年,姜六小姐走进了看不上的秦馆街,花了五十块银元买了她两年。 她跟不上姜六小姐的步子,她没去过美利坚,不认得太难得字,走不出秦馆这条街。 姜折来时,她总给她弹琵琶听,瞧她的手指握着钢笔,在纸上奔忙。 姜折不会永远在苏州河旁听琵琶女弹心事,她就等。等她回来,问上一句:“你愿意,再听我弹一曲苏州河么?” ————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民国 主角视角姜折互动相宜配角秦孟乐和瑛裴婉 一句话简介:你愿意,听我弹一曲苏州河吗? 立意:总有些情爱可隔山海相见 第1章 (一) 世人皆道,苏州河一曲,缱绻缠绵,指到轻柔,五弦琵琶,宫商角徽羽,轻拢慢拈间,走近了近代那段人人困苦,封闭又开化的,困顿又最接近黎明的时代。 民国二年,苏州一镇,有伶人相宜。 她与她五弦琵琶,总是动人。第一次在这个镇子上出现,是在镇中有名的馆子里。这馆子里啊,都是些男人女人的。男人们呐总长手长脚,撩拨了这里又动那里。 女人们的,有这样的也有那样的。相宜算是个别样的。据说她的家中,祖上一脉都是制作乐器的匠人。她带着入馆子的五弦琵琶,是位亲人的遗物。 五弦琵琶,宫商角徵羽,那个时候到哪里都是惹耳朵。 十五岁的相宜,是为了几碗米饭走进的馆子里。 她眼里原是无物,都说走进了馆子的女人哪有什么好的出路。出路比起活路,便显得不太重要了。 一碗米饭下去,相宜噎得直打嗝。她抹着眼泪,放下碗筷,有些费劲的开了屋子的窗户。 这屋子里可说是“华贵”了。原先的日子里,可没见过这样的屋子。里头还有花儿的香味儿。她嗅不出来是什么花香,似乎满鼻子都是饭菜的味道。 开了窗子,外面的小雨夹着雨中的泥土气滚进窗子里。饭菜的味道才算是散了。 相宜看着窗外,不合时宜滚下一行泪来。 泪水还是抹去了的好。等视线清晰起来,她才发觉,窗外一侧还有小门,门外是个二楼的阁楼台子。临水,临河,雨中美得像个遮住了面容的姑娘。 她抱着琵琶,跑着去了外头的阁楼台子。 她指甲不大平整,食指上还有污泥夹着,指尖流动起来的乐声混在雨里,才是跳动的,有生气的。 唱词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折不断,两相难......” 桥洞下驶过一乌篷船,不知何时停在河中。船夫撑着竹蒿,站在船头,仰头望着临河的阁楼,即便看不着人,也看得认真无比。 “姜小姐,您可知道这曲子是什么弹得,真好听呐。”船夫感叹起来,朝船里问了一句。 姜折拂开小船的遮帘,视线也飘上二层的楼阁。 她嗓音柔柔,肖似江南之水,婉转之音,“琵琶。大约是五弦的。” 船夫愣了愣,“嘿嘿,老头子不懂,不识字啊哈哈哈!” 姜折点点头,“不识字也能听懂曲子的。” “小姐说得是!哈哈哈!” 这曲子,是一支旧曲,如此悲藏其中,倒是不知弹奏之心有什么伤心的事儿呢。 鬼使神差,姜折取出身旁的油纸伞,拂开帘子,出了乌篷船。 她穿着蓝色的文明新装,黑色的裙子,黑色的皮鞋,踩在船面上,一步一响。两簇辫子呀,编得齐整好看,和姜折这个人一样,周正美丽。 船要停住,总不太稳当。姜折站在船头,不免摇晃。 船夫喊住她,“您怎么出来了!外头雨大,站不稳的,您快进去。” 姜折笑着,平复后,蹙眉上望。 上面的人,很是难过吧。 不曾想,上面的琵琶声停了下来,怀抱着琵琶的少女露了一个头出来,眼里的泪水似乎还在打着转,眼角红红的。 黑色的长发衬出一张又瘦又小的脸。 姜折将伞抬起了一些,能看到她一整张脸。檐头的雨水落着,在两人之间割出一条很宽的雨幕。 “你,还好吗?”姜折看着她,面带笑意,和善问道。她倒不是什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新式的教育也使她对现在女子境遇生出同情。这份同情,恰好在此时有了出口。 相宜原本想要对这个陌生人,说出不太好听的话。可下面船上女人,只撑着伞站在那里,便同其他人不太一样。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有些头疼,一下子想不明白。只觉得姜折这一生新式的女装特别好看,特别合身。 姜折见她不说话,只任由泪珠子一行一行的落,看得久了,她也觉心塞起来。 “你愿意和我说话吗?若是不愿意,我就离开,不打扰你。” 船夫也说道:“姜小姐啊,还是赶紧回船里去吧。这看着,快要起风了。” 姜折偏头,对船夫温和道:“不急,再等一会儿吧。” 而后,两双眼睛相对着瞧,相宜总算愿意说话。 相宜抱着琵琶,一手覆着琴弦,小心翼翼,“我......不是很好。” 姜折又问:“你可知道,你所在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相宜答:“知道......” “知道啊。”姜折轻声说了一句。那便是迫于生计才会进了馆子的人。 现在这个世道,这样的事不少。她从小生活在这里,家底子好,也知道很多事不是自己能够想象到的。但阁楼上的这个女孩儿,年纪也太小了。 “今岁多大了?” 雨声盖过了姜折的声音,相宜反应了片刻:“啊?” 姜折笑笑:“你多大了?可满十六了?” “没有。”相宜摇头,她今年才十五岁。 才十五岁...... 姜折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她的伞放下了一些,遮住了面容。相宜一下便瞧不见她的脸了。 这段时间里,姜折在想什么,大抵唯有她自己知道。 相宜也在猜测。 抱着琵琶的手逐渐紧张起来,她甚至是在颤抖,长睫上挂着泪也挂着水雾。她不知道下面这个人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不知她的目的。却生出奇怪的想法,她好像想要抓住了什么,如此挣扎起来。 “姐姐!”相宜忽然出声。 姜折抬眸,遮住视线的伞从两个人眼前挪开,“嗯?” 相宜紧着道:“你愿意...听我弹一曲琵琶吗......” 姜折默了默,笑出声:“站在这苏州河上听吗?” 第2章 (二) 姜折的小舟还是离去了。相宜亲眼看着小舟离去,失魂一样瘫坐下来,抱着琵琶摸了又摸,像是安慰。 大约四五日之后,相宜才知道,那一天姜折上过自己的阁楼。 小舟是绕了一个方向,向馆子的正门去了。 相宜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是下面伺候姑娘的王婆子端了不少物件儿上来,说是给她的。她不知道这些送过来的东西是做什么用,怯生生的开口问了。 王婆子从上到下的打量她,堆了满脸的笑,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也不过十六岁不到的年纪,唤一句孩子不为过。可,什么叫做有福气呢? “啊哟,你还不知道呢~”王婆子将东西搁下,挪了个凳子过来,坐着说道:“大雨那日,你还记得吧!就那日呀,有位姑娘进到咱们的馆子了!就说来寻一个弹五弦琵琶的小姑娘......” 相宜只这么听着,就晓得是她了。 王婆子口中的姜折像极了一个纨绔子弟,在问过了自己的近况之后,姜折就命人回到姜府取了五十块银元。 姜折用这五十块银元,买下了相宜之后的两年。 所以,王婆子才会说,相宜是个好福气的孩子。馆子里的调教还都什么也没受过,就有人给她用钱挡了下来。 第2章 临走时,婆子拉起相宜的手,苦口婆心像模像样的教导起来,“那位姜家的小姐一定还会来瞧你。你啊,争点气,好好伺候她,知道么。” 相宜还不太明白:“伺候?” “自然是伺候!我跟你说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好的都是那口子事儿。你这种没学什么的,反而让人惦记。”婆子认为自己的想法铁定是对的。哪有不重欲的人,还来馆子里包女人的?那姜家小姐人模人样的,不也是喜欢女色? 这两年时间里,相宜这丫头跟了姜小姐,也得学那档子事儿。不然迟早要遭人厌弃的。 “老婆子跟你说的话,你记在心里。下回等到姜小姐来,她不论想做什么,你啊都顺着就是了!明白了吗?” 相宜听了发愣,点了点头。 心里却还想着,姜小姐那日在雨幕之下的眉眼,她都没能记得清楚。 没将王婆子的话放在心上,她亦有自己的执着。 下回见面时,一定要给她弹一曲琵琶的。 ...... 馆子里给相宜安排了一个伺候的人。说是原有两个的,瞧着那位姜家小姐给了银钱之后再没来过,便想着也省点开支,到了相宜这里就只有一个了。 那丫头也是瘦骨嶙峋。送来的时候,说是学好了规矩,往后就只跟着相宜一人。 相宜走到那丫头身边,她便将头埋得更低,似见不得人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声细如蚊:“和瑛......” 相宜不知是哪个和,哪个瑛,也没探寻的意思,点了头就回头继续擦拭琵琶。 琵琶一寸一寸的,被她擦得很亮很干净。 身边有什么人,都不是自己的事情。她的事儿,应是等待姜小姐来听曲子啊。旁的什么,无需多管的。 这般的日子过了一个来月,梅雨天来了。 相宜住的阁楼就在苏州河旁,小舟来来往往在小河道穿行,她每每都坐在阁楼上,一望就是大半日。等到和瑛出声唤她用饭,才会进门去。 她不能急,只能等着。 四月一,姜折第二回踏入馆子里。 那位王婆子认得她,一路笑脸相迎,将人引到了相宜的房门前。 “您随我来。”王婆子弓着腰,朝里面叩门。 开门的是和瑛。 下一秒,和瑛被王婆子一把拽出来,“别那么没规矩,快出来!” 她的思维里,小相宜的第一夜就该来了,不该有人打扰。 “姜小姐啊,相宜姑娘就在里面,您请。若是有事,便按一按床头的响铃就好,下面人会送热水上来。”王婆子还是堆着笑,手把着门,“只是......” 姜折瞧出她还有话说,耐心等了等。 王婆子深吸一口气,“老婆子逾越了。相宜啊...她年纪小,还什么都不懂的,劳您多疼她了......” 姜折这般一听,也明白了王婆子言下之意。 虽是比大了屋子里那位几岁,脸皮还是薄,脸上渐渐飘上绯红。 姜折只能回:“知道了。” 许是语气平淡,王婆子面上担忧的神色更重了。见状,姜折掩住口鼻,轻咳一声,重新道:“您安心,我会照顾她的。” 这照顾二字,用的巧妙。让王婆咧开嘴,欢欢喜喜的带着和瑛离开了。 姜折进了屋子,顺手将门关了起来。 相宜抱着琵琶还在阁楼上。 不知为何,姜折从屋里瞧着相宜,竟笑了出来。 一个多月前自己的交代看来是对的了。让馆子里的人不要随意的打扰她,她即便一天到晚抱着琵琶,也能明白一些意趣的。多付了两块银元,不亏。 这样的姑娘,怎么就入了秦馆呢...... 在这里的姜家,家底厚,祖上在前朝的前朝任过丞相。也不是什么清正的好官,底子厚的殷实。家中如今六个孩子,姜折投胎投的不错,赶上了最后一个。 姜家的六小姐,瞒着家里,在秦馆养了个小姑娘。 姜折想到这里,笑意隐了下去。 这事,不好让家里人知道。又是乱世,又重声誉,百年的家族哪能不在意这些。就算剪掉了辫子,家里从内到外还是一身封建气。姜折瞧不上。 阁楼上的相宜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抱着琵琶转过身来。 两人不远不近的四目相对。 空气中的湿气很重,眼前的人像是蒙着一层雾气。让相宜觉着如梦似幻,太不真实。姜折有很好看的眉眼,不同于馆子里其他女人都有的柳叶眉。姜折的眉毛平平顺顺的,柔和又好看。 还有那双眼睛,明明很是温柔,这温柔却不达眼底。 这一眼,相宜竟会觉着,姜小姐......不属于苏州镇。 相宜快步走了进来,有些着急想要放下琵琶。姜折淡笑着,“慢些,不急。” 微微一愣,相宜放下琵琶,站到了姜折面前。 她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就站着,站在姜折面前,等着姜折发话。 秦馆的主人解姑娘和身边的王婆子都教过她,要顺从,什么都听姜折的。 “怎么了?一直瞧着我?”姜折被她的眼神看得不太舒服。 相宜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我.....” 姜折偏头,说出她的想法:“你在等我吧。” 她的心跳声忽然停了。姜折几步过去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了屋子里的桌子旁。 “你可以不说话。外面太吵了,我想寻一个地方写东西。想了很久,就来了你这儿。” 相宜不太懂:“写东西?” 姜折轻点头:“嗯。除了写东西,我也想见见你。毕竟,花了五十块大洋。” 说着,姜折拿出了袋子里的纸和笔,放在了桌案上。摸索着打开了桌案上的灯。 五十块大洋......相宜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不由的发怵了,“一块大洋可以买好多大米了。” 姜折想了想,回答她:“大约六七十斤。怎么了,要拿自己跟大米来比啊?” 相宜连忙说:“不是,不是。” 这一句话引得姜折蹙起眉头,她没来由说起了一句:“你万不可拿自己跟物件儿去比。” 见相宜懵懂,姜折明白这话说得或许十分突然,更加耐心解释一番,“你需得知道,自己是贵重的,万不可自贱了去。” 相宜却道:“可我都在这里了。” 这里的女人,有什么贵重的......不都是用钱就可以...... 姜折被她这话噎住,转而叹息了声,“即便在这样的地方,也不能够。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相宜。” “淡妆浓抹总相宜么?”姜折抬眸看了她一眼,“是相衬的。” 相宜没法接姜折的话说下去,就只能搅着手里的帕子,等着姜折下面的话。 “罢了。给我弹一曲吧,我想听那日的曲子,可以么?” “可以。”相宜说得急。当然可以,她一直等着今天,都等了一个多月了。 她过去抱起了琵琶,坐到了姜折不远处的位置。 开口不久,还是那句词。 “人生得意须尽欢,折不断,两相难......” 笔墨在纸张上留下不一样的痕迹。顺着词曲之意,姜折的鼻尖微微有停顿。但这停顿却没有多久,笔尖就重新在纸上活跃。 今日始,她的故事里,有了一曲琵琶音。 第3章 (三) 姜折停笔时,夕阳已经落下山头。天气渐暖,临河的位置已经有了几声不听的虫鸣。 抬眼她就能看到相宜。小姑娘那么久都没有睡着,就抱着琵琶坐在有个小垫子的硬邦邦的凳子上。 之前怎么没发现呢。相宜坐的凳子连个靠背的地方都没有。 挺直了腰板坐着那么久,应该很累了。姜折伸手关掉台灯。“啪嗒”一声的动静就让发呆的相宜回神了。 “姜小姐……”她抱着琵琶站起来了,声音还有点怯怯的。 姜折微笑,点头。在书桌前整理了上衣,离开座位。 今天没穿新式的蓝白色裙装,也没扎辫子。一身改良的小西装,还是皮鞋,鞋头亮亮的。长发散下来,刘海和那个位置用了发蜡,额前没有碎发,看上去还有一点点湿湿的。 她走去相宜的小阳台,推开门,就有一阵凉凉的风吹进来。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很多。 这种感觉就很好。她笑,转身,伸手,招手,“来。” 相宜放下琵琶走过来。外面景色很好,水里有树,有相宜的楼阁,还有弯弯的月亮,和点点的小星星。 临河站着,水里还有两个大活人。 姜折看看天又看看河面,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已经是忍耐的结果了,她实在是想笑。两个人的影子在水里都变形了,月亮也是。 “很好看。”相宜小声说。 “嗯。” 两人就这么站在阁楼的阳台上看了半刻钟的风景。 第3章 相宜头一回在秦馆里感觉到松快,就是在这个时候。瞧月亮的时候。 脖子轻轻的往后面仰了一些,相宜觉着错开了一点余光的距离,才从靠后的视线里看姜折的后背。 姜小姐的后背挺得好直,小西装勾勒出腰身纤细。发丝瞧着绵绵软软,就这么垂在背上。耳后的发丝些许被风吹起,却没有一点的凌乱,整个人清逸好看。 姜折探究的用余光看她,那么热的视线实在不好忽略,“做什么?” 相宜结巴:“没…没什么……” 呵。这个年纪能藏住什么心事呢。不过,姜折不想去探究。这个地方足够清净,很好。 外面太乱。家里也乱,似乎到处都是满目疮痍。街上外国人的店又多了很多家。华夏的地盘上,却有外国的商船在这个国家的水脉里碾来碾去,她多看一眼都觉得不舒服。 革命之后,好像好起来了一些。但割掉的又只是清朝人的辫子,没有掀掉外国人的礼帽。所以更多的像是回光返照。这样的预感实在是,让她太难受。 “嗯。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该走了。”姜折转身就回去了屋里。 相宜跟进去,“您不在这里过夜么?” 她以为,姜小姐来了就该在这里过夜的。 结果姜折摇头,没多久就走了。临走时对相宜说了句再见。 …… 屋子里摆了一个新式的挂钟,平时就会哒哒的响。和瑛进来伺候的时候,相宜看到最短的指针,马上就快指着数字7了。 她不是不识字。父亲生前说,认得曲谱的人,得识字。 姜折没来秦馆的一个多月里,她每天算着时辰,时常看着那个新式的摆钟,多少也知道一些时间的观念。 “相宜姑娘,参茶。”和瑛端来一碗参茶。 大概是王婆吩咐的吧,相宜这么想,没多看。 和瑛把碗放在桌上,轻声:“姜六小姐已经走了。” 相宜在动手收她的琵琶,把它小心的放进木盒子里,合上盖子,上锁。她现在身量不高,便显得木盒子十分大。 “馆主今日过来了。让我带您过去。” “嗯?馆主?”从进入这里开始,平常见得最多的就是王婆和和瑛。她不知道,秦馆之中是有一位馆主的。 和瑛与她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短,知心的话暂时没法子说。提醒的话,和瑛很愿意说:“姑娘千万不要忤逆馆主。今天……馆主心情不大好。” 相宜跟着她走,一边走一边听着和瑛说话。 “馆主姓秦,秦馆就是用她的姓氏取的名字。您随这里的人称她馆主就可以。” 相宜忍不住问:“馆主他......是个男人吗?” “馆主是女人。”一位很漂亮的女人。 …… 姜家老宅很大,大气的程度在苏州镇独一无二。姜家祖上那位丞相致仕之后置办的。在任时攒的那些个来路不明的银钱,用途就在这些个地方了。剩下的,荫庇子孙。 很不巧,姜折出生开始,一直沾祖上的光。 姜折还没进门,管家就已经在门前等着她。 姜府的管家年纪也不大,老管家是他父亲,顺着血脉的因果,姜家念他的父亲在这里待了一辈子,如今的管家就成了他。不到三十的一位青年,名叫洪其宗,却已经佝偻着背了。 管家迎上来,语气急:“六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着急了,就怕您出什么事。” 姜折回他:“在镇子上能出什么事。” 她往里走,管家就跟着,“可不能这么说,现在到处都是洋人,日本人。洋人的样子好认,日本人可不好认,老爷担心您也是对的呀。” 她有点生气,低声驳:“矮个子厚嘴巴的是日本人。” 姜父书房间的门打开着,里面炭盆烧的很旺。姜折在窗下站了一会子。果不其然,又看到父亲点了烟杆子。父亲娶了三房,她有五个哥姐。除了大哥,都是留洋回来的。这一事上,姜折佩服她父亲。 抽吧。习惯难改,不是鸦片就行。 “老爷,六小姐回了。” 姜父立马就放下了手里的烟杆子,眼神迫切朝外面看。看到姜折,眉头松了,“进来。” 姜折走进去,管家就将门关上了。 “坐吧。还赌气呢。”姜父指了指椅子。 姜折撇过脸,“不是说不抽了吗?” “要不是说你胆子大呢,真敢管起你亲爹了。”烟杆子没藏住,姜父开始打哈哈,“往后啊往后就不抽了。” 姜折坐下来,也不管前面聊得什么话题,直接单刀直入。手一摆在桌案上,掀开香炉的盖子,“老爷子,你不用劝我。美利坚我不会再去了,想让我和三姐一起去美利坚,都是你的想法。三姐怎样想我管不着,她是姐姐。” 放下盖子,就是一声响。 姜父看了她一会儿,拿起烟杆子,抽了一口。 他只有两个女儿,老三已经嫁人了,生了个儿子。举家都去了美利坚,前几日才走,他还出了不少力。就姜折这个小女儿,从美利坚留学回来,婚都还没结,现在就不听话了。 姜折听到父亲叹气,他说,“清廷败亡了,你想着这样的民国能有多久啊。那边总归太平些吧。” “没多少太平的。” 姜父身边的烟雾像是把他围了起来,“你大哥当年......也是不愿意走。在京里当着好好的官,搞洋务的那群人怎么就给他洗了脑子呢!” 他说完又后悔,拍了下桌子,继续抽烟,“也给我洗了脑子。北洋水师刚组的时候,是我允许他去的。战败的时候啊......你那个时候才两岁。” 两岁太小了,都说大哥是第一个抱她的人。稀罕这个六妹妹稀罕的不得了,都舍不得松手。可惜连大哥的样子,姜折都没印象。 她只能劝眼前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开一些,每次都是这么劝。 “爹。” 姜父摆手,“嗐,你别劝我,每回都是那些话,没什么用。”、 姜折:“哦。” “你这个女儿啊,都太纵着你。你瞧瞧,你不愿意去,跟你爹吵架,话没说完就敢走。这个家还有谁敢!你二哥都不敢。”姜父一边说,一边用烟杆子戳桌面,哒哒哒的响。姜折觉着他不是在戳桌子,是在戳自个儿的心口。 老人的疼,不喜欢说的很明白。 “还有你那个报社!什么东西都敢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发!”姜父脖子上的血管都突了起来。日本人那么近,前几天还托人找过来,要找他吃饭。 饭有什么好吃的。喝了一辈子茶,忽然就要去喝劳什子咖啡,跟被打出门的狗一样! 姜折给香炉里换了香,点上,“您安神,动什么气呢。大哥可没做错,你不许说他的不是。” 大哥姜麟战死在威海湾里,立的是衣冠冢。每年大伙得给祠堂里磕头,给祖宗们进香,大哥的牌位就摆在里面。每年姜折都会盯着他的牌位多看一会儿,偷偷也给大哥多磕一个头。 姜父说:“爹没说他做错事。” 姜折赶着说:“我也没做错。您交给五哥管的布厂,给四哥的新式学堂,都花了那么多钱,您是为了赚钱吗?您可不是。您是想救国!旁人瞧不瞧得出来有什么要紧的。四哥五哥能瞧出来,我也能瞧出来。清廷败了那是该的,有那几位先生他们,民国总不一样了。不许你说什么丧气话,” 姜父眉头拧的像把锁头,深吸一口气,叹出来,“姜折,没那么简单的......” “路是一条一条试出来的!反正我不会走,您也别劝了。”姜折走过去,一把夺过老爷子的烟杆子,敲了两下,里面的灰全部倒了出来,黑乎乎的一片,“这种东西吸进去,人死得快。” 姜父伸手就要拍她的头,嘴里念叨着“逆女”。 姜折忽而正色道:“爹啊,女儿是忤逆你了。但女儿想,美利坚的女人那么好看,中国的女人也得好看啊。” 她们的好看不是肤色,不是衣服。衣服首饰那些个东西我们也有的。她们那双脚。脚上穿得是靴子,是皮鞋,不是三寸金莲。不止是脚,还有很多很多呢...... 但把鞋子脱掉这件事,得我们自己来。鞋子啊,得自己脱。不能是在逃跑的时候,才把鞋跑掉不是? 也不只是女人啊,得是千万万的国民。 …… 私设:文中的苏州镇不是苏州。设定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地处江南。 第4章 (四) 姜折没走,是她不愿意走。走到哪里去都是黄色的皮肤,东方的人。 跑来跑去是没意思的。 第二天她听老爷子的话,去四哥的学校给他送东西。回来的路上,姜折转进了自家的布店里。 昨天去看了相宜,去的时候跟老爷子绊了嘴,心情不好,没心思带什么东西给她。今天补上。 挑布的时候,花花绿绿的布看得人直迷眼睛。姜折思索着相宜这个小孩儿,识不识得字呢?手边这匹淡蓝色的倒是适合她。做一身旗袍的话,她穿着旗袍,再抱着琵琶弹起来,应当好看的紧。 第4章 “六小姐。”伙计认得她。 姜折指着它,“就它。赶制一身旗袍出来,我过几日来取。” 伙计连忙抱起那匹布,“好好,按您的尺码做,今夜就能赶出来。明儿一早我送去您家里。” “不用。我自己来取。”姜折想了想,不能送到家里去。她才十五岁.......还是太小了。“算了,不做旗袍。也不按我的尺码做,你去拿纸笔,尺寸我写给你。” 还是按四哥学堂里的裙制做身相似的吧,更适合她。 相宜的头发编个辫子也会很好看。 ...... 秦馆的主人,姓秦,秦孟乐。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三十多岁的年纪,从前美得跟元青花似的。下巴那里的伤疤是元青花的裂痕,是唯一的瑕疵。 不太平的时代秦馆的生意反而是越来越好了。秦馆以前是个要人命的地方。 里面烟雾缭绕的,蹲着的、躺着的、坐着的,都是吸鸦片的那些玩意儿。底子是厚,可这样发家手段,连秦孟乐自己都瞧不上。 坐着等相宜来的时间,秦孟乐点了个洋女式烟,细细长长的烟卷儿,还有个玉做的壶嘴似的高级货陪着。红唇在玉嘴上一吸,苦苦的涩涩的烟就飘进肺里。她这才觉着松快了。 相宜推门进去,和瑛就只能在外头等着。 秦孟乐的第一句话,问相宜:“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秦馆吗?” 相宜不知道,就低着头,摇头。 “因为我。”秦孟乐对她有些兴趣,给了个笑脸,“我爱听琵琶。” 结果呢?据说是在阁楼上这么一哭,就让姜家人给看上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呢。这就有人巴巴的赶来给秦馆送钱了。秦孟乐那天不在秦馆。下面人开的价格不低,姜家人一句多话也没有,就取了钱过来,交代了这个丫头的事儿。 有钱人在秦馆包个人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儿。那人是姜六小姐的话......倒是个稀奇事儿。 秦孟乐翘着的腿向前挑了一下,吩咐着:“来,我这儿也有琵琶。给我弹一曲吧。” 相宜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她不能忤逆她的东家。何况,和瑛在来的路上特意交代了,馆主不喜欢下面人忤逆她的意思。 那琵琶不是五弦的,相宜很轻的抱起它。只摸了*一下它的弦,就知道是它是一把好琵琶,很不容易得。 好乐器的人,才格外珍惜乐器。相宜的心暖了好几分,她多摸了一下,才抱着坐下,“馆主想听什么曲子......” 屋里点了香,熏得整个屋子味道又暖又浓。四月多了,秦孟乐这里炭火也没断。 相宜抬头,总算是看到了秦馆主人的样貌。她看到秦孟乐脸上的妆上的很浓,唇也十分的红,看不出什么原来的面色了。只是脖子上的痕迹很扎眼,破坏了妆容。 “随意。”秦孟乐弹了下烟灰,相当随意。 相宜不再问,起手箫声红树里,由远及近,指尖掀动势起,默默于归舟远去,顺而万籁俱寂。(注一) 刚起手时,秦孟乐便抬了眼睛,盯着相宜的眼睛看了片刻。继而也笑得略有深意。 一幅好好的磨山水画的曲儿,到了小姑娘手上,全是悸动。起了就是高潮,落的也快。秦孟乐吐烟,这丫头心事重呢。 “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相宜深吸一口气,答不上话。明明什么都没想,这话怎么答得上来。 “不想给我弹?”秦孟乐起身,烟头扔进烟碟里,“想也好,不想也好,我没兴致深究。但你入了秦馆,就一辈子都是秦馆的人,你且记住了。” 相宜还是抱着琵琶,低头,“嗯。” “包你的是个女人,至少不用担心搞出人命来。”年纪太小了,肚子里搞出人命来,她怕是也难完全,得没掉半条命。 “每个人进秦馆我都会见上一面,告诉一些规矩。”秦孟乐想了想,说:“其一,秦馆是这一整条街,平时你可以下楼在这条街上走动。其二,这里多有是非,不要多看多打听。月钱按每月的活分发,床上赏你的,可以私藏。其余的尽数上交。嗯......其三,秦馆容不得鸦片。沾染了鸦片的,我会送她去西天拜佛祖。其四,秦馆只进不出,不许给男人一分钱,你肚子里得是干净的......” 秦孟乐说到这里,打量了一眼相宜,捂嘴笑,“这条对你没什么。姜六姑娘再有本事,也种不下呀。哈哈~” “就这些吧~”秦孟乐从相宜那里拿回了琵琶,放到原来的位置上。拿出随身的丝帕,拂了拂弦。想不到呢,姜家的女儿好女色。 相宜纳罕,馆主也是个很爱护乐器的人。方才她摸到了,琴头上刻了几个小字。大概这把琴是别人赠予的。就和自己的琴一样,是祖父生前赠的。 “哦对了,你识字吗?”秦孟乐想起一事来。 相宜点头,“识字的。太难的字,认不全。” 秦孟乐笑得十分轻佻,“跟着姜六,慢慢就认全了。留洋回来的人都喜欢教这教那的,我也懒得说了。” 相宜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她跟姜六那人,早就认识了。那人之前怎么都不愿意进秦馆,推脱的话一套又一套,来喝口茶都不肯。路过秦馆这条街都过的河道。现在又跟兔子似的钻了进来。连带着还花了钱打点,好笑的要死了。 “平时没什么事就多写写曲子吧。等人呢,是很容易让你发霉的~小小年纪,不要得精神病了,会被丢出去喂狗的。”秦孟乐下了逐客令。 ...... 事忙。姜折去拿给相宜的新装是多日之后的事了。 下午三点,太阳就没了,乌云满头,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姜折拎着包好的衣服,还挎着书袋子。在家里是有伺候的下人,出门她就不喜欢带着人,只能什么都自己拿着了。自己拿着,比被人跟着要舒服很多。 布店伙计给她送伞,看她走了还不忘记问:“要下雨了六小姐,您去哪里,我送您啊!” 姜折头也没回,伞夹在腋下,没撑伞。 还没到秦馆的那条街,大雨就泼了下来。这一下,要撑伞也来不及了。姜折吸气:“嘶——” 除了自己和伞,其他的都不能湿! 姜折跑起来,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扬起一些尘土,尘土又被雨水打散。鞋马上就湿了,后背也是。 到了相宜面前的时候,姜折无疑是狼狈的。狼狈在于额头前面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软趴趴的盖在肌肤上,后背基本全部湿了,她还当着相宜的面打了个喷嚏。 相宜手忙脚乱把和瑛支出去,把姜折领进屋子里。 “姜小姐...先擦擦头发吧。”相宜取下一条毛巾,递过去,“我、我没有用过。” 我没有用过,毛巾还是新的,是很干净的意思。 姜折笑了,轻轻甩了甩带水的发丝,温柔的笑,“你很干净。” 就算是相宜用过的,她想,她也不会介意。 相宜的脸不知道怎么就红了,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僵直着手臂,手里还捧着毛巾。 姜折没有接过毛巾,反而是指了指床头那个响铃的按钮,“我想我可能需要一些热水,帮我按一下。” “啊,哦!”相宜反应过来,很快跑过去,按了好几下按钮。 姜折走到窗前,拉起窗帘。室内就只有一盏台灯的光亮,黄色的灯光,暖洋洋的。外面的雨落得很急躁,窗帘一拉声音也小了很多。 姜折开始脱外衣,没看相宜在做什么,就解释说:“我淋了雨容易伤风感冒,需要马上洗澡。” 王婆子来得相当快。几个伙计几下就在边上盥洗室安排好了热水。他们自然是看不到房间里的姜折和相宜,王婆子也只能在偏门那里也摇一下铃铛,轻声:“热水好了。相宜可以来洗了。” 果真是年纪小,没多想什么,相宜脱口而出,“不是我要洗,是姜小姐......” 太紧张了,说话有点抖。 姜折闻言就眉间都跳了跳。因为外面王婆子说话的声音也结巴了两下...... “姜、姜小姐啊......她的衣服有人送来过,老婆子马上去拿来!”接着就是一串下楼梯的脚步声。 她鼻子里哼出一点儿的笑声,总算接过相宜的毛巾。看来也不用避讳了,“那一会儿,你把衣服送进来吧。我不要别人送。” (注一:鉴于琵琶曲夕阳箫鼓部分资料) 第5章 (五) 相宜很听话,就站在盥洗室外面等王婆。以前在家里她就是最听话的。所幸她也一直晓得自己不是被家里人所放弃,或者说抛弃的。 在来到秦馆之前,相宜在外面流浪三年。这三年里,食不果腹的日子占了大多数。现在的日子很安稳,姜小姐……是很雅致的姑娘……她也便知足。 很难说,对于流浪的三年她没有丝毫委屈。原本在家里,琵琶、二胡、笙和萧,就是最贵重的东西。她的琵琶就是祖父赠的十岁的生辰礼。那三年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成了果腹的食物。 第5章 昨夜她还梦到了。土木堆砌的房子在一声巨响后,就成了一片废墟,弥漫着烧焦的木头味,还有......皮肉烧焦的臭味。那味道是让人一辈子都没法忘记的…… 妹妹被炸断了手脚。断掉的一只手掌相宜狠狠的给它捂在胸口,另一只手抱着妹妹。她想着,只要把手掌一直抱在胸口,上面的体温就不会冷掉的!等找到大夫,就可以救妹妹了。 她太过于着急忙慌,手足无措了,连怀里的妹妹不再撕心裂肺的哭,慢慢失去了体温都没有发觉…… 捂热了手掌有什么用呢?妹妹不会哭了。 王婆踩着楼梯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相宜眼睛里的雾气才慢慢散了。 “婆婆,给我吧。” 王婆疼惜的瞧她,连声道:“好好。老婆子先下去,不扰着你们。” 相宜从王婆子手里接过衣服,回:“多谢婆婆。” 她不知为何,对王婆道完谢之后,老人家更加高兴了,连步子都快起来。 相宜抿唇。盥洗室里面水汽弥漫,她轻轻打开盥洗室的门,里面的热气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很暖,却也很湿。 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她就听话的站在帘子外面,抱着衣服等待。 姜小姐方才说了,只要自己送衣服来。别人送来她是不要的。 一直等到姜折有了动静,帘子后面伸出白皙细腻的手臂,不长不短的指甲修剪齐整。姜折听到了刚才开门的动静,“放柜子上吧。” “啊,哦,哦……”,相宜走了两步,把衣服放好,站回了原来的地方。 帘子后,姜折似乎还反应了片刻,失笑:“相宜。” 相宜连忙:“我在这里。” 姜折在帘子后头摇头,“嗯……你不能在这里。我得穿衣服了。” 这回相宜听懂了,开门关门的速度飞快。 脸红得也很快。 …… 姜小姐...... 相宜出来,躲着似的跑回了房间阁楼。里面好热啊......她扯住自己的衣领,呼吸的频率一下子还缓和不下来。 她方才瞧见了,姜小姐的手臂......下意识的,她就想要捧着毛巾,替姜小姐把雪白的藕臂上的水珠都仔细的擦去。她瞧着水珠都成了雪山上的圣洁的霜珠,灯光即便不算很亮,它也被照得透亮不凡。 在姜小姐没有过来之前,她正在写新的曲谱。曲谱写了一半儿,就摆在桌上。 相宜重新走到书桌前面,打开台灯。桌上除了她的曲谱,还有姜小姐带过来的东西。 一个书袋子,一包像是衣物的包裹。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的呼吸缓下来。好奇心也让她很想知道那个书袋子里放着什么。姜小姐的书袋子里,会放着什么呢? 刚伸手,又收了回来。 姜折回来了,在用相宜给的毛巾擦着湿发。 “呃!”相宜一惊,抖了一下。 梅花鹿受惊的样子,瞧着动作是很大的。姜折擦着头发走过去,“在做什么?” 相宜慌慌张张的,“没......” “是么?”姜折绕到书桌正面,拎开椅子,坐下。第一眼她只能看到那张曲谱。 相宜她...会写谱子的么?上面的字,写得清秀又工整,只是边上那一块应该就是曲。她从小在音律方面就没有什么天赋,可以说是不太懂音乐。幼年父亲让先生教得也很粗略,看不懂相宜的写法。 姜折意外的很老实,“我看不太懂你的写法,可以跟我说说吗。相宜。”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在刚才,她被姜折叫了一声名字。 她的名字就只有两个字,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字音。进秦馆那天,王婆问她叫什么名字,相宜想了很久,隐瞒了姓氏。也知道秦馆不是个好的所在,她进秦馆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为了不让祖上受辱,还是不要用本姓的好。 被姜折叫名字,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她还在家里,被母亲叫了一声的感觉。又让人暖和,又让人心软。 姜小姐的声音,真的好会心疼人的。 相宜很快回答了,也很快把自己的回答给忘记了。她沉在那个空间里,还在享受短短两个字的心疼。 她又看着姜折站起来,拿回书袋子和衣物的包裹。 她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姜折的手指熟练的打开包裹的绑绳,而后轻轻的把包袱推到相宜面前,“给,礼物。” 相宜愣,“礼物?” 给她的礼物吗?她也可以有姜小姐的礼物吗...... “嗯。”姜折淡笑着,又动手拿书袋子里的报纸。一路上跑过来,人都湿的七七八八了,报纸不可能幸免。拿出来一看,角上果然湿了。 姜折把它放平,在角上摁了摁,“你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的话,我拿回去再改。” 她的心思放在了报纸的铅字上了。上面说的还是有关新党人被杀的事,一眼看透本质的不在少数,还是有人在说话的。三月的事情,发酵了一个多月......袁人野心,如司马昭。姜折亦认为,报纸上的文章说得没错。 不过,文章的力量是不可能有枪和炮那么强硬的。姜折默默叹气,又从书袋子里拿出另一份报纸。 这份是她的报纸,新的报纸。上面以后会印上很多不一样的文章,可以有翻译过来的舶来文章,可以有以前人的文章,不过姜折更希望,上面有更多以后新的青年的文章。 她没注意相宜是什么时候换好衣服的,那一身的新式的学生装扮。和姜折第一次在雨里的苏州河上穿着的衣服很像很像。 可能这个时候的女学生,都喜爱或是很接受这样的新式服装。 看到相宜穿着学生的裙装,姜折的第一反应是,她还应当换上跟好看的皮鞋,出现在学校里,和那些女学生在一起。绣花鞋和这一身,没有那么般配。 相宜叫她:“姜小姐......” 还是那么怯生生的,声音软得很让人想要保护。 姜折:“好看。嗯......合身吗?” 相宜拽着衣角,羞红脸:“很合身。谢谢您。” 一字一顿的,也像个文秀的学生样子。姜折笑起来,看着她又温柔几分,“你啊...我问你一件事,你诚实的回答我的话。” “您说。” 姜折垂下眸,等她的回答:“你想去读书吗?” 去学什么是德先生、什么是赛先生,去学什么是赤道什么是南北极,去学会找北极星的方向。去感受地球的形状,天穹的宽阔。了解舶来语为何叫舶来语,是因为它们自来哪里,又卷来了什么?民国始于革命,而革命不会断绝,至少不会在她们的时代断绝。而她这一刻无比希望,相宜能够回答她的话。 第6章 第六章 姜折亲自下楼同王婆说,她要见秦孟乐。 秦馆里的人都称秦孟乐为馆主,很少有人堂而皇之的说,要见秦孟乐。 王婆不敢耽搁,因为姜折是姜家的女儿。她不需要知道姜六小姐和馆主有没有私下的交情,只怕自个儿耽误了事情,让秦馆这块地方没了安生。这个世道里的安生是多不容易有的啊。 很快,秦孟乐似乎也很急切,让王婆把姜折请到秦馆的茶室去。 姜折一踏足秦孟乐的茶室,就被里头暖烘烘的温度折腾了一番。 这里面也太热了......秦孟乐的身体是差到什么地步了?姜折走进去的步子都快了几分,“秦孟乐?” 果然,姜折听着了秦孟乐的咳嗽声。 循着声音的方向,姜折摸着进了盥洗间。 秦孟乐咳得像是要干呕出来,“咳咳!咳......嗯!来了啊。” 姜折不纵容她,“你还有精力注意我?怎么没把你咳死在这!?” 这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在姜折第一回见到秦孟乐的时候,她就有些咳嗽。当时没有那么严重,她也还不会像这样子畏寒。当时...... 当时,秦孟乐是个什么模样呢?姜折回忆里,秦孟乐和相宜不一样,这人似乎从不会畏惧,也不知什么是畏惧。出国前,秦孟乐刚刚成为秦馆这条街的主人,离开之前她与秦孟乐还有一场践行酒。 那时秦孟乐一身妖娆的旗袍,端着小杯子,绕着酥酥的话音:“姜六姑娘啊~此去可不要带个金发的异类回来,咱们这儿可容不下~” “少说风凉话。”姜折不屑,“不过两年的时间而已,眨眼便回来了。” 秦孟乐大笑:“那咱们便两年后再见吧~” 两年前的秦孟乐,身子根本不会这么弱气。 扶起秦孟乐,姜折扶她到沙发上坐着。秦孟乐身子无力,沾到沙发上便软绵绵的躺倒在上面。 气虚之人,说话都是气声。秦孟乐遮住嘴,忍住喉咙上的痒意,“姜折...你忽然要见我,是想做什么?” “不急。我更想问问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姜折搬了椅子,坐在秦孟乐对面。 直了直背,秦孟乐不悦,“审犯人呢?阿折,你什么姿态来问我这些。” 第6章 屋子里窗户开了不大不小的一条缝,炭火在跳,姜折动手拨弄,“你的身体出什么事了?” 褐色的木桌子上放了几瓶西药,全是洋文,姜折正要伸手去拿,那药就被秦孟乐一把夺了过去。 把药瓶往自个儿的怀里一揣,秦孟乐瞧姜折的眼神变得饶有兴致。“怎么?你这么关心我啊,那怎么不早点儿来秦馆找我?你不是一直瞧不上秦馆吗,冲着谁来的?” 这么问就实在是明知故问。她的披肩在盥洗间里沾上水渍,挂在肩膀怪像个垂泪的老人。 “刺猬。”姜折吐出两个字,伸手。 还以为她想要从自己怀里把药瓶子抢过去,秦孟乐捏紧了药瓶,“你干嘛!” 结果姜折拽住的是她的披肩,稍微使了一点儿的力气就扯了下来。 “都湿了,帮你挂起来。” 方才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她到底藏了什么药。可她那样防备,姜折忽而觉着,无甚意思。人人都有秘密,何必要硬生生挖出人家的秘密来看。好友也得有分寸。姜折没有窥看别人秘密的癖好。 秦孟乐眼神闪躲,“哦......动作那么大,吓着我了。” 等到姜折重新坐下,秦孟乐正想说什么,姜折先开口:“临河那间的丫头,你多关照些。” 临河那间?“净安阁?”果真是为了那个...叫相宜的丫头。 净安阁原先是个佛堂,老馆主死了,秦孟乐直接给改成了临河的雅室。 “你喜欢那小丫头啊?”秦孟乐凑近姜折,桃花眼里闪着水雾。秦孟乐的眼睛不算很大,却是五官里面最吸睛的,长睫轻轻颤动,跟她呼吸是一个频率。都在等姜折的回答。 姜折哼笑的瞥过她的眼睛,说:“还太小了。” 她追问:“要等她长大?姜六姑娘这么有耐心呢?” 调侃的意味太明显,让姜折不太舒服。 “我预备让她去四哥的学堂上学,秦馆主放人吗?” 秦孟乐眼里的光亮黯淡下来。没听错吧?让秦馆的女人去学堂上课......呵。恐怕也只有姜折这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还理直气壮地同自己要求。 太无礼了,太无理了。秦孟乐当下就想把这人撵出去!! 姜折没看她,不晓得她脸色难看的发白,“她才十五岁,是去学堂正好的年纪。我会去和四哥说清,给她办入学。之后她每日要进出秦馆街,你别阻拦她就是。” 秦孟乐动了气,又咳嗽几声,“姜折,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那丫头......对了,是叫做相宜。她说白了就是个妓子,你见过哪个妓子去学堂的?” “没有的话,她就做第一个。”姜折不看她,也不松口,帮着把屋里的窗子开得更大些,“你不想要的,总不好叫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选择吧。” 这话戳心窝子,秦孟乐愣了几分。 这人还是这么狠,说起话来一点儿都不好听!姜家养出来的女儿,都会咬人的。 “秦馆主,我十五岁时也有很想做的事。”她说这话声音很轻,窗子开得大,一半的声音都散在风里。但她晓得,秦孟乐听仔细了。 “你给我......滚出去!”秦孟乐气得发抖,咳嗽的声音更大,“滚!” “好。”姜折转身就走,还将门给她带上了,“明天,我让人来接她。” 门阖上。秦孟乐想也没想,抓起怀里的药瓶子就摔了过去。砸在门上,瓶子碎了个彻底。 什么个玩意儿!都是压人的狗东西!去外面学了两年,回来就只会欺负人了!她快到三十才遇着姜折,那时姜折正好也是十五。 “姜六,你个狗屁玩意儿......”身子上不爽快,她骂人也骂不响,声音压在嗓子底下,“就只会欺负我。你知道什么啊你就说这些话...狗屁玩意...狗屁!” ...... 次日一早,姜折差人送了学生的新装。比姜折送的那一件要普通一些。 王婆端着衣裳上楼找相宜,给她梳好头发。细细软软的头发给编成两个辫子,在两侧肩上摆的很端正。王婆看她,是越看越满意:“真好看啊。” 她年纪大了,外面人说的那些个话都开始听不懂。但不妨事,到这个年岁,在秦馆待了大半辈子了,她也瞧见秦馆的姑娘可以出去念书了。 也不知馆主怎么就许了这事儿。她多看相宜一眼,都花眼睛,酸鼻子,“馆主许你出去念书,你可得好好念。别让馆主寒心呐。” 相宜懂事,牵着王婆的手,轻轻拍,“您放心。我懂得......” 这机会是姜小姐和馆主给的,她就算不吃饭了,再不碰琵琶了,也得要好好念书的。 王婆送她下楼,告诉她姜家的人就在街口等着她。 相宜背着新的书袋子,走过秦馆街的各个门头,瞧着红色的灯笼慢慢都到了自个儿的身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馆的街道真大啊,那日走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么大。 街道上是一间一面的阁楼。每一间里面都住着姑娘们,她们有的打开窗子的缝隙,在看她。秦馆是有规矩的,不可以多事。馆主在秦馆里,大家都守规矩,就算再怎么样好奇,也不会出声去问。 可相宜觉着,那些个儿打量自己的眼神,是烫的。 她们每一个都很漂亮,眼里都习惯了装住情意,才能在这里得安生。相宜在心里念了一回,她与这里的姑娘们是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是她遇着的人是姜小姐。 想到姜小姐,她脑子里又跳出姜折的脸。同昨夜梦见姜折一样,她羞了。很难形容姜小姐是什么样的......相宜只有一个打算,下一回啊,再见着姜小姐,她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姜折派来的人站在秦馆的街口,是两个穿着很好的年轻男人。街口还停着黄包车,老师傅甩了甩帽子,盖在头上,招呼她,“姑娘来了啊。上车吧,往后每天早上都坐我的车!” 相宜深呼吸,跨上黄包车。姜家的人没有跟上来,全程没说一句话。 她头一回坐车,坐在车上忽然就很忙,不自觉去摸书袋子,又去理梳好的辫子,“师傅,我该叫您什么?” 老师傅哈哈大笑,接到了长久的话,他日子也能松很多,今日心情大好,“哈哈,您随意!您要是愿意,就叫我老林就行。” 相宜想了想,叫了声:“老林叔。” “哎!”老林拉车拉得飞起,好在很稳,“扶好啊。您出来的有点晚,咱们得快点。” 那位可是嘱咐了,八点一刻前就得把人送到学堂里面去! 四周都是往后倒去的景儿,相宜咬住嘴里的软肉,迎着风拼命的睁大眼睛。迎面而来的风儿,刮得她眼睛很疼,辫子也散了一些。 迎风泪溢出眼睛。相宜大口吸气,猛猛擦了一下眼角。 第7章 第七章 姜家老四在学校办公室里煮了茶,等人。 家里所有的家业都由父亲做主,分给家里几个人分管。苏州镇的学堂最好最大的就是姜家的,由姜家四字子姜振管着。改了名字叫做,图存中等国民学校。取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意思。比中等国民学校再高一等的学校,就是大学,那就得去到省里求学了。 姜四的茶煮沸了,姜折也到了。 “四哥。”姜折今天很有礼貌,还带了礼物来。毕竟塞了人到学校里,不太合规矩,“给你带了一支新的钢笔,你瞧瞧。” “喏。喝茶。”姜四推过去一盏茶,顺手接过姜折的礼物,拆开。 是他很中意的一支钢笔,外国货。也是太了解这个妹妹,姜振多说不了什么话,估摸着也拦不住姜折,只问她:“你送进来的人总要认识字的啊。连字都不认识,不可能让她来上学。” 姜折点点头。她问过了,相宜认识字,够得着四哥说的门槛,“谢谢四哥。” 姜振又问她,“你这事儿,爹爹知道吗?” “不知道。”姜折做了个手势,说话语气又硬起来,“你也不许说。” “行吧。你也越来越有本事了,不想让爹爹知道就藏藏好,别漏出来了。”姜四把玩钢笔,瞧着妹妹还有点玩味儿。之前姜折与秦孟乐走得近,爹爹一发现就发了难。那时,秦孟乐好像还不是秦馆的馆主。新送来学校的那个,好像也跟秦馆有点子干系。 ...... 相宜在学校里的第一天,过得很是顺利。新式的学堂又不称作学堂,它叫学校,国民学校。 学校大门的牌匾很大,上面的字是金色的。据说,国民学校几个字是一位很有名的先生题写的。相宜不认得那个人,可也晓得这几个字十分十分好看。 学校里是两人一桌,相宜有了同桌。是位个子很高大的男学生。第一天认识,她没跟同窗们说什么话,除了去盥洗间,她一直都在座位上。 打铃放学,相宜走出学校。 只一眼,满世界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她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不远处的姜折。 第7章 今天的裙装有点随意,她两侧的头发扎在脑后,上身穿得是白色的衬衣。相宜心里的姜小姐就站在微风和煦里,裙摆一动一动的,好像会呼吸一样。姜折的视线明显不在相宜的身上,她看的是学校里的五色旗帜,五种颜色的堆叠并不平凡。她眉头微微皱起,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事。 相宜跑起来,朝姜小姐跑去。她的裙摆也扬起来,生动活泼的扬起来...... 她太欢喜了,还好还能够控制住跑向姜折的双腿,停在离姜折面前五步的距离,“姜小姐......” 姜折回神,看清楚相宜,一笑,“下学了。” “嗯!”相宜开始拽衣角,紧张时候的反应真实的可爱。 姜折想,她第一天上学,怕她不习惯。就惦记着来接她。 于是伸出手,姜折说:“来。” 原意是想牵着相宜回去。没想到......相宜的笑不再躲躲藏藏,灿烂的像围着太阳转的向日葵。 她朝姜折的方向走,直到抱住了姜折的腰。 王婆说了,她是姜小姐的人,至少...这两年里面她都属于姜小姐。上次姜小姐在她房间洗了澡之后,王婆抓着她的手说了很多话。相宜明白了很多,其中包括与姜小姐发生亲密之事,是必然,也是合规矩的。她抱一抱姜小姐,应当不算出格。 “呃......”被抱住的瞬间,姜折史料未及,所以退后了半步。等稳住脚后跟,才感受到相宜身上的温度。 身上那么暖和么?姜折想,跟火炉似的。 她没催促相宜松手,反而说:“不急着回那里去。我带你去吃晚饭。” 对相宜,她似乎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姜折很清楚,她对相宜的这种感觉不能深究,否则会让人想起很多以往的事。那些,可都是不好的事儿。 记忆到这里,姜折再不愿意去深想,也容易想起以往她对某些事的猜测。她没有推开相宜,并且默认相宜对她做不适合在学校门口做的行为,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要印证这个猜测。 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会对她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打量的眼神会让姜折不适,也会给予她机会。 姜折的眼神不纯粹,有点子空空的。 身体的感受让相宜心里涌出的巨大的喜悦。因为......姜折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很久,姜折对时间的计算很精确,她牵住相宜的手,往订好了西餐厅方向走。 街上人不多。苏州镇的地理位置很是玄妙,东侧是港,西侧为市,镇子不小,常住的人口并不多。相反,镇子上流动的人口才是最多的。来来往往的行商者占据了绝大部分。 西餐厅和秦馆是两个方向。 ...... 姜折切好牛排,轻轻向前推了一下。服务生马上接过去,把切好的牛排端到相宜面前。 牛排切得很小块,最里面还有淡淡的粉色。 “试试。”姜折目光温柔,用视线看了一眼叉子,“切好了,直接吃吧。” 相宜第一次吃西餐,免不了局促。拿起叉子,也不敢用。还是姜折拿起自己的叉子,做相宜示范。把一块牛排送进了嘴里,“就这样吃,很简单的。” “嗯!”相宜乖巧的按照姜折方才的吃法,一连用叉子吃了好几块。 虽然味道有点淡,但这些牛肉都很嫩,姜小姐还为了她把牛肉一块一块的切好......她以前就只吃过一次牛肉,这次第二次。比之前那次的牛肉好吃多了。 相宜的视线总是不自觉的看向姜折,她很想要跟姜折道谢,又不知道什么样的时机才是好的。现在身边还有服务生在,她要是说了不合适的话,旁人就会笑自己。她不想让姜小姐失了面子。 姜折擦擦嘴,放下刀叉,对服务生说:“下去忙吧。”她很难瞧不出来相宜的视线,那种躲躲藏藏又根本藏不住的,很热的视线。 等服务生走出一段距离,姜折才笑了,“想跟我说什么啊,现在可以说了。” 相宜能感受到脸上发烫,“想跟您说,谢谢。” 谢谢两个字咬的有点重。 “嗯?”姜折反应了一会儿,解释起来:“不用说谢谢。这跟礼貌没关系,我花钱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了。嗯......我说的是这两年,你归为我管着,你知道的吧。” 相宜:“我知道。” “嗯。带你出来吃饭而已,以后也会经常,你不需要再说谢谢。”姜折看她面前的盘子,牛排被吃了不到一半,怕是不喜欢吃西餐,还在长身体,得吃点好的东西,“下次带你吃点别的。” “好啊。谢......”相宜笑起来就会露出左边的小酒窝,谢字说了一半,她连忙把嘴巴给捂上了。 挑眉看着相宜,姜折轻笑,“记住了就好,很乖。” 过去十五分钟,等到桌上大部分被吃完后,*姜折意识到,刚才说相宜不喜欢吃西餐,是一个很错误的猜测。基本上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应该很喜欢。 喜欢吃就下次再来。姜折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服务生把她和相宜的外套都取回来,送还给她们。 走出西餐厅,天色已经黑了。姜折有点满意这个时间,拿出衬衫里的怀表看了一眼。 秦馆的人,最迟傍晚六点就得回去,过了六点再回去的,就得受罚。现在正正好是六点。 要从西餐厅回去秦馆,最起码还得两刻钟。也就是说,相宜必定是会坏了这个规矩的。 她偏头看相宜,相宜似乎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秦馆的这个规矩,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秦馆里的姑娘都怕秦孟乐。秦馆主的手段注定了威严,她下巴上那道伤疤,据说就是证明。 姜折想起秦孟乐的那道疤,两年前,秦孟乐要比现在好看的多,脸上没有那道疤。 姜折说:“我送你回去。” 相宜推脱说不用,她来的时候记住了路,可以自己走回去。 “现在这个点回去可是要受罚的,你之前没出来过,不知道也很正常。”姜折替秦馆的馆主跟她解释。 相宜停住脚,肉眼可见的紧张,“受、受罚?没有人跟我说过......” 姜折笑笑,继续向前走,“那你现在知道了,还想自己回去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没心情在小事上面多做纠缠。相比起破了规矩相宜会受处罚,姜折在意的另有其事。 相宜就这么跟在姜折身后,没有跟的很远,四五步的距离而已。心里却波涛汹涌,她想知道待会要受到的处罚是什么,会不会让她被赶出去...... 她抬头朝前面看,可以看到姜折的背影。 姜小姐没有再跟她说话了。走路的时候也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姜小姐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第8章 第八章 秦馆街的门口,是王婆在等相宜。年过了六十的老人,已经有了很多白发,站在街口来回的走。时不时的,向着秦馆外望。 她很怕相宜出什么事儿,时辰早就过了,回到秦馆一定会被馆主处罚。但人还没回来,处罚的事情就先不去想。总要平平安安回来才好啊,外头那么乱! 王婆急得团团转,“怎么第一天去学堂就出事呢!哎呀,可怎么办!哪哪都没法子交代了!” 没多久,相宜就跟在姜折身后走到秦馆街的街口了。王婆一瞧,眼睛都亮了,迎上去就开始上下打量相宜全身,还绕着她走了一圈,“诶呦,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相宜也很紧张,“婆婆......我......” 王婆抬手,示意相宜先别说话,自己则走到姜折面前,说:“姜小姐啊,呃,我老婆子做事不周全,忘了告诉相宜秦馆街的规矩,才让她误了回来的时辰。您看...相宜她今天晚上是和您一起出去的,能不能......”话还没说完,姜折就出声了。 “带相宜回去吧,我去找她。” 这个她,自然说的是秦馆的主人。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相宜却没法再笑出来。姜小姐的心思不在她这里,也不在意她会受到什么处罚......王婆在对姜小姐连连道谢,牵着相宜的手就要往里面走。 相宜轻轻挣开了王婆的手,回头。她有话想要问姜小姐,“那您......您今晚还会过来吗?” “嗯?”姜折侧目,淡淡道:“你早点休息,明天按时去上学。” 相宜的小脑袋垂下来,王婆一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许再说话。相宜的脑袋昏昏的,看着地上在走路,姜小姐今天晚上不会去她的阁楼了。 一路上王婆没少说话,相宜没听进去几句。快到阁楼的时候,王婆用力一拍相宜的后背,才让她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好没精神。” 相宜答:“姜小姐今天晚上带我去吃西餐,又送我回来。” “这不是很好吗?姜小姐多好的人啊。”王婆眼里都冒光。 相宜抿抿唇:“她是很好的人。” 王婆打开相宜的房门,和她一起走进去,边走边说,“你啊,是不晓得外面的事。姜小姐那样的人,想做的事情多,不是我们能想得明白的。咱们得有本分,你刚才问的话就不应当问。” 第8章 很多时候要的太多的人,总叫人讨厌。 “你好好的念书,哪一日啊,你也能懂了,许多事才能不一样。”王婆摸到灯的开关,把灯打开,屋子里亮起来。 她接过相宜的衣衫,挂起来,语气里有些自豪,“婆婆觉得啊,你总要从秦馆这条街走出去的。” 相宜细细的眉毛拧起来,总是要走出去的吗?那么,姜小姐也希望自己能够走出去吗? “婆婆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秦馆的女人不会只有一个客人,或许不需两年,你的客人就不是姜小姐了。这不是,听说你能去学堂念书,老婆子都替你高兴,你还能去替自己争一争。” 相宜看着王婆,忽然怔怔的说,“我不要。” 王婆疑问:“不要什么?” 相宜说:“我不要姜小姐之外的客人。” “咱们啊,得认命。”王婆轻笑的一声,伸手摸了摸相宜的肩,“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姜小姐去了馆主那里替你求情,今天晚上就不必等了。” 相宜偷偷的摇头。 ...... 意料之中,秦孟乐的房间还是暖烘烘的,还有很重的烟味儿。窗子又只开了一条缝。 姜折走过去,一把把窗子推开,眉头皱得很是难看。临河的房间,推开窗子就能瞧见水面上的倒影,本该是有情致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给秦孟乐住太不合适了。她很不耐烦:“秦孟乐!” 脚步声从她右边的盥洗间传出来,愈来愈近。 秦孟乐轻轻擦了一下嘴巴,提高声音,“做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啊。拿我当出气筒呢?” 她没想掩饰自己的情绪,直接朝秦孟乐走过去,“不是咳嗽吗,抽那么多烟你也不呛得慌。” 都喜欢抽这些东西是吧,老头子在家也天天抽,秦孟乐也是天天抽。到底有多好的味道,值得天天抽值得生病了还抽! 秦孟乐笑,坐下来,“你要试试吗,阿折?” 拿起桌案上的一包女士烟,秦孟乐抽出一根,含在嘴唇上。 火柴划了下,一声细响。 秦孟乐主动往嘴里吸了一口,捻起烟嘴的位置,又站起来。她的手指好看,在把烟送到姜折嘴边的时候,姜折会忍不住盯着她的手指看。可惜了,她指尖一定有不好闻的烟味儿。 烟嘴的位置有一点红红的印子,是秦孟乐的口红印子。 秦孟乐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想试试了~” 烟嘴上的红印子贴在了姜折的唇边。姜折一动不动的看着秦孟乐,她探究的眼神一次又一次被秦孟乐回避,她却还不想放弃。 唇上含住烟嘴,一股子烟味直冲她的口腔。姜折被迫用鼻子呼吸,结果也是躲不开这个味道。 烟熏的她眼睛有点疼。姜折眼里起了水雾,烟雾飘在两个人的四周,一下子没法散去。她很不甘心,拽住秦孟乐的腰,力气用的很大,牙齿咬住了一点烟嘴,说话恶狠狠的,“秦馆主想让我变得跟你一样......臭吗?” 秦孟乐眼神飘了一下。感受到姜折的忍耐了,这人还有更难听的话没有说出来。 年轻人就是好啊,手上力气这么大。刚才那么一下,估摸明天就能看到腰上的乌青了吧。 “那你还抓着我?怎么,想和你秦姐姐春风一夜么。”秦孟乐笑,“今天晚上可不行。我身子不舒服,伺候不了你了。你可以......找相宜啊。” 姜折生气了,“呸”的一声把烟吐出去,“闭嘴吧你。她才多大,能跟你一样?” “哦。” 果然,姜折嘴上不饶她,“秦馆主都当上馆主了,还接活呢。是不是我付给你们买相宜的钱不够啊,你可以跟我加价啊。我想想啊,加多少合适啊?只要你开口说,我都付给你。” 秦孟乐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接道:“你今晚来干什么的。” 姜折却接着说:“你不说,那我替你说。十根金条子,够不够啊?” “你!”秦孟乐的头忽然疼的厉害。比姜折来之前感受十倍的疼。难不成,真是这辈子欠了她的,得被她这么辱没糟践。 姜折低下头,哑声:“我问你,够不够?” 秦孟乐的手指按住太阳穴的位置,用力揉了揉。被姜折气得马上要七窍生烟,她得缓缓,“姜折你等等......你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难不成,就是为了来呛她几句?是瞧她过得太舒坦了是吗。 姜折忽然也安静了下来。隔了有点时间,看秦孟乐缓过了劲儿,姜折才说:“为什么骗我?” “啊?”秦孟乐没多想她忽然说的是这个,一转头就撞上姜折的目光。 “两年前。准确的说,是三年前了。”姜折深吸一口气,眼里的水雾还没散,“三年前,你......你为什么骗我?是不是有人为难你,那个人是谁?” 姜折知道,今晚也不可能从秦孟乐这里问出什么来。她总是对一些不正常的人和事抱有期待,就像!就像是守着辫子的老顽固们一样!她就是忍不住去问。 别过脸,姜折看到地上被自己吐掉的烟,静悄悄的熄灭了,“就知道你不愿意说。那好,你就守着你的秦馆,守到死。我也有我的办法,都会查出来的!” “姜折。”秦孟乐叫姜折的名字,轻轻慢慢的说:“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姜折有气,又想笑,还是咄咄逼人的语气,“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这副身子还能活几年啊,再多抽点洋烟,你能长命百岁。” 秦馆如今靠得还是洋人,那么秦孟乐与洋人之间定有勾连。姜折瞧不上这个。 “我死了,你来送我吗?”秦孟乐含笑,“算了......阿折,我被洋人碰过,你瞧不上我,是不是?” 姜折不答她的话,火气去平下去不少。窗子开了太大,外面这个时节的风吹得也大,柳枝飘着,甩了几下进窗子。秦孟乐又咳了,“帮我...咳咳!咳......” “知道了。”姜折快步走过去,把窗子阖上,只留下一条缝。 她刚才进来没仔细看屋里,炭盆之前还燃着,今晚已经撤了。刚认识那会儿,就是冬天,她哪能不知道秦孟乐畏寒。姜折阖上窗户,心里就后悔。 “天天这么咳,身上会疼吗?”姜折走回去,自己给自己倒杯茶,喝起来。 秦孟乐笑笑,摇头,“不疼。天暖了,过些时候我这窗子也就全都能开了。你呢,还不预备跟我说,今晚你是过来干嘛的么?” 姜折喝完了一杯,把杯子放下,只是不说话。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问到话头上就不愿意开口了。秦孟乐淡淡笑着,拿起茶壶,替姜折续上一杯茶,“有脾气可以来跟我发。阿折,我不许你利用她......” 相宜入秦馆不是偶然,是她看不过眼,才让王婆把人接进来的。原来的意思就没准备让相宜接客,那天姜折出现的很突然,下面的人她还没来得及交代,才有了五十块银元买了相宜两年这事儿。客人是姜折,她也安心,便没有再阻止,只好奇相宜,让人叫过来好好看了看她。 她瞧过了,相宜很乖顺,骨子里却不是软的。跟着姜折,也好,也好...... 第9章 第九章 姜折似乎又在打量她,“你是在担心自己,还是在担心相宜呢?” 秦孟乐想了想,回答的很良心,“我是在担心你。” 她记得大约在十年前,有个一样在秦馆里的姐妹跟她说,在里面做妓子,千万千万不可以将弱点示于人前。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是一样。那时秦孟乐有用心听进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曾与人交心。之后再进入她生命里的人,就是姜折了。 女人是很难拒绝一颗赤子之心的。姜折长得好看,十五那年她一样背着个小书袋子,面上还有婴儿一样的软肉,瞧着那是多少可爱。那可比现在的相宜要可人儿多了。可惜......现在怎么成了个处处难为人的臭火棍子。 “阿折,早点回家吧。我不罚她,就当你来求过情了。” 姜折愣神片刻,看了秦孟乐不知多久,“你最好别为难她。” “后半句怎么不说了。你该说,我为难了她的话,你一定不会放过我。”秦孟乐讨厌现在的姜折,却不会因为旁的为难不相干的人。再说了,相宜的运气不知道有没有以前的自己好。 姜折正要开门出去,又听秦孟乐叫住她。 “阿折,你等等。” 姜折回头。 若是在外面真被瞧见了,怕是不好了。秦孟乐这回说话严肃几分,“你今天去是如何送相宜回来的?” “我去学校门口接了她。秦馆主问这个做什么?” 她看着秦孟乐深呼吸,似乎是没忍住喉咙上的痒意,轻轻咳嗽了几声。 秦孟乐却是站了起来,看着她,“阿折,别再利用相宜验证什么。再过两个月,她才满十六......虽说十五十六的女人怀孕生孩子的不在少数,但你看得出来,相宜太干净了,她不懂那些玩意儿。” 第9章 姜折不太明白,追问道:“你说明白点。” “你报社刚起步,事情很多吧。相宜终归是秦馆的人,就算是你来求情,也得有面子上的处置。明天开始,我让她身边人去接她放学。”在外头,姜折还是与相宜保持距离为好。 姜折想了想,妥协:“随你。” ...... 次日起,相宜没能在学校门口再看到姜折。每日来接她的人,改成了王婆与和瑛。 之后近两个月,相宜没能再见到姜折。王婆同她说的话,她听进去了,忍着没问任何人关于姜折何时会再过来。每日上学有老林叔送她,下学便有王婆和和瑛等着自己,这样的生活与外头那些小姐都差不离了。 街上偶尔也有黑色的、拉着帘子的轿车驶过,王婆会让相宜走到路的内里,然后同她说千万莫要跟这些个铁皮盒子抢路,这些都是不长眼睛的,可不能在路上吃了亏去。 相宜很爱听王婆说话,觉着王婆的调调转的很快,时而抑扬顿挫,也暖人心。 和瑛的话也多了起来,会和相宜说说笑,也不再是一直低着头的姑娘了。这几月里,相宜下了学便是在书桌旁写写谱子。之前姜小姐说看不懂她的曲谱,相宜便想着,将曲子好好的写出来,用自个儿的五弦琵琶弹出来给姜小姐听。 总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不是么。 和瑛给相宜端来茶水,也会问:“姑娘写很久了,什么时候能听到姑娘弹这首曲子啊。” 相宜想了想,摇摇头。她还没给这首曲子取名字,等到姜小姐过来,她会替这首曲子求一个名字的。 和瑛笑道:“那等姑娘弹这曲子的时候,定要告诉我,我可想听了。” “好。”相宜笑。 又见和瑛走过去将窗子好好的关起来。已经是新历的六月多了,天气暖了,渐渐有了热意。和瑛动手关窗子,“姑娘这窗子还是不要时常打开了,天热起来外头虫子多,馆子里还没来装窗纱,开窗免不了要被蚊虫咬去的。” “知道啦。”相宜也站起来。晚间将她的学生制服收进来了,得将它挂好。王婆这几日回了老家,去管那头田地的事,就只有和瑛陪她了。昨天下学时,雨下的很大,还有闷闷的雷声,和瑛把伞都撑在自己这边,一把伞两个人,还是湿了一半儿。 自己湿了是没什么的,衣裳湿了便不好了。 “姑娘明天不是休息吗?学校的衣服不先收起来吗。”和瑛看她摆弄衣服,也想上手帮忙。 相宜连忙说:“没事儿......我就是自己想看看这衣裳,不用帮我。” 她也不瞒着和瑛,想瞧瞧自个儿的衣裳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 和瑛也随着相宜的视线,细细的瞧这衣裳,“姑娘柜子里不是还有一件吗,和这件衣服是一样的吧。” 相宜摇头,怎么会是一样的呢。那件衣裳是姜小姐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只在姜小姐面前穿过一次,怎么能其他的衣服是一样的呢。 姜小姐......快两个月了,她都没有再见过姜小姐。不该问的,她也不曾问过。还是和瑛,偶尔会提起姜小姐,相宜总是笑笑。她想起秦馆主那头和她说的话,不要做个空等待的怨妇,会被扔出去喂狗的。也就...才两个月,她似乎有点体会了。 “过几天是姑娘的生辰了,您想要出去走走吗?咱们馆子有规矩,生辰那一天可以出秦馆。依照规矩六点之前回来便好。” 相宜眼睛亮起来,“真的...可以出去?” 和瑛连忙补了一句,“可以出去,那一天都可以出去的。只是我得跟着您......”当下之意,一个人出去是不被允许的。跟身边的人跟着,才可以。 相宜微愣,不过转瞬即逝的情绪而已。有人陪着,不也是很好的事吗。 “那我们......等六月十号的时候,劳烦你和我一起出去一日。” 和瑛也欢喜,忙道:“好!我明天就去找陈姨,将那天出去的事报给馆主。您放心,馆主不会不许的。” “好。不过,陈姨是?”相宜还是没动茶水。今晚得早点睡下,明天一早,她预备练习这首新曲子。 和瑛解释道:“哦,陈姨啊,她是馆主的亲近之人。馆主近年来身子不大好,时常得去看大夫的。秦馆里的许多事都是陈姨代为处理,按话本子里说的,她算是馆主的心腹吧。” “好像是......上次我去见馆主,她屋子里十分的热。”好像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和瑛放低了声音,“陈姨的脾气可比馆主要好多了。” 相宜没再说话。按和瑛的话说,馆主脾气不好?上次见馆主,相宜却觉得馆主是个很好脾气的。馆主的举止瞧着还有些恣意,而且她爱听琵琶,能懂她起了曲子后半部分的调子,并没有弹完全曲,而后问她,是否是不愿意给她弹。 即便瞧出来,馆主也不曾怪罪过。 ...... 六月十日,新历。是个没有太阳的天气,上头盖着厚厚的云。天气闷热的像在人胸口处压了个大石头。 和瑛怕要下雨,临出门之前还带上了伞。 相宜心里有事,总念着那几个字。她在姜小姐带来的报纸上,看到过那个报纸的名字——函文报。 函文报应当就是姜小姐的报纸。那就是说,只要知道这个报纸的名字,她有一整天的时间找报社的位置。说不定......就能够远远地看姜小姐一眼。 今天是她的生辰,姜小姐应该不会怪罪自己的吧...... 和瑛跟着她,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些糕点。相宜对糕点很喜欢,小时候没吃过几次,长大了就很嗜甜。 趁着生辰,陈姨破天荒的还给了钱,说是让顾好相宜,该买的就买一些,其余的就没再说什么了。和瑛捧着红布裹起来的钱回来,没想通。管他呢,和瑛遇着相宜爱吃的,就多买了一盒,给备着。 相宜一路盯着各处的路牌,在找。 早上出的秦馆,她让和瑛带着她走一走镇上,从秦馆出发,预备绕一整个圈儿。走到现在,大概一个时辰,两个钟头。和瑛也是个不知道累的人,一路逛着,走进各个店里看东西,还是乐呵呵的。 路边一处牌子,立着,写着函文路。一个箭头指向小道里面。 相宜脑后都跳了几下,“函文路。”报纸叫函文报!完全可以说得通! “那个,和瑛。我去里面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你先逛逛这边。”相宜说。 和瑛回头,应道:“哦,好啊。” 相宜头也不回往右边不远处的小道走过去。函文路不一定有函文报社,她得去看一看。等确定下来,再来找和瑛一起去。 相宜说的这个“一会儿”的时间,越来越久。原本和瑛拎着东西在店门口等相宜,等到快两刻钟过去,和瑛的腿都站得发了颤,心里猛地涌出一股不安!联想到陈姨的交代......要顾好相宜姑娘...... “天......姑娘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她放下手里的糕点,捏着红布报着的钱,往相宜走的方向追过去。 追进去,她也没瞧见相宜,吓得没了魂儿。她犯了大错,那函文路的小巷子的尽头,是一户人家......只是人家门口的小道而已。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路! 第10章 第十章 和瑛吓坏了,第一时间跑回去那店铺门口,拎起糕点就往回跑。 回到秦馆,和瑛没按规矩来,想直接去了陈姨的房间找人。馆主住的那栋房子一直有练家子守着,她只能在楼下的门口等着,急得团团转。 得过去了有一个多时辰,陈姨才从外头回来。瞧和瑛的脸色就知道是出了事,也将人领进了楼里。 才上楼,陈姨就问:“相宜姑娘呢?你跑过来做什么?” 和瑛咽了口唾沫,嗓子上都火辣辣的疼。 “姑娘......姑娘不见了......怎么办,姑娘不见了。” 陈姨停了脚步,大惊,“什么?!” 馆主不是说过了一个月,相宜应该不会有事了吗......满一个月之后,馆里就没让练家子再跟着相宜出门了。今天是相宜生日,她才做主让相宜主仆出秦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馆主这段时间都不在秦馆,该怎么跟馆主交代呢! “陈姨,馆主在吗?我们得去找姑娘啊,她绝不是、绝不是逃跑!姑娘心眼子实,绝不会的。”和瑛急得很,生怕陈姨将相宜姑娘与以往想要逃走的姑娘做视作一类,那便完了! 陈姨面色凝重,良久才说:“现下找馆主,怕是不成了......” 馆主前些日子就一直发热,腿部的旧疾也复发了,疼得每晚都睡不着觉。去了圣玛丽医院才知道,除了腿上的旧伤,肺上也是感染了。昨天晚上才在医院里动了手术,她刚才是去看了馆主回来,馆主都还没苏醒过来。 “先别急,我想想,我想想法子。你跟我进来吧,把你们刚才遇到的事儿都仔细的说一遍。”陈姨叹了声,继续往上走,开门进去。 第10章 和瑛局促不安,跟在陈姨身后进了房间。 许多秘辛连姜六小姐都不知道,陈姨身为知晓内情的人,下决断时,更得多加小心。姜家是绝对不能去的,那是虎穴狼窝,进去了就不可能出的来。相宜那边恐怕已经耽搁不得,如今能做的,恐怕只有找到姜六小姐...... “和瑛,你先回去阁里去,在那里等着相宜。最好再去将秦馆守夜的女大夫叫过去,一起在阁里等。剩下的我去办。”陈姨交代完,拿去柜子里的一串物件就出了门。 ...... 函文报根本不在函文路,苏州镇上也没有名叫函文路的巷子。 函文报在一处不知名的巷子里,巷子可以算大,但不繁华。一般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很快找到这里,这样的地方才是适合做报社的。万一有特殊情况,也来得及及时撤离。姜折这样的想法纯属未雨绸缪,无形中却也增加了找寻相宜的时间。 陈姨找到函文报社的时候,天已经有了黑的趋势。今天根本没有太阳,乌云黑压压的,却还没有下雨。看天色,下雨只是稍晚一些的事儿了。 陈姨看了眼天色,带着几个练家子站桩似的站在外头。 好容易有人来开了门,却不是姜折。陈姨将手上那串玉珠子递过去,急道:“姜六小姐在里面吧!劳烦把这串珠子交给她,请她务必马上出来见我一面。” 开门的小姑娘先是一愣,瞧陈姨的样子急得不行,马上接过了手串,“好,您稍等。” 报社的铁门关了。再打开的时候,出来的是姜六小姐。 姜折瞧见那串珠子,愣了不止十秒钟。这珠子......由来已久了。没想到,秦孟乐还能把它留在身边。姜折走出来的时候,摸着秦孟乐这条手串珠子上的磕碰的痕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不是急事的话,秦孟乐怎么会让自己知道这串珠子还留着她身边呢...... 她能想到的,是秦孟乐的身子。 姜折压着心慌,问陈姨:“她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 陈姨否认,“不是,不是馆主。是相宜。” “相宜怎么会出事?!”姜折眉心一跳,声音也大了起来,“今天出什么事了,她出秦馆了?” 在相宜的事情上姜折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妥当,那天在学校门口为了验证,她伸手饱了相宜。而且还亲自送她秦馆......若是有心人,一眼就能知道她和相宜的关系。她那时全凭猜测,想借此引出那只手。后面被秦孟乐多次提醒之后,就再没起过利用相宜的心思。可两个月都没出过事,怎么偏偏是在这时候? “今天是相宜的生辰,按秦馆的规矩,她是能出秦馆的。”陈姨答道。 姜折:“是秦孟乐许的?” 陈姨默了片刻,按理来说,馆主的身体状况不该当姜六小姐知道。可都到现在了,管不了什么了,“是我许的,馆主她...她这几日都不在秦馆。” 好在姜折也没再问,迈着步子朝巷子外头去了。 陈姨赶上来问,“需要秦馆的人跟着您吗。” 姜折眼睛里寒森森的,吐出一句,“不用了,你们回秦馆去,让秦孟乐等着我!” “呃。馆主她......”陈姨本想解释馆主不在秦馆,而在圣玛丽医院,可能还没醒过来。但姜折步子太快了,甚至跑了起来,扎着的头发瞬间散开不少。陈姨的话,一句都没来得及说。 ...... 当一记锤子重重落下,总会震荡到周围的灰尘。如果是一块腐坏的木板,外表看上去看是正常的一块原木,那么,当有一个蛀虫的虫洞出现在正面,内里的腐朽不堪便已经藏不住了。 姜折跨进姜家的大门,天空就劈头盖脸的下了雨。 管不了其他的,姜折直奔姜父的书房。姜父正在书房里瞧报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见姜折面色不善,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看报纸了。 “爹爹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姜父没抬眼,“你就是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的么,姜折。” 姜折呵笑一声,深呼吸道:“父之所以为父,是因父有父责,父有父心。虽为子女计之深远,也得明白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父亲觉得呢?” 姜父这才从躺椅上起身,放下手里的报纸,与姜折直视:“你大了,晓得为父为什么非要送你出国了。既然都晓得了,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呢?” “果然.......果然是您做的......” 姜父问:“你指的是什么。是秦孟乐,还是这一个?怎么能在你四哥的国民学校门口做那样的事,女人的德行和姜家清誉,你是一样都没放在心上呐。” 这话只能让姜折又气愤又焦急。姜家的德行什么时候好过,什么时候德行二字总是要归于女子了。 这个时候和父亲说道这些实在毫无意义,树根里都是烂的,就算剪断了枯枝败叶,又有什么用。 “相宜呢,她在哪里?”有许多话她都没有问。在秦孟乐那里,她一次一次的去问,现在知道了,却又不敢问的太深。知道的答案越多,她亏欠秦孟乐的就越多。姜折追问:“她在哪里!爹爹告诉我吧,您的手段我都知道,左右都是咱们家的事,牵连上她...不太好。三年前......瞒着我,您已经动过手了,不应该有第二次了......” 姜家不是个太平地方,能在秦馆那样的地方感觉到的平静,在自己的家里却从来没有过。她无法言说对父亲的失望,能够执着的就只有将相宜找回来这一件事了。 “爹爹,我求您了。”姜折心里有很多的猜测。想起现在的秦孟乐,那副身子.......她身子那么孱弱,会跟姜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不可能没有关系的。秦孟乐房间里的炭盆总是那么热,屋子总是那么闷,她说话...总是在咳嗽。还有...她总是躺着,弯曲着左腿,呼吸声很重又很轻。 姜折晓得,她没法救三年前的秦孟乐了。 “您放了相宜吧。”苏州镇此刻显得很大很大,姜折一点头绪都没有,想知道相宜的下落,只能等父亲松口,她得为此付出一些。 姜折屈起膝盖,朝姜父下跪。 她实在是害怕,根本没有能够忍耐多久,脖子上的血管被压抑的呼吸裹挟,分外明显。她忍得双目通红,左眼落下眼泪来。 姜父往后退了一步,似被吓着了,又薄又干的唇动了又动,“你为了个下贱的妓子,朝爹爹下跪啊......” 最小的孩子总得偏爱,姜折刚出生,姜父就给取了这个名字。人不屈折,路不曲折,不可攀折...是父亲对小女儿的期待。纵使人古板又矛盾,还是想要她为人周正。 姜父问她:“那一个两个的妓子,你就这么喜欢?喜欢到要来忤逆你亲爹吗?” 姜折低着头,摇头。 这哪是这么一回*事呢......人命难道不可贵吗,难道能因着自己的关系,就欺负了她们吗?这与她们是不是妓子有关系吗?姜折的回答不大好,很容易触怒父亲,但她还是说:“您错了。她们不止是妓子......”是有人权的,有尊严的...... 姜折在书房前面跪了小半个时辰,姜父坐在躺椅上,不知在想什么。只时不时的又盯着姜折看几眼。 他在这时,忽而才觉着姜折分外像她的娘亲,程氏。 那是个北边的女人,生完姜折之后从姜家消失了。并不是离开了人世,而是......她离开了姜家。那是个留不住的女人,她的心思不在姜家,不在苏州镇。她也看不上姜家。 可那是姜父最喜欢的女人。在她生下姜折之后,他眼见着程氏在他眼皮子底下筹划离开,最后也没去阻止。姜折如今,像极了程氏。 最后,姜父松口:“别跪着了,去吧。去找你二哥,他会帮着你。” 姜折站起来,双腿酸麻,差点儿没站住。这回她没同姜父道谢,转身就走了。 姜家老二,年过四十,与姜折差了许多岁数。姜家大哥死在威海卫,家中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生意,都在老二手里。姜折一听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二哥是姜家的刀,怎能让将这把刀对准她身边的人呢?相宜本来就没有任何过错。 ...... 姜折辗转了几处,没想到竟然到了军政府衙门的牢房前面。她忍不住想,相宜真的会在这里吗? 她是犯了什么罪呢......天大的罪过都该按照律法来处理,不是吗?但现在的中华,遍地的洋人,遍地的老腐朽,律法又顶什么用。枪杆子比什么都要大吧,火药的味道让她作呕,却有那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也只因为权力横亘在其中。 相宜太无辜了,姜折忍不住不去内疚不去心疼。二哥姜毅的副官,是个年纪不大但身量很高的男人。腰间别着手枪,还挂着新式的一只手雷。 “你带路。”姜折哽着声音,压住颤抖。 副官点点头,摘掉皮手套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六小姐客气了,您里面请。” 里头逼仄的环境和腥臭味裹着汗味,只需几秒钟就让人反胃。姜折走进去,控制不住的一直在想,相宜在这里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那么弱小,才上学没多久。平白无故的遭遇这些,往后她...... 第11章 姜折在心里祈祷起来。远处那人的身影很熟悉,是她二哥。她加快了脚步,只差点跑起来。 “阿折。”快要近前时,姜二叫住她。 “二哥,她呢?”姜折太急,心慌的不行。就是因为前面的事情都被验证了,才不能不急。 如果......如果相宜和三年前的秦孟乐一样,如果真是这样......如何是好...... 姜二只是朝身边的军士递了个眼色。军士利落的打开姜二右后侧的牢房门,“六小姐,这边。” 姜折一下子愣住,当下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就听姜二嘱咐她,“以后不要惹爹爹生气,人只有一条命。” 她看着姜二,紧要牙关,才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爹爹是最心疼你的,知道你喜欢听曲子,还留着她的手。” 第11章 第十一章 相宜这间牢房里的血腥气是最重的。好像姜折从外面进来闻到的腥味,这里就是源头。 每一间牢房的窗子都好小,几根铁棍子插在又高又小的窗子上,把什么都拦在外面。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烂掉,包括相宜。 小姑娘是被绑着的。相宜身形消瘦,那链子足有她手腕子那么粗。姜折很不容易的迈开腿走进去,看到铁链在相宜的手上绕了很多圈,最后绕过她纤细的腰,将她捆绑在又脏又粗的木架上。腰部以下,血肉模糊。 “怎么、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对待相宜呢。 姜折小心的走过去,好像也怕惊到昏睡不醒的小姑娘。 她走到相宜的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拂开相宜的裙子。沾了血的裙子,变得很重,她拂开裙子的动作都很慢,不知道相宜是不是会不会痛。 “来人!来人啊!送她去医院,快点!”姜折瞧见了相宜腿上的伤,呼吸都滞了几次。姜二打断了相宜的右腿,姜折拂开相宜的裙子,差一点点就摸到了她露出来的小腿骨头。 大抵是因为自己先前的试探,加上没有保护好相宜,代价竟然是相宜的一条腿。 地下全是相宜的血,这样的失血量,必须马上送她去医院!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圣玛丽医院。 ...... 圣玛丽医院是法兰西人的地方,里面的医生和护士动作很麻利。相宜一被送来,就有医生出来接手,手术室的灯没过多久就亮了起来。 在车上的时候,姜折抱着相宜抱了一路,黑色的西装裤上黏糊糊的、湿漉漉的,全是相宜的血。相宜一进手术室,姜折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手在裤子侧边拽紧又松开。 脑子很乱,她想到的东西很多。 不止是相宜,还有好多。三年前,她给了秦孟乐十根金条之后,秦孟乐忽然消失了半个多月,她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时候与现在,什么时候开始重叠起来了。那么相似的情况,怎么可能是巧合? 如若不是巧合,今日的相宜,往日的秦孟乐,到底受了多少苦楚。 相宜......她亲眼瞧见了。可秦孟乐那里呢? 对了,秦孟乐应当还在秦馆里。姜折如梦初醒,转头去找电话,她得找秦孟乐好好的问个清楚!不然这辈子她都不会心安的! “不行。”姜折很快又否定了打电话的主意,很快说:“叫车,去秦馆,快!” 她极少使唤人,跟在暗处的练家子愣了片刻,这才现身出来,下去安排了。 秦馆还是那副样子,有些阁楼上挂上了红色的灯笼。红色喜气,是有客人在屋子里的意思。姜折一下车就直奔秦孟乐的住处。没曾想,秦孟乐的阁楼上,也挂着两盏红色的灯笼。 这是......她有客人在么? 姜折的心里抽疼,匆忙的脚步停下来,站在楼下站了许久。 好好天也下起雨来,很是应景。姜折不傻,她找了一处不近不远的地方,站在那边的屋檐下面。红色的灯笼太扎人眼睛,慢慢的,她觉得眼睛刺痛,眼角湿润了。 她问自己,是想要验证些什么呢。明明很怕秦孟乐身子的变化和自己有关系,又急不可待的来验证。何须验证呢,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真是个恶劣的人啊。怪会害人的。”姜折自语:“对不住啊......秦姐姐......” 躲在屋檐下面,雨还是可以将人打湿,身上湿了,额间的头发贴在肌肤上,姜折冷,双手环着自己。 后来,秦孟乐房间外面的灯笼熄灭了,外面的雨太大,灯笼也撑不了多久。姜折像是看到了希望,抹了一把脸就往楼上跑。她真得见见秦孟乐,好好的看看她。 姜折敲门,却是没有人应答。 还是陈姨忽而出现在她身后,叫住她:“姜小姐,别敲门了。我们馆主不在房里。” 姜折疑惑,狼狈的转过头,问:“她去哪了?是她不愿意见我,还是...还是出了什么事?” 陈姨摇摇头,自然不是馆主不想见她。旁人或许不知道馆主和这位的渊源,陈姨却是知道的,她晓得馆主惦记着这位,说起来就是比什么都宝贝。 “她病了。我带您去看她。” 姜折没想到,又回到了圣玛丽医院。 秦孟乐不在秦馆,而是在医院里。亮起来的灯笼也是假的,只是为了躲着人。她的病房离相宜做手术的地方,只有一条走廊的距离。 陈姨带着姜折走进病房,里面是消毒水的味道,比外面要重很多。病房不大,只住着秦孟乐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姜折忍不住出声问:“她生病身边怎么没有人陪护着?” “馆主不喜欢。” 陈姨只答了这一句,走去给姜折搬来一张凳子,放在了秦孟乐病床前。 是啊,秦孟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以前就不喜欢。所以三年前与秦孟乐见面,都是在只有她们两人的地方。 “陈姨,你还没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秦孟乐看起来很不好,药水顺着橡胶管子和针管,流进她的身体,床头制造氧气的仪器一直在工作,她的脸像一张白纸。 就算陈姨不说,姜折也能问医生关于秦孟乐的病情。到现在,已经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陈姨顿了顿,哑着说:“馆主的肺上说是长了个东西,那玩意儿很折腾人。她烧了两天,还不肯来医院瞧病,最后昏过去了。我才能带她来。” 很倔强的性子,陈姨和姜折都不是第一回见识了。 “她醒来过一次,做了一些安排,好像是能猜到您要来问,嘱咐了千万不能告诉您。”陈姨哭了,有点老态的手啊摸着秦孟乐输液的手,想给她暖一暖。 姜折视线一直落在秦孟乐的手上。她记得,秦孟乐以前也是弹琵琶的,后来...再没见她弹过了。 这双手跟记忆里的不大一样。姜折记忆里,这双手总是轻柔的落在琵琶弦上,落在古筝古琴上,葱白纤细,指尖的小月牙很明显,极好看。 她忽然问陈姨:“你有没有见过她拿出十根金条来用?” “没有......馆主说,她不喜欢金子。” “为、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初识秦孟乐,她瞧姜折的眼神就是羡慕的眼神罢。 那日心情好,就问了姜折是不是想听曲子。她不知道姜折的身份,看姜折背着书袋点点头,就送了她一曲。姜折很喜欢那首曲子,连当时秦孟乐在茶馆里弹奏时,抬手的弧度都还记得。 后面有人朝秦孟乐扔了几个银元。那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叮当响,姜折受到感染,也开始掏书袋,从里面拿出两枚银元,走上前去。秦孟乐穿着旗袍,半抱着琵琶,看姜折朝自己走来,左边眉尖一动,似挑动了一下,勾唇笑了。 风姿绰约的女子,对着姜折摇摇头,“比起银元,姑娘我更喜欢金子。这曲是我赠你的,你这样可就辱没我咯~” 说话时尾音挑了几度,调子被她扬起来,像是给茶楼的所有人心里挠了痒。 茶馆里对秦孟乐的讨论声逐渐大起来,不乏是对女人身材与声音的评论和指点。这样一片声音里,秦孟乐站起来,收起琵琶,施施然离开位子,披帛最后划过了旁边的木桌子,更引出一片骚动。 小的时候她听小姨娘说起母亲,虽只有零星的几句话,可她记得很清楚。她们都说,她的娘亲很爱听曲儿。但娘亲从没在府上唱过歌,也没弹过曲子,没有晓得她是否擅长这些。姜折很爱听,琵琶曲每每都能让她驻足,或许一开始,她只是想听一听,她那不曾谋面的母亲所喜欢的乐器是多少动人的东西。 第二次见,是姜折带着好几块碎金子去找了秦孟乐。 多方打听,她晓得了秦孟乐是秦馆的人,花钱进了秦馆。姜折故意换掉了学生的装扮,也穿上了一身旗袍,她想去再听一次那首不知名字的曲子。 秦孟乐收下了她的金子,不只是给她弹了一首琵琶。秦孟乐问:“只是喜欢琵琶么?不爱听琴么?” 姜折半解,说道:“我不知道。我娘亲爱听琵琶,我也爱听。” 第12章 秦孟乐却是了然,笑了,“想娘亲了啊。姜家的六小姐,没见过娘亲,想娘亲的时候,只能在外头找伶人来听曲,说出去能有信吗。” “不能说出去!”小姜折急了,连忙说,“你都收了我的金子了!” 秦孟乐逗她,“那六小姐叫声秦姐姐来听听,我便不往外说~嗯?如何呀。” 姜折僵着个脸,赌气半晌,还是叫了。作为回礼,秦孟乐收拾出古琴,又赠了一曲,曲罢时,秦孟乐说:“乐这一字,是可以寄托很多。但不可被它牵着走,人总要向前看的,是不是~” 姜折点点头,一吸鼻子,问:“那我往后还能带着金子来听曲子吗?” 对面的人哈哈大笑几声,温柔道:“自然是可以的。” 如今与往日会有这么多的不同吗?姜折如今听到陈姨说她不喜欢金子,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全是秦孟乐她将碎金子拿在指尖把玩,然后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眼波似苏州河水,轻轻荡漾着样子。 陈姨伸手摸了秦孟乐的额头,闷闷的说:“还是烧。我去找医生再来看看,劳您先照看着馆主。” “好,你去。” 陈姨离开后,这里更加安静。姜折很想要跟秦孟乐说些什么,唇动了动,又狠狠的抿上。秦孟乐后来的体虚病弱,全是来自于自己。 自己倒是多次不齿于她交往,将她看做是个甘愿流落在秦馆的风尘之人。不知多少次暗骂她不知自爱,自己都将金条捧到她面前了。有了钱,她还是不肯脱离这个泥潭,自甘堕落。 实际姜折知道了因由,若她是秦孟乐,是不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自己的安排。除非......她当真是想死在姜家人手里了。 “秦姐姐,总得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同你好好的、认真的说一句‘对不起’......我找到相宜了,不论是你还是相宜,我都没有照顾好。前头,我是存了利用她心思,让家里人瞧见了我与她的亲密。想要验证一些东西。你和我说,不许利用她......你看,你猜的很对。我...总要去讨个公道吧......” 第12章 第十二章 相宜的手术做完,已经到了后半夜。 因为是姜家送来的人,相宜的主治医生在圣玛丽医院颇有名气。手术之后,姜折来见了莫斯医生一面。有关相宜的伤势,姜折心里没底,也不晓得到时候怎么跟小姑娘是说这样的事。 “莫斯医生,她...她的腿,情况怎么样?”前因后果全是因为自己,这辈子,她都是亏欠相宜的。 莫斯低头看手上的资料,用有点蹩脚的中文慢慢说:“不算怎么好。” “能说得清楚一点吗?具体是什么情况不好,除了腿伤之外,她身上其他的伤处吗?”姜折记得,相宜身上有鞭伤,瞧着不轻。只不过当时她腿伤太吓人,她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腿伤上了。 莫斯皱眉,还是慢慢道:“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将许小姐的右腿骨头复位,但她的腿骨是裸露的,不会没有后遗症。身上的问题都是皮外伤,除了腰上的伤口比较深,其他都需要时间,可以复原。” 姜折问:“后遗症......是会影响她以后走路的意思吗?” “不一定,可以看后面的恢复情况。让许小姐注意心情上的放松,会有助于伤口的恢复。” 记得相宜手术时,她在秦孟乐的房间里面陪着。陈姨后面就没再进来,替相宜去把住院的手续办了,秦馆里照料相宜起居的和瑛,也被带到了医院。 姜折这番第一次听到“许小姐”这个称呼。原来相宜是姓许...... 许相宜......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她的父母应当是很疼爱、很珍视这个女儿的。 莫斯医生走后,姜折去到相宜的病房。和瑛正在相宜床边陪着,抬眼看到姜折,眼里也是湿漉漉的,刚刚哭过的样子:“姜小姐。” “嗯。”姜折关好门,动作尽量放轻,“她的麻醉快过去了,应该很快会醒。” 和瑛原本是畏惧姜六小姐的,这回却帮相宜问了句,“您会在这里陪着姑娘么?” 姜折的视线一直都在相宜的那张小脸上,低低的应了,“嗯。” 等相宜醒了,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她才能去做她该做的事。姜折对自己的怀疑比任何时候都要重,以前人说的扫把星,是不是就是她这样的人?不然,母亲就不会去世,秦姐姐也不会变成这样。相宜也不会...... 人做一件事情的初衷与这件事的结果,当真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她姜折所有想要善待的、救赎的人,都受到了伤害,不是么? 相宜转醒,眼睛看东西还很模糊。看到的姜折,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嗓子像是被糊了什么东西,想要说话,都只能发出咳嗽的声音,“呃,咳咳......姜、咳咳!” 她能认出那是姜小姐,可身上太疼了。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疼,等缓过来一些,腿上的剧痛马上就让她汗湿了衣裳。 姜折很快俯身到相宜的面前,凉凉的指尖触摸到相宜的脸颊。 相宜可算是看清楚了眼前人,她满脸的着急,动作轻的不能再轻。疼痛让人无力抬手,相宜很想握一握这双手。 “不要乱动,你受了伤,现在不能乱动,知道么?”姜折柔声道,语气里夹杂一点的颤抖,“没事了,我在这里。” 姜折的衣衫没换,这一夜她实在太过辛苦,只在外面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大衣的扣子扣得很严实,遮住了身上衣服染上的血迹。 即便医院的消毒水味已经很重了,相宜还是闻到了姜折身上的血腥味。相宜小声问:“您受伤了吗?” 姜折一愣,她还没来得及去换衣服,身上的味道肯定是不大好闻,才让相宜觉得自己受了伤吧。马上解释:“我没有。是不是闻到了......” 身上的血......都是相宜的。才几天没有见到相宜,她竟是又瘦了下去。 相宜微微的点头。屋子里的窗帘没拉上,外头有些灰蒙蒙的,又有点亮,便是破晓了吧。可是,她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她今日已是十六岁了。 “这几日身上会疼一些,你...你忍忍。”姜折说完,顺着相宜的视线看向窗外,片刻后收回视线,眼神闪躲,“我去叫医生过来。” 相宜却叫住她:“姜小姐,您等等。” “嗯?”姜折停住。 “只有一点点疼,您别担心。”相宜苍白的唇扯出一个笑来,“您能抱抱我么。” 她只需要一点点的安慰,一点点便好了。 姜折没说话,敛下神色,重新走近伸手虚虚的环住相宜的腰。她腰上有伤,不可受力,姜折便抱的很虚,唇贴近相宜的耳边,轻道:“我来迟了......相宜,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往后无波无折,身体康健才好。 姜折的呼吸和她指尖冰冷的温度不一样,呼吸是炽热的,鲜活的。相宜的委屈一下子崩开来,两滴泪珠子滚落下来,落进鬓角。差一点儿,就要砸在姜折的唇上。 姜折看着近在咫尺的晶莹的泪珠,薄唇紧紧抿起。 她实在受不了这幅样子的相宜,太心疼。很快收回手,重复说了一遍,“我去找医生。” 临出门时,姜折叫了和瑛,“一会儿会有人送粥过来,喂相宜吃一些。她没吃东西,会饿。” ...... 但姜折这一走,很久很久都没再回来。 相宜想起在秦馆的时候,她也是一直在等,等着姜折来瞧自己。后来好不容易等到生辰的日子,她想姜小姐想的紧,就想要去寻一寻她的踪迹。 直到太阳落了山,姜小姐也没再来。 相宜有好好的吃东西,忍着疼痛做任何事都不大容易。和瑛喂她喝粥,只是几口她就吃不下了。胃里不太舒服,再吃下去怕是要吐了。相宜摇头:“不要了,吃好了。” “好。”和瑛连忙应下,放下碗,“姑娘先靠一会儿吧,一会儿再睡。刚吃完东西,不好睡着的。” “嗯。辛苦你了。”相宜眼里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侧头又看到了窗户,这回她说:“将窗帘拉上吧,天黑了。” 和瑛道:“好。”去把窗帘拉上了。 回来之后,和瑛坐在床头和相宜聊天,“还在姑娘醒了,昨天可真吓死我了。昨夜陈姨把我带来医院,也真真吓死我了。还好姜小姐找到了姑娘,没想到姑娘伤得那么重,外头医院的人今儿早还在说呢。”姑娘被带来医院的时候,腿骨有一节都露在外面...... 相宜顺着问:“说什么?” “呃,说...是姜小姐抱着您来的。”和瑛捡着重点说:“她衣服上都是姑娘的血。” 相宜心想,在姜小姐身上闻到血腥味原来自己的,她不曾受伤。如此也是放下心了。 “是陈姨带你来的医院啊。”这回总不会受罚了。 和瑛重重点头:“是陈姨。我瞧着她从秦馆收拾了一些衣裳,也带了过来。那衣裳瞧着...嗯,像是馆主的。有一回见过的。” 第13章 “嗯?”相宜蹙眉,难不成是馆主也受了伤?那秦馆里的其他人...... 她追问:“秦馆出事了?” “没有,没有的事!苏州镇的都知道,咱们馆主与法兰西公馆里的几位先生交好,有那边撑着,没有人敢与秦馆为难的!您安心养着伤,不要多想了。” “哦......”不想便不想吧,相宜轻轻阖上眼睛,自己这伤处那么疼,实在打不起精神,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去上课了。 门被敲响,陈姨提着东西走进来。 相宜不常见到陈姨,还是和瑛喊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问好,“陈姨好。” 陈姨将一个箱子递给和瑛,“里面是换洗的衣物,你好生照顾着相宜,有什么事就差门口守着的人来找我。” 门口是有人守着的么......相宜探究的往门口看,什么也没看到。 和瑛接过箱子,放在自己身侧,“我记住了。” 相宜想了想,问:“姜小姐她......” “馆主病了,姜小姐不放心,自然是在那边看顾着馆主。你懂事些,不要多问不要乱说话。”陈姨面无表情,盯着相宜的眼睛,继续道:“此番下来,你这辈子已是吃喝不愁了。就算你什么用处都没有了,秦馆也会供养你到老,这都是馆主的恩赐,你得心中有数。” 相宜犹如被当头棒喝,“什么......” “我说得够清楚了。你也听得很清楚了吧,相宜。” 用一条腿换来一辈子的供养,在这个世道上,怎么看都是很划算的交换。 相宜再出声,却是问道:“姜小姐与馆主是旧识,她们情谊深厚。” 陈姨看着她,隐隐生出不好的感觉,方才的话或许重了一点,可确是事实。不论是姜小姐还是馆主,都不会对相宜的往后不管不顾,这对于身世飘零都吃不饱饭的姑娘来说,难道不算是恩赐么? “好好养伤,之后听从姜六小姐的安排便好。” 相宜想,她自然不会违背姜六小姐的安排,会顺着姜六小姐做任何事。可她觉着甘愿的事,到了他人嘴里,变成了轻蔑口吻说出的交换,未免辱没了她这份情意。 她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昏迷之前,打她的人说,“这双手给六小姐留着,不许伤了。” 这就是许相宜的作用吗? 还好......没伤着这一双手,对么? 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二天白日,相宜被和瑛搀扶着走去盥洗室。她的右腿完全不能够受力,右边身体的重量基本都压在和瑛的身上。 “是不是很重啊……我……”相宜很不好意思,和瑛和她差不多高,身体的重量压在和瑛身上,和瑛看上去很吃力。 和瑛深呼吸,小心扶着相宜让盥洗室走,“咳!不!不重!我可以。嗯!” 相宜侧过头,想到与和瑛刚见面,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时常坐在一起一个下午都没几句话讲。熟识之后的变化,或许就体现在这里吧。 “姑娘这腿上了夹板,医生说了,这几个月都是不能乱动的。要去盥洗室什么的,都得叫我啊。可不能觉得不好意思。”和瑛带着相宜,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相宜笑,小声说:“你有点了解我。” 好不容易挪到盥洗室的门口,和瑛一把按住门。 听和瑛说话,甚至有点苦口婆心,“我觉得不止是一点儿吧。姑娘要多心疼心疼自己,您这腿这段时间不好好养着,是真的不成的。您刚做完手术出来,右腿被架起来,身上缠的都是纱布,我看着都觉得疼……您多疼疼自个儿,成么。” 相宜走进盥洗室,结束后,抬头,是受伤之后她头一回看镜子。镜子里顶着青色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伤痕的女人,是她吗? 记忆闪回到相宜被拖进牢房里,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头似乎被裹在麻袋里,味道很臭,很让人恶心。 一道鞭子忽然就甩了下来,在半空中发出鸣叫,落在相宜的身上。 相宜拉开了一点领口的衣服。那道鞭子就落在领口这个位置,甚至……再往下一点的胸部,也都是伤痕。过了一夜,身上的伤口结了薄薄一层的血痂,实际上,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摩擦到伤口,都是疼的。相宜不说,但可以感受到疼痛,镜子里看到这些,她在发抖。 “姑娘……” 相宜用手撑着洗漱台,盯着镜子里,许久才会神,“我可以自己来了。和瑛,你可以先出去么?” “呃。您一个人,不成吧……”和瑛犹豫,还是放心不下。 相宜闭眼,低头,哽咽了,“我想哭,你先出去,可以么?” 盥洗室的门关上,里面开着灯,很亮堂。 医院里面的单人盥洗室一般都很小,里面的陈设简单。小小的一面镜子里,有一张小小的脸。相宜见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原来是那么渺小。被抓起来的时候,她根本无力反抗,疼到抽搐痉挛,说不出一句话的时候,也无力为自己反抗。就像是刚才,没办法依靠自己来盥洗室解决生理需求,只能依靠着和瑛。 要是没有了秦馆,没有了姜小姐,她该怎么办? 相宜原本把和瑛支开,是想要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她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的,倒是没法子哭出来了。哭出来做什么呢,是宣泄什么,还是表达什么?她好像想明白了一些,又似乎没想明白任何问题。 “姜折。” 姜折这个人,跟月亮一样,许相宜抬头看就能看到,她想穿过雾蒙蒙的天,想触摸她。人要摸到月亮,是很难很难的。 盥洗室的门忽然被敲得“咚咚咚”的响,相宜被吓了一跳,差点儿没倚靠住洗漱台。门外的人很着急,把门敲得很响,没怎么给她反应的时间。 门外传来姜折的声音,又急又担心:“相宜!你开门!别做傻事相宜,开开门,是我。开门,相宜……” 门外的......是姜六小姐? 门外的人是姜折而不是和瑛,相宜始料未及。一时之间,她的狼狈放大了千百倍。现在开门出去,会被姜小姐看到的......陈姨或是和瑛看到什么样子的自己都不打紧,可她是姜小姐。 姜折的声音越发急切,“相宜,你乖,打开门好不好啊?” “我......”相宜想要说些什么,可她抬头就看到了镜子。只仅仅是几秒钟,滚烫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姜小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过来呢?早一点,或者慢一点,她都不能这么难过...... 如果许相宜一开始就不识字,不知道陈姨口中的意思就好了。可她偏偏被父亲母亲教养的很好,她与旁的孩子不大一样,她识字、她知礼,她晓得自己喜欢琵琶,也晓得自己仰慕姜小姐......她没法子接受的不是有可能残缺的身子,不是身上的伤痕和痛楚。是她许相宜的用处,只是可以用一双手来讨好“客人”。 “你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相宜!开门......”姜折的声音弱了不少。 相宜听出了姜折的情绪,伸手打开水龙头,身子的重量全倚着洗漱台,双手捧起清水就往脸上胡乱的抹。等到看不清脸上的泪痕,她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盥洗室的门。 门前,果然是姜折。 “姜......”相宜还没看清楚她,正要叫一声姜小姐,便感觉到身体被包裹进一个怀抱里。 姜折急着抱住她,片刻之后又松开相宜,生怕弄疼她。继而在相宜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直到视线停在相宜的右腿上。 她右腿曲着,根本就站不稳,夹板和纱布一下就跳进人的眼睛里,忽视不掉。 姜折咬牙,眼里又酸又胀的,“我、我抱你回去。” 没等相宜同意,姜折再次抱起她,往病床那头走。这种感觉她有点熟悉,昨天姜折似乎也是这样抱着她,很急很急的迈着步子。 她看到过姜小姐的手臂和朦胧的身姿。姜小姐不是一个很强壮的人,身形上来看,可以说是清瘦的。抱着她的时候,手臂上分明有些颤抖。 相宜下意识揽住姜折的脖颈,“您放我下来吧......” 这个角度,她能看到姜折的侧脸,看到她眼尾的红和潮湿。她的姜小姐,哭了么...... 别哭啊,她见不得的......相宜心被扎了一下,比身上的疼还要更疼。姜折的眼泪将要从眼尾滚下来,她竟是慢慢贴上那滴泪,触上了她的眼尾。 姜折呼吸一停,脚步也停下来,微微转头侧目,两人的鼻尖只差毫厘。 方才寥寥几眼,姜折看到她脖颈上那道伤口,足有一根手指的宽度,一直延伸到相宜的衣领下面。病号服下面不知道还藏着多少这样的伤口......姜折走得慢了一点,转回头,“不要一个人下床走路,我置办了*轮椅给你,要是想出去走走,之后我带你下去。今天天黑了,不出去了,好么?” 相宜回到病床上,在床头靠坐着,“好。” 两人都没注意到拎着水壶的和瑛,姜折拉过椅子,坐到床前,伸手,“手给我。” 第14章 和瑛不太敢出声,轻手轻脚放下水壶,往外走,带上了门。门关上的声音两人都听到了,都没往门口瞧。 手臂上果然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眼就能看出是鞭伤。姜折是去药房拿了药膏才回来的,外国的药膏比国内的贵几倍,还得花点心思才能搞到,据说之后不会留疤。不知是不是真的,总要给相宜拿来试一试。 “身上很疼,是不是。”姜折低头打开药膏,接着说:“上衣脱了,擦药吧。” 相宜低顺的眉眼抬起,小声,“脱衣服?” “嗯。”姜折手里拿着药膏和棉签,看着相宜,安抚道:“好好涂药才能不留疤。” “哦......” 病号服小心翼翼的被脱下来,皮肤和空气一接触就起了小疙瘩,算起来已经入夏了,相宜还觉得凉意侵入了骨头里。她能够不在意身上的伤痕,在以前的生活中,受伤留个疤痕算不得什么事。可姜小姐在意,便不一样了。 粗糙的、有伤痕的身体,不讨人喜欢吧。她好似有点懂了,秦馆里的姐姐们,为什么隔几日就要花钱去买药材和药膏。用来浸泡肌肤了。以色待人,身子便是本钱。 相宜侧过身子,慢慢解开衣服的扣子,露出后背的伤口给姜折。不多时,棉签轻轻点过相宜背后的伤口,她疼出一头的薄汗,忍着一声不吭。 姜折每涂一处,便朝她伤口小口吹气,低声道:“再忍忍......我轻点,会很快。” 后背的伤口涂上了药。药膏刚涂上去时,伤口处灼热一片,慢慢的转成清凉的感觉,便不那么难耐了。相宜扯过病号服,遮住了自己胸前,正要穿衣。 右手被背后的姜折抓住,陡然间牵得很紧。 “您...做什么?” 姜折道:“还有前面。” 相宜身子抖了一下,被姜折握住的手攥紧,轻声:“前面的......我能看得到。” 彼此瞧不见对方的眼睛,亦是瞧不见对方的情绪,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相宜再次听到姜折十分真切的声音,她说:“如果你愿意,便一辈子跟着我吧。” 姜折说:“这些事,由我来替你做,往后......也只由我来为你做吧。” 第14章 第十四章 相宜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不止是上药这件事。 这是姜六小姐的许诺,许她往后的安稳日子。 那一瞬的,她很想问姜小姐,许了自己这一辈子的话......那么秦馆主呢? 她又听姜折说了话。好似是怕她不同意,姜折补充道:“以后你如果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可以直接来跟我说明。只要那人可以托付,只要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我不会阻止你。” 相宜咬紧了牙关,狠狠吸了一口气,心口疼得不行,她颤声问:“当真?” 姜折回道:“如果那个人家世不错,我支持你的自由恋爱,我可以替你做媒,给你一个清白的身世......你到了夫家,有我在你身后,应当不会有人敢轻待你的。” “哦......”原是这个意思啊。这就连问有关秦馆主的话,也没法子问了。相宜克制不住委屈的情绪,很重的吸了两下鼻子,最后才说:“我腿不方便。” 这话一说,姜折果然主动的绕了床榻一周,将相宜的身子抱到床沿,两人便面对面坐着了。 相宜单手抱着衣服,环在胸前。她此时有点怕,因为前面的伤痕比背后的伤痕,要严重的多......不知道姜小姐看到了,会不会也有觉得不喜欢或厌恶的心情在。 “姜小姐......前面的伤口有点疼。”相宜尝试着和她说,另一手按住姜折拿着棉签的手。 姜折却说,“都会好的,好了就不疼了。” 她慢慢把相宜手上的衣服拿下来,露出正面的所有全貌。果然......是遍布伤痕的一具身体。这是姜折第一次看到同性的身体,这么直白的,没有遮拦。可是,这块白玉上布满了斑驳,这不是岁月的痕迹,是人为的破坏。 如此日,天朗气清,相宜身上覆盖的乌云打雷下雨,到处都是潮湿一片。土地泥泞不堪,随便一个脚印都是恶毒的破坏。 棉签涂在上面,一点一点的,姜折能感觉到自己手指的微微颤抖,很怕动作一大,就会让相宜感觉到不适和疼痛。 “您......”相宜身上不受控制的发红。姜小姐离她太近了...... 给她背后涂药的时候,姜小姐也是,轻轻地吹气。但前面和背后,总是不一样的。 姜折凑近在她面前,没有在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起来弯腰在她身前,一样一边给她上药,一边轻轻的小口吹着气。 小腹和腰上的伤尤其的深,结起的血痂很厚。姜折换了几根棉签,上药的动作一直没停,“这里恐怕,之后还是会留下疤痕。” “嗯......”相宜咬唇。 姜折说:“你都没有问我,为什么你会受伤。” 相宜松开咬着口腔软肉的牙关,轻声说:“与您有关的事,您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就会告诉我,是吗。” 姜折站起来,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将药膏拧紧,放进床头的柜子里。她替相宜穿衣服,一颗一颗把扣子给她扣好,语气温柔,“我问过医生了,等腿伤好一点,可以的话咱们就出院,回秦馆去养着。这里闷闷的,想来你也不喜欢。” “嗯,等好一些就回去。”相宜是真的不喜欢这里,秦馆和医院里比起来,不晓得好多少倍。 “这几天我有事有做,过半个月,我来接你回去。轮椅会有人送过来,你要是闷了,就出去走走,和瑛会陪着你。” 相宜叫她,“姜......姜折。” 姜折抬眸,这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相宜的嘴里说出来,意外的,很动听,“嗯,是我。” 相宜问:“刚才你才说了,你会带我出去走走。就不作数了吗?” 没想到,姜折却是笑了,笑得很由心。相宜不知她要去做什么,想着刚才自己给出的承诺,样子还是像只幼猫一样。说不定,这一去再回来的时候,她姜折就得让相宜收留了。 姜折笑说:“你十六岁了,现今的法律上来说,算是成年。我给你打个很幼稚的比方吧。外头有一只老虎,很凶,我得去把它赶走,不然我们会睡不安稳的。” “老虎?”相宜不理解,苏州镇哪里来的老虎? “不是真的老虎,但有可能比老虎还凶。”姜家确实就是比老虎要凶,盘根错节,地头之蛇,早就毒入骨髓了。 既然是比老虎还凶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去赶走呢,不能躲着吗。相宜忍不住问,“会有危险吗?可不可以不要去?” 姜折摇头,肯定道:“不行。但我已经答应你了,就作数。你听话,好好养着身体,没多少日子学校里也就放假了,身上的伤好起来才能够重新去上学。” 她晓得相宜很喜欢上学,用这个哄着她应当可以。 “您要走了,是么?” 姜折抱起相宜,将她安安稳稳地放在床中央,也替她放好枕头,“嗯。” ...... 姜折一走,果真就是半个月左右。半个月里,陈姨也没再来过相宜的病房,屋子里唯独有相宜与和瑛。 轮椅在姜折走的那天就已经送来了,摆在屋子的角落里,没有人去动。 相宜的腿委实算不上好,第二夜里就发起高烧,手术后的伤口有感染,连着烧了三四天。挂了好几天的水才算稳定下来。高烧会消耗人身体里的营养,一周下来,将相宜身体里唯一的那点子精气神也烧没了。 每天的饭还是有专门的人送来,相宜发烧的这几天送来的吃食更加滋补。只是相宜心里藏着事,鸡汤之类滋补的食物,吃下去又吐出来,对身体并没有多大的益处。 十五天生生被两个人熬过去。和瑛和她一起待在房间里,也是一副被吸干了精气的样子。刚开始那几天,抬眼看看天上的飞鸟还能有点子意趣。到了后面,就和相宜一样死气沉沉的。 第十六天,外面守着的两个大汉忽然走了。陈姨敲开了病房的门。 陈姨来带两人走,用上了那把预备多时的轮椅。和瑛扶着相宜坐上去,相宜抬着头才能看到陈姨的侧脸,她有点急,干巴巴的嘴唇动了又动,斟酌多时才说:“陈姨,她来了吗?” “没有。”陈姨看也没看她,领着两人外往病房外面走。和瑛推着相宜,加快步子才堪堪赶上陈姨。 到楼梯口,也还有两三个人等着,看样子是要背着相宜下楼的。 “按定好的路线,送她们回秦馆,注意点她的腿伤。”陈姨吩咐。 为首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低头看了眼相宜,应道:“知道。” 相宜还在愣神,她在想姜折为什么没有来。 那么郑重许下的承诺,她会不来了?相宜的记忆里,姜小姐是极其周正的人,但凡她多次说起的,都不会是玩笑,是做数的。想到这里,早就惴惴不安。 第15章 就在这时,医院里穿着白衣服的护士忽然在廊上喊,“7床!秦孟乐的看护在不在!7床病人,有人守着吗?” 陈姨闻言,惊慌的跑过去,连声应道:“在,在的!在这里。” 相宜与和瑛都愣着,看着陈姨朝病房那头跑过去。 男人冷不丁对和瑛冒出一句,“轮椅你收好。”然后一把将相宜拎起来,背着下楼。 相宜吓得失语,失重感让人只能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东西。而她目前,只能抓住男人的肩膀,“啊......不能、不能跟着陈姨吗?” 刚才听到了秦馆主的名字,那个护士称她为“病人”。秦馆主也在这个医院?是啊......秦馆主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她在医院里,那么姜小姐知道吗?刚才那个护士那么着急,是不是馆主的身体出了什么事呢。 男人背着她,但不说话。相宜赶着说:“我想去看看馆主,可以吗?” “不行。”早半个月前就定好的活,干他们这行是不能有意外的。 相宜没话好说了,转头只能看着和瑛搬那轮椅,走得跌跌撞撞。和男人一起的另外两人,就跟在和瑛的身后,不帮忙也不催促。 她只能看着,然后垂下眸子,不再去看,“那,能帮帮她吗......” 男人往后面看一眼,“轮椅拿上,走快点。” 一顿折腾,和瑛脸上早就渗出了汗,手忙脚乱的把轮椅递给身边的两个人,然后连忙跟上。天气不再凉快了,人就很容易疲惫。相宜现在就感觉很疲惫,被一个陌生的人这么背着身上,是不好受的。他们是收钱干活,不会顾忌她身上是不是疼,是不是不舒服,只在意这份工能不能早点结束。他们不是姜折。 她不想让和瑛很辛苦,特别是为了她。但她没法做到,只能开口寻求别人的帮助。如果她没开口,和瑛就会一个人搬轮椅,不管重不重。 相宜回想刚才,护士喊话的那个样子,那么那么的着急。陈姨听到喊话的声音,也那么着急、慌张。鼻子就慢慢发酸,继而一股子心疼蔓延出来。入秦馆之前,她就知道,这个世道上,弱小的人是没机会说话的......他们可能会在开口前饿死,在开口时被捂死,在开口后被打死。入秦馆后,她许多次想到过这个问题。这一次,心底里的探寻尤其剧烈和张狂......活着是一件很辛苦,又很看运气的事情啊。那么,是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在这个世道庇护秦馆的那么多女人。 秦馆主病了......那么,秦馆呢?秦馆里的女人们,她们呢? 第15章 第十五章 除此之外。相宜晓得,姜折失约了。 送她们回秦馆的车安排了两辆,防止旁边的人碰到她的腿,第一辆车的后排只坐了相宜一个人。 车帘是白色的,挂着随车子一起晃动。相宜往右边的车窗挪了一点点位置,伸手正好可以碰到车帘。拂开车帘,外头的东西都一股脑的向后面倒去。汽车的速度,马车是赶不上的,人也是赶不上的。 好在很快就到了秦馆,没有留给相宜太多时间去思考旁的事情。 那些人背着她到了秦馆门口,就离开了。剩下的路,是和瑛推着她走的。 秦馆原来这么大,她白天走在秦馆的街上,是没有什么人的。街上有一两家卖吃的和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开得比较早。他们在街上开了很多年店子了,对来回秦馆的姑娘和客人都很客气,晓得什么样是能挣到钱。 相宜被和瑛推着进街,那几个店铺的伙计还知道来帮忙。 “相宜姑娘这腿是怎么了!伤得这么重!?”女伙计脱下围裙,一把子冲过来,嘴上就没停过。 “嗯,我摔了一跤。”相宜敛眉,摔得比较严重,摔得骨头都碎了...... 女伙计很热心,帮着收拾了轮椅,“和瑛啊,你扶着你家姑娘,慢慢往楼上走,千万别急啊。这东西我去找人一起弄上去。” 和瑛很感激,“啊,好啊,那我们先上去。” 上楼对于相宜来说很难,可还好是在秦馆,好在是走到了。 一进屋子,和瑛很快给她收拾出了躺椅,垫上毛茸茸的软垫子之后,带着她坐下。 好久没回来了,屋子里的很多地上的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相宜坐着的地方离书桌很近,躺椅不高,她的视线恰好与桌案平齐,能真真的瞧见灰尘的样子。 一回来和瑛就拿起抹布,就开始收拾,“这屋子都生灰了,得赶紧收拾收拾。姑娘你先坐着,很快啊。” 相宜伸手,摸了一下桌面,再拿起来瞧了瞧,“辛苦你了。” “诶,别碰桌子,很脏啊。”和瑛吧嗒吧嗒走过来,直接把桌上完全的收拾了一遍,“现在可以碰了,嘿嘿。” 相宜也笑,原先怎么没发现和瑛是个这么古灵精怪的性子呢。刚认识的时候,可真不是这样。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问和瑛:“你原本就叫和瑛吗,没有姓氏吗?” 和瑛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下,直说:“我原本不叫和瑛,名字是馆主送给我的。” “那么原来......” 房间里摆钟走动的声音忽然放大,和瑛的手似乎顿了一下,马上又继续做事,“嗯......家里送我去结婚,被馆主拦下来了。馆主说,姑娘家不能被这么辱没,起码得、得嫁个活人,才有后半辈子好活......” 相宜一怔,“活人?什么意思?” “爹娘给我找得夫家...不好。他都已经死了,他家里的人还要让我去给他陪葬。就、就十块银元,爹和奶奶就同意了......”和瑛不动了,也没法子继续干活,声音越来越小,“馆主花了二十块银元买的我,加了一倍的价格,家里才同意。” 和瑛这个名字是她的新名字,她不叫田穗儿了,“如果要说姓氏,我不知道能不能跟着馆主,姓秦。” 说起这个,和瑛还有点希冀。她还没落泪,相宜就先哑了声音,相宜眼里朦朦胧胧的,哑道:“秦和瑛,也是很好听的名字。” 外头好些人的声音都冒出来,听着不是一个两个。相宜探究的往外头看,直到和瑛放下手上的抹布,收拾了一下之后去开门,才晓得外头足足有四五个人在等着。 几乎相宜都不认得,只有一两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和瑛认出了其中几个,唤道:“裴姑娘,桑姑娘.....见过姑娘们。” 裴婉亦是秦馆的姑娘,住在离相宜不大远的阁楼里。她身边住的便是桑芊。她们先是打量了相宜一番,不约而同皱起眉头来。瞧见相宜就这么乖乖的坐在躺椅上,腿上盖着毯子,脸上气色全无,唇上还起了皮。 裴婉转而看了看和瑛,不大满意,“怎么弄成这样了。” 桑芊则是大胆很多,近前来对着相宜直接上了手。 “呃......”相宜未曾想桑芊的手直接摸上她的额头上! “还好,没发热。”桑芊又朝外头喊了声:“阿芜,把东西拿进来吧。” 阿芜是跟着桑芊的人,如同和瑛与相宜一样。阿芜提着双拐走进相宜的阁楼,将双拐靠墙放着好,“相宜姑娘,这是我家姑娘给您带的。” 多得话也没说,相宜这时已全然都明白了,“呃,多谢,多谢两位。” 裴婉性子冷些,只微微点点头,“不必谢。外头有些补身子的东西,一会儿让和瑛出去拿进来就成了。” “裴姐姐,她这样怎么成!腿上不方便,屋子里又只有和瑛一个人,平时不是还要煎药吗。”照理来说馆主应当会安排多一些人照应着,今天怎么没点反应呢? 裴婉说:“那......之后到了吃饭的时辰,和瑛你就来我阁中取吧。” 和瑛感激非常,“嗯嗯!我记下了,谢谢姑娘们。” 这样也就省了相宜阁中要自行准备吃食的时间,能够用更多心思帮着她养伤了。相宜微微一动,便被裴婉晓得了目的,打断道:“不用起来。都是自家姑娘,全是应该的。我们来得早一些而已,之后怕是还有人会来打扰你们,不用害怕。” 前面没什么交集,是因为无事无因,大家为了过活都有各自的客人要顾着,住得远了平时就少有什么来往。 加上,相宜是秦馆唯一一个能出去读书的,每天有黄包车接送上下学,多少让人看了羡慕......羡慕是羡慕,但姑娘们大抵都是晓得知足,于是...就少有嫉妒。 桑芊蹲下身子,深棕色的瞳仔细看了相宜片刻,淡笑着说:“是年纪不大,刚满十六岁是不是呀?” 这语气是哄孩子的语气。相宜被善意包裹的有点发烫,气色竟然也好了很多,“是......” 如今快七月了,外面蝉鸣声也亮了起来。周围变得热闹,心境就没那么萧索。桑芊偷偷看了裴婉一眼,相视一笑,于是乎对相宜说:“既是成年了,往后的活路便要自己挣了哦。嗯~你生得好看,年纪又小,命里怕是也比我们屈折一些。” 桑芊将一个小小的、三角包样式的挂坠塞进相宜手里。红色的布缝制的三角形,很小,手按上去便知道里面包裹了一些东西。 第16章 “这是我与裴姐姐赠你的生辰礼物,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桑芊一笑,趁机还摸了一把相宜的头发。 “是我缝的,不值钱。”裴婉没走近,还是站在那里,淡淡地说:“里面包着一些糯米和茶叶。是我们乡里的老风俗,把它戴在身上‘胆子’会大一点,也就不怕‘脏东西’了。” 相宜身上比之前更热了,忍不住去咬唇上的死皮。再说谢谢什么的,都显得俗气了。 桑芊又摸了一把相宜的头发,直起腰往裴婉那边走了,“先回了啊。有机会一起搓麻将。” 相宜使劲点头。 ...... 有了双拐也好,过段时间一定是能用上的。和瑛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屋子收拾的也差不多,才愿意放下手上的活儿,在相宜身边坐下。 才一会儿,和瑛又开始给相宜整理起腿上的薄毯子,“会不会热啊姑娘?这天儿热起来了,怕给你捂出痱子来,热了得告诉我啊。” 相宜想让她歇一歇,就引了个话头,“秦馆一直是这样吗?” 这里的人都对她很好。刚才摸她头的叫,桑芊......桑芊姑娘。还有身边那个,性子冷淡一些的,叫...裴婉。她们都很好,虽然性子不一样,彼此的性格都大相径庭。在秦馆里的人,外头都说是在泥沼里求一条活路,可能连她的姜六小姐也是这么觉得的。实际却不太一样。 她很想念姜小姐,想看她在身边这张桌子上写东西,想和她也说说秦馆的人...... 和瑛正想答话,就听着门外下头的楼梯上几声拖沓又沉重的脚步声,是赶着往阁楼上来的。 动静太大了,听得让人发慌! “这......”和瑛窜起来,眼睛戒备的盯着门口,“外面怎么了......” 相宜心里窜出一个强烈的预感,“去、去开门。” 和瑛还没来得及去开门,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就已经到了房间门口,在门口停下了。 外面的人,到跟前了......相宜愣了一下,等着敲门声传进来。可等了一会儿,门口出了那一阵诡异吓人的脚步声之外,就没有其他动静。裴姑娘她们刚走不久,这个动静绝不对是秦馆的姑娘...... 门口的人重重的咳嗽了起来,好像还吐出些什么,缓了好一会儿才敢动手敲门。和上楼的动静比起来,敲门的力道实在温柔,像是怕吓着里面的人。 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女人强撑着说话的声音,气虚的不成样子,“相宜......是我、我回来了......” “姜小姐!”相宜撑着躺椅的扶手就想要站起来! 第16章 第十六章 和瑛一开门,姜折原来撑在门上的身体一下失去了着力点,差点儿倒在和瑛面前,摔在地上。和瑛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接住姜折:“啊!是姜小姐!” 相宜撑着身体,扶住桌面站起来,“姜小姐......” 她怎么忽然会出现在秦馆里?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这都站不稳了。 “和瑛,快扶她去床上!”情况危急,相宜只愣了片刻,就回神了。姜折现在的伤势看着就很严重,嘴角还有血迹,刚才在门口那声吐出东西的声音,她也晓得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哦,好!”和瑛使劲儿扶住姜折,手搭在姜折的后背,摸到一片糯湿,大叫“不好”......慌忙拂开姜折的长发一看,后背一片都是血,像是有道伤口,血还没止住。和瑛手足无措,慌张道:“姑娘!姜小姐身后都是血啊!” 相宜费了大力气才拿到桑芊她们方才送来的双拐,撑着到了和瑛身边。她被和瑛的话吓坏了,随即往姜折后背看,心坠到了地上,果真是一片血红色......怎么、怎么会这样?姜小姐没有及时来接她出院,是因为自己也受了严重的伤吗? 相宜深呼吸,摒弃那些个念头。她晓得当务之急是先给姜折处理伤处,后背那么大片的血迹,不知伤口是什么个状况。看姜折的样子,额头上全是因为疼痛发的大汗。天气热,再不处理伤口怕是要和衣服黏到一起,之后还怎么得了! 裴婉和桑芊之前说,这几天可能还会有秦馆的姐妹来自己的净安阁,得先将门关上才好给姜折解开衣裳。相宜很快道,“和瑛,先扶她到床上去,得让她趴着。然后你去将下面门关上,记得要上锁。” “好!”和瑛将姜折扶到床榻上,“我去关门,对了!秦馆里面也有大夫的,我去请!您别乱动了,当心着腿!我很快回来!” 没等相宜应下,和瑛就跑了出去。 姜折背着趴在床上,血淋淋的......相宜多看一眼都觉着身上无力,连手上也使不上力气了。没旁的法子,她拄着双拐行动不方便,摸索了许久才找到剪子,衣裳后面一道很大的口子,衣服也破了,很明显的刀伤。沿着衣缝剪开姜折的衣裳,露出后背的肌肤...... 除了那道口子,后背棍棒打过的痕迹留在姜折的身体上,乌黑发紫。 相宜放下剪子,忍不住得想哭,“是谁啊......怎么忍心这么对你......” 难怪......难怪姜小姐没有能来接自己回秦馆。相宜想要压住姜折还在流血的伤口,手悬在半空中,抖得不成样子。她一下子实在是做不到,自责得不行。看到这样的姜折,她什么也做不了。光是心疼,就抽走她的力气了。 狠了狠心,相宜拿出随身的干净的帕子,垫在手心里,按在她的伤口上了。 姜折疼得呜咽了声,吸了好几口气,“呃!嘶——” “姜......”相宜费力的俯下身,凑近她,“姜折......没事了,没事的。” 姜折仿佛能听出她的声音,闭着眼睛,虚弱非常,竟还扯出一抹笑,回应道:“嗯......我知道,我是在你这里......” 相宜忍了又忍,没哭出声音,“你这人啊,怎么还笑。” 而后姜折并没有再回应她一个字,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 秦馆的医生和其他地方的医生不同,多是看女儿家毛病的,常在秦馆里面的值守的有一男一女,这次来给姜折看伤的,恰好是那个女医生,名叫沈平惠。刚进相宜的净安阁时,沈平惠也被吓了一跳,秦馆里面很少出现大面积外伤的病人。且还不是秦馆的姑娘。 先给姜折止了血,沈平惠在盥洗室洗了手,出来之后便问相宜,“这人是谁啊?你的客人?” “嗯。”相宜还拄着拐,在床前看着,“是我的客人。” 和瑛在收拾用过的纱布,连带着那盆血水一起端了出去。 “受了伤还带着进来啊,不怕馆主责罚你吗?”沈平惠在擦手,饶有兴致的问。 她对这位相宜姑娘颇有兴趣,此前听说有个新姑娘入了秦馆,还有得去读书。这种稀罕事儿,没过多久就传的到处都是。沈平惠说:“还是说,你觉得你是秦馆里最特别的人?” 这里最怕的,就是有姑娘这么觉得。如果这位相宜姑娘也这么想,沈平惠决定做一次好人,管一管闲事,提醒一下她。 人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就容易出格。一出格,就容易触霉头。 看相宜没应话,还扶着女客人的脸,用湿帕子给她擦脸。沈平惠更是不理解了,女人做客人已经很奇怪了,这么上心做什么呢? “诶!跟你说话呢,没礼貌啊。” 相宜单手撑着拐,再给姜折擦脸的动作笨拙又滑稽,好容易被沈平惠这一句话激了一下,停下来,才应道:“我没觉得自己很特别。” “哦?那你也敢让和瑛去请我?不知道秦馆里拿药之类的都要陈姨首肯吗。”药品什么的,都是贵重的东西,每一笔都得记录在册子上,馆内一月一查,逃不掉的。她看了眼姜折,叹息了声,接着道:“她背上的伤缝好了,不再流血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倒是身上被棍棒打的要严重点,要是有内伤,就麻烦多了。我劝你趁早去跟馆主说清楚,该送走的就得送走。” 相宜却道:“我不是特别的人,她才是......等馆主回来,我会去跟她说清楚的。”可能也不用去说清楚,姜小姐的事情,馆主总能知道的吧。 沈平惠神色一动,靠近相宜,透着一股子狡黠的狐狸味儿,“回来?馆主不在秦馆么?” “我不知道......”话里漏出东西来了,相宜意识到眼前的人很敏锐,连忙接道:“她醒来之后是不是会很疼,您开的药是得什么时候喝啊?” 沈平惠噗呲一下笑出来,“你说呢,生缝的!那药马上煎上,醒来就喝,疼痛的感觉可能会好一点。” “好,多谢您。” 沈平惠指了指旁处的躺椅,“你还是坐下吧,你这骨伤,再伤了我可治不了。” 相宜学乖了,“好。” 事关姜小姐,相宜一点儿没想明白,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去想。沈医生很聪明,她又不知道沈医生是不是在套她的话......生怕自己再说错了话。馆主生病的事,恐怕秦馆内外都还不知道,内里的症结她就算再笨也该明白了。 第17章 “沈医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是把客人擅自留在这里,会怎么样?”姜小姐与秦馆主是旧识,这是她知道的。这么一问,只想能转移开沈平惠的注意力。相宜故意这么问了一句。 “你还真想啊?!你疯了?”沈平惠眼睛都睁大了,“秦馆不留男人过整日,最迟到第二天正午,都得自己送出去!这是规矩!” “可她不是男人。” “呃......”沈平惠皱起眉来,表情有点好笑。这算是什么刁钻的角度? 不过,说的确实是实话啊。沈平惠扫了姜折一眼,就算被打成那样了,身上的皮肤也骗不了人,滑滑嫩嫩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没错。 沈平惠的反应让相宜很满意,顺着话,她开始赶人:“这次麻烦您了,明后天让和瑛再请您来换药。” “哟,这是赶我走了啊。”沈平惠拍拍衣服,懒得多说了,“行啊,我反正不会多说什么。过年的时候,你相宜姑娘的红包给我包大点就行了!” 哼!总归还是钱最重要,这些个姑娘的事,她还真懒得乱发善心呢!她是被打死了丢出去,还是被馆主关起来,都跟自己有什么狗屁个瓜葛。沈平惠拿着箱子就走了,一把关门发出好大一声动静。 相宜可算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背也垮了。 她不愿意坐在躺椅上,离床那边太远了,只能依稀看到床帘子背后的影子。她又拄了拐,小心的走到床头。放下双拐,坐在床头,就这样倚靠着。 床帘子放下来,她与姜折就这么被帘子罩在里面*。总算......只剩下她们两人了。 相宜的手指轻轻动着,撩开姜折侧脸垂下的发丝,喃喃道:“所以今天...你是因为有事儿才没来的。不是因为你将我忘记了,对不对......” 话问得太轻,声音好像散在了空气里。 “谁这么坏,对您下这么重的手......”相宜是心疼的、气愤的,比自己受伤的时候更加委屈。说女人命贱的话她听得多了,外头的人都是这么说,但姜小姐不是。 相宜也累极了,小腹上腰上的伤口好像也在发疼,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意识慢慢的就放空了。不期然,又想到那天姜折给自己上药的时候......棉签仔细的涂过她伤口的每一寸地方,又疼又痒,姜折的呼吸就在她的皮肤上掠过,一遍又一遍。露出身体的全部,她不可能不羞怯,身体的反应都是骗不了人的。 “等您醒了,会不会愿意同我说一说您的事儿呢。我也...好想知道。”她好像对姜小姐一点儿也不了解。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她困得很,“馆主是个很厉害的人,您与她......都是很厉害的人啊......” 相宜声音渐小,“您会留下来......留下来么......” 实际是,姜折就算想要离开,现在也是做不到的。 再醒来时,是次日清晨。 刚缝了针的伤口不能被压着,姜折趴着睡了一晚上。刚醒来,浑身像是被压了一座大山,几乎动弹不得。 姜折用手撑着床沿,想要起身,一用力就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疼得发颤。她从小就不是个怕疼的人,对疼痛的耐受能力比一般人要好一些,但也熬不过生缝的伤口这种直接的疼痛。 还有左边胸口下面的钝痛感。她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一点血色。 伤口被包扎过,纱布绕着肋骨缠了好几圈。 好不容易直起身了,透过纱质的床帘,往床榻外面看去,书桌边依稀有个人影子。 不必想也知道,应该是相宜。姜折拂开床帘,看到躺椅上躺着的人,还有一瞬间愣神。 昨天她只顾着往秦馆这里走,只想到相宜的身边来,竟然也没过会不会给相宜来带麻烦......相宜的腿还伤着,却把床让给自己了一个晚上,她就睡在书桌旁边的躺椅上,腿上只盖了一层毯子。 姜折一细想,秦馆里面晚间的事儿,很是特殊,是不好让贴身的人近前伺候的。和瑛应当不与相宜同住,有各自的居所。醒来发现,她身上只披了一层丝质的毯子,趴着躺在那里伤口不能受力,身上的毯子应是相宜给她盖上的吧。 昨天的衣服肯定不能够再穿了。记得前头有一回,来秦馆的时候下大雨,她还有一件衣服在相宜这里才是。环顾四周,没找到自己的衣服,姜折用手拢了拢身上的毯子,环住上身。 上身的衣服是谁换的,倒是不重要。相宜还在熟睡,累极了的样子。姜折放轻动作,慢慢挪过去。 相宜看上去睡得沉,一走近了就看到她眉头在睡梦中还是拧着。姜折心里也不痛快,最近一个月里头,遇到的事情知道事情都太多了。多到......需要她完完全全的和以前的环境割裂开来,才能获得一点点的安全感...... 对于眼前这个姑娘,姜折无疑是歉疚的。心里也暗下决心,答应相宜的事儿,绝不食言。 收拾心情后,姜折走到书桌那头坐下,小心的摊开稿纸。这些纸张,还是上次留下来的,相宜没有清理掉它们,一直就这么放着,像是专门在等她。 稿纸的边上摆着一支钢笔,很陈旧。 拿起钢笔,姜折想,这会不会是相宜的钢笔? 打开笔盖,发觉笔帽的四周已有锈迹,看起来时间有些久了。钢笔里面还有墨水,恰好可以用来写她要的东西。 活生生的剥离,必然是疼痛万分的。似婴儿断奶蹒跚学步,哪有不哭不摔倒的呢......她与那个养育她长大的姜家结怨太深。从小到大,无数次身边人的消失,小姜折都可以漠视。那么秦孟乐与相宜的事,就是溅到眼睛里的血,长成后的姜折是无法忽视的。不把眼睛里的血冲洗出来,她会看不见前面的路。 难道与她有关的所有人,只要家世不够清白漂亮,就该死么?就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么?就活该被姜家屠戮侮辱么?定然不是的!新的律法新的国家都不该是这样!人权,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力啊。 从一开始的怀疑,到现如今的笃定,对于养育她的这个家庭,姜折怀有过太多次的期待。直到真相被剖开,她也才真正的下了决断。 秦孟乐和相宜都是女人,她姜折也是。见过洋人的自由,对比起封建闭塞的民国,姜折回国便想为她们做点什么,亦为这个疲惫的艰难的国家做点什么。第一步,她该是应当跳出那个“吃人的家”。 如果母亲还在世,也会支持她的决定吧。 钢笔在稿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本人姜折与苏镇姜家断绝关系之声明...... 第17章 三合一 函文报上,将会刊登她与姜家断绝关系的声明。 姜折背后棍棒的伤痕和刀伤,与“断绝关系”这四个字脱不开干系。姜家有一座大祠堂,姜折在里面跪了一天,挨了十棍子,才被允许站起来说话。 手上的钢笔在不停的动着,她不想多去回忆之前那几天。与父亲的对峙,她也想过很多回,真到了去做的时候,总是会怕。 她想说,再勇敢一些吧,与那些割席吧,姜折。 快结束时,落笔到纸上,窗外一声闷雷。霎时间,雨落进窗外的河水里,打在檐头、树梢。 相宜被雷雨惊着了,小幅度了抖了一下,转而清醒过来。刚一睁开眼睛,就迷迷糊糊的瞧见了坐着的姜折。 她挺直了脊背,像是在写着什么,上身披着毯子,腰上有一小块肌肤露了出来。 窗子被风吹开了一点儿,灌进来风一阵一阵的,会吹拂开姜折额角的头发。 相宜多看了一会儿,躺着没动。 姜小姐一贯是好看的,头几回见面,她也是这么坐在这里,笔尖在纸上沙沙沙的走着,时而快,时而慢。姜小姐偶尔会拧起眉头,笔尾就点在下巴上,轻轻的敲一两下...... 相宜很喜欢这么看着她,一颗心都似乎可以在这个时刻安定下来。是真正的......安定下来。 等到姜折放下笔,挺直的背也没松垮下来。她盖上钢笔的盖子,将笔放在桌上,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生命中的大事。 “姜小姐。”相宜怕吓着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我醒了。” 肉眼可见的,姜折身上一滞,慢慢转头看相宜:“额......好啊。” 忽然出声,不管大声还是小声,都很吓人。 “您......您背上的伤是不是很疼啊?” 姜折的背挺得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伤口。疼得动不了......但她背上不行,嘴上还行:“不疼。” “啊......哦。”相宜眼珠子转了一圈,思考姜折话里的可信度。嘶,不疼么?跟昨天沈医生说的不一样啊...... 她有点子佩服姜小姐的耐受力。 时钟指着,才五点钟。姜折问:“你要起来吗,我扶你。时间应该还早,去床上睡一会儿吧。” 相宜笑笑,拒绝了:“您自己还伤着呢。” 双拐就摆在面前,靠着书桌放着。相宜心里稀罕了句,这双拐的用处比轮椅还大,自从拿到手,就没离开过它。 第18章 “那你搭着我的手。”姜折朝她伸出手。 相宜伸手搭上姜折,心跳快了好几分。一个拄着拐,一个挺直了背,往床边挪。相宜问:“好。那姜小姐要不要和我一起?” “嗯......我可能只能靠右边侧着睡。”姜折捂住肋骨那块位置,还摸到一块扁平的铁片,辅助骨伤恢复用的。 相宜顺着说:“那您睡里面。” 睡里面,姜小姐靠右边侧着睡,睁眼就能看到自己。 姜折点头,“嗯。” 相宜睡外面,自己就不会压到她的腿,挺好。 想着还要在这边住一段时间,选择睡在里面就挺好。 两人躺在床上,姿势有一点奇怪。 但......也还好。姜折闭上眼睛,露出疲惫的神色,准备再睡一会儿。 相宜小声说,“过几个小时,和瑛会过来,您别介意。” 姜折闭着眼睛,声音有点懒:“不介意。” 两个人都累了,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睡去。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雷声忽大忽小。许是因为两个人太过疲惫,并没有受到雷声的惊扰。 和瑛端着早餐来,敲了几下门,里头没什么反应。这几天出的事儿太多了,和瑛脑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放下早餐奔着沈平惠的医馆小楼去了。 时候太早了,沈平惠被拉来泪眼朦胧的,直打哈欠。 “不是!和瑛啊,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来拽我,那两个到底是哪个出事了?这都到门口了,你总得先告诉我,让我有个准备吧。”沈平惠脾气不是很好,对净安阁这几个人已经很有耐心了。 和瑛说:“那里面都没动静了!我也不知道啊......” “啧!你这!”什么事都搞明白就来找大夫啊? 沈平惠敲门的动静比和瑛大了十倍不止! 这回没过多久,姜折来开门了。 门一打开,沈平惠的脸色更黑了,转过眼死死盯着和瑛。这不是好好的的吗?搞什么啊?大清早的! “切!来都来了,不让人进去啊?”沈平惠看姜折也不顺眼。昨天看她软趴趴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还顺眼一点。今天这人站在门口,一眼看上去还有那么点清冷,算个什么意思? 相宜在床榻那头说了句,“是沈医生来了啊。” 沈平惠这才被放进去,嘴里嘟嘟囔囔的:“好歹是救命之恩,太没礼貌了。相宜姑娘啊,你这客人,嗯,一般。” “沈医生。”人放进去了,姜折很礼貌。她不太在意这个医生的话,余光在看相宜的反应。 沈平惠挑眉,傲气放下药箱,“这位客人小姐,衬衫脱掉。来都来了,我换个药吧,省得我下午还得来。” 相宜声音提起来了,“脱......脱衣服?” 之前姜小姐只裹了一层毯子,睡觉的时候毯子盖在胸口。那件衬衫还是临时找出来的。 “这反应是什么意思啊?昨天不也是这样看的吗,针还是我缝的呢!毯子来过来,上面遮一下就得了。别扭捏,快脱了。” 姜折动手解扣子,“没扭捏。” 脱到一半,姜折想到了什么,瞟了一眼相宜,“你,转过去,不许看。” 相宜疑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嗯,你。转过去。” …… 沈平惠解开姜折身上的纱布,先是查看了姜折肋骨的情况,多嘱咐了几句。再拆开她背后包扎的伤处,仔细的重新消毒,重新包扎。 “才一个晚上,恢复的还不错,别碰水,不感染就好。”外伤和内伤都需要时间慢慢恢复,急不来。 “谢谢。”姜折说。 沈平惠昨天的疑问没能从相宜那里得到答案,势必是要问姜折的,“您是打算一直住在相宜姑娘这里了?” 为了一个秦馆之外的人,去破坏秦馆的规矩,在沈平惠看来是极其!极其!不划算的买卖。这位相宜姑娘看起来很乖巧,年纪也不大,沈平惠权当做是为她多几句嘴了。 视线越过姜折,看向相宜,沈平惠故意问:“您是秦馆的客人,不会不知道秦馆的规矩吧?秦馆不可留客人过整日,不然相宜姑娘定会受到馆主的处罚。” 姜折一边扣上衬衫的扣子,一边也跟随她的视线,看着相宜。小姑娘很乖,真的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就这么坐着对着白墙。 相宜会不会也想知道这个答案呢?姜折思索着,她亏欠相宜很多了,住在这里的事,或许等到秦孟乐回来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我需要正午之前离开这里,是么?”算了算时间,那就还来得及。姜折说道:“沈医生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下楼吧。” 闻言,相宜猛地转过身来,“不走!你别走。” 沈平惠大声叫起来,想到以前的裴婉,生气了:“干嘛不走!你疯了不曾?是在这里待腻味了还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客人要来,晚间再来也就是了。做什么非要一整天留在这里?这位难道没有家,没有事做的?” 可是......姜小姐才刚来不久。她们都没有能够好好的说上几句话。相宜扁扁嘴,作势看向外面,说道:“外面在下雨,她身上还有伤啊。” 天气不好,总不能直接把人赶出去吧...... “罢了,我多余管你这位相宜姑娘。”沈平惠收拾了东西,干净利落的走了。天气都变热了,脾气能好到哪里去。她可不怕什么下不下雨的。 ...... 人是走了,可沈平惠说出的话还没散。刚才那句,“这位难道没有家,没有事做的”多少是有点......戳中姜折的脊梁骨了。 姜折淡淡摇头,苦笑了一下,“还真是了。” 相宜正巧走到身边,便问:“您说什么?” “没什么的。”姜折靠近相宜,搂住她腰上的动作没什么犹豫。借了力给相宜,两人走到窗前探窗子。姜折说,“沈医生是一片好心,我们不能不懂人家的心意。” 外面的雨一直就不大,打了几个闷雷,一阵一阵的持续到现在。 相宜懂她的意思,只低着头问,“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啊......” 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雨中的阁楼。今天的雨没有那天的大,又和那天很相似。不过是两个人现在都站在阁楼上,而不是姜折和她一个在乌篷船上,一个在阁楼上了。 原来几个月的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姜折就站在她身边了。相宜有些满足,又有些不太知足,很矛盾。 姜折回答道:“很快。我问你,你有没有将秦馆当做你的家?” 相宜转头看姜折,点点头。姜小姐比她高出一些,她得微微抬起头,才能直视姜小姐的眼睛。 姜折却是避过了她的眼神,垂眸,“沈医生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现在没有家可以回了。相宜姑娘,能不能借住你家一段时间呢?” 昨天来得突然,还没有经过相宜的首肯,就倒在她房里,也住在她的房间里了。说要接她出院的诺言也没能兑现,姜折说话便不再坦荡了,多绕了好多的弯子。这种话说起来,姜折也有点不太适应了。 她大概能想到相宜会问什么,便赶紧说道:“相宜,不要问。养好腿伤了,就继续去上学,其他什么都别管。” 家里的腌臜事,不好去污染一张白纸。 正好,她写好了声明,要拿去报社里。过几天就登载上去,与姜家撇开关系吧。 去过报社之后,她也还有地方非去不可。秦孟乐还在医院里,她得有两天没去看她了,心里总是担心。 这女人和当年不一样了,不是什么话都愿意说出来的性子了。这些个转变,姜折都明白是因为什么。她没法子放下当年的秦孟乐,也没办法和相宜忽然说起这些。 当年的秦孟乐,似一轮赤色的月亮,叫人一眼就挪不开视线。一举一动,尽是洒脱,尽是风华......抬手落臂间,就算是不懂乐曲的人,也驻足聆听。不止是曲子吸引人,还有因为是秦孟乐此人。这样的一个女人,好像毁在她这个封建闭塞、毫无人权的家庭阴影里了。 歉疚、恐惧、委屈,这些情绪都没有传递出去的必要。身为姜折,她想,她合该承受。 她还有重要的过程没完全弄清楚,譬如,秦孟乐是怎么成为了秦馆的馆主,又是怎么撑着秦馆这条街到现在的。其中必然还有事情发生,可惜那几年她身在美利坚,与秦孟乐相隔了一整个汪洋。 等她醒了,姜折想要问问她。 姜折不想让相宜问,相宜就真的没再说话。只是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姜折,有点委屈。 思绪拉扯回来,姜折就看到了这么一双眼睛。眼里的东西很明显,她也愣了一下,才问:“怎么了?是觉得委屈了么。” 相宜撑着一支拐杖的手,慢慢放开了它。 那根拐应声落地,是一声不小的动静。 她还不太能站得住,腿上的夹板还不能取下来,走路很不方便。加之那条腿时不时的还会疼。 第19章 “怎么了么......”姜折说话的声音竟然也慢慢弱了下去。 她怕相宜真在她这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却不自知。没人晓得,姜折的心里头再盛不下多余的歉疚了。她该是被歉疚压垮,也会迷失...... 相宜放开手上的东西,艰难的朝姜折身边挪了一步,只是一步,额头上就疼得出汗了。 她下定了决心,思索了不止一天,才大胆的伸手,触摸到姜折的腰身后又慢慢的放轻动作,环住姜折的腰,避开她所有会疼的地方。 此刻的相宜十分娇气,弱弱的姑娘这般靠在姜折的怀里,恰到好处的抱住她,一字一句说起了自己,“姜折......我很想你。你也抱抱我吧......” 这话能说出来,很不容易。相宜是真的委屈,唇角不受控制的往下走,眼泪也掉下来,止也止不住。 她慢慢说,哽咽着说:“我晓得你要去找秦馆主了......” 姜折呼吸都停了一下,双手僵直,呆在原地。 “我出院那一天,你安排了人来接我。陈姨也在......我听到了馆主也在圣玛丽医院里。她病了,陈姨很着急,我没能去看她,很抱歉......” 这本来就跟相宜没有关系,小姑娘傻气的很,也善良的很。姜折心疼了,“你、你不需要抱歉。” 相宜的额头抵在姜折的肩头,声音愈发的颤抖,“我在秦馆的庇佑之下生活......能为我,为和瑛,为我们这样的人守着秦馆街,是很难的......我今年十六了,遇见您之前我没见过学校里面是什么样子,也不晓得我往后是个什么样子。但我遇见了您,进了秦馆,我好像晓得往后该做什么了。” 肺腑之言她说的很慢,表露出的情绪却是热烈的,滚烫的。姜折不能去打断,更不能忽视。 就像相宜没法同姜折提出什么要求一样。 她只能接着,将自己剖开,送了出去,“姜、姜折。你去看过馆主之后,也......也多来看看我,好么......” 现下她不想叫姜小姐了,就只唤她姜折。她很需要姜折。 埋首在姜折肩上,相宜在心底里彻底承认了那件事:她一无所有,却喜欢着姜折。 她不会想着和秦馆主去做比较,许相宜根本攀不上去做这个比较。打心底里,她钦佩且敬重馆主,但她也羡慕馆主。这些都不冲突。 姜折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从小,她心思很细腻,除了在家乖张一些,出了家门,她是个标准的新式的女人。 怀里的是十六岁的相宜......从头到尾,她没说一句喜欢。提出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姜折犹疑的不是别的,而是相宜的性格。她想不明白,这样的世道下,怎么会养育出相宜这样的,干净的又善良的女孩子。刚开始是为了一口饱饭,后来遇到了,她就想让自己听她弹一曲琵琶......后来,她伤了腿,可从来没有怨恨怪罪过谁。到了现在,委屈的哭了,也只是说想要抱抱,想要多来看看她...... 这世上怎么配养育出这样的女孩...... 姜折不论相宜懂不懂那些话的意思,她笑了,僵直的手动了。 她当她懂了。 不同于相宜的恰到好处的拥抱,姜折回抱相宜,用的力气不小。 姜折的身体靠近相宜,脸颊贴近相宜的头发。 发丝柔软光滑,姜折贴着很舒服。没想到,有一天秦馆是最安全的地方,将相宜放在秦馆里,她很放心。发觉自己的私心太重,姜折忍不住叹了气,也将眼睛闭上了。暂时......她还不想让相宜知道太多。 就这样吧...等相宜再长大一些吧。 相宜感受到拥抱的温度,轻轻抬头,近在眼前的人呐,就是她的姜小姐。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登时要忍也忍不住,只能蹭在姜折的白色衬衣上了。 先前她没发现,姜小姐的身量原来这么高。竟是比她要高出半个头。不过现在姜小姐和自己离得近,可以不用难为自己的左腿了。 相宜抿了抿唇,后面的动作她设想过很多次了。 她抱着姜折的手稍微用力了一点,也是在借力。而后,淡色的唇吻上姜折的脸颊,留恋、温柔...... 这个吻,姜折没有想到过...... 脸颊上感受到的吻,是轻轻的、温柔的。相宜的唇薄薄的,甚至是凉的。唇角淡淡的湿意,似乎是眼泪。 姜折哄着她,任由她细细的亲吻,“不哭了......不哭了,相宜。” 一吻罢,相宜脸上的泪却是更多了。她轻声说:“馆主要平安无事才好。” 脑袋里都装的是别人,没有半点儿自己,这样很不好。姜折抚摸她的后脑,将人又带进怀里,“替我写一首曲子吧,不许想其他的了。” 曲子和文字不一样。不认识字的人,也能听懂。相宜是有这样的本事的,她该用她的五弦琵琶去做些什么,为自己做些什么。就像她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姜折想,相宜是渴望被听到的。 事实也果然如此。 午时刚过,姜折走后不久,相宜重新拿出那方曲谱,坐在姜折早前坐的位置上,拿起了陈旧的钢笔。 姜小姐用过这支钢笔,也用这支钢笔写过东西。相宜不知道她写了什么,这支笔是她爹爹的遗物,能够被姜小姐用来写文章,也算是一种狭义的相逢吧。 她心有慰藉,不算是孤单单一个人了。未几,裴婉来了。 和瑛顾着煎药,没有去裴婉的房中拿吃食。她今天有空,便和手下的人一起给相宜姑娘送过来。裴婉身边跟着的丫头唤作阿银,端着食盒过来的。进门时,正巧瞧见相宜坐在书桌前动笔。 裴婉轻敲了一下门,提醒了相宜,免得吓着了她。 相宜转头,见了她,微微笑了点头,唤道:“裴姐姐。” 进门后,食盒就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阿银没在房间里多做停留,与裴婉说了几句,便回自己的阁中去了。相宜的屋子里没人,裴婉便多留了些时候。 曲谱摆在桌上,相宜未加掩饰,只放下了钢笔。她腿脚不太方便,坐在位子上没有起身。 还是裴婉将椅子移了过来,坐到相宜的边上,“今天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 视线便落在相宜面前的曲谱上,上头写的,裴婉也能看明白。秦馆里的女人,很少有不通音律的。 “还好,没有不舒服,多谢裴姐姐。”相宜还是客气,也将面前的曲谱摆到裴婉的眼前,“姐姐识得曲谱。” 裴婉点头,“嗯。” 只看了几眼,音符便跳在心上了。裴婉的指尖轻轻动,随着谱子上的节奏过了一遍,再看向相宜时,多了几分赞许。琵琶的曲谱,五弦与六弦的便不一样。相宜写谱子的习惯与一般的人还不太一样,旁人应当能看懂的不多。 裴婉将自个儿的想法在心里过了一遍,想说出来,又怕过于冒昧。还是相宜从善如流,问道:“姐姐想说什么?” “嗯......你不知你现在是不是方便。”裴婉拿着曲谱,在手中摩挲。 相宜便道:“自然是方便的,您说。” “我想.......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将这首曲子弹奏给我听一次。你写谱子的习惯与旁人都不大相同,有几处我怕读错的意思,很想听一回。”裴婉说的诚恳,也顾及着相宜的身体。若是不方便,她便作罢了。 相宜很欢喜,“好啊,我十分乐意!” 在秦馆里,她还是第一次与其他姑娘谈起她的曲子和琵琶。没想到,裴婉姑娘竟是能瞧得明白她的谱子的。仿若是话本子里头,那个对着山川湖海弹琴的游人,终是遇上了能与之对话的旅人。是冷是热,是悲是喜,都能被读懂,多是不易。 她与裴婉一道儿,或许真能寻到爹爹从前说的故事里,那个类似知音的角色也说不定呢。 相宜有点子不好意思,因着腿脚不方便,和瑛也不在房中,还得让裴婉去替她拿匣子里的五弦琵琶。 五弦琵琶比起一般的六弦琵琶要重一些。相宜这把琵琶没有那么有名,是家里留下的念想,她宝贝的紧。自从上学起,她已经很久没有摸过琵琶了。 裴婉替她将琵琶拿过来,也晓得怎么是对乐器好,将它递给了相宜,“它很特别,有名字吗?” 接过琵琶,相宜想了想,没有找到答案,摇摇头。 它没有名字,从前......自己也没想过要替它取一个名字。身为它的主人,她在流浪,四处寻一顿抱饭才入的秦馆。没将它卖掉就已是身为主人在用命坚持了。 许多时日里,夜半的时分,相宜抱着这柄琵琶,与她说过很多次心事,也问过很多事。它是个遗物,也算是一个家人。 裴婉很喜欢她的琵琶,眼睛盯着一直看,也问道:“为什么不给它取个名字呢,它是一柄很漂亮的琵琶。” 相宜叹了声,淡笑着,“我想想,得取一个能配得上它的名字。” 这话倒是说得轻松愉快,裴婉与相宜都笑了。 相宜调整了琵琶的弦,将它摆在自己身上。纤细的长指拨动了一下琵琶弦,是如同好友见面的熟悉感觉。相宜浅浅的笑,不经想,她的琵琶若是取名,得是什么的名字才最是合适?不知能不能让姜小姐帮着取一个。 第20章 她慢慢开始期待了。 曲谱上的内容在指尖跳跃,音符自琵琶弦里诞生。 是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吧。裴婉成了这首曲子的第一位听众,相宜不遗憾。反而觉得十分幸运。她能低头沉入自己的情绪里,曲子是有性子和情绪的。她晓得裴婉能摸到这个,即便是虚无缥缈的意向,她也晓得她懂得。 裴婉的眼里有点子湿润,她不再看相宜弹琵琶的指尖,而是看向了窗子外头。 这首曲子算不得一个柔和的调子,有些热烈,又无力。这两种感受分明是矛盾的,不应该一起出现......可它们实实在在的存在了。 一曲罢。 相宜的手轻轻放下,覆在琵琶的琴弦上。裴婉也站起来,替她将琵琶好好放回到匣子里。 良久,裴婉才出声,“这曲子......” 她忽然想不到什么字词去形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来。 相宜问她,“裴姐姐喜欢这首曲子吗?” 在弹奏的时候,她自然而然的改了三处地方。在姜小姐今天说替她写一首曲子之前,这份曲谱就已经出现了。是在姜小姐不在的日子里,她独自写的。 相宜想到和瑛。还没有来得及弹给和瑛听,第一个听到的人是裴婉,难道还不是缘分么? 既然如此,这首曲子也该有自己的归宿。 “我很喜欢,还想问问你,可以不可以......”裴婉说到一半,停下来。这样问相宜的话,是不太妥当的。 相宜却直接的说:“嗯!可以。” 她拿起曲谱,也拿起笔,在谱曲的三处位置上做了修改。最后,将谱子捧着给了裴婉,她有点信缘分,“裴姐姐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将它带走吧。” “你这......就这么给了我?”裴婉惊诧道。 相宜却说:“我这谱子旁人怕是瞧不太明白,姐姐能看得懂,难道不是缘分吗?” 即使之前有看不懂的地方,她在裴婉面前弹过一次后,想来裴婉也能懂得了。 裴婉接过了曲谱,看了又看。她是真的喜欢这首曲子,对相宜很是感激。可东西不能就这么拿,人与人的往来是要有过程的。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荷包,将其放在桌案上,推到了相宜面前,“收下它吧。” 相宜摸了摸那个荷包,才道:“是钱啊?” “嗯。就当我买了你的谱子,可以么?不是轻视你的意思,是我......我得让这事儿在我这里过得去,你就当帮我这个忙吧。”裴婉解释道。 心安了,才能接受这头一次的相赠。 相宜没有拒绝,将荷包收起来,如实说:“可这有点多了。” 裴婉说:“不多。去外头买一首这样的曲子,怕是不容易,也不会便宜的。咱们在秦馆里,要钱做什么用呢。” “好......”相宜收下了钱,却也知道裴婉的话里说的半真半假。 她说外面的曲子也不便宜,但这个世道,除了柴米油盐,其他都不是必须的。秦馆的女人很多都是付出了自己,用来换安稳,换钱。钱对她们来说,怎么会不重要呢? 裴姐姐是不想让她多想罢了。 和瑛是这时回来的,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是相宜的药,“姑娘,药来了。” 瞧见裴婉在这里,和瑛脸红起来,“劳裴姑娘来了一趟,我本来准备早些去您那里的......今天那边药房没人,药煎上去得一直看着。” 裴婉淡笑,“无妨。我今天有空闲*,也想来看看相宜。之后让阿银送来也是一样的。” 和瑛忙道:“不一样......我回记得去取的,不能再劳烦阿银姐姐了。” “哦?”裴婉觉着稀奇,便问:“你与阿银是认识的,你们关系好么?” 倒是没听到阿银说起过和瑛,听和瑛的意思,左右是相识的吧。裴婉也看了一眼相宜,眼里还有些好奇。 “啊......不是!”和瑛臊得慌,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了和瑛?”相宜侧过头,笑着看和瑛,“和裴姐姐的人关系好,是什么不能说的么?” 和瑛不说话了,涨红着一张脸,把药端到了相宜面前,“姑娘,您先喝药吧......不许您再说话了。” 相宜:“嗯?” 难道是有些内情在里头?和瑛的反应委实不太对劲。 裴婉也笑,不再说和瑛的事了,也劝她:“先喝药吧,趁热喝,才有药效。” “嗯。”相宜端起碗,一饮而尽。 药是药,苦涩的才是药。喝得相宜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和瑛预备好了糖,掏出来,递出去,“给您。” 这块糖是相宜生日那天,她们一起出去采买的。她那天买糖的时候,偷偷的给自家姑娘也许了一个愿望,“平平安安,直到终老。” 相宜这才笑了,接过糖果,“谢谢我们和瑛姑娘。” 第18章 怎么没人看我的文? 姜折把写好的声明亲自送到了她的函文报社。编辑收下那份声明,犹疑地看着姜折,“不需要修改,直接刊登么?” 毕竟对面是姜家,就怕处理不善会惹出什么事来。姜六小姐登报与姜家断绝关系,写出去肯定是苏镇的大新闻,这期很难卖的不好。: 姜折摇头,笃定道:“就按照我写的直接刊登,不用管其他的。” 与家里的关系,半个月里早就处理好了。加之背后的伤......都算是断绝关系的代价。那一刀再深一点,或是偏差一些,恐怕今天的姜折就很难站在这里了。 “我还有事,报社暂时得劳烦你了。” 那编辑叫做凌木晗,戴着个褐色的画家帽,人很精神。 “行,没问题。你隔几日来一次就好,马上要出刊了,到时候你得瞧瞧。”函文报是姜折全资,凌木晗算个技术入股,两个人一起操持起来的。凌木晗不会不知道姜折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那天陈姨拿着那串珠子来找姜折,她就看到了。 “嗯,我尽量每天都来。身上的伤口还有点疼,我不强撑了。” 凌木晗笑道:“这才对嘛。” 等出了报社,姜折直奔圣玛丽医院。 秦孟乐的病房在五楼,姜折从楼梯爬上去,背后难免被扯到,疼得唇色发白了。 病房里面,秦孟乐已经醒了,靠在床头,陈姨在身边陪着。姜折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没直接推门进去。她能预感到现在她的脸色不大好,得要些时间缓上一缓。 医院病房的门上都有开一个小窗子,方便医生可以及时发现病人的异样。姜折透过这个嵌着透明玻璃的小窗子,可以看到里面。 秦孟乐端着碗,用勺子小口小口的吃着东西。陈姨站着,俯下身帮秦孟乐整理了胸前的头发,“馆主啊,身子还没大好,没有不那么着急着出院。在医院里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一点。” “你不是也跟着我一起回去的么?就在我身边,有什么不放心的。”秦孟乐声音淡淡的,刚醒来不久,声音还哑着,“你啊,年纪不算大,怎么就喜欢一直操心呢?” 陈姨低头,不满道:“哪是喜欢操心呢,您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您刚进秦馆就跟着您。旁人不知道的,我都知道,自然是心疼......” 秦孟乐却说:“没什么好心疼的。左右都是我自己选的,以后......你也别告诉旁人了。” 这次她生病住院的事儿,被姜折知道了,少不了又要被姜六小姐事无巨细的一顿问话。每次都要费脑子编谎话,实在是累。 没法子去怪陈姨,陈姨跟着她也没过过好的日子。每回她去那个公馆里,陈姨都在家里偷偷抹眼泪,时不时还去庙里拜菩萨,都是为她求的平安。 “没事的陈姨,你别怕。” 多的话秦孟乐说不出口,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句,说得多了自己都烦了。 姜折在外头听不太清楚里面两个人的对话。狐疑的将门敲开,从外头探出一个脑袋。 哟,还真是姜折。秦孟乐挑眉看去,猜猜就知道,这人该来了,她也不是个能耐得住的性子。姜折才往里面走了几步,回头关上门,就被秦孟乐瞧出了异样。 “你后背怎么了?”秦孟乐坐直身体,正色问道。这走路的姿势不对劲,背也挺得太直了。她太熟悉姜折了,这人做什么事是个什么样子,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没啊......” 秦孟乐翻了个白眼,微怒,“姜六,我身体不好了,你别惹我生气。” 姜折不太自然的走到她跟前,抿紧了嘴唇,从喉咙下发出了一声,“嗯。” 前头的那些算是都过去了,姜折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样子。看着秦孟乐的时候,会有些听话,也有点畏惧她。这样的改变,和之前对着秦孟乐吐狠话的姜折,简直判若两人。太容易看出不对劲了...... 她估计自己也知道,站在那里就更加心虚。 陈姨给她搬了凳子过来,送到跟前,而后对秦孟乐说:“既然姜小姐来了,那我先出去。您有事再叫我。” 第21章 “好。”秦孟乐点点头,瞧着陈姨走出去。姜折今天穿的衣服很宽松,乍一眼是看不出什么。她只能又去问她:“还不老实说么,阿折?” 牙关咬了又咬,姜折就是不说话。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很漂亮,年岁渐渐长了,眼里也很少有畏惧之色。现如今,和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一双眼睛看着秦孟乐,眼里什么也没有,余下的都是心疼。 这双眼睛太湿了。和湿漉漉天气一样,一旦出现,整个屋子都是水汽,到处都黏糊糊的。 “姜折,你......” 姜折好不容易才开口,唤了她一声,“秦孟乐。” “呃......”像是史料未及,也像是被姜折心疼的呼唤,唤出了委屈,秦孟乐小声说:“干什么......” 那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这样......姜折刚回来那段时间,不愿意来秦馆,秦孟乐派人去请了很多次,她都不愿意见。那时,秦孟乐就懂她。这个人太倔强了,在外面不管是怎么样的事,都不愿意低头。 实际上呢,只是个会怕,会生气,会思念母亲,又愿意剖出一颗心去善待他人的孩子罢了。 秦孟乐猜不准姜折知道了多少。从这个转变来看,她至少知道了自己与姜家的旧事。 要是能一辈子不让姜折知道,她是愿意瞒上一辈子的。这人因为相宜来她这里闹,她也偷偷欢喜过。 即便她对自己疾言厉色,没有好脸色。 那又怎么样呢?姜折她闹脾气罢了,她从不会去追究这个。 现如今姜折知道了,又该怎么办呢...... 还是说,她已经做了什么?!如果是和姜家作对,那么便不会善了了...... 她根本想不出,姜家会对姜折做什么呢?反应过来后,秦孟乐即刻就问她,“你和家里怎么了!你身上不舒服是因为家里?!” 姜家那老爷子那么宝贝姜折,应该不会...... 可!姜折的反应告诉她,不是那么回事。 姜折的声音软下来,声音不大,唤她,“秦姐姐......” 听得秦孟乐心都坠了一下,像被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很。多久了...多久没听到她唤自己“秦姐姐”了。 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再恶心、再艰难,她都这么过来了。 那些事儿,可抵不过姜折软着声音唤她一声秦姐姐。 秦孟乐鼻酸,眼前也模糊了,“你这人......受什么委屈了,以前你会说给我听,现在呢......还愿意吗?” 姜折从进门前就开始想,要怎么和秦孟乐说。她与姜家已经割席,身上的伤是被她爹爹打出来的,至于刀伤,是二哥用随身的匕首划破的。她那时没能好好站稳,要是真站在那里,可能就没有过来瞧她的命了。 她摸不准二哥是为什么,他大抵不是想要自己的命。可她当真被吓着了,也委屈的很。 “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姜折无助,坐在椅子上,手不自觉的捂住下腹。那块地方还是疼,一阵一阵的,很折磨人。 “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愿意再叫我姐姐,不就是因为知道了姜家对我和相宜做出的事么。”秦孟乐看着她,安抚道:“你告诉我,你知道了之后,去做了什么?” 姜折说:“我和姜家自此没有关系了。过几天,我的报纸上会刊登我和姜家断绝关系的声明。” “你!你做什么非要断绝关系,这样太危险了!” “再危险也已经做了。他们打断我的一根肋骨,也差点杀了我。我还活着,便一定要与那个家庭割席!”姜折偏过头,“我做不到与一个草菅人命的家庭为伍。这个国家,已经有太多个姜家了。姜家不缺一个姜折,我以为你能懂......” 诚然,秦孟乐是懂的。 她不是因为这个责怪姜折。 “你的伤,来医院里看过了吗?”秦孟乐是担心。 姜折摇头,苦笑说:“陈姨已经告诉你了吧,相宜也在这家医院里。她的腿......伤了,很严重。昨天,我答应了相宜来接她出院。但那时还在和姜家纠缠,没赶得上。后来受了伤,我顾不得其他的,逃命一样跑到了你的秦馆里。我想,我得去找相宜......” 秦孟乐问:“是沈平惠给你看的伤吗?” “嗯,是她。我那时昏过去了,没什么知觉。今天早上,她来给我换了药,伤口重新处理过了。” 要是沈平惠的话,应当处理的比较妥当,不用过于担心。秦孟乐点点头,继续道:“那你之后怎么办,住在哪里?如何确保姜家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姜折诚实道:“听闻秦馆有规矩,不可留一整日。” 秦孟乐看出了姜折的意图,拒绝道:“阿折,不行。我不能让你留在秦馆里,相宜是你的人,你是客人,你大可以每天都来秦馆。可你不能...绝对不可以一直长住在秦馆中。” “真的不行吗?”姜折没有问为什么,她信任秦孟乐,就和当初捧着金子的那个她一样信任秦孟乐。 秦孟乐严肃的点头,也同她解释:“秦馆里面一百多条人命。阿折,我不能冒这个险。” 姜家对她做过事那么多,桩桩件件都不可原谅......她这双手,为何从那之后再没碰过古琴和琵琶,是因着被生生拔掉了十根手指的指甲,血肉模糊。还有这腿,每到一定的时候就疼痛难忍,也是因为被打断骨头,没能养好。但姜折与这些腌臜事儿都无关,拒绝她并非是迁怒。 “秦姐姐,我对不住你......”姜折看着她,在同她道歉。这句话她想说很久了,从知道那一刻开始,就很想很想说。 秦孟乐却同她很认真的说道:“没有,你没有,姜折......你比任何人都对得起我,那些不该是你的责任,你不需要去负担,也不要一个人去背负。那太累了......” 她想着,姜折阖该明亮、明媚。留洋回来的女孩子,该是大步的在广阔天地间行走。她可以穿着文明的新装,也可以穿着漂亮的衣裙。衣裙会勾勒出她极好的身材,衬托她的美丽和果敢。她行走在人群里,该听到很多人的褒奖,该比从前更动人。这些,才是姜折该有的样子。 “阿折......忘了那些事。也不必想着要来补偿我,你对得起我。”秦孟乐没有在此时落泪,而是道:“你愿意再叫我一声秦姐姐,我很开心。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听起来很像是‘亲姐姐’吗?” 姜折说:“是很像。” “那阿折乖,有姐姐在......”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你什么都不需要背负。 她说这话,不是为了要把人惹哭的。可姜折从方才的哽咽到呜咽,而后变成嚎啕大哭,真真就像个受了委屈小姑娘。 她与姜折的开始,也很是美好,够她回忆往后的很多年。只是世事变化,谁能料到呢。 “我过些日子就能出院了,之后你去看相宜的时候,也能来寻我喝茶。”秦孟乐调侃她,“可不许再凶巴巴的了,很难看的。” 姜折发出闷闷的声音,答应道:“不凶了。” 第19章 给你的 三日后,是个大晴天。 秦孟乐选了这个天气出院,陈姨一早就开始收拾起了东西。索性住院那么久,东西却不是很多。整理起来,两个箱子也就放下了。 陈姨拎着两个箱子,和秦孟乐一起走出医院。外头太阳很好,刚走出来还觉得有点子刺眼,有点热,陈姨皱着眉头,问道:“您怎么走得这么急啊,像躲着什么似的。” 秦孟乐挑眉,打开车门上车,慢悠悠说:“躲着姜折呢。” “哦......”陈姨默了默,将箱子放到后备箱,才坐到了车子的后排,陪着秦孟乐。 “我看姜六小姐可未必会来啊。”陈姨一上车,当着秦孟乐的面就开始表达看法,“说不定她在秦馆陪着该陪的人呢?” “以防万一吧。她这个人很麻烦。”秦孟乐倒是也不避讳,直接说。 听陈姨这么说,秦孟乐想着,姜折和相宜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了,能好好相处也不容易。 不晓得姜折那人对待小相宜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之前对待自己的时候一样,全身都是刺呢?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按照姜折的性子,倒不是会迁怒相宜的人。只是...... “我听你说,小相宜被带出来的时候,伤得很重?” 陈姨点点头,想到相宜刚送来医院的时候那模样,“那确实是很重......腿断了,据说腿骨都能看得到。” 秦孟乐深吸一口气,摸到了腿上受伤的地方,语气不善:“姜家一贯的手段就是这样,断手断脚!当年......一样是这么对我的。不过相宜的手没有受伤,还是万幸。” 回忆被拉回到三年前,陈姨想起自家馆主当时的境遇,也不由的叹了声。如此对比起来的话,相宜确实......可以算是运气好的。自那之后,馆主便再没碰过琵琶和古琴。 都说十指连心,十根手指的指甲被生生拔去。她的馆主之前受的苦,远远不止于此。 第22章 是以,陈姨对姜折和相宜有些怨气在,不过不常表露出来而已。 “陈姨,别多想了。都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了。”秦孟乐打开窗,风呼啸着卷进车窗里,带着外面的热气,“现在,我们都有各自该做的事,不可以沉溺在过去。” 于她秦孟乐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秦馆。 陈姨了然,也道:“我知道了。” ...... 也是这天,得知秦孟乐回了秦馆,姜折正好也收拾好了刚租下的房子。 秦馆不能因为一个姜折受到莫须有的威胁,秦孟乐会计较所有的危险。姜折便在报社外面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带院子的住处,作为暂时的居所。 三日过去,秦孟乐出院,她也该和相宜一起送点补品过去了。 于是在外面的街市上,和凌木晗一起挑选起了要送过去的东西。 夏天的街市上并不十分的热闹。日头大,没什么人愿意出来。姜折留洋回来,对于这些礼品之类的没什么了解,凌木晗陪着她一起出来,她心里踏实许多。 凌木晗替她选了东西,拿起结账,还不忘记提醒她:“就这些了?不给你的小女朋友带点吃的过去吗?” 这人调笑的意味太浓,姜折撇撇嘴,“多谢你提醒哈。” 不过......她是完全不知道相宜喜欢些什么,也完全不懂如何挑选东西,送给“小女朋友”。 “嗯?”凌木晗凑过去,装模作样的小声说:“你那小女朋友喜欢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姜折一愣,双手阖上搓了搓。 凌木晗大笑:“你这也太心虚了吧!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你这人啊哈哈哈” 真的好笑诶! 姜折思索了一小会儿,决定求助,“那凌老师觉得该送些什么,不如帮我参谋参谋?” “嗯......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好看的衣服啊,还有糕点糖果什么的吧。要是有什么西洋的稀罕玩意儿,尽管送就是了!你自己想想呢,总不会什么都想不到的。” 姜折转身又走进了店铺,拿起小篮子,仔细挑选了几样,往里头装进去。 这几样给相宜,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凌木晗说的可能也不完全对,万一她不太喜欢吃糖,喜欢吃肉?姜折这么想着,走到油纸包裹的肉脯边上,拿了两包。 她对自个儿的选择颇为满意,这次先这么送。看相宜喜欢的程度,下次就晓得要买什么了。 拎着东西去到秦馆,姜折像个客人一样。她先去找了相宜,相宜的净安阁临河而立,姜折走过去轻车熟路的。 没曾想,相宜的屋子里那么多人。姜折拎着东西过去,站在门口,便显得十分滑稽了。 还是裴婉第一个发现姜折,拎着个东西站在门口,也不出声说话,看起来有点傻。 “相宜啊,这是你的......客人吗?”裴婉手上拿着乐谱,打量这姜折。若是客人来了,她和众位姐妹们可就不好再打扰了。 相宜朝门口看去,手上的动作早就停了下来。 瞧见姜折的一瞬,眼睛都亮了起来,“姜小姐。” 姜折这才应道:“嗯。” 方才被裴婉调侃了一句,姜折的动作很不自然。拎着东西走进去的样子,手脚僵直。 裴婉招呼了桑芊,“芊儿。” 桑芊走过去,与裴婉耳语几句,便到了其他姑娘面前,小声道:“这位是相宜的客人,咱们今日就先到这儿吧。要找咱们相宜看谱子编曲什么的,有的是机会。” 其他姑娘们倒是没有多余的话,点点头,便开始收拾东西了。都是秦馆的姑娘,规矩摆在这儿呢。即便有些舍不得,还是得收好自个儿的乐器,先回阁中去。都是靠这样子过活的人,总不能扰了人家的生意的。 与桑芊裴婉一道来的姑娘里,有位唤作泽玲的,牵着相宜的手,便和她约定下次,“下次啊,相宜姑娘定要给我也写一首曲子!要比裴姑娘那首还好的!” 相宜笑道:“好啊。不过,泽玲姑娘曲子之间可不好比来比去的,写的东西不同嘛~” 泽玲也笑呵呵的,拿着自己的东西,领着身边人站起来,“玩笑话嘛,我是真喜欢你的曲子。恰好我的琵琶曲已有很久没弹过新的了,稀罕死了。” 泽玲这话被相宜听着倒没什么,到了姜折的耳朵里,却让她疑惑。 她们相宜什么时候给别人写起曲子来了? 就这么三天的功夫,净安阁就挤满了人。 待人都走干净了,姜折才想到要把手上的东西先放下。相宜拄着拐站起来,还想去扶姜折。被姜折拍了拍肩膀,“乱动。” 相宜笑着道:“没有。” 姜折作势看了一圈屋子,淡淡道:“这几天,很忙么。” 很忙倒是没有,只是白天比之前热闹了许多,还要多谢裴婉姐姐她们。相宜解释道:“没有很忙,她们有时会来寻我看看谱子。那天您走了之后,裴姑娘来了,瞧见了我桌上摆着的谱子。她很喜欢,我便......算作是卖给了她。” 姜折皱眉,语气硬邦邦的,“什么卖给她了?” “啊,谱子啊。”相宜愣了。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姜折扶她坐下,自己也到书桌前坐下,“哦。” 方才是那个泽玲姑娘,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姜折如实说:“有时候还会,再过几天就能去拆线了,没什么事的。” 只是背上少不了要留疤,估计到时候会很难看吧。说到疤痕,姜折又站起身来,去到相宜身边,蹲下,两人面对面,“我想看看,你腰上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可以吗?” 相宜脸上爬上红色,支吾起来,“现在么......” 姜折道:“嗯,我扶你坐到床上去,你给我看看。” “哦......” 到床上去这种话,说起来本就让人害羞。被姜折扶着走去床榻上,短短的十几步路,相宜竟然觉得身上发虚,完好的左腿都有点发颤了。 姜小姐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了......这几天有秦馆的姐妹们一起陪着,倒是没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可她还是惦记姜小姐,总想着她还会不会过来,会在什么时候过来。可没想到,姜小姐是在今天过来的,原以为还要十天半月呢...... 心底里,相宜是欢喜的很。 上回,她吻了姜小姐的脸......每次想起来,相宜都是欢喜的。 姜折蹲在相宜面前,小心的、仔细的,将她的衣服翻上去,露出腰上的伤口。 那伤口经过了那么些时日,早就愈合结疤。腰上伤到了皮肉,愈合之后留下的样子不好看。姜折伸手去触摸,相宜便忍不住的发抖,小声道:“姜折......不许摸了......很痒的。” “哦。”姜折收回手。觉得痒的话就还好,不疼就好。 将相宜的衣衫整理好,姜折站起来,去扶人,“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你们秦馆主吧。” 相宜双手攀着她,大眼睛看着她,“馆主回来了么?她身体如何了,可还好?” 人下意识的关心是骗不了人的。姜折回答道:“还在恢复,我想着带你一起去看看她。我买了些补品给她,你看看,这些是否合适。” 姜折眼神看向那头的礼物,示意相宜坐下,她去取来。 “好多啊。”相宜看着那堆东西,感叹道。那姜小姐刚才上来的时候,拿着这么多东西,得多重呢。 好生奇怪,这就开始心疼了。 姜折蹲下来,笑意盈盈的将里面的几份东西分开,仔细的查看后堆了两小堆。 相宜不解,“这是......” 姜折将其中一堆的四五件东西,依次搬到相宜的桌子上,而后道:“这些不是给你们馆主的,是给你的。” 第20章 第二十章 她也有些奇怪,献宝似的,一个一个将包好的东西拆开,摆在明面上。似乎就为了让相宜能够看得清楚。 相宜就顺着她手指的位置,问:“这些是什么呀,姜小姐跟我说说吧。” 之前或许是没发现,相宜说话时的声音是软软的,是很典型的南方姑娘的嗓音。说话时的调子只要微微扬起一些,就跟给人挠痒痒似的。姜折这回,就被这根羽毛挠得发痒。 这般看了相宜一会儿,姜折深呼吸,回神,“有好些东西。我不太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买了糖果,据说学生们都是爱吃的。呃,还有这个,这是肉脯,你若是爱吃肉,当做零嘴也很合适。还有这个......” 后面还有手霜,涂在手上可以滋润皮肤,还有香气,能留挺久的。 不过......这关于手上用的东西,还是不大好说......不知道相宜懂得多少。姜折想要说起那个手霜时,就停住了。 “姜小姐?” 姜折:“嗯?哦,没什么了,之后你自己看吧。” “哦......”相宜应的很乖巧,姜小姐不想说......那她一会儿自己看就是了。相宜朝姜折伸出手,但抿抿唇,不说话。 第23章 经过了三天前那一次,姜折明白了相宜有些动作的含义,把手上的东西都放下,朝相宜走过去。 姜折伸手,“嗯,抱你。” 她没什么旁的什么是想要的,连着两次都是想要一个拥抱。姜折现在懂得了,她想着,还好明白的算不上太晚。 两人离得近了,说话就不需要很大声,也不需要正常的音量。姜折就这么在她耳边说,“方便和我一起去看看她么?如果不想,也没有关系,就在净安阁里等着我就好。” 相宜轻轻的摇头,还忍不住往姜折怀里钻。手原本就环住姜折的腰,慢慢的,手轻轻摸到她后背受伤的位置,轻轻的抚摸过,也像是安慰。 “方便的。姜小姐可以不考虑那么多。”她自然是,陪姜折做什么都愿意的。 但姜折不这么想,她尊重相宜。 “那好,我们早些过去。午后,她应当是要休息的。” “嗯。”相宜又缩了缩。 ...... 和瑛没回来,姜折带着相宜去就用上了好久没用过的轮椅。 到了秦孟乐居住的阁楼下,姜折扶着相宜上楼梯,一手还拿着相宜的拐杖和给秦孟乐带的补品。东西重,两人走得很不容易,有点辛苦。 但想了想,也还好。即便姜折现在不能抱着她、背着她,彼此能够搀扶,就很好了。 陈姨在门口等着,似乎很早就知道姜折会来一样。不过在看到相宜的那一刻,还是脸色微变。 “姜六小姐。” 姜折看了一眼陈姨,还是仔细扶着相宜,“嗯。” 陈姨接着道:“馆主煮了茶,等着您呢。” “好。” 门从外面推门去,姜折注意了力道,和上回来的时候不同。她推门很轻,“秦姐姐。” 她在怀里的相宜一怔,忍不住看姜折的侧脸,差点儿便忘记迈开步子了。秦姐姐......是什么意思?姜小姐和秦馆主,她们...... 相宜还是不明白。 屋子里比外面要热一点,大抵是因为煮了茶的缘故。秦孟乐面色还是不好,有点苍白,她看到相宜并不意外,还朝两人招了招手,“过来坐吧,别站着了。一个一个的,身子都不大好。” 说到底也是,瞧瞧她自己,再瞧瞧阿折和相宜,一屋子人也凑不出一个好的身体。秦孟乐难得自嘲起来,动手去给刚到的两个人倒茶。 热茶才好待客,天气再热也得是热茶。人走茶凉,寓意就不好了。 两人坐下,还是姜折先开口,“秦姐姐,茶是什么时候煮的?” 秦孟乐拿杯子的手顿了顿,而后笑道:“就刚才,正好被你们碰上了。相宜的腿得好好的养着,这几个尤其重要,不然是要落下病根的。阿折,你得记住了。” 相宜敛眉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只听到姜折应了声“好”。 “你的腿是因为没养好,才留下的病根,对不对。”姜折这么问,语气却不是问话的语气,分明是很笃定。 秦孟乐也没隐瞒,“是啊,所以才叫你要记住我的话,把相宜的身体养回来。” 姜折眼里的歉意根本没法子藏着,身边的人和眼前的人,都是她愧对的人。时至今日,她同姜家断绝关系的声明已经发了出去,她依旧觉得她与那个姜家,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联系里,包括了血缘。 血缘,是她没办法去脱离的。 相宜从一进来就没说什么话,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同秦孟乐问了一声好。 “喝茶吧,总说这些做什么呢,又回不去了。”秦孟乐笑笑,自顾自的饮了一口茶。 对面的两个人也跟着饮了茶。 这茶的味道很好,是清新的花茶。秦孟乐养病期间,喝点花茶是不碍事。 “相宜有心事啊?”秦孟乐饶有兴趣的看向相宜,“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我还同你讲了很多规矩来着,是吧。” 相宜点点头,她都记着呢。 秦孟乐接着说:“其中是不是有一条,不可以给男人花钱?” “是有的。”相宜慢慢转头,看向姜折。很明显,这一条规矩是单单给那些男人设的,应当与姜小姐没什么关系吧...... 下一秒,秦孟乐却说:“今儿,我再单独加一条给你。你啊,也不可以给女人花钱。” “呃。啊?”相宜蒙住了,眼里充斥着迷茫。这是个什么意思呢,单独对...她和姜小姐的规矩么。 “好。秦馆主对我这么偏心,我也心安理得的受着了。”姜折却笑,转头还嘱咐相宜,“往后得好好遵守这条规矩,知道么?” 相宜小鹿似的眼睛里,没有那么多迷蒙了,清晰许多,“知道了。” 秦孟乐眼眸低垂,长睫像是盖住了很多的情绪,这些个情绪平时可不会出来。只有遇到姜折的时候,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眼前这两个人要是再在自己的阁中待下去,这情绪怕是要掩盖不住了...... 秦孟乐叹了一声,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想拿起茶杯,想了想又作罢了。 她过几天就得去一趟法兰西人的公馆,去见那些洋人。那是个什么境遇,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姜折和相宜,还有很多往后的日子好过。 人呢,是不可以放在一起做比较的。否则,心中的不平就像一只野兽,一口一口的把你吞噬掉。 既然是这样,她也容许在秦馆里有姜折和相宜存在。能庇护一时是一时吧...... 秦孟乐很快下了逐客令,“你们走吧,我有些累了。” 本来就刚出院,差不多也到了她该午睡的时间。姜折带着相宜起身,“那秦姐姐好好休息,我带她回去了。” 秦孟乐颔首,“不送了。” ...... 等回到净安阁,相宜的心事没那么重了。她*被姜折牵着,很少有心思能想别的,也劝慰自己,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不要对馆主和姜小姐的关系多加探寻,不然的话,她所珍惜的现在,或许也会毫无意义。 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是,世事无常,世道会捉弄凡人,然后教会凡人知足且珍惜当下。 “要不要睡一会啊。”到了阁中,姜折便问她。 相宜点点头,也问:“您一起么?” 若是姜小姐不午睡,她也不睡了。 姜折不语,只笑笑,开始脱去外衫。从衣柜里拿出自己的睡衣,走进盥洗室。这一系列动作让相宜心跳不止,姜小姐是在用行动告诉她,她会和她一起午睡。 那今天晚上呢......是不是也可以留下呢。只要在明天正午之前离开,就是可以的吧? 相宜心里像打鼓似的作响,脸上也还是散出颜色来。 要是......要是姜小姐真的留下来了,她们会做什么呢。 “啊呀!”相宜伸手拍了一下脑门。她这脑子里想得东西不太一样了!这几天跟裴姐姐一样,学了点......那什么的东西。 裴婉姑娘瞧着是个清冷的人儿,可有时候,她也乐得和桑芊一起教相宜一些实用的技巧。 都是一个馆子里的姑娘,少不了要聊点不大周正的事儿。那些个明白的,不明白的事儿,都是互相解答。相宜在其中混迹了三天,耳朵里听进去不少! 如今可怎么办才好,那些东西都在脑子里打转。绕得她脸都红了。 姜折换好了衣服出来,就看到相宜坐在床沿,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姜折担忧问,这幅样子莫不是发烧了?还伸出手,探了一下相宜的额头。 也没发烧啊,这是怎么了。 按理说,这个天气不算是很热。姜折试探着问:“很热?” 相宜马上摇头,“不是、没有很热。您上来吧......” 她实在是......不大好意思再去想那些了。等到姜折一上床榻,相宜也躺下了,睡得很安分,甚至有点僵硬。 尴尬也好像是会吃人的。相宜觉得,她马上就要在姜小姐面前抬不起头了。 就在这时,睡在里面的姜折好似知道了什么,伸手侧身环住相宜,小声哄着:“不管你在想什么,都不许再想了。” 相宜想辩解一两句,还没开口,就听姜折继续说道:“可能到年底前,我都很忙。报社还有很多的活要干,我要是不常来,你也不要多想。” “报社里只有我的朋友在管着,刚起步的时候最耗心力。前段时间我没怎么去,总是不好意思。后面我得认真些才行。” 姜折声音小了一点,头抵在相宜的肩上,开始昏昏沉沉起来,“旁的都先不说了。秦姐姐说得对,我还是担心你的腿。得好好养着啊......” 懒洋洋的音调,像是小猫咪在摇尾巴一样。相宜很清醒,人也懒懒的,姜小姐的体温让她很舒服,一点儿也不热。 相宜回道:“知道啦......”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三个月后,是秋日了。 都说的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相宜坐在阁楼上,看着苏州河上的石桥和小舟,手里摇着一把扇子。天儿还是热,一下雨就闷得不行。 第24章 姜小姐上一回来,是六七日之前了。和瑛替相宜端了一碗绿豆汤来,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姑娘,裴姑娘那里的绿豆粥,阿银姐姐方才来了,特意送来的。” “好。可有谢谢人家?”相宜笑说。 和瑛一副不满的样子,“您说的什么话嘛,我很懂礼貌的!” “哦~”相宜挑眉,盯着和瑛看,就差给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和瑛害怕,退后两步,小手做出防御姿势,“您这是什么意思!太吓人了,别盯着我看啊!” 相宜笑得更加开怀了。咋咋呼呼的,真可爱啊。不过裴姐姐那里的阿银,可是稳重了很多,不像她们家和瑛,还是个孩子一样。 “欸。”相宜叹息,开始觉得和瑛不大争气了。那么喜欢跟阿银一起玩儿,性子有时候咋呼,有时候又腼腆害羞,可怎么办才好呢~ “你别叹气啊,我可怕您叹气了。” 相宜问:“怕什么?叹个气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傻姑娘。” 和瑛一脸不敢苟同的模样,摇头,使劲摇头,“姜小姐隔一段时间不来,您也是这么叹气的。” 是么?相宜仔细想了想,还是反驳道:“不一样的。” 对和瑛的叹气和对姜小姐的叹气,怎么能一样呢? “哪儿不一样啊,您同我说说。”和瑛双手叉腰,就在原地等着,大有不愿意走的意思了。 无奈,相宜站起来,朝和瑛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三个多月过去了,相宜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不需要搀扶了。右腿恢复的不错,已经没有什么痛感了。只是在下雨的天气里,会有点酸疼,不算很难忍受。 “我这里不用你一直守着了。还是多去找你的阿银姐姐说说话吧。”这话说的语重心长,有点长辈的感觉。 “您绿豆汤还没喝呢。” 相宜往里走,淡笑着:“劳烦你帮我拿进来,好不好呀~” 和瑛一挑眉,咧开嘴笑了,“好啊。” 她就爱听她家相宜姑娘这么说话,甜腻腻的,比外头恪清坊的糕点还甜呢! ...... 绿豆汤被相宜喝下肚了,和瑛帮她把琵琶收起来,还是放到了柜子里。 相宜将桌子上的曲谱收起来,放进一个信封里。里头是给馆子里另一位姑娘的曲谱,六弦琵琶的曲谱。三个月,相宜卖出了不少的谱子,还挣了点钱,每个月还能多给和瑛分一部分,留下的一部分便给自己留着,放在柜子里了。 馆主说了,也不许她给姜小姐花钱。可她忍不住啊,时常还是会托人出去采买的东西回来。 大多都是一些生活用品,譬如,姜小姐喜欢的丝质的睡衣睡袍;又譬如,丝质的枕套和被单之类的。 姜小姐上回来的时候说了。等这个九月过去,她得回去学校上课。还有近两年的课程要学,她也答应了姜小姐,得好好的拿个漂亮的甲等回来,不好让她丢了脸。故而,相宜平时也看些书。 平时看的书,是姜折来的时候留下的,等相宜看完,姜折便顺手带回去。姜折认为,时间花在看书上了,自然没时间去跟秦馆的姑娘们打麻将。 打麻将这个,只能是偶尔。 相宜不知道姜折这个心思,只当是她特意给自己带的书,每一本都看得仔细又入神。 西方的神话原是这样么。快入夜时,相宜阖上书本,回神后看了看门外。 净安阁很少点红色的灯笼。今夜,姜小姐应该也不来了吧。 她站起来,唤了和瑛,“和瑛,关门吧。” 和瑛跑进来,“哦,好啊。” 从楼上跑到楼下,和瑛脚步很快。正要关门时,却发现姜折站在门前,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 “姜小姐?!”和瑛很惊讶。 姜折一手按住门,很快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说道:“先不关门。我来给她挂灯笼。” “哦哦哦!好啊。” 姜折手上拿着东西,不太方便。和瑛帮着把挂灯孔的铁钩子拿来,将红色灯笼挂了上去。 少有的,秦馆的客人自己挂灯笼。和瑛一边帮忙还一边忍不住去看姜小姐的脸色,红色的灯笼映照的姜小姐的脸红红的,还带着笑。 好稀罕啊!明天一定要把这事儿跟她的阿银姐姐说一说! 第一回见姜小姐,还以为她是很凶的人,都不怎么笑的。现在倒是不一样啦! “谢谢。早点去休息吧,我去楼上。”挂好了灯笼,姜折就对和瑛这么说,“明天也可以迟一点过来,没关系。” 和瑛喜上眉梢,“好!那我家姑娘就......” 姜折笑着点点头,“我来照顾。” ...... 绕过一节长廊,拐上楼梯,就能瞧见净安阁的门了。 姜折还背着一个书袋,背包里装着这段时间函文报的报纸、一本书,还有一包牛肉干。那回之后,姜折发现了,比起糕点和糖果,相宜就是更喜欢肉干。 这个年纪的姑娘喜欢吃肉,当然是很好的事。多吃肉,说不定身量上还能长高呢。 姜折在门口时,回忆相宜的身高。嗯......大约五尺,比自己矮一些,下回来的时候,再多带一包吧。肉类的食物也可以有很多花样的,羊肉干、牛肉干、烤鸡烤鸭,都可以变着法子的带给她。 她进门,没有敲门。 相宜还是一下就听到了动静,转头就看到了她。 几乎是跳起来的,姜折赶忙张开手臂,把人揽进怀里来了。 “啊哟。”姜折笑着抱住相宜,同时眯上了眼睛。相宜身上的香味跃进鼻腔里,有淡淡的桂花香。 这个季节,正好是桂花盛开的季节,相宜身上的花香没有外面桂花树下的拿吗浓郁。是恰到好处的点缀,很适合相宜。 相宜笑道:“你等等,我让和瑛点灯笼。” 姜折却不放手,埋头在她颈窝里蹭了一下,“不用去了,我挂上了。” 相宜惊讶,问:“您给我挂了灯笼么?” “嗯。不是给你挂灯笼,是给我自己挂的。”姜折的手放在相宜腰间,轻轻动了一下,“今天做了什么?跟她们打麻将了吗?” “我没有,我还是不大会。”相宜回答的很诚实。 这答案姜折很满意,不太会挺好的。从相宜的颈上离开,姜折小声说:“给你带了吃的来,在包里。” 相宜当下就松开了姜折,直奔姜折后背的包,马上伸手了。她打开姜折的包,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的都是自己的喜欢。 相宜抱起书看了看,又抱起报纸瞧了瞧,最后捧着肉干吃起来。 果然,还是最爱吃的。 姜折自己去把屋子里的窗帘都拉上,取出睡袍,脱了外面的衣服,走去盥洗室。 每次回来都先洗澡,是姜折的习惯。 等洗完澡出来,相宜已放过了那包肉干,在台灯下面看起报纸来。偶尔的,她还点评一两句,说道:“这事儿办的真不对。” 姜折擦着湿发,走过去,倚着椅子的靠背,跟她一起看报纸,“看到什么了,我看看。” 她离得很近,还湿着的头发刮到了相宜的耳朵,顷刻间,耳朵就热了...... “姜折......”相宜忽而叫了她一声。 姜折抬起头来,手上拿着毛巾,揉着湿发:“嗯?怎么了?” 相宜站起来,视线与姜折相对。她心里痒得很,最近学到的东西太多了,裴姑娘和桑芊姑娘教她的时候,可以说得上事无巨细。在她们看来,姜小姐实在是个很好的客人,每个月来得次算不上多,每回也不会胡乱折腾人。甚至她们看来,每次姜小姐来过之后,她的气色都好了许多。便都让她要好好将人抓住了,不要轻易的放过去。 本就喜欢姜小姐的相宜,每回也都认真听着。许多回做梦,还都能在梦里一一实践。 但梦境一过,人只要一醒来,多半会忘了个干净。只留下身体上湿漉漉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就像姜小姐头发上的水一样,很湿。 “想说什么?”姜折问她。 相宜这张嘴,动了几次了,也没能说出什么。她的想法很明显占据了脑子,就算狠狠的摇头也挥之不去。 “欸!干什么,会晕的。”姜折按住了相宜,扶住她的脑袋,很习惯的往她身边带,“有什么想不懂的,也记得要告诉我,不许一个人想来想去。” 总是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去跟姑娘们一起打麻将呢。 姜折牵着她,另一只手拿过她手上的报纸,“上面的事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了,没必要为它去唏嘘和遗憾什么。” 出现在报纸上的,在被人看到之前就已经发生了,除了一些预测。那些可以预测到的事,人们可以试着去阻止它的发生。但已经出现的事,她不希望相宜因此去难受。 思维的偏差,是个无解的题目。 相宜吞吞吐吐,“我不是......我没有啊......”她要怎么说,她没有因为报纸上的人和事感到难受,而是......因为对眼前人的爱和欲呢...... 第25章 姜折牵着人走到了床榻边,说道:“时间还很早,你可以把心里的话都跟我说一说。” 既然还要一起生活那么久,是该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的吧。 相宜却开始躲闪姜折的视线,表情也变得不自然。 姜折愣住了。是什么样的事,让相宜开始躲避自己的眼神呢?她想着,上一回来是七天前,相宜对自己十分热络,睡觉时也喜欢往她怀里钻,和猫似的,软绵绵的一团。 但今天是为什么呢?姜折想不太明白了,眉头拧了起来。 擦头发的毛巾被她扔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她拉着相宜坐在床沿,有点急切,又有点严肃的问道:“相宜,你......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人了?” “啊......”相宜猛地抬头,瞳孔都缩了一下,吓得噤声了。 她以前承诺过……如果相宜喜欢上别人,她会替她安排后面的事。如果那个人可以托付的话,她得为相宜做那些事…… 这一天难道会来的那么快么……姜折深吸一口气,脸色有点发白,就这么看着相宜,“许相宜,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修改) “我......”相宜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姜折的问题。她可从来没有想过,姜小姐会问她这个问题。 瞧着姜折这张脸,微微发白,一本正经的在等待她的答案,相宜忽觉恍惚。 很快,相宜回答道:“我没有喜欢上任何人。不对......也不是。”她喜欢了姜小姐,这么说也不对。 姜折微微愣了,“怎么不对了。那允许你重新说。” 相宜深呼吸,回答道:“我没有喜欢别人。” 要说喜欢,也只是喜欢上你而已。 姜折问,“那你刚才是在想什么?有什么不能和我说起吗。”难不成真的与那些姑娘一起,有了别人什么秘密。若不是什么扰人的问题,相宜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点心思,也是正常的吧......那刚才她是不是多余这么担心呢? 在相宜这里,却不是和姜折所想的那样,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她的心思呐,都在眼前人的身上。 这要如何去同姜小姐说呢。这大概是一份隐晦又张扬的喜欢吧,这个时机是否是合适的,她一时之间并不能确定。 万一......姜小姐没有和她一样的心思,岂非是将两人之间前面种种都献祭了去...... “姜小姐,真的要知道么。” 姜折探寻的看了相宜一眼,继而转向其他地方,心思不再平静。她好似能够猜到相宜将要说的话,也在思量着这话说出口,会否让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等了片刻,相宜没有听到姜折的回答,眼里便有失落。 最好,便是不要说出口了。 可......相宜心里不太甘心。时至今日了,她忍得很辛苦。 既然不能说,那便......做点什么吧! 相宜忽然站起来,捧起姜折的脸,两人怔怔的看着对方。姜折想说话,却没能来得及。 太安静了,可以听到时钟的跳动。 相宜俯身下去,吻住姜折的唇,拼了命的汲取姜折唇上的温度,像是要将人都吞进肚子里才满足。 “唔......”姜折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手却顺从的抚上相宜的腰,开始回应相宜唇上肆无忌惮的动作。这个吻很突然,让她没什么反应的时间。不过...也还好,她还有些欢喜。她的小相宜啊,怎么这样霸道了。 好似过了很久,姜折觉着唇上都有些发麻,可能还有点肿了吧。 霸道的人,吮吸的力道不小,没什么技巧,肿了也正常。下回,不知能不能有点子进步呢?相宜好不容易松开她,可却不敢再看她了。 “许相宜。”姜折这般叫她。 相宜更是心虚,手指都不自觉的搅动起睡衣,“我在啊......” 眼看着白皙的手指摸了摸嘴角,又很快放下,掩饰了一些情绪,姜折问:“哪里学来的。” 相宜呼吸都很急,“没有!没有乱学什么!” 姜折笑了,淡淡说:“我有说你乱学什么了么?心里惦记的什么呢,这么心虚。” “呃......我!”相宜想要反驳,开口就停住了。姜小姐说的没错,是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还总想着要用在姜小姐的身上......实在是,过分了! 姜折轻轻的摇头。 东方和西方在有关爱情一事的态度上,一直有很大的不同。比较大的表现,或是在对待性的态度上。东方的华夏,居多的是内敛含蓄的人,他们习惯在对性字缄默和忍耐,不喜欢外露有关的细节。五千年的历史决定了他们对待很多事的态度。这与是否封建、是否开放,都没有什么关系。 姜折决定接受这段感情的时间,是在三个月前,与相宜在净安阁的那扇窗子前。相宜好像胆子很大,又很容易心虚。 她睡袍上有一根腰带,圈着松松垮垮不太周正的睡袍。每次她来过来净安阁,相宜却从来没有碰过这根睡袍的带子,可见,相宜很多时间里都是个守着礼的人。 今天的相宜,不大守礼。甚至可以说有点莽撞了。 虽不大守着礼,却很吸引人。 姜折站起身,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清晰,“你年纪不大,最好是不要。”要是往后后悔了,她会对相宜更加的歉疚。既要往后继续相处,最好是不要出现这样的情况。 “可我年纪也不小了!”相宜今天说话都像是孤注一掷,咬牙切齿的,“已经成年了!等过了年,就十七了。您不能这么说我。” 姜折心里笑,说得怎么像是诽谤了她什么紧要的事儿一样。委实有点儿好玩,这么可爱么? 说起年纪,两个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在哪里,可能还是不明显。 罢了,姜折抿唇敛眉,垂眸,再抬头。相宜年纪小,不是什么坏事,只是需要人引着才能不心虚吧。 “相宜,去洗手。” “呃?”相宜摊开手看了一眼,挺干净的呀,怎么忽然要洗手。 却听姜折也小声的叹了声,轻轻吻了她的耳朵,压着声音说:“乖些,去洗手。” “哦。”相宜红着一张脸,跑向盥洗室。 这一去不止是将手干干净净的洗了,还用冷水抹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等回来的时候,姜折就坐在她方才坐着的地方,在床沿。 台灯的映照下,姜折的脸上是暖色的光,衬着整个人暖洋洋的,像一块暖玉。相宜站在几步之外,就想要将人抱着,最好是能一直放在口袋里,到哪里都带着一起去。 姜折声音很温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过来。” 相宜脑袋空白,呆愣愣的走过去。 她没想过姜小姐想要做什么。 直到手被姜折握住,带着到了一处地方。姜折是睡袍是她买的,丝绸的质地很滑摸着很舒服,她的手被牵着带到了睡袍系着的腰带上...... 姜折的声音带着蛊惑,“相宜......你可以解开它。” 睡袍之下,一定是很迷人的姜折啊。 哪是能拒绝的?相宜呼吸都停了,这场景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您......” 她们贴的太近了,呼吸能被对方感受到。姜折的呼吸也乱,声音还有些飘起来,更惑人了,“告诉我,你想么?或者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相宜眼睛都红了,眼尾湿漉漉,“姜、姜小姐。” 这时,姜折没再跟相宜多说,借着相宜的手,解开了腰上的禁制。等真接触到了纯色的床单,她才开口,“不用怕,我大抵能知道你在秦馆里学到了什么。你可以......在我这里试一试。只是......我也有个要求。” 姜折躺着,看相宜在自己面前,漂亮的五官是一种艺术,这个人也是个艺术品。 原来秋天的晚上,也是很热很热的。姜折看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不许叫我姜小姐。” 她比较喜欢相宜叫的名字,姜折。 甜腻腻的嗓音传出的声音很动人,会唱歌的嗓子,很好听。今晚有点不一样,相宜很哑,但也是好听的。 “姜折...姜折。姜折......”相宜很听话。 ...... 似乎天亮的很快。一夜过去,窗帘遮盖的很严实,净安阁里还是黑漆漆的。 昨夜台灯是被相宜在最后关掉的,结束后,姜折翻身抱着相宜的手臂,半窝在她怀里就阖上了眼睛。 过程中,相宜还在心里偷偷嫌弃台灯不够亮,让她有些时候都看不清楚。如今那人就窝在她怀里,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光线打扰到,睡得不大舒服不太安稳。相宜这时,很快下床就将台灯关了,又像猫似的跑回原来的位置。 姜折的手在她去关灯的时候松开了。她一回来到床榻上,又小心翼翼的将姜折的手臂环到自己的身上。 “姜折。”相宜很轻很轻的唤她,偷偷摸摸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 姜折寻着热源,靠她更近了一点儿,嗓子说出的话不太动听,没有之前好听了,哑得厉害,“不。” 第26章 “嗯?”相宜偷笑。 怀里的人怕是已经睡着了,说出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呢,相宜会猜测,大概的意思应该和刚才的,有关系。 “不啊?那就不了。”她实在是开心,夜半十分又很没法子和任何人表达她的欢喜。 后半段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能多想,再想一想就该睡不着了吧。 明天得叫和瑛迟点再来,不需要那么早就送早饭过来。也能让姜小姐好好的睡一觉,今天着实是累了。还有啊,她一时之间怕是睡不着了。要是明天姜小姐问起自己什么,她得想想该怎么回答她。 到最后,她脑子里什么都放不下了,只有眼前的人。不知为什么,竟是一直得寸进尺。 她瞧见姜小姐偷偷哭了,眼泪落到了左侧的枕头上。姜小姐问她,知不知道她心疼她...... 相宜在悄悄的叹气,也在反省。第一回她就想着用双指,就是不对的!她就是没有多疼疼姜小姐。 姜小姐要是生气了,她就任凭她处置。一定会积极认错,下回再不会了!她又想吻姜小姐了......如珠似宝的人儿,那么周正美丽的人,方才与以往都不一样。 相宜抱姜折抱得更紧,还不忘说出保证一般的话。 “姜折......我往后会很疼很疼你的。”相宜很虔诚,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抱着她的姜小姐,“这一回,您原谅我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和瑛很听话,没有太早过来打扰。端着早饭过来的时候,时钟已经走到十点了。 走到门口的和瑛还在犹豫要不要敲门。等了五分钟,还是敲门了。 里面悉悉索索了一阵,结果来开门的是相宜。和瑛有些惊讶,平时来开门的都是姜小姐啊。 “您起了啊。”许是今天时间不早了,姑娘起来了也不稀奇呢。 相宜点点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些,和瑛。姜小姐还在睡着。” 这回,和瑛是真的大惊。她探起往床榻那头看,疑问道:“姜小姐这是怎么了?平时都是她起得比您要早啊。难不成是生病了?可要叫沈医生来看看啊。” 和瑛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相宜还是不满意,直接上手捂住她的嘴。这一不小心就看到了自己修剪圆润的指甲。 昨夜的种种一下子浮现出来,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也忍不住脸红,“不许说话了,你随我出去。” 关门前,她和和瑛一样,往床榻那里看了又看。 想到了爹爹曾经说起的一个典故,故事里的女人成了个望夫石。相宜觉着她和那人也有点像,像是个往妻石,实在舍不得离开姜小姐,特别是在第一次与她欢情之后。 姜小姐也是一醒来没有看到自己,会不会不开心呢? 相宜坚定信心,等打发了和瑛,一定要快点回来。 可她们刚下楼,秦馆里似乎就出事了。 一波一波的秦馆护卫,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手里却拿着盗抢棍棒。都径直往秦馆大门那头去了。 和瑛还没缓过劲儿来,看着一队一队的人,不好的回忆涌现出来。当年,秦馆也是像现在这样,这些人赶着去到秦馆的门前,然后......然后秦馆门口,就全部都是血...... “姑娘!一定是出事了,你快、快回去!躲起来。” “和瑛,你怎么了?” 和瑛手忙脚乱,拿起杆子将昨天晚上姜折点的灯取下来,然后立刻就关上了净安阁楼下的门! 在和瑛做着一切的时候,相宜朝外看,周边的阁院的人也都这么一番动作。难道,真的出了大事么? “姑娘,您先去叫醒姜小姐,让她从后门的河道离开吧。苏州河这条河道可以直通下坡码头,这样最为安全!” 相宜过了好一会儿,才迈开腿朝楼上跑。 腿部受过伤,爬楼梯时还会有疼痛的感觉,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秦馆里面应当是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紧急的情况了,和瑛和其他阁院的人的表现都太严肃紧张,吓着相宜了。 开门进去,相宜还是放轻动作,怕吵到了姜折。忘了自己的目的就是上来叫醒她。 秦馆的后门是水路,一直有停着几艘乌篷船,为的就是有意外情况的时候能够派的上用场。 相宜走到床边,撩开床帘子,这细微的动静让姜折有了转醒的迹象。姜折睁开迷蒙的双眼,入目的就是相宜的小脸,“相宜?你......” 做什么这么担心的看着我? “姜小姐,外面好像出事了......”相宜原本想要跟姜小姐说点温柔的话,可现在似乎不是很好的时机。 姜折撑起身体,说话甚至有点虚弱,“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相宜第一时间转身,去衣柜里拿衣服。姜小姐从昨天晚上开始,身上都没一片衣料子。拥着被子坐起来,她根本没法子集中精神干别的事。 “您的衣服。”相宜送了衣服过来。姜折的衣服被方方正正的叠好,这一套衣服存放在衣柜里很久了。 “好。”姜折现下也不避讳什么了,直接在相宜面前穿起衣服。倒是相宜,满脸不自在,别过眼,两只眼珠子溜溜直转。 “外面怎么了,相宜,你还没告诉我。” 可事实是,相宜并不知道秦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呃,我也......” 姜折疑问,“你也不知道么?然后就来叫我了?” 相宜实话实说:“好像是......” “哦......”姜折穿好这身连衣裙,正在扣扣子,心里的不满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法子压住了,“许相宜。” “啊,我在。” 姜折慢慢的说:“你还记不得昨天晚上对我做了什么?” “我记得......”相宜晓得大事不妙,捂住了脸,试图逃避。 “你昨天晚上,有点恶劣。可都到了今天了,怎么还是不知道要疼......算了。”姜折也觉着今天自己有点奇怪,可在相宜面前,她也不用深究原因。昨天晚上,许相宜就是十分恶劣的。今天,也没有做得很好,还是不心疼她。 不过也没事,姜折自我安慰,相宜还小,往后日子还长,总不会一直是这样的吧。 “既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就不要急。出了事,也不能够自乱阵脚,往后也得记得,知道么?” 相宜很快回答道:“我知道了,姜小姐。” “嗯?昨天不是还很喜欢叫我名字吗?”大概,姜折是在秋后算账。 “姜小姐,我真不是......”相宜想为自己的冤屈讨个公道,嘴上功夫还不到家。 姜折笑:“不,你是。” 昨天晚上的相宜和今天早上的相宜,太不一样了。很割裂的两个人,却是同一个人。对此,姜折只能苦笑。好像不管是什么时候的相宜,都很可爱。她都,挺喜欢的...... 姜折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裙子,在外面披上一件外衫,没再管身边的相宜。她走去桌子边,打开食盒。 “先吃饭吧。”时间也不多了,得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得离开秦馆。 “您今天还要走吗?”相宜问了一句傻话。 姜折就不打算回答她,吃了几口包子就着豆浆,昨天拿来的那几份报纸留给了相宜,书也留下了。 答应秦孟乐的事情,姜折不得不去做,要是真为了一己私欲让秦馆遭了难,她得如何向秦孟乐交代呢。再者,这里是相宜暂时的居所,安稳也安全。 “你忙吧,我今天报社也还有事,不能多留了。”姜折收拾了东西,就准备离开。 相宜这时忽然喊道:“我带您从后门走吧,从苏州河上也可以出秦馆。” 姜折一怔,皱眉思索。 若是秦馆真的没出大事,相宜便不会说出从后门离开这样的话。莫不是真的有事?事出必然有因,原因在哪里呢? 姜折拿起东西,应了声好,而后出门,“你就待在阁中吧,相宜,好好休息。别忘了要替我写一首曲子,总是紧着其他人的,我也会不开心。” 话总是真的,她不会骗相宜。瞧着那些人围着相宜,她难免心有酸涩,借这个机会说出来,也好。 毕竟与相宜的*关系,今时不同往日人,她对女朋友有点要求不算过分。 “下回再给你带好吃的。” ...... 姜折没有选择从后门走,而是直奔秦馆的大门。一路上也瞧见了相宜在楼下看到的那些人。 秦馆门口围着不少的人,客人们大概早就收到消息,都从后门走了。秦馆之所以能够存在几十年,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秦馆除了客人之外,不许外来人入内。 而且,在民国还没创立的时候,秦馆就有铁律,不许外国人入内。 可今天姜折听到的消息,却是秦馆之中有日本人进来了,还不止一个。听到秦馆护卫们的小声私语,姜折深吸一口气。这事儿,可小不了了。 等姜折走到近处,那些人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第27章 为首那人说:“姜六小姐,您近日先不要过来。秦馆中有些私务要处理,不方便让客人入内了。要麻烦您体谅体谅。” 馆主吩咐过这位与其他客人不大相同,得客气尊重,不能照以前那么对待。为首的便十分客气的对姜折说话,还不忘补充道:“相宜姑娘那里不会有事,您放心。” 姜折这才看清楚,秦馆街的街口不止只有秦馆的护卫在。仔细看几眼,姜折遍体生寒。 外头不足十米的地方,站着的分明是姜家的下人。 姜折问:“你们是预备彻查秦馆吗?” 那人也不瞒着,回答道:“奉馆主的命,等我等得查出混迹进来的洋人,才可解禁。” 在秦馆,就不言清誉了。在这里,只要不是民国的公民,那便走算作洋人。外来的人,不能入秦馆!否则秦馆数十年的信誉,将崩于今朝。 “我知道了。相宜那里,就麻烦你们了。” 说完,姜折走出秦馆,迎着外头姜家的护卫走过去。 那头为首的是姜折熟悉的面孔,二哥姜毅的副官,姓刘。那次她去牢里找相宜,就是这人带她进去的。 “六小姐。”刘副官说话还是跟之前一样,话里没什么情绪,像个一直在工作的机器。 腰间别着的手枪,是他的气势来源。 姜折压着心里的火气,深呼吸几下,才开口说话:“我和姜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没见到报纸吗?” 刘副官道:“我看到了。不过,今天是奉二少爷的命令,来请您回到老宅一叙。” “你们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和你们回去呢!还是说,你们今天是准备把我绑回去?” “我们自然不会对六小姐动粗。”刘副官想了想,如实告知,“是老爷,想再见您一面。” 这话不大对,姜折心念一动,“爹爹怎么了?” “老爷身体有恙,他想见您。二少爷让我给您带话,有关秦馆的事,远没有您看到的那么简单,如果您愿意再见他,他或许可以给您一些答案。”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姜折和刘副官一起上了家里黑色的轿车,车门一关,直奔姜家来宅。她选择去老宅,原因大概不止一个,二哥姜毅口中有关秦馆的答案,姜折愿意探寻一次。 就算再不想承认与姜家的关系,可在听到老爷子身体不好的时候,姜折还是......心有不忍。血浓于水的亲情,她还是没能够用一纸声明彻底的断绝掉。 姜毅太知道怎么样可以打动这个妹妹了。 会姜家的一路上,姜折也在想,秦馆里混进日本人的事,会不会与姜家有所关联呢?很快,她又将这个猜测否决了。她那二哥是个手段很好的人,这个手段不止于摆在明面上的那些东西,暗地里也是一样的。他要是想做,就不会只是这个场面。 而且回到苏州镇那么长时间,她只知道秦馆与法兰西公馆的几位公使有关,却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症结。秦孟乐不会讲这些事情来给她听,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为往后的事铺垫,做她的函文报,也把这些事早就抛在脑后,没有再探寻的意思了。 姜折后悔起来,她应该早点去找秦孟乐问个明白的。 或许这次,去问姜毅也是一样的。 姜家的老宅里,聚集了不少有血缘联系的外族人,一股脑的挤在大堂二堂,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姜折走进去,他们看到了她,很快噤了声。 姜折走路的步子加快,几乎当下就跑了起来。家里不会忽然聚集那么多的外族人,只可能是出了大事! 折了两三道弯,姜折才看到姜毅。 “阿折,爹爹在等你。” 姜折皱眉,她离开家才不过半年的时间,爹爹他...... 走进房间里,姜折还是惊住了,原本还有点神气的老头子,现在就这么躺在床上,丝毫没有以前样子了。他的手指像是枯木一样,似乎抓不住任何东西了。 姜折蹲在床边,叫她:“爹爹。” “姜六......愿意回来了啊。”老头子睁开眼睛,还笑了,“你总不能一直怪爹爹吧。” 姜折心里五味杂陈的,她实在笑不出来,一勾唇却哭了出来,“你真的很没道理啊。” 前面欺负了她的人,现在又说什么不能一直怪他吧,总是这样,那么的强权。 老头子睁着眼睛,还说:“爹爹是害怕啊,怕你......别日本人骗了。” 他姜家一辈子,都没做过叛国的事儿,秦馆的那些人能瞒住姜折,却瞒不住他这个做爹的。这次,秦馆有异样,他担心女儿,总要把她叫回来,再交代一两句才好放心。 “我不听你说这个,你好好养着,不会有事的。有什么问题我会去问二哥,你别管了。” 房间里还有个医生在,姜折转头对医生说:“麻烦您跟我出来一下。” ...... “我父亲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姜折一走出来,就直接问。 医生也直说:“姜老先生快要七十岁了,身体上很多器官都有衰竭的情况出现。” 换句话说,就是时日无多了。 姜折无法形容这种感受,早已经有预料的事儿忽然变成现实,还是很残忍。回到房中,老头子脸色也没变,还是笑着;“阿折,知道了就行了,不用多想。还有啊,你二哥出手伤你,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没有想要你这条命的心思,姜家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女儿姜折,只有我能动得,其他人都不许碰她一根头发。” 姜折却道:“说了那么久你也累了,休息休息吧。” 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门外,姜毅站在门口等着。今天一身西装和原来的军装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质,瞧着温文尔雅的,和他做出来的事一点都不一样。 她被姜毅请到二楼的书房里小叙。再路过二堂的时候,发现那些旁系的外族人都已经散了。姜折嘲讽地哼笑了声,走上楼梯。 姜毅倒上的茶,姜折没接过,自然也没喝,“说吧,二哥。说点我感兴趣的。” 谁知姜毅一开口便道:“日本人打进来了,据政府里估计,最多半年吧。要看北边能抵御多长时间,这个不好说。” “可是!”可是民国还没有时间休养生息,人民也根本不晓得自己要什么,更加遑论是在这个时候团结一心......内外兼失,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 姜毅道:“没什么可是的,弱肉强食。阿折,这个道理我们都明白。” “我是明白,就因为明白,我更加痛苦,我毫无办法去做些什么!”姜折站起来,情绪明显激动。 “阿折,爹爹是不会离开这片土地的,我不会走,老四也不会走。”姜毅示意她坐下,将茶往她身边推过去:“但你还有选择的机会,你是女孩子,可以跟你三姐姐一样,去美利坚,去英吉利。只要离开有战乱的地方,爹爹和我们就会安心了。” 姜折叹了声,原来还是让她走啊。 她不懂,离开真的能算是个好的办法吗?带着钱离开这片土地,然后就可以一辈子过得毫无心事了吗? “你先别拒绝二哥。上一次伤了你,是二哥的不对。”姜毅笑了笑,又道:“我原本以为你能理解二哥,后来才知道你对二哥更多的是失望。” 在姜家,老爷子说一不二,没有人可以堂而皇之的忤逆他。可姜折就这么做了,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挑战权威的行为!如果不是姜毅在她背后那一刀,看上去将姜折伤得极重,老头子根本不会松口放她走。 姜折没应话,盯着桌上的那杯茶发呆。 “只要你愿意离开这里,去别的国家。二哥可以保证,你现在为她筹划的那些,乐器铺子也好,曲艺班子也好,都会原原本本的送到那个女人手里。” 想让一个女人在乱世中长成,说起来就是个笑话。但这个不自量力的人是姜六,他倒是可以保证成全妹妹的一番苦心。 姜折咬牙,问道:“你们什么都知道,就这么在暗处看着我,像看待一场游戏一样。” 她和相宜,就是游戏里的小丑角色吧! “你追究这些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你应该能想到,家里人不可能放任你在外面受罪。你这段时间能把那家报纸做起来,老爷子也是高兴的。你出生的时候,老爷子都四十多岁了,他疼你你不会不知道。”……如今姜折马上二十二岁了,老爷子年近七十,剩下的日子不多。 “是啊,我没法子追究你们对我的疼爱……但是二哥啊,你觉得很讽刺吗?你们行疼爱是牺牲了我的自主权知情权,甚至牺牲了别人的人权换来的。”姜折说。 姜毅笑了笑,转了话头:“你愿意回来,恐怕还是为了秦馆的事而来的吧。” 终于,提到了秦馆的事儿上了。姜折等他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 “那麻烦二哥您跟我说说清楚吧。您让刘副官跟我说的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28章 “我就知道,你还是对那里的事感兴趣的多。”姜毅说话的语气带着苦涩,转头看向窗边,也不看姜折了,“家里是很关心你,一开始对现在那位秦馆的馆主本身就不够满意。她对你的心思可不是什么好的心思,三年前,我得到父亲的指令,要替你摆脱那个女人。” 三年前,姜折抱着她母亲留下的金子去了秦馆,当天夜里,老爷子就下了指定。很多事情都不好说什么对错,如果姜折没有将金子送给她,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出事。姜家也就查不到她与日本人的牵扯。 “秦孟乐那人,与日本人交好,你可知道?” 如同姜毅想象的一样,姜折摇头,可见完全不知。 “她怎么会跟日本人牵扯在一起……二哥,你说这话可有真凭实据?” 姜毅摇头:“我跟你说的都是我的人查到的。爹爹也知道。不只是与日本人交好,她与日本人之间还存在交易。阿折,家里的做派你不喜欢,可家里从不与外国人勾结,这个你是知道的。” 姜折呼吸有点急。就是因为她知道,也了解姜毅所言的真实性,才更觉得心惊。 秦孟乐,她真的会么…… “那二哥可否跟我说说,她和日本人的交易具体是指什么?” 姜毅说起,“她和日本人的事在苏州镇不算是很大的秘密,许多人都知道。要说我亲眼所见,还真有一回。那次,我在顶香阁和军里的几个人吃饭,正要下楼时听到隔壁传来声音,就走过去看了一眼。秦孟乐,衣衫不整的同日本人待在一起,还往嘴里一口一口抽着大烟……” 后面姜毅再说了什么姜折已经听不清了。她忽然就把秦孟乐肺上的病和那大烟联系在了一起。 这几乎就佐证了二哥口中的事实…… “秦馆为什么能独善其身这么久?阿折你有没有想过,她该用什么东西去跟日本人交换,才能够换取这些安稳?”那自然是对于日本人来说重要的东西。 姜折忽然站起来,“别说了!” 她半个字也听不下去。她听不到什么衣衫不整,听不得什么一口一口的抽大烟,她通通都听不得! 这些事情怎么能跟秦姐姐混在一起?会不会有别的可能呢?会不会事情并不像二哥所说的这样! “秦孟乐……” “阿折,我那次见到秦孟乐,是在你给她送金条之前。”姜毅将姜折面前的茶倒掉了:“你想想若非如此,家里何至于那么为难她,还要立刻送你出国?这一次你认识的那人,叫相宜,也是秦馆的女人,你说家里该不该为你防范呢。”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秦馆里连着好些日子都不得安生。里里外外全是穿着中山装的护卫,手拿着刀枪棍棒,挨个阁楼里上去检查。 可相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首的人过来的时候,相宜和和瑛待在一起,都吓坏了。 好在那人对她还算是礼貌,说明了搜查的原因,“相宜姑娘,秦馆出了些事,我们奉命搜查每一间房间,您见谅。” 手下人随机开始动作起来,四处翻找。但凡是能藏人的地方,他们没有一处是放过的。搜查的仔细程度,似乎不只是找人那么简单。 和瑛身上都开始哆嗦,躲在相宜身边,根本不敢说话。 以前她看见过一次。是一位姑娘的阁楼里躲了奸夫,那男人是从正门进的秦馆,都有记录。被护卫找出来之后,拖到秦馆接上直接活活给打死了。 那场面实在太吓人,和瑛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和瑛,别怕。”相宜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心里也控制不住的想到,幸好姜小姐已经从后面走了…… 等到那些人都离开了,和瑛才颤颤巍巍从相宜身后出来。 “姑娘,姜六小姐怕是一时半会来不了秦馆了。”秦馆的大门都给关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您别多想,姜小姐既然出去了,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相宜安慰她道:“没事儿,我有些了解她。若是与她有关,她总是能有法子解决的。” 只是这段时间没法见她,她总会想念。毕竟,她们才刚刚变成真正意义上亲密的人。 和瑛抽了抽鼻子,还在缓和情绪,“我觉着,您好像跟刚入秦馆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刚入秦馆的时候,相宜姑娘对大多数的事情都是畏惧的,连一开始王婆过来照顾着,她都不大适应。最后,王婆也就离开了。那时的姑娘,也根本不爱说话。 “人是要变化的,姜小姐说过,这个世界每时每刻也都在变化着。我们若是没有变化,不能顺之潮流而下,那便要被淘汰掉了。” “我有点羡慕了。”和瑛轻声说道。 “什么?” “羡慕您和姜小姐这样的感情啊。虽然是两个女人,但比起其他阁中的姑娘们,也好太多了。” 这话不假,相宜默了默,也笑了。 ...... 戒严三日后,裴婉与桑芊来了净安阁。这次没有带上阿银她们,来的只有两个人。 “和瑛,你也下去吧,我与姐姐们说说话。” “好。”和瑛替三人上好茶水后,也就回房去了。这几日无事,秦馆的下人们还算清闲,相宜写曲谱时就喜欢一个人,和瑛大部分时间也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的时候,就好说话了许多。 裴婉与桑芊对视几眼,眼中流露出忧愁之色。 相宜看两人的样子,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的大概,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是馆发生了什么事么?” 裴婉对着相宜点头,直言道:“是啊相宜。今天我和芊儿过来,也是想和你一起商量商量事情。” 秦馆有很多的姑娘,每个人也都是不同的。安于现状的也不在少数,裴婉会走到净安阁,自是从相宜身上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从她的曲子里,和她了解的这个人身上,都能瞧出来。 “听闻三天前,姜小姐正好离开?”桑芊问。 “是啊,还好她已经离开了。” “嗯,离开了就好。短时间内,你们估计不好再见面了。” 相宜追问道:“劳两位姐姐告知,咱们秦馆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咱们身边大部分的姐妹都是为了讨个生活。可人得要活着,才会有生活,对吧。” 裴婉也道:“昨天晚上,我去了馆主的阁中,原本也是为了问清楚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意外的是,馆主并不在秦馆之中。或许相宜妹妹你不觉得馆主不在秦馆是什么大事,事实上却是极大的事儿。” “说白了,秦馆能到现在,都是因为馆主在其中与外国人周旋,如今外国人能进到秦馆,且如此堂而皇之,在我看来,似乎是一种警告。” 相宜心头警铃大作,立刻说道:“馆主是不是会有危险!” 裴婉一愣,马上点了点头。 但是,她随后又说道:“馆主那边,就算我们知道情况也根本无济于事,我们没有能力帮助她。如今能够让她放心一些的,就只有秦馆的姐妹们团结一心的自救。大家心里先得有数。” 相宜在姜折那里已经听过不少有关当代人需得自救的言论,也深以为然。但真到了要实践的时候,她依旧和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该往哪里走。裴婉和桑芊的出现,无疑也给了她方向。 裴婉道:“据我估计,这几日秦馆就会开放馆内的自由。到时候姐妹们无处可去,定然有不少人会到妹妹这里。妹妹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在言语之中提点各位姐妹,要对秦馆未来之危机有所预见。” 相宜忙道:“自然是方便的!倘若真有一日我们要从秦馆走出去,我也希望是我们堂堂正正的走出去,而不是失去庇护之后迫于无奈的离开。” “裴姐姐!我就说,相宜是明白的吧!”桑芊欢喜的大喊,对相宜已有仰慕的眼神。年纪是小了点,可人却不是腐朽的人。 “嗯。你说的是。”裴婉的眼神似乎更加坚定了些:“如果秦馆终究不能长久,我们也不能让馆主背负太多。该寻求一条我们自己的路,从这里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比起秦馆在秦孟乐苦苦支撑之后轰然倒塌,那么,姑娘们不如先拾起从秦馆走出去的信心,比在这里伤春悲秋要来的好的多。至于这条路在哪里,要用怎样的办法走出去,也都是未知。 前路漫漫,竞者几何。 相宜忽而道:“姐姐们,北方的战事起了,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 …… 这几天,姜折却是没有再离开姜家老宅。 姜老爷子似乎是等到了姜折回来家里,说了该说的话,一口气直接松了下去,当天夜里就昏迷不醒。 姜毅要求姜折留下,姜折也早就没了要离开的劲头。 连着几天守在老爷子的病榻前,几乎寸步不离,姜折的眼窝凹陷,眼底的青色已经十分明显。 第29章 下面人端了药上来,也给姜折端了一碗燕窝:“六小姐,厨房煮了燕窝,您喝点吧。快两天没合眼了。” 姜折脱掉眼镜,掐了掐鼻梁,她不经常戴眼镜,只有长时间工作的时候才会一直戴着。这几天,正好眼镜随身带着,没有放在相宜那里。 脱掉的时候,眼前甚至还有点晕。入冬了,天气变凉,早上看到外面还打了霜,也不知道相宜有没有多穿衣服。 “放着吧。我出去走走。”姜折站起来,没有要喝那碗燕窝的意思。 姜折走出门,冷冷的空气就卷着进了她的脖子。 她的娘亲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婴儿。被裹在襁褓里,连说话都不会说,更别谈陪伴了。不知道相宜的父母离开的时候,她有多么痛苦的感受…… 她很想相宜,很想很想。外头刮了偏北风,冷得让人哆嗦。姜折站在天井前屋檐下,甚至觉得从小到大生活的这个地方很陌生。 小时候,兄弟姐妹里最疼她的是大哥,可大哥为了这个老旧又古板的国家牺牲了。二哥没有离开家,选择守在姜家。三姐姐和姐夫去了国外,有了稳定的生活。四哥和五哥也留在苏州镇,做着纺织和学校……其实每个人都在做事,不过见解不同期许不同,仅此而已。 那么,她也有很想做的事。现在她的眼光可能没有那么长远了,目标也没有那么大了。她姜折救不了太多人。 但她有必然要保护的人,比如许相宜,比如……秦孟乐和她的秦馆。 “娘……女儿不想让您失望。如果我去见您的时候,没有做的很好,您也不会怪我的吧。” 答案显而易见,娘亲不会的。 刘副官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停在姜折身后不远处:“六小姐。” 姜折回头:“是你。” 刘副官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恭恭敬敬的递给姜折:“您拿好,里面是去美利坚的船票。” 姜折视线慢慢的下移,落到信封上。米黄色的信封,上面的封口封的严严实实的。里面这是二哥给她的后路吧,应该是一张没有期限的去美利坚的船票。 去留学的时候,她有见过一次。 姜折深呼吸,慢慢道:“麻烦你,还给他吧。这个国家还有很多我放不下的,我不走了。” 刘副官却道:“里面是两张船票,您别急着拒绝。” 姜折愣在当场,连什么时候落下的雨都没记住。 两张船票,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带着相宜一起……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国家。 相宜那么天真烂漫,纯真善良,她是该有很多的机会去享受她的生命。而在这个国家,她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生命转瞬即逝,毫不值钱,相宜如果是其中一个,姜折想,她一定难以接受。 要不,让相宜离开这里,去美利坚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姜折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居然在刚才的那个瞬间,想要把自己喜欢的人送到大洋彼岸独自生活。 多残忍的事儿,相宜会恨她的吧。 可她现在很想要被相宜拥抱。 “呵。”姜折自嘲的笑,“我先收下了,麻烦你走这一趟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法租界,公馆。 来自法兰西的莫瀚先生,接待了秦孟乐。 下面人给秦孟乐端上来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莫瀚先生,您……这次找我过来,是……”秦孟乐控制不住的畏惧眼前的男人。 这个男人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叼着个烟斗,饶有兴致的看着秦孟乐:“秦小姐是个聪明人啊,需要我多说吗?” 秦孟乐不敢直视他,选择躲开他的视线:“我不懂您的意思……” “是么?我以为按照礼尚往来的规矩,我已经给过你们警告了。”莫瀚也坐下来,用烟斗不轻不重的敲打出里面的烟灰,“秦小姐觉得,是日本人进了秦馆还不够明显吗?需要将秦馆的人的尸首都挂在城墙上,或者是需要有炮弹的响声,才能算作是提醒吗。” 秦孟乐大惊,立刻站起来,“不!别......我知道了,我知道您说的意思了。” 在秦馆的时候,秦孟乐就想到了问题源自于哪里。只是......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她竟然对法兰西的这群人心存侥幸。是姜折回来之后,她的生活过得太过安逸了么。 “莫瀚先生,上一次我已经将日本人的情报交到了您这边。现在距离上次才不到两个月......以前,咱们都是三个月交易一次。” 莫瀚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秦馆主啊,你们中国人确实不行,难怪这个国家会变成这个样子,根本就不知道变通。” “您是什么意思?”秦孟乐心跳很快,莫瀚用秦馆的人威胁她,那么明晃晃的威胁,还是第一次。 “你们的北方不是开始打仗了吗?你们苏州镇的人难道会什么都不知道?”天下的时局在变化,难道与秦孟乐之间的交易就不会有变化吗?简直愚昧。莫瀚忽而严肃道:“这个国家不是他们日本先打开的大门,就该见者有份,这里的东西和人,所有的特权都应该是平均的,不能够一家独大吧。” “之前我给您这里送的日本人的情报,都是我亲自去那边偷来的,短时间内,我......”去一次日本人的公馆,她秦孟乐就得去掉半条命。 莫瀚还是笑,阴翳的眼睛盯着秦孟乐,像盯着一头猎物,“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可不管你用什么样的代价,我们要的就是那边的情报,其他的可不归我们管。你用什么方法拿到他们的情报都好,我们只看结果。” 至于在日本人那里受的什么苦,遭的什么罪,谁在意呢? “他们既然有下一步的行动了,公馆那头肯定也有相关的情报,可你呢?秦馆主你可是什么都没给到我们。就这样的态度,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够合作下去呢?” 日本人已经想对秦馆这块地方动手了,大约三年前,就有意将秦馆这块地方划进他们工厂建造的范围内。这几年,一直都是靠着法兰西这边的庇佑才能够暂时无虞。 这就意味着,秦孟乐在其中周旋的时间远不止三年。这三年里,她甚至没有一日心头是松快的,每日每夜都在想,下一次要拿去跟法兰西公馆交换的东西。 秦孟乐几乎是乞求道:“您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好吗?我可以找到有价值的情报给你们的,只要、只要你们不将手伸进秦馆里就行。我......我们合作了那么久,您能信任我的,对吧?” “我是能再信任你,可时间不等人啊,秦馆主,你自己心里要有数。”莫瀚重新给自己的烟斗里装满烟丝,点火,猛吸一口:“日本人的速度很快,恐怕几个月就要南下了。我们也不想多等,毕竟这个国家的东西是属于大家的,他们拿去的太多了,利益会不平衡。总要提前防范起来。” 秦孟乐只能道:“好......我知道,我会马上去办。” 她眼睁睁看着莫瀚走到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将烧的通红的烟丝按在她的手背。手背皮肤与滚烫的烟丝接触的瞬间,就冒出白烟来。 她疼得冷汗淋漓,还是不停的保证道:“我、我可以的。您放心。” “可以就好。让人等是很不绅士和礼貌的行为。” ...... 秦孟乐再出秦馆,已经变了天。 南方按理来说不会在这个时节就下雪,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秦孟乐一抬头,已经有零零散散的雪花飘落下来。 陈姨很快跑过来,将大衣披在秦孟乐的身上,心疼的要命:“馆主......您受苦了。我们、我们快回去吧。” 她的脸色太差了,几乎苍白的没有什么血色,走出公馆的时候,像个没有生机的木偶人一样。陈姨吓坏了,只想快点将她带回去,让她好好的休息。 秦孟乐却伸出手,将被烫伤的伤口露出来,摆在陈姨面前,“不回去了。” “您的手!这是......”陈姨说话都在抖。 秦孟乐却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陈姨啊,我可能没法子好好的回去了。” “您说什么傻话呢!可别这么说,您的身子也是一天好过一天的,医生也说了只要好好的养着,不再碰那些东西,一定都能好起来!” “陈姨,您一直陪着我,比谁都清楚。去了日本人那里,我哪一次是能站着走出来的呢。” 陈姨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是还没到时间吗,怎么......您又要去吗?!” “嗯。”秦馆是她秦孟乐的命,她没有不去的法子。事已至此,也只能苦笑,做不了任何的改变。 时局变化,谁能想到北方战时一下子就起来了,南下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法兰西那头着急,什么手段都一起用上了,哪能单单放过秦馆呢。 “如果、如果她来了,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任何的细节。”秦孟乐还是担心,比起自己,更加担心姜折。她实在是太了解她的阿折了。那个性子温和的姜折,实际上比谁都在意她这个姐姐,比谁都在意那些往事。要真的知道她在日本人那里受的罪,是万万忍不下的! 第30章 “陈姨,她好不容易和相宜有了开始,就让她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牵扯其中了。”秦孟乐也了解陈姨,晓得到了最后,陈姨疼她,必然会想方设法的给她寻一个生路。 可那条生路,不是她想要的。 陈姨闻言,情绪激动起来,“可您又何辜呢!难道您生下来就是要为秦馆付出的么?!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且不说馆主所做的根本没有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就算被人知道了,也不知道那些人要怎么戳着馆主的脊梁骨,要怎么骂她!所以一直做这样的事,真的值得吗?陈姨说不出什么来,她为馆主觉得不值。 秦孟乐:“有的。这样的事儿怪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的选择。您也要记住,我做的这些事,无需别人知道,这样可能反而是给我留住了体面。” 在日本人那里,她秦孟乐就是个妓子,是个玩具,能被放在案板上供人赏玩的玩具。她可以被他们轮转交换,可以做国人所不齿的所有事,只要最后能摸到有用的情报拿去交换。她可以豁出去所有,也不在意所有。 只有一次,秦孟乐真正害怕过。 那是她第一次被日本人掐着脖子,掐着下巴,含住了烟杆子,吸第一口鸦片的时候...... 鸦片又叫大烟,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大烟是这个味道,那么苦又那么涩,很快就让她不知道身处何地。肢体被人随意的摆弄着,赏玩着,她似乎都没有了知觉。只有生理的眼泪是骗不了人的,她在这些人的**苟且偷生,还要在他们的**偷东西......* 怎么这么疼呢?醒来之后的秦孟乐哪里都疼。那个时候,她多害怕啊...... 不过,古话说了,一回生二回熟,几次下来她甚至都习惯了。只是每次结束之后,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回家,她总是还会为自己掉几颗眼泪。 她很想念姜折,也不止一次的后悔过。如果...... 如果那个时候,她拿着姜六小姐给的金条子就这么离开秦馆,那一切是不是就能不一样了。 她还没同任何人袒露过心意,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她多爱那个时候的姜折啊,她爱那颗捧到她面前的赤忱的、热烈的心。可她真的有法子去和姜折走出任何一步吗? 想来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所以这份喜欢,就应该跟秦孟乐这个人一样,带着污点,带着一副残躯离开这个世间,永远埋到地底下去。 “馆主,咱们不去了,不去了行不行啊!”陈姨哭着说。 秦孟乐拍了陈姨的肩,跟她一起往秦馆的方向走,之后还牵起陈姨的手:“您陪我走一段吧,我这脸色估计看起来不好,得回去重新化个妆。您替我化吧,保准让那些人就瞧不出我的心事来。” 她说这话时还笑着,“我房间里有些东西,回去之后麻烦您给我送去裴婉哪里,还有一份送去相宜那里。” 她给相宜备了一份礼物,也给秦馆选了一条后路。 若是她没能护住秦馆,秦馆便只有一条路可解。不是去向任何人求助,而是,需要从内而外的“走出去”。姑娘们如果有了那份走出去的心,那便可以没有秦馆这道门了。 裴婉那一条,就是秦馆最好的后路。 “北边有很多学生都在游行,尽力为国家争取权利。陈姨啊,您也不要对这个国家失望,总有人能带着它向前走去的。”秦孟乐抬头望了一眼天,仿佛可以从云层里看到太阳一样。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和瑛慌慌忙忙的跑到净安阁,手里端着的茶水撒了大半,她喊着:“姑娘,姑娘!好消息!” 现在能有什么好消息呢?相宜从临河的阁楼上起身走回屋子里,等着和瑛进了门,才问:“什么好消息?让你急成这样了?” 瞧着和瑛大喘了几口气,放在茶盏,“阿银、阿银姐姐来同我说的!咱们秦馆的禁制,解了!这难道还算不得是个好事吗!您很快就可以见到姜六小姐了呀!” “呃。是么......”相宜眉心拧起应该小疙瘩,心里甚是疑惑。 不是说,这样的日子至少得有十天半月吗?这才不到七天,秦馆就解除了禁制吗?这其中会否有点不大对劲。 和瑛看她的样子,眉头也皱起来,“您不高兴吗?这样不是就可以见到姜小姐了吗?” “不是......我高兴的。” 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相宜朝外走,“走,和瑛。我们去找裴姑娘她们。” “啊,好!好。” ...... 裴婉阁中,桑芊等人果真也在。相宜轻叩了门走进去,便发现与自己所料了一样,裴婉阁中的气氛也并不怎么轻快。 “裴姑娘,我来了。” 阿银替她拿了一把椅子,“姑娘您坐。” “多谢。” 相宜落了座,阿银便也带着和瑛下去了。裴婉这时才出声,“我料到你也要来找我的,看来大家心里都有些猜测。不过是没法子去验证。” 桑芊比不过裴婉沉得住气,抓着相宜的手,好不担心,“别怕啊,总不是什么要了命的事儿。解禁算起来就是件好事,对吧。” 是啊,秦馆解开了禁制,可以自由的在秦馆里行走。若有急事,问过陈姨之后也能出秦馆,客人们可以如常的进入秦馆,怎么不算是好事。可这一切来得那么奇怪,反而叫人难受担心。 “说不定,是我们杞人忧天呢?”相宜想了很久,慢慢说道。 这不是她的猜测,是她的期待。 事实上,时间并没有给到相宜很多思考的时间,和瑛重新跑上楼,语气里更是急切和开心,“姑娘!” “嗯?”相宜回头。 和瑛咧开嘴笑:“您的姜小姐来了。” 裴婉却是也笑了,看着相宜像是在看一个可爱的晚辈,眼睛还有些慈爱充斥着,“那我们相宜姑娘可要快点去接人了,不好耽搁了。” 相宜站起来,微微屈身,“姐姐们,我得先去了。” 她不好让姜小姐多等的,她那个时候已经答应了,往后都要心疼姜小姐。就不愿意让她多等一刻! “去吧去吧,瞧得出你的心思早就飞走啦。”桑芊还在笑她,瞧她脸上飘红,也觉得羡慕。 女儿家和女儿家好似真的也不错,比男人啊还要让人看着心跳。 那位,应当也是个很好的人才对。 ...... 去见姜折,相宜等不了,便跑着去的。 和瑛在身后提醒她,也几乎是喊出来:“姑娘!这几天下雪,您腿上不是还疼着吗!别跑啊!” 相宜抿唇,嘴角的弧度勾起,“不许喊出来。我心中有数的。” 被姜小姐听到了,她会担心的。 “哦......”她家姑娘满心满眼的,也就只能容得下姜小姐一个人,自己方才走路都差点摔了,也没见姑娘注意到。 果真,没跑几步,相宜就在净安阁楼下大门看到了姜折。姜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应该鹤发的老者,手上端着烟斗,就站在大门前同姜折说着话。 竟然还有别人跟着一起来么? 这可不符合秦馆的规矩啊。相宜跑向姜折的脚步慢了下来,腿上的疼痛忽而就明显起来,一阵一阵的。她皱眉,忍耐着走过去,保持着得体的样子。 和瑛陪着她,小声问:“您没事吧?都说了不要跑嘛!” “嘘。”相宜侧过头,拍了拍和瑛的肩膀,“你先去休息,今天可以不过来,好么。” 和瑛从善如流的点点头。 那位老者,似乎与姜折的关系亲厚,见到相宜的第一面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姜折道:“这位姑娘就是了。” 老者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六小姐,老朽知道了。” 相宜不曾说话,只看着姜折,眼有探寻。这是个什么意思呢?姜小姐是要做什么? “相宜,等我一下。”姜折安抚了相宜,并带着那位老者朝秦馆大门口走去。好似马上就要将这位老者送走一样。 似乎就是为了来秦馆里,看一眼相宜。 相宜在原地等着,瞧着姜折去了又回来,身边那位老者已经被她送出秦馆,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等姜折牵着她的手走回净安阁,相宜才好问她,“姜小姐,那位老先生是什么人啊?” 姜折却没准备告诉她,只是笑笑,走过去将人拥入怀中,抱紧了。 现在告诉她还是太早了,没必要太早的知道。 “相宜,我很想你。”姜折在她耳边耳语,温热的唇吻在相宜的耳垂上,留下湿热的呼吸,“怎么愣着呢?” 搞得像是她才是下面的那个似的。小丫头已经没半点儿上回的气概在了,不知这一次还会不会敢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姜折想到这里,便问她:“今天是第几天了?” 第31章 问的是她离开秦馆的时间,相宜明白,就说:“第八天了。” “那有个人是不是一直算着日子呢?” 这话问的让人害羞,相宜却不是个喜欢扭捏的人,轻声唤道:“姜折。” “嗯?” “我就是一直算着日子,我一直在等你。这样的我,你会不会觉得不太贵重。”或者也不该这么说,她并不是一个贵重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了。 只是她渴望在姜折这里是个珍贵的存在,所以才问出了口。 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呢?远远不止那五十块银元的贵重,是一颗纯净的、赤忱的且热烈的心。称作赤子之心也未尝不可。姜折在慢慢的亲吻她,含糊口齿,“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贵重,相反,在我这里许相宜是很贵重的人。” “当真?”相宜攀着姜折的肩膀,“现在时间还早,您今夜还走吗?” 姜折摇头,“不走了。” 一会儿恐怕得麻烦和瑛去点灯。她一会儿该是没有什么力气再下去了。 这回来秦馆,很大的一个目的就是让相宜安心。第二个目的,便是让那位老者看清楚相宜的脸,为她之后的生活做好安排。在这其中,姜折自己则是私心深重,还想与相宜拥抱亲吻,成全一番亲密。 时间虽然不是很完美,天色还早,可胜在相宜很多时候都是听话的。窗帘子和床帘子都拉上,倒也是分不清白天黑夜,都是一样。 “姜折......” “嗯。” “姜折,姜折......” “够了,许相宜。”这个人莫不是又忘记了上次,还亲口答应了会懂得心疼她,难道全是哄人的谎话吗。 相宜果真就正经起来,虔诚的像个信徒,沉下头,也沉迷了下去。 待到闹钟转过了十二点,相宜才下去叫了热水。距离二人结束已经过了个把小时,相宜有些难以启齿。她方才难以自持,竟然也跟着姜小姐一起睡了过去,都没来得及为姜小姐好好的清理一下。 真该要好好锻炼身子的,学校里的老师还说了,需要时常强健体魄,才能够在遇到事儿的时候不止于心力不足。 现下,她也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只是不知道,现在醒悟过来算不算晚。 相宜下了床榻,隔着床帘转头看姜折的脸,这种迷蒙又清晰的感觉,她很喜欢又很不喜欢。她喜欢姜小姐在她身边,却不想总是隔着帘子看她,似乎和雾里看花一样,总不太真切。好像下一秒,人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相宜折回去,吻姜折的额头,悄悄的问:“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就算北边的战事起了,总归会蔓延到南边,姜折也不会离开的,是不是? 是她太不确定了。姜小姐不是风筝,是飞鸟啊。 姜折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是不是身上没有被好好清理过,有点黏腻的缘故,她眉头蹙着,“相宜......许相宜......” 相宜如梦初醒,“您等我,我去叫水。” 这里的热水很方便,但需要先叫醒和瑛。相宜步子很快,腿上的痛感被她特意的忽略了,就想着得快些,再快些。她不想姜小姐走,可规矩摆在那里,姜折需要再正午十二点之前离开秦馆。 她得快些,让姜折有时间能够好好休息。 再回来时,姜折已经醒了,披着相宜的外衫坐在书桌前,唇上有点苍白,气色并不太好。 相宜回来,走到她身边,先是主动吻了姜折的唇角,问:“怎么起来了,不休息吗?” 姜折微微偏过头,说道:“我来的时候淋了雪,怕是有点受寒,有人去给我准备热水了,我也该醒了。” 相宜的手伸过来,贴在姜折的额头上,急道:“您怎么又不说啊。都发烧了......” “不许怪我。”姜折将相宜的手拿开,似也耍起脾气,“也不许你说我,听到没有。” “我、我哪是这个意思啊。”还不是因为担心吗。 热水备在隔壁的盥洗室,为的就是不打扰她休息,谁知道她偏偏醒了,这下倒是要麻烦这位去隔壁了。 姜折站起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轻声道:“你愣着做什么?也不来扶我?” “哦,知道了。” “嗯,下次,可以再自觉一些。”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倒不是相宜真能做到,让她需要人搀扶才能走路。 姜折存了一些逗弄相宜的心思,便故意这么说。发烧是让姜折的身体觉着无力,这却不是因着相宜才会这样。相宜在她身上,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 相宜已然马上就过来扶着她了,“您这身体似乎还没有我的好。” 她们初识的那几次见面,姜小姐有一次就是冒雨跑着过来,还同自己说要马上预备热水洗澡,就是因为身子容易受寒,特别是淋了雨。 昨天外面下了雪,温度也不高,风吹来是冷的。姜小姐过来的时候没有撑伞,也一点都不听话。 “您下次出门的时候,可以带伞吗?”江南的这几个季节都很容易下雨,出门不带伞可不是个好的习惯。 隔壁的盥洗室亮着灯,照的室内很亮堂。姜折刚准备脱去外衫,相宜的手就上来帮衬了。 方才还在问她可不可以带伞的人,此刻就抿着唇,替她脱衣服。 姜折有点笑意,眼里的笑是挡也挡不住,“我要是说不可以,有的人想要拿我怎么办?” 相宜扁扁嘴,将她的衣服好好挂起来,整理整齐,“您不愿意我能怎么办呢,我就是不想让您再生病了。” 姜折转身去抱相宜,自身后。 下巴抵着相宜的肩膀,姜折道:“知道了。不许委屈了。” “你很霸道,姜折。” “嗯……说得没错,我是有些霸道,但你不许不喜欢了。” 相宜闭上眼睛,憋得十分难受。她心里欢喜,又不想在姜折面前表现出来,所以忍得十分辛苦。 哪里会不喜欢呢?相宜心想,若是以前她根本不敢想,能与姜小姐能有这样的如今。再怎么样,都是得放在心上的人儿。她还要了姜小姐的身子,是绝不会做忘恩负义的小人之举的! “好……那您让我伺候您洗一洗吧。”还生着病呢,姜折一个人在盥洗室,她都不太放心。 相宜这话叫姜折呼吸都停了半拍,不自觉的咽下了些情绪,最后只说:“我今天是真有些不舒服,不可以了……” “您想什么呢!我是那样……无耻的人嘛,我就只伺候您洗一洗,让您好好睡上一觉,旁的什么都不做,好不好?”要是事前就晓得姜小姐之后会发起热来,她前头就不会将人按着磋磨了。 之后等姜小姐洗好了,她再去寻药房的人,给姜小姐煎一碗祛寒的汤药来。或许明天就能好起来呢。 …… 次日,姜折醒的比枕边人还要早。她没有睡过九点多还不起来的习惯,除非……前一天晚上太晚入睡。 与相宜一起,前面已经有过一次了。 相宜轻轻动了动,像是要翻个身,但只轻轻动了一下就作罢了。 她的手臂还垫在姜折的脖子后面,被垫着睡了一个晚上。 梦里也还惦记着姜折在她身边睡着,也不多动作。姜折侧目看她,被无意识还在睡觉的相宜一把搂进怀里,还心满意足的叹了声气。 姜折能听到时钟细微的动静,一步一步的走着。不期然,她也会想,与相宜的这一段能走到什么时候呢? 她没有办法不去相信秦孟乐,即使二哥将一切都说的那么明白清楚。可最坏的打算她也会去设想,如果……如果是真的,她会马上带着相宜离开秦馆。秦孟乐做事,一定有基点和缘由,她最怕自己亦能站在她的角度心疼和体谅她。即便那是叛国的大事…… “相宜。”姜折轻声说道:“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不可以做错的事,不可以将中国人的东西拱手让出去。 总有一日,我们也能挺直脊背,重新将五千年历史的国家,摆在世界的山峰前面,即便前路风雨交加,亦该同往。 她给相宜找了许多条后路,昨天带过来的那位老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外头有一个曲艺馆子,平日里收徒教授乐师们技能,也做一些贩卖乐器的营生。姜折将那个馆子盘了下来,那位老先生就是她给相宜准备的一位老师傅。会在相宜知道这些事之前,替她看好那个馆子。昨儿个,她带着老先生来看过人,下回见到也就认识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墨坊,也留着给相宜。琴棋书画,后面两样皆离不开墨,世道再乱,墨坊总是能活的。 这些事儿没法子现在就同相宜说,相宜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问,她想不出很好的回答。 姜折慢慢起身,穿好衣服,离开了净安阁。 烧似乎还没退下去,刚下楼梯,脑袋上昏昏沉沉的感觉又席卷而来。姜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撑住了力道,继续向外头走。 第32章 离开秦馆之前,姜折去了秦孟乐的阁楼上。 可惜房门紧闭,似乎一个人也没有,连陈姨都不在。 无奈,等待了一刻钟后,姜折离开了秦馆。 这次她没有向相宜告别,昨天折腾的太晚,相宜睡得又比她要迟一些,让她好好休息吧。 昨天那一次,相宜明显花样变多了,姜折都有些招架不住。甲等生学习的劲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但姜折是愿意陪她一同实践成果的。 …… 相宜一醒,感觉好像天都塌了。姜小姐不在她的身边,衣服鞋子什么的也都不见了。 她走了…… 没告诉自己就独自离开了。 还不晓得她昨天发热有没有退下去,要是没有退下去,她又会不会去看医生呢…… 相宜很心急,连和瑛送上来的饭都没吃。 “姑娘啊,不吃饭可不行!您昨夜不是操劳了一夜么?”多耗体力的事呀,待会子可别和隔壁阁中那样晕了过去。 相宜撇了她一眼。她算得上什么操劳呢,都是动动嘴动动手指而已,真正操劳的可不是她。 “别说了。”相宜说。 “难道是姜小姐不辞而别?您今日瞧着可不太舒坦呐。” 就……还真被她给说对了,相宜心里更是不舒坦:“她还病着……我不想让她自己走。” 和瑛一惊,“什么?姜小姐病了?!昨天来的时候就病了吗,您怎么不听我说呀!” 客人生病了是不能上阁楼的!免得祸害了姑娘们,这也是规矩! 相宜摇头:“不是,是夜半时分发起热来了。” “呼!那就好那就好。”和瑛十分庆幸。 “好什么?可别胡说。”她现在巴不得跑出秦馆去找姜小姐,听不得和瑛说这样的话。 和瑛晓得她是误解了自个儿的意思,便将秦馆这个规矩又如实的说了一遍。 “那她也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她都不知道姜折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有这么能放心得下呢。 “那您下次,同姜小姐发发脾气,她之后就不会不告而别了吧。”和瑛开始出主意。 相宜转身去了临河的阳台,外面摆着的小桌子和小椅子上面都落了雪,今天的雪比昨天的还要更大一些。姜折没有带伞,她就这么走了……相宜就是心疼,昨天夜里她也没好好的把人照顾好,今天甚至连伞也没让人带上。 和瑛以为她要在外面坐坐,连忙去拿了毛巾,将外头椅子上的雪擦去了。 “姑娘,外面太冷了您别久坐。腿还是得好好养着,疼起来都是您自个儿受罪。”和瑛忽而想到一件事,拉着相宜就往里面走:“你快坐下,给我看看。昨天您腿上不就疼了吗,我看看有没有肿起来。这要是肿起来了,就得找医生来看。” 相宜的腿伤并没有能够完全痊愈,留下来的后遗症比她想象的要大。不止是阴雨天气,天气稍微冷一些,相宜的腿便会疼痛不止。 “我没事的,和瑛。我想……” 和瑛小嘴一张,就能说出相宜的意思:“您不会是想出去吧?” “嗯!我想去报社看看她,不然我不会放心的。” “您别想了,现在怎么可能出的去啊!”秦馆可是刚刚出过事儿,封禁之后是不可能被允许出去的,“您要是大的胆子现在去问陈姨,她不责骂您就是好的了!” 相宜忽而想到一事,有关陈姨。秦馆里的大小事务绕不开陈姨,倘若得不到她的允许,那就只有找到比她更有威望的人。在秦馆里,唯有馆主了。 “您去哪啊!”看着人跑出去,和瑛连忙去追。 相宜道:“去找馆主。” 馆主与姜折关系匪浅,她去求求馆主,言明是出去给姜折送药,想来馆主应当能够成全一回。 可相宜没想到,她在馆主阁楼二楼的小门前等待了近两个多小时,都没看到人来。 和瑛几次劝她回去,就在她有所动摇的时候,楼下却传来了动静。 像是陈姨的声音,带着非常明显的哭腔:“您怎么不听我的话啊,我求您别去,您瞒着我也要去……如今我可怎么办……您这一身的伤,我恨不得……” “陈姨,别哭……” 似乎只有陈姨和秦孟乐的脚步声,十分拖沓的走着,互相搀扶着。她们从秦馆的后面回来,自阁楼的后门上来,若不是相宜蹲在小门等着人,根本就不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和瑛吓得不敢说话,根本就不敢听楼下之人的对话!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 “和瑛,你从正门走,快走。”相宜很小声的赶和瑛走,正面与小门之间有一段距离,即使从楼上下去会有脚步声,相宜也会帮着掩饰。 和瑛慌忙的点点头,实在害怕,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 果真没走几步,便被楼下的陈姨发觉,“谁!谁在上面?!” 和瑛下楼的步子更快,相宜深吸一口气去,看到和瑛走到楼下,才答应道:“是我,相宜……” 秦孟乐重重的咳嗽着,半晌才说出一句话,“陈姨,替我去叫沈医生过来吧。” “那您呢!” 秦孟乐嘴角渗出血,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相宜在。”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陈姨原本不放心将秦孟乐留在这里,相宜在她这里并不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包括姜折在内,她不放心将馆主交给任何人。 可,秦孟乐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那几声咳嗽之后,她嘴角渗出的血迹很扎眼睛。 陈姨急坏了,在相宜赶下来扶住秦孟乐之后,陈姨嘱咐了要马上将馆主带回到房间休息,自己则马上去找沈平惠去。 按理说,沈平惠今天是在秦馆中值夜的,陈姨现在去找人应当花不了多长时间。 相宜将秦孟乐带回阁楼上,秦孟乐已经站不住了,全身几乎都依靠在相宜身上。 “馆主!您怎么样?!” 上一次,姜折忽然来到秦馆,也是受了严重的伤,就将她吓得魂不附体。现在看起来,秦馆主的伤比起当初的姜折还要更加严重。 相宜扶着秦孟乐时,不小心触碰到她身体的一些位置,都能听到秦孟乐疼得吸气的声音。 她身上到底有多少处伤处呢?又是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馆主!” 秦孟乐才刚刚坐在了床上,扯着相宜的手臂的力道猛然变大,口中的血大口的呕出来,“咳咳!咳咳......” “您!您别吓我!”相宜蹲下来,用手臂托住秦孟乐的身子,惊慌失措的用手去调整秦孟乐口鼻的角度,生怕她被血呛到气管。 秦孟乐拉着相宜,很久很久没有松开手上的劲儿。她似乎已经没有办法支撑自己多说什么话了,可她又有许多的话想说,特别是对面相宜。 相宜会来这里,是因为什么?是否与阿折有关,这些对秦孟乐来说都很重要。 “您先试着将嘴里的血吐出来,不要咽下去。”相宜努力调整秦孟乐身体的状态,尽力道:“很快,很快沈医生就过来了。” “相、相宜......”秦孟乐吐过血之后,便倚靠在床头的位置,她有些呼吸不上来,意识却还很清晰,她没有责怪相宜的意思,询问也皆是气声,“你为什么过来?不是和裴婉她们交好吗,怎么没有听她们的话呢?” 相宜很紧张,过来的时候外面的雪没有停,只是从小雪花变成了雨滴夹着雪,天气便更冷了。秦馆主身上很冷,比外面的天儿都冷,雨和雪落在她身上、肩头,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她动手将秦孟乐身上的外衣都脱掉,才发觉,里面白色的毛衣有一大半都是血痕。 “这是......” “相宜,你离开这里吧,回去你的净安阁,不要对外面透露有关的任何消息。” 相宜急道:“我不能放您一个人在这里,我陪着您,等沈医生和陈姨过来。” 秦孟乐瞧着相宜,勾勾唇角,她的脸色发白,只有唇上方才吐出的血替她染了一点唇色,“你那么害怕,还坚持留在这里干什么。我现在又不会死,反而是你,没有想过自己只有一条命吗?” 秦孟乐如果需要许相宜的命,几乎是抬手间就可以办到的事啊。难道相宜就不害怕吗,看到她衣服上的血痕都吓得手抖,怎么还不跑。 “馆主您、您会要我的命吗......” 秦孟乐:“那可说不定,我若是看你不顺眼,总有办法让你消失在秦馆。” “不会的,姜小姐说过......” 秦孟乐忽而想起了方才的异常,立刻问道:“你不是想留下来,而是刚才为了让身边的人能够脱身吧?方才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其实很好猜出是谁,秦孟乐只是想要问问相宜,听一听她的回答。 好在最后,相宜说出了和瑛的名字,“是和瑛......她完全是陪着我来的,也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我保证!若是......若是她说出去了半个字,我愿意和她一起受罚。” 第33章 “你还小,凡事不必总往自己身上揽。”不止是帮不了别人,也显得自己很愚蠢。 “不是,是真的。姜小姐昨夜过来,她病着,可她今早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就离开了秦馆,我怕她......我便想来同您说一声,想得到出去的允许。和瑛当真只是陪着我来了...若是因此害了她,我、我......” 秦孟乐捕捉到了关键,微不可闻的叹了声,继而道:“阿折病了,你想出去啊。那便......去吧,带着和瑛一起去。相宜,出去之前,将裴婉替我叫过来吧。” “您当真允准了?”相宜没想到,秦馆主竟然那么容易便允许了她出去。 秦孟乐阖上眼睛,靠在一边休息,她太累了,身上的疼痛很折磨人,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疼。只对相宜说道:“嗯,你去吧。早些去,也早些回来,不要被陈姨瞧见。也不要和阿折说起我,记住了吗?” 她现在啊,也归陈姨管着,是不会对陈姨说出什么忤逆的话的。陈姨在她身边,陪着她受尽了委屈,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刚进秦馆的秦孟乐了,好在身边还有一个陈姨陪着。 “我得等到陈姨回来,您还伤着,我若是现在离开了,算什么呢。”之后姜小姐知道了,也会责怪自己的。 秦孟乐指着侧边的柜子,“那个柜子里有要给你的东西,到时候让裴婉给你送过去吧。” 话音未落,陈姨和沈平惠便从外面进来了。 相宜之后便没什么机会再跟秦馆主说话了。她被陈姨挡在屏风之外,沈医生也没有时间同她叙旧,第一时间和陈姨一起将秦孟乐身上的衣服都脱去了。 陈姨抱着一堆衣服出来的时候,相宜整个人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她听到了沈医生和陈姨说的话,脸色煞白。 沈医生说,馆主这样不成,下面伤得太严重了,已经撕裂......馆主惯用的药膏是泊来货,她那里已经没有了。 得先去要热水来,消毒之后再做处置。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相宜不会不懂,她也不是个什么事儿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她与姜小姐有过亲密无间的事,在她的记忆那一段,她很顽皮,不够心疼姜小姐。女孩家难道不是都该被好好疼惜的吗?为什么,为什么馆主会受这样的伤?! “陈姨,我不明白。”相宜在哭,她心里揪着一样的疼。 陈姨说:“不用你明白,快些回去,不要在这里待着了。馆主......是个很干净的人,不喜欢外人留在她的屋子里。” 她更想说的是,馆主该有她自个儿的体面,相宜在这里,馆主不会喜欢的。这话没法子跟相宜直说,陈姨希望相宜能够懂得。 “那我先离开。”她可先去找裴姑娘过来,而后再带着和瑛出一趟秦馆。 陈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物件儿,递给相宜,眼睛看着那物件儿却有很大的不舍得,“拿着吧,馆主给你的。” 一串碧玉的珠串,上头有不少的磨损。相宜不晓得这串珠子,是秦孟乐十分爱护的物件儿,几乎日日都贴身佩戴,不会离身。 相宜接过碧玉的珠串,一下便明白了秦孟乐的意思。这是许她出秦馆的意思,恐怕得凭借这个珠串,她才能出得去。 “好好保存。”陈姨只提醒了一句,多的话一句也没说,她晓得馆主不愿意让她多说。 她将染血的衣物都送出去,也将相宜送出门。 如果她家馆主的结局已经注定,陈姨想,那馆主一定是想要再见姜六小姐一面的......馆主不想让姜六小姐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也想要留个体面,可体面与遗憾相比,是不是没有那么重要呢? 这次秦孟乐没有能够从日本人那里拿到需要的东西,依照她的性子,便会在这几天再去一次。依照她现在的身子,如何能够好好的走出日本人的地界呢?其中还有被他们发觉的风险,堆叠下来,陈姨便不能不为秦孟乐担心。 相宜走出几步,被陈姨叫住。 “相宜。” “嗯?”相宜转身,看向陈姨:“我在。” 陈姨的眼角早就爬上了皱纹,这几天更是憔悴苍老了。秦馆的人都唤她陈姨,却没想过她的年纪并没有那么大,如今苍老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她很快将泪水抹去了,“相宜,帮馆主一次吧。将那串珠子给姜六小姐看上一眼,也替我同姜六小姐带一句话。” “您说,我一定给您带到。” 陈姨说出想了很久的*话,“馆主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骗她,从来都没有。她没有对不住任何人,也没有对不住她。”她心有偏私,所以一开始就不喜欢相宜,也不喜欢姜折。因为在她的心里,馆主与姜小姐才是错过的缘分,只是时过境迁,三年多了,馆主早没了去解释的心思,也不想让姜小姐知道太多。 她很明白,相宜并无过错,可她没法子去为相宜多想一分。 她瞧在眼里的,只有秦孟乐了。 “姜小姐若是愿意,便求她去日本人公馆走一趟吧。” 进入公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姜折要是愿意,对她来说并不算很难。她想为秦孟乐赌一个生机,赌注就压在相宜和姜折的身上。 相宜怔在当场,她也不痴傻,很快就能将一切都联系起来。 馆主的伤与日本人的公馆脱不了干系,陈姨想让姜小姐去日本人的公馆应当就是为了秦馆主。一旦将所有都联系起来,相宜便再也等不住了,“好!我马上、马上就去!我会原原本本的和姜小姐说的,她会去的,一定会的!” 相宜跑着朝裴婉的阁楼那边去了,瘦弱的身子跑在风雪当中,也没能好好的撑着伞。 她迎着风雪而行,陈姨看着她的背影,看她腿上明显的不适,几次差点儿摔倒,“相宜......对不起......” 她见过捧着金条子来找馆主的姜折,也见过今日的相宜。这两人,又是何等的相似呢...... 第30章 第三十章 相宜那一天出去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去了裴婉那里传达馆主的意思后,她便转头去找和瑛。 她不被允许一个人出秦馆,得带着和瑛一起。有了陈姨之前给她的那串碧玉珠子,秦馆门口的守卫没有对她多加阻拦。 和瑛还是惊慌失措的一副模样,跟在相宜的身后亦步亦趋。这次出来两个人都没有做什么准备,只带着一把油纸伞。油纸伞在现在已经不是常用的雨具了,时代的变化中,就有更好的材质代替了它。 她们这一趟出门却并没有找到姜折。 相宜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淋湿了,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报社的地址,等到真正找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报社里面连一盏灯都没有亮起,一眼看去就知道里面应当是没有人的。 相宜蹲在报社门口,被挫败感和歉疚感打压的不愿意站起来。她晓得这个地方等不到姜小姐了,只能第二天再来。 秦馆的规矩摆着,她不能入夜之后在外面停留。 次日清晨再到函文报社的大门口,相宜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等到了人。 那人叫凌木晗,是报社里面管事的人。报社里接待她们的职员称凌木晗为,凌主编。 那串碧玉的珠子,凌木晗在几个月之前还见过,当时也是有人拿着这串珠子来找姜折。凌木晗笑了,打开报社的门,将相宜和和瑛带去了会客室。走去的路上,凌木晗几次用眼神打量着相宜,原来这就是姜六小姐的小女朋友吗? 瞧着年纪是不大,人倒是长得清秀可人,眉眼之间有淡淡的英气,身量不算太高,配姜折的身高也过得去了。凌木晗对相宜颇为满意,姜六是个极其有主见的女人,她选了这个小丫头自然是有她的理由。此番意料之外的见面,凌木晗也能从言语交流之中窥见了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凌木晗给两人都奉上了一杯茶。 相宜道:“许相宜。我与姜小姐相识,晓得她在这里工作,有急事便想来见她一面。” 凌木晗却摇头,“这几天你恐怕是见不到她了。不过,你要是有什么话留给她,我可以替你转达。” 姜家老爷子昨天晚上下的病危,今日早晨离世。姜折现在根本就抽不出时间回来报社,而眼前这个姑娘,也根本不可能去到姜家寻找姜折。 只能是由她代为传话了。 看得出相宜十分纠结,凌木晗也就直接问了,“是什么很不方便说的事儿么?” 还是说,只是一些闺房之话? 相宜想了许久,面露难色:“能不能麻烦小姐借我纸笔,我想留几句话给她,麻烦您第一时间交给她。” 想要对姜小姐说的那些话,没有几句是可以当众说出来的。不可以辜负陈姨的信任,也不能将馆主的性命置之度外,这已经是她当下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 外面风起的很大,夹杂着雨雪,啪嗒啪嗒的打在窗户上。玻璃与水滴的碰撞,让人听在耳朵里竟然还有些害怕。 都说江南是温暖的,连水都是温柔的,江南的冬天分明也是这么寒冷,屋子里和外面一样,屋子里要是没有生火,恐怕会比外面还要更冷。 第34章 凌木晗答应了相宜的请求,将她手上那串碧玉珠子暂时也一同收下。 相宜走出报社,那把油纸伞已经破了,不再能用了。寒风裹着雨雪,想要把寒冷带到每一个在外头的人的骨头里。 这样的天气里,外面无家可归的人能有几个人有温暖可言呢...... 秦馆之外,会有容身之处吧。 …… 将近四日之后,姜家老爷子出殡,姜折作为唯一在身边的女儿,一直走到仪式的最后。直到老爷子入土安葬,才离开姜家。 才一回到报社,手底下的人马上就说要去凌主编过来。 姜折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坐下等着凌木晗,“是有什么事吗?” 手底下的人说不清楚,还是等凌主编来了之后,拿出那串碧玉珠子递给她。 姜折面色微变,眉头也蹙了起来。 这珠子是她当年送给秦孟乐的礼物,能看出桌子上有许多磨损,上一次陈姨来找她的时候,就用的是这串珠子! “你哪来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谁来过?”姜折急忙问。 她心里有所预感,如果当真是出了什么事,只有可能是有关秦孟乐。 好几天之前,从相宜那里回来,她还去找过秦孟乐,只不过并未找到人。加上父亲病逝,姜折一直在姜家老宅里,便没有再度寻找秦孟乐了。 凌木晗将相宜留下的那封书信拿了出来,“这应当是你那小女朋友来过,带着那串绿色的珠子来的。我问她找你什么事儿,就看到她犹犹豫豫的什么都不肯说,最后问我要了纸和笔,说是要给你留几句话。我没看过啊,你自个儿看吧,我先去忙了。” 凌木晗把书信推了过去,离开姜折的办公区域,顺手还关上了门。 …… 相宜在书信上写的内容很简单。 “姜折,我馆主与日本人的公馆有旧事牵扯,内情我不知太多,但馆主恐怕有生命之危险。你如果看到这封信,请去一趟日公馆。————许相宜留。” 日公馆在那一带有名的使馆界,没有那里的人的邀请,中国人是不允许进去的。 姜折猛然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应声倒地! “秦孟乐!” 不是说她与法国人有关系吗?怎么又日本人有所牵扯呢!?这次的书信还是相宜亲手写的…… 她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冷……难道,有关秦孟乐的那些外言,并非空穴来风么? “我不信……我不信!秦姐姐,她绝对不会!”姜折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 被情绪掩盖住的思绪慢慢的清晰起来,她还没有彻底被情绪所主导,还有分析和思考的能力。如果秦孟乐真的有日本人在中国所图的利益休戚相关,那么秦孟乐怎么会有生命危险? 时间已经容不得她再思考更多,姜折打开抽屉,动作停顿了片刻。半晌后,她下定决定一般拿起抽屉里的那把手枪,顺手也拿起雨伞就往外面跑去。 那把手枪是老爷子生前送给她的,出国那年的生日礼物。。 外头有几辆黄包车在等待客人,姜折跨步上去,直接道:“使馆界,日公馆。停在附近就行。” “好!您坐好!”黄包车应了声好,马上就动了。 …… 日公馆,二楼房间内。 秦孟乐身上的衣物几乎散落一地,口鼻之内全是血迹。左原公使右手大力掐着秦孟乐的脖子,将一包粉末又递到秦孟乐的面前,拎着她的脖子,逼迫她吸入鼻腔中,“秦馆主实在是太辛苦了,这些都是给你的奖励,够不够啊!哈哈哈哈……” 左原身边还有好几个日本人,身份和他都是相同的。日公馆内的布局按照日本的习惯,做了低矮的桌子,几个人围着那张桌子,在看地毯上的秦孟乐挣扎抽搐。 “这个中国女人其实还挺有勇气的,那么长时间都坚持下来了。”说话这人人中的位置留着一片黑黑的胡子,用蹩脚的中文说着滑稽的话。 左原站起来,非常随意的踹了秦孟乐一脚,听着秦孟乐一声闷哼,心情似乎还不错,“真当自己是什么聪明的女人,跟那群法兰西人一样蠢。拿过去的情报,当然都是我想让你带过去的。傻女人啊~” 他还有一件事情很不解,低下头打量秦孟乐,“上一次不都放你走了吗?你怎么还敢来?” 是上一次的好东西吸的不够多,还是玩的不够刺激呢? 小胡子日本人也在哈哈大笑,“就算要拿情报,也得知道规矩啊。你做这一行的,身体都不好看了,也不知道换个人送过来。太笨了。” 秦孟乐快要失去意识了,刚才吸进去的东西很快就发作出来。她的耳边充斥着耳鸣声,日本人的笑声嚎叫声,还有自己的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 好像是左原的脚踩住了她的手,但她暂时感觉不到这种类型疼痛了。 “是这双手想要拿我办公室抽屉里的东西,是不是啊?”刚问完这一句话,左原又笑了。 他抽出放在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捅穿了秦孟乐的手掌。力道之大,匕首就这么深深地扎进了地板里,连同秦孟乐的手掌一起。 “额,啊!”手掌被刺穿,秦孟乐无神的眼睛被生理泪水充斥着。剧烈的疼痛拉回了她的意识,那双原本习惯弹奏乐器的手,连她的主人都无法控制了。就这么被匕首钉在地上。 “我们的情报对法兰西人就这么有用?等军队打过那条江,我们的民族就可以踩着你们的民族,变成这片土地的主人。法兰西人又能庇护你到什么时候呢?”左原没有想要拉拢秦孟乐的意思,这个女人死或者活对于他来说都不要紧。 他倒是有一个更深刻的想法。 把这个女人的尸体,送到法兰西人的公馆里,或者送回秦馆去,那个场面一定更有趣。 “对哦,秦馆主是秦馆的人。那我帮一帮你,去通知她们来替你收尸吧。”左原忽然又后悔了,“这好像也不是一个合算的买卖。应该让她们重新叫两个女人来,把你的尸首换出去才行。” “就是不知道,你那个秦馆的人会不会愿意来换你呢?” 秦孟乐挣扎着,嘶吼道:“不许你们……不许告诉她们……” “你在用什么态度跟我说话?”左原扒开秦孟乐手腕上的衣服,把手腕上的针孔按到秦孟乐的眼前:“你身上的器官都快烂掉了,给你吸那些东西就是为了缓解你的痛苦啊,怎么能是这个态度呢?”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还有人追赶。 穿着日本军服的士兵忽然推门跑进来。 正要开口,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后脑,夺走了他的性命。 秦孟乐恍惚之间看到了人的轮廓,她很熟悉这个人走路的姿势,可怎么会是她…… 秦孟乐最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 “姜折……”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庆幸于姜家人来的很快,姜毅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大踏步的走进日公馆的大门。 如今的姜折拿着那把手枪,对着左原的脑袋,眼神却直直的盯着躺在地下的秦孟乐身上。 她拿枪的手明明都在颤抖,不敢动分毫,只能喊着秦孟乐的名字,“秦孟乐!你应我一声!” 半边地板上都是红色的血,那都是秦孟乐的血…… “你不能这样……”姜折歇斯底里,眼睛里的红血丝很吓人。 她举着枪,直冲左原走去,小小的手枪就这么抵在他的脑袋上,姜折快要被看到秦孟乐时的情绪所逼疯了。这些人怎么能欺负她欺负成这样! “放了她!” 左原有些吃惊,“中国人敢这么拿枪指着我?还杀了我的卫兵!” 姜折发了狠,枪口戳到左原的额头上,“听到没有!我说放了她!” 外头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姜毅踩着黑色的军用皮鞋朝里面走来。姜毅一脸森寒,唤了声,“姜折!” “放下枪。” 姜折连头也没有回,泪珠一颗一颗的落下来。她都不敢再正眼看秦孟乐一眼,她太心疼了。秦孟乐的手……她的身体……是要怎么样去接受,眼前衣不蔽体气息微弱的秦孟乐呢? “二哥!他们这么对她,你不是都亲眼看到了吗!”姜折吼出一句,早已经没有了以前温和的模样。 姜毅伸手,一把按住姜折的手,使了巨大的力道强迫她放下枪。 “你如果还想带着她好好的走出去,就听二哥的话。”姜毅低声说。 日公馆即便是建立在华夏的领土之上,却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不允许本国人踏足。姜折此番举动,可大可小。她枪杀日本人的卫兵,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此事根本不可能躲得过去。惟有搬出姜家从中斡旋,看看是否有让姜折免于入狱安全脱身的可能。 姜毅这一句话点醒了姜折。 当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秦孟乐吗?日本人在这里对峙,只能让秦梦月的生命在时间的流逝中被缓缓带走。姜折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将枪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扑向地上的秦孟乐。 第35章 “秦姐姐,我、我来带你回去……” 秦孟乐双目紧闭,长睫在轻轻的颤抖。姜折握住她的手,立马就感受到了冰凉的温度。 捅穿秦孟乐手掌的匕首还钉在地下,姜折卯足了力气版的匕首拔出来!秦孟乐的手掌顿时血流如注。 姜折扯出自己的丝巾,包裹住秦孟乐的手掌,眼泪不可控制的往下滴落。 她永远记得与秦姐姐的初见,那是一双弹琵琶的手,很好看,像江南的水一样,像苏州河的水一样…… 姜毅说道:“家里的车子在外面,你先带人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好。” 真当她抱起秦孟乐,才发现怀里的这个女人,不知何时已消瘦的不成样子。 姜折抱着人,快步走出日公馆,秦孟乐身上的血还在流,一路走去全是血的痕迹。她抱着人跨上了姜毅的黑色轿车,直接和司机说道:“回秦馆!要快。让家里人带两位医生过来!” 司机应下,马上发动车子。 按道理来说,现在最应该去的是医院。可医院那里还是日本人的地界,秦馆至少在法兰西人的控制范围内,日本人不敢轻易对它动手。姜折一想,便决定先回秦馆。 当务之急,得先保住秦孟乐,也替她保住秦馆! 相宜还在秦馆,她亦容不得自己出丝毫的差错。 车子开到公馆门前的那条街巷,司机却发现街巷被围得水泄不通。镇上的人们,不晓得什么时候知道了消息,堵在街巷口,瞧着热闹。姜折坐在车里,后怕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她第一次瞧见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陡然的消逝,这个始作俑者还是她自己。 朝日本人开枪的时候,她根本无暇去想任何的事。回过劲儿来,姜折喃喃自语:“我方才杀人了……我杀人了……” 她受的教育是人人有人权,人人出生就该平等生命没有高低贵贱,都是世界上的一员。可她今天扣动扳手就取走了人家的性命。即使那是个日本人,她还是难以承受。 司机着急的提醒她,“六小姐,前面全是人,过不去啊。” 吵吵嚷嚷的人声这才在姜折耳边渐渐清晰起来。车窗外面,乌泱泱的人群围在街巷里,几乎将整条街都堵住了。姜折抱着秦孟乐在车里,秦孟乐身上糯湿的一片,全是血,她实际上害怕极了。那天从相宜那里离开,要是能够多等一等,等到秦孟乐回来,将前因后果都问清楚。那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了呢? 答案不得而知。 姜父去世,姜家真正落到了二哥手里,她本意要脱离姜家,却最后还是得了姜家的庇护才带着秦孟乐走出日公馆。 姜折恶狠狠的骂出一句,“非要这么捉弄人吗?”这老天爷果真是可恨! 尽量将秦孟乐放得平缓,姜折将她安置在车子后座,打开车门下车。 四周的人看到她下车,又是七嘴八舌的一阵。 “各位同胞,我是姜家姜折,车里有从使馆界带出来的伤患,得马上带她去看伤。各位在这里,无非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答应大家,今天的事,我会一五一十的刊登在报纸上,让大家知道真相。”姜折最后喊道:“希望各位,给她一条活路!” 她未曾这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这些个素不相识的生面孔说出这样的话。近乎是祈求的语气,让人的自尊不值一提。 周围只是安静了几秒钟,重新恢复了嘈杂。姜折差点儿便心死了,不坐车的话,她便背着秦孟乐回去。 人群里,是哪些穿着白色中山装,带着黑色帽子的学生,奋力的拨开熙攘的人群,走到姜折面前。 他们的眼神与姜折相对,只是片刻,其中一人对着姜折点了头示意。 他们的话,更加的掷地有声,“乡亲们!人命比天还大,咱们堵在这里看热闹,能有什么用!” “北边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去!马上就要轮到我们南边了!咱们都是华夏子孙,要是连眼前的同胞都救不了,洋人哪能瞧得上咱们啊!” “镇子上的所有人,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早就应该团结起来!” 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都是青春的声音,那么铿锵有力,“给这辆车子让出一条路吧乡亲们!我们国家的路,也要由我们自己去走!” “游行也好,抗议也好!学生也好,商人也好,说到底我们都是中国人啊乡亲们!都靠边站,让轿车过去!” 姜折愣着,瞧着男的女的学生们排成了一排,就站在她的黑色轿车面前。 在姜家的车过不去的地方,竟是学生在替她说话,替她将嗓子喊得嘶哑,替她开出一条新的路。这些人,就是相宜的同学,也和相宜一样,是这个国家的以后吧...... 姜折眼前模糊起来,面前的路慢慢的变大变宽,直到可以容得姜家的轿车通过。她马上跑回车门那里,手却被一个男学生牵住。 “怎么了?若是要酬金,去姜家找管家拿就是了。” 男学生有点诧异,很快又恢复了神色,“不是。姜小姐,我们晓得函文报是您的。请您,务必在报纸上刊登出今天日公馆事件的真相,不管真相是什么样子的,国人应该清楚明白的知道。” 姜折想了想,转头看了秦孟乐一眼,“国人未必需要知道真相,他们不容易去怜悯女性。何必让我的姐姐去承受同胞们的口水呢?” “姜小姐,你是最知道事实的人。”男同学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递了出去,“您看,要是日公馆的真相可以给这里的所有人一个看到真相机会......现在,人人都在牢狱里,要是这件事就是一把钥匙呢?” 一瞬的,姜折偏头,从这群学生炙热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们的目标。 是啊,闭塞的思维,封建的国人,他们根本就意识不到什么是耻辱了。自英格兰人南上入华夏,那么多年过去了,真正觉醒的人,还只是少数。 清醒的人之间对话,似乎好简单。姜折心痛于自己明白了他们的目标,坐进车里后,她抱着秦孟乐的身体,忍不住的哭了。 苏州镇也好,这个国家也好。都太需要一场巨大的愤怒了,这个国家的老老少少都要在这场巨大的愤怒里觉醒,感知到耻辱,感知到我们的弱小急需改变。 而日公馆之事,是苏州镇目前最好的一把钥匙。 她的函文纸上会怎么写秦孟乐呢?要怎么写秦孟乐呢? 一个为了秦馆的一百多个人,在日本人和法兰西人之后来回欺骗,将日本的情报卖给法兰西人,替秦馆寻到法兰西人的庇护,而后虚与委蛇......可,没有人会在意秦孟乐受了什么样的苦,她有多少艰难,遭了多少罪...... 苏州镇需要的,是一个被强行凌辱的好女人,秦孟乐越是凄惨就越能激起他们的愤怒。 姜折重重的摇头,“不可以......秦孟乐......” 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想着要救出秦馆的人,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真正救了她一次。秦孟乐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她本该早就有新的生活了,今日就不会坐着姜家的轿车回到秦馆去。 姜折后悔道:“当初带着那箱子金子偷偷走了,多好啊......秦馆又不是真的姓秦!你何必呢!” 秦馆的大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姜折将秦孟乐抱下车。下车时,她看到自己手上戴着的碧玉珠串,上面沾染着秦孟乐的血迹,又是一阵心酸。 这串珠子辗转多年,又回到了她的手上,是什么因果呢? 下面人很快发现了秦孟乐,拥上来想要帮衬。姜折慌得很,喊道:“都退开!谁也别碰她!你们这里那位沈医生呢,将她请来,快去啊!” 不远处,相宜赶着往姜折那里跑着的步子渐渐慢下来。相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姜小姐,她怀里的秦馆主一动不动的,手上缠着姜小姐的丝巾,上头也都是血迹。她不再温和,不再那么周正得体,她那么慌乱...... “姜小姐。”相宜轻轻的唤了一声。 可惜,姜折没能听到,只将秦孟乐抱得更紧,急急忙忙往秦孟乐的阁楼上去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相宜没有选择逃避,而是跟着秦馆里那些人一起走到了秦孟乐的住处楼下。 不管是姜小姐还是秦馆主,她都放不下。拿着碧玉珠串去函文报社找姜小姐后,她回到秦馆焦急等待。等待的滋味也有千百种,这一次是最为担心忧虑的。 阁楼下有不少人守着。此事在秦馆发酵起来,影响不小。 不知是不是姜家的守卫,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圆滚滚的墨镜,还有黑色的帽子,活脱脱就是一群煞神,站在外头站成一排。 相宜太想要上去看看秦孟乐,也看看姜折。她方才在看到姜小姐抱着馆主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痛了一下。有个名为嫉妒的东西慢慢的钻了出来,她还没想到它是怎么出来的,就被自己的理性说服。 秦馆主方才那个状态,似乎连意识都没有,浑身上下都是血迹。还有手上,缠着姜小姐的丝巾,那丝巾她是见过的......姜小姐很喜欢那条丝巾,因着是自己送出去的,她总见姜小姐戴在身边。又是什么样紧急的状态,才能让姜小姐把丝巾都用上了...... 第36章 相宜鼓足勇气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开口道:“请放我进去。” 高个子的黑衣服男人看了相宜一眼,“你是什么人?” 相宜想了片刻,声音压低了些,道:“姜折是我的恋人,请放我进去。” 不晓得她这么说姜小姐会不会生气,可她怕姜小姐在上面一个人照顾秦馆主会害怕。每每姜小姐窝在自己怀里睡着,她总是抱着她,时常也能感觉到她在颤抖。这个在外面很周正礼貌的女人,实际上很多时候都在害怕。 相宜太心疼了,这个时候,她就是应该陪在她喜欢的人身边啊。 那黑衣服的男人愣了一瞬,上下打量相宜,又是皱眉思索又是转头与身后的人耳语。 时间就这么过了半刻钟,那男人忽然道:“六小姐叫你上去。让路吧。” 相宜被允许上阁楼,可和瑛并不允许跟着一起上去。 “和瑛,你去裴婉姐姐那里等我,不要一个人随便跑出来,外面很危险。”相宜抱了一下和瑛,在她耳边安慰道:“不用担心我,她在上面,我不会有事的。” 和瑛的情绪这才好一些。秦馆主出事的消息一出来,秦馆里的很多人都跟和瑛一样,马上就生活在恐惧之中。她们惧怕,惧怕秦馆的天就此塌了下去。 这个庇护所,是不是马上就要不复存在了。外头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会不会又卷土重来? 相宜走上了阁楼,不出预料,在门口就是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她的心“咯噔”一下,心里酸涩的像被拧在了一块儿。 姜折在等着相宜,她身上不太好看,都是红色,“相宜,你来了。” 沈平惠在不久之前就已经到了,从后门上的阁楼,没多少人看到。现下正在替秦孟乐检查身上的外伤和内伤。血腥味是从屏风后门飘出来的,相宜盯着屏风看了一会儿,鼻子酸酸的,应了姜折的话:“我来了,你别怕。” 姜折快步走过去,将相宜抱进怀中,她抱得很紧,让相宜都觉着呼吸有点不畅。 “不怕,我来了,我来陪着你。”相宜抚摸着姜折的背,像哄孩子一样,脸也贴着她的脸,仿佛这样能给予姜折一些温度。 不知怎么的,姜折声音很小,“我去了日公馆......你给我送拿那串珠子,我就知道出事了。几天前我就该去找她的,我早点去找她,她可能就不会再去日公馆,也就不会被他们那些畜生欺辱!相宜......我什么都没有做好,什么都没有......” 相宜深吸一口气,满腔的怨愤也积压在她心里。对于那些洋人,相宜一向是憎恶的!日公馆,那便是日本人,相宜咬紧了牙关。什么时候中国人才能摆脱这样的境地。 “相宜......我的父亲不在了。我...我那日赶回去的时候,刚跑到门前,他已经咽了气。我还是没法子给自己找理由,我在意他,他是我父亲...我在他身边守着,送了他最后一程。就是为了这样,我救不了秦孟乐了......我让她遭受了这样的事!十几岁的时候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这样。”在她根本就没有看到的时光里,秦孟乐肯定受到了更多这样的事。而她只是见了一次,就受不了了。 相宜心疼的快要发疯,回抱住姜折的手力道也用的更大了。她回忆起自己的父母亲去世时的样子,回忆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可以轻易去深想的。而她的姜小姐刚刚才经历了亲人离世,马上却又看到了秦馆主伤重的样子。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她与姜小姐有过亲密。馆主身上的痕迹,她能看出来...... “姜折,节哀。”很多话想要说,可她不知先说哪一句,“馆主也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跟你一起。” 她绝不会离开姜折,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相宜……”姜折忽然按着相宜的肩膀,十分严肃的对她说:“不管未来怎么样,都请你,一定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要轻贱这条命,也不要为了任何人去冒险,你答应我。” 这话说的太过严肃,又太过认真。相宜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在想,姜折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在想写什么呢? 相宜问:“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姜折的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沈平惠的叫声打断了。 “姜六小姐!您快过来!” 没有丝毫犹豫,姜折马上跑向了屏风那头。 相宜跟着过去。 床头的帘子大敞着,秦孟乐像是一个破败的布娃娃,上半身被毯子遮盖住,露出都是牙印的脖子和锁骨。那原本都是被造物主雕琢过的身体,美丽晶莹,如今…… 相宜鼻子酸的厉害,不受控制的落下泪来。 她还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心里对日公馆的那些畜牲更加憎恨! 再看姜折,她甚至是半跪在秦孟乐的床前,问沈平惠:“沈医生,她怎么样……” 其实只要多看一眼沈平惠的脸色,就知道秦孟乐的情况不会太好。但真让沈平惠把这话说出来,便是被下了诊断了。 沈平惠只道:“我只做了一些外伤的检查,都不轻。但恐怕较为严重的还是内伤。我刚到的时候,她有咳嗽过一阵,咳出来的都是血沫子。肺上定然是不大好。” 后面再说什么,姜折已然听不清了。 她联想到秦孟乐先前在医院里的手术,不就是做的肺上的手术吗!如今肺上再出问题,不就是要了她的命吗! “没、没事的……医院的医生应该很快就到了,一定能治好她!” 下面守着的姜家人上来,告诉她相宜想要上来阁楼之前,还告诉她了另外一件事。 法兰西人在周围的人已经全部离开,转而代替他们的,是日公馆的守卫。刚得知消息的姜折骂了一句脏话。 早就知道,法兰西人根本不会为了一个秦馆,和日公馆公然对立。所有的罪过,都只会推到眼前躺着的秦孟乐身上! 这便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 姜折趴下身,同秦孟乐说话:“我知道姐姐为了秦馆已经做得太多了。你撑着,我一定守好你的秦馆,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出事。你也答应我,撑着,撑过这一关,好不好?” 秦孟乐没法子回答她,却在忽然之间剧烈的咳嗽起来。 “让开,让开些!”沈平惠急得推开姜折,第一时间将秦孟乐口鼻的异物重新清理一遍。 而后,医*院里来的医生总算是到了。 医院里的吊瓶被挂上,该有的仪器也都带到了秦馆。姜折看着屋子里几位医生在忙碌,心里一阵感激。 这样的安排,普通人是做不到的。只有她那位二哥,才有这个本事。 不知二哥与日本人周旋的如何了。自己那一枪,似乎已经打破了苏州镇几方势力的平衡。 山雨欲来风满楼,当真是要变天了…… 姜毅一向不屑于踏足秦馆,却在今时今日来秦馆中找了姜折。 两人就在秦孟乐住处的后门碰头。 姜毅脸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道刀伤,从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在硬朗的五官上添了几许凶残。姜折与姜毅在容貌上是几个兄弟姐妹之中最为相似的。 “二哥,他们对你动手了?”如今姜家掌权人就是二哥,日公馆那头该说不会轻举妄动才是。 姜毅摇摇头,只说道:“只是一些交换。你与日公馆之间的债,一笔勾销。”他的妹妹无需坐牢,无需被那方势力压制。 姜折眼里的晶莹闪烁着,她软下来,同姜毅道谢,“谢谢二哥。我……我从前是误会了二哥,不知您的用心。” 她说的是她背后那道伤疤。 姜毅选择绕过这个话题,转而道:“二哥已经把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和设备都带来了这里,你大可以放心。但你答应二哥,不要继续待在这里,换个地方,去歇一歇。待在这里,并不安全,二哥首先要保证你的安全,才会选着去救秦孟乐,你明白吧。” “嗯……”姜折听明白了。 二哥这是在用救秦孟乐为条件,让自己离开这里。 “我不会离开秦馆,也希望二哥不要逼迫我。” 姜毅想了想,点头:“好。外面有姜家的人混在秦馆四周,为保秦孟乐安全,你尽快离开。” “多谢二哥。” 重新回到楼上,姜折去唤相宜,“相宜,跟我走。” 相宜的手被姜折牵着楼下,两人又遇姜毅。 姜毅就是在楼下等着姜折的,“阿折,这就是你的心上人?”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相宜被姜折牵着回去了净安阁。脑子却还没有放下姜毅方才问出的那句话。 姜小姐在第一时间承认了这件事,声音温和,“是,她唤作相宜。” 不知是不是有意,姜折在最后,补充了一句,“二哥,您要仔细的看看她的样子,将她记住,以后也不要忘记了。” 记得姜毅意味深长的看了姜折一眼,点头答应了。 第37章 相宜的心慌就来自于姜折的这句话,她不大明白姜小姐的意思,心里一股子不安的感觉蔓开来。她想要控制却控制不住。 等回了净安阁,相宜放下手中的外衣,立刻问:“姜小姐刚才与您兄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为何要让他记得我呢。” “相宜,不要想太多了。”姜折动手脱去身上染了血迹的外衣,眉头还皱着,紧绷的神经没有放松下来,“你晓得,我一直不希望你想太多。” 相宜将姜折脱下来的血衣收起来,放进了篓子里,从衣柜里拿出她换洗的衣服,“您的衣裳。先去洗澡吧。” “好。”姜折接过递来的衣裳,径直走去盥洗室。 不多时,盥洗室内传来水声。相宜坐在姜折往常坐的位置上,父亲的遗物,那一支钢笔还摆在桌面上。相宜却有一种预感,这个位置......往后的姜小姐还会在这里写文章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秦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不知裴姑娘那里是否对此次变故做出了应对。馆主伤重,秦馆到底是风雨飘零,不堪重负了。 在馆主的房间里,她问了姜小姐那个问题,并未得到回复。 她并未答应自己,是否会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相宜迫切的想要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用以平复心里充斥的不安和恐惧。 半刻钟后,姜折从盥洗室出来,发丝上同样还有水迹,瞧着湿漉漉的。头发的主人没有认真的料理她,只是随意的将它包裹了一下,散出的发丝就这么随便的垂下来。 相宜拿来干的毛巾,走上前去。姜折顺着相宜的动作,坐下来,全然将头发交给了眼前的人。 两人被情绪影响的太过明显,擦头发的全程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直到姜折包裹着湿发的毛巾被相宜拿走,身上感受到被拥抱的力道。姜折才开口说道:“怎么了?” 相宜吸了吸鼻子,粘人的紧,她还抱着姜折,轻声说:“想同您说,我有些怕。” 这会子,姜折没有问她在怕什么,答应已经很明显了。外面的事儿,哪一件不是值得怕的呢? 姜折侧过脸,鼻尖便触碰到相宜的侧脸,呼吸在咫尺之间,似乎两人本身就该如此亲密无间。 “相宜,我还在,你无需害怕。” 相宜轻轻的吻了姜折的鼻尖,出声问道:“那会不会有一天......您不在我身边了?” 姜折愣了一瞬,相宜湿漉漉又水灵灵眼睛就在几厘米之外,姜折的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被相宜眼里的泪光软了些心肠。往后的事儿要如何去笃定的给予她承诺呢?今时今日如果她不是姜折,不是姜家的六小姐,她的尸首也该被扔进乱葬岗里,开始腐烂发臭了。 分别总是常态,或许很快,她和相宜也会有分别。 可......姜折比相宜更知道合久必分的规则,她生出的不舍不忍却不比相宜更少。 姜折问:“怎么样才能不害怕?” 相宜就这么看着姜折,没有说一句话。她怕是也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如何才能不害怕?相宜也在问自己。她的惧怕是一种负担,她万般不情愿让姜折陪她一同承受。 姜折的下一步动作更为突然。 是没有感受到相宜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想法,所以她便主动的抱住相宜。 原本不该是她抱着相宜回到床榻上,此刻倒是反了过来。 相宜小声的惊呼,马上揽住了姜折的脖颈,稳住自己,“您......做什么?” 今日今时的净安阁没有其他外人,连和瑛都不在阁中,去了裴婉那里。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热的特别快。 姜折道:“我想让你,不那么害怕。” 没有什么精神的相宜,姜折也不大喜欢。她觉得相宜是有精神气的,新的青年,一如春天一来,春意浸润了枯草枯木,便有万物复苏。 相宜在姜折的身下,眼里依旧很湿。她将姜折抱着,依偎着,紧贴着。 这倒是像极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告别。姜折那么主动的亲吻她,将她的所有心事都吞进身体里,还是不介意她的肆意妄为和胡乱动作。 姜折没有在心里再唤她作“甲等生”,她比起第一次时还要青涩。在她身上的熟稔也早就没有了,真到了结束的时候,还抱着姜折哭着。 她累着,还是哄着相宜,轻轻抚摸相宜的后脑,允许她躺在她的胸口落泪。 “哭了啊......”姜折装作笑她,“你只动了那么一会儿,竟也累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她们之间还没有过对调的经验,都是相宜在不久之后反客为主。 相宜在她身上轻轻动了,好像在摇头否认,“我没有......我是想到之前我答应了的,要心疼您。” 这回好似又没有做到。 她对姜小姐很抱歉。 “所以,你可以暂时先不要怕吗?我怕是没法子一直哄着你。”照相宜现在的状态,再哄下去,她怕是没有办法在第二日出净安阁的门。 这话翻出了相宜的隐藏起来的妒忌,对方是秦孟乐。她没有办法说出口,一抬头,胆子很大的咬住了姜折。 “呃,你做什么?”姜折无力的问。 相宜抬头,还不肯松口,说话十分的含糊,“不够......姜折,我还想。” “嗯?”还想......姜折默了声,一下子不晓得要怎么面对相宜灼热的眼神,“你!当真?” 相宜点头,手上也没停。 姜折阖上了双目,眼角的泪溢出丝丝,她自语,声音极其的轻:“罢了...” 明日走不了也罢了,如何拒绝相宜,她好像还没学会。 ...... 一觉醒来,是早晨的六点多。姜折费劲的睁开眼睛,还被相宜抱着,轻轻抬手,她又放下。 不对...身上不舒服,连抬手都觉得费力了。 相宜往她怀里拱了拱,很娇气。姜折摸摸她的额头,凑过去,浅浅的吻了一下,“醒了吗?” “嗯......”相宜头还闷在被子里。 姜折笑,“娇气。” 相宜这才抬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再睡一会儿吧。昨夜您累了,再睡一会儿。” 姜折顺着她,“好。” 再一次醒来,是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来,吵着了两个人。 这钟声是有深意的,是一个不能破坏的规矩。姜折撑起身子,腰上一阵酸疼,“嘶。” 很快,相宜又将人揽在到怀里去了,手掌在姜折的后腰揉着,帮她纾解不适。 “谢谢。” 相宜不悦,“我做下的事,合该由我负责。你做什么同我道谢呢。” 姜折就这么盯着她,一直盯到相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重新闷进被子里。手伸出来,按了一下床头的铃。那是让下面备着热水的铃声。 “十二点了。您今日...不是。您今夜还走吗?” 姜折微哑:“你刚才...有点过,我暂时走不了。” 且秦孟乐的伤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判断,她更是不可能离开秦馆的。 相宜不齿自己的想法,因着她在窃喜,隐秘的心思里,她就是不想让姜小姐走的,最好是...永远都留在净安阁,留在她的身边。 “好......我陪着您再休息一下,下面会备上热水,再歇一会儿我抱您去洗澡。” 姜折道:“不过就是才比我高出一点点,就学着外头的人,耍性子玩霸道了么。” “那又怎么样?您是我的客人,秦馆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连您的二哥也知道了。 姜折回答:“是啊,我们相宜是个很有本事的。” 女儿家放在心里的占有欲得到了满足。 房间的门口放着吃食,应该是裴婉阁中送来的,菜色不是很清淡的口味,红色的辣椒卷在菜里,看着也让人流口水。还有两碗米饭,相宜起来,预备将吃食拿进了房间里。 兀的,相宜脑中闪过一些片段......记忆和流水一样冲刷着脑子。她不清楚来送吃食的人听到了多少。相宜憋不住的脸红,昨天到今天,她都在放肆。 每每都只是给姜小姐一点点休息的时间,等她呼吸平缓了,相宜便卷土重来。一次一次,可谓周而复始。 “在门口蹲着干嘛,相宜?”姜折隔着床上的帘子,看的不太真切。 “啊,我马上就来。”相宜立马端着东西进来,仔细将房间门关上了。这回她晓得去扶着姜小姐了。 姜折下榻,左手还撑着后腰,相宜来扶着她,“刚才在做什么?外面有人在吗?” “没有人。是我出了神。” 姜折停下步子,皱眉,伸手拎了一下相宜的耳朵,哑哑地问:“出神了,就将我忘在房间里了吗。” 相宜捂着耳朵,扁扁嘴,想解释,又怕解释变成了狡辩,急得都想跺脚了。 她也只说道:“我不敢。” “我没有用力,耳朵疼了?”姜折替她揉着耳朵,凑过去,轻吻了相宜耳垂。凑得近了,声音也放大了不止一倍,“不许在这个时候不理我,我会很需要你。知道了吗?” 第38章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姜小姐的声音像是带着蛊惑的符号,让相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也觉得在夜里的自个儿和现在的自个儿有些许的割裂。彼时会胡乱动作的她,也是过后特别脸红的人。 或者姜折也是这么想吧。 多看一眼相宜的小红脸,都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来。 如此境遇之下,相宜成了她唯一的,能感受到快乐的来源。 姜折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她,腰上的酸疼昭示着眼前人曾与她在困苦的时候交颈相缠,她不得不承认,她需要这样的放纵。那些没有地方纾解的仇怨和愤怒,相宜都用她的惧怕二字,帮助自己交托了出去。 姜折故意问:“还很害怕吗?” 看着相宜愣了片刻,脸就更红了。 “不怕......” 姜折却说:“不是不怕了。我可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让你完全不害怕。但我总想着,希望我的恋人可以信任我,依靠我。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成长,不必急。” 相宜的唇动了,忍不住又吻了姜折。 是真的还有很长的时间,对吧...... 这是不是也能算作是姜小姐的许诺。 之后,相宜将饭菜摆了出来,同姜折一起吃了。这顿饭明明是都带着辣的菜,她们吃得很沉默,相宜能感觉到姜折的心思不在净安阁了。离开秦馆主那里就快要一天了,姜折定是在担心那边。 相宜一样也是担心,偷偷抬头看到姜折的时候,更多的是心疼。 饭后,姜折还是开口了,“我得去看看她,你待在净安阁,不要出去了。我会让人带和瑛过来陪你,或者你愿意的话,可以去裴婉那里。” 相宜还想争取,“我不能跟着您吗?” 姜折摇摇头,拒绝了她。 她心里有个很不好的预感,将相宜带在身边,就怕有事的时候无法顾及到相宜。她有了除姜家和报社之外的牵挂。 离开前,姜折将相宜送到了裴婉的居所。和瑛很快下到一楼接人,看到姜折与相宜眼泪就往外头落。不多时,裴婉下来,隐晦的问起秦孟乐的情况,姜折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裴婉也没有多问。 “相宜,跟我上去吧。”裴婉招呼了相宜,却见相宜只是看着姜折,腿都没挪动半分,“怎么了?舍不得你家姜小姐吗?又不是见不到了,来日方长呢相宜。” 裴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看相宜无甚反应,便说先上楼去,将和瑛也带走了。 人一走,相宜便原形毕露,扑进了姜折的怀里。 怀里的人身上还留着洗过澡之后的清香,发间的味道也是熟悉的。姜折低头又轻轻嗅了相宜的发,难为她依着恋着还是愿意听从自己的安排,“会回来的。” “你乖乖的,听裴姑娘的话。相宜,我应承你,我会回来的。” ...... 变故便在姜折前去秦孟乐住处的路上,姜家的护卫和上面的医生正在陆续的离开。 跟着人群下来的,还有秦馆的女医生,沈平惠。 “沈医生!”姜折紧张的唤了声,朝沈平惠跑过去,“上面怎么了?他们怎么都走了?秦孟乐她......” 可惜,姜折的话还没说完,便看到沈平惠脸上的表情十分深沉凝重。 “怎么......什么意思?沈医生。”姜折慌乱的开口。 沈平惠慢慢看向秦孟乐的窗子,疲惫中带着低哑,“去见见她吧,姜小姐。” 馆主的身体一直不算康健,原先在秦馆,小病都是由她给馆主看。后面给馆主看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后面才知道,馆主去圣玛丽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晚上的时间,沈平惠和那些过来的医生在一起在秦孟乐的身边。 馆主身上的伤她看得太清楚了,外伤严重,甚至是吓人的。但她最严重并非是外伤......那些个医生带这专业的设备过来,一夜的时间...... 圣玛丽的医生说这一口洋文,沈平惠听不懂那些话,身为医生,她对姜折说出的是自己的判断。 姜折只仅仅愣了一瞬,朝秦孟乐住所跑去。 天气阴沉的可怖,秦孟乐居所的空气都似被碳火烘烤过似的,闷热且让人窒息。上楼梯去到二楼的短短几步,姜折走得很不容易。 按理来说,她最应该去问那些医生,去问姜毅。可她没有多的时间!刚才与沈平惠的对话,她害怕秦孟乐等不到她回来。 秦孟乐的屋子里留了两个秦馆的人照料。姜折与她们并不相识,走进门时,那两个人看向她似乎也被吓着了,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等她开口。 虚弱的声音率先传来,是秦孟乐。 “你们出去吧,不要留在这里。” 姜折心跳都快了,很快到了秦孟乐床前,“你…你醒了……” 秦孟乐的脸色都有些发黑,唇色也很深,“醒了……别怕。” “是不是傻了……”姜折很难受,她不晓得秦孟乐现在这种时候还在安慰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她也太怨恨秦孟乐太怨恨日本人了。 那两人见状,识趣的离开了阁中。 见秦孟乐想起身,姜折伸手,扶着秦孟乐坐起来,“可以先躺着,不要起身了。” 面对姜折,秦孟乐的眼神有些闪躲,“阿折,昨天你都瞧见了吗?” 昨天那样的场面,多么肮脏。她当时有是多么狼狈不堪,她最不愿意让姜折看到这样的自己。哪怕是死在日公馆,她也会认命的……可偏偏!偏偏就是让姜折看到了…… 昨夜醒来,秦孟乐是被疼醒的。周围有三四个医生,围着她。沈平惠似乎都站在外围,她伸手,想要问一问沈平惠。可手刚抬起来,便被说着洋文的医生握住,将输液的枕头扎进了她的身体里。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到后面睁开眼睛都瞧不清楚眼前人的样貌。昏睡中,她唯一看到的就是姜折。 那是年少时的姜折,齐肩的头发,穿着蓝白色的裙子,腰带上还系着好看的流苏。走起路来,流苏就一动一动的。梦里,她的手又能弹琵琶了,姜折与她就在山脚的小亭子里,四周没有看课,没有任何人,只有湖里的戏水的白鹅和啄尾巴的鸳鸯。 她在梦里问姜折,“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姜折笑得很傻气,疑问道:“我不是给你金子了吗?秦姐姐可以去选择新的生活,可以去国外。也可以置办一些房产……” 可姜折还没说完,秦孟乐就着急的打断了她的话,她很着急,“我不要金子!”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金子!她也不喜欢秦馆的生活。当她亲手杀死奴隶秦馆女子的老馆主,她就知道一辈子,再难跳出此生囹圄。前半生得不到的,就连在梦中也得不到吗? 姜折问:“那里要什么?” 就算是在梦里,秦孟乐的泪顷刻之间也落了下来,她想同姜折说好多话,但唯独没法子说出她想要的是什么。 姜折追问:“秦姐姐?你同我说,你想要什么,好不好?” 秦孟乐哭着笑了,咬着嘴唇,忽然抱了一下姜折。 梦境的最后,秦孟乐说:“不……不想要了。” …… 姜折替她打了热水,用柔软的毛巾擦拭秦孟乐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被匕首扎穿的那只手,被厚厚的包裹起来。 “别担心,好好养着,身子会好的。”姜折一边轻轻的给她擦着身上的血污,一边安慰道。 “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阿折,我是个很要体面的人。”她已将话挑明了说,却不知姜折能听进去几分。 她看到姜折别过了眼,是隐隐的在忍耐着情绪。 果然啊,阿折什么都看到了。她亲手将自己从日公馆带出来,怎么可能瞒得住她呢……心里的火,似乎就在这一瞬湮灭了。 “不晓得她们会不会很害怕。”秦孟乐说话已是虚弱的气声,每说一句话,胸腔里不知名的疼痛就会加剧几分,她忍耐的很辛苦。 姜折脑子里浮现出相宜的样子。相宜是同她说过,她很害怕。 姜折却在说谎,“不会的,你还在她们就不会乱。” “是么……”秦孟乐看着姜折收起毛巾,洗干净,又重新挂到房间里的架子上。 “怎么不告诉我,你碰过鸦片。” 秦孟乐深吸一口气,才能出声:“那是你走了之后的事了。姜家没有在你走后再为难过我,应当是觉得你我断干净了吧。” “后面为难秦馆的都是洋人吧?” 秦孟乐点头,“先是法兰西人,后是日本人。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日本人想要秦馆街造工厂,我自然不会同意。很快,法兰西人就找上了我……”后面的事,她不再说了,姜折能够想得到。 “我回国后,你就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的。”姜折后悔了,说出这话她就想到了此前自己的所为。 秦孟乐还是不惯着她,将窗户纸捅破,“姜六小姐当时不是不愿意见我么。如今就不要想从前的事儿了。” 第39章 徒增歉疚罢了。 外面不知是谁上楼梯,脚步声异常明显。姜折立刻警惕起来,挡在床榻前面。 过了半晌,门外的刘副官敲响了门:“六小姐。” 姜折松了一口气,眼神安抚了秦孟乐,才回答道:“是我。” “二少爷请您回家一趟。” 大约是为了同自己说明秦孟乐的病情吧?姜折想了想,还是站起身,“好,楼下等我。” 秦孟乐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一把便抓住了姜折:“你要走了吗?” 能不能不走呢?能不能再等一等…… “嗯,我得回去一趟。我会找专业的护工来照顾你,确保她们的身份都是安全的。我会很快回来,你安心养病。” 除了要回姜家一趟,报社那边的事也得赶快处理。就这几日,针对日本公馆发生的事情,函文报需要给大家一个真相。这是对那些学生的一个许诺。 秦孟乐有些奇怪,咬住自己的嘴唇,片刻之后松开,朝姜折伸手,她说:“阿折,抱我一下。” “嗯?”姜折愣了一瞬,在看到秦孟乐灰败的面色时,伸出了手。 仅仅一瞬间的拥抱,原来是那么的温暖。 姜折还在安慰她:“秦姐姐要信我说的话,你的身体一定可以好起来。等到这些洋人都被赶出去了,这里的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秦孟乐应了她:“好。我相信你说的,这里的女人都会有新的日子。” 姜折离开了。 秦孟乐却还在原地。 她强忍住身上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到了妆台前。妆台的小抽屉里有纸和笔,她准备给姜折留下些东西。 这一日,秦孟乐亲笔写下:请将我,刊登在你的报纸上,多谢。 她从来就很相信姜折。也相信这个国家的女人会拥有明亮的未来。 但得到这个未来,还有很多很长的路要走。她秦孟乐注定是铺在这条路上的石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姜折在坐车回家,心里忐忑的全是秦孟乐的病情。那些医生为什么从她的阁楼上撤走,沈平惠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即便能够料到,姜折也不愿意深入去想。那一点点的可能都会决定秦孟乐的以后,她并不能够去接受。 快到姜家门口时,姜折忽然叫道:“停车!” 司机朝后问,“怎么了六小姐?” 不对!秦孟乐方才的样子不对!她哪里是个会向自己索取拥抱的人?还有她方才的神情,似乎是做下了某种决定。这样的决定让秦孟乐能够无所顾忌的朝自己索取拥抱。 就似乎,那是最后一个拥抱一样...... “调头,回秦馆!” 司机不明所以,只道:“二少爷是让我们送您回老宅去的。” 姜折没有和他解释的心思,打开车门就下了车。她朝着秦馆的方向奋力的跑去,眼角的湿意迎着风扩散。 心底的声音嚎叫着挣扎着,“不要......秦孟乐,不要这么对待自己,不可以!” 姜折跑到力竭,不知过了多久,她没了力气,瞧着秦馆的方向,还有有段不少的距离。姜折就这么在大街上放声大哭出来。她太了解秦孟乐了,怎么做得到情绪平稳的去见秦孟乐最后一面? 秦孟乐房间里的盥洗室内,淡红色的水流了一地。 姜折看到了躺在浴缸里的秦孟乐,浑身湿透,手腕处被她自己划开了十字形的伤口,血汩汩的流出她的身体,止也止不住。秦孟乐的生命就在水流声中逝去了。 字条上写得字那么清楚,纸张被秦孟乐折叠的很方正,摆放的很显眼。在姜折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请将我,刊登在你的报纸上,多谢。” 就这么十几个字,秦孟乐交代了后事。 姜折捧着那张纸,眼泪落在上面,斑驳了字迹。手腕上忽然传来一整痛楚,姜折低头一看,是秦孟乐的珠子。 珠子断开,散落一地。全世界都是珠子落地的清脆声音,像是不停呼唤,也像是姜折跳动的心跳声...... “秦孟乐......”姜折不停的唤着秦孟乐的名字,瘫倒在地。 她的愤怒在心里滋长,是因为什么秦孟乐才会这样选择呢?学生们和她的对话又被秦孟乐听到了多少? 可学生们的想法有什么错呢。若国无国耻,若没有那些个条约,没有压迫和战争。秦孟乐和秦馆的所有人都不会那么辛苦。 那几个欺负了秦孟乐的日本人,怎么能够在秦孟乐自尽之后还是安然无恙呢? “不行,不可以......”姜折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枪,死死将它握住。 邪恶不该付出代价吗? 她已顾不了那么多了。若是学生们需要秦孟乐出现在报纸上,那么,姜折陪着秦孟乐一起出现在报纸上,才能够让国人更加的愤怒吧! 愤怒才能改变,屈辱合该承担,可怎么能够让秦孟乐独自承担呢? ...... 姜折去接了相宜,将她从裴婉那边接回来。 和瑛要跟随一起回来的时候,姜折却说:“和瑛,今天不用跟着她,我在她身边。” 相宜对和瑛点点头,脸上都是少女的欣喜,她看着姜折眼里都是爱意。 姜折如何能够将相宜的爱意视若无睹,她与相宜是一对恋人。 她牵起相宜的手,与她走在秦馆的街道上。街道上不想以往一样有许多的商户开着门,那些商铺基本都关上了门,街道上显得萧索了。 这便是秦孟乐一事带来的影响。姜折走着,可以看到秦馆的大门,她想,秦馆的大门,就快要打开了吧。 回到房间,相宜将她的外套脱去,好好的像往常一样挂在衣帽架子上。姜折像路边乞讨的乞丐,垂下头,咬紧牙关。 “相宜......”她出声轻轻唤起相宜,从身后抱住她。 姜折的呼吸在相宜的耳边,声音里小小的颤抖没有被很发现,“相宜,今天陪着我吧。好么?” “姜小姐?”相宜很难拒绝姜折,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姜折。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今日的姜小姐特别像秦馆中时常出现在各个阁楼下讨要食物的小猫,有些脆弱又很讨人喜欢。 “相宜,我在意你......相宜,可不可以......” 相宜转过身,吻住了姜折。她甚至没时间去想,为什么姜折忽然变得奇怪了,她心里酸酸涩涩的,像扭着似的发疼。 “可以。”相宜吻过了她,抬眼又看到姜折眼里的泪光,“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我都可以。” 姜折愣了片刻,在相宜的注视下,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扣子一颗一颗的被解开,相宜没可以挪开实现,是在注视属于自己的一件珍宝。 姜折的身体贴上她的手指,那是一种渴望的,渴望与她的爱人水乳交融的亲密。如果明日是置之死地的决心,那么今日,是姜折给自己的最后的欢愉。 这一夜很累,姜折很累,相宜亦然。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天刚破晓的时候,姜折睁开眼,一夜未眠的双眼很红很疲惫,她慢慢起身,拿起了自己的衣服。 连盥洗室都没有再次进去。 姜折在相宜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走到书桌前,尽可能的将自己的地方都收好。连衣柜的衣衫都一起收了起来,她离开的时候带走属于自己的一切的东西。 私心让她重新走到床前,再看了眼她的姑娘。 “对不起。”心里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姜折一说这话就舍不得了。她想和相宜一起生活,从此往后...... 可她不能自私,她身上有秦孟乐的嘱托,有那些学生的期待。甚至有苏州镇那么多民众压在嗓子眼里的愤慨。她是那个契机,她该走了。 “小相宜,如果...如果我能回来,我们下半辈子一定在一起。”姜折俯身吻了相宜的额头,轻声说:“算了再欠你一次,那只钢笔让我带走吧。” 那是个好的念想,等她做完了那些事,带着相宜的钢笔去另外一个世界,也总能让人晓得她是属于许相宜的。 ...... 日公馆出了事,是一个华夏的女人,只拿着有八枚子弹的手枪走进了里面。 八枚子弹,杀死了六个日本人。欺负了秦孟乐的那几个,她一个也没有放过。 而后,是函文报上的报文大肆报道了这件事。包括昔日的秦馆主如何在前几日被欺辱而死,今日的姜家六小姐又是怎样被日本人按在地上,一片一片的割下皮肉,最后敲碎了头骨,尸首抱着脑迪被吊在使馆界的门前。 周边民众的愤怒无法遏制,他们在学生的带领下拿着刀剑棍棒闯入使馆界。苏州镇的学生运动彻底兴起,各界的抵制从无到有,仅仅一日的时间。 这一切来得太过气势磅礴,又似乎很有预谋。秦馆的裴婉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准备,就得到了姜六小姐函文报上的消息。 裴婉捧着报纸忽而站起来,吓了身边的桑芊也跟着站起来。 第40章 “怎么了,裴姐姐?” 裴婉慌道:“相宜呢!她在哪里!” 桑芊愣了片刻,“应当在净安阁吧,她不是同她的姜六小姐在一起吗?发生了什么?” 裴婉摇头。 都在报纸的东西,不会是假的。何况这还*是姜六小姐的报纸,上面的内容绝不会有错。那么......上面所写的有关姜小姐已经死在日本人手中的事,也必然是真的! 相宜要怎么去接受姜小姐已经死去的现实呢?而且,还是以这般凄惨的方式! “芊儿,姜六小姐......已经死了。”裴婉缓了许久的情绪,才开口说道。 桑芊一把将裴婉手上的报纸夺过去,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手也开始发抖,“姜小姐的尸体现在还在...还在使馆界门前?” “按报纸上所说,日本人将姜小姐的尸体悬挂在使馆界子午街的牌坊下。” 桑芊急道:“那!那相宜怎么办!” 秦馆的所有人都知道相宜和姜六小姐的关系,她们之间怕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还不到下午三点,报纸发出的时间不过短短四个小时,难保相宜那边还不知道这件事。 一片一片的割下皮肉,最后敲碎了头骨......桑芊想象不出这样的死法,话本子里都不一定有的事儿,怎么就真的能在现实中发生呢...... “来不及了,外面到处都是学生游行,你应当也能听到吧。”她们能听到,相宜就一定能听到。 “裴姐姐,现在怎么办?!” 裴婉很快从自己的梳妆台上翻出一把钥匙,上面是秦馆大门的钥匙。她手中还有一把秦馆中女子们的身契。 秦馆主日前将裴婉叫到了房中,就交给她这两样东西,留下一句话来。 秦孟乐说:“等到时机成熟,让秦馆里的女人自己去选择一次吧。” 裴婉眼里闪过坚定,“或许,时机已经到了。” 在国仇家恨面前,女子的所谓清誉便没有那么重要了。秦馆的大门一打开,里面的女人都会走进游行的队伍里,在那个时候她们和队伍里的男女都一样,只有一腔赤诚的爱国之心......没有一个人再会瞧不上秦馆出来的女人......馆主她,似乎一开始就想到了今日。 只是姜六小姐的死,更加堆叠了一切。也将秦馆主的过去隐藏了一些,让馆主可以被少些议论。大家被同胞惨烈死所震惊,这会打破所有观望者的侥幸和期待。 这个国家需要更多的愤怒,才会有一些人站出来,才会有新生。 裴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是......相宜要怎么办呢?”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裴婉找来了和瑛,得知和瑛今日并未进过净安阁的消息后才算放下心来。和瑛没有进过净安阁,其他人更是不会去打扰相宜的,这样一来相宜没有知道报纸上信息的途经。 现下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裴婉当机立断与和瑛道:“守好你家姑娘,不许多话!” 秦馆的姐妹们需要站在一起,站到秦馆的门前去了! 和瑛跑着回到净安阁,走进相宜的房间之前她的心跳都还没能够恢复过来。一走进房间里,便见到相宜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着急慌乱的样子活脱脱像个得了疯病的怪人。 她看到和瑛过来,一手按住和瑛的肩膀,语无伦次,“你看到她的东西了吗?你看到了吗!” “什、什么?”和瑛被吓着了,双唇颤着,回答不出话来。 相宜甩开和瑛,又是一阵埋头寻找,“怎么都不见了......她的东西怎么都不在了......” 她就是太清楚姜小姐的东西不见意味着什么,才更加无措。过了不多时,相宜瘫坐在地上,无声的流泪。 她早就应该发现姜小姐的异常的,不是吗? 可她却沉溺在姜小姐编织的美梦里,什么都不愿意多想。 “姜折......你怎么可以抛下我。”相宜失了灵魂一样,想要推开门出去。 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实际并没有那样的在意,她与姜小姐或许不同。她最在意的,只有姜折一个人而已。和瑛挡在她的面前,阻挡她走出去。 “不要出去!”和瑛伸出手,拦着她。 相宜笑着哭,反问和瑛,“外面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外面发生的事,难道是和她有关吗?” 外头人声鼎沸,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奇怪的仪式。但若非与姜小姐有关系,和瑛何必拦着自己呢? “她出了什么事!你总要让我亲眼看到才算的真吧!” 相宜罕见的粗鲁的推开和瑛,立刻夺门而出,跑下阁楼。净安阁门前并没有多少人,姑娘们几乎都在往秦馆的大门走去。 依稀的,在嘈杂的人声中,相宜听到了裴婉的声音。 那是女儿家的嘶哑的喊叫声。 相宜跑着走向人群里,她与所有的秦馆的姑娘一样,在下面看着高台上的裴婉。 所有人都那么期待裴婉后面的话。 裴婉在高台上,未施粉黛,手中攥着一沓厚厚的纸张,“咱们的秦馆主与姜家的六小姐都死在日本人的手中,秦馆的姐妹们应当都知晓了!函文报上写的那些事,馆主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我们!外头的学生们都罢了课,商人们停了市,那我们呢!” “现在我手中是馆主留给大家的东西,秦馆里所有姐妹的身契!今日!受馆主所托,将身契还给大家!” 相宜在人群中视线一下变得模糊,两行泪凄然落下。 裴婉这时方才看到相宜,箭在弦上却是不得不发,只得咬牙道,“青史留存的都是胜者所书,我等女子的一生,愿是你我共书。秦馆的大门将为众位姐妹敞开,所有人都可以走进游行的队伍里。我们与读书人是一样的,华夏存亡之际,我们亦有选择。馆主与姜小姐用性命给我们铺开的路,诸位,要好好珍惜。” 下处,桑芊在秦馆的铁门旁,用钥匙缓缓的打开铁锁。 高台上,裴婉朝着桑芊微微点头。 火柴划出一道弧线,火焰亮起。 火苗开始慢慢吞噬裴婉手中的一沓纸张,下面人群骚动。或许她们都对自己的往后有了些算计,纸张烧到了一半,裴婉将其甩向天空,灰烬散在众人的面前。 不知是谁的声音,喊道:“往后,我们真的自由了!” 又有此起彼伏的应答,“是啊!馆主放我们自由了......” “为了馆主,为了那位姜六小姐,我们也该跟那些外来人争上一争!” 相宜忍了好久好久,再也忍不住:“不止...不止如此!她们想要......要所有人都为这个民族争一争!” 她一直都晓得姜小姐的意思。 她的爱人的想法,有些隐晦,又太过热烈。矛盾的要死,也让人痛惜的要死。 “对!学生们游行的队伍就快要经过秦馆门前了!北边的战事还在打,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怕死,不怕得罪外族人,要求日本人归还姜小姐的尸体厚葬,我们该和他们一起!” 相宜软了手脚,无声的询问:“她的尸体......还在那些畜生的手里?” 扒开人群,相宜跌跌撞撞走到秦馆的铁门前。那散铁门很厚重,她记得第一次光明正大走出去,是姜小姐让她去学校读书...... 不能这样......她们都该干干净净的回来。 铁门上斑驳的锈迹是秦馆的过去,这快地方庇护着那么多人,馆主做了那么多努力。将自己都填进了命运的虚无的黑洞中。还有她的爱人......是啊,许相宜最是能够理解姜折,单凭一个秦馆主并不足以让这个城镇愤怒。加上姜折的死,苏州镇的姜家,那些已经走到秦馆门前的爱国学生,都有足够的理由举起手中的旗帜。相宜重重的推开铁门。 “如果可以,请诸位姐妹帮我,带她的尸体回来,干干净净的走。” ...... 秦馆的女子与学生游行的队伍融合的过程很快。她们明明那么不同,步伐却是那样一致。旗帜上写的标语,从每个人口中喊出来都是那般有力量。 裴婉找到了相宜,扶着她,走在队伍里。相宜早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她想和姜折说,她有些恨她了。 可姜折听不到了。 队伍走得不快,陆续有新的民众走进队伍里,这队伍越来越长了。和大家期望的一样,她们走到了使馆界子午街的牌坊下。 相宜亲眼所见,姜折穿着那套衣裳,头被黑布包着,脖子上拴着粗粗的麻绳...... 那套衣裳,昨天还挂在她的衣柜里。 姜折的尸体被悬挂在牌坊下,随着风吹过的力道摇晃着。那衣裳上全是血迹,左边手臂上的衣服被撕扯的破碎,露出被刮过的皮肉和骨头。 “姜小姐!”相宜挣了裴婉的搀扶,扑向牌坊之下! “相宜!” 相宜扑到在姜折的尸体前,仰头上望。 昨夜......昨夜她们还拥抱在一起,她还感受着姜折的体温,姜折的心跳。这会儿相宜看着姜折,指尖仿佛还有她的温度,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第41章 “姜折!你怎么......”相宜嘶哑的想要呼唤,可眼前的景物摇晃着,她撑着一股劲儿,那牌坊太高了,她伸手也够不到姜折。 “你如何不能等等我。”你就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跟着你一起做这样的事呢? 裴婉终于拨开人群,跑到相宜身边。 这丫头看着已经失去了那些个精神头,只这么目光空洞的盯着姜六小姐的尸体。 “你怎么舍得……” 可事实是,她的姜小姐似乎……似乎真的离开了,连同一声道别也没有…… 狠心的女人,对那些不认识的人都那么心软。怎么偏偏到了自己这里,就这么狠心呢。 她也有想要为姜折遮风挡雨的一颗心,只是…她实在是太慢了。一开始,她就太慢了。她许相宜没有秦孟乐那样的阅历与决绝,也不曾有替爱人献身成全的机会。相宜将手指抠进身下的尘土里,力道大的手指尖血肉模糊。 “太慢了……”她故意惩罚自己,这一双弹琵琶的手根本就没有用处,所以姜折才需要这么累…… 若是她能帮上姜小姐,或许不至于…… 对不起…… 忘记了是多久之后,天色渐渐沉了下来。今夜月明,并无几点的星光。使馆界的人躲了好些时候,知道夜深了才愿意走出来。 面对苏州镇这么多人的威压,最终只得答应将姜折的尸体归还,换取学生游行队伍的解散。 一声枪响,悬挂着姜折尸体的绳子应声断裂,相宜便亲看看着姜折的尸体重重摔在她的面前。 那些人为了泄愤,将姜折的脸划得稀烂。将她脸上的黑布解开,相宜才发觉,这套在姜折头上的黑布套子,却也是给了姜小姐体面。 她伸手摸上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凝固的深色的血,沾染在她指尖,她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将黑布重新套回到尸体的头上,不能自已的心疼早将她折磨透了。 几次张口,她放能够唤出那个名字。 “姜折……”相宜像是野兽一样的悲鸣穿透她的身体,“姜折!!” 回家…回家…… 相宜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很努力很努力的将姜折僵硬的身体背在背上,陡然想起,她与姜小姐还未能有一个家。 四下无人拦着她。许多人都别过了脸,不愿意看这幅场景。 那些个学生们愤然而起,喊出一声:“难道这便是中国女人的命吗!你们!我们!能信命吗!?” 相宜回答不了她们,连眼前的路也瞧不清楚。 “我们要回秦馆了,姜小姐。” 也无人应她了。 她得带着姜折回去,梳洗干净,再走。 相宜背着人,低着头,竟是笑起来,“姜小姐,你等我啊……”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人道茫茫,多得是人认了倒霉命,过了一世又一世。 许相宜大抵是没有什么慧根,参不透的东西太多,被捆绑住被抑制住,浑浑噩噩的就到了现今。可她明明是被眷顾的人,乱世流离,她没和家人一起死在枪炮之下,入了秦馆,遇到了姜六小姐。 她心尖的女人,是如清风霁月,吻她时会告诉她冬日已过,柳枝有新芽...... 她背着姜折的一路,多少人在街道两侧看着她们。这时,是没有别的声音的。本是多好的时候啊。没有人觉得女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妥,也没有人再取笑秦馆出来的女人是多少低贱,无人再言几句人尽可夫之恶语。 姜家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开着黑色的轿车就跟在相宜的身后。 车里的人,是姜家四爷,姜振。 司机问:“那秦馆的人背着的...就是六小姐。” 姜振别过眼,看向了别处,“她也是学校的学生,不要这样称呼。” “是。” 这个叫许相宜的女学生,是姜折当初带着到学校里的。他因为妹妹破格收了这个学生,却没想到,最后是这个学生替他们带姜折回来。 姜家并不能在这个时候主动站出来,那尸体明明就是姜折的,被蒙住了脸就可以有另外一番说辞。与日方的周旋还在继续,姜家没法子去讨要姜折的尸体。姜振的心痛,正是在此。 “姜家在,日本人在苏州镇还会有所忌惮。现在不能够被他们抓到任何把柄,否则学生游行的势头一过去,日本人必除姜家。日方独大,遭殃的都是老百姓。”百年老树,即便是枯死了,也可当作柴烧,留有余热。 阿折会理解的。 “那我们还跟吗?”司机松了脚下的油门,轿车不动了。 姜振摇摇头,“回姜家,二哥会有安排。” ...... 秦馆之中早就没有几个人了。铁门的锈迹都显得更加深重。 相宜迈入其中,便一下子能想到最初。 想到刚入秦馆的时候,她多少的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带她进去的,是那位已经离开秦馆的王婆子。方才不到两年,一切就都变了。 裴婉与桑芊很快从后面赶过来,替相宜推开了大门。 她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和相宜说些什么,外头的游行还在继续,愤怒依旧不止。而姜折死亡的伤悲,似乎真的只笼罩在她的身上。 净安阁原本是佛堂改建,地方还算是大。楼下的大堂用于停尸也十分合适。 可相宜发了疯,一意孤行的要将人带到阁楼上去。 那间屋子才是有属于她们的记忆的地方。 裴婉帮着她将人带了上去。桑芊紧着接了一盆冷水,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相宜。 她们见过姜小姐,那是个很周正清爽的人,若说相似,便是与苏州河畔的柳枝一样,清丽温和。 这样的人,来去都要个体面。 姜家没有人来寻姜折的尸体,必是有所顾忌。姜折做的事,早前应该就有知会过姜家,不过是在姜家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开始去做了。 相宜替姜折擦了擦脖子,一边擦着一边去寻找姜折脖子上那颗小痣。可那块皮肤嵌进了肉里,早就坏掉了,根本辨不出什么模样。 之后,她将房间的门关上了。替姜折脱去衣服,露出冰冷的身体。 这具身体上哪有几块好皮肤,已经被折磨的没有原先的样子。相宜忍不住泪,窗子没关,河面上吹来的风都很刺人的眼睛。 她轻轻说:“我要是同馆主一样大就好了。就能...遇到小时候的你。那时的你是什么样子呢?一定也会哭会闹,会胆怯吧。” 那我是不是有机会可以保护你一次? “姜小姐,我没同您闹过什么性子。因着我从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比得上馆主。而我们的馆主,她是令我尊敬和仰慕的人,是我的恩人。我那些微末的醋意,都像是对她的亵渎。也是对你亵渎……” 在游行的一路上,她听到了那些人说起,报纸上说,馆主被法兰西人和日本人逼着做了许多事,为了保全秦馆,馆主这两者之间周旋,每一次都是对她身体极致的伤害,可是她从来没有退却。她和姜折都知道这个世道的中国人需要什么,愿意用生命的代价,去成全国人的一场愤怒,换来一些觉醒的先声。 从今天的表现看,她们做到了。 “可我那么狭隘,我瞧得见您对国人的期盼。又小气的希望你能为我停留下来。” “姜折,我很疼……” 她伏在尸体上,声音低深:“姜折,我爱你。” …… 为自己爱的人穿上寿衣,原来是这么一副滋味儿。 姜折和秦孟乐下葬的那天,是个大雨天。 裴婉找人来算过日子,这天对她们俩来说都是好日子。 两座新坟,距离那么近。相宜撑着她的油纸伞,也站得很近。 她怕雨水冲刷掉新坟上的土,会搅得她的爱人无法安息,就一直撑着伞在一旁看着。 前几日,她也在给自己挑日子。 想要随姜折离开的心思一直都很强烈。根本寻不到任何在世上苟活的理由。那个救自己的女子,已经不在了。 甚至于,连父亲留下的遗物,那一支钢笔,都已经不在了。 或许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不属于她,而是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相宜笑了笑,她也是在下雨的天气里,遇到姜折的。 “明天。”相宜蹲下来,摸了摸新坟上的刻字,像留恋的抚摸爱人的侧脸,“您等等我。” 雨幕里的老者行色匆匆,撑着伞跑来。 相宜被脚步声吸引,侧目看过去。这老者似乎有点熟悉。 老者近前,对相宜十分尊敬,“相宜姑娘,我是您乐器行的管事,老魏。” “什么?”乐器行的管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老魏接着道:“六小姐很早就替您安排好了。一间宅子,还有镇上的乐器行,一间布店,包括她的报社,都是留给您的。” 第42章 相宜忽然鼻酸,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复加汹涌,“你说什么?” “六小姐给您留了东西,今天雨大,我没把房契那些的放在身边。您跟我去,我带您去看。”老魏的目的十分明显,料定了相宜不会拒绝。 毕竟,这是六小姐给这位留下的后路。一早就料到了她的性格,一早就为她铺好了路。 “秦馆现在没有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法兰西人收回去。六小姐很早就给你找好了栖身之地,再怎么样也得去看看她的心意吧。” 老魏见过裴婉她们了,从她们口中很容易就能知道相宜的心思。或许六小姐当初的安排,就是为了今天。 相宜愣着,试图去想,姜折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安排下这些的呢? 按照约定,她们之间的关系只有两年而已。一开始她何必为自己做这些。 那定是,在她们有了最亲密之事后,她与姜折彼此确定了心意后,姜折做下了这些安排。 “原来……”她一直也有在为余生打算的。 只不过这个余生,是许相宜的余生。 后面,相宜去了那乐器行。里面的乐器形形色色的非常之多,单就琵琶这种乐器,就摆了两大排。老魏领着她一点一点地细数这些琵琶的来历,相宜跟在她身后,仔仔细细的听着,生怕遗漏了一个字。 “您是很爱琵琶的吧?”老魏问。 “嗯。”一开始与她相遇就是因为一曲琵琶。 老魏笑着,说:“难怪六小姐一开始就奔着琵琶去了。这个乐器行啊,都是按小姐的要求布置的,想来您也是喜欢的。还有那栋宅子,院后就是苏州河,也是特意挑选的地方。” “琵琶……苏州河……”相宜忽然释然笑了。 “老魏先生。” “您说。” 相宜问道:“我想知道,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抖的不成样子。甚至有些乞求的味道在里面。 老魏听到她这番话,也是松了一口气。能这么问,代表相宜的心思还有回旋的余地。就不枉费六小姐为她想好了归路。 “自然是有的。不过,信件不在我这里,在那栋宅子里。” 相宜正想让老魏带着她去宅子的时候,乐器行门口传来轿车的声音。黑色的轿车,两辆车就停在门口。 下车的是姜家人。带着衣服金丝框的眼镜,看着很斯文,却穿着一身军装。 相宜没见过姜家二爷,只觉得那人眉眼间和姜折有些相似。 姜二径直走进了乐器行,眼睛扫了老魏一眼,老魏很快弓着腰走了出去,将门也带上。 相宜并未和姜家二爷对视,看着背手而立的男人,她无缘由的产生一种心慌的感觉。他像是来跟自己要债的债主。 “许相宜,是吗?” 相宜愣了会儿,“是。” “我是阿折的二哥,听闻她给了你一些东西,包括她的报社。姜家的东西,不能落在外人的手里,你应该是个聪明的人。”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许相宜的确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出了姜二话里的意思。 他想要将六小姐留给自己的东西拿回去! 有了这个板上钉钉的猜测,相宜咬紧牙关,咽了一口唾沫,直接的说道:“不可能。” 姜二回身,饶有兴致:“哦?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样的话?” 在他眼里,相宜或许是最低贱的那一类人之一,在他那里如同蝼蚁。 相宜呼吸声重重的,只思考了片刻,就道:“我是她的爱人。你也说了,那是她留给我东西。” 因着相宜的这几句话,姜二眼中对相宜的兴趣慢慢变浓,勾了嘴角反驳道:“爱人是什么意思?请问许相宜小姐,爱人是否指的是已经在法律上结婚的男女对彼此的称呼。你和阿折算什么呢?勉强可以算是她养着你,给你的东西既然没有法律的保护,又怎么可能属于你?” 相宜眼里黯淡了许多,却不想放弃。 “这是她的遗愿,姜家二爷可以圆了她这个遗愿吗?” 姜二一愣,许多前事也浮现出来。他却是想听听许相宜会怎么同他讨要阿折的东西。这人如果不是个能独立的女人,那么阿折做的一切也都没什么意义,只能算是给路边猫狗的可怜而已。 “留下了遗愿,却没留下什么遗物,有何为证?” 相宜低着头,“我是。” “什么?” 相宜说:“我是她的遗物。我便是...她的证明。” 姜二站着,不知打量了相宜多长时间。 良久,外头的动静都没了,显得分外的安静。这种安静像是无形的催促,姜二皱着眉头,点了一支烟,随着烟圈吐出两个字,“罢了。” 跟着姜二离开的还有外面看起来声势颇大的几辆轿车。 老魏过了些时候才重新走进来。他拄着一根拐,走路的样子有些蹒跚。年纪大了总是这样,手里拿着姜折留给相宜的家宅钥匙。 那钥匙都看起来很新,是新配的。姜折想要给她一个新的起点。 相宜看着递过来的钥匙,轻轻的摇了摇头,难忍的看着天花板。她不是想要拒绝姜折的东西,那是姜六小姐的遗愿。她只是......只是在想,她们为何没有能够一起迎接这个起点。 报纸上写出来的那些事儿,就真的非得姜折自己去做吗? 不能是别的人吗? 抱歉啊,她还是胆小又有私心,她还是会怨恨为什么...... 老魏提醒她:“这是宅子的钥匙,您得拿着。” “麻烦您,带我去一次。” ...... 往后再有千万次,她都能自个儿找到那个家。 即便是那个家的主人不会再回来,她也会一直守着它。姜折还是将她看得透彻,既让她不舍得抛下这些随她而去,又让她只能这般一个人苦守着这个遗愿,一直到老,到死..... 那间宅子,老魏带她一起去了。 宅子很漂亮,院前有花草,院后有苏州河流过,点点都是让人艳羡的样子。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东西,忽然就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作为她的恋人最后的礼物。 老魏特意将跟她说,“宅子里过段时间就会有专人过来打理,您不用多花力气。” 看到相宜应下,老魏才离开。 她走上二楼,这宅子不是小洋房,还是传统中国的建筑习惯,很难让人不喜欢。二楼的过道不宽不窄,尽头的房间门上有个小小的挂牌,写着一个“主”字。 推门进去,是迎着河面拂来的一阵清风。窗帘被风吹气,纱质的东西飘浮起来是那么好看,像是能摸到的雾一样。 相宜笑了,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您瞧,我什么都不缺了。老魏很尽心,二爷也没有多加为难我,你可以...安心一些。” “我知道您要做什么......姜小姐是个很厉害的人,您一直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以至于没想过您自己。更没法子为了我多加停留。我听爹爹说起过一个故事,以身入局,就是把自己当做了棋子来用。我晓得,您也是。” 相宜揉了揉眼睛,这双眼睛好似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太能够看清楚人和物,像纱质的窗帘一样,蒙住了点什么。 “不妨事,往后还有我替您做。” 函文报不会断的,只要她许相宜还没有死。 乐器行的话,会是姜小姐给秦馆众人的一个栖身之所。 姜折的书信就放在梳妆台上,很醒目。相宜坐在梳妆台前,轻轻触摸那封信,似乎...似乎在抚摸姜折的手背。 她能想象到姜折写这封信的样子,眉眼敛着,指尖轻轻动,钢笔的痕迹留在信纸上。 展信应佳,也能落泪,这不是个定论。 相宜抹了泪,打开信封。 ——相宜,应安好。 国门已开数十载,存亡之数不只苏镇。凡往前路,先国再家。 请务必安好。—— “好......”相宜应了她。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民国二十年,许相宜三十三岁。 距离遇到那位姜六小姐,已过去十几个年头。具体算起来,约是十七个年头。 南北的战事还在打。谁也没有想到这场仗会持续那么久,函文报成了南边很重要的报纸,也时常更换报纸的发刊地。裴婉与原先那位函文报的编辑凌木晗住在一起,得有好几年的时间了。 桑芊则是嫁了人,和家里人去到了西南。 这些年里很多的学校都从北边东边,搬到了战事没有那么紧张的西南地区。苏州镇里的熟人愈来愈少了。 秦馆的地界里,法兰西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部分留洋回来的中国人住在里面。国难当头,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想法早不止于片面,不管是什么方面,世界的也可以是民族的。 函文报社的地址隐秘,报社的地下也是个大空间,放置着两座电台。 第43章 电台是姜家的,译文出来后,裴婉第一时间送去给到凌木晗。凌木晗却在看到了译文之后,眼里露出了十足十的困惑。 裴婉贴近凌木晗,在无人的地下室里亲吻了凌木晗,“怎么了,木晗?” 凌木晗拿着译文的手攥紧了,很少有的没有去回吻裴婉,而是牵了裴婉的手腕,往外面走。 “走,我们得去一趟姜宅。” 裴婉跟着她,问:“去那里干嘛!我们跟姜家不能有明面上的关系,相宜会不高兴的!” 凌木晗这才停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地下室的门口。裴婉劝道:“木晗,就算相宜默许我们帮着姜家传递情报,我们也不能真的和他们......当年姜小姐的事,姜家没有出手,相宜对这件事一直都......” “不是,婉儿。”凌木晗急着解释,译文不是直接译出的,数十张纸张,圈点出电台传来的几个字,需要凌木晗去连字成句。 裴婉甩开凌木晗的手,坚定道:“就算是你,也不能这么做。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相宜!” 凌木晗急着将手上的纸张摊开,摆在裴婉面前,“别急,你看,看上面的字。” 纸上的字被圈点出来,都是裴婉亲自做的。她皱起眉,仔细分辨自己译出的每个字,“怎么?” “别急,你连起来读。” 裴婉将纸张拿到手中,一字一读! “这!这是什么意思!?”裴婉惊得发慌,脸色都有点发白了,“去,我们得去姜家一趟,我们一起!” ...... 到了晚间下学的时间,苏州河畔,相宜家宅中又传出那首曲子的琵琶音。 依旧是那五弦琵琶,弹曲子还是那个人。经年而去,许相宜每隔几日就在苏州河畔弹曲子。 一曲终了,和瑛端着茶水来到三楼的露台找到相宜,替她倒水。 “姑娘,用些茶水吧。”多年了,和瑛褪去稚嫩,嗓音成熟不少,还跟在相宜的身边。从秦馆出来的人,跟旁的人不大一样。除了桑芊那般找到归宿的,其余人四下离散,也有留下来跟在相宜和裴婉身边的。和瑛是其中一个。 相宜站起来,还是揉了揉眼睛,仔细着将琵琶收起来,放在木盒子里。 “姑娘别总是揉眼睛,沈医生说过的,眼睛伤了是一辈子事儿,得多养着才能好起来。过会儿我去弄些暖的药贴,敷敷眼睛吧。” 相宜淡笑,拒绝了,“都说伤了就是一辈子,不用多费功夫了。” 十几年了都没好起来,就是不会好了。 “总还是有可能的。”和瑛抿抿唇,想到沈平惠说的,相宜的眼睛要是这么一直这样下去,最后怕是要看不见东西。 “不打紧。看不见了也还是能弹苏州河的。” 苏州河,是她这首曲子的名字。原本,是想让姜六小姐帮着起名字的。 可姜六小姐在离开之前,也没能听一次完整的苏州河。她早几年日日都在这里弹,就盼着这人能入梦来,和她说几句话。可这人很小气,一次都没来过。后来弹得手伤了,指甲都从中间裂开,沈平惠来了指着她的鼻子骂,说她若是之后还想碰她的宝贝琵琶就别这么伤自己的身子。 这话点醒了相宜。她还要给姜小姐弹一辈子琵琶,*不能这么伤了手。 手能休养好,眼睛却不可能了。 相宜并不在意这双眼睛,都晓得是在那几年哭坏了。可也不打紧,左右她再也看不到姜小姐了,能不能瞧见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乐器行的管事晚上过来,账本也会带过来给您看。” 相宜拿着木匣子往里面走,“又三个月了吗?” “是啊,时间过得快。” 乐器行三月一查账目,布行一月一查。 和瑛跟她进屋,“但姑娘啊,日子总是一点一点的在变好啊。” 相宜眼里难有什么波澜,连个点头也没有。外头的茶水一口没动,晚间会有人去收拾。和瑛已经习惯了她这个反应,将门关上,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 乐器行有许多学曲艺的学徒,其中也有好的苗子。 也是几年前,相宜有时还会去乐器行亲自教那些学生学乐器。和瑛那时还觉得自家姑娘或许是看开了,开始期盼往后的日子了。可终归不是这样。 相宜只会在她的乐器行教那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就叫“苏州河”。除此之外,她没再对其他的曲子动过心思,正如她无所期盼,只一味活着罢了。 她眼睛不好了,不再能作新的曲子。苏州河仿佛是她的终点了。 “和瑛,晚上的账本你收进来,让管事早点回去休息吧。” 和瑛叹了声:“好。” 乐器行的管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算起来可以说是相宜的学生。原是个学西洋乐器的小学徒,在乐器行招人的时候进来,对相宜这位女主人十分的尊重。日子久了,对这位不常出现的女主人生出了爱慕的心意。就盼着每三个月可以单独见一次相宜。 相宜眼睛不行,心里却清楚,此番就是直接拒绝的意思了。 和瑛愈发觉得,眼前的相宜与那时遇到的姜家小姐很是相似。淡漠的样子,比姜家小姐还要更加冷冽些。 江南的女儿家多是温和的,从前的姜小姐也是。可相宜却不是了。 相似之外,多出的是岁月迁过的平和死寂。 宅子的主卧和当年的净安阁是如出一辙的摆设。书桌也是当年的那张,台灯还是那盏,也椅子都没变。相宜回到主卧,半靠在躺椅上,腰上盖着毯子。 眼睛阖上,长睫颤抖,眼角竟还是湿意。 ...... 晚间,乐器行的管事,那个姓蓝的年轻人来了。和瑛同他说让他放下账本就可以离开之后,他还是在宅子门前的院子站了许久。 过去两个多小时,宅子客厅里的灯光灭了,和瑛再次出门,和蓝易碰了面。 蓝易看到了和瑛,像抓住了一线希望,赶紧迎上去,“和瑛姐姐,您这是要回家了吗?” 和瑛的家就在相宜的宅子不远处,来回照顾相宜也方便。在乐器行做工之后攒的钱,加上相宜的帮衬,买下了那小房子,和瑛算是真正有了栖身之所。 蓝易这人可以算得上是个好的,只可惜,相宜姑娘一开始心里头就装了一个人。 那人决绝的选择赴死。没有人可以赢过死人。 “蓝易,你可以不用这样。相宜小姐并不是你的良配。”和瑛将这话说得明白,就想着蓝易这人能听进去几分。若是听不进去,也就算了。 蓝易扯住和瑛的衣袖,语气很是急迫,“不,我是真心倾慕相宜姑娘,即便我与她之间相差六岁,我还是想要......” “这不是相差几岁的事。她心里的人,你比不上。”和瑛往前走,没停住脚步。 蓝易愣着,“您说的是谁!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相宜姑娘,为什么要让她一直等!” 这话里充满了不满和愤怒,也是蓝易真心的昭示。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相宜心里的人攀比,而是心疼了相宜。 和瑛对他说话软下来几分,“有情人要是分开,若非生离,就只有死别了。” 蓝易咬牙,转头看着相宜居住的窗口,窗里还亮着灯光。 “那个人死了?” 和瑛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里叹道,要是真的死了,相宜可能还能有新的生活。只可惜...... “在她心里,那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和瑛看到蓝易蹲下,双手捂住脸,像是在哭。 她安慰不来别人,快步的离开了。 青春容易逝去,但一直会有青春正好的人。也有人永远青春。 相宜在床头,轻轻拂开窗帘,淡漠的看到院子里的人影,一会儿后,将窗帘重新拉上。衣柜前挂着一身学校的衣服,当年,是姜折送的。相比起外面的事儿,她还是更喜欢与这身衣裳待在一起。 喜欢与否,是那人自己的事情。她爱着姜折,也只是她的事情。 “再半个月是你的冥寿,我去弹苏州河给你听,好不好。” 无人答她,那便是好。 “那,到时见了,姜小姐。” 第40章 第四十章 十月初,战事进入相持状态,南边和北边加起来不知死了多少人,华夏的土地染上的鲜血都是浸入人的骨子里的疼痛。 伤员多是转到后方治疗,苏镇本来并不在后方城市当中,还是有不少的日方势力盘踞其中。 其中不少重伤的伤员,只能选择在铁路干线的沿线城市下车,联系当地的人员安排治疗。伤员里的其中一个人,是让凌木晗和裴婉着急去姜家联系姜振的原因。 姜二在前几年已经去世,死于一场刺杀。现在姜家的掌权人,便是姜家四爷姜振。 译文里,是一份伤员的名单,赫然第一位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 姜折。 不知这是不是巧合,凌木晗急需去到姜家进行求证。 第44章 从姜家出来,两人各有心事。姜家四爷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在他那里,这个六妹妹确实已经离开很久了,对于姜折的印象只有一方依照和十八年前的记忆。 “木晗,我以为姜六小姐真的还在世上......姜折这个名字分明很少会有人用的。” 凌木晗轻拍裴婉的肩膀,“或许是我们多心了,连四爷都否认那是阿折,那必然就不是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多给相宜一分希望,等到确认的时候,她得多难过。” 裴婉忍不住鼻酸,对待命运无可奈何的感觉,会要了人的命,“我们去过姜家的事,很快相宜就会知道。” 她不知会不会多想。 “她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么多年,苏镇的情报网是她做起来的,连我们都是被通知才知道函文报社的地底下是那么一幅光景。瞒不过她的。” 裴婉执着道:“我就是怕,怕她连我们这几个朋友都不想要了......” 人生不过百年,除去过掉的日子,谁能晓得还有多久呢。许相宜将自己困着,十八年了,也该到头了。 相宜这些年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为了她自己。乐器行是为了给人以栖身之地,布行和其他则都是给了马革裹尸的战士,还有包括药品之类的囤积。 凌木晗也道:“除了阿折,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 半月后,相宜与和瑛出门,带着香烛冥纸与她的琵琶。 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和瑛关上宅子的大门,她带了伞,牵着相宜走出院子,却道:“天气不错,快要落雨了,是姑娘喜欢的。” 相宜脸上有些笑意,抬眼看了阴沉沉的云和天穹。 “走吧,不要让她等。” 她忘不了太多事儿了,初遇那时是个大雨天。自那时起,她便喜欢雨天。出行不便的天气,于她而言最是适合在家中好好的念一念心里的人。 今日真要是下了雨,香烛和冥纸就不好燃了,得快些。 只过了一道街口,便见到了友人。 裴婉与凌木晗站在街口,手里的篮子里装着与她们一样的东西。相宜见到两人,并不意外,淡笑着走近,“等很久了吗?” 裴婉张口又作罢,还是凌木晗应道:“没有很久,看着天气是要下雨,还想着你是不是先去了。” 相宜背着琵琶,笑意转瞬即逝,“不会。走吧。” 两人知道相宜对她们做过的事情心知肚明,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解释,毕竟,涉及到姜小姐便不是可以轻易开口的。 她们要去到原先秦馆的地界。姜家人最大的善意大抵就是留下了姜折给相宜的东西,并且没有提出过要将姜折的坟墓迁到姜家祖坟里头去。 推开秦馆陈旧的铁门,踏入秦馆的范围,相宜又是一阵恍惚。 已经这么久了吗? 换过一次的铁门都已生了锈迹。 她叹出一声的了然,心又被攥紧了,侧目与裴婉说了句:“姜家四爷身体可还好吗?” 裴婉一愣。果然,相宜什么都是知道的。 “我们......” “我能想到事出有因,可你们该早点过来和我说清。” 相宜与姜家那么多年来,联系不少。囤积药品之类的活计,也与姜家有所合作,偏偏其中的症结是心病,难以周全。 裴婉道:“我怕你多想,才没有让木晗来找你。” “你们不来找我,反而是让我多想。”相宜说着,将琵琶抱得更紧些。那么多年该布置的都已经布置妥当,她有很多的时间去想事情:“我最怕,什么都不说。我入秦馆时,才十五岁,裴姐姐,你瞧着我到了今日,总是了解我的。” “是了。是我想得欠妥,相宜,你莫要往心里去。” 穿过秦馆的街道,就是秦孟乐与姜折的坟冢。相宜声音都放轻了一些,“译文带来了吧。” 凌木晗答道:“带了。” “一会儿,给我瞧瞧。” 此事就此揭过。 ...... 姜折与秦孟乐的坟冢十八年间修缮了两次,今天看上去,像是两座新坟。 旧人旧事,旧人新冢。许相宜看着姜折的坟冢,脸上还是笑着,她蹲下身子放置上新的火盆,火柴划过点燃香烛。 “姜小姐。”相宜蹲着一张一张的冥纸放进火盆里,不消多时,灰烬扬起。 老人们说,火盆里的灰烬扬起,是逝者的欢喜搅动的和风。边上就是秦馆主,每一回她们都带着东西来,给两位故人续上另一个世界香火。 “四爷身体安好,我也安好。”相宜感受着雨前的风,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愿意来瞧瞧我呢。你别怕,我已经不怪你了,就只想再见见你。你在天有灵,圆我一次心愿好不好?” 相宜低眉,不期然还是滚落了泪水,哽咽道:“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裴婉忍不住,“相宜......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相宜做的很好,姜六小姐留下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她用得很好。没有人会想到当年秦馆的姑娘,能做到这个地步。 凌木晗轻声道出对友人的安慰:“可能等到战争结束,阿折会回来的。” 相宜摇摇头,声音很坚定,“等到战争结束,她的理想完成了,她不用再来见我。” 是该轮到,她去见姜小姐的时候了。相宜的膝盖触碰到了土地,她跪了下去,重复着放冥纸的动作。友人不跪友人,若是亲人爱人,便是可以的。 “阿折不想你这样。” 良久,琵琶弦拨动,是那曲苏州河。 这首曲子没有过于激烈昂扬的高潮,形容起来是涓涓细流,绵远流长。是一个女儿家在青涩年华里的作品,里面全是对一个人的情愫,从浅至深,从无到有。左不过水滴石穿,一滴一滴,流到了今日...... 曲罢,雨落下来,时机仿佛正好。和瑛替相宜撑开雨伞,帮衬着收好祭拜的物件儿。 凌木晗在这个时候递上写好的译文。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写得很清楚,第一个名字注定在这雨天掀起一番风浪。 相宜还没来得及放置好琵琶,单手接过展开的译文纸张。 她眼睛不大好,在第一眼看到那个名字时,忍不住紧紧的闭上眼睛,深呼吸后才敢睁开。 手就这样颤抖的不成样子。 “姜、姜折?”相宜抬眼,看向凌木晗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到答案,“她的名字怎么会在上面?” “我们去过姜家就是因为这个......我们去向四爷求证,想知道当年是否另有隐情,这上面的名字是不是就是、就是阿折。” 相宜哑声,追问:“那结果呢?” “不是......四爷坦言,当年阿折的事是二爷亲手办的,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毕竟那时......是你替阿折收的尸,你比谁都清楚。” 相宜眼里的光黯淡下去,译文在她指尖一松,落在地上,被雨水慢慢打湿。 时间一下一下的走,相宜站着,一动不动。 是吗?四爷并不清楚当年姜小姐的事,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打算。二爷已逝,想要去追问根本就不可能。姜小姐尸体上的细节确实是她最为清楚。 脑中忽现白光,相宜口中被自己咬出血腥味儿,“当年......” 当年姜小姐的尸体全是伤痕,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的地方,正是因为这样,苏镇的人们才会这样生气,愤怒的罢课罢市,大大小小的游行持续了半年之久。 她试图去寻找过姜小姐脖子上的那颗痣,可她没有找到...... 相宜回望那座坟冢,手中的琵琶轰然坠地。 “姑娘!您......” 相宜愣着,忽然笑了。 “相宜,你怎么了?”裴婉扶住她,生怕出了什么事。 相宜从轻笑到大笑,活活的像个疯子,笑到咳嗽不止,笑到失去力气跪伏在地,一身衣服染上雨水混合着的泥土。 “姜家二爷,从前来试探过我。却又那么轻易的放过了我......”相宜是欣喜的,即便泪流满面,“我怨恨了他那么久,却没敢在他在世的时候去问过一句真假。” 裴婉的手也在哆嗦,“你的意思是,姜二爷那时就给阿折留有后手!?” 相宜咳嗽着,嗓子里咳得发疼,吐出一口血沫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疼这个妹妹。” 当年在姜家人的牢房里,姜二完全可以杀死自己。他留了自己的双手,也只因着他妹妹喜欢听琵琶。 不管是布行还是乐器行,她刚管事的时候分明就很不顺利。遇到原料之类的问题却总能最快的解决,会与姜家完全没有干系吗? 相宜抓住裴婉的手,嘴角的血迹留下来,十分惊心。她却成了最欢喜的那个人,紧张道:“裴姐姐,我从未如此感激过上苍。” 第41章 大结局 “伤员什么时候到苏镇,还是已经到了!”相宜问出一句,才发觉自己问出的话是她的疏忽,这几日的火车信息早都放在她的桌案上了,是她没有及时查看。 第45章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能在见到姜折。能有一份这样的希望摆在眼前,换了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一下子变得完全理智。 凌木晗看了一眼手表,也是反应了片刻,“是今天到。现在应该已经下火车了。” 裴婉追问:“哪个医院!” “圣玛丽医院。” 相宜早就顾不上别的,也顾不上摔在地上的琵琶,提起裙子就跑出去。 她这般的跑在秦馆的大街上,物是人非后,接上什么都没有,连落叶都是零星的。姜小姐的生日在秋天,九月二日,就是今天。 圣玛丽医院她很熟悉,入秦馆不久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圣玛丽医院。那时大家都还在,什么都还没有变化。 跑着的相宜,也难以抵御心里的暗涌。没期待过的重逢,也将降临在今天吗。 姜家二爷一定会为妹妹留有余地,不然一切都太过不合理。正是因为当年二爷接受姜小姐的死太过轻易,她便怪了姜家那么多年。 外头说的许老板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不大愿意见客人。可她今天独自跑到了圣玛丽医院,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没有觉得累。踏入圣玛丽的那一瞬,胸腔里的心脏像是马上就要跳出来一样,根本就难以平复。 问过护士后,她继续跑向五楼的病房。 “姜折,姜折......”她祈祷着,一定要是她的爱人。 眼睛还是制约了她的视线,她使劲揉了眼睛,生怕错过了眼前的人。 继而,是一间一间病房的寻找。 每一次推门都是她孤注一掷的期待。 “怎么,怎么会没有?” 从楼道的开头找到病房的末尾,每一间病房里都没有那个人...... 刚被推开的最后一间门还敞开着,病房里的家属们走出来,看着她,眼神疑惑又带着谴责。这里是医院,不应该有那么莽撞的女人和嘈杂的动静。 她没有注意到,凌木晗和裴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侧。 裴婉扶住她脱力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安慰:“不会的,我们不会找不到的。如果真的是她,我们不会找不到的......” 相宜颤着嗓音,“可这里没有她......” 几个护士急匆匆的走来,神色焦灼。 “怎么办,还是先找医生吧。那个是腹部中枪的病人,现在人不见了,我们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医院里的病人不见了,还是刚刚送来的重伤的病人。兹事体大,她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护士从她们身边经过,裴婉眼里升起希冀,转头看向相宜。 短暂沉默后,凌木晗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前扶住相宜,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地方是约定好的?!她有可能会自己去的地方,你想想。” “约定好的地方......”相宜怔在当场。 她与姜折,短短的不足两年的缘分里,并没有约定好的地方。 她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问护士跑出医院的病人叫什么名字。这个如果从她人口中破灭,无疑是对相宜的有一次凌迟。 “你们不要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想一想。” 相宜从楼梯上走下去,五楼的距离,她眼前瞧不清楚东西,在最后一层时重重的摔了下去。 膝盖上血肉模糊,疼痛席卷而来。 她脑子里都是那时,那时的她......那时的姜小姐...... 这个时代的哭嚎声并不少见,周围人也又一次看到一个抱着膝盖痛哭的女人。 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姜折,她与姜折的过往好像只属于她一个人。 相宜还是站起来,在周围人打量和同情的眼光里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医院。外头闷雷一声,震颤和穿透不知多少人的胸膛。 外头雨势不小,和瑛就在门口等着。她带了伞,跟着相宜的脚步走出去,替她撑伞。 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相宜早已经不在意外面是否在下雨,迈开的脚步毫无目的。 本该有车子来医院接人,和瑛今日却没有安排。 如此这般的相宜小姐,是需要自我消化的时间的。 这份希望缥缈的几乎触碰不到,和瑛不相信那个名字真的是去世多年的姜六小姐,她万分清楚,突然的希冀是可以杀死相宜的。 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大同小异,不算很悦耳,也不算很扰人。秋雨过后,一场雨一场寒气,她只盼着相宜不要因此染上风寒。 比起秦馆到圣玛丽的距离,圣玛丽医院离相宜的家宅不算很远,和瑛跟在相宜身边,一路未语。 宅前是一段石子路。 石子铺的很好看,斑驳错落,隐有秩序。 是原先的主人细致的排布,十几年来这条路面容未改。一到雨天,在石子路上就可以看到苏州河的景致。 和瑛想,姜小姐大抵是很了解相宜小姐的,宅子的每一处地方,包括外面的景致,都是按照相宜小姐的喜欢的样子安排的。这样一份心思,记上多年实不为过。 雨幕中,相宜眼里的光线是模糊的,万千浮华尽数如梦的恍惚全在她一人脑海中。 远处的人影是什么人,她瞧不出来。 脚下一个趔趄,相宜险些滑倒,她猜测刚才瞧见的人影是不是她的想象。在和瑛扶住她的时候,依旧还是用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抬眼,便想去确认。 就算瞧不清楚,几百米开外弯曲着身体蹲在宅子门前的身影,她也觉着十分熟悉。 一路回来,雨势渐大。大雨之下,那人弯曲着身体,便像万千的重量都压着她,她好像喘不过气来,竟还在期待远处伞下的两人里,有依恋的所在。 和瑛最先反应过来。 “那人......” 相宜出声很轻:“那是谁?” “似乎是......姜......”和瑛话音未落,伞下的人便朝前跑去了。 她认出来了。 脚下的路就算是炭火铺着,她也会毫不犹豫踏上去。 宅子门前的姜折早已经剪去了长发,雨水将她全身都打湿,头发不好看的贴在她头上双颊上。她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道明显的疤痕,双手捂住腹部,病号服上是深深浅浅的血红色。 枪伤在她的腹部。 相宜跑过去,直至两人只有几步的距离才停下来。 她的唇动了,却没在见到姜折的第一时间说出思念的话来。怎么将她的姜小姐伤成了这样......怎么那个书卷气的姜折,脸上会有疤痕...... 姜折勉强的撑起身子,苍白的唇还勉强可以露出笑容。 她伸出手,片刻后,相宜贴上去,让她能触摸到她的脸颊。 姜折手上的温度和雨水一样,冷得很。触摸到相宜肌肤,是温热的。 不曾多言的此刻,却是欲语泪先流的压抑。姜折呼吸声重,没能埋在雨声里敷衍过去,相宜在她咫尺之间,颤抖着用唇吻了她的掌心。 姜折哭的凶了,却也无声。 好久之后,姜折才唤了眼前人一声:“相宜......” 相宜虚虚的环住姜折的腰,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轻声问:“姜小姐,还会走吗?” 即便不想走,姜折也会同她实话实说。不可以再欺骗许相宜第二次了,十八年太久,久到人心是会疼到麻木。被二哥送走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子弹是擦着她的心脏打过去的,为了保住她这条命,姜家几乎用了所有能用的办法。在稳定住她的生命体征后,将她送到了国外治疗。多年后,回到这片国土,那个“姜折”已经死去,这场不知道打多少年的仗,还在持续。如果有一天能回到相宜身边,她想,那便是国土纯净时。 她一样在面对战争的时候,选择了前路。对不住故人。 她的相宜长大了,是个大人。她有该属于她权利和生活。 姜折答道:“会的。” 相宜松了一口气,笑了。眼前人是她的姜小姐无疑。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十几年前的寄居秦馆的姑娘了,她会同姜折说:“不许抛下我走。姜折......你要给我机会。就算是为理想葬身,也请你给我机会,与你一起。” 至此,苏镇有一个姜折,华夏却不止一个姜折。 星光点点,当瞧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