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鲸湾: 34·弃婴
她拥有撼动世界格局的能力,她在上流社会拥有主导权和追随者,她是所谓的人上人,真正的社会精英,普利希家族的骄傲。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会得到疼爱与偏宠,也不代表她的人生会幸福舒适。她需要承担更多的风险、更大的责任。
最初的最初,在埃斯特·佩纶尼斯·普利希只有五岁的时候,人们就意识到这个女孩儿的一生,绝不会是简单而快乐的。
她出现在高山半岛的那一天再寻常不过。
那是上世纪末的九十年代,确切地说,是6月28号晚上的9点36分,教会孤儿院的院长与法米加修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沿着环岛公路散步。当慢闪的航标灯照亮浅湾港口第二代灯塔残存的塔基时,她们听见几声幼弱的婴儿啼哭。有人将看上去只有几天大的婴儿遗弃在礁石上,并盼望上涨的海潮永远带走她的灵魂。法米加修女为拯救她献出自己的生命,直到溺毙的前一秒,她仍然不知轻重地托举这个婴儿。
法米加修女被列入玫瑰圣母堂的宣福名单,以Blessed Farmiga为名封为圣人,受人尊敬并铭记。司铎为她救助的婴儿洗礼,以法米加的变体弗拉弥亚为她命名,愿她继承法米加的名字与精神。
大部分被孤儿院救助的孩子会像她们的养母一样成为职业修士,以博爱的精神开辟通往社会正义与世界和平的道路,可是弗拉弥亚从来没有展现过这样的意愿。从她的幼年时期开始,院长就发现她在建立亲密关系方面有困难,她只是个一两岁的,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幼童,却对身体接触抱有极大的排斥心理,同时也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感。修女们时常逗她笑,和她躲猫猫、做鬼脸,然而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情绪。
最开始,院长以为她病了,邪魔的力量对这个可怜的孩子产生负面影响,夺走了她的童真与快乐。她被送到玫瑰圣母堂聆听天母的福音,司铎将圣水撒在她的身上,以中保圣人的名义勒令邪灵离开她的身体并停止对她灵魂的戕害,然而没有用。司铎认为,她们必须找到那真正的作乱的邪祟,道破它的名字,才能将其驱逐。
直到五岁那年,黄色皮肤的弗拉弥亚对于自身产生了好奇与迷茫,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其她人不一样,院长认为有必要将她的身世告诉她。面对法米加修女的墓碑,弗拉弥亚感到不解,她问院长,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被需要,那么她为什么要降生呢?如果她从最初就不存在,那么法米加修女会不会还存在?
在那瞬间,院长意识到她处于一个充斥孤独、愤怒与无力的黑暗世界之中,而那世界就在玫瑰圣母堂满饰湿壁画的天顶之下,在给予人类生命的行为之下,在女性经验与其力量和荣耀之下。神与人一样是自发而有限的,中保圣母无法解决人间的任何问题,就像女神信仰无法从空白且虚无的人生中拯救她的灵魂。
这孩子成长在教会的孤儿院,在这样一个生育价值被格外珍视的环境中,母亲与婴儿之间的情感链接应是先于婴儿诞生的。当女人身心状况良好并渴望得到孩子时,她将经历怀孕、分娩、承受圣伤,成为母亲。她感受并顺应自然,同时具有自己的意识,婴儿在她的羊水中成长,正如艺术品从其创作者的痛苦中诞生,她辛苦地养育婴儿,也在这过程中收获快乐与幸福。
教会里从来没人告诉这个孩子,传说中的母神有叁千张面孔,她或许是仁慈的天母,又或许是可怕的妖怪,她既能创造也能毁灭,掌握着主宰死亡的力量,一旦她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占,又或许只是感到无聊,她便吞噬孩子的独立意志,用自己的婴儿取乐。故而这孩子也不知道,原来世界上存在没有母爱的母亲,存在不负责任的母亲和邪恶的母亲,她们并不全都有罪,也只有少数会被审判,可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没有要求降生到这个世上来,这孩子从来都没有选择。
这孩子不能接受自己被人遗弃,在她的无知和痛苦中,母亲只是出于某种悲哀的苦衷而不得不抛弃婴儿,于是母亲的形象愈发完美,愈发伟大且博爱,她体谅、理解并思念着她的母亲,她认为这局面之后定然有她自身的愆咎。如果能与母亲在一起,她不必到达今生的彼岸,就能收获平静与安宁。
只要她还在教会孤儿院,她就无法从这幻想中走出,无法与任何人建立深度的链接,无法被理解,也无法被看见。她深陷于迷茫和痛苦之中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身边的所有人都与她不同源,她被迫地与自己的母邦分离,被从母亲神的庙宇中放逐。婴儿时期的创伤真实存在却难以铭记,它根植于潜意识中,使治愈成为困难。驱逐那邪灵的关键不在其有名,而在于受它所害之人的无名。
所有土生土长的高山半岛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找谁,当天母无法引导这个孩子走出精神的泥潭,她们应该去寻求教母的帮助。而非常凑巧的是,特拉什教母喜欢这个孩子,迅速地将她据为己有。
教母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终身修士,当然也不会继续用‘弗拉弥亚’这个名字称呼她。改名意味着从属关系的变更,特拉什教母要重新为她命名并洗礼,深入理解她的探索欲,使她完成自我认知与建构。
当她五岁时,她才真正地作为埃斯特·普利希而存在。
某种程度上来说,优越的物质生活延缓了埃斯特出现行为问题的进程,然而养父的病逝给她造成非常巨大的心理与情感打击,诱发了从婴儿时期就存在于她心灵中的创伤。青春期的她开始毫无理由地产生悲痛,但远远不到抑郁的程度,她更多的是愤怒、狂躁、无所适从和无能为力。一方面,她相信自己的感性直觉,即她切实地感受到痛苦,而另一方面,现实世界中的阶级分层与贫富差距让她耻于承认自己的心理创伤。有些时候,她只是很简单、很干脆地不想存在,不是不想待在高山半岛,她只是…不想存在于任何地方。
兰金斯教父非常担心埃斯特,认为应该趁早对她进行心理干预,比如编造有关她身世的故事、找人扮演她的母父、对她撒一个或一百个弥天大谎、让精神科医生来给她开点药之类的。那并不能确保埃斯特注定经历的挣扎与痛苦会得到减轻,但她们必须去做。不过迈凯纳斯不这样认为。
那年迈凯纳斯叁十二岁,刚刚结束自己医学博士后的工作回到高山半岛。她觉得埃斯特的行为问题或许不只是心理原因导致的,也可能是生理异常,诸如神经传递、大脑额叶、遗传基因等方面的改变,都会对她造成影响。她的精神危机没准儿从婴儿时期就伴随着她,而且如果真是那样,她亲生母亲的情况只会比她更严重。
此外,心理、精神疾病治疗手段的有效性问题也需被纳入考量,埃斯特还是个小孩子,她并没有器质性改变,没有成瘾性问题和肢体创伤,她表现出来的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所导致的情绪闪回的永动循环。比起药物,她可能更需要靠在姐姐宽阔的胸膛里哭一会儿,然后擦干眼泪爬起来,给这个世界的强权与不公两个大嘴巴子。毕竟就算她是单纯的心理创伤,谁又能说这创伤只来自于她本身而非代际传承与社会问题呢?当外界将她描述成病态的、抑郁的、受伤害的孩子,给出一个否定她自身的解释,谁又能保证这对她的人生有益呢?
在有关埃斯特的问题上,特拉什教母显然更赞同自己的长女。她接受埃斯特生来拥有痛苦的情绪,就像她接受迈凯纳斯从来疏于爱的口头表达,也像她接受加西亚耽于享乐而总是游离在家族之外。特拉什教母不具备完全理解并认同女儿们的能力,但是她真的很爱她们。
‘不要让任何个人或群体否定你的存在,埃斯特,你可以痛苦。’
特拉什教母告诉她的小女儿:‘你需要的不是答案,不是真相,你的族源与母邦在哪里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你要对抗的是幼时被抛弃的无力感,是养父离世造成的再次被抛弃的错觉,是所有可能导致你受害的无形的暴政。你需要的是权柄与力量,是尊严与自我,你需要违抗这世界加注在你身上的标签,你需要掌握你自身的定义权。别让她们告诉你你是谁,告诉她们你是谁。’
若非她的家庭将她从悲剧的叙事中拉扯出来,她对于缺失的想象将永不停息地生成无法到达的彼岸。可即便如此,责任与意义感仍然是她自我认知的基石,她通过持续不断的竞争与反抗缓解痛苦并维持生命,这一过程中收获的任何利益、权柄与理念的实践,仅仅只是她表达自我的副产品。
‘我将埃斯特的身世和秘密告诉你,这代表妈妈已经接纳你成为普利希家族的成员。’迈凯纳斯在前庭与梅垣告别时说‘图坦臣的情况好转了,但仍然不能说话。这段时间能多关心她的人只有你了。’
梅垣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只是一想到她,就觉得心动得难以忍受。他对混血普利希有种微妙的预感和洞悉,有时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她细软的额发呈现玄妙的棕栗色,像蜜罐里的气泡一样丝丝缕缕地透着虚无的柔光。阳光轻轻晃着眼,梅垣在看着她的时候会想起自己毛绒绒、热乎乎的童年,尽管那些珍贵的记忆已经很远了。
五彩的、光滑的柔焦如圣光般蒙在她的身上,养母与继姐给予她足够的爱与安全感,让她无视那些直截了当、毫无顾忌的攻击。大部分时候,她开朗、自信、坦诚、松弛、积极、爱笑且健康,她摊开双臂接受恭维与憧憬,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盛名豪奢的混血普利希,真正的英媛、名门的千金,是教母那疆域辽阔的商业帝国的合法继承者之一。
但也有些时候,往往只是很偶然的几个瞬间,在片刻的抚触与拥抱之后,她的情绪开始流动。她的眼睑是干涩的,但仍然,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里流走了,她颤抖的空腔于是发出无法被听见的悲鸣。她遭受的攻击与伤害都是隐晦的,是无法被言说的。她并没有夸张她的痛苦,只是暗流往往比海浪更令人惊悚,若要她人理解这苦痛,她必须将其具象化,而这一过程将丢失她苦痛的本质。
这就是有关混血普利希的最大的秘密:她苦痛的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不可言说。
“又要犯什么毛病?这什么表情?”白马兰晚上回家,系着浴袍进入客房,发现坐在妆镜前的梅垣用一种温柔热切、关怀备至的神情望着她。
梅垣安静时漂亮得更上一个档次。当然,也不是说他一开口就很掉价的意思,只是从白马兰个人的审美取向出发,他还是不叽里呱啦的时候比较好看。
“就是觉得你辛苦了。”梅垣起身迎她,殷切得简直过了头,为她解开前襟的纽扣,将她的衣服挂好,捧来柔软蓬松的浴袍。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垫起脚,在她脸上亲个不停。
“暂时不要回小灰楼了,减少不必要的出行。你缺什么、要什么,让乌戈去办。”白马兰摸摸他涂过面霜之后腴润腻滑的小脸,梅垣轻轻“嗯”了一声,将脸颊贴上她的颈窝。
“怎么了?”白马兰侧过脸瞧着梅垣。
他没有说起自己在这几个小时里如何与图坦臣相处、磨合得怎么样、是怎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转变观念与身份,从深爱之人的情夫变成多偶制家庭的成员,同样的,图坦臣也没有向她提及。他们仿佛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因他们的丈妇而成为Brother-husbands,没有经历任何情感上的拉扯,也并未受到家庭结构改变所导致的丁点儿影响。这让白马兰感到轻松,以及轻微的刺痛。
“医生说图坦臣起码得两个星期才能出院,现在还太早了。迈凯纳斯不放心,亲自过来,检查了病房、救护车和急救维生设备,跟家庭医生聊了很久。”梅垣将她的头发绕在指尖摩挲着,说“他现在能吃半流食了,营养师给他订了菜谱。他晚上喝了点牛肉汤,吃了点龙虾肉酱土豆泥、海胆泡沫蔬菜泥和肉松。”
确实有点太早了,白马兰知道,可是有个提着远程杀伤性武器的狙击手在外活动,她不能让图坦臣继续住在医院里,那不安全。
梅垣的口吻一如寻常,带着不甘屈居人下的傲气和矜贵,“昆西说他吃不了的可以给我吃,让厨师做了赤海胆龙虾啫喱和炭烤牛肉。我跟她说‘你们普利希真是够节俭的,可我没那么好糊弄。平时埃斯特教母想哄我开心,只用十七个小时就把二百公斤的金枪鱼从渔场里捞出来,运到我的餐桌上,我也不过只吃两块儿而已’——结果”,梅垣学起昆西来绘声绘色,道“那坏女人说‘你不吃我吃,挑货’,就把我的晚餐给吃掉了。她还说,‘你没有一点儿中土男孩儿的传统美德’,然后抹抹嘴走了。气死我了。不过她真该庆幸我不是个传统的中土男孩儿,否则我早把图坦臣给药死了,灌他点儿砒霜鹤顶红,还给他端茶送水呢,我只会送他下去见鬼。”
虚耗到白马兰今天的程度,其实已经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起伏了。梅垣事实上很为她尽心,在医院里也一直照顾图坦臣,擦拭套管,消毒创口,雾化排痰。故而当下,在望着梅垣时,白马兰只感觉到一种平和而温暖的关照,和她在图坦臣那里感受到的一样。
她回家之后先去看望了图坦臣,家庭理疗室在中庭的彼端,靠着湖。图坦臣撑起精神和伊顿视频,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递给她,与她合谋欺骗女儿。白马兰于是读他便笺上的内容,说‘爸爸没事儿,只是动了个手术。体检时发现一个结节,所以摘除了一小块儿肺,才在气道开口辅助呼吸,这只是为了减轻肺部的压力,避免感染。爸爸的病例报告也给迈凯纳斯姨妈看过了,那个结节不大好,再过几年可能会发展成癌症。’伊顿自然而然地相信母父,很轻易地就被哄好,止住了哭,吸吸鼻子安慰爸爸,要好好休息,还问人的肺也像肝一样能再长回来吗?如果长不回来,缺一小块怎么办呢?
“而且图坦臣还指挥我做事,使唤我,让我给他拿这个、拿那个。之前在影业他就使唤我,不让我演男主角,让我给那个姓宋的老男人搭戏,他现在还使唤我。”梅垣有些喋喋不休,带着些嗔怪的意味撒娇,说“他那死出和你完全一样。”
白马兰并不在意睡在哪儿,其实她是很想在理疗室休息,多陪陪图坦臣的。但是图坦臣觉得她累了,又或许是忧心她最近太压抑,需要宣泄的渠道,于是让她‘去看看梅安顿得怎么样,客房是德尔卡门收拾的’,将她赶来梅垣这儿。
直到这一刻,白马兰心里的压力——还有一点儿莫名的委屈,如创世纪的第一道光那样,无缘无故地迸出来。她转过身凝望着梅垣,托住他的肋骨,仰起头吻住他。
她的嘴唇软软的,像花一样。
梅垣诧异到无法闭上眼感受,清晰的、泪珠的轨道在他的眼尾浮现。
往事没有遗容,只有模糊的倒影,只有她或来或去的脚步声在分崩离析,在颜色淡褪的记忆里清晰地回荡。她的影子在灵魂深处的爱水里像鱼一样静静游着。是梦吗?
理论之于经验的优先性在这种状况前不能奏效,过去无数次的经验总结让梅垣感到困惑,无法在当下做出判断,于是他顺从地搂住白马兰的腰。面对她的时候,顺从总是没错的。
这个吻并不很深,也没有停留太久,在唇片分离后,随即贴上梅垣的脖颈。她站起身,梅垣理所当然地后退,坐在沙发上。他的透明肩带被拨开,绸缎衣裙顺着身体剥落,他偏过头去,身体陷进蓬松厚实的羊驼绒毯中,一如往日的驯顺,像某种失去保护、任人宰割的贝类。
“Thank you.”白马兰吮吻他的喉结与颈窝,从胸口到肋骨,“I appreciate it.”
梅垣细细地颤抖着,没有说话。他才刚刚产生一种她们拥有‘以后’的错觉,便又被立即剥夺了,他疑心这是否只是因照顾她配偶而得到的奖励。梅垣很想叫停,想拉住白马兰问一问,然而这想法也只是短暂地浮现于脑海。十八岁的时候,他一知半解地跟随白马兰来到高山半岛,他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可他不知道,他对于青春与爱情的憾恨、向往更大自由世界的梦的破碎,仅仅只是分期付款的第一期。不管得到怎样的答案,梅垣都清晰地知道那对他没好处。
白马兰拥抱他,像拥抱久别重逢的恋人,她不再那样置身事外、游刃有余地赏玩他,这让梅垣恍惚地意识到做爱不是他一个人的逢迎与表演。白马兰的热烈和投入都让他手足无措,他疑心白马兰是醉的——她不一定非得饮酒不可,权力、财富和行凶都能让她陶醉。梅垣害怕这只是她的临时起意,是她在灯红酒绿中的纸醉金迷,是她与另一个人的李代桃僵。那个人是谁呢?是为她而负伤卧病的图坦臣,还是别的什么男孩儿?
“白马兰,不…”梅垣在她身体的阴影下抽泣,期盼着她能清醒过来,能在认出自己后及时停止这场替身的游戏。他仍然痴狂地期盼着白马兰的爱,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如播撒圣露和甘霖般的降福超出了他能够承受的极限。
“梅,我的爱,为什么哭个不停?”白马兰握住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前胸“Minou, mon poupée(我的小猫咪,我的小玩偶).”
她俯下身,吹息落在梅垣的心口。这是个类似调情的动作,他或许应该给出些回应么?梅垣自己也不确定。他的手从白马兰的锁骨摸下去,她的肉体滚烫,铿锵有力的心跳就在他的手底下。然而和平时不同,白马兰没有提醒他‘behave’,只是纵容地抚摸他湿漉漉的嘴唇。
熟悉和安心的感觉消失了。那些吻落在梅垣的眼尾和颧骨上,轻柔得让人起疑,像某种恐怖的、惊悚的错觉,梅垣因此而发出惊恐的呜咽,害怕得泪流满面。白马兰的控制欲和征服欲都是骇人的,因他从不反抗,故而从不满足。梅垣一直期待着她们终有一日会慢慢走向彼此,然而此刻此刻,这个女人以一种不曾有过的温柔态度对待他,又让梅垣感到惶恐不安。他不再有吸引力了吗?他不再能引发白马兰的兴趣和情致了吗?
“这样就好像在此之前我从未被你爱过。”梅垣搂住她的肩膀啜泣,脖颈上的筋脉浮动不停,“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像以前那样对待我?”
白马兰停住了动作,托着梅垣的后腰,另一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有一点诧异。她屈起手指,蹭蹭梅垣的脸颊。
“好吗?”梅垣焦急地追问着,期待得到她的答复“好吗?可以吗?”
虽然他总说白马兰是头重欲的鬣狗,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母牛,但事实上,梅垣很喜欢被她拿来使用,喜欢她在自己身上肆意地发泄情欲。被粗暴地对待总是能让梅垣直观地感受到白马兰的尽兴。他喜欢白马兰尽兴,那让他觉得很安心,觉得白马兰和自己在一起很值得。他时常站在镜子前细数身上的瘀伤与吻痕,那些刀耕火种的、情欲褪去的激红某种程度上可以衡量他作为情夫的价值。
她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凝固住了——对于白马兰而言这没什么,可是梅垣因此而感到慌张。似乎是他将这场性事给叫停了,似乎是因为他一直在掉眼泪,让白马兰无法继续下去,可他也没办法。被浸泡在多年难以企及的所谓的爱里,梅垣浑身发颤,几乎要窒息。
“我不要你奖励我”梅垣姿态低微地恳请她“求求你,不要。”
他笨笨的,像思维单线程的小动物。
“你近来做的很多事都有失对教母的尊重,我没有一丁点儿想要奖励你的意思。你找我话里的漏洞,钻我的空子,在我的手下面前跟我耍心眼。我只是有点累了,否则一定让你得偿所愿,揍得你感恩戴德地吻我的皮带。”白马兰热爱撒娇的秉性在此刻实在藏不住了,她心里的想法并不影响嘴上装弱扮可怜,“我不可以累吗?”
认真地思忖片刻,梅垣点点头,用那双水润的眼睛望着她,好像有点放下心来,很怯懦地小声道“可以。”
白马兰再次吻他的时候,他很生疏地回应着,搂着白马兰的后背,动情地、甚至带有些报复意味地用力将她拥向自己,青涩得像处子。白马兰骑跨在他身上,宽敞的沙发一下子变得很狭窄,梅垣感觉到自己充血勃起的性器被她吞进去,那濡湿的、皱褶的甬道具有极强的肌张力,如巨蟒般将他缠杀。
梅垣喜欢她的小癖好,这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白马兰眷爱他,就像眷爱着受控于自己的婴儿,她把他吞进身体里,仿佛是这位全能的母亲不愿与她的造物分离。
“不要得意忘形,月庭。让我开心是你的本职工作。”
“我喜欢我的工作。”梅垣是个爱岗敬业、非常有职业道德与操守的情夫。他将手伸进白马兰的衬衣里,盲目而虔诚地爱抚着她裸露的滚热躯体,坦白道“只要你不是为我照顾了图坦臣而奖励我,我就会觉得很幸福。”她对襟的布料微微咧开,梅垣用脸颊和唇瓣磨蹭她胸前的皮肤,将唇印烙上她的颈窝与下颌。她们在这偌大宅邸的一个小角落里抵死缠绵,只要这么想一想,就足够让梅垣感到痴迷了,起码在这一刻,他可以假装白马兰不是图坦臣的丈妇,而是他的。
曾经梅垣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在家和白马兰偷情,放声浪叫让隔壁的图坦臣都能听见。然而他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此刻只是乖乖躺着,断断续续地吐着气,握着白马兰坚硬的胯骨迎合她,用一种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她。
“…被枪打中是这样的感觉吗?”梅垣有些晕晕乎乎地说胡话,他发觉自己其实很喜欢白马兰的温柔,不要太多,一点点就够了。他环着白马兰的脖子,小腹上的沟壑抽动不息,他用温热的额头磨蹭白马兰的颈窝,时而吻她的鼻梁,含糊不清地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not permitted(不批准)”白马兰将脸埋在他胸前,抚摸着他的发顶。梅垣摸索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时而发出似哭非哭的声音。他快要融化了,也希望自己融化,化成一滩水,将白马兰包裹起来,安抚她所有的情绪。
时至今日,已经由不得梅垣不这么想了:混血普利希从来都没有强迫过他、利诱过他,这都是他自愿的,是他巴不得的。
“——教母。急事。”
门外响起的声音属于德尔卡门,这让白马兰感到一丝意外。她直起身,梅垣受惊地缩进她影子里,下意识地想要去抓地毯上的衣物。“脏不脏。”白马兰将浴袍脱给他。
“教母。”德尔卡门抬手尚不及动作,白马兰拉开一侧房门。
客房里是一股子旖旎的气氛,空气沉闷,缓慢流淌,显得很不对劲。她与图坦臣少爷的主卧中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昏黄的烛火掩映墙壁,一凸一凸地弹动,整个房间好似某种活着的生命体,蜷在沙发上盖着衣服、只露出半张脸的青年处于心脏的位置。他用一侧胳膊撑住沙发扶手,缓缓将身子抬起来,黑发顺着他的脊梁蜿蜒而下,途径腰侧的弧度。
德尔卡门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随即迅速收回目光,低声道“外交委首脑突发心梗,二十分钟前抢救无效去世,咱们在协商联盟少了一位副主席。司法部长和特拉什教母刚刚通了电话,看来政党内部提名的首脑候选人极有可能不是她。”
叁十年前,同为独立区长候选人的阿拉明塔向媒体曝光参与选举的特拉什·普利希包养中土男星、养育着一个东方族裔的女儿,并在报纸上刊登曼君与特拉什在私人农场带着养女采摘柠檬的照片。彼一时的高山半岛民众尚未从战争中复原,无法容忍代表她们文化区形象的政治首脑对于血统和文化的纯正性是如此的轻视,因为‘她的私情与母爱压倒了对权力的维护意识,她可以将自己的社会地位与财富传承给其她女人的孩子,那么她也会将自己民众的权益让渡给其她族群。现在的高山半岛不需要博爱的母亲,只需要一个自私的女儿。’
虽然最后阿拉明塔也没有赢得选举,但白马兰一直将这笔账算在阿拉明塔的头上。曼君被列为弹劾自己丈妇的潜在证人,并因此罹患抑郁,导致她在十二岁时就失去了父亲,这让她心里很不平衡:姐姐们都有,只有她没有;姐姐们都是妈妈生的,只有她不是。她甚至还一度陷入自我怀疑,以为是她的存在让妈妈失去了从政的机会——这招来了加西亚姐姐的大肆嘲笑,时至今日还经常在家庭聚会上被提起。加西亚总是说‘天呐,妈妈爸爸,放过我吧,好吗?就让A宝去和政客们打交道吧,她有经验,她从小就被耍得团团转,被政客们恶毒的语言骗得呜呜呜直掉小珍珠,现在是她一雪前耻的时候了。要知道,这个时代讲究全球化,混血的A宝和混血A宝的混血宝宝不恰好是不同文化之间融合与交流的证明吗?她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站着就能拉选票,她是高山半岛展示多元化和包容性的广告牌。’
“候选人不是她并不让我觉得惋惜,她没有突发心梗去世才让我惋惜。”白马兰揉着额角叹息“我是多么盼望与她拥有长期的、稳定的关系呐,比如——”
“一辈子的政敌。”